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当家?”啾啾听得这个名号,竟是惊呼失声:“琼国丈?”
“嘘!”艳婷秀眉紧蹙,急急提起了脚跟,自对着街心瞧了瞧,眼见夫人四处张望,那啾啾忙伸出了右手,将满手碎纸扔到了地下,跟着举脚拨动积雪,将纸屑掩盖住了。
正忙碌间,那艳婷已然回过头来,责备道:“你小心些,如此大声嚷嚷,可是怕人家听不到么?”夫人神色恼怒,啾啾忙来致歉:“对不住,婢子一时糊涂,没曾留神……只是……只是这国丈平日足不出户,怎会……怎会得知此事?”
“你忘了么?”艳婷模样骄傲,把发稍后掠,淡然道:“这国丈固然不出门,可他家里却还有只小妖精,专能往外跑。”听得国丈家有妖精,阿秀、华妹心中自是大感好奇,又听啾啾喃喃地道:“小妖精?这……这国丈续弦了么?”
“真是傻啊,这妖精不是外头来的。”艳婷掩嘴笑道:“我说得是”琼芳“啊。”
“琼芳?”乍闻小妖精的来历,巷里的阿秀、华妹,巷外的啾啾,莫不有恍然大悟之感。啾啾愕然道:“琼芳?她……她不就是国丈的孙女么?她和卢云有什么干系?”艳婷笑道:“干系可大罗。这回若不是这小丫头误打误撞,天下谁找得到卢云呢?”
眼见啾啾一脸迷惑,艳婷掩嘴又笑:“腊月时琼芳那小丫头不是说要去贵州么?她在京城招兵买马,沿途大张旗鼓,四下闯祸,最后还摔到了白水大瀑里,九死一生之际,这便给她撞见了姓卢的冤魂啦。”啾啾愕然道:“她……她摔到瀑布里了?她……
……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跳下去?““女人啊,跳水还为哪一桩啊?”艳婷掩嘴笑了起来,道:“听说这琼芳有个相好的,便是华山派那姓苏的小子。据说这少年是宁不凡的传人,长相比师父俊了百倍,可脑袋却没有师父的一点零头,结果才练了师父的两招剑法,立时便走火入魔了,你想琼芳见了相好的成了白痴,还能不赶紧去找师公回来么?”这艳婷说话好生刻薄,凡事一概从坏处着眼,不管谁到了她口中,定然体无完肤。那啾啾八成也听惯了,她摇了摇头,叹道:“原来她是去替情郎寻师父来着。如此心意,也真难为她了。”
“难为什么?”艳婷忽尔掩嘴来笑:“现下是情郎,以后还是不是,那可没人知道了。”
“什么?”华妹心怦怦,阿秀眼眨眨,啾啾更是一睑讶异:“您是说……她和苏颖超分了?”
眼见艳婷含笑点头,众人都是大吃一惊。要知苏琼两人乃是青悔竹马,小俩口婚期已近,喜帖更已广发京城,双方岂能说散便散?啾啾茫然道:“这……这可没道理了,这琼芳不还替情郎奔波千里呢?为何会闹起来?”
“这你就不知道了。”艳婷眼角含笑,心情更好了,听她道:“坏就坏在琼芳去了一趟贵州,不然她怎会另结新欢呢?”听得新欢现身,啾啾忽有不祥之感,颤声道:“等等,这……这新欢该不会是……是……”
“照啊。”艳婷噗嗤一笑:“若非她和卢云相好了,国丈又怎会气得疯了?”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非只华妹、阿秀大为惊讶,那啾啾更是全身剧震,霎时手上拂尘便已坠落下地。
那艳婷笑吟吟地看着,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又道:“你别以为我造谣啊,我可是有人证的,我今晚问了娟儿,她说琼芳确实在扬州失踪了,可问她人去了哪儿、和谁走了,她却支支吾吾不肯说,后来给逼急了,才说什么琼芳是和一个卖面老头走了,还说那卖面的姓张,打南海来的,我一听便笑了,你想我师妹什么样的实心眼,真要遇上卖面的,她大姑娘顾着吃都嫌不及,哪有空打听人家姓啥名谁,祖上何处?这便给我看出破绽啦。”
娟儿打小是个实心姑娘,说起谎来一向破绽百出,难免给师姐一眼看穿,啾啾情知如此,口中却道:“也许……也许您误会了,说不定世上真有这个卖面老头,那也未可知。”艳婷笑道:“你这话骗骗自己可以,和我可说不通,你且想想,琼芳这般眼高于顶的姑娘,要想让她舍下同伴,心甘情愿和一个卖面的走了,你倒给我说说,这卖面的该有何等样的来历?”
答案呼之欲出了,这琼芳是世家之女,既美貌、复自负,这世上要真有个面贩能带走她,这人武功决计不可太差,样貌更不可太丑,手要能写、嘴要能说,万一他还中过进士、登过金榜,事情自然更好商量了。倘使一个不巧,这人居然是孤家寡人,乃至于上无公婆、下无叔嫂,这碗面吃来自是更香了。
听到此节,啾啾已是呆若木鸡,喃喃自语中,她猛地想起了一事,忙道:“等等,这琼芳不是有婚约么?她……她连帖子都发出去了,难道不怕外人议论么?”
艳婷笑道:“议论什么?亏你往日多风流,怎似越活越回去了?现下的姑娘可不比以前。
哪个不是聪明绝顶、胆大妄为?见一个、爱一个、换一个,骑驴找马,任凭己意,哪像咱们这些老太婆,生下来便是给人糟蹋的。“说着竟是深深叹息,却是有些羡慕了。
耳听“大眼猫”下场如此凄凉,阿秀不禁暗暗摇头:“这苏大哥真是倒楣,遇上了坏女人,可真输到家了。”一旁华妹却另有想法:“这可怪不得芳姨。她想嫁人,当然得嫁个自己喜欢的,怎能勉强自己呢?”
二童男女有别,心思便也透着相反,正想问,又听艳婷道:“好了,闲话少说,现下这姓卢的进京了,咱们可得好好商议商议,看看怎么找到他。”听得艳婷欲寻卢云,啾啾自是大吃一惊,慌道:“夫人,您……您真要见他?”艳婷微笑道:“那还有假么?这姓卢的好歹与我相识一场,算来是有几分交情的。他此番重出江湖,我当然有几句心里话要同他说。”
啾啾好似知道夫人的图谋,颤声便道:“夫人,算了吧,您……您饶过他吧。”
“饶过他?”艳婷皱眉道:“你想哪儿去了?我又没要害他,干啥要饶过他?”啾啾低声道:“即是如此,那夫人还是别去惹他的好。”艳婷不高兴了,提嗓道:“你好大的胆子啊?
我不过与他见个面、叙个旧,却是招谁惹谁了?“啾啾叹道:“夫人,非是婢女顶撞您,可您自己也知道的,这姓卢的处境多悲凉?人家官职丢了、心上人也嫁了,这当口便算回京来了,那也是万念俱灰。您便算过去找他,怕也要自讨没趣。”
曾经沧海难为水,世情倒此皆淡泊。艳婷却是个不服输的,霎时哼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我偏不信这套。这姓卢的当年不也是个热中功名的?我现下替他挣个一官半职,他还能不感激涕零么?“啾啾微微苦笑:”算了吧,夫人,他不会睬你的。“艳婷大怒道:”你说什么?“啾啾叹道:“若是旁的人,婢女还不敢说。不过这姓卢的向来是不识抬举的。甭说您要赏他什么八命九命之官,便算把金山银山搁在他眼前,他还不见得抬头来看哪。”
听得世上竟有如此怪物,艳婷忍不住又呸了一声:“听你把他夸得多清高?他要这般麻木不仁,又为何要去和琼芳厮混?”
啾啾苦笑道:“大人,别问我,您自己也识得他的。您真信这些鬼话?”艳婷给地一顿抢白,不觉为之一怔,竟尔答不出话来,良久良久,她忽尔轻轻叹了口气,道:“你这话倒也是。他这人真是这样的。”
阿秀躲在一旁,悄俏听着姓卢的故事,不觉暗暗咕哝:“这家伙还算是人么?难怪大家都在找他了,这般怪物,连我也想认识认识。”正叹息间,又听啾啾低声叹息:“夫人,您还要去找他么?”艳婷冷冷地道:“当然要。我说出口的话,有哪一句收回了?”
啾啾叹了口气,看面前的夫人状似柔美,实则性子刚强,她心知无法再劝,便道:“那夫人有何办法,却能让他听你摆置?”
漂亮的食指竖了起来,艳婷仰望夜空,静静地道:“一个字,我只消一个字说出,任他姓卢的天大架子,也得对我言听计从。”
乍得此言,各人均有不信之意,先前阿秀、华妹听了偌大一篇,虽说不识得这个姓卢的,却也晓得这人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这艳婷即使是诸葛亮复生、张子房再世,至多只能将之七擒七纵,岂能让他乖乖俯首听命、言听计从?一片沉默间,人人都以为艳婷吹牛。啾啾淡然道:“夫人有何妙计,可否示下?”
“一个字……”艳婷真是好整以暇,一边整理发冠,一边回眸轻笑,道:“”她“啊。”
听得这个“她”字,啾瞅好似给烙铁烧了,竟尔跳了起来,惊道:“夫人!千万别乱来!您要找了她,那可会出大事的!”
艳婷淡然道:“什么大事小事,我不过给她报个讯、道个喜,能出什么事?”谜底揭晓,二童却都心生茫然,不知那个“她”字所指是谁,那啾啾却是怕得厉害,颤声道:“不行的,这大掌柜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事要传入他的耳中,咱俩的日子都不会好过……”艳婷微笑道:“谁怕谁啊?我的日子难过,他的日子就能好过么?告诉你,只消能整得他焦头烂额、心神不宁,我可比谁都开心。”
那啾啾面带惧色,一时嚅嚅,不敢应答,艳婷打量着她的容情,忽地伸出了手指,嘴角含笑,自在啾啾的面颊上拨了拨,叹道:“瞧你……见阎王似的,难不成这整个朝廷里,你就只伯他一个?”
更可怕的站在眼前,看她怡然含笑,胸有成竹,不必一字言语,已得吕后之威。可怜啾啾低头缩手,仿佛进退不得,艳婷微笑道:“别这样,你到底听他听我,赶紧说一声吧。”
说也奇怪,伍伯母语音越柔,那啾啾身子越是抖得厉害,料来是两个都怕了。
艳婷叹道:“啾啾,你别那么没骨气,想当年你也是个响叮当的人物,江湖上的男人,没有不怕你的,朝廷里的男人,没有不巴结你的,那时我见你逼死我师叔,虽说心里恨着你,可也暗自佩服你的胆气。来吧,念在同是女流之辈的份上,我这儿给你个机会。”说着说,竟尔背过了身,淡然道:“来,你要效忠大掌柜,要通风报信,那便快快动手,你立此大功,他还会不还你自由身么?”
陡听自由二字,啾啾眼中忽然发光,她吞了口唾沫,眼角偏转,却是瞧向了地下的拂尘。
适才啾啾无意间坠下拂尘,至今尚未拾起,看她呼吸隐隐加促,想来“自由”二字定是打动了她。那华妹一旁看着,却是暗暗替母亲焦急,那阿秀却无担忧之意,只管拉住了她,以免她忽来乱喊。
阿秀明白得很,面前的伍伯母并非似娟姨那样的蠢才,人家执掌九华门户十余年,如今故意卖出破绽,定有什么厉害后着预备着,啾啾倘若见猎心喜,定要给她迎头痛击。
果不其然,阿秀的猜想并没错,只见那啾啾盯着地下的拂尘,呼吸急促,似想俯身去拾,却又不敢,那艳婷虽说背着身子,兀自把她的动向看得一清二楚,听她含笑安慰:“别怕,我今夜才面圣归来,你该晓得我没佩剑。”
九华武术所仗者,不过轻功、快剑二项,其余掌力拳脚并非所长。艳婷没带兵器,那便如同除却爪牙的雌豹,不足为惧。当然,她也可能是虚言诓骗,也许她袖藏匕首,裙中带刀,那也未可知,无论如何,不试上一试,那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拂尘距离啾啾三尺,只消一个箭步抢过,便能抄在手中,啾啾想赌,却又不敢赌,良久良久,终于一声长叹,拜伏啜泣:“夫人在上,婢女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您相斗。”艳婷微微一笑,正要转身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啾啾陡地身子一动,右手暴长,却是要向地下拂尘抄去。
“啾啾。”艳婷甩了甩秀发,含笑道:“我可越来越喜欢你。”
啾啾喉头一凉,却见艳婷拔下了发簪,自在甩动一头长发,看那玉簪的尖锥,却已停在自己的咽喉上。啾啾浑身发抖,方知艳婷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当有十二万分的把握制住自己。寒声道:“夫人,求……求你给我一个爽快……”
艳婷伸出食指,自朝她的脸蛋逗了逗,轻声笑道:“什么话,瞧你,把我说得多可怕?”说着搀起了啾啾,腻声道:“啾啾,你这下弄乱了我的头发,可得赔给我喔。”
眼见两个女人站在家门口,自在那儿梳起了头,阿秀心头不禁暗暗发毛:“难怪叔叔会说他们姓伍的全是怪胎,果真如此。”
伍家一门忠烈,全是怪胎。看伍伯伯莫名其妙,傍晚时人在红螺寺,便曾见他大发雷霆,无端下令搜身,连华山双怪的裤子也脱,当真是怪得可以。再看伍崇卿平口横眉冷眼,阴阳怪气,脑子定也不大对劲。本想他们全家就只伍伯母一个正常,谁晓得她表面上好言好语,私底下却也是怪里怪气,好似疯婆一般。
阿秀看着华妹,心里不由替她感到难过,正叹息间,忽然想起了自家老小,不觉内心苦叹:“我还有空担心别人哪?谁想充京城里的怪胎大王,还得先问咱们姓杨的答不答应哪?”
怪胎各家有,北京恁是多。总之是老大不笑老二了,正感慨间,艳婷总算行向了家门,想来是要打道回府了,阿秀两腿恁酸,只想早早站起,哪知身子才动,那啾啾却又不走了。
艳婷蹙眉道:“怎么了?咱们该回家啦。”那啾啾忽尔低下头去,道:“夫人,您……您要去见姓卢的……这件事……这件事该不该告诉老爷?”
“大胆!”话声未毕,艳婷已是厉声大怒:“你敢把这件事告诉定远,我立时就杀了你!”
艳婷原本言笑晏晏,便算与啾啾动手,亦能泰然自若,孰料她翻脸如翻书,此时竟已勃然大怒,华妹一旁看着,自是又惊又疑,不知这卢云有何要紧之处,娘亲却为何要瞒住爹爹?满心迷惑中,忍不住甩开了阿秀,便要出去问个明白,阿秀大吃一惊,正要拉住她,却听艳婷一声断喝:“什么人?”阿秀叫苦连天,没想伍伯母耳音极利,已然察觉自己的所在,正想着该如何圆谎保命,却听路上响起阵阵马蹄之声,一个沉稳的嗓音道:“属下巩志,冒昧叨扰。”
道上蹄声轻脆,众人回头去看,但见远远行来—骑,马上乘客身穿戎装,壮硕身材,却是正统军的巩志到了。他来到了府前,旋即翻身下马,拜道:“下官巩志,见过夫人。”
巩志乃是伍定远的贴身心腹,做事稳当,艳婷见了他来,便也显得小心翼翼,俨然道:“起来说话吧。”巩志磕过了头,便又自行站起,朝啾啾拱了拱手,道:“胡姑娘,好久不见了。”
那啾啾原来姓“胡”,阿秀至此方知,只见她嗯了一声,自向巩志点了点头,随即躲到夫人背后,一脸温顺模样。艳婷淡淡地道:“巩参谋簧夜过访,有何要事?”巩志拱手道:“回夫人的话,下官并无大事,只是恰好路过府邸,顺道便来看看。”
艳婷笑了一笑,看时在半夜,此际又是元宵,巩志穿了一身戎装,岂无大事到访?她晓得巩志在欺瞒自己,正待旁敲侧击,却听蹄声再响,街边又行来了三骑,诸人来到近前,猛见得艳婷在此,霎时哗地一阵、同声下马,朗声拜道:“卑职参见夫人!”
正统军四大参谋到齐了,这四人除“掌印官”巩志外,尚有“掌粮官”岑焱、“掌兵官”高炯、“掌旗官”燕烽,全都是伍定远的心腹角色,看众参谋平日威风八面,可来到夫人面前,却是一个个单膝触地,倍极恭敬。
艳婷本是冷若冰霜,待见他们如此多礼,眨眼间笑颦绽放,冰山销融,娇声道:“都起来吧。”哗地一响,三名军官同刻站起,动作之整齐划一,宛如演军一般。艳婷更高兴了,正要同他们话家常,岑焱却第一个嚷了起来:“夫人!完啦!完啦!大事不好啦!”
耳听岑焱胡喊乱嚷,大触霉头。艳婷便把眼色一使,那啾啾立时大怒来骂:“大胆狂徒?什么叫夫人完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自己掌嘴!”
先前“啾啾”挨刮挨打,宛如小媳妇可怜,现今到了岑焱跟前,却又成了夫人的忠义护法,神气威风。那岑焱脸上一红,忙道:“对不住、对不住,小人失言了。”他举起手来,自朝脸颊拍了两记,待见夫人满意了,便又干笑道:“启禀夫人,勤王军又欺上门来啦。”
“勤王军?”艳婷哦了一声,道:“听你大呼小叫的,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怎么,熊俊还没给放出来?”夫人消息灵光,一点就通,岑焱自是大喜道:“对、对,就是熊将军的事儿,他今晚去京畿大营借兵,居然给勤王军的人扣押起来,至今不能脱身,夫人快想想办法啊。”
熊俊乃是前线悍将,三五日便有一场大火爆,艳婷自也没大惊小怪,听她笑道:“你也真是的,有事尽管找你们大都督商量啊,放着正路不走,偏找我这个妇道人家出头,那岂不是成了那个……那个什么鸡司晨的。”
“牝鸡司晨。”啾啾傲然昂首,便替夫人补充了。
岑焱见她俩一搭一唱,不禁苦笑道:“夫人啊,您有所不知呀,大都督向来奉公守法,什么都照规柜办事,要请他来救熊将军,等人家把熊掌都给切了下来,他还在那儿苦苦忍耐啊。您快出手救人吧。”正哀求间,却听艳婷笑道:“忍耐好啊,你们大都督不总这样教诲么?”忍一步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大家各让一步,相忍为国,岂不是美?“说着转过头去,自顾啾啾道:”他是这样说的,对吧?“眼看啾啾频频称是,夫人笑而不语,猛听碰地一声,地下跪了一个英俊年轻的,正是“小赵云”燕烽来了。听他咬牙道:“夫人!卑职与熊将军是同年入伍的,您难道忘了,咱们都是您亲自荐保的,夫人!您可千万不能见死不救!”说着说,竟尔重重叩下头去,状极悲愤。
世道不好,女辈当国,看这两个女人一搭一唱,却把几个大男人僵在那儿,众参谋心急如焚,巩志却只负手旁观,并无多言之意。阿秀心下暗暗好笑:“这帮人真蠢得无救了。伍伯母这般厉害人物,她不去招惹别人,人家已是千恩万谢了,现下有疯狗冲着她家闯来,那还能有命在么?”
阿秀年纪虽小,却比几个大人善于察言观色。果然艳婷状似笑吟吟地蛮不在乎,实则眼光隐隐含着杀气,想来心中早已震怒。
一旁华妹讨厌勤王军,更是咬牙切齿,阿秀看在眼里,怕在心里,忖道:“乖乖,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我可小心在意了。”
勤王军与正统军乃是世仇,相争非只一日,艳婷心下自有定见,她见燕烽还跪在那里,登时笑道:“好啦,别再磕头了,一会儿把脑袋磕破了,谁来给我老公打仗啊?”说着伸出双手,亲自把他搀了起来、燕烽给她的软腻手心握着,一时心头怦怦乱眺,正想向后退开,哪知鼻端又闻到一抹香气,那艳婷竟尔提起了脚跟,仰着脸来问:“小赵云,听说你想投入我九华门下,可有此事啊?”
听得夫人调侃,燕烽本已双颊通红,乍听此问,面皮更似失火一般,大惊道:“夫人说笑了!
卑职是飞云庄六代弟子,师恩如山,尚未图报,岂能无端改投他派?“艳婷听他说得认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真可惜了。
我只是听说你天天写信给咱家海棠,本以为你是想做咱们九华山的女婿,唉……如今听你这么一说,才知是误会一场啊。“夫人话外有话,燕烽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晓得错失良机了,虽想说几句场面话遮掩,奈何平日刚毅木讷惯了,话临口边,却是吞吞吐吐,倒似得了几分伍定远的真传。
艳婷虽已年过三十,容貌却仍绝美,看她说话时眼儿含俏、语声带娇,不过略把玉腕来搁腰,便衬出那身丰臀长腿,曼妙身材。燕烽面红耳赤,虽与夫人对面站立,却不敢去看她的丽色,只好低下头去,可夫人的绣花鞋入得眼来,却又让他神思不属一阵,阿秀忍不住又感好笑:“这伍伯母真是装傻了。人家哪里是喜欢海棠?他是喜欢你呢。”
大人心蹦跳、小孩脸发红,眼看男人全痴呆了,艳婷仿佛打了场大胜仗,她拢了拢秀发,含笑道:“好了,别说这些闲话了。
定远人呢?没和你们一块回来?“话犹在耳,猛听“嘎”地一响传过,背后府门两旁推开,但见门中立着一条天塔似的铁汉,看那张正宗国字脸满布风霜,正是伍定远到了。
伍定远老早回家了,看他才一跨出府门,左右参谋立时整肃军容,齐声道:“大都督。”艳婷笑了一笑,正要迎上前去,却见伍定远转过了脸,自从她身边擦了过去,一旁巩志牵来了两匹战马,交在伍定远手上。
艳婷微有错愕,只见伍定远背对着她,一边在马鞍上悬挂腰刀,一边问道:“居庸关兵马现在何处?”巩志道:“半个时辰前已过昌平,天亮前应能抵达京郊。”伍定远点了点头:“很好。
你赶紧出发,早些和他们会合。记得把兵马部署在广宁门,没我的号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耳听巩志答应了,伍定远不再多言,正待翻身上马,却听一声轻唤:“定远。”
艳婷当众呼唤,众人也才醒觉了一件事,伍定远根本未曾与他的妻子交谈,甚且从头到尾不曾往她身上瞧过一眼,便如没见到这个人似的。
此时此刻,艳婷启齿呼唤,伍定远自也该听见了。他一脚踩在马蹬上,一手扶着马背,看他的背影一动不动,当是在等着妻子过来说话。
良久良久,艳婷却只留在原地,想是要丈夫自行回过身来。
半晌过后,两人既未作声、亦未移步,谁也动不了。一片寂静中,伍定远左脚一点,翻上了马背,正要策马离开,却听艳婷提起了嗓子,大喊道:“伍……定远!”
十年了,过去伍大爷长、伍大哥短,两人从来客客气气,今夜都督夫人却直呼其名,连名带姓一起叫了。众参谋闻言一惊,心知不妙,忙将目光向地,不敢言动。伍定远却如耳聋一般,正要催动缰绳,巩志却拦到了跟前,低声道:“都督,夫人找你。”
伍定远垂首望地,慢慢将目光撇了回来,隔得半晌,方才道:“你……有事么?”
“没事。”艳婷纤腰一扭,即刻就要打道回府。巩志咳了一声,忙朝高炯使了个眼讯,这“掌令官”见事颇快,霎时催动暗掌,已将岑焱推倒在地,但听“掌粮宫”啊地一声惨叫,竟如馒头般滚地过去,却把夫人回家的路给挡了。
好容易夫人停下脚来,那“啾啾”急忙上前,搀住了艳婷,在她耳边轻轻说着:“夫人,今儿是元宵。”一年一度的元宵节,自该合家团圆,万不能动气争执。眼看艳婷深深吐纳,轻咬贝齿,好似在压抑什么。良久良久,她终于回过头来,道:“你……你要出门了么?”
“嗯。”伍定远低头垂目,神色木然。眼看大都督惜字如金,鼻哼过后,了无声息,众人自是暗暗担忧。艳婷竭力调匀呼吸,忍气道:“你……你昨晚什么时候回来的?”
“嗯。”伍定远又鼻哼了,哼完之后,不忘把睑转开,艳婷气往上冲,看她丰满的胸脯上下起伏,定是要大发作了。巩志忙道:“都督是天亮时回来的。”
伍定远率军出征,深夜回府,清早出门,乃是稀松平常的事。
想起丈夫的辛劳,艳婷自也不能当众发作,便道:“你……你是黎明时回来的,那我起床时,怎没瞧到你?“伍定远原本目光下垂,听得妻子的问话,便慢慢抬起了国字脸。众人心下一喜,都以为他要答腔了,谁晓得定远的目光一路向上,最后凝视着天上玉盘,好似赏起了月。
一片宁静中,巩志咳了一声,道:“回夫人的话,昨夜都督回来得晚,他看夫人睡得沉,便也不好惊动。后来兵部有事找他,他便出门去了。”巩志说了半天,艳婷却是睬也不睬,一双大眼尽是瞅着丈夫。伍定远却似心不在焉,看他仰望夜空,非但不曾言语,连目光也不愿转过来。
十几年了,艳婷一日比一日美,如今已是人如其名、艳冠群芳。伍定远的武功也越来越高,终于成了名满天下、举世无敌的大都督,谁知两夫妻照面了,却是这么幅场面等着。众参谋躬身垂手,谁也不敢吭气,巩志也不想再说了,当即退了开来,假做不知。
阿秀躲在一旁偷看,慢慢便把眼光转到了华妹身上,只见这小姑娘低着头,瞧着娘亲做给她的小灯笼,泪水平已盈眶,想来父母间如此斗气,做女儿的心里定不好过。
场面沉闷,迟迟无人说话,“啾啾”大着胆子,悄悄来拉艳婷的衣袖,却给艳婷使劲甩开了。她静静望着丈夫,道:“定远,我回来得晚了,惹你生气了?”
伍定远默默听着妻子说话,却只摇了摇头,道:“没事。”
艳婷凝视着他,柔声道:“既然没事,那你为何不说话?”
伍定远别开了目光,轻声道:“没事。”
伍都督言简意赅,说来说去,全是同样的两个字,当真是无声胜有声。艳婷也无所谓了,当下背转了身子,不再多问一字,眼见妻子没话说了,伍定远便道:“没事了么?”艳婷背着身子,淡然道:“没事。”伍定远点了点头,正要驾马离开,却在此时,艳婷忽然笑了笑,道:“伍定远,你想不想知道,你老婆今晚上哪去了?”
时在午夜,艳婷却玩了大半夜才回来,伍定远若非木石人,心中必有所感。果然他听了说话,背心微微一动,料来也留上了心。在众人的注视下,艳婷把发稍一掠,淡淡地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今晚是陪你老板赏灯去了。他硬拉着你老婆玩了一整晚,你怎么说?”
伍定远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老板自是方今天子、一国之君,这却要他怎么说?
