见儿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贺永昌越看越不顺眼,满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他瞪儿子一眼,终于开了腔:“一天到晚游游荡荡,也不干点正事。这几天没有演出任务吗?”
“没有,有什么好演的?我不想去演了。”贺鹏飞轻声说一句,继续低头吃饭。
“当初吵着要去是你,现在不想演了也是你,没个诚心。”贺永昌喝一口酒,开始教训起儿子,“不演也好,省得整天跟祝家那丫头搅在一起。我算看出来了,你当初吵着要演什么戏,就是想跟她在一起。我告诉你,现在不是少年儿童了,不能再嬉嬉耍耍、打打闹闹,交友要慎,要多为自己的前程着想。知不知道?”
贺鹏飞最厌烦这样的说教,讨厌他爹把教训下属的那一套搬到自家的饭桌上。他微微点了一下头,也不答腔,顾自吃饭。
趁着酒兴,贺永昌用筷子笃笃地敲着桌面,继续说:“现在是阶级社会,每件事、每个人都有他的阶级属性,交友做事都要站稳立场,敌我分明。墙壁上到处写着毛主席的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你不会不看到吧?如今地富反坏右就是现阶段的阶级敌人,就要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旁人要跟这些人和他们的子女划清界线,不能有半点沾边,不然就会中了糖衣炮弹,被坏人利用,以致敌我不分,是非颠倒,最终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一旁他老婆听不下去了,说:“你少说两句吧,没这么严重,那祝皎月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跟阶级敌人扯不上边。”
“你懂什么?祝家的女人都有一股妖媚气,会使魔法。”贺永昌在家一直是唯我独尊,他的权威是不容质疑的,“最近,公社食堂里来了个祝家二女儿,也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术,把陆副书记迷得神魂颠倒,有事没事总喜欢往食堂跑。一待就是半个时辰,真是中了邪了。”
“你越说越离谱了,食堂是陆书记分管的工作,去那里是他的份内事,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再说了,祝家二女儿才多大呀,快可做陆书记的女儿了。”鹏飞妈说。
“嘿嘿,没事就好。”贺永昌冷笑一声,“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女人是祸水,一沾上就坏事。那申书记就是眼前最明显的例子,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被阿莲那骚货勾搭上,结果怎么样?撤职查办!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古镇。”
“你得感谢他才对,他不走,你哪当得上书记?”鹏飞妈不无揶揄地说一句。
“我感谢他什么?他是自作孽,不可活。幸亏阿莲那臭婆娘是苦出身,要是成份不好,申书记不但跟阶级敌人同坐一条板凳,连同一张床也睡了,下场会更惨。”
“所以说呀,苦出身的也不能说什么都好,成份不好的也不是个个都坏。”鹏飞妈又回敬一句。
贺永昌板起脸孔说:“你这种话家里说说也算了,要是别处说去,也够得上评右派资格了。阿莲这种骚货能代表劳动人民吗?她是翻身忘本,是群众队伍中的蜕化变质分子,她的妇联主任职务不也撤销了吗?旁人怎么可以学她的样!我们家要立个规矩,决不能跟成份不好的人有交往,儿子记住了吗?”
