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一张单人床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单人床的一头,不得不与简陋的写字台连为一体。
回到家的第一个夜晚,郑尚武不是倒头大睡。似乎火车上的疲累对他不起作用一般,夜深人静时大脑思维偏生异常地活跃,在翻来覆去睡不着之后,他干脆起身,靠在写字台前胡思乱想。
榕树下给邻居们讲战友的故事,已经把他脑子里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唤醒,有这些战友的陪伴,他能睡着吗?
亲历过战争的人更能明白:解放军引以为傲的单兵作战技能和战斗意志,在铺天盖地的炮火轰击下,在盲目的冲锋中,在没有经验的战士身上,并不能作为赢得战斗胜利的保障!这一点,看无名高地劫后余生的自己就完全能够得到证实。
一位军人,普通的、刚刚提干的军人,开始考虑似乎不应该由他来考虑的问题。
钢笔在白纸上沙沙地留下一行行有些别扭的文字:训练和实战之间的空白如何填补?
许瑞明的牺牲是一场悲剧,与战争动辄上万的牺牲相比,一名士兵的无谓牺牲实在微不足道,可是在战士、在郑尚武看来,足以铭记一生、内疚一生!
郑尚武正是在许瑞明的牵引下,想到这个暂时无法回答的问题。他为此苦恼,双手交叉着狠狠地拨弄自己短短的头发。
一支香烟出现在眼前,郑尚武抬头一看,父亲正带着担心的微笑看着自己。他忙低下头,不想让父亲,一名老兵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
“抬起头来!流泪不丢人,来,老子给你讲个故事。”郑东元坐到儿子身边,点上两根香烟。
郑尚武接过父亲递来的烟,狠狠地抽了一口,吐出一团浓重的烟雾。烟雾中,他看到父亲的神情凝重起来,是那种从未有过的凝重!
“二次战役的时候,我们师刚刚入朝参战,就急行军到长津湖参加伏击M军的战斗。那时候因为从四川开拔到东北再出国,一路行程匆匆,部队从上到下都没有发冬衣。穿着单衣的部队在冰天雪地中行军,潜伏整整四个小时。那是什么滋味啊?零下十多度的低温中,部队要趴在雪地里尽量减少活动,还要提防敌人飞机的侦察,得用雪盖在自己身上。你老汉儿没用,真的没用!冲锋号响起的时候,怎么也爬不起来,看着战友们一个个冲向美国鬼子,我心里急啊,急啊!可全身都不听使唤,真的动不了啊!”
郑东元的眼眶里也涌出了泪花,在儿子面前,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后来呢?爸,后来呢?”郑尚武伸手抓住父亲的胳膊捏了捏,却忍不住追问起来。
“后来,你这不中用的老汉儿就被送进战地医院,光是咱们团就有三百多人因为严重冻伤丧失作战能力。那一次,老子差一点丢了两条腿,幸亏、幸亏……幸亏医院里的一位护士,硬是将你老汉儿冻僵的脚用雪使劲地擦,擦完以后又搂进自己怀里整整一夜,才保住了这两条没用的腿。”
郑东元说到这里,神情格外的怪异。有自责、有感动、有后悔、也有喜悦和温情。
郑尚武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香烟在手中白白地燃烧着。他可以想象到,身穿单衣的志愿军战士趴在雪地里是啥滋味;也可以想象到,一双冻僵的脚伸进暖和的心窝里是啥滋味!他感激那位救回父亲双腿的护士,没有那位护士,父亲就会失去双腿。也许,世间就没有郑尚武这个人了!
“爸,那护士呢?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啊!?女的?!”郑尚武的眼珠子都快暴突出来。
郑东元点点头,脸上浮现出微笑道:“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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