哒哒、哒哒,道上马蹄阵阵,伍定远提缰驾马,已然去得远了。艳婷也不再多说什么,便只转过了身,直朝府门走去。
元宵团圆夜,夫妻俩分道扬镳,眼看伍定远向西而去,那啾啾便拉来了巩志,细声来问:“巩爷,大都督是去哪儿?”巩志叹道:“他要去霸州。”
霸州二字一出,艳婷不觉脚下一缓,慢慢地回过头来,啾啾愕然道:“霸州……就他一个人去么?”巩志叹息道:“他向来是这样的。南征北讨,总是孤身赶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巩志不愧是首席参谋,这话看似对“啾啾”说,实则另有深意,他转向艳婷,躬身道:“夫人,我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这就拜辞了。”
话不在多,点到为止,耳听清脆的马蹄响趄,巩志率众上马,便朝北方走了,众参谋离开,府前便只剩下主仆二人,只见艳婷悄立门前,若有所思,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回过头来,瞧那目光尽处,却在瞧向定远的去处。
道上寒风冷雪,伍定远早已去得远了,眼见艳婷怔怔不语,那啾啾便又大起了胆子,搀住了她,轻声道:“夫人,要不要婢女去追他回来?”
啪地一声大响,艳婷纤手轻扬,竟尔摔了啾啾一记耳光,听她森然道:“我的事情,犯不着你多管闲事。”说着把门使劲一推,迳自走了进去。
大都督走了,夫人也走了,府前冷清清,只余下啾啾一人站着。她低头抚面,耸了耸肩,自嘲似地笑道:“傻子,你这是做什么呢?她想往火坑里去跳,你该推她一把才是,犯得着替她可惜么?”说着转身回府,便把大门合上了。
碰地一响,大人们总算走光了,可怜阿秀双脚早已麻木,他一边揉着酸腿,一边嗤嗤笑骂:“华妹啊,原来你娘不只能挥百姓,还能挥耳光啊。”啪地一响,阿秀脸颊吃痛,居然也挨了一耳光。眼看老虎不分大小,全是母的,阿秀心头火起,正要回敬一拳,却听“呜”地一声,小女孩儿居然抢先扑入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阿秀气愤道:“嘿!你哭什么。挨打的是我啊!”华妹把脸埋在阿秀怀里,大哭道:“笨蛋!全都是笨蛋!我讨厌我爹、讨厌我娘,我讨厌家里每一个人。”
阿秀心下醒悟,看华妹小小年纪,眼见父母失和,自是心如刀割。忙拍背安慰:“别哭了。
他们今晚打架、明早亲嘴,过两天就没事了。“华妹哭道:”才不会没事,他们总是这样吵,今天吵、明天吵,永远吵不完,秀哥,我讨厌他们,华妹不要做他们的女儿!“阿秀苦笑道:“快别这样说了,你家才几个人,能怎么个吵法?要不信来我家瞧瞧,包管你大开眼界哪。”华妹抬起头来,讶道:“你……你家里也吵架么?”阿秀笑道:“吵得才凶哪,我奶奶找我叔叔吵,我叔叔又找我爹吵,我爹我娘两个也吵,大的吵小的、小的吵大的,全家上下吵成一团哪!”华妹听他说得夸大,不觉破涕为笑:“我才不信,你爹那样斯文的人,也会找人吵架么?”阿秀啧啧叹道:“你可不知道了,我家里规矩最多的便是他大老爷了。这也管、那也管,偏偏没人爱守他的规矩。
每回家里鸡飞狗眺,十之八九与他老爷有关。“听得天下父母一般黑,华妹不由感慨万千,她望着阿秀,低声道:“那……那你爹娘吵架,你会不会伤心?”阿秀哈哈笑道:“我伤什么心?咱只要有饭吃、有衣穿,管他谁是谁!”说着拉注华妹的小手,笑道:“快走了,别理这帮疯子,咱们自玩去。”
华妹怔怔看着他,忽地纵身入怀,大声道:“秀哥,等咱俩长大了,一辈子都别吵架,你说好不好?”阿秀咦了一声,听她如此说话,倒似要与自己私订终身了,他心头扑通扑通地跳着,颤声道:“好……好啊,那……那你得香我一个。”
这话本是玩笑,谁知华妹听了以后,竟尔闭上双眼,慢慢靠了过来。阿秀大喜过望,赶忙张大虎口,正待吐舌相迎,忽听“啾”地一响,阿秀脑门一热,霎时心下大惊,这才想起自己早已成了矮脚虎,忙道:“等等!那个不算!我忘了垫脚!”正要重来一次,华妹哪来理他,早已笑嘻嘻地走了。
不管任何时候,只要有阿秀陪着,天大的烦恼也全消。华妹原本心情不佳,给阿秀逗了一阵,便又重展欢颜。只见二童提灯夜行,这会儿便去寻找夥伴了。那阿秀熟门熟路,每到一处大宅子,便学起猫头鹰模样,自在狗洞外咿咿呀呀乱喊,墙里有时汪汪回叫,有时喵喵忽鸣,不久便冒出一名小童,一盏灯笼,不多时,便已凑了六人。
过年两个重头戏,一个是除夕,另一个便是上元灯节,前者有钱可领、后者把钱花光,阿秀身为众童之首,自是整年都盼这一晚,今夜若不大大作乱一番,全年都不爽利。
雪花慢慢飘了下来,只见月亮姊姊给乌云遮脸,早已不见人影,只余下黑洞般的北京城。众小童虽有些害怕,但只要有阿秀带队,便等于吃了熊心豹子胆,只见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青龙郾月刀”当街开路,“八色宝船”紧紧尾随,其余红金鱼、小老虎也散发灯晕,便随着秀哥浩浩荡荡而去。
灯笼列队,来到侍郎府,阿秀照着先前模样,趴在后门狗洞猛叫,不旋踵,门里传来凄惨低呼:“鬼……好多好多鬼……”
众童听了这个声音,心下先是一惊,后又一喜,都知正主儿到了。
果不其然,只见狗洞里爬出一个流口水的,正是白痴胡正堂,之后又挤出了一个流鼻涕的,却是小跟班阿元。
华妹讶道:“周至元,你怎也在这儿?”阿元道:“我是跟我爹来的。他看胡伯伯今晚没去红螺寺,心里担忧,便来瞧他了。”
阿秀低声道:“怎么啦?胡伯伯生病了么?”阿元摇头道:“胡伯伯没事,是胡正堂病还没好。听说他请了个老和尚,给正堂扎了一整晚的针,也不知管不管用。”
阿秀哦了一声,他靠到了胡正堂身边,正要瞧瞧他的病况如何,却见这小子口水乱流,居然抱着华妹啊啊鬼叫,好似色鬼缠身一般,阿秀大怒道:“臭小子,敢情又病发了是吧?!”正要重拳给他治病,却听狗洞里传出叫喊:“等等我、等等我,载志也要去玩。”
听得狗洞里还有人,众童不免一奇,回头去看,只见洞里爬出了一个孩子,看此人一张脸蛋胖嘟嘟的,活脱便是颗红柿子。
眼见新朋友到来,阿秀不觉讶道:“这又是谁啊?”阿元附耳道:“这小孩姓朱,他爹爹也在里头作客,”
众童听那小胖子姓“朱”,此乃皇族之姓,又看他身穿黄袍,衣装尊贵,手上还提了只龙形瞪笼,料来身分颇不寻常。眼见众童呆呆瞧着自己,那胖童竟尔“哼”地一声,仰起了胖脸,之后袍袖一拂,傲然道:“听好了,我叫做朱载志,我爹爹是川王爷,我爷爷是开国太祖,我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你们要想升官发财,都得巴结我。”说着挺胸凸肚,等着众童叩首谢恩。
噗嗤一声,阿秀低头笑了,跟着“哈哈”、“呼呼”之声不绝于耳,众童竟都捧腹大笑。
胖童愕然道:“你们……你们笑什么?”阿秀笑道:“大过年的,专遇疯子,走了、走了,大家快去提灯吧。”众童以阿秀马首是瞻,正要嘻嘻哈哈地离开,胖童却是勃然大怒,喝道:“等等,你这小孩居然骂我?你是谁?快快报上名来!”阿秀讶道:“怎么?一会儿就认不出我了?你自己想想,是谁把你抚养长大的?”朱载志朗声道:“是我爹!”阿秀竖起拇指,赞道:“好眼力,总算懂得孝道啊。”
众童笑得直打跌,朱载志却还听不懂,兀自哼道:“那还要你说,娃娃打小就孝顺,人见人夸呢。”
正俨然间,却听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传来,朱载志咦了一声,回头急望,惊见背后站了个小女孩,肤色白腻,瓜子脸蛋,一双大眼更是水汪汪的,这会儿不待介绍,便已认出人来了,霎时大喜而呼:“神仙姊姊!”说着便要扑上前去,嚷道:“抱抱!抱抱!”
“……”阿秀冷冷一笑,将手搭上华妹的肩,斜目傲笑:“这不是抱了么?”
胖童大吃一惊,眼见神仙姊姊落入魔掌,不觉气急败坏:“放开你的脏手,不许碰我的神仙姊姊!”阿秀笑道:“你的神仙姊姊?那我的呢?”说着搂住华妹的肩头,便要带她离开。
“站住!”朱载志心下不忿,忙拦住了道路,戟指暴喝:“你想带走她,须先问我答不答应!”阿秀愕然道:“什么?咱抱自己的老婆,还得请示你?你算哪根葱啊?”
众童捧腹狂笑,险些笑岔了气,朱载志恼羞成怒,想他皇门世子,一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哪里遇过无赖了?情急之下,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厉害身分,赶忙大吼道:“你……你死定了!娃娃是华山弟子,武功很厉害,现下就要打死你!”说着伸出胖腿,高高向后抬起,双手如仙鹤般上下摆动,口中兀自大喝一声:“猫狗神功!”
听得来人是华山派的,众童莫不惊呼出声,阿秀呸了一声,正要拊起袖子,一旁阿元忙道:“秀哥别惹他,听说这胖子真是华山派的。”
阿秀吃了一惊,他虽说年纪小,却也听人提过华山的事迹,据说这批高手真人不露相,形状越是白痴、武功天资越高,看这童冥顽不灵,世所罕见,本领定是大得很了。他心下胆怯,忙道:“等等,你……你是苏颖超的徒弟么?”胖童哼道:“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我师父叫做……叫做……”他脑筋不好,支吾半天,却又想不起来了。阿秀慌道:“你师父可是叫宁不凡么?”
胖童茫然道:“好……好像是。”
阿秀魂飞天外,只想掉头便跑,却听众童呼喊助阵:“秀哥秀哥笑眯眯,早上起床脚一踢、学堂小孩惨兮兮!”众童满面亢奋,各自大声叫好,阿秀自是叫苦连天,眼看自己逃不掉了,索性将心一横、怪叫一声,大吼道:“华山派算啥东西?且看我的少林正宗罗汉拳!”说着龇牙咧嘴,模样凶狠,居然要来真的了。
阿秀的父亲乃是少林俗家弟子,自也曾点拨过儿子一些防身拳脚,看今番少林战华山,却不知谁胜谁负了。众童目不转睛,只等着看高手对决。猛听“喝啊”一声大叫,阿秀闭紧双眼,抡起拳头,正要胡乱冲将过去,却听胖童一声凄厉暴吼:“猫狗神功!”
童气势磅礴,直吓得阿秀魂飞魄散,正要抱头鼠窜,猛听砰地大响,竟有重物坠地之声,阿秀呆呆低头,惊见地下倒着一个小胖子,却不是胖童是谁?阿秀惊疑不定,正疑心对方要使扫堂腿,猛听“呜”地一声悲鸣响起,胖童竟尔四肢乱舞,滚地大哭道:“父王!父王!有坏小孩打我,你快来救我啊!”
众童没见过这等爱哭鬼,无不看傻了眼,阿秀自也呆住了,他自己本还等着讨饶,孰料敌人不待一指加身,便已自行倒毙?
正纳闷间,忽见众童目望自己,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比武,忙摆出了拳脚架式,傲然道:“大力金刚掌第三式,亲爹打狗。”
眼看输家号啕大哭,赢家却是气定神闲,犹在通报武功来历,众小童大为震撼,忙由阿元带队,齐声高唱:“秀哥秀哥脚一踢,打遍私垫称第一!师长见他要行礼,谁敢惹他要赔命!”
“行了。”阿秀飘飘然地,举起右手,制住了众童的欢呼,随即伸出脚来,朝胖童ρi股上踩了踩,傲然道:“大家说说,我该怎么处置这家伙?”
“打死他!打死他!”众小童都是墙头草,一见江山底定,莫不忠字当头,叫嚷得十分凶狠。
阿元怕惹出事来,忙上前道:“启禀秀哥,这小胖子其实没做什么坏事,您大人大量,既然教训过他了,那便饶他一命吧。”
阿秀“”了一声,之后怪眼一翻,学着伍定远的模样,怒哼道:“嗯!”老大口风一漏,众小童揣摩上意,立时对着阿元拳打脚踢,除灭败类后,便转上了几个奸臣,谄媚道:“启禀秀哥,这小胖子有眼不识泰山,居然玩了您的女人,您今日要不给他一个教训,难保他日后不会再犯。一众童齐声大喊:”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秀哥,快打死他啊!“阿秀俨然点头:“既然大家都这般说,我也不得不动手了。”
说着冷冷一笑,便揪起了胖童的衣襟,森然道:“臭小子,大爷本想饶你一命,奈何你调戏我老婆,罪不可恕,可别怨我心狠了!”
他罗哩罗唆地说了一大段,正要饱以老拳,忽然间后臀一痛,竟给人踹倒了。阿秀惨叫声,回头苦骂:“是谁偷袭我?”
“是我!”背后众童排列成行,人群中站了一名小女孩,却是华妹来了。只见她双手叉腰,娇叱道:“大胆杨神秀,放着我伍崇华在此,你竟敢欺侮弱小?”神仙姊姊显灵,这会儿便来行侠仗义了,阿秀慌道:“老婆大人,你……你误会了,我这是替你出头啊。”
“胡说!”华妹怒喝一声,飞起小脚,厉声道:“谁是你老婆?流氓!土匪!看我将你就地正法!”她连踢数十脚,铲除恶霸后,便又蹲到弱小身旁,柔声道:“小弟弟,伤到哪儿了?”
“这儿!这儿!”胖童大哭起来,立时拉开裤带,便要请神仙姊姊验伤。华妹心下大惊,万没料到武林里危机四伏,霎时急急拍出一掌,怒道:“滚开!”
“父王……父王……”胖童不耐打,才给掌力击中,便已倒地抽噎,好似伤重不治了。华妹吃了一惊,也是怕自己打伤了人,忙颤巍巍地过来察看:“小弟弟,你……你还好么?”
“不好!不好!”胖童本已奄奄一息,才给华妹的小手碰了,立时大哭大闹:“娃娃要抱抱!抱抱!”华妹又惊又怕,却又不好打人,只得作势抱了抱他。胖童大为喜悦,忙朝华妹腿边一趴,四肢蜷缩,便如小狗般睡了。
眼见胖童闭眼含笑,好似什么都有了。众童无不啧啧称奇,华妹则是叫苦连天,她不知该如何脱身,忙朝阿秀看去,求恳道:“秀哥,你……你快想个办法……”
每回华妹有求于人,必是秀哥长、秀哥短,极尽讨好之能事。
阿秀还在火头上,自是呸了一声,正待讥讽几句,却听大宅里传来叫喊声:“载志,载志,你去哪儿啦?”
胖童的亲爹来了,要是见了众童的恶行,这可如何得了?正惊疑间,又听一个女人嚷了起来:“正堂!娘给你端药来了,你快出来吃啊!”眼看大人接踵而至,随时会将恶童一网打尽,阿秀心知不妙,赶忙传令道:“弟兄们,扯风啦!”
众童发一声喊?当即夹着胡正堂,全数亡命飞奔,唯独朱载志一脸安详,犹抱大腿来遮面。耳听院里脚步杂沓,华妹越发焦急,忙道:“喂,快起来!我要走啦。”她喊了几声,胖童却只一动不动,仿佛魂归极乐,华妹情急之下,只得将他塞回了狗洞,随即追赶呐喊:“秀哥,等等我啊!”
众童一个追一个,堪堪奔过了两条大街,队伍总算停了下来,华妹松了口气,正要上前与阿秀说话,忽觉脚下给人一扯,竟尔扑地倒了。
“神仙姊姊……”背后传来啜泣声:“你要去哪里?”华妹回头—看,惊见地下趴了名胖童趴在地下,目光吊直,直朝自己的两腿间蠕动而来。
“救命啊!”华妹花容失色,把脚一缩,绣花鞋却给抓住了,眼看胖童眯眼而笑,蠕动不休,直吓得华妹纵声惨叫:“阿秀!
你快来啊!“听得侠女呼救,阿秀只得苦脸叹气,便又转了回来,只见华妹坐地而哭,鞋袜却给扯脱了,那胖童却把人家的鞋袜含在嘴里,当作甘蔗般啃着。阿秀看得浑身发冷,颤声道:“这……这算是什么?”华妹哭道:“我怎么知道?你快帮我抢鞋子啊!”
阿秀苦笑几声,便来抢夺绣花鞋,奈何胖童气力极大,就是抵死不放。二童你争我夺,难分胜负,阿秀喘息不已,眼见华妹的小脚搁在一旁,霎时心生一计,忙拿起了光脚丫子,送到胖童跟前,竖指妙赞:“玉女香脚,上等货色。客倌尝尝吧,”
吼地一声,朱载志张口来咬,华妹吓得惊呼缩腿,阿秀却也趁机夺回了鞋子。朱载志见宝物给人偷了,不免又哭了起来:“小偷,你偷人家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
华妹本在含羞穿鞋,一听胖童哭嚷,猛地心头火起,怒吼道:“大家杀了他!扔到永定河去!神仙姊姊不发威,真给当病猫?”
众童早有此意,一时呼喊上前,随着母老虎拳打脚踢,朱载志给踩得满地乱爬,一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忽见路旁一人吹风纳凉,却不是阿秀是谁?霎时不顾一切,急忙抱住佛脚,大哭道:“父王!有人欺侮娃娃!你快救命啊!”
都说“有奶便是娘”,朱载志认祖归宗,倒也不失为一条活路。阿秀哑然失笑,便拉开了华妹,道:“好啦,打也打够本了,快找地方歇歇脚吧。”
此时天寒地冻的,却能去什么地方歇息?正烦恼间,却听阿秀笑道:“瞧,咱们到哪儿啦?”
众童顺着阿秀的指端去看,但见对街一座金字招牌闪亮生光,却不是“尚书豆浆”是什么?众童大为雀跃,忍不住拍手欢笑:“有豆浆喝了!”
阿秀便是这性子,不论到哪儿,总有门路可找,众童欢天喜地,一路跟随着他,来到了豆浆铺门口,只见阿秀蹲了下来,自在屋脚掏掏摸摸,不久便搜出一只锁匙,他悄悄开启门锁,吩咐道:“大夥儿小声些,我姨婆还在后头睡觉,千万别吵醒她了。”
“遵命!”众童大声答诺,声若洪钟,不免又把阿秀吓了一跳。
好容易打开了大门,众童鱼贯而入,只见铺里空荡荡的,靠窗处有座大火炉,炉上有个黑油锅,对墙叠了一只又一只木箱,全数盖着白布。众童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自不知这是作何之闲,一时满面好奇,东摸摸、西瞧瞧,便在铺里逛了起来。
朱载志自给神仙姊姊殴打后,便一路死跟着阿秀,他挤到新朋友身边,低声道:“你住这儿么?”阿秀微笑道:“是啊,我小时候住在这儿,每天都有热包子吃、烫豆浆喝,羡慕吧?”
朱载志怯怯地点头:“娃娃也喜欢吃包子。你会分给我么?”
阿秀笑道:“当然会,你当我是小气鬼么?”说着端来大锅冷豆浆,大匙来勺,人人分上一碗,跟着又找些冷包子出来,一人发上一个。众童吃包子、喝豆浆,人人眉开眼笑,即便朱载志这般挑食,却也吃得津津有味。想来这“尚书豆浆”手艺道地,方能让这群官家子弟心服口服。
正吃间,朱载志忽地拉了拉阿秀的衣服,低声道:“娃娃想吃炸油条。”阿秀嫌他罗唆,正要骂他两句,众童却也嚷了起来:“对啊!对啊!咱们要吃炸油条!”
这豆浆油条本是好兄弟,众童嘴里喝着豆浆,手上少了油条,不免食不知味,阿秀怕他们大声嚷嚷,只得道:“好好好,要吃油条,炸来不就得了。”他打开橱柜,捧出了盆面粉团出来,就手拉成了一长条。朱载志讶道:“这是油条吗?和我家的不一样啊。”阿秀笑道:“真是傻小子,这是生面粉,还没炸哪。”他蹲了下来,又从火炉底捡出了红煤炭,一颗颗夹到油锅底下,预备生火。
众童平日养尊处优,眼见阿秀手脚俐落、无所不能,自是满面钦佩。华妹早想学些厨艺,忙道:“秀哥,让我帮你吧。”正要过来多手,阿秀却道:“等等,咱们得先换个锅子。”
华妹微微讶异:“换锅子?为什么啊?”阿秀并不多言,便从橱柜底下拖出一只新油锅,看那锅里油质清澈,透着一股清香,赫然便是一锅上好新油。众童讶道:“这是什么啊?”阿秀掩住了嘴,悄声道:“这锅是新油,专给家人吃,灶上的是黑油,专给外人吃。”华妹茫然道:“为何要这般分啊?”阿秀道:“这是我姨婆的主意,她说黑油价钱便宜,食之有害,可以留给主顾吃,那才捞得到钱。”华妹悚然一惊:“那……那会吃死人么?”
阿秀耸肩道:“管他的,又不是死咱们。”众童心下惴惴,方知豆浆铺里黑幕重重,来日定须小心了。
阿秀拖着新油锅,一路来到了火炉前,便要将旧黑锅取下,奈何这锅子份量极沉,锅铁加黑油,几达二十斤,竟是举之不起。
华妹笑道:“阿秀,你可真没用。”阿秀呸道:“别光说不练,你要有用,那你上来扛啊。”
华妹倒也不推辞,迳自走了过来,看她双手握住锅柄,嫣然一笑问,猛听“嘿啊”一声怒吼,凤眼圆睁,青筋暴露,竟已举起了黑油锅,摇摇晃晃来走。众童看傻了眼,朱载志更是错愕震惊:“假的,这不是神仙姊姊,这……这是假冒的……”
看伍崇华不愧父兄之名,筋骨远比常人粗壮,这会儿便现出真身了。轰然巨响中,她奋力放落了伪劣黑油,便又来扛举香香新油,好容易做完了苦力,正要擦抹热汗,却见众童一脸骇然,全在瞧望自己,华妹忙伸出手指,抵腮憨憨一笑,娇声道:“来炸油条。”
华妹学起了娘亲的贤慧模样,一边唱儿歌,一边将油条胡乱抛出,猛听轰地一声炸响,热油四溅,胡正堂给这么一吓,自是惊道:“鬼!”脚步一垫,撞到了朱载志,听他哎地一声,摔向了阿元,咚地一声怪响,黑油锅翻倒,整锅油全泼上了地。
全毁了,屋中满地脏油,少说得擦洗一天一夜。眼看阿秀怒目望着自己,阿元吓得双手乱摇:“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众童深怕挨揍,自也急急撇清,只有朱载志一脸傲笑,兀自传令道:“来人啊,快来擦洗干净啦。”
阿秀叫苦连天,还不知该逃不逃,却听咳嗽声响起,听得一个女人道:“小红?是你在外头么?”阿秀心下大惊,还不及亡命逃走,却见布幕掀开,走出了一名老妇,她见了满屋小童,竟是满面惊喜:“阿秀,是你来了么?”阿秀自知无法搞鬼,只得乖乖上前,请安道:“姨婆。”
来人正是二姨娘,她以豆浆铺为家,今夜早在后堂睡下。听得异响,便来前头察看,没想却撞见了阿秀。她蹲下身来,笑道:“大半夜的,我道是谁?果然是你这小鬼来了。”阿秀佯笑道:“是啊,我一想起姨婆炸的油条,肚子便饿了呢。”说着呼朋引伴:“大家过来,给我姨婆请安!”
众童围拢过来,对着二姨娘拍手欢呼,大献殷勤。二姨娘吃吃笑了,她细看满屋小孩,只见其中一个玉雪可爱,却是伍家的小女儿,当即大喜道:“哎呀,这不是崇华么?几天不见,瞧你出落得多标致。”听得姨婆称赞,华妹低头含笑,羞羞不依,二姨娘更爱她了,忙敞开双臂,唤道:“来,别怕羞,让姨婆抱抱你。”
听得“抱”这一字,华妹还未移步,朱载志已然狂冲而来,看他勇冠三军,一时飞身而至,急扑而上,二姨娘给他这么一撞,不免“啊”地—声惨叫,险些闪着了腰。
此时屋内并未点灯,二姨娘又是睡眼惺忪,自未发觉店中惨状,阿秀怕事机败露,便朝店门走了几步,正要悄悄开溜,衣领却给扯住了,听得姨婆笑道:“你想去哪儿啊?难得回家,还不快来拜一拜你外公?”
阿秀喔了一声,忙接过了线香,自朝灵位一趴,叩首如捣蒜,二姨娘见他模样恭敬,心下自也高兴,道:“瞧你好乖,一会儿姨婆得赏赏你。”阿秀把线香交给了她,干笑道:“不必赏了,你不下手揍我,那已是千恩万谢啦。”二姨娘呸了一声,替阿秀Сhā上了香,又朝灵位祝祷一阵,这才道:“阿秀,你娘呢?她今晚有去红螺寺么?”
话才出口,阿秀双眼一亮,自朝后堂一指,大喜道:“娘!你怎么跟来了?”二姨娘咦了一声,道:”倩兮,你来啦?”
正转头察看间,阿秀却又往门外奔逃了,二姨娘心头火起,将阿秀一把拉住,怒道:“大胆!连我也敢骗。说!你娘到底在哪儿?”
阿秀干笑道:“娘……娘上布庄买布去了。”二姨娘摇了摇头,道:“瞧你娘多疼你,这会儿又要给你裁衣裳了。”阿秀哈哈笑道:“娘说我长得太快,不管怎么给我改衣裳,都赶不及我长大。”二姨娘微起哂然,叹道:“这倒是,年复一年,阿秀长大了,咱们却都老了。”
光阴似箭,二姨娘早已不复往日的精力,她捡了张板凳坐下,道:“阿秀,最近你爹娘还吵架么?”阿秀忙道:“不吵了、不吵了,他俩最近已经不说话了。”听得夫妻俩更上一层楼,二姨娘不由苦笑几声,阿秀怕她操心,忙安慰道:“姨婆别烦恼,却说会叫的狗不咬人,他俩既然不叫了,自也不会互咬啦。”
二姨娘听他胡言乱语,忍不住给逗笑了。她摇了摇头,抚着阿秀的头发,轻声道:“你爹的事情,姨婆管不到,倒是你娘她,唉……我是一想到就心烦……”阿秀讶道:“姨婆,我娘很好啊,你烦什么啊?”二姨娘叹道:“小孩子别多问,反止你这几日多长几个心眼,给我看好她。
要是有怪人骚扰地,你得赶紧和姨婆说。“阿秀大奇道:”怪人?谁啊?”