他爹的话都是冲着皎月来的。贺鹏飞嗯一声,赶紧把饭扒拉完,放下饭碗离开了饭桌,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
凭个人条件,贺鹏飞的确相当不错。人长得高大魁梧,也有点才气,再加上“高干子弟”的身份,引得许多少女对其青睐有加,总有姑娘对他暗送秋波甚至投怀送抱。但他心里只对皎月情有独钟。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对皎月的感情由友情转化为爱慕。她漂亮迷人,活泼可爱,能歌善舞,坦诚直爽。这些年来他跟她同台演出,配合默契,志趣相投,情意相通。近日来他心里一直想念着她,回味着跟她一起演出的点点滴滴,憧憬着能跟她双宿双栖,共浴爱河。这次回来就是想把话挑明了,说服皎月接受他的感情,希望把两人的关系确定下来,并能得到双方家长认可。他也明白贺家跟祝家有些恩怨,但俗话说得好,冤仇宜解不宜结,他想通过儿女们的关系让两家握手言和,从此摈弃前嫌,亲如一家。如能这样,他就可以和皎月花前月下,轻舟荡漾,共度美好时光。
但今天灌进耳朵的是皎月的“不可能,绝不可能!”还有父亲的“要划清界限,决不沾边。”两者都明白无误地表明,他跟皎月之间横亘着一道深壑,要逾越它确实困难重重。其实老爹的话虽然不中听,但说的也是事实,眼前社会“地富反坏右”真比狗屎还臭,人人唯恐避之而不及,有谁愿意往自己的脸上抹一层狗屎呢,那样以后入党、提干都会有重重阻碍。娶了成份不好的老婆倒霉一辈子的例子多得不胜枚举。
他的心里一会儿出现皎月笑靥如花的面容,一会儿出现老爹言之凿凿的训诫。要他放弃对皎月的追求实在无法割舍,要抗拒老爹的旨意他也无能为力。皎月可爱,但也许会像罂粟般结出毒果;老爹可恨,说不定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皎月是他快乐的源泉,没有她,他会痛苦不堪;老爹是他前进的跳板,没有他,他会一事无成,前途灰暗。难啊,得鱼就会失熊掌,取熊掌只得舍弃鱼。
他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渐渐地,他犹豫了,他矛盾了,他退缩了。经过一晚上反复掂量权衡,理性战胜了感性。前途还是比爱情重要。娇柔的皎月斗不过强悍的老爹。心中刚刚萌芽的情感遇到了冰霜,初开的情窦很快被无情的冰水淋湿,他的爱意萎缩了,枯黄了。
本来还有几天假期,还可以在古镇多待几天,但他害怕见到皎月后动摇了已经改变了的主意。第二天,他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县剧团。
皎月赌气地顾自离开,怏怏不乐地回到家里,独坐房间发了一阵呆。说实话,她对贺鹏飞是有好感的,跟他在一起觉得轻松愉快。他的外形高大俊朗,正是她喜欢的类型,想像中的白马王子应该是他那个样子;他身上没有高衙内式的飞扬跋扈,个性还算温和;这些年来一起演出,他对她照顾有加,最近几次演出的机会都是他争取来的;她跟他在舞台上一站,金童玉女相互辉映,相得益彰,她明白台下有一半掌声其实是献给他的,尤其是来自姑娘们的。
但她从来没有往爱情方面想过,她始终固执地认定自己的另一半是个军人,对近在咫尺的人反而视而不见,只把他当作很好的合作伙伴,一个关心自己的同学。突然听到贺鹏飞说喜欢她的话,她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有他那样英俊小伙向自己表露爱慕之情本应高兴才对。但她马上痛苦地发现,这是一条走不通的死胡同。抛开自己的梦想不说,他爸一次次伤害她的家,双方父母势如仇敌,有解不开的心结。父母不会答应她嫁给他,他父母更不会同意他娶她。还有她的家是黑五类,是专政对象,是臭狗屎。而他家却红得发紫,是古镇最有权势的人家,反差太强,根本门不当户不对。他是干部子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最好的工作任他挑,追求他的人排成队。而自己是右派的女儿,前途一片灰暗,就是扫大街这样的脏活累活也轮不到她,得让出生成份好的人先做。经历过一些磕磕碰碰,她没有先前那样对自己有信心了。其实在别人眼中,她也就跟土根这类人才相配,所以娘当初答应那门婚事其实也没错,只是她太高看了自己,还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孤立无援。有贺鹏飞这样的人追求,其实是抬举自己。
她害怕贺鹏飞再来找她,万一他跑来不顾一切地追求她,像外国小说所描述的那样,在她面前单膝下跪,吻着她的手,说请你嫁给我吧,我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该如何应对?或者他悄悄地走来,恳求她跟他私奔,从此离开古镇远走高飞,浪迹天涯闯荡江湖,那她应该欣然答应还是转身离去?她想贺鹏飞千万不要再来,来了我也不见,不然会惊动家长惊动四邻,闹得沸沸扬扬无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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