眼见众童瞧着自己,朱载志自是扬首高哼,这会儿便不打自招了。阿秀见姨婆心神不宁,忙道:“姨婆,你好奇怪啊,到底怎么啦?”
二姨娘满心烦恼,却又不好多说,欲言又止间,只得叹道:“先别问了,反正你回家后记得和你娘说—声,便说姨婆有事找她,明早请她回来一趟。”阿秀正要答应,二姨娘却又靠到了耳边,多加了一句吩咐:“记得,这件事千万别嚷嚷,尤其不能让你爹知道。”
阿秀打小给姨婆养大,极善察言观色,自知爹爹说不得,奶奶更加不能说,连叔叔也靠不住,细声便道:“姨婆放心,我会保护娘的。”二姨娘大为高兴,便将阿秀搂入怀中,香吻道:“乖宝。”阿秀最怕给老太婆亲吻,一时间歪嘴苦脸,竭力忍耐,朱载志却是鼻中喷气,大为艳羡,想来是要取而代之了。
二姨娘磨磨蹭蹭好一阵子,总算是亲完了,她见众小童在等候自己,便笑道:“让你们久等了,姨婆这就给你们炸油条啦……”话声未毕,却见众童—个个列队行向门口,好似都吃饱了,二姨娘微感纳闷:“怎么啦?不想吃了么?”她缓缓走上,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个狗吃屎,众童大惊失色,霎时全数狂奔而出,嚷道:”救命啊!”
二姨娘呆呆看着地下的黑油,乍见整间店已如废墟,当场尖叫道:“阿秀!给我滚过来!”
吼叫之中,阿秀带头狂奔,众童也是俯身直冲,早已不知去向。二姨娘火气涌上,奈何年纪已长,追不上小鬼,骂了几句之后,便又停下了脚步。
午夜时分,四下一片宁静,豆浆铺里空荡荡的,二姨娘回头瞧了瞧神案,想起了傍晚时见到的那名怪人,不由低声叹了口气,合掌祝祷:“老爷,你在天之灵,定要保佑倩儿平平安安的,千万别再让她受那些痛苦折磨……”
受苦受难,人生一次就够了,瘟神,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吼叫声中,阿秀老早逃命去了,只见他带头狂奔,华妹紧随在后,连朱载志也逃得快了,众童穿越大街,绕过了弯儿,便已奔入了一处小巷,一片慌张中,听得阿秀喊道:“快!快进屋避难!”面前出现一栋小屋,阿秀拿出了锁匙,正急急开门间,忽然背后一痛,已给华妹撞个正着,又听啊呀一声,朱载志压了上来,须臾间一个叠一个,八名小童全数滚入屋中。
“啊呀!”、“好痛啊!”、“是谁乱摸我!”一片吵嚷之中,阿秀也点起了灯火,众童睁眼一看,眼前赫然是间小屋子,但见四下高悬字画花鸟,一张旧桌子上置文房四宝,却是阿秀的妈妈平素作画的地方、华妹满心讶异,忙道:“阿秀,你不是说要给胡正堂治病么?怎带咱们来这儿画图?”阿秀从桌上拾起一枝毛笔,喘道:“你说对了,咱就是来画符的。”他将大门关上了,从包袱里抖出了包子点心,又取出了一叠簿本,喃喃地道:“好了,咱们先吃些点心、歇上一歇。一会儿再来干活。”
众童奔跑了一夜,自是累坏了,一时喝水的喝水,倒地的倒地,动弹不得。阿秀倒是勤快,忙取来文房四宝,倒水研墨,忙了好一阵子之后,忽地阴侧侧地一笑,待见华妹站在一旁偷看,忙收换上了忧虑神色,道:“正堂,快来秀哥这儿,该给你治病了。”
“鬼。”胡正堂扬首高哼,颇有不屑,阿秀一脚飞出,将病患踢倒在地,之后拖到脚边,当作死尸般踩着,便对众童道:“大家都过来,手拉着手,把咱俩围在中间。”众童不疑有它,便将阿秀与胡正堂围起。又听阿秀道:“你们眼睛向着地下,不许看别人。”
众童不敢违背,一个个垂望地板,眼观鼻、鼻观心,正安静打坐间,却见面前送来一本空白簿子,一旁还有枝毛笔,却不知作何之用。又听阿秀道:“大家听好了,我现下念法咒,你们乖乖照着写。等全篇写好了,胡正堂也能药到病除了。”
华妹将信将疑,皱眉道:“阿秀,这是玩笑话么?”阿秀深深叹息,责备道:“谁跟你玩笑了?胡正堂都到了这幅田地,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你也不肯试一试么?”胡正堂之所以白痴,众小童全要担上一份责任,华妹听得责备,不免心生愧疚,忙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
华妹是众小童里的二号人物,一旦拿起毛笔,余童便也有样学样,一个个专心守志,全等着写那“阿妈轰咪摸”。阿秀甚是满意,便从包袱里取出了一本经书,道:“大家听好了……”
“大家听好了……”朱载志提笔沾墨,振笔疾书,拼命来抄微言大义。阿秀一脚踢去,喝道:“傻子,咱是要你听好了,不是要你写。”朱载志笨得怕人,兀自快手快脚:“傻子,咱是要你听好了……不是要你写……”他眉头一皱,忽道:“等等,傻字怎么写啊?“阿秀抓了抓脑袋,委实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朗声道:“大家听了,我这就来念咒语啦!一、二……三!”众童安静下来,听得阿秀深深吸了口气,朗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狗还没叫,阿秀已给一脚踹倒了,只见华妹睁眼瞪着他,竟是一脸怒气。
阿秀慌道:“你……你干啥踢我?”华妹扔下了毛笔,冷笑道:“坏孩子,你实在太卑鄙胡正堂本在地下睡觉,此时给无端揍了一拳,不由泪眼汪汪,哭道:“龟……好多好多龟……”阿秀心头火起,正要补上一拳,忽然窗外一阵寒风吹来,听得一声凄凉叹息:“鬼……好多好多鬼……”
阿秀咦了一声,只觉这嗓音好生诡异,并非胡正堂所发,正迷惑间,却听华妹颤声道:“秀……秀哥,你……你看背后……”
老掉牙的招式到来,阿秀自是打了个哈欠,他懒洋洋地回眸过去,只见胡正堂一脸惊骇,只躲在阿元背后发抖,再看阿元这流鼻涕的,居然也缩在华妹背后念佛。
阿秀越看越奇,便也转头瞧了一眼,猛见面前窗扉大开,窗外白影飘飘,真站了一只鬼!
“呀啊啊!鬼来啦!”寒风吹来,烛火受风而熄,房中顿然漆黑,众小童身处黑暗之中,无不哭叫奔逃。阿秀却已爆出虎胆,愤然冲向前去,嚷道:“操你妈的臭鬼,操你祖奶奶!操你祖宗十八代!”华妹惨然道:“不许说粗话!”在尖叫声中,却听咚地一响,阿秀已然关上了窗扉。
恶鬼站在窗边,随时会闯入屋内,众小童惊吓哭泣,不知所措,那朱载志却甚迟钝,非但不知害怕,兀自讶道:“有鬼么?男鬼还是女鬼?“满心好奇间,便去窗边探看女鬼姊姊,赫见窗扉处现出一颗脑袋,头戴面具、青面撩牙、舌头外吐一尺,直吓得朱载志大哭道:”呀啊啊!妖怪姊姊啊!“鬼魂飘走了,屋外也静了下来,但觉冷风飕飕,好似鬼魂时时都会回来,华妹俏脸惨白,忙拉来了阿秀,低声道:“刚才那是什么?”阿秀喃喃地道:“我也不晓得,好像……好像真的是……是……”华妹吓了一跳,忙遮住阿秀的嘴:“别说那个字,那是忌讳。”
一片毛骨悚然中,众童缩身相拥,惶惶而哭:“秀哥,怎么办啊?”厉鬼勾魂摄魄,阿秀自也无胆闯出去,可要守在屋中,却是死路一条:心念微转间,忽然间双手一拍,喜道:“有了!我有办法!“说着解开夹杉,便从颈间取出一条项链,看那链上有笛,约莫拇指粗细,却不知有何妙用。众童颤声道:”这……这是什么东西?”
阿秀道:“这叫做五里笛,我爹说咱平日要是遇险了,只消吹一吹这笛子,自会有人过来搭救。”众小童呆呆听着,也不知他是否吹牛,却见阿秀拿起了笛子,就口吹了吹,说也奇怪,耳里虽没听到声响,可整条巷子的拘全吠了起来。众童骇然道:“狗叫了,这是怎么回事啊?”
此时情势危殆,阿秀自也没心思胡诌,众童屏气凝神,等待救兵,可守候半晌,窗外却是迟无动静,华妹有些担忧,忙道:“阿秀,真会有人来么?”
阿秀低声道:“你放心吧,别人说话还有假,可我爹爹绝不会骗人。”阿秀的爹爹便是本朝第五辅,此人威信卓着,乃是京城一等一的人物,自不会拿儿子的性命安危开玩笑。华妹听得此言,心里多少踏实几分,正要回话,忽听屋瓦上轻轻一响,好似真有人落了上来。
“救兵来了!”众童大为惊喜,正要开门迎客,却给阿秀一把拉住,责备:“笨蛋!先问清楚再说,别引狼入室了。”众童悚然一惊:“是啊,差点上当了。”
阿秀打小聪明,自知世上坏人诡计多端,或笑里藏刀、或声东击西,一会儿若要开门揖盗,那可后悔莫及了。忙道:“华妹,你说话清楚些,替我去问一问。”
华妹点了点头,拿出了女捕头的的架式,俨然道:“外面是哪一位,快请通报大名!”
啪地—声大响,屋瓦震动不休,听得—声怪吼:“奉上喻!”
众童大惊道:“鬼!”正惊悚间,又听屋顶传来说话声:“奉上喻,属下不是鬼,属下是帅金藤,座次二十三,应五里笛之召来此,敢问大掌柜府上哪一位召唤?”
华妹满面茫然,她听那人满门怪话,又是什么“二十三”、“二十四”,又是什么“大掌柜”,委实不加如何接口,只得大声道:“我不是大掌柜,请问外头的叔叔,你是坏人么?”
“奉上喻!”屋顶又传来砰地一响,听那人喊道:“属下乃客栈中人,决计不是坏人!”华妹喜道:“原来是好人来了,那可安心了。”正要过去开门,却给阿秀一把扯住,骂道:“白痴,人家说什么,你信什么,那还犯得着问么?”
华妹脸上一红,忙道:“那……那该怎么办?”阿秀也不知来人是何身分,沉吟半晌,便道:“别慌。这人若真是救兵,便会乖乖替咱们看大门。倘要过来骗咱们开门,便是坏人无疑。”
众童大喜道:“对啊,只有坏人才会骗小孩开门,秀哥真聪明啊。”
正说话间,大门果然砰砰敲了起来,听得门外那人道:“奉上喻,属下要进来护驾,请开门。”阿秀大怒道:“好家伙,果然是坏人。”说着指挥众童,喝道:“堵上了门。”
众童忙里忙外,在门前堆了桌椅,门外那人一连敲了几十下门,喊道:“开门!属下带你们去平安处所,开门啊!”听得门里始终不出声,便又茫然道:“怪了,明明吹笛子召急,怎又不开门呢?难不成是开玩笑么?”说话间,脚步渐渐远去,阿秀松了口气,道:“总算滚啦,这可放心了。”话才在口,忽听一人笑道:“谢谢你了,省了我一番手脚。”
众童听这嗓音极为陌生,不觉“咦”了一声,正疑惑间,忽听脚边传来悉怪响,阿秀低头一看,惊见炕下钻出一颗脑袋,青面獠牙,舌头外吐,兀自哈哈笑道:“大家好。”
“父王啊!”、“爹爹呀!”、“妈妈啊!”、“二姨婆呀!”
鬼王现身,直吓得众童狂奔逃回,各自高喊救星之名。阿秀大惊道:“鬼来了!大家快找地方躲起来!”
众小童哭嚷乱窜,都在寻找藏身地方,看那朱载志不愧是皇家中人,见机最快,一见炕上铺了被褥,赶忙飞身上床,将脑袋急急Сhā入棉被之中,来个眼不见为净再说,众小童见他神态安详,霎时心中艳羡,一阵你推我抢之后,床上便列了一整排的ρi股。
阿秀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才晓得自己赶跑了救兵,正害怕啼哭间,猛听砰地一声大响,大门竟给人一脚踹开,听得—人大怒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作乱?”
救兵去而复返,还没来得及来找阿秀,猛听一声怒喝:“义勇人!”话声甫落,屋里传来拳脚碰撞之声,但听爆豆似的闷响不绝于耳,双方打得竟是极为激烈。猛听“喝”、“哈”两声呼吸吐纳,双方竟要生死对决了。
轰然一声巨响,巷中传来杂物翻倒之声,之后了无声息,众童藏在棉被里,不知谁胜谁负,颤声便问:“谁……谁赢了啊?”
问了几声,却没人敢起来察看,华妹紧挨着阿秀,低声道:“秀哥,你……你最勇敢了,不如你去看看吧。”阿秀大怒道:“为何是我去?你没长眼么?”华妹含泪道:“我是小妹妹,不能随意冒险。”这年头大哥难做,阿秀心中千般诅咒,一时骂遍伍氏满门,这才掀起棉被一角,偷偷朝屋里瞧望。
从棉被里看将出去,屋里平静如常,一不见匪徒入侵之象、二无鬼怪作祟之迹,大门牢牢闭起,墙上字画高悬,倒似做了一场梦。阿秀松了口气,便从棉被里钻将出来,道:“没事了,大家出来吧。”众小童从棉被里探头出来,内心兀自害怕,颤声道:“秀……秀哥,你……你没看错吧?鬼真走了么?”
“还没哪。”阿秀懒洋洋地道:“你没瞧这儿多少胆小鬼,全在叫爹娘呢?”
众童哪管谁是谁,听得鬼还没走,更加不肯出来,只管在棉被里发抖。阿秀暗暗咒骂,一时懒得多说,便只翘脚吃包子,忽然肩膀给人拍了拍,直吓得他冲天飞起,尖叫道:“娘啊!”正要放声大哭,却听华妹讶道:“秀哥,你做什么啊?”
眼见华妹故意来吓自己,阿秀自是心头火起,斥骂道:“你……你干啥拍我?可是想找死么?”华妹皱眉道:“别再闹了,我在找胡正堂。”
阿秀啐道:“找他干啥?”华妹皱眉道:“我一直没听到他说话。”
这话倒提醒阿秀了,这胡正堂天性聒噪,便算痴呆以后,平日也是鬼叫不休,没一刻清静,阿秀咦了一声,忙扯开大嗓门,喊道:“胡正堂,你在屋子里吗?”
连喊数声,屋内不闻应答,阿秀内心慌张,忙朝床上察看,却见众童ρi股向外,头脸全藏在棉被里,自也分不清谁是谁,只得嚷道:“大家报数!”棉被里一、二、三、四地喊了起来,堪堪报到了“五”宇,却没了下文。
阿秀朝华妹指去,皱眉道:“六。”又朝自己一指,愕然道:“七。”
八个小童出门夜游,五个缩在棉被中,两个站在屋子里,哪知却无端少了一个?华妹喃喃地道:“阿秀……他……他上哪儿去了?”阿秀苦笑道:“他……他又给鬼抓走了……”
“哇啊啊!”众小童听得此言,全数尖叫起来。阿秀与华妹对望一眼,忍不住摇头苦笑。
腊月时胡正堂来杨家作客,谁知无端成了个白痴,好容易病情稍有进展,没想又给鬼怪掳走了,想起两件事部与自己脱不了干系,阿秀自是叫苦连天,—时翻箱倒柜,连夜壶也打开察看,却总是找不到人。
华妹脸色苍白,想起爹爹的藤条、娘亲的凶脸,寒声道:“秀哥……怎么办?”
阿秀又恼又怕,想起明早学堂开课,自己横竖是个死,蓦地将心—横,便从桌下翻出一柄黑木剑,大喊道:“正堂!秀哥来救你了!”说着奔向大门,竟是要闯出去。
“阿秀!”华妹尖叫一声,正要拉住他,却听砰地一响,阿秀将门一摔,已然杀入陋巷之中。
一片寂静中,众童全从棉被里探出头来,低声道:“秀哥呢?”
华妹急得眼泪直打转,道:“他跑出去了,我来不及拉他。”
众童骇然道:“什么?他跑出去了?”华妹内心焦急,还不知该不该出去找人,却忽听巷外响起一声尖叫:“鬼啊!”
众童认出这是阿秀的声音,自是吓得双眼发直,华妹一颗心更似停下了,她呆呆看着门板,浑不知自己是死是活,正害怕间,猛听阿秀哭喊道:“不要抓我!不要!不要!不要!哇啊!”
砰!砰!砰!脚步声响,巷子里好似真藏了鬼怪,只在反覆追逐阿秀,只听哭声渐渐远去,阿秀竟也给鬼掳走了。众童吓得六神无主,颤声道:“华……华姊,现下该怎么办?”
阿秀消失无踪,这会儿华妹立时升官发财,成了大家嘴里的“华姊”。众童内心旁徨,正等着大姊拿主意,却听她嚎啕大哭起来:“不要!不要抓走阿秀!不要!”说着冲向大门,竟也要追随而去了。
看这巷子里好生可怖,去一个、少一个,华妹若要贸然闯入,准是死路一条,众小童苦劝不住,却听朱载志大吼一声:“神仙姊姊!不可以!”说着将华妹抱了个满怀,竟然英雄救美了。
华妹毫不领情,一拳便朝朱载志脑门打下,哭道:“放开我!我要去救阿秀!”
正大哭大闹间,大门居然再次碰碰响起,那鬼不待华妹找他,竟又上门索命了。众小童吓得魂飞天外,霎时奋勇上前,急急堵上了门,一个个大哭起来。
眼看大哥失踪,大姊发疯,众童别无依靠,只能胡乱揪住一个流鼻涕的,大哭道:“阿元!救命啊!”这阿元本是众童的小跟班,没想大哥大姊轮番垮台,这会儿便轮他称王了。他垂着两条鼻涕,左右张望一阵,忽见阿秀留下的纸笔,不觉将鼻涕一吸,大喜道:“有救了!大家来写法咒!”
众童病急乱投医,哪管这咒语是真是假,忙趴倒在地,边写边哭:“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众志成城之下,片刻间便写了十来行。
可怜众小童本是来提灯笼玩的,却沦落到罚写经书的下场,一时哭声震天。
华妹更是坐地拭泪,大哭道:“阿秀!你快回来啊!阿秀!
阿秀!我以后不打你了。“怎么办,小小羊儿不见了,杨大叔、杨二叔、杨婶婶……你们人在哪儿,快来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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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三章 台柳
真正相逢的时刻,总是出乎意料。她坐在陌生的马车里,来到陌生的大街上,然后,一个不经意的回头,就这样撞见了她。卢云真是傻住了,他因意外而震惊,因震惊而嘶哑,可无论多诧异,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人了,是她没错……是顾倩兮……真是她来了!
太意外了,整整十年过去,卢云本已不怀希望,谁知天可怜见,在此离开京城的前夕,竟还能再次见到她?眼看顾倩兮即将走入店铺,卢云眼眶红了,心也热了,他急急伸手出去,想要唤住她……
“倩……”话还浑在嘴里,耳里已听到说话:“杨夫人啊……小老头儿等了您一整晚,可总算盼到您啦!”
杨夫人……卢云的嘴张得老大,好似给塞了一颗大馒头,他脑中嗡嗡直响,依稀还听到掌柜呵呵直笑:“夫人啊,今晚就您一个人来?杨老爷可是公务忙么?”
雪雾飘飘,老板搭讪闲聊,将杨夫人迎走了,卢云的喉咙也哑了,他低着头,默默无言,自顾自的得瞧着地下的雪花。
梦里寻她千百度,如今相逢已异路……水瀑里不知想像了多少次,每当梦中与她相逢,她必然哭着叫着,奔向前来,与自己相拥而泣。结果真到相见之时,却发觉全不是这么回事……大家连招呼都省了。
其实根本不该强求的,杨夫人……她早己披上红霞,嫁入官家,成了人家的枕边人了……
正统十一年元宵深夜,杨夫人只在身边不远,顾小姐却仍远在天涯,永远也找不到了。卢云孤身坐于布庄门口,他以手支额,轻轻吐纳寒夜雪气,然后那泪水般的薄薄热雾,也从口中幽幽吐出。
走吧,在这空荡荡的京城,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城门已经开了,大家也都走了,文杨武秦,乃至于当年的顾小姐,人人都有了自己的归宿,现下终于也轮到他了,也该是卢云启程的时候了,虽然迟了点,但总比死撑在这儿来得强、往事俱往,那些回忆已经太久远了,久到模模糊糊,久到连自己也想不起来……再不走,他真会成为一座石像永远呆在这儿,朝朝暮暮、岁岁年年,永远都不会醒过来……
天上雪花飘飘而降,将卢云的身子拢在雪雾里。在这无以名之的糊涂时刻,他觉得物我两忘了。
故事结束了,但最后的旅程永远不会结束,自今而后,卢云就此下落不明。
此后数十载,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唯一记挂他的,只剩下了天边的晚霞,与那山巅的明月……她俩告诉了天边的小岛,她们见过卢大人……他坐在东海之滨,他来到北山之颠,他去到了蓬莱仙岛……他一个人去到了很远很远的异乡,他一直走、一直走,却没人知道他要在哪儿落脚,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卢云眼中没有了泪水,嘴角似笑非笑,他紧了紧衣襟,正要起身去扛面担,猛然间脑海里传来轰声大响,险些让他跪倒下来。
是她啊,是她来了啊……顾倩兮啊!
扬州雨夜里,她浑身淋雨,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泪水。京华秋色中,她乍然追上了自己,紧紧拉住了自己的衫袖,怎么也不让他走……走遍了千山万水,见识了地狱与天堂,卢云还是忘不掉她,不管过了多久,不管她嫁了谁,有些事情早已深深埋藏心底,即使自己给人斩为烂泥、挫骨扬灰,那尸骸里也还怀藏着那些点点滴滴……
卢云遥望夜空,口中吐着热气,面泛潮红,他的心在动……
拳头在握,牙关正在紧咬……什么杨夫人、李夫人、张夫人、赵夫人……卢云才不管,他只认识那个顾倩兮,那个在他怀里哭、在他身边笑的顾倩兮。今夜此时,只消奋起身来,用力回首,便能再一次找到她,那一颦一笑、那一举一动,那字里行间的扬昆腔,全都会重现眼前……
不行……脚步正要动,脑海里已然浮出了八亿四千万个理由,全都在阻扰自己,要他万万不可以过去,人家已经嫁了,她有个够本领的丈夫,定也能让她平安幸福。这些都是红螺寺亲眼所见,于人于己,于法于礼,自己都不该再去打扰她,卢云低头咬牙,不知所以,骤然间……耳边传来了一个嗓音,大声召唤自己……
卢云!人生只有一次,岂能不做点傻事?快去找她啊,冲啊!
不怕牺牲啊!
冲锋……咚地一声,竹凳自行倒地,卢云的两腿生气了,它们苦熬水瀑十年,常受大水冲刷,却从没享用过一天好的,它们发觉脑子相当无用,决定不再理会,迳自朝布庄大门冲了过去。
卢云吃了一惊,不知他的两腿想做些什么,正想点|茓制止,可那两只手却冷傲异常,只愿随着两腿奔跑摆动,好似造起了反。
完了,两腿不听使唤,两手也抗命不从了,霎时之间,全身都不归脑子管了,可怜卢云竭力遏制,却怎么也制不住八亿四千万个毛孔的暴吼叫嚣,烘烘吵嚷,到得后来,连脑子也乱了。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卢云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已在布庄门口,双眼直瞅着门内,“夫人,瞧……”门里有柜台,柜台里头有个小老儿,正自殷勤卖布,看柜台前还站了一位美妇,低头听着老板的喋喋不休:“那,这块是小碎花……最耐洗、不掉色,价钱也最便宜不过……来,我这就洗给你瞧。”
在老板的解说中,顾倩兮专心观看碎花布,自不曾察觉背后有人,卢云的心则是怦怦跳着,双方距离颇近,他自也看得清楚,眼前的女子正是顾倩兮,她身穿大红棉袄,秀发黑亮亮的,背向自己,只消鼓起勇气,那便能和她说话了。
不管她是否记得自己,不管她是谁的老婆,卢云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和她说到话,哪怕给人当成登徒子,一个“嗯”、一声“哇”,都值得放手一试。至于她的丈夫会否生气发怒,卢云才不管。
只是该怎么打招呼呢?悄悄溜到她的背后,朝她的肩膀用力拍落,豪声道:“喂,还认识俺么?”还是装神弄鬼,从柜台旁边飘将过去,让她放声尖叫?抑或是……抑或是不顾一切冲将前去,将她拥入怀中、抱住强吻?
不好,都不像话,还是去找几枝小野花来吧,从这儿朝她的脑袋扔过去,她会发现自己的。
也是一辈子没追求过女子,卢云如傻瓜般愣着,居然不知如何是好,顾倩兮也只低头瞧着布,浑不知卢云已在背后。两人迟迟没声响,却听得“唉”地一声,那老板转过身去倒茶,一边偷偷地叹了口气。
“都快午夜了…杨夫人才来……”午夜的京城,老板低声埋怨着:“今晚又赔本了。”
不知是谁说过的:“赚钱好似针挑眼,用钱好比水冲砂”,近年生意难做,庆宝布庄要钱不要命,连元宵夜都开门,结果老板兜售了半天,杨夫人却是一语不发,不知到底是买是不买,也是讲说得口渴了,老掌柜只得摇了摇头,提起茶杯来喝。
茶水入口,哪知却噗地一声,险些吐了出来。老板睁眼急看,惊见门外乡了个男子,瞧他两眼发直、口涎横流,只在门前偷窥美女,却是个中年登徒子上门勾搭来了。
好色男子所在多有,个个狗头生角、无耻之徒、那老板生平最是仗义,一见西门庆勾搭贞节烈妇,却要他如何忍得?正待上前饱以老拳,哪知定睛一看,面前男子头戴大毡,一脸阴森,哪里是什么西门庆,却是稍早前见过的暴汉武松!
一个时辰前暴汉上门,自称要买东西,当时老板正在睡觉,一见这人扛着面担,满面穷酸,想也不想,便要把人打发出去,可还不及拿起扫把,便见到穷酸眼里的森然凶光,直吓得他魂飞天外,自知撞见了举世最穷的大穷酸,当真是倒楣之至,有道是“不穷不杀人,杀人必穷酸”,世上最穷的穷酸,便是号称“行者”的武松,这人之所以给称作“行者”,是因为他的两脚须得一直跑,毕竟官差一直在后头追赶着,到哪儿都不便久留。所以老板一听暴汉要买大毡,便晓得这人又给追捕了,这才要拿大毡来遮掩面貌,于是想也不想,双手奉送,盼望“行者”早些上路,别来这儿纠缠。
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眼见“行者”又行上门来了,还站在门口瞄女人,老板怕得发抖,自知要给人送盘缠了,颤声便道:“这……又……又是爷台啊,小店今夜没做几桩生意,哪……您瞧,抽屉里没有现银哪……”
正说谎间,面前的杨夫人却不知厉害,兀自转过头去,似想察看背后来了什么人。说时迟、那时快,那暴汉一见杨夫人转头,好似见到了捕快官差,竟尔溜到布架后头,急急藏了起来。
暴汉逃得无影无踪,杨夫人见背后无人,便又继续拣着她的布,浑若无事。
那老板则是满心错愕,正害怕间,忽见布架后头又伸出一颗脑袋,瞧那头戴大毡的怪模样,竟又是那名暴汉探头出来了。那老板呆呆瞧着,只见那暴汉颇为害羞,偷偷瞧了杨夫人一眼,便即缩回头去,好似疯狗埋伏一般。
“你奶奶的……”老板傻住了,他生意一做几十年,谁是杀手好汉、谁是白面书生,自是一目了然,谁知居然会遇上这种东西。看这家伙明明目露凶光,真乃“水浒”里的好汉武松,谁知这当口羞答答的,好似又成了“牡丹亭”里的纯情小生柳梦眉,当真莫名其妙之至。
来人神形百变,说不定是“西游记”里的妖怪变化而成,那也难说得紧。眼看妖怪躲了起来,那老板心下发寒,便先摸来了八卦镜,挂到了头颈上,正要念咒施法,却见杨夫人瞪着自己,他醒觉过来,这才想起人家还在等着,忙陪笑道:“哪,夫人您瞧,这小碎花好耐洗,洗了几百回也还鲜艳着……哪,不信我试给您瞧……”
正说谎间,忽见小碎花沾了自己的手汗,早已晕染掉色。他吓了一跳,急忙将小碎花藏到了柜台下,陪笑道:“今晚月黑风高,什么都瞧不清楚……换个别的吧。”又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匹布,笑道:“还是艳丽大牡丹好,价廉物美又体面……便和夫人您一模一样……”
老板胡说八道,连马屁也拍不好,杨夫人倒也没生气,只管低头拣布,背后的卢云也压低了帽檐,偷偷从布架后头溜了出来,急急在店中寻找合适的躲藏地方。
店里杂物极多,红绸绿锦,高架林立,布料或收于架上,或堆放走道,若要将自己藏得不见人影,应当不是难事。他左瞧右望,见一处布架极高,足以遮住自己的八尺身高,忙把自己藏了进去,便又从缝隙中透出目光,偷偷打量着柜台前的倩兮。
此时此刻,不比红螺寺的喧闹,屋里很静,眼前的顾倩兮只在瞧着她的小碎花。四下无人打扰,卢云也只专心看着他的旧日情人,琢磨着她的身形样貌。
心里没什么坏念头,更没什么歪宅意。卢云只是想仔细瞧瞧,瞧那嫁做人妇、睽违十年的心上人,现下是什么模样?
十年不见,她还是很漂亮,纵使两人并不相识,她仍旧有本领让自己多瞧几眼。不过她的样貌还是有些变了,不像少女时候,她早将发髻梳做了包头,成了个少妇打扮。提足直腰之际,臀是臀、腰是腰,看得出来,她比以前丰满了些,却也多了一抹妩媚温存。
她真的变了,以前她是不会来布庄的,还是大小姐的时候,她会去买古董、买玉器,除了画画,她什么都不会,连面也不会煮、连水也烧不开。现下她好像什么都会了,不只能裁衣裳,她连豆浆也能熬,连豆腐也能做,定还能烧得一手好菜……
看得出来,她不再是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她早已是人家嘴里的“娘”了。
“哪,夫人啊……”在卢云的感慨下,那老板又次兜售起来:“现下的官夫人都不会自己裁衣裳了,像您这般好手艺,定得用好东西。瞧……这是江南御贡的“七彩牡丹贵清丽”,专程给您留着……这名儿有个“贵”字,却是价廉物美、惠而不费,—尺一两银,只比小碎花稍稍贵了几钱银……”
老板讲演得极为卖力,顾倩兮却是不为所动,想来江山易收,本性难移,她不管怎么变,都还是当年的大小姐眼光,什么小碎花、大破花,肯定入不了她的法眼。
果不其然,顾倩兮看不中意了,迳自走入店内挑拣。老板倒也识相,一见老主顾不满意了,便只一声苦叹,将“牡丹花”卷了回去,任凭杨夫人亲手来选。
店里灯笼幽幽暗暗,顾倩兮也走入了店里,看她手拿一小块碎布,沿架比对颜色,只在寻访合适布料,卢云便也闷不吭声,只管悄悄随她前行。
长长的布架,将他俩隔了开来,这是十年来最接近的—刻,也是最为平静的一刻。此时倩兮早已嫁了,卢云也显得老了,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四十二岁的卢云已经不再流泪了,反而显得很潇洒、很帅气,他将左手Сhā在衣袋里,右手有一拨没一拨的触着架上排排布锭,那眼光也是有一阵没一阵地,尽在打量他的旧日情人。
今夜此时,很多往事都算了,过了就算了,不必多提。卢云也很豁达,他默默瞧着隔架的少妇,就像瞧望一位美丽陌生的女人。没有打扰的意思,就当做是两人第一回相逢,乍然惊艳后,雨过天也晴,无萦也无系,那也不枉自己回来京城一遭。
在卢云的注视下,顾倩兮缓缓停下脚来,低蹲下去,凤目低垂,只在检视地下的布匹,卢云藏身布架之后,偷眼瞧着人家的侧面,他看到了长长的睫毛,弯弯的柳眉,与那半隐半现的雪白耳垂。
望着那玉洁无暇的耳垂,莫名之间,卢云心头一热,居然想要俯身过去,亲吻杨夫人的月垂,让它由雪白转为羞红……
似乎晚节不保了,这是人家的老婆,论礼教,论德行,自己都不该这般做。
可这念头一上心头,便再也挥之下去,现下卢云已不是朝廷中人了,他只是个面贩子。这辈子来去匆匆四十二载,卖面还久过当官,现下的他只是个升斗小民……
升斗小民有爱有恨、有泪有笑,现下什么都不必想,两人相距咫尺,咫尺即天涯,可这天涯又是伸手可过。卢云觉得很热,很难熬,他从布架之后移身出来,眼见佳人仍旧背对自己,索性将大毡扬起,露出了本来面貌。跟着大步走了过去。
十年了,卢老板再—次这么接近顾小姐,他很想将倩兮拥入怀里,体触那身丹桂芬芳,至于她的丈夫是谁,家里多有钱、权势有多大,卢老板压根儿就不愿想。
卢云目光炽热,站在心上人背后,顾倩兮当然不会发觉背后行人,她还蹲在地下,她的头发挽了起来,后颈显得很白很嫩,可以想见她的肌肤何等玉洁。
生平第一回这么肆无忌惮,卢云细细地凝视倩兮,从头到脚,从后颈到纤腰……到她的丰臀,她的腿,到她的脚,卢云的日光毫不收敛,他的呼吸也益发灼热……蒙蒙胧胧间,她望来就像温柔款款的妻子,她等候自己十年,就等自己过去抱地,紧紧搂在怀中……深深烙上吻……
今时此地,没有了金榜题名,也没有那手乱世文章,顾嗣源永远不会回来探望他的云儿,而秦仲海不会再把他塞到小姐的床底下,在这死死散散的大北京,很多人都已经一去不返了,如今只剩下这位卢老板,以及面前不远的杨夫人。
卢云眼眶红了,他蹲了下来,静静来到顾倩兮背后,他很大胆地伸手出来,从她的腰间穿过,体触她温软的身子……他要将这位杨夫人紧紧拥入怀里,甚且要亲吻她的后颈,不顾一切……
手已经举起,身子已经进前,也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忽然之间,眼里见到了一颗痣,就这么生在顾倩兮的后颈上。
小小的痣,一丁点儿,以前没曾留意过……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卢云微微一愣,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倩兮的纤秀手指……
这才发觉了,她不曾留着指甲尖儿……
不如不觉地……卢云停下手来了,他很仔细很仔细的瞧着顾倩兮的十指……
这才留意到她的指甲削得好短,她真的没有指甲尖儿、花瓣似的指甲尖儿,只要是小姐夫人,谁都留着,可倩兮没有这些,她也没有涂抹寇丹……莫名之中,卢云心里很茫然、因为他根本想不起顾倩兮以前是否留着指甲尖儿,他忘了。
脑里明明白白映着,银川公主有指甲尖儿,虽说十几年没见她了,可那双玉手却还历历在目、依稀回想,好似琼芳也有指甲尖儿,甚且方才分手的胡媚儿、伍定远的老婆艳婷,连这几位练武的姑娘也都留着指甲,可卢云真的想不起来,倩兮以前的指甲尖不尖?
想不起来,怎么也想不起来,现下她发上的玉钗,手腕上的玉镯,依稀都是小姐时的旧物,可凝目细瞧,却又好像不是。恍恍惚惚中,卢云停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险些撞上了布架。
什么都似曾相识,却也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醒起的四个字,便是“一无所有”。
水瀑光阴一晃而逝,认得她也有十几年了,自己不曾真心赠给她一件首饰玩物,也许是英雄肝胆、侠义无双,卢云总是个铁汉书生,从书本子到玉镯子……
他一直来去匆匆,不曾为她买过任何一样东西。
说到底,在那漫漫少女岁月里,旧日情人陪伴了她几年,却不曾留下一丁点儿踪迹。而留在她心里的,又还剩下些什么?
“她回去了扬州,卖掉了祖产变现,换了六千二百两……”、“下人们一个个嚷着走……逼得她与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银钱一次发散……”、“那时她家里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带着贴身丫缓,磨啊磨的……”
此时此刻,扬州书房里裴邺说过的每一句话,无不清清楚楚在耳边响起,卢云停住了,他一步步退后,躲回到了布架后,他不敢过去了。
一直以来,始终觉得自己做得很对,直到这一刻,卢云都不曾怀疑过自己,甚且没有后悔过当年的选择,可此时此刻,来到了顾倩兮的面前,他还是得被迫面向这一切。
“卢云啊卢云……你还不懂么?不管是谁,只要给你牵扯了,谁能有好下场呢?”这些话不知是谁说过的,像是胡媚儿还是二姨娘的悲愤哭叫,卢云想着想着,眼眶已经红了,他觉得好难受,他想告诉顾倩兮,他不是故意的,当年离开京城,抛下顶戴、舍弃了此生前程,许多事并非是他所能决定的,这是他的命数,他没得选,不能怪他,绝对不能……可是不知为何,卢云的眼眶越来越红,眼泪不住涌出,逼得他仰起头来,没住口地告诫自己、不能哭,卢云,无论如何难受,你绝对不能哭,因为哭了就是错了,错了就要后侮了,一个退隐的人若要哭出了声,那就不是光荣退隐,而是仓皇逃避,那时,连活都活不下去啊……
“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会有好下场……”、“大白天的,就有人过来滋扰调戏……”、“皇帝发动了一些酸儒,前来讥嘲她的画。”、“她爹爹死的那一早,顾夫人、姨娘都哭了,只有她没哭……”
在这退隐前的最后一刻,卢云终究还是掉下眼泪了。想要拯救整个天下,却连自己的亲人也无法保护。即将退隐的卢大侠,此时真是哭得非常非常伤心啊……他低头唏嘘,心里恨着自己,恨着上苍,何以给他如斯磨难?他真恨自己,为何要走上秦仲海再三告诫他的路,献出了情人与顶戴,以及自己这一生……却什么都不管用……
还没登台就要退隐了……可怜的卢大人,他什么都还没做,却已经要走了。
此生便像给雷劈了、给瘟疫染了,给马车撞了,一切都是莫名其妙,谁想这般了此残生?他真想大声问问老天爷,为何选上他?他是造了什么孽,犯了什么错?
不然为何要夺走他的情人、毁去他的一生,让他承受如此天罚呢?
是谁在陷害自己?是谁在背后暗捅一刀?卢云低头垂泪,惶惶然间,他张大了嘴,因为他找到了今生劫难的解答。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好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因为他一直看到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条线……它从来都不鲜明,却一直放在眼前,它刻在骨头里、混在血脉中,只消心还能跳、血还能流……正道之界,岂容自己一步寸让?
如果让了,那就不是卢云了;如果让了,又何必死撑在这里,为嗣源悲、为倩兮哭、为此生的际遇感到痛楚?如果让了,他早已登上庙堂,成了当朝一大权臣……如果让了,他早已提拿杀人之剑,成为为所欲为的天大王啊!
再来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卢大人的命数仍然不变。便像狼一定吃肉,飞蛾一定扑火,纵使夺走了挚爱、砍杀他的肉身,卢云仍旧是卢云,他绝不会背叛最初的志向。
没什么好后悔。想到这里,卢云也沉静了下来。凝视着五尺外的倩兮,心里不再感到犹豫悲伤,反而隐隐感激上苍的厚道。
让他在遭逢了无数变故之后,还能平安回到情人身边,悄悄告诉她……看……卢云活着回来了!他走过了千山万水,终于守住了当初的约定,如今的他清清白白,不带一分罪业,足以俯仰无愧地向全天下宣称……
看!卢云回来了!他已经通过了全部的考验,完成了他的一生!
当此时刻,古屋的幽灵消失了,此生的悲怨也已尽数消解。
临别之际,卢云显得很平静,他弯下腰来,像是要做出最后的告别,随即向顾倩兮长揖到地,便已转身离开。
结束了,漫长的旅程已经全部走完,如今卢云已然找到了此生的终点,正统十一年正月十五,他潇洒地转身,在旧日情人面前光荣地退隐,从此去到了他应去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总算站起来了,她捡了半天布,始终没挑到合意的,自也不知背后藏了一个怪人,更不晓得自己险些给抱个满怀,也是她蹲得太久,膝盖麻了,才一站起身来,忽然“啊”了一声,身子向旁一晃,足趾碰着了货品,只听“咚”地一响,大批布轴向旁倾斜,旋即排排滚倒。
地下全是布轴,这捆布一倒,株连祸结,少说要滚倒一两百捆布。顾倩兮吃了一惊,急急探手去拦,奈何她没练过什么武功,自也晚了一步。正等着布轴满地乱滚,老板惨叫之声大起,却于此时,大批布轴居然凝下了,它们无缘无故,全数立回了原位。
元宵夜里有奇迹,顾倩兮微微一惊,不知怎会如此,她转头去瞧老板,只见那小老头儿兀在柜台算帐,两边相距极远,自不可能是他出手来救了。可低头去看布轴,偏又一捆捆整整齐齐排列在地,好似自知不该着地乱滚,便都乖乖站好了。
顾倩兮眨了眨眼,也不知是否自己头昏眼花,心生幻觉,其实她方才根本没撞着布轴。可说也奇怪,脚趾儿明明还疼着,却又是怎么回事?
找不出道理,没法想了。她摇了摇头,便又仰起头来,继续去寻架上的布料。
先前瞧过了地下的几十匹布,没一个对得上色,自也不曾擦到合意的,可抬头去看,头上布架却达十尺之高,顾倩兮虽已提起了足跟,伸长了手,几番却还构不着。
有些麻烦了,顾小姐虽然聪明,却也不会轻功,自无法一跃而上。正想请老板帮忙,猛听“咚”地一声,那捆布竟然落了下来,正正掉在面前。
古怪的布轴,无故从架上坠落,直挺挺的立在面前,那模样活像个小小兵儿,只在仰头向顾小姐大喊:“别再挑了!快买俺吧!”
顾倩兮更惊奇了,左顾右盼中,心中益发纳闷了,她悄悄走到布架后方察看,不知那儿是否还藏了个夥计。
凝目审视,架后空无一人,并无异状,可那布轴却还好好立在地下,绝非自己的幻觉。
怪事益发多了,顾倩兮眨了眨眼,也是不明就里,便再一次举起手来,朝着头顶布轴作势取拿,她想瞧瞧布绢会否自行坠落。
伸长了玉臂,布轴全无摇晃迹象,顾倩兮毫不气馁,当下垫起玉趾,向上起跳几寸,正努力蹦蹦之间,一只手仲了过来,替她取下了一捆藏青布料。顾倩兮心下微微一凛,还不及回头去望,却听耳里传来了一声怪笑:“哎呀,对不起哪,老朽方才忙着算帐,可怠慢了夫人。来,这儿有个凳子……”不必回头去看,也知是老板来献殷勤了。
索然无味了,此地无神也无鬼,却只有一个老掌柜。顾倩兮默默无书,接过了凳子,正要踩将上去,忽见对面布架晃出了一个人影,他静静地、悄悄地,从杂物堆中缓缓而过。
顾倩兮睁大了眼,一时间,她像是找到了谜团的解答,登从凳子上走了下来,打量那个沉默身影。
布架宽约五尺,长长的横在店里,架子后方躲了个男人,他身长约莫八尺,头戴大毡,身穿褐布长袍,他轻悄悄地挪步,很慢很静、当然也很小心,那模样像是要走出门去,却又怕惊动了别人。
他甚至还压低了大毡,将脸转到了另一侧,他连五官也不想给人瞧见。
顾倩兮瞧着瞧,不知不觉间,她也开始往前行走了,她躲在布架的另一侧,假意瞧着布,可她的心思全没放在布上,只从布架缝隙里打量那个男人,目光一瞬不瞬。
很沉默的一个人,他驮着背,低着头,瞧来像是做小买卖的。
那身褐衣布袍很是单薄,罩在高高的身材上,望来有些宽松,足见主人翁身材瘦削,也能想见他的生活并不宽裕。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旅人吧,只有外地来的人才有如此风霜之色,他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经历了无数寂寞旅程,然后在这家户团圆的元宵夜里……他又要启程出发,去到另一个遥远不知名的外地……
瞧着那顶大毡,打量那身背影,恍惚之间。哗啦啦……哗啦啦……水珠飞溅,身边好似下起了大雨,仿佛穿过了十年干旱的正统王朝,回到了扬州故乡,在那雾蒙蒙的雨夜中,脚边倒了一柄纸伞,远处有个孤单背影……他低着头、怀里裹着包袱,就这样冒雨飞奔而去……
陡然之间,顾倩兮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她穿过了通道,抢先守到布架尽头。
布架再长,总有个尽头,而那布庄陈设再乱,大门也只有一个,无论谁想闯出门,都得从大门走。可大门已经给堵住了,那儿有个女人,她手上拿着一小块布,蹙着秀眉,低头不语,她的模样是如此专注,直似在思索螺祖为何发明蚕丝、黄帝又为何造出指南车,总之没把道理想通前,她绝不会移步。
此时此刻,无论谁想离开这间店,都得从杨夫人身边挤过去,她已经硬生生霸住了道路,眼见美女挡路,那男子好似微微一惊,却也不敢硬闯。他本是往大门直走,忽又改变主意,便改朝店中深处走去。顾倩兮见那人移步了,却又站起身来,慢慢地尾随着。
寻寻觅觅了一整晚,灯笼益发黯淡,蜡烛将尽,夜渐深沉,杨夫人也一步一步地逼近,那无名男子也一尺一尺地向后挪移,这—男一女悄悄静静,便似在店里玩起了捉迷藏。
“夫人吆……我的夫人啊……”都说吃力不赚钱、赚钱不吃力,杨夫人东挑西捡,毛病实在多,却要捡到何时方休?远处传来老板的哈欠声,也是按耐不住,只得从布架后探头出来,瞧瞧杨夫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名堂?
他妈的……杨夫人还站在那里不动,不晓得在干些什么,却到底是买是不买?
老板暗自咒骂,眼看午夜将近,时候已晚,只得端来了板凳,站到了布架底端,自编了小曲儿来哼:“夜黑风又高……老头儿要睡觉……买货买布要趁早……”
老板要打烊了,他占据了布架底端,一边低头哈欠、收拾布料,一边哼曲唱歌,不忘把布捆堆到了通道上,严禁任何人靠近、转看另一端,杨夫人却还霸占在那儿,可怜那男子已成瓮中之鳖,除非能推倒布架,抑或将老板一拳打飞,否则已是退无可退了。
头顶的灯笼幽幽暗暗,大毡下的脸面默默沉沉,顾倩兮却无止步的意思,她还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五尺、四尺、三尺,……
她想瞧一瞧,这名男子究竟是何来历?
三尺、二尺,依稀可见大毡下露出的嘴角儿。薄薄唇角泯泯下弯,看不出是愁是还闷,顾倩兮屏气凝神,两边相差就只一尺,一步踏过,她便能来到那男子的身边,可朦朦胧胧之间,她居然怕了起来了。她怕万一触到那身子,闻到那身气味,却什么都不是……
满心踌躇中,顾倩兮不敢过去了,素性将手奋力一推,听得布匹咚咚连声,一只又一只叠骨牌似的全倒了,统通朝那男子的方位跌落。
“我的杨家祖奶奶啊!”五百匹布轴滚得满地都是,老板忍不住大声怪叫,悲切哭号:“您不买就算了,干啥砸店啊?”
布匹滚倒、老板惨嚎,顾倩兮也鼓起了勇气,她奋力向前跨出一步,来到那男子的身旁。
—声叹息过后,屋里忽然暗了下来。直如风神降临,头顶灯笼猝然而灭,屋内的五六只火烛也应声而熄,黑暗袭来,淹没了屋中的每个人,此时人人都成了瞎子,老板唉呀呀地叫着,忙来摸黑摸索,急急去寻烛台。
屋里暗得怕人,伸手不见五指,顾倩兮的胆子却很大,乍见异象生出,她反而睁大了眼,迳自探手出来,朝面前一尺处伸去。
没有人,手指触到了冰冷布架,却迟迟触不到人。顾倩兮心里忽然急了,她赶忙转过身来,朝身遭四处拍打。
身边空荡荡,什么都不到,她泯住了唇,慢慢垂下了手,她知道那个人已经走了。她低着头,轻轻倚在布架旁,心里呆呆的,忽然间发稍微微一动,隐隐约约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眼里虽然看不见,身上却有了感应。黑暗中有一只手近身而来,将触未触,似有若无,从发稍到脸蛋,点点残温仿佛要抚触自己,却总是差了一分—毫……
心里怦怦地跳着,顾倩兮张大了眼,陡地的走近了一步,依稀间那股温暖越来越近,越来越热,从头颈来到后背、来到腰际,渐渐而下,搂到腰、触到臀……相隔虽只寸毫,可那人的手却益发放肆了,顾倩兮双颊晕火,她嘤咛一声,急急探出手去,要将那人一把抓住。
啪地一响,柜台边亮起了烛火,店内重现光明,眼前除了五颜六色的布堆,什么都没有,便似经历了—场幻梦。
—片寂静中,背后老板提着烛台过来,喃喃地道:“夫人,你没事吧?”
眼见顾倩兮满面晕红,竟是低头不语,那老板瞧着瞧,忽地醒悟过来,大惊道:“好啊!那贼小子还没走!”想起暴汉或还藏于店中,老板赶紧找了只大木棍,四下搜寻怪人,天幸左顾右盼一阵,却没瞧到那顶大毡,想来歹徒骚扰美女之后,定已逃逸无踪了。
他奶奶的,便宜那小子了……那老板松了口气,想起自己折腾了一夜,却没卖出一尺布,全是给那瘟神害的。忍不住又冒起火来,他拿着棍子,一路追到了店门口,骂道:“什么玩意儿,别以为自己长得像白无常,便能为非作歹,再敢上找这儿闹,小心老头儿即刻过去报官……”越说越气,便朝店门外走去,定晴一瞧,惨然道:“妈呀!这小子又来了啊!”
杨夫人醒觉过来,她急急奔到了门口,驻足一看,面前雪花飘飘,哪里还有人的踪影,可那老板却瞪着地下的一只竹凳子,骇然说不出话来。
毫不稀奇的竹凳子,翻侧在雪地上,转看竹凳之旁,却还残了几只脚印,再看脚印边儿、三尺开外,地下还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面担,担上积了薄薄一层白雪,想当然尔,有人把东西忘在这儿了。
白无常消逝无踪,却给本店留下了赠品,老板自是惊骇苦笑,顾倩兮不曾说话,她凝视着地下的面担,俯身拾起了竹凳,轻轻放回了担上,跟着伸出素手,拂开了担上的蔼蔼白雪。
面担还是暖的,炭炉上还留着余温,锅里依稀有葱蒜的气味,他方才一定在这儿煮过了面,爆过了香……
人过了三十岁,贫富贵贱经历了几遭,爱的恨的,喜的愁的……一辈子都不会再变了。便算江山改了,大海枯了、石头也烂了,许多事还是深深地埋在那儿,便像命中注定一般,早晚会冒将出来。不经意的……
好似回到了初恋时光。雪花纷纷,顾倩兮慢慢俯下身去,依偎在面担旁,她口中的暖气结成薄雾,将她的身子热暖暖地裹在面担旁,不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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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四章 天涯何处无芳草
“琼芳!琼妹!琼娘娘!”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儿又来了个寻芳客,听得一名女子叫道:“你在哪儿啊!”
月色隐讳,四下风雪飘飘,这会儿却是娟儿来了,她在琼府园林里四觅喊叫,盼能把琼芳引出来。
琼芳平日机灵活泼,扮成男装的少阁主更见庄重俨然,岂料今夜先挨爷爷的毒打,之后又给情郎糟蹋,直逼得小妮子忿而离家,不知所踪。傅元影满心焦急,无奈又要守着少掌门,便商请娟儿早些来找少阁主,免得找不着她了。
傅元影吃的是国丈的饭,当然想劝琼芳回家,可娟儿又没欠国丈半文钱,自不这么想了。
看苏颖超平日风趣潇洒,还有个外号叫做“大眼猫”,颇讨少女喜欢。谁晓得兽性大发之后,原形毕露,个中之张牙舞爪处,还在寻常畜生之上。娟儿举脚一踢,一枚石子飞了出去,撞破了琼府的纸窗,她耸了耸肩,咒骂叹息:“男人啊,两文钱有找呢。”
嫁人、嫁人,二八美女俏佳人,婆婆看来不是人。好端端的大姑娘,只因不巧嫁了人,便要洗手作羹汤,巧手做衣裳,等人家肚子饱了、身子暖了,自己便要挺个大肚子,成了黄脸大肚婆。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少女变老母。成了大肚老母还不打紧,最要命的是肚里孩儿的爹东逛逛、西走走,万一在街上兽性大发,家里便要多出二号大肚婆、三号大肚婆,成了大肚婆山寨,到时候争排名、抢大小,八只大肚鬼母哭着嚷着,上吊撞墙,就怕成了个小的,那时真要问问情是何物了,毕竟杀人总要找个好理由么。
雪雾弥漫,夜黑风高,娟儿一路在闹林里找人,国丈府邸宽广,院中林园曲折,颇多幽径,时在黑夜,娟儿又是个迷糊姑娘,一路边走边咒,居然迷路了。
想起今夜给老国丈破口大骂,娟儿越想越气,索性连园林小径也不找了,一路逢花践踏,逢树推倒,毁损数百株奇珍异草之后,山头恨火稍泄,却也看到了围墙。
“芳妹、芳姊!芳姨!”娟儿起身飞跳,跨坐墙头,瞧望着院外大街,圈嘴高呼:“快些出来啊!我是娟儿啊!”
深夜雪势加大,路上行人甚少,娟儿喊了几声,四下却仍幽静一片,无人答应自己。她又气又累,暗暗感慨交友不慎,只得纵下墙去,沿着街巷去找。
琼府邻近京郊,地处偏僻,四下并无什么商号酒楼,加上雪下得大、雾气又浓,看出去尽是阴茫茫一片,娟儿一路走着,彷佛整条街只剩她一个人,说不出的可怖。娟儿虽非小孩,却还是怕鬼,正担忧间,猛听喀地一声咬牙,前方居然传来了啜泣声。
雾里现出了一个人影,模模糊糊,谁知是人是鬼?娟儿浑身毛骨悚然,只想掉头便跑,可想起了琼芳,却又不能置之不理,只得寻着声音来处挨近几步,怯怯地道:“琼……琼芳,是……
是你在哭么?”叫几声,不闻应答,正想去找傅元影过来,忽然间北风劲急,吹开了面前的雪雾。却也让她看到了一个人影。
来人并非琼芳,而是位青年公子,只见他双手抱头、坐地啜泣,好似心中痛苦。
娟儿松了口气,都说人是男的凶,鬼是女的厉,看这男鬼哭泣再哀,却也没什么用。她稍感安心,便又远远打量那人,只听他低声啜泣:“我不是哀宗……我不是哀宗……”
“哀什么啊?”娟儿讶异了,她悄悄走上一步,浓雾里只见那人五官分明,好似长得不坏,—时胆子又大了几分,便挨近了两步,小声道:“喂,你……你哭什么啊?钱包掉了么?”
正等着鬼魂哭诉冤情,却见那鬼魂跳将起来,居然发狂似的向前飞奔,猛听砰地一响,那鬼魂居然重重撞上了墙,随即咬牙切齿,手脚并用,迳朝墙上攀去。
眼见这鬼魂法力如此微弱,连穿个墙也不会,娟儿心下更安,便又追了过去,喊道:“喂,你到底是谁啊?干啥这般怕我?”
说着说,更把手搭在那人肩上,喊道:“老兄!我在跟你说话啊。”
“走开!”那男子大吼一声,使劲攀上了墙头,旋即仰天狂嚎:“我绝不做哀宗!我绝不做哀宗!”娟儿疯人怪话,自是一脸错愕,忙不迭也一跃上墙,正想着是哪个疯子发狂,眼里却见到了当今华山第—剑客,“三达传人”苏颖超。
“搞什么啊?”娟儿愣住了,惊道:“苏颖超!你这是干什么来着?”喊声一出,苏颖超更是跑得快了,看他双手抱头,纵声狂叫:“走开!别烦我!走开!”
乱吼乱叫中,随即从墙头摔了下去,跟着从小巷征奔离开,娟儿呆:“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一脸愕然:“什么哀宗不哀宗?
这家伙吃错药了?”
最后一眼望去,浓雾裹住了大眼猫的身影,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娟儿摇了摇头,呸道:“疯子,难怪琼芳不要你!”也是事不关己,正要跳下墙去,忽然背后飞上了一道黑影,身法极稳极静,竟是无声无息。
浓雾中来了一个神秘人,朝自己的肩头拍了拍,直吓得娟儿凄厉惨叫:“鬼啊!”心慌之下,旋即拔剑出鞘,—招“倒卷珠帘”使出,便朝后头妖鬼斩落。
听得当地一声劲响,来人也拔出了长剑,喝道:“别动手,自己人。”
双方长剑互撞,激得火花四溅,娟儿藉着微光看去,不觉松了口气:“傅师范?怎么是你来了?”面前站着—名中年男子,清隽文雅,自是傅元影到了,他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刚巧路过这儿,便过来看看。”
娟儿一脸狐疑,料知他在骗人。看适才苏颖超大喊大叫,宛然一条大疯狗,傅元影定是来追他的。娟儿咳了几声,道:“傅师范,你们……你们家苏大侠像是不行了,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啊?”傅元影不愿意谈这事,迳道:“别管他,他心里烦,发泄一顿便好了。”娟儿起疑道:“是么?可我听他喊什么哀宗阿宗的,这又是谁啊?”
傅元影听她频频追问,只得低声叹了口气,道:“开国之君通称太祖,至于末代王孙的谧号,若非哀宗,便是废帝。”娟儿咦了一声,有些听了懂了,茫然又道:“太祖?谁是太祖啊?可是姓朱么?”
傅元影眼中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并未回话。低声道:“先别说这个了。娟姑娘,我一会儿有点事,恐怕不能亲自去找少阁主。来,这儿有点银子……”
说着从怀里取出了厚厚一叠银票,塞到娟儿掌中:“这是一千两银票,您等会儿要是找到了人,劳烦把这笔钱给她,让她先凑合着用。”
娟儿喜道:“一千两还凑合啊?不如我来帮她花吧!”傅元影微笑道:“这个自然了,这几日少阁主怕得在外头住,请你多照应她。”娟儿先是一喜,之后又是微微一愣:“等等,她要在外头住?她难道不回家了?”傅元影叹了口气,道:“她这两日还是先别回去,国丈还在气头上…唉……”欲言又止问,只摇了摇头,便从墙上一跃而下,自朝北方奔去。
娟儿见他走得急,赶忙喊道:“等等,你去哪儿啊?”傅元影回首道:“我要去红螺寺。”
娟儿愕然道:“红螺寺?去那儿干啥啊?”傅元影急于赶路,一时头也不回,朗声道:“我要去找玉瑛!现下只有她才帮得上忙!”
话声未毕,身影消失,却又让娟儿陷入五里雾中,皱眉道:“玉瑛?这又是谁啊?”
怪事年年有,今年恁是多,看现下不过是正月新年,便闹出了一堆怪事,先是琼芳离家出走,之后苏颖超彻底病发,满口哀宗太祖之余,现下还来了个“玉瑛”,真不知是何许人也。
娟儿摇头叹息:“莫名其妙,什么哀宗太祖的,他们华山专出疯子,早晚全发狂。”
适才听傅元影说了,好像这哀宗还是皇帝的名号,可苏颖超好端端的武林人物,什么时候也和皇帝大名牵扯了?敢情他也想来个造反不成?娟儿越想越觉得荒唐,咕哝一声,道:“哀宗……太祖,到底谁是太祖啊?”
本朝太祖姓朱,宋朝太祖姓赵,汉代叫老刘,唐代是小李,好似百家姓轮流当皇帝,每家每姓都有个太祖,可这和江湖人物有何关连呢?难不成武林门户也有太祖么?娟儿想着想,霎时恍然大悟:“哎呀,华山派当然有个太祖,那不就是宁不凡么?”
“天下第一宁不凡,这个人武功厉害得不成话,要做徒子徒孙的太祖太宗,自也绰绰有余。
娟儿呆呆想了想,忽又醒悟道:“等等,宁不凡是太祖,那徒弟岂不就是……”心念于此,不觉啊了一声,这才懂了“哀宗”
的意思。
世上只要有太祖,便一定有哀宗。大金国有哀宗,大唐朝有哀宗,这些末代之主背负千古骂名,却非个个荒淫无道。相反的,他们身处乱世洪流,莫不殚精竭虑,盼能力挽狂澜,撑起祖宗基业,奈何独木难撑大厦,最后时不我与,只能默默垂泪自杀。
人比人、气死人,任谁有了宁不凡这等好师父,注定都得做哀宗。娟儿摇头低叹,转念又想到自己身上去了,看师姐艳婷精明干练,武功又高,八成也是个太字辈人物,可怜自己排在她的后头,日后惨上加惨,可别成了个“惨宗”才好。
娟儿哀叹两声:“算了,惨宗就惨宗吧,好歹还是个宗。”
她懒得再想,便又朝琼府走了回去,看看一会儿回去琼芳的闺房里找找线索,说不定能瞧得出她欲往何处。琼芳会去哪处呢?
她还想和苏颖超成亲么?娟儿一边瞧着手中的银票,一边忖量好友的处境,不由暗暗替她操起了心。
别人不解内情也就算了,娟儿可是心知肚明。那日她在淮安城里撞见琼芳,便见她神色不大对劲,当时她抱了只小狗,说话时嘴角含笑,怯生生、羞喜喜的,好像恋爱了。娟儿又不是傻子,当场便已大叫不妙,如今对照后事发展,果然是平地起波涛,一发不可收拾了。
女人是瞒不住女人的,更何况是多年知己?看琼芳若非遇上了意中人,怎会露出这幅模样?可她到底和谁扯上了?她自称簧夜遇险,给一名神秘面贩所救,想当然尔,那面贩定然脱不了干系,可这卖面的究竟是谁?为何自始至终不肯现身,把话说个明白?
说来说去,一切全怪那个黑衣人,自从此人大闹江湖之后,琼芳发疯、苏颖超发狂、连琼武川也成了老疯狗。可怜娟儿给这群怪物包围,难免也要大倒其楣。
她哀叹几声,慢慢来到了琼府附近,忽然间雪雾里又现出了一个影子,极高极壮,走起路来还驮着背,那模样不太像人,也不太像鬼,宛然便是一只……
“大黑熊!”娟儿吃了一惊,没想到京城里竟会出现野熊,她内心忧惧,就怕野熊要去乱咬百姓,忙提起了长剑,急急尾随过去。
深夜无人,那野熊一路细细簌簌,向前行去,天幸百姓都在睡觉,那熊自也无人可吃,不多时,却见它鼻子闻了闻,自管停下脚来,竟是给琼府围墙挡住了。
娟儿暗暗害怕,看武林高手斩龙屠虎,稀松平常,可她武功不高不低、剑法不强不弱,一会儿大战野熊后,能否留得性命吃饭,那可难说得紧。娟儿内心忧虑,只想悄悄上去偷戳一剑,可思来想去,却又不敢,心中便想:“不管了,熊不会爬墙,它一会儿没东西吃,那便自己回家了。”
正等着黑熊掉头而去,谁知它又不走了,只管面墙不动,正诧异间,猛听黑熊喉头低吼,身子抖动,跟着哗哗水声响起,不时仰起头脸,嘶嘶熊啸。
大半夜的,围墙下若是母熊面壁思过,多有红杏出墙之志,可若有公熊靠墙站立,却多半另有玄机。眼见黑熊化身为野狗,娟儿羞红了脸,心道:“这熊真是讨厌,得先避一避。”
正咒骂间,那熊总算也尿完了,看它好似吃多了肉,先打了个饱嗝,随即张开了熊嘴,地一声过后,居然说起了人话。
“苏颖超。”黑熊提起脚跟,朝着围墙里轻轻呼叫:“你老兄在家么?”
苏哀宗有客来访,却是一只熊。但见黑熊圈嘴轻呼,彷佛是小孩儿呼朋引伴,既想招来同伙,又怕惊动家长,便只能幽幽怪喊了。娟儿心下讶异,不知这能怎能如此怪法?忙悄悄跳上墙头来瞧,这回却见到了一名魁梧男子,自在那儿低声喊话:“苏颖超,快出来啊,是俺啊,宋通明啊,俺有事找你啊。”
娟儿掩面苦笑,看来者虽非野熊,却还是一只畜生。她暗暗咒骂,不知这宋通明游手好闲,早属京城无赖—类,却是何时与“三达传人”结为知交的?她呸了一声,便掩身过去,只想把他的来意瞧个明白。
“苏……颖超。”“苏颖……超。”大半夜的不好找人,宋通明不敢敲打大门,只躲在墙外乱喊。他细细叫了几声,眼见无人应答,只得跳了起来,暴吼道:“苏颖超!”
黑熊般的大脑袋飞过围墙,苏颖超三字未出,脑袋便又掉了下去,娟儿笑得肚子发疼,宋通明却不死心,只管再次起跳,奈何他轻功差劲,脑袋上上下下,连喊数十声,院内却是毫无动静,他咒骂几声,只得再次起跳,这回却换了个名字,吼道:“娟儿!”
娟儿二字喊出,主人翁却躲在墙外,院内自是毫无动静,宋通明茫然呆立,便又再次飞身胡喊,狂吼道:“琼芳!”眼见琼府黑沉沉的如同鬼屋,找猫找狗部不闻应答,便从路边捧起一颗大石头,奋力扔了进去,暴吼道:“神刀劲!”
砰地巨响传出,院子里不知什么彻事毁了,听得汪汪大叫,小黑犬猛力狂吠,过不半晌,便有灯火点起,华山弟子光着脚丫,全数冲入了院子,嚷道:“什么人!是谁在捣乱?”
院里闹了起来,远远来听,其中间杂了陈得福的惊呼、吕家三兄弟的呐喊,最后连华山双怪都醒了,可一片吵嚷之中,硬是不见苏颖超的踪影,料来根本不在家。
见得这等阵仗,宋通明自也不敢造次了,只缩在墙角咒骂:“什么鬼元宵,没劲……找只狗都找不着……”寒风吹来,宋通明打了个哆嗦,他低头一瞧,这了发觉自己还没穿上裤子,当下低头系裤带,一边自言自语:“兄弟啊,打贵州回来,可多久没慰劳你了?一会儿打完了架,大哥可得好好槁赏你一番……”
正喃喃自语间,忽听头顶传来一声娇唤:“一文钱!”一文钱三字脱出,宋通明摸着脑袋,四下望了望,神色纳闷,八成不知自己的行情。正要系上腰带,猛见头顶映来一道黑影,笑道:“是我啊,娟儿呢。”
眼见娟儿手持长剑,笑吟吟的蹲在墙头,饶那宋通明打过五关擂台、上过潼关战场,此时也不禁手足无措,听得咚地一声,竟给自己的裤管绊倒,惨叫道:“救命啊!”
天下良家妇女有志—同,最恨嫖妓宿娼之徒,眼看娟儿快步追来,宋通明大声惨叫,一时双手穿裤,两脚急爬,如蛆虫般蠕蠕而去。娟儿看他害怕,忙装做师姐的贤慧模样,温柔轻唤:“通明哥哥别走,是我啊,娟儿呢。”
娇嫩呼喊一出,宋通明心下莫名一荡,不觉回首细笑:“娟姑娘……是你啊。”
娟儿见他不动了,便又换上了冰寒冷面,道:“当然是我了,不然你以为是谁?”
美娇娘摇身一变,忽成臭晚娘,宋通明欲哭无泪,暗骂自己不长见识。他哭丧着脸,道:“……娟姑娘,这么晚了,你……
你怎还不睡觉啊?”
这话倒说中了心事,娟儿长叹一声,脱门便道:“我哪里能睡?我还得找琼芳啊。”
娟儿说话不长心眼,话才出口,自己便后悔了,果然宋通明一脸讶异,问道:“你在找琼芳?她不在家里么?”琼芳簧夜出走,说来绝非什么光彩事。娟儿急于遮掩,便道:“她……她去赏灯了,这当口还没回来。”
宋通明笑道:“难怪苏颖超不在家了,嘿嘿,元宵赏花灯,赏得灯影摇,他奶奶的……”他自行想像孤男寡女赏灯的模样,不觉口涎横流,干笑道:“娟姑娘,左右无事,不如咱俩也去赏灯吧?”
娟儿见他那幅淫秽笑容,心头便有怒火,霎时呸了一声,道:“你自个儿去赏吧,我还有事忙著哪。”宋通明乾笑道:“忙了,这琼芳不是去赏……嘿嘿……那个灯了么?干啥还去打扰她啊?”娟儿呸道:“你管我?反正我睡觉就是爱找伴,没她陪,睡不好。”
听得娟儿上床找伴,宋通明双眼一亮,忙来毛遂自荐:“娟妹子,我…我这人打小孝顺侍亲,专能替我爹娘暖被。……想试试么?”黄香暖被,名列二十四孝,却不知这人算是什么?娟儿了几声,忽从荷包里掏出两文钱,交到宋通明手里,柔声道:“来,赏给你吧。瞧你辛苦的。”
宋通明咦了一声,不知娟儿何以塞给自己两文钱,但美女送来好处,总之有好无坏,忙接过铜板,顺势捏了捏娟儿的小手,一双熊眼竟是含情脉脉。
娟儿给他瞅著,忽然想起这人才撒过尿,一时寒毛直竖,忙手抽了回来,放在宋通明的衣服上擦了擦,颤声道:“行了、行了,你……你找苏颖超做啥?”
宋通明心中满是温柔,一边提起自己的大手,嗅著娟儿留下的遗香,一边含笑道:“咱等会儿要去对付一个臭小子,得请他帮忙掠阵。”娟儿讶道:“你要砍人?大过年的,你要砍谁啊?”宋通明微笑道:“不瞒吧,哲尔丹跟我说,他已经知道谁是黑衣……”
黑字才出,忽尔涨红了脸,他好似发觉自己说溜了嘴,忙改口道:“黑狗王。”娟儿茫然道:“黑狗王?他是谁啊?”宋通明哪知黑狗王是谁?只得抓面挠腮,苦笑道:“管这些了,娟姑娘,难得遇到,来,这儿有个东西给。”说著掏出了两张戏票,含羞望著娟儿。
这下轮到娟儿吃惊了,她定睛一看,只见眼前多了两张戏票,赫然便是万福楼的票子。
娟儿不爱读书,却爱看戏,一见万福楼的戏票到来,立时喜上眉梢:“真是戏票呢……我好久没看戏了。”宋通明不爱看戏,专爱演戏,他见娟儿换上了笑脸,心下大喜,自知一会儿出言相约后,今晚必有好戏上演了,到时候万福楼里相依偎,嗣后同床共枕,情话绵绵,那可是大吉大利了。
他呵呵淫笑,正想著娟儿含泪穿衣的模样,猛然间脑中一醒,眼前现出一名大肚孕母,手持棍棒,猛力轰击,屋边则缩著条老汉,哀哀啼哭,却不是自己是谁?
太可怕了,兽发泄后,婴儿鬼母同吼,棍棒与尿布齐飞、自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为求一亲芳泽,这个代价委实太大,远不如嫖妓来得爽利,瞬息之间,宋通明全身发抖,仿刑场绑缚、刀斧即身,一张大脸转为青紫之色,竟尔吭不出声了。娟儿哪知他的心事,不觉讶道:“你怎么了?为何不说话了?”
宋通明乾笑几声,他见娟儿那双圆圆的眼睛瞧著自己,当真说不出的可爱,可想起红祸水的道理,却不禁发抖,颤声道:“没……没事,这……这两张戏票是捡来的,我想送给……”
娟儿心下大喜,没想宋通明如此大方,正要含笑称谢,忽听背后响起厉吼叫:“宋通明!”娟儿回头去看,这回却是祝康来了。他急急奔上前来,怒道:“宋通明,你这小子好生无耻,不去约苏颖超出来,却在这儿勾搭娟姑娘,你还要脸不要!”
宋通明有个情敌,便是面前这位“祝铁枪”了,此人大大不同於“小神刀”的无赖,平日知书达礼,举止温柔,对娟儿尤其依恋,算是她的乾儿子。这宋通明却也小气,乍见情敌到来,忙将戏票藏起,冷冷地道:“又是你这臭娘们,我自和娟姑娘聊,却要你吃什么醋?”
祝康怒道:“谁吃醋了?你好端端的正事不干,却在这儿磨耗,说!苏颖超呢?你找到了么?”宋通明的无赖是出了名的,一听此问,便笑道:“要找苏颖超,干啥问我?去问你娘啊,把她的暖被窝掀开一看,不就找到啦?”说著不忘加了一句:“记得先敲门啊。”
“宋通明!”祝康气炸了,霎时怒吼一声,两人便在当街扭打起来。娟儿挡到两人中间,没好气地道:“好啦,好啦,三岁小孩也强过你们。你俩到底找苏颖超干什么,说来听听吧。”
祝康最是听话,一听娟娘来问,忙道:“是、是,不敢有瞒娟姑娘,昨晚哲尔丹的徒弟找了咱们,说他师傅反覆查访,终於找到了黑……”才吭了个“黑”字,冷不防一只黑毛大手伸了过来,听得宋通明大喊道:“不能说!”娟儿微微一愣,道:“为何不能说?”祝康也是嘿了一声,大喊道:“是啊,为何不能说?”他甩开了宋通明的毒掌,跟著转过头来,急切地道:“娟姑娘,我跟说,哲尔丹说他已经找到了黑……”
“黑”字再出,宋通明的黑脑袋又探了过来,连珠炮似地嚷道:“上黑毛、下黑毛,中间一粒黑葡萄,打咱们身上一样东西。”谜语一出,听得啪地响亮,脸上挨了娟儿一记耳光,又听砰地再响,ρi股又挨了祝康一脚,宋通明大怒道:“你俩为何打我?”
二人异口同声骂道:“大过年的,莫说粗话!”宋通明戟指大怒:“哪里粗了?上黑毛、下黑毛,中间还有黑葡萄,那不是咱们的眼睛么?这谜题有啥不对啊?”
子曰:“不以书举人,不以人废言”。可这姓宋的日嫖夜赌,绝非善类。难免引人望歪处想。娟儿火大了,厉声道:“行啦!到底『黑』什么?你们快说啊!”
正发怒问,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喊叫:“两位少主,你们找到苏颖超了么?”娟儿回头去看,却见街上又行来了一名道士,看这人腰悬长剑,正是“点苍七雄”的赤川子,他一见娟儿在此,登时笑哈哈地跑了过来:“娟姑娘,也在这儿啊。”
娟儿忙道:“是啊,道长有事找苏颖超么?”赤川子笑道:“可不是么?哲尔丹师傅说他找到了黑……”眼见黑毛大手又来遮嘴,赤川子毕竟招牌老、武功好,忙侧身闪过,又笑道:“黑衣人,今晚要找他决一死战,这就来请苏少侠做见证啦。”
猛听“黑衣人”三字,娟儿不觉悚然一惊,方知宋通明口中的“黑”字何指,却原来便是勇闯太医院的那位武学高手。
黑影上墙,孩儿哭娘,黑衣怪客那天先踢翻了赤川子,又折断宋通明的手腕,之后连败哲尔丹、苏颖超,武功之精湛,可说傲视京城。娟儿颤声道:“这……这可不得了,这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查出来了么?”赤川子笑道:“当然查出来了。那臭小子老是戴著黑面罩,便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却不晓得哲尔丹师傅老早疑心他了,若非碍在他爹官大权大,哲尔丹也不会陪著琼芳下去贵州,让那不凡出面……”
他哩唆地扯了一大段,却始终没提黑衣人的来,娟儿急急打断了他,道:“行了、行了,到底这黑衣人是谁啊,你快说吧。”
赤川子笑道:“嘿嘿,这伙也认得的,他就是的……的……”说到此处,忽然双眼突出,忙拉来了宋通明,颤声道:“老弟,她靠得住么?不会护短吧?”宋通明道:“道长老糊涂啦,我方在那儿黑来黑去,你当我是疯子么?跟她说。”
两人细细商议一阵,便又拉来了祝康,三个男人细声谈说,居然频频点头,娟儿站在一旁等著,眼见三个男人侧著目光,上下打量自己,好似自己染有瘟病,她越看越火,霎时暴吼道:“你们几个混蛋!到底在干什么!快说!黑衣人是谁!”她揪住宋通明的衣衫,正要胡踢乱打,忽见宋通明手指略边小巷,大惊道:“琼芳!怎么睡在这儿?”
娟儿今夜忙碌不堪,一切都是为了琼家妹子,听得宋通明呼喊,霎时不及深思,便已狂奔而出,嚷道:“琼芳!等等我!等等我!”一路奔入了巷中,但见眼前睡了三只黑猫,全在斜眼瞄向自己,娟儿心下恼怒,当下回身追出,暴吼道:“宋通明!”
眼前寒风,路上白雪飘飘,三个男人早已开溜了,娟儿又恼又火,一不知黑衣人是何来,二也不解宋通明等人为何忌讳自己,她有心把话问个明白,当即沿街飞奔而去,总之不抓住这帮无聊男子,绝不善罢甘休。
深夜雪势加大,宋通明等人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娟儿毫不气馁,只沿街奔跑而去,堪堪过了五里路,忽见前方雾气茫茫,走著一只九尺黑熊,娟儿心下大喜,自知找到人了,忙躲到了路旁,等著他们一网打荆
等侯半晌,脚步传来,猛见道上雾气破开,行出了一名魁梧男子,看他身穿黑布长袍,腰红带,约莫九尺身材,不比宋通明矮了,不过这人行走时双拳微握,目光正前,显得十分精神。娟儿偷眼来瞧,虽没见到那人的五官,心里却有了几分好感:“什么宋通明、祝康,全是酒囊饭袋。看人家这身气概,那才称得上好汉。”
那人一点也不像江湖中人,看他一袭黑袍熨得挺拔,走起路来更是腰挺背直,好似个朝廷武的模样,便如伍定远等人相似。娟儿睁眼瞧著,叉想:“看这人的模样,说不定是姊夫的手下,倒是可以认识认识。”正品头论足间,那人也已来到近处,街边灯笼照下,映出了那人的五官,却不免让娟儿飞红了俏脸,暗道:“这可难看了。”
却说来者何人也?原来这人不是姊夫的手下,却是姊夫的儿子,小崇卿到了。
少年十五二十时,最是成长奇速,昨日还只是个小红脸,羞羞可爱,今日却已双肩开阔、身高腿长,成了个威武昂藏的大丈夫,道上乍然相逢,怕还认不出人来。娟儿脸红过耳,忖道:“娟儿啊娟儿,年纪不小了,可乱瞧小孩儿。”
姊夫的儿子,便得唤自己一声姨,瞧人家不过是幼稚儿童,自己怎好在此品头论足,挑猪肉似的大考察?她心息,正暗暗责备自己,忽又想起一事:“等等,崇卿这小鬼大半夜的不睡觉,却来街上游荡?可是想干什么坏事啊?”
小孩儿严禁深夜游荡,此乃家规国法,违逆不得。娟儿小时候深受其害,此际自是摆出了师姨的架子,正想过去责备几句,忽然心下微微一醒:“等等,今夜是元宵,莫非…崇卿他……他……”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娟儿连著几个莫非,霎时张大了眼:“哎啊,好你个小崇卿,连你也到了幽会的年纪么?”一时又惊又疑,忙跟在崇卿背后,打算一探究竟。
吾家有子初长成,不过这伍崇卿不是寻常公子哥儿,这孩子的母亲是九华掌门,另还收了三个可爱女徒,大的叫海棠、小的叫明梅,最近还新来一个翠杉,这些女孩全是崇卿的师妹,既美丽、殷勤,谁知朝夕相处之下,却没听说崇卿和谁走得近、更说是喜欢了谁。
世上男人嘴馋肚饿,向来三妻四妾、七荤八素、来者不拒,这伍崇卿却反其道而行,娟儿平日看入眼里,自是暗暗罕,不知这小孩是病了还是疯了,抑或是日夜在外偷吃,只因每日在外吃得太饱,回家后才没了胃口?无论如何,难得今夜撞见他的私,自要查个水落石出,也好给他爹娘报讯。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著,正等著崇卿朝宜花院方位走去,谁知这少年走起路来却颇为奇怪,反覆大兜圈子,却不知在做些什么。
走著走,走著走,来到了一条岔路上,伍崇卿陡地停下脚来,左右察看后,便朝一条窄巷走入。娟儿心下茫然,便也慢慢尾而来,她见窄巷满是拐弯,也是怕自己跟了人,便也学著崇卿的模样察看地下,赫然间,惊见地下留著两行足。一行是新的,自是伍崇卿的无疑,可另一行的脚印盖了雪,望来却有些模糊了。
娟儿微微一愣,忖道:“两行脚印?这……他可是在跟踪谁么?”茫然间,忽觉面前小巷有些眼熟,她揉了揉眼,霎时心下一醒,此地却是方自己撞见苏颖超的地方?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娟儿傻了,她本以为伍崇卿是来幽会的,岂料竟是在追踪“大眼猫”?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不解伍崇卿为何要跟踪人家,二也不知他与苏颖超有何过节,骤然间头皮一阵发麻,寻思道:“完了!我道是哪来的妖女引得动崇卿?难道是……是……”
想到“琼芳”二字,娟儿张大了嘴,真要魂飞天外了。
祟卿脾气何等孤僻,这娟儿是知道的。要能压得住他的女人,自也要有几分本领。看琼芳架子足、火气大,日常总爱带著火枪出门,岂不与崇卿是天生一双?纵使年纪稍长,可凭著崇卿那张天生老脸,四十寡妇尚能登对,岂惧小小一个琼芳姊姊?
娼儿满心骇然,看过年时崇卿无故失踪,一路溜到了江南,任凭爹娘怎么责骂,他始终不肯交代行踪。转看琼芳那儿,大过年时不也曾不告而?著一个贩溜到了淮安?事后任凭自己怎么逼问,她硬是不肯吐露那贩的身分,如今推想起来,这卖的断然姓“伍”无疑!否则琼芳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何故不敢吐实?
眼见真相大白了,娟儿又惊又疑,又慌又怕,赶忙顺著足向下奔跑,堪堪转过了小巷,又见到崇卿的身影,与自己相隔百尺,娟儿运起了轻功,直奔而上,正待把话问个清楚,猛见崇卿停下脚来,看他斜过上身,右手提起,盖住了一边耳孔,似在倾听什么。娟儿微微一惊,反而不敢莽撞了,便只停下脚来,远远地瞧著。
正看间,伍崇卿居然蹲了下来,跟著缓缓俯身趴地,耳孔贴到了地下,娟儿微起讶异,忖道:“这又是怎么了?他在听我的脚步么?”正起疑间,眼前忽然一亮,但见紫光暴闪,崇卿竟已迈足飞奔而去。娟儿啊了一声,这才急忙追出来,喊道:“等等!走啊!走啊!我是娟姨!我有话跟你说!”她连声呼唤,伍崇卿反而跑得更快了,看他奔近了一座高墙,区区一个踪跃起跳,身子竟尔飞过了墙头,即消失无踪。
乍见崇卿有此身手,娟儿不免心下一惊:“好啊,几年没留神,武功练到这个地步了?”
伍氏夫妇各有所长,华妹师承九华,崇卿却向爹爹习武,一家人分成两派,各有所宗,彼此却不曾较量过。眼看崇卿武功颇有成就,娟儿不甘马齿徒长,一时间好胜心大起,便长剑缚紧了,提气一纵,如小小黄鸟股舞身而起,须臾间也飞上了屋瓦,自朝远方察看。
春寒峭料,房顶瓦片结了冰霜,滑溜异常,娟儿却是站得极稳。她双手叉腰,但见远处雪泥飞溅,崇卿竟已出奔百尺以上。娟儿不惊不慌,反而冷冷一笑:“傻小子,想要和娟姨比脚程,你可乖乖投降吧。”
嘿嘿冷笑中,娟儿看准了崇卿的去路,提气一纵,便已飞到了对面屋顶,慢慢身法加快,翻过了一间又一间房舍,脚下非但不曾踩破砖瓦,便连声响也不曾发出一点,不过半晌,便已逼近了祟卿。
九华轻功,举世无双,若要娟儿与人家斗殴砍杀,她自是心中胆怯,可要和她比逃命功夫,那可是正中下怀了。她嘿地一声,正要抢到前头,伍崇卿倒也不慌不忙,当下扭腰转身,便已窜入了巷中。娟儿见他拐弯时如同直角,身法倒与伍定远一模一样,心中便想:“坏孩子,以为偷学了几招爹爹的皮毛,便能在娟姨面前卖乖了,你乖乖等死吧。”
双方使开了毕生绝艺,只见崇卿倚仗真龙身法,忽而拐入小巷,时而转上大街,只想一举甩掉追兵,可不论他如何拐弯,总得受限地形,却哪比得上头顶的娟姨展翅来飞?不管崇卿在地下左转右绕,她只消从房顶上飞跃过去,沿途斜斜一兜,一会儿便赶到前头去了,当真是大便宜。
娟儿为人称不上精明,却总有点小聪明。靠著舞弊手段精湛,一时脸不红、气不喘,始终领先於前。堪堪来到了羊市大街,看此地已是笔直大道,再无巷弄可钻,想来伍崇卿已是瓮中之,当即笑吟吟地守在道路尽头,只等著守株待兔。
娟儿哼著儿歌,捡了处角儿坐下,正笑吟吟地摆著双腿,却听远处传来铁靴踏响,看背后一名少年飞奔而来,兀自不忘回头张望,却不是崇卿是谁?娟儿心下暗笑,忖道:“傻孩子,还瞧后头呢?”她躲在屋上,正等著暴吼人,猛听砰地大响,雪尘踢得半天空,崇卿已然踏上了羊市大街,那之间,一道刺目紫光闪过,只见崇卿吐气扬声,竟从面前飞驰而过。
娟儿大吃一惊,万没料到他还有这手压箱底的功夫,当下一声轻叱,便也急起直追。
面前大路笔直,无巷弄可供转弯,双方已是真功夫较量了,看伍崇卿全力飞奔,跑动时左脚尚未落地,右脚便已提起,摆动步伐越来越大,越大越猛、越猛越快,堪堪到了五十丈远近,少年更已俯身加速,化作了一尾疯龙,绝尘而去。
可怜娟儿是猴儿之性,平日身子轻,蹦得高,专望高处来攀,如今面临了坦途大道,自然赛不过脱野马,一时间脸红气喘,心中咒骂:“坏孩子,忘了小时候娟姨唱歌儿给你听了么?还不给老娘停下?”
停了,泥沙漫天中,疯龙双脚顿地,赫然止住了脚步,娟儿心下大喜,忖道:“不许动,乖乖站著。”心念甫出,这回崇卿不听话了,只听砰地一响,崇卿身子向左斜扑,撞开了一间羊肉铺的大门,跟著钻了进去。
娟儿眨了眨眼,不知伍崇卿何以如此,她三步做两步,急急跳到店铺屋顶,正待俯身察看,忽觉肩头给人拍了一记,娟儿大吃一惊,赶忙身望后,猛见背后多了一名少年,看那黑黝黝的模样,不是崇卿是谁?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看崇卿非只察觉了自己,尚且守株待兔,等候於此。娟儿啊地一声,脚下一滑,正要坠下房顶,崇卿却已俯身探手,拉住娟儿的手腕,她一把提了起来。
这下可惨了,自己是人家的小师姨,却大半夜不睡觉,只在少年郎的背后悄悄追踪,此事若要传扬出去,面子却该望哪儿搁去?眼见伍崇卿打量著自己,娟儿羞愧无地,忙来个恶人先告状,手一甩,厉声道:“大胆伍崇卿,你为何偷偷跟著我!”
伍崇卿双眼圆睁,满面错愕,娟儿冷冷叉道:“还敢装傻?你整晚偷偷摸摸地跟著我,可是有何不轨意图?”正含血喷人间,伍崇卿却不说话了,他摇了摇头,地身子向前一扑,竟尔抱上来,即娟儿压倒在地。
“救命啊。”娟儿心里大喊救命,浑身发抖之余,这才懂得崇卿喜欢的“老妖女”是谁了。
过年时除了琼芳,尚有一位大姊人在江南。这姑娘天生亲切、温柔大方,打小呵护崇卿长大,也难怪这孩子从小对女人不假辞色,原来是情有独钟了。
小鬼头情初开,居然祸起萧墙了。娟儿越想越害怕,此时两人咫尺相隔,呼吸相闻,身上的崇卿早不是当年的童稚面貌,他身高膀粗,娟儿给他紧紧环抱,不免又恼又火,正待一耳光扇出,崇卿大手掩来,竟然遮住了娟儿的嘴,附耳道:“动。”
娟儿气往上,正要狠命踹他一脚,猛听大街上传出尖锐呼啸,屋下人影一晃,竟尔飞过了几道黑影,来势迅捷异常。娟儿大吃一惊,这才晓得崇卿背后另有追兵,正愕然间,又听崇卿再次贴耳警告:“千万作声……大队人马来了……”
娼儿愣住了,还不及发问,猛听碰地一声巨响,阜城门大开,脚步阵阵踏响,大街上步伐整齐,来了一片旗海。
从屋上俯身来看,但见街中旗海声势浩大,从左至右数去,共计一十二面神旗,旗上各书地支一字,曰“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旗面上除开地支记,尚绘鼠牛虎、龙蛇马等兽物,恰是十二生肖在此。娟儿心下诧异,忙揉了揉眼睛,急急去看举旗之人,这会儿更是瞠目结舌,难以作声。
黑衣人!举旗之人个个身穿夜行衣,头戴黑面罩,那幅神诡异的打扮,竟与闯入太医院的刺客一个模样!
怪事处处有,此地恁是多,娟儿不觉傻住了,当时太医院里亲眼目睹,那凶狠至极的黑衣人明明只有一个,什么时候物种繁衍,化成了偌大一群?
到底有几个黑衣人?娟儿呆呆瞧著下旗海,也是怕这帮人又想做什么坏事,便想就近去找衙门报案,却於此时,只见远处又来了两道黑沈影子,高耸巍峨,宛如巨人,娟儿急急偷眼去看,这回却见到了两面巨招,左书“天下”,右书“太平”,两面巨牌高高扛举,举牌之人却非黑衣蒙面之徒,而是腰符令,身穿红袍,赫是锦衣卫人马驾到!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想这锦衣卫职司风宪,若有官府与歹徒勾结,便该请他们出手查办,谁知如今这帮人不请自来,居然自己与歹徒混做了一堆,这下却该向谁通风报信?
娟儿满心惊骇,委实猜不透这帮黑衣人的来,正愕然间,下队伍渐渐到来,“天下太平”四字一过,街尾又上来了四面直幡,上书“风”、“调”、“雨”、“顺”四个字,这四宇却不由红衣人扛举,看下头四人身著宫装,左手持拂尘,右手摇铃,赫是四名东厂太监大驾光临!
不只锦衣卫来了,这会儿竟连东厂也到了,娟儿虽非朝廷中人,然而为著师姐的缘故,却也认得几个当朝人物。她极目去看,只见街上的掌旗太监都颇面生,自没见到那位头目房总管。
方今东厂秉笔太监姓房,此人身居官之首,手段阴险,听说底下人也颇听他的话,可现下是谁在调动他的人马呢?难道不怕那位“房总管”日后算帐?
到底是谁来了呢?莫非是皇上半夜出巡么?好似在回答娟儿的疑问,身旁的崇卿靠了过来,轻声警告:“憋住呼吸……修罗王来了……”崇卿的嗓音极低极轻,语气极显郑重,娟儿微起惊骇,不知还有什么妖怪要冒出来,赶忙缩到了崇卿背后,偷眼去看。
下队伍壮阔,当先是横开旗海,再来是“天下太平”、“风调雨顺”四字大招,慢慢的,街上傅来马蹄拍响声,渐渐驶来了一辆马车。
、,雪夜里黑沈寂静,街心里八匹白马四前四后,共拖一辆大车,只见驾座上高坐一名黑衣人,他低垂脸面,手提绳,虽只露出了一双冷眼,却已让人大感寒意。
“镇国铁卫……”娟儿一脸愕然,却也瞧见了车上的那面旌旗。
在这午夜风寒的紫禁城里,行人不见踪影,店铺打烊关门,连巡查守夜的官差也消失了,夜色中唯独剩下百鬼夜行,他们围绕著那辆马车,簇拥著那面锦旗,它彩绘雄鹰,悬於车顶、那“镇国铁卫”四个大字更是迎风高扬,便如那双翼全展的凶猛神鹰,傲然睥睨了整个京城。
有点像是冥府之王出巡了,此时此刻,黑衣鬼卒杀气腾腾,他们封锁街道,威仪出,仿车子里的主人至高无上,他才是这偌大北京真正的主人。
、,马车益发靠近了,黑衣车夫手劲沈雄,三十二只铁蹄同起同落,打得石于地轻脆响亮,听来竟无先后之分。娟儿不敢再玩了,她平日虽有伍氏夫妇可以依靠,可今夜情势有些不同,看面前这群人如此架式,想来连皇帝也不怕,如何会怕一个五军大都督?娟儿情急之下,只得扯住了崇卿的衣袖,便要他拖著走。
身形稍稍移动,猛听天边“嘎啊”一声锐响,两道黑影飞过,赫是两头神鹰当空横掠,娟儿给这么一惊,登时“啊”了一声,叫出声来。
声响稍出,屋瓦便已轻轻震动,只见东首房舍上跃来了一个身影,须臾之间,对过的房顶、斜对面的屋瓦,全都飞上了几个黑衣人,各朝角落处进逼。
此时四面八方全是黑影,娟儿得魂飞天外,她缩在崇卿身旁,忽见屋边上灯光一晃,竟有一盏灯笼飘了上来,火光幽暗,不能及远,却能映出提灯的苍斑大手。娟儿偷眼窥看,却见那食指上闪烁著淡淡光芒,竟是戴了黄金指环。
完蛋了,想起太医院里的种种变故,娟儿一颗心几乎不跳了,以苏颖超剑术之精、哲尔丹拳法之高,在黑衣人面前都是不堪一击,此时大批人马倾巢而出,一会儿要给人家发觉,那可怎么得了?
敌我寡,打是打不过的,可要掉头就跑,对方群起包抄,那也未必走脱得了。此时唯一的机会,就只有一个。娟儿把牙关紧咬,心一横,当下左手抄起长剑,右手却快如闪电地在崇卿背后写了几笔书,却是个“走”字。
此时黑衣人封锁全场,时都会发觉自己的踪影,与其把两个人的性命断送在此,不如让自己过去胡闹一阵,趁著场面大乱,崇卿或能逃出生天也未可知。
娟儿再怎么胆小,终究是崇卿的小师姨,局面再为难,她也得保护崇卿到底。
眼见黑衣人脚步轻盈,渐渐朝自己藏身之处包拢,娟儿憋住了呼吸,忙剑交右手,左手死命去推崇卿,示意他快自行逃命。可连推了数十下,崇卿却只是闻风不动,娟儿又气又怕,正要狠狠踢他一脚,忽然间,身边气流旋转,崇卿的衣衫居然慢慢鼓了起来。
无声无息间,崇卿的袖口缓缓伸出了两柄短剑,挡到了娟儿的面前。
“披罗紫气,似拳若剑,却又非拳非剑,是以剑中藏拳,拳中藏剑……”
娟儿又惊又喜,一时好似听到了姊夫哩唆的说话,自知多了几分活命机会。
寒锋袖剑,形如龙牙虎爪,望之森锐异常。这便是伍定远独门绝学之一,称“拳中剑”。
昔时他教导儿子之时,还曾问娟儿是否有意来练,只是练这剑法须把身子倒吊起,可说辛苦异常,娟儿自是敬谢不敏。没想事隔多年,小崇卿竟尔练成了这套厉害武术?
想起了妹夫那张国字脸,娟儿心里忽有安之感,眼见敌人的靴子渐渐靠近,她也不再急於奔逃,只调匀了呼吸,左手拇指轻推,剑柄顶上了一寸,一会儿长剑离鞘,第一剑便要朝对方骨削去。
双方剑拔弩张,时都能短兵相接。却听“啾”地一声,戾响划破夜空.两头神鹰半空盘旋,竟在东方一处大宅降落了。神鹰指引方位,前导队伍立时转向,屋顶上的黑衣杀手便也跃下地来,著大队人马离开。
…………浓雾漫,黑衣恶鬼消失在大街上,慢慢看不见了。
正惊怕间,耳边传来了崇卿的低沈嗓音,道:“姨,没事了。”
娟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她了口气,望著空无一人的街道,颤声道:“这帮人模样怪怕人的,到底是什么来啊?”伍崇卿笑了笑,道:“那还犯得著问么?他们都是坏人。”
才冥王车驾出巡,阵仗之大、人数之,样样都是骇人听闻,料来自是坏人无疑。娟儿微微发抖,忙道:“原……原来是坏人来了……那……那他们为何追你?”伍崇卿咧嘴而笑,露出了那口发亮白牙,森然道:“那还犯得著问么?因为我比他们更『坏』。”
眼见崇卿垂著头、斜著眼,模样极为阴邪,娟儿不由了一跳,忙扯住了他的袖子,慌道:“不许胡说,你爹是大好人,你怎能是坏人?走了、走了,老是瞎扯,快和姨回家啦。”
眼见娟姨死拉著自己,伍崇卿便只笑了笑,道:“姨,老是缠著我,难道忘了今儿是什么时候?”娟儿讶道:“什么时……”那个“候”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这才想起今儿乃是元宵。伍崇卿淡淡地道:“姨,元宵一夜值千金,不去陪著情人赏灯,却在这儿乾瞪眼,难道不觉得无趣么?”娟儿呸道:“我爱上哪儿,便上哪儿,你管得著么?”说著死缠烂打,嚷道:“走了!跟我回家!”
伍崇卿很坏,他给娟儿拉著,两脚明明钉在地下,可骤然间却把气力一撤,身子给娟儿使劲一扯,霎时向前便倒,却又要压上来了。娟儿花容失色,眼看自己又要给抱个满怀,赶忙向后跳开几步,红娇叱:“干什么?快给我滚开!”
伍崇卿倒也听话,闻得这个“滚”字,居然身子向前一个滚翻,即打直了身子,迈步便行。娟儿急忙跳了过去,道:“慢著,不许走。”伍崇卿低下头去,露出难得的笑容,道:“姨,不是要我滚么?现下甥儿照办了,怎又不让我走了?”
娟儿上微红,哼道:“你少唆,姨要带你回家。”伍崇卿点了点头,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娟儿赶忙抢上拦住,喝道:“臭小子,你是耳背了么?不许走!”伍崇卿摇了摇头,淡然道:“姨,快这样了,我今晚真的和朋友约了,不能回家。”
娟儿喝道:“哪个朋友?是不是琼芳?”伍崇卿讶道:“琼芳?我约她做什么?”娟儿做了个鬼脸,冷笑道:“伍崇卿啊伍崇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过年溜到江南,装贩,意图勾引调戏人家,还以为我不知道?”说著拉住了他,大声道:“走了!琼芳是人家的老婆!姨不许你去招惹他,快跟我回家了!”
伍崇卿听得一头雾水,委实不知从何说起,把头摇了摇,便朝下一纵,却又要走了。猛听一声断喝响起,裙裳飞动间,面前已然多了一人,自又是娟儿来了。
伍崇卿神情转为严肃,道:“姨,再缠著我,若把我逼急了,我也只好得罪了。”娟儿冷笑道:“你够本领就过来,在那儿说空话。”双方对面站立,谁也不让谁,伍崇卿不耐烦了,他的身子缓缓右倾一寸,已在吐纳运气,娟儿晓得崇卿体型虽大,筋骨却极灵便,她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朝左侧斜了一寸,只消他稍有异动,自己便要先发制人。
两人面面相颅,蓄势待发,眼见崇卿左膝微沈,时都要发力,娟儿自也暗暗防备,猛见喝地一声,崇卿右膝一动,身子便已朝左飞扑而出。这下身法快绝,事前绝无端倪,宛然便是声东击西的绝招娟儿却不来怕,听她一声娇叱,身子兜兜急转,竟尔挡下了“小真龙”的去路。
九华新掌门总算拿出身价了,要比两脚著地狂奔,娟儿固然快不过崇卿,可要比廊进退、神鬼莫测之技,“小真龙”却不是她的对手。
伍崇卿起了冷眼,道:“有点意思了。”娟儿也冷冷回话:“是啊,越来越好玩了。”
听得娟姨的冷面狂言,伍崇卿默默点头,他向后退开两步,扭了扭颈子,猛然间吐气扬声,飞拔而起,凌空跳跃高达一丈。看崇卿跳得高、空久,常人自要望尘莫及,娟儿却是不慌不忙,只把膝盖微沈,轻轻起跳,竟尔飞过了崇卿的头顶。
伍崇卿嘿了一声,当下气沈丹田,急急落地,双脚向地一撑,身子迅即倒飞而出。娟儿倒不急於追赶,反而举脚朝屋轻点,半空一个扭腰,便与崇卿一上一下,一同倒退飞离。
昔时九华山名动天下,全仗这手轻功密法,伍祟卿若要甩开娟儿,必得使出看家本领。果听他大吼一声,那间丹田紫光发动,使开了超人体技,只见他左起右落,前扑后跃,身法快得异乎寻常。娟儿却不来怕,无论祟卿如何跑动,她总能亦步亦趋,只见大街上一男一女连换身法,左飞旋、右转、上纵下落、斜身滑后,两人动作全然一致,便似面对面跳起了舞,恁煞精彩好看。
娟儿玩得十分尽兴,看她裙摆如荷叶摇动,一幅凌波小仙女的模样,当真娇俏可喜。祟卿却已恼羞成怒,听他“喝啊”一声暴吼,俯身前扑,肘撑地、急旋,正要双脚朝天倒立,却听娟儿乔嗔道:“喂!我穿裙子!”
女孩穿花裙,若要倒立,不免难看之至。伍祟卿不好这个便宜,一时仰天长叹:“姨,到底要如何?”娟儿连番跑动,难免有些热了,她双颊晕红,一时举手扇风,娇喘道:“我方不是说过了么?我要带小红脸回家。”
娟儿水眼汪汪,目含柔情,看她此时略略出汗,肤色更如粉蒸朝霞,艳丽照人。任谁与她对面说话,心中都要为之一动。伍崇卿默默瞧著她,忽道:“姨,其实很漂亮的。自己知道么?”娟儿先是脸上一红,之后咦地一声,最后戟指暴喝起来:“你好大胆!居然敢同我说这些疯话!说!你是不是这样拐带琼芳的?”
伍崇卿听她夹七缠八,当真莫名其妙之至,虽说平日冷面惯了,也还是给逗得笑了。娟儿叱道:“你笑什么?你以为这样便能混过去么?快给我说!你到底怎么搭上她的?”伍崇卿笑道:“姨,老是这般不务正业的,多替自己操操心吧。”娟儿哼道:“我好的很,哪用得著操心?”伍崇卿道:“姨,年纪也不小了。奉劝一句,趁著还有几分姿色,赶紧找个男人嫁了吧。弄到以后人老珠黄的,让人看了可怜。”
娟儿愣住了:“什么?你说什么?谁可怜了?”伍崇卿淡然道:“没什么,就当我没说吧。”正要掉头过去,却给娟儿死命扯住了,听她大怒道:“且慢!你把话给我说清楚!到底谁可怜了!说!”伍崇卿撇了她一眼,轻声道:“有空去刑部走走吧,便知道自己多可了。”
娟儿怒之已极,哪管他说东道西,霎时刷地一声,拔剑出来,大怒道:“好你个伍崇卿!你这小鬼老是阴阳怪气的,现下连我也敢欺负了,滚过来!我今儿要替你爹娘教训教训你!”正搦战间,猛见地下积雪踢得半天高,伍崇卿右脚一扫,但见他左掌抚天,右掌向地,脚下还带了猫足立,冷冷地道:“恭敬不如从命,甥儿恭请娟姨赐招。”
伍崇卿要玩真的了。要比仙子跳舞,他玩不过娟姨,可要比拳头的快、准、猛,他却一点也不怕九华新任掌门。眼见祟卿目光凛然,拳脚架式恁煞人,娟儿心下一惊,忙还剑入鞘,道:“算了,先饶你一命。”
伍崇卿起了冷眼,森然道:“姨,好歹也是武林中人,请莫要耍赖。”
“谁管你。”娟儿小手遮大嘴,兀自两只手臂伸直了,使了个“懒驴伸腰”,那哈欠声倒是打得如雷贯耳。眼看娟儿耍赖装死,决计不肯动手,伍崇卿面色铁青,却也无计可施。娟儿心下暗喜,自知他不敢当真下手,一时更是欢容唱儿歌,拍手吐舌舌,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
夜深人静,四下风雪更大了,两人却只面面相觑,彷罚站一般。伍崇卿自知跑不过人家,打也打不起来,无可奈何问,只得道:“姨,这样耗著不是办法。我看不如咱俩打个赌,若输了,就再缠著我。”娟儿笑道:“行啊,我最爱打赌了。不过光问我输了如何,倒是你输了以后,却该怎么办啊?”
“输这个字……”伍崇卿沈下脸去,冷冷地道:“姓伍的不会写!”
伍崇卿傲气冲天,这会儿却冲过了头,只听娟儿哈欠连连:“原来是文盲啊。也罢,反正我是输定了,那又何必跟你赌呢?不赌、不赌。咱们回家睡觉吧。”伍崇卿自知搞不过她,只得竭力忍耐脾气,道:“姨会错意,我…我是说自个儿侥,也许…也许能……”
娟儿暗暗偷笑,便又装得一脸然,蔑声道:“行了,姨原谅你了。倒是你想赌什么,这便划下道来吧。”伍崇卿了口气,当即左手叉腰,右手向远方一指,豪声道:“该处大宅围墙甚高,不如咱俩立个赌约,我二人谁先跳上墙顶,谁便是家。”
娟儿哦了一声,细细打量大宅,只见围墙约莫有三人高矮,若想一跃而上,可说是大大不易。她横眼打量崇卿,笑道:“如此也好,你既然自找死路,姨也不好拦你,只是我这里先说一句,小红脸一会儿要是输了,可得乖乖认命,不许撒娇哭闹喔。”
崇卿的小名正是“小红脸”,孩提时他与娟儿打赌,每回惨败而归,要不给气得嚎啕大哭,要不便抱著娟姨撒娇不依。娟儿想起孩提往事,忍不住嘴角含笑,正想逗弄几句,伍崇卿却已凛然道:“胜负之数,本在天定。伍某一会儿输给了,欲杀欲剐,但凭意。”
光阴匆匆,小红脸长大了,听他满口江湖狠话,活脱便是国字老脸的翻版,娟儿一时老大无趣,只得挥了挥手,哀道:“行了,行了,没人想剐你。我只想带你回家。”说著裙子提到了膝间,右掌扯住崇卿的衣袖,哼道:“听好了,我这儿计数到三,大家公平较量,谁也不许作弊偷跑,一、二……三字未出,右手崇卿猛力一推,自己却顺著这一推之力,急急前奔,果然还是大作其弊了。
娟儿欢容跑笑,看她脚程飞快,双眼一间,便已奔到墙边五尺远近,嘿地一声过后,顺势上纵,身子起跳一丈有余,也是怕崇卿身法更快,赶忙拔出剑来,在背后乱挥乱搅,跟著使劲一撑,终於稳站墙头。
“哈哈!哈哈!”娟儿仰天狂笑,朗声道:“小红脸!这会儿又是谁输啦!”她得意洋洋,自卖自夸,正等著小红脸含泪悲泣,身旁却没了声响,娟儿微微一愣,回头去看,猛见远处有条高大背影,正向自己挥手说再会,却不是崇卿是谁?
小红脸逃走了,可怜娟儿又成了小迷糊,竟给骗上了墙头。她自知追赶不及,气急败坏之下,只得破口大骂:“坏蛋!伍崇卿是坏蛋!你爹是混蛋!你娘是笨蛋!你全家老小都是大蠢蛋!”一时骂逼了人家满门老小,不免又把自己变成了一颗大蠢蛋。
“什么东西……”大蠢蛋咒骂三声,终於骂得累了,只得在墙头坐了下来,低低了口气:“算了,我干啥管你们要死要活啊?老太婆似的。”
是啊,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呢?伍崇卿不想回家,那就不用回家啊,何须自己操心?琼芳想离家出走,那也成全她啊,何须硬拉她回来?
这几年到底在忙什么呢?自己东奔西跑,忙碌不堪,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年一年,日一日,眨眼间十年过去了,华妹生出来了、姊夫官了、师姐收徒弟了、连伍崇卿也成了个大流氓,却只有自己一个人痴傻傻地呆在那儿,连要什么都不明白。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这世上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天下没人关心她,连她自己也不想关心自己。崇卿说得没错,自己是该嫁了,可要嫁谁呢?嫁给鬼魂么?什么宋通明、祝康,纵使天下男人全死光了,她可望海里一跳,也不要和这两个牵扯。
如此这般,只好了,什么都,遇到黑衣人,。遇到白衣鬼,。连自己的终身大事也来,一年一年下去,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她也还要。
过了元宵,就是正统十一年了,自己也快三十岁了。等琼芳嫁出去以后,全北京怕只剩下自己一个老妖女,孤零零地过著日子。
在这雪花纷飞的夜晚里,娟儿孤身坐在墙上,她望著若若现的明月,心里依稀有些思念,可她却不知该寄往何方。
咕嘟嘟,肚子饿了起来,颇有煞风景之感。娟儿暗暗咒骂,自知过了二十五岁后,肚子极易发饿,吃什么、胖什么,时都能成个圆婆婆。她摇了摇头,当即纵落墙下,沿街叫喊起来了:“琼芳、琼妹、琼娘娘……是娟儿来找啦,快出来吃宵夜啊……”她沿著羊市大街走去,越走越饿,越饿越渴,也是追逐崇卿一夜,到得后来,忍不住坐地苦:“累死我了,谁给我牵马来啊?”
大街寂静无人,店铺全关门了,娟儿肚子饿得扁了,便只溜到店门口偷看,她挨家挨户地走著,忽见一处地方卖著苹果,门拴铁链,门板却不曾紧合,恰可供一颗苹果通过。娟儿笑道:“有东西吃了。”当下拔出腰中长剑,从门板中刺出一颗苹果,喀喳喀喳地咬了起来。
吃完了苹果,娟儿倒也好心,便把苹果核扔回了店里,算是有借有还。她坐在果子铺门口,两手托腮,怔怔望著夜空,发起了呆。
月色皎洁,雪云慢慢散开了,照出了羊市大街的情景。娟儿仰望天上星空,忽见天际流星闪过,她大喜过望,急忙来许心愿,嚷道:“我要……”流星一闪即逝,她却不知自己该要些什么,一时心情更坏了,只鼓起了腮梆子,待要站起身来,两腿偏又酸得很,看追逐了崇卿一整夜,不免把她累坏了。
骤然间,又是一颗流星飞了过去,娟儿总算也知道要什么了,当即大喊:“给我一匹马!”
少女许愿,本属无稽之谈,不过此时若真有匹马骑,倒也可以省事不少。她打了个哈欠,眼见又是一颗流星飞过,登时哈哈笑道:“给我苹果吃。”都说天助自助者,忙从门板里“借”出苹果,自顾自地啃了起来。
喀喳一声响起,苹果给咬了一口,却听一声低响:“啡啡……”
有怪声?娟儿眨了眨眼,不知这是哪来的怪响,她赶忙抬头起来,听得隆隆奔驰声,街上射过了一道红电,迅捷异常。娟儿吃了一惊,赶忙起身察看,却见街上寂静空旷,却是什么都没有。
娟儿咦了一声,才听隆隆声大作,好似马蹄飞踏而过,可说也奇怪,北京里除公务在身之人,严禁百姓骑马,看此地无官衙,怎可能有马儿到来?她揉了揉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低头去咬苹果,喀喳一声传过,猛然又是一阵隆隆巨响,娟儿急忙去看,只见面前飞过了一道火雷,如闪电、如飞鸿,不过双眼一,便已奔过了整条大街。
这回眼里看得明白,方真来了一匹马,一晃而过。她张大了嘴,左顾右盼,却没见到那匹马,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她低头看著手上苹果,忽然心下一醒,便苹果远远扔出。
隆隆、隆隆,巷子里马蹄踏地声大作,一道野火飞驰而来,半空住苹果,便又消失不见。
“好快的马……”娟儿真是呆了,看自己的身法已属罕见,奔驰之速却不如崇卿,可崇卿若要与这匹红马相比,却要远远瞠乎其后。也是她小孩子心性,见了稀奇东西,便想仔细抓来瞧瞧,想起才流星许愿,更加定此马与自己有缘了,忙从门里“借”出两颗红亮的,装出了卖果子的模样,娇唤道:“好吃吆,客倌快来吆。”
苹果远而出,红影再次飞来,轰地一声大响,半空中苹果消失无踪,红影也已晃过,若非地下还留著一摊马屎,娟儿真要以为自己眼花了。她捏著鼻子,拿起苹果晃了晃,道:“急著走啊,这儿还有一颗呢。”
她伸长了手臂,左摇右晃,只想引诱红马过来,奈何宝马多半骄傲,招摇了半天,却不见红影靠近。她喔了一声,道:“不吃啊,那我自己吃了。”拿起了大苹果,欢欢喜喜地吃了起来,不忘大声笑:“甜!真是脆!不吃可惜呢。”正吃食间,听得踏踏之声逼近而来,地下多了道黑彭,娟儿眼偷看,只见面前真来了一匹马,大红马。
非常高壮的巨马,当比寻常马儿大了一倍。它通体火红,浑身上下不见一根杂毛,马尾马鬃,宛如怒火腾烧,这非但是匹好马,还是匹难得一见的名驹。
名驹价值不菲,现下却偷眼看著自己的苹果,好似颇为艳羡。娟儿哼了一声,道:“不给你吃了。”说著渣巴渣巴大嚼起来,吃了个腮梆子饱饱。那红马见没得吃,便只垂头丧气,缓缓而走,看那无精打采的模样,想必是饿坏了。
娟儿笑道:“走、走,这儿有的是。”当下举起长剑,使出了九华山的飞帘快剑,从门里剌出一整串苹果,便朝红马扔去。咯咚隆咚,三只苹果著地滚来,那红马居然不必转身,自倒退行走,即低头大嚼起来。
喀兹,苹果入口,好似塞牙缝一般,一口消失不见。转眼三只苹果祭了五庙,那马却还嘶嘶悲鸣。娟儿苦笑道:“你……你等等啊,我给你『借』整篓子的。”说著乱砍几下,云时铁链断裂,苹果铺已然开门。她也当仁不让,捧出了满满一大蓝的红苹果,放到了地下。
喀喀滋滋,都说马不知脸长,看这红马急急奔来,埋首竹篮之中,辛苦大嚼,好似数日未食。娟儿也趁机走到红马之旁,正要抚摸它的长毛。那马微微一惊,啡啡骇然,娟儿柔声安慰:“怕、伯,我不会欺侮你的。”那红马眨著长长的睫毛,眼看苹果还等著自己,赶忙低头猛吃,娟儿总算也伸出手来,一边微笑抚摸,一边细目打量。
这只马真的很大,它四足骏长,离地几达丈许,体型可说极为罕见,尤其那毛色晶莹,红里透火,京畿虽说名驹无数,却不曾见过这般秀美之物。
娟儿越看越是羡慕,不知这马的主人是谁,怎能饲养如此神驹?她细细看了半天,只见这马非无主之物,它的马蹄上打著蹄铁,背上还有马鞍马蹬,可来回细看之下,身上却找不到主人的印记。
寻常马匹都打著烙印,假使这匹马是朝廷军马,臀上必然见得到“勤王军·骑营”的印记,若是西北归来的“正统军”战马,根本不必去瞧烙印,单从蹄铁形状便能瞧出,可这匹马没有这些记,如此说来,它不是官家之物。可要说是私人豢养,却又不像,毕竟京城的王公大臣最爱炫耀,家里若有如此神驹,早已牵来献宝,哪肯窝藏在家?
娟儿摸了那马儿一阵,慢慢与它熟络了,便凑到了马耳朵旁,柔声道:“马儿乖,既然找不到你的主人,那你就是我的了,好不好?”俗话说了:“有奶便是娘”,那马儿吃了苹果,心情不恶,便紧紧挨近了娟儿,擦擦磨磨,想来是只公马。娟儿给它舔了几舔,登时笑了起来,道:“走吧,我还得去找个朋友,你得负著我喔。”
那马儿实在巨大,娟儿虽有轻功在身,可乍然翻上马背,眼见自己离地如此之高,还是不免一惊。加之那马蹬太长,虽已伸长了双腿,却还是不著,想来这马原先的主人定是极其魁梧之人。她吐了吐舌头,便又马蹬收短,轻声道:“走吧。”
红马开始走了,听得隆隆之声,不过要它小小试跑,它居然就飞驰了起来。娟儿见它如此勤奋,忙道:“不打紧,慢些、慢些。”慢字一出,那红马好似听错了,霎时向前一,须臾间化为江电,但觉刀风刮面,两旁景物擦身而过,转眼便奔过了整条街,娟儿猛吃一惊,方知这马先前真是在晃,如今这般试蹄,方称得一个“跑”字。
娟儿大为兴奋,忖道:“这马如此快法,以后伍崇卿撞见了我,那是死路一条了。”她有意试一试红马的威力,当即提驾绳,催促道:“快跑、快跑。”啡地一声,红马骤然而停,险些把娟儿甩了下来,她心下醒悟,才知这马是个反骨,便道:“不许动。”
轰!轰!轰!雷轰电闪了,眼前狂风逼面,娟儿全然睁不开眼,只能尖叫道:“慢点、慢点!”那马益发快了,快得无止无尽,娟儿啊地一声,尖叫道:“快给老娘!”嘶嘶马鸣之中,那马儿放缓了脚力,缓缓而行,即停步下来。
娟儿呸了一声,道:“你这怪物可狂傲了,要你快,你便慢,敢情也是个造反的么?”那马儿听得责备,自也不知不觉,只管低头张望,好似野狗闻尿。娟儿骂道:“你干什么?可是想在路边撒尿么?再不听话,我便给你取个难听的名字,让你一辈子翻下了身。”
那马儿不理不睬,自管漫步而行,娟儿又道:“你不睬我,你想叫什么名字,赶快说。”红马纵使听得懂人话,却也不能言语,娟儿自顾自地笑了,她拍了拍马ρi股,又道:“不说话啦,好吧,那以后就叫你小红了。”
那马儿悲鸣一声,居然人立了起来,向前飞奔而去,娟儿噗嗤笑道:“怎么,嫌这名宇寒酸么?”娟儿一向读书不多,毫无学问,想来想去都是“小黑”、“小白”之类,养狗也似,虽想给红马改名,却始终想不出个妥切的,正浑噩苦恼问,猛听一声惊叫:“赤兔马!”
娟儿微微一愣,还不及作声,便见铁棍木棍围攻而来,四下更是骂声不断:“他妈的!又是这伙!快宰了它啊!”娟儿了一跳,慌乱间驾马趋避,只怕又撞见了黑衣蒙面人,正要逃命而去,忽然眼角一转,背后却是十来名官差,个个手持棍棒,自在那儿大呼小叫。娟儿安下心来,忙调转马头,大声道:“乱来,我是伍大都督的家人,大家有话好说。”
黑衣人是坏蛋,不归姊夫管,可官差不同,个个都是大好人,果然才听得“伍大都督”的名,便已定住了身形,待见马上女郎身穿貂袍,容貌颇美,霎时发一声喊,齐来叩首:“参见都督夫人!”娟儿满面通红,自知给错认了,也是怕多惹纷,只得装出师姐的贤慧模样,挥手道:“行了,都平身吧。”官差磕头三次,齐声道:“谢夫人。”
娟儿平日少与官府打交道,眼见官差必恭必敬,却也不知该怎么摆架子,喃喃便道:“你们……你们是哪个衙门的,为何要打我的马?”一名官差躬身道:“启夫人,卑职是刑部的官差,姓王,官职押司,不知此马为夫人所有,还请见谅。”娟儿皱眉道:“原来是刑部的王押司。你……你好端端的不在刑部看牢房,却跑到城西来做什么?”
那王押司愣住了,道:“夫人,这儿就是刑部啊。”娟儿吃了一惊,左瞧右望,待见四周全是官衙,更远处的大街聚了好些乞丐,自在那儿烤火饮酒,才知自己真已到了东直门大街,想来这红马脚力飞快,转眼间便从城西来到城东,自己却是浑然不觉。她咳了几声,又道:“行了,那……那你又为何追打我的马儿?可是想偷它么?”
那王押司苦笑道:“夫人说笑了,这马性情狂暴,连著几日撞刑部大门,连著踩断了五个弟兄的腿。咱们若非是气不过,哪里会拿棍子打它?”娟儿又咦了一声,她与红马邂逅片刻,倒不知它有这个怪脾气,喃喃便问:“这马经常撞衙门?为什么啊?”
王押司惊道:“夫人,这该问您吧,这马儿不是养的么?”娟儿脸上一红,不好明说这是终边捡来的,便道:“这……这马是我姊……我……我那个丈夫送给我的。”
王押司长长地哦了一声,道:“原来这马儿是这样来的。了不起,还是大都督身手高,不然可没人抓得住它了。”娟儿愣住了:“怎么?你们……你们也在抓它么?”王押司道:“可不是么?这妖孽不知是打哪儿冒出来的,五天前在咱们刑部一带徘徊,每逢半夜便现身出来踩人。咱们赵尚书气了,便请勤王军的高手过来诱捕,却给踩成了重伤,唉,说来还是正统军技高一筹,可总算逮住了这只妖孽。”说著恨恨不已,八成还想补它个两棍。
娟儿见这马来太怪,居然惹得各路人马围捕,也是怕惹祸上身,忙道:“你们放心吧,我……我以后会绑好它的,绝不会让它再来捣蛋。”王押司如释重负,躬身道:“多谢夫人。”
眼见官差转身走了,娟儿忽又想起一事,忙道:“等等,你们方怎么称呼这匹马的?可否再说一次?”官差脸上一红,不敢说话,娟儿柔声道:“伯,我等著听呢。”
官差互望一眼,只得依实说道:“他……他马的。”娟儿呸了一声:“胡说,你们说得不是这个名字。”官差面面相觑,不知她要问些什么,却在此时,听得嘎地一响,刑部大门开启,走出一名官差,那红马一见门开了,立时昂首高鸣,前蹄人立,竟要入门去,得官差惊慌奔逃:“他妈的!这赤免马又来啦,大家给它踩断腿啦!”
官差转身欲逃,娟儿赶忙拉住绳,道:“走、走,就是这三个字,赤兔马、赤兔马。”她轻触马颈,安抚了马儿,又道:“你们怎知它是赤兔马?”
官差愣了,一时不明究理,王押司苦笑道:“夫人没听说书先生说么?这关老爷骑的马就是赤兔马,一身红毛,脚程也是快若闪电,这马如此快法,若不是赤兔,却是什么?”
关老爷庙里了幅对联,称作:“赤面秉赤心,乘赤兔追风;青灯读青史,仗青龙郾月”,娟儿心下大喜,万没想到自己捡到了赤兔马,当真是大大赚了。她见官差仍旧呆立在旁,忙摸出了几文钱,一人打赏一个铜板,嫣然笑道:“多谢你们了,这些赏给你们吧。”
官差收下了铜板,不觉咦了一声,王押司怒道:“还愣著做什么?都哑巴了。”官差低声苦笑:“多谢夫人厚赐。”眼见官差们愁眉苦脸,娟儿自也不知自己败坏了师姐名声,便笑道:“好了,劳驾你们了,大家再见吧。”说著提驾马,再寻琼芳去也。
、,一人一马离开刑部,娟儿亲吻马颈,微笑道:“赤兔马,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见红马垂首低头,好似闷闷不乐,便笑道:“以后不许再去捣乱了,知道吗?”
红马不会说话,啡啡几声传过,再无声息。娟儿有意带著红马四处献宝,心下便想:“师姐平日最爱看马,等她见了我这匹赤兔马,定是艳羡极了。”正喜乐间,转念又想:“我现下捡到了宝物,身价大大不同了,可得换身装束打扮,那才显得威风。”
娟儿掩嘴偷笑,想来要骑这骑红马,定得穿红衣裳,衣柜里的几件红斗篷、红披肩,这下全都能派上用场,只是自己要学人家骑马打仗,倒是不能不找件长兵器来使,转念便想:“关老爷是有神力的,他老人家的青龙郾月刀太重,我可不敢用。得捡柄称手兵器才是。”
她反覆忖量,只想找件应景的兵器,最好主人翁也是骑过赤免马的,那才叫做天造地设。可她平日少读史书,自不知还有哪位名骑过赤兔马,她搜索枯肠,一时趴倒马背,寻思道:“梁红玉、穆桂英、柴郡主,这些都是女,可她们有骑过赤兔马么?”
赤兔,赤兔,骑过这匹马的定是骋驰沙场的威武大,名气定也大得紧,可到底还有谁骑过赤兔马呢?她搂著马儿的颈子,感觉著马儿的魁伟温暖,莫名之间,心里一阵悸动,仿有些似曾相识,她仰首望向夜空,喃喃地道:“赤兔…赤兔…好像有一句话说它的吧……叫什么马中什么赤兔的……”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娟儿茫然望著天空雪云,轻轻地呼唤了几声,不知怎地,心下一酸,忽有悲伤之感。她哑然失笑,擦了擦自己的红眼睛,也不知自个儿是怎么了,当下用力摇了摇头,回首遥望刑部,待见官差们仍在瞧望自己,忙提疆驾马,急寻琼芳去也。
蹄声隆隆,赤兔马绝尘而去,大街再次静了下来。官差们打盹地打盹、聚赌的聚赌,便如过去几十年的老样,再次清闲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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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五章 天知地知
在朝廷的八十几个郡王之中,只有一个胸怀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万税唐”。
外“万税唐”,唐王爷其实不姓“唐”,和其他皇族一样,他本姓朱,单名一个“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赐。至於为何会用“郅”这个怪名儿,据他父王的说法,那是为了天下百姓著想,万一“朱郅”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就没有人要为此避讳了。
当皇帝,这当然是说笑的意思。想当皇帝的人太多了,朱郅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纵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这皇位怕也轮不到他。所以“郅”这个字也和避讳无关,而是按族谱排来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们的名字都长了个耳朵,这就叫祖宗遗教,更改不得。
身为一个皇族,唐王爷还没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东西等著继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亩封邑,另有俸禄万石,除此之外,他还有百来名亲兵、上千名役,当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里享福便成了。这听来很是快意,可对胸怀大志的唐王爷来说,却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爷小时候喜欢书,他想科考做状元,可他的父王告诉他,状元的官阶比郡王小,不考也罢。唐王爷想从军,他的父王也劝他莫做傻事,因为主帅的爵位没有郡王爷大,真要上战场,谁敢指挥他?所以了,父王劝他要胡思乱想,平日里多赌博、多饮酒,偶尔再去个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经事。
不是每个人都爱赌博饮酒,也不是每个人都想七个老婆,至少唐王爷不喜欢,他对这些事情连一丁点的兴趣也没有。他想过要自杀,可他下不了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连太祖、成祖都没干过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虚此生。
太祖杀人狂、成祖杀人魔,古来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杀人,而想要杀人不偿命的,便得掌大权。至於哪张位于权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说了。不过唐王爷自己也清楚,这条路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远亲,连宝座的扶手也沾不上边,这个皇位决计轮不到他。所以唐王爷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超越太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条路,那是足与帝王大权相抗的力量:“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大还是权大?唐王爷相信钱大。因为天下任何东西都有个价钱。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块地,甚且男人的命、女人的腿,统通有价钱。而妙的是管货品一样,价钱却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县、同一村,每个人愿付的价钱也不尽相同,所以只消时机一到、价钱一对,他便能从中牟利。
唐王爷便是这样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东西,就绝不会再怀疑它,所以唐王爷比谁都相信钱的威力,也比谁都敢运用那股威力。从烧黑的瓷瓶、发霉的豆腐、长不出稻米的烂地,乃至於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贩,只要是天下人眼里的拉稀,他都敢花钱买下来。也因此唐王爷成为有名的疯子。皇族里每个孩子都给耳提面命,要他们绝不可学那个“疯唐”朱郅。
几年过去,唐王爷手下的两百名谋士告诉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蓝,霉豆腐成了臭豆腐,连烂地也盖满了精致园林,名商巨贾相竞购。而唐王爷也摇身一变,从皇亲国戚眼里的“疯狗唐”,成了举世闻名的“万税唐”。
哈哈!唐王爷发了,他虽无皇位在身,却能坐拥钱庄、布庄、大粮仓,加上爱们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监的生意买卖,钱滚钱、利滚利之下,他的钱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所以每当唐王爷数著银票之时,他就很庆幸自己没当上皇帝,因为他的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节制。比起当年的太祖、成祖,他更逍遥、更快活、更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万岁爷”算什么,还不是要靠“万税爷”供养?唐王爷益发快乐了,不过他的快乐在三十九岁那年嘎然而止,因为他撞见了一个人,这人也是个凭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点水工,两个字,“江充”。自此之后,唐王爷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钱大还是权大”?
钱大还是权大?按唐王爷的法子,这可以用价钱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权来说,他麾下共有十万大军,小兵月俸十两,全营月支总计达百万两,加上兵器战马、死伤抚,往往要以倍数计。所以柳昂天一个月得从府库里搬走近二百万两,看唐王爷称富,实则家不过三千五百万两,若要让他供养柳门大军,却能支应到几时?
富不过三代,唐王爷若要供养全国百万军,至多撑上三个月,可柳昂天却能安享权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爷看似雄大,实则不堪一击。他连“征北大都督”都斗不过,遑论要与江充、刘敬两大权臣平起平坐?所以当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时,唐王爷只有忍痛割爱,之后江大人发觉军器生意有利可图,唐王爷也只有双手奉送。到得最后,无论唐王爷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地闻风而至,唐王爷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居,发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滨、莫为王土”,在这八个字之前,纵使有个人能买尽全天下的地,他仍旧不是这个天下的主儿。所以唐王爷也懂了,原来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纺、也非造房,而是“为国、为民、为大我”。反正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既然这人间定要有个野猴王,最好这猴王是他儿子。所以唐王爷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这回“立储案”里要杀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让他的儿子载昊坐上帝位,他是绝不善罢甘休的。
元宵夜,正月清寒,唐王爷抬头仰望,看到了权势之路的第一关,“午门”。
“午门”正开三门,左右尚设掖门,宏巍高峨,称“五凤楼”,不过不管这个门有多大,熟朝廷事的都知晓,这“午门”的用途只有一个,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进去,便要闯入了一个地方,那便是“大”。
“大”是个神地方,里头共有三种人,人数最多的是女人,独一无二的是男人,至於操贱役、受欺凌的,则是第三种人。他们既非男人,亦非女子,他们俗称“公公”,官名“太监”,现下唐王爷就是来找一个“公公”的。
“公公……”唐王爷靠到午门旁,低声呼唤道:“房公公,你快开门啊,我是唐王爷啊。”唐王爷呼唤了几声,门后越是无动静。他眉头一皱,晓得公公又发脾气了,只得头脸贴在门板上,改口道:“总管大人,我是那个朱郅啊,在下和您约好了,您老人家没忘吧?”
唐王爷放软了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门闭锁,关得十分紧合.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扈低声道:“王爷,您可是忘了什么暗?”唐王爷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那件法宝,忙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片很薄,作用却像钥匙一样,因为上面写著一行字:“奉天银铺本票一百两”,银票塞入大门,但听嘎地一响,宫门果然开启了,只见左掖门里伸了颗脑袋出来,细声而笑:“哎呀,王爷啊……您可总算大驾光临。”
世上最管用的钥匙,便是这张纸,好容易看大门开了,扈朝门瞧去,只见面前站了个笑的老太监,看他肤质晶莹、色全白,正是当今大总管,东厂的房公公到了。
“参见唐王爷。”房总管把手一挥,背后一十二名小太监全数下跪,两手高高举起。
都说要饭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於要钱的,自然是这些东西了。唐王爷是个乖觉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银票,正要分散打赏,却听“钦”地一声,面前来了一只手,已银票半途劫走了。却是“大头目”房总管来了。
给钱是有顺序的,大头目肚子没饱,不可以给小吃香蕉。眼看唐王爷一脸赔罪,房总管哼了一声,便把银票握入手里。看他手脚好生俐落,不过把银票一捏,稍稍伸指轻拨,便已测出掌中共有百张银票,面额一张百两,算来共是壹万两整数到手。
“午门”乃是宫城第一道防线,要想夜半开启,价码自然不低。房总管然而笑,正要贿赂收为已有,忽见小口涎横流,想来都在嗷嗷待哺了。房总管哼地一声,道:“瞧你们眼红的,全赏给你们了。”
房总管真是豪迈,二话不说,举手一,竟掌中银票悉数赏出,眼见上司如此慷慨,太监自是惊喜交迸,赶忙接下打赏,细细数了数,待见银票厚达十张,赫然便是一千两银子,不由大喜道:“这儿有一千两啊!王爷出手真阔气!”正要就地分赃,猛地想起大头目还是两手空空,忙银票分做了两份,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
房总管眼道:“我的这份不用了,都给你们吧。”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两,总管拿个五百两,那也不为过埃”五百两硬要塞来,房总管却也不推辞,便又揣入了怀中。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忽见唐王爷张大了嘴,只在骇然瞧著自己。房总管脸上一红,忙道:“王爷久等了,来、来,快请这边来。”
“午门”之后的第二关,便是奉天门大广场,时在黑夜,房总管率先踏入大,但见广场上黑沈幽静,望之深不可测,唐王爷深怕给御前侍卫撞见,自是提心胆,扈也是亦步亦趋,房总管吃吃笑道:“王爷啊,今晚万岁爷上红螺寺礼佛去了,这大里就属您最大,您一会儿便算要直闯后宫,那也是悉听尊便埃”
后宫乃是帝王宠妃群居之所,实乃禁中之禁,唐王爷听得如此犯上言语,自是得魂飞魄散:“总管!本王生平从未进宫,难得来此,您……您可开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总管哈哈大笑,一旁小太监却是满面讶异,道:“王爷,您真是第一回进宫?”唐王爷了口气,道:“那还有假么?景泰年间本王与江充结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资格入宫面圣?”
唐王爷早年给江充欺凌,极不得志,房总管自也有所耳闻。听他笑道:“王爷难过啊,您这回虽是首次进宫,一会儿咱家却要带您直捣黄龙,让您不虚此行。”说著勾肩搭背,压低了嗓音,嘻嘻笑道:“这立储案的考题,全都收在养心殿里,一会儿咱们溜了进去,把那考题……嘿嘿……抄上一抄,以后这皇宫便是您家,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总管仰天狂笑,太监也是挤眉弄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说著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爷自也急急取出银票,一人赏个一张,算是见者有分了。
却说唐王爷簧夜入宫,所为何来?原来是为儿子偷考卷来著。原来这回挑选东宫太子,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科举之法,分文武两关比试,以来考较八大世子的文武才略。本想这个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没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房总管居然私底下卖起了考题,倒真是万万料想不到了。
“总管……”唐王爷仍然有些担忧,低声道:“您这考题……应该是只卖我这一家啊?”房总管喝地一声:“当然了,王爷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题两卖?大小通吃?”说著拍了拍王爷的背心,安抚道:“放心,您这回是独门独家,到时进了考场,您便知道了。”
这年头儿子上战场,阵亡的却是亲爹无疑,看一会儿替儿子偷到考卷以后,还得找个高手帮忙作答,只是几位翰林索价太高,答题功夫又不怎么样,说来倒也是个烦恼。只是麻烦不只一桩,毕竟答案好之后,还得要儿子来背,偏生载昊记心不好,到时他若吵著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桩麻烦事。算了……还是易容术管用吧……反正皇上没看过载昊,乾脆自己乔装易容,扮成十岁小孩上场,哪就什么钱都不必花了……
唐王爷一路唉声叹气地走著,想起易容术,便想起九华山,想起九华山,立时想到了那张国字脸,忙道:“总管大人,本王那件『百寿甲』如何了?您交给伍都督了么?”房总管笑道:“放心,东西早就进了伍家大门,包您万无一失。”
听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贿,唐王爷倒是愣了:“伍定远不是很清廉么?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总管笑道:“清廉个屁?清官家里清一清,石头可以蹦黄金。告诉你啊,这伍定远敛钱手法之凶、积聚之广,连本座都自不如啊。”眼看太监相视而笑,唐王爷也不敢多听这些密了,忙低下头去,快步走了。
话之中,耳边却已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唐王爷凝目一看,只见黑暗中河水奔流,从大广场正中穿过,正是那人工挖凿的“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汉白玉桥,宝杆雕龙,气势甚雄,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桥”了。
权势之路的第三关,便是这座“金水桥”,无论是黎民百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过这座金水桥,从此便能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要人。唐王爷遥望桥面,想起本朝代的权臣事,不觉心生感慨,道:“总管大人,伍都督他们早朝上时,都得跪在这儿吧?”
房总管笑道:“那还用说么?每逢黎明破晓之际,管你天高官职、三代爵位、也得在这桥边儿乖乖给我跪著,等著听皇上召唤。那时长夜方尽,旭日初升,从三大殿望下来,金水河上波光万顷,加上文武百官的整齐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爷暗暗首,自知帝王权势之大,任凭一个人才智再高,也得听其所用,方成就了这整个天下。他细观金水河规模,又道:“看这条河工事浩大,当年开凿之时,必然耗费了百万龙银吧?”房总管嗤地一声,道:“百万两龙银?你当是盖茅厕啊?是亿万两!”
唐王爷心下一惊,想他造过无数精致园林,乃是本朝建筑行家,听得花费如此巨大,自是满面意外,道:“亿万两?不过是挖条大水沟,怎须花上这许多钱?”
房总管呸了一声:“王爷呀,这皇宫大岂同寻常,哪怕是一块砖、一颗树,怕也得花上五六万两白银。”说著指向桥面,傲然道:“哪,你们瞧那处栏杆……”
王爷与扈都是头一次进宫,当下一一俯身,直盯著龙头栏杆来瞧,宛如乡巴佬模样。房总管的京腔拉得天高,然道:“以为这几只栏杆平淡无奇啊,本座告诉你们,这栏杆有个机关,逢得下雨时,这些龙头全会喷水出来,从这儿一直到金殿,几千只龙头齐降甘霖,这就叫千龙吐珠,气势非常……”唐王爷愕然道:“等等,你说得是吐珠……金水桥畔龙吐珠?”
房总管哼了一声,道:“不信是吧?赶明儿大雨倾盆时候,这些龙头全会吐水,您到时过来宫里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说嘴间,忽听一名太监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闹乾早啦?”
“去你妈的。”房总管斜过怒眼,登时一耳光扬去,打得那太监大哭起来。正统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岂容谁来触霉头?房总管呸了一声,喝道:“兔崽子们听了,咱们万岁爷上红螺寺祈雨去了,没准这会儿老天便要赏光啦!”说著张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爷固然毫无动静,连太监也在低头打盹,想来都把他当成了疯子。房总管自没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们宫里花费亿万两,样样都是无价之宝,今日可让你们乡下人大开眼界!”唐王爷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与之辩,正待快步离开,忽然“啊”地一声惨叫,身子向前扑倒,摔入扈的怀抱中。
扈惊惶不已,赶忙低头来看,惊见桥上躺了块烂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间还长了两根杂草,不免让人摔上一跤。唐王爷骇然道:“总管大人,这宫里不是花费亿万两么?怎不把这破砖补上?”
“破砖?”房总管一脸茫然:“什么破砖啊?”说著低头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爷有些犯火了,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没想血汗钱竟是这般用法。一时举脚猛踩烂洞,弄了个石层纷飞,大怒道:“总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这不是破砖是什么?”
房总管低头察看良久,这才“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这儿啊?这哪里是破砖啊?这是无价之宝啊。”说著弯腰俯身,取了丝绢盖上破洞,在那儿爱怜呵护。唐王爷一脸没好气,冷冷地道:“这块砖为何换不得,总管可否说个道理出来?”
“听清楚了。”房总管咳了咳,跟著仰天长:“这砖头为国为民,一切为百姓。”
听得此砖如此怪诞,唐王爷自是瞠目结舌,太监也是面面相颅,都感不可置信。房总管摇头晃脑一阵,又道:“你们以为咱家肚脐眼里放狗屁是吧?听好了,这块砖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三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处。每逢国家有难,他们便要恨恨一脚,不只秦霸先踢过、柳昂天踹过,连伍定远也时常补个两脚,您瞧这四十年踢打下来,这块砖头便如咱们的苦难河山……”说著捧起烂砖,哭道:“破碎了……”
还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爷等人早已走了,远远听得小太监喊:“总管,咱们还等著偷考卷,您到底来不来啊?”房总管赶忙答应了,临行前不忘对著破洞一阵乱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这坑洞如此巨大,日后便有瞎子进宫,那也不至於摔下去了。
人揭过了事情,便又一路望下走去,不多时,忽然眼前一黑,远处竟有一片黑影拦路而来,望之崇高伟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爷心下大惊,忙道:“那……那是什么东西?”房总管收起了无赖气息,躬身道:“回王爷的话,此地便是奉天门。”
天下第一门,曰“奉天”。此门坐北朝南、气势无双,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无论是当年的景泰皇爷、还是现今的正统皇上,举国大政尽在此间决断。唐王爷心头惴惴,低声道:“总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门下瞧瞧么?”说著送出银票,满面恳求。眼看王爷买票了,房总管自也不好推辞,只得咳了一声:“御门宝榻,国家重地,王爷速去速回。”
在太监的簇拥中,一行人来到御门正前,唐王爷抬头瞻仰,但见此门巍峨崇高,虽在黑夜间,亦能体会那股森严气象,唐王爷不敢说笑了,心敬畏间,便又朝门下走去,霎时之间,便已见到一座金,前放置一座香炉,上刻山河之形,再看边栏杆五方拱卫,正前天阶共计九步,直达龙榻座前。
九与五……想起这两个数儿,唐王爷如中雷击,自知见到了天子真榻,正要靠近两步,却给房总管一把扯住,皱眉道:“王爷,您想去哪儿啊?”唐王爷咳道:“本王想去上头看看,可以么?”房总管摇了摇头,道:“不行。”唐王爷送出了银票,却给房总管挡住了,道:“王爷,的可以看,这天子宝座却是看不得,不然一会儿要是出了乱子,那可麻烦了。”
唐王爷讶道:“出乱子?”他左右瞧了瞧,却也没见到巡查守卫,忙道:“四下无人,能出什么乱子?”房总管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张宝座有点……有点黏,不论谁上去了,都得给死黏在上头。”
“黏在上头?”唐王爷心下大惊,想起捕兽夹上的死老鼠,骇然道:“怎么?皇上在这儿置了机关?”房总管摇头道:“您多心了。这位子是给皇上坐的,谁敢安什么机关?”
唐王爷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却又给拦住了,房总管道:“王爷,您执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拦阻。不过您做点质押。”
眼看房总管死要钱,唐王爷却也不怕,即掏出大把银票,尽数塞了过去,正要转身而去,房总管却又拉住了他,摇头道:“王爷,这数目不够。”唐王爷嘿了一声,又手上的指环摘了下来,怒道:“这是老挝特的极品翡翠,值得十万两白银,够了么?”
房总管淡淡摇头,道:“王爷,您要看的是天子之座,十万两能做什么质押?来,把你们钱庄的钥匙交出来。”唐王爷之所以富可敌国,一半是因为他坐拥钱庄,他嘿了一声,大声道:“总管,你可欺人太甚了。”
房总管摇头道:“王爷,这是质押,不是抢你的。您一会儿看过金宝座,咱家自会把押金还给您。”唐王爷哼了一声,只得把腰间一大串锁匙扯了下来,悻悻然道:“三千五百万两现银,四十箱金条,十二省钱庄通行的飞钱,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库锁匙在此,太监莫不哗然出声,房总管却是不置可否,只管放开了手,示意王爷自便。
“王八蛋?谁希罕你的臭宝座……”唐王爷嘴中咕,快步走上了九级天阶,心下暗暗咒骂。
唐王爷非是口白说,他真是这个意思。什么天子宝座,在人也许要垂涎三尺,可在他眼陧,却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日日都给这张宝座欺压,景泰朝时皇帝要伐蛮夷,他第一个急掏腰包,结果全军上污下贪;后来正统皇帝想要惩治罪犯,唐王爷也是欢喜乐捐,结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时心里惦著银钱去处,便怯怯来问成果,却只得回一声暴吼:“乱党!你想刺探机密么?”
唐王爷益发火大了,什么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俸禄全出於他“万税爷”的口袋,偏偏这帮土匪还要自称圣贤,满口的朝廷德政,一脸有恩自己的模样,所以唐王爷老早就立下了大宏愿,他这辈子虽与帝王宝座无缘,可他迟早要来到天子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脓痰,方解心头之恨。
拿著三千万两作质押,总算可以出上一口鸟气。唐王爷恨恨行上九层天阶,一路上倒也没踩中什么机关,只是阶纯金所,镶满了宝石玛瑙,走起来颇为绊脚。难怪朝皇帝总是性命不长,整天走在黄金之上,难保不摔死几个。
唐王爷冷冷一笑:心里现出了几分快意,好容易穿过了阶,行上了宝座,但见座后有座翡翠屏风,望之晶莹翠绿,纹路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龙,再看五边扶手盘龙雕凤,做工细美,也是一件无价之宝。
眼见宝物在前,唐王爷忽然嘿嘿一笑,霎时仰天啊了一声,运起了一口脓痰。太监远远看著,猛见唐王爷鼓起腮梆子,这口痰竟是又浓又多,莫不大吃一惊,正要上前拦阻,房总管却只微笑摇手,示意无碍。
一片寂静间,唐王爷张开了嘴,嘿嘿冷笑间,正要朝宝座吐痰,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这口痰居然吐不出来了。太监愣道:“这……这又是干什么了?”房总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儿?”太监凝目来观,只见唐王爷站在金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痴傻了。人茫然道:“他……他见鬼了么?”
房总管摇头道:“笑话了。奉天门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意降临,岂有阴魂敢近?”他遥望御门之外,道:“告诉你们吧,他已经跨到了龙背上。”
北京城称“八臂哪吒城”,驾驭了一条怒龙,监管天下。这话在外人来听仅是传说,可房总管每日陪著皇帝早朝,却深知此言非虚。
天子宝座不是寻常地方,它位於京城的中轴线,当一个人来到了天子宝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时身子便会那条轴线对齐,当此一刻,奉天门、午门、五凤楼、承天门,乃至於各衙门、各法司,全京师的景物都要给这条线切作整整齐齐的两半,那威严之重、气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龙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曰,这权势之路的最后一关,便是“奉天门”,在这座金前,景泰朝的江充、刘敬、柳昂天……乃至於更久远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远,他们全都向这张宝座下跪膜拜,他们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为了效忠帝座背后的四个字,曰:“天下国家”。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的会跑出一张宝座,它是圣君的高坛、也是暴君的屠场,它固然会残害苍生,却也可以开万世之太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爷若想它,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可要让帝座重拾威严,郡却是谈何容易啊?
时在深夜,满天星辰聚,拱卫帝座尊严。唐王爷却慌了,他呆呆地含著那口痰,却不知该当如何,因为他已经骑到龙背上了,他痴痴看著那张宝座,想起一辈子给它勒索银钱,真想吐上一口痰,它彻底毁去,可转念想起它背后的意,却又不忍心这般做。
怎么办?怎么办?万俱寂之中,唐王爷呆呆看著宝榻,忽然间,他心口一热,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里也看到了第三条路。
对啊,怎么忘了那两个字呢?改革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进,便得焕然新,只消能改革,举国上下新,唯有让天子从宝座走下来,与民同在,与时俱进,这张宝座才能焕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这张宝座不能毁去,它还有用处,因为还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骤然间,唐王爷喉头发出大吼,他抖开了黄袍下,遥望南面,便朝宝座即位。
眼看唐王爷坐上了宝座,好似黄袍加身,在那儿奉天承运起来,太监不由吃了一惊,颤声道:“总管,完了……王爷也黏上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无论是谁来到了宝座上,全都要给死黏住ρi股,成了个失心呆。房总管却已有备,自是不怕.道:“慌,他还有质押在我这儿,不怕叫不醒他。”说著用力拍了拍手,朗声道:“王爷,快起来吧,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大胆。”两道目光微斜,唐王爷沈下脸去,森然道:“你想阻挠改革么?”太监面面相觑,房总管也是一头雾水:“改……革?王……王爷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爷仰起头来,龙鼻喷龙声、傲容道:“朝廷积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谁敢阻挠,谁就得死。”太监听得毛骨悚然,房总管便摇了摇手上锁匙,朗声道:“王爷,开玩笑了,您的钱都在这儿,您若还想拿回去,那就下来吧。”
“去。”唐王爷闭上双眼,淡然道:“为求改革,朕愿意牺牲性命,何况一点小钱?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想让我起来。”
眼看王爷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太监慌了起来:“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去找丽妃过来?”房总管苦恼万分:“没用的,他的症状很怪,比之徐王爷、丰王爷都不同,我看丽妃便算脱光了,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统皇帝去天坛祭祖,徐王爷、丰王爷便也趁机来皇城游览,当时他俩也与唐王爷一般,都曾死黏在宝座上,满口后宫淫乐,怎也劝不起来。天幸皇城美女丽妃刚巧经过,靠著绝世姿容、嗲声嗲语,这才把两位王爷引诱下来。只是看唐王爷满口改革,症状之怪,前所未见,却不知该如何让他超身了。
眼见唐王爷闭目然,想来要在上头安居乐业,太监满心惶恐,低声道:“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上去用强么?”房总管摇手道:“胡来,他现下神智不清,咱们若是强拉著他,也定会以为政变来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ρi股往往也越黏,房总管心念微转,自知不能用强,便装做恭顺的模样,上前道:“王爷有心改革,造福万民,咱家是一万个佩服,只是王爷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单王爷一人,您改革了这许久,是不是该下来歇一歇,换人上去了啊……”太监忙道:“是啊,王爷,咱们也等著上去改革哪。”
房总管顺著话头来说,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心,慢慢他诱骗下来,果然唐王爷身子微微一动,喃喃地道:“对啊,朕好像坐太久了……”太监大喜过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爷“啊”了一声,屁殴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房总管讶道:“怎么了?王爷闪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却听唐王爷道:“你走开,不许靠近。”太监上前两步,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戟指暴怒:“滚开!你们这帮假改革,竟想逼定股这个真改革,以为朕不知道么?全都滚!”太监瞠目结舌,想不到这改革还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爷盘据不走,想来是要死在宝座上头了。房总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爷,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百年好活,快下来吧。你改不完的。”太监也道:“是啊,王爷,人孰无死,天下积弊又深,您还是早点下来休息吧。”
“对啊…人孰无死啊……”这话又打动唐王爷了,只见他呆呆看著天际,颤声道:“朕虽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百年好活啊,这……这朕驾崩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呢?”说著掩面而泣,不胜悲戚,房总管自知得计,忙来柔声相劝:“王爷,哭了,人力有时而穷,千万逞强了,快下来吧……”正要再劝,却见唐王爷双眼一亮,喜道:“等等,朕虽然会死,可改革却可以永不中断了。”房总管愕然道:“为什么?”唐王爷笑道:“朕还有个儿子啊。”
“他妈的……”太监惊骇万分,看这唐王爷自己献身改革还不够,居然连儿子也要Сhā一脚,看他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即,真不知要伊於胡底了。
房总管一脸气恼,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声大喊:“来人啊!快取长生不老药来,一会儿给王爷服用!”听得“长生不老”四字,唐王爷登时欢呼起身,直从宝座飞奔下来,大喜道:“太好了,朕可以永远改革了。”
砰地一声,王爷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太监心存忿恨,一时拳打脚踢,喝道:“改你妈的头,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门外脚步杂沓,扈全数奔了进来,喝道:“你们干什么?”扈抢上前来,王爷扶起,唐王爷见自己衣装不整,躺於地下,不觉惊道:“咦?我……我怎会躺在这儿?”太监大怒道:“还装傻?你黏在宝座上了,难道忘了么?”
唐王爷脸上一红,眼见房总管还拿著自己的锁匙,忙一把抢了回来,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本王一时糊涂,还请公公见谅了。”房总管却是见怪不怪,道:“算了,天下最黏ρi股的,便是这张宝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这几千年来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来啦?”
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子宝座非比寻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辈子起不了身,怕还要父传子、子傅孙,千秋万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爷心下息,他瞧著天子宝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业,不由道:“英雄好汉、骚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杰虽多,可真要坐上了宝座,又有几个会甘心情愿下呢?”
自古帝王黄袍加身,莫不靠著凶杀拐骗,好容易拼掉了半条老命,爬到了龙背上,岂肯轻易下来?也难怪代帝王交出大权,若非一命呜呼,便是给逼宫斗垮,要想找一个甘心弃帝位的,那是绝无仅有了。房总管笑道:“行了,行了,这世上要真有个自愿下台的,若非疯子,便是傻子,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太监也笑道:“是啊,要真有这般怪胎,那可是圣人了,咱们又何必让他下台呢?”
哈哈笑声中,全场走得一乾二净,四下一片寂静,但见奉天门上雕画栋,彩绘了两名老者,左是“尧”,右是“舜”,可怜这两个老头儿站在上头几百年,脚下人来人往,却没人多看他俩一眼,至於他俩干过什么事,那更是没人知晓了。
离开了奉天门,迎面而来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阶雕龙,其下环绕三级金,却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此殿建筑宏伟,昭显威仪,便是俗称的“金殿”,房总管驻足下来,问道:“王爷,您想进殿看看么?”
经得先前一扰,谁也没了兴致,眼看唐王爷频频摇头,房总管道:“是了,咱们还是去偷考卷吧,再惹事了。”说著领了人,便朝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位在乾清门西侧,邻近皇帝宫,目下已是八世子的御试场,若非房总管监守自盗,怕也不容易闯入。人绕过金殿,朝西行走,忽然经过一座大殿,但见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显得极为阴森,唐王爷停下脚来,问道:“总管,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阴森伯人?”房总管道:“这就是仁智殿,咱们皇上驾崩以后,便要在此停灵。”
面前阴虱惨惨,看这仁智殿俗称“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宫停放之所,此时正统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无一物,门前亦无守卫走动。唐王爷凝目瞧著,忽道:“总管,本王可否进去瞧瞧?”
太监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旷寂寥,一无古玩、二无珍宝,不知何以值得游览?房总管眉头一皱:“王爷,这儿真没什么好瞧的,您要观光游览,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紧,却又多了叠厚厚的银票。听得唐王爷道:“总管,本王就是想瞧这儿,可以么?”
“行……”房总管打了个哈欠,道:“咱们命陪君子,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阶而上,来到了殿里,果然四下空荡荡的,真不知该瞧些什么,房总管道:“王爷啊,想看什么,管看吧。可说咱家拦著你啊。”
太监嗤嗤而笑,都知道总管说起了笑话。谁知唐王爷还认真了,居然走到了墙边,自在那儿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总管走了过来,笑道:“王爷啊,仁智殿没有人,只有鬼,您再敲下去,可引得鬼开门啦。”他哈哈笑著,谁知面前墙壁倏地一响,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妈啊!”鬼门真个开启了,房总管魂飞天外,太监也是骇然出声,一个个滚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条阴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处。人瞠目结舌,唐王爷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房总管嚅道:“什……什么传言啊?”唐王爷笑道:“公公健忘了。当年东厂上下经一场死劫、却是为了什么事?”
房总管牙关颤抖,寒声道:“难不成这条密道便是……便是当年…当年……”唐王爷微笑道:“忘了老东家的名字了么?来,告诉你吧,这条密道便是当年你的老东家、东厂总管刘敬下手政变之地。”说著手一挥,喝道:“弟兄们,除去乔装。”
唐王爷一声令下,八名扈立时脱衣除帽,露出了本来装束。只见这批人形貌各异,或肤色墨黑、或鼻高耸,竟都是些异域人士,绝非寻常王府侍卫。
武林高手来了,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的衣服下还藏著兵器,有刀有剑,俱都身怀绝艺。房总管满头冷汗,他瞧了瞧刘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颤声道:“王爷,你……你不是来偷考卷的么?这……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爷起了老眼,扈则是哈哈大笑,眼看太监一脸骇然,唐王爷收起了笑意,庄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笔试、立储大会,本王从没放在心上。我今日进宫而来,便是为了进去这条密道。”说著手一挥,道:“来人,预备进洞。”
刷刷刷,扈兵器拔出,各自站到了王爷身边,时准备进密道。唐王爷撇眼望后,微笑道:“房总管,愣在那儿,一起来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发一场大难,株连祸结,一切起因便是刘敬下手政变,那时房总管还只是个司膳太监,眼看前辈们一个个受尽酷刑而死,自是得魂飞天外,嗣后他逃过死劫,从此东厂无老人猴子称霸王,靠著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路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刘敬的位子,谁知这条密道居然再次现世,莫非是要把自己进去不成?
眼见唐王爷含笑望著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总管全身发软,一边擦著泪眼,一边哭求道:“王爷,老房年纪大、武功低,帮不上忙的。”唐王爷微笑道:“公公可拒人於千里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当心腹的。”
政变之道,便得赌上身家性命,眼看刘敬的下场就在眼前,房总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过两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王爷,你饶过我啊!”其余太监见老板哭了,更是哭声震天,已是磕头如捣蒜,唐王爷了口气,道:“总管,做大事岂能惜身?你可让我失望了。”他走上两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见房总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房总管话声才出,右手拂尘立时向护卫,旋即左手暴长,便朝唐王脉门扣来。口中更已大声喊叫:“来人!速去通报伍爵爷!便说唐王朱郅有意谋反!”
房总管毕竟是当今东厂头人物,见机极快,一见局面不利,立时先发制人,唐王爷毫无武功,眼看便要给人擒下,却在此时,一名扈横掌而来,已然与房总管指掌相交。
房总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东厂总管,武功虽不能与伍定远相比,却也算是当今厂卫数一数二的好手。尤其这套“鹰爪擒拿手”练得出神入化,敌人一旦与他擒拿对决,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断无胜算可言。
双方各以手掌相持,房总管仗著“鹰爪手”厉害,转眼便已扣住那护卫的手腕,跟著右掌扭转,左掌搭肩,已对方的身子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错骨、扭脱对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那扈竟尔弯下腰去,身子兜兜一转,居然绕到自己的背后。
房总管大为骇然,要知关节受制极为疼痛,一旦给人绞锁压制,那便再也挣脱不了,岂料此人不痛不痒,轻而易举便已脱离掌握?房总管大为惊慌,正要反身御敌,忽觉关节一痛,跟著肩头一股大力传来,逼得他双膝跪地,竟给对方牢牢制住了。
双方指力对决,房总管三招之落败,他又疼又慌,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唐王爷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软骨功。我这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软骨之技,称霸天竺十余载。总管要与他玩擒拿,那是再对盘不过了。”房总管痛得额头冷汗直流,霎时不顾一切,对著徒子徒孙喊:“还愣著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远!”耳听上司暴吼怒骂,太监这才醒觉过来,霎时蜂拥奔逃,哭喊道:“伍爵爷,快来救命啊!”
正统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远,他手掌重兵,对正统皇帝又极忠诚,京城里若有人造反叛乱,第一个对手便是他,看这天竺高手武功再强,在“一代真龙”眼里,却又值得几文钱?
惊惶哭喊中,太监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爷却不惊慌,淡然道:“瑞佐。”啪啪两声亮响,地下乡了双木屐,太监咦了一声,还不及绕路,眼前却又多了双赤脚,看那脚拇趾黑巴巴的,与其余四趾分得极开,形样诡怪,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总管率先认出人来了,太监急忙去看,果见殿中多了个矮子,看此人身材不满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张脸偏又威严森然,好似武松般长相。当真是武家兄弟合体,不搭调之至。太监虽说身在险地,却还是觉得好笑。
“瑞佐……”唐王爷淡淡地道:“拔剑。”一柄兵器缓缓提起,太监凝目来观,只见那兵器色呈火红,刀不似刀、剑不似剑,长约四尺,略显弯曲,当真是前所未见,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稳健。房总管见小们满心害怕,煞是气急败坏:“怕什么!你们没练过武么?快亮伙啊!”
太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时便也亮出了身兵器,有铁牌、有铁笛、有铁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宫廷日用之物,想来太监平日里不便公然带刀,便练就了这些奇门兵器,料来其中必有机关妙用。
奇门兵器对决东瀛倭刀,双方人马对峙僵持,唐王爷有八名扈,东厂则有十二名太监,唐王爷颇为大方,道也没有要胁人质,只走到房总管身边,微笑道:“公公,咱们刚好来练练兵,看是的人马强,还是我的手下行?”
眼见东厂的徒子徒孙浑身发抖,还没打便畏畏缩缩,房总管恼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东瀛武士扔了过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子!肩子啊!”上司激励喊话,太监同刻递出了兵器,那“瑞佐”也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响。
玉瓶来势好快,第一个飞了过去,跟在玉瓶后头的,则是十二柄奇门兵器,猛听刷地一声,刀光闪过,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玉瓶半空裂开,成了上下两载,切处极为光滑,尤其骇人听闻的,瓶里的水也给切成了两半,切面极为平整。
哗啦一声,水溅地,殿上多了两处水洼,转看那东瀛武士,却已还刀入鞘,自向王爷欠身。唐王爷微笑道:“房总管,胜负已分,你有何话说?”房总管大怒道:“谁输了,我的手下可都还活著!”话声甫落,却听地一响,地下摔落了半截铁尺、跟著一截拂尘坠落下地,转瞬间,铁牌、铁尺、缎带软索,全都断做了两载。
满场太监都呆了,他们瞧著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骇异间,忽听“剥”地一响,声如裂帛,太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棉袄裂开,露出了衫,正待伸手去掩,又听“嗤”地再响,衫绽出了一道裂缝,露出了赤祼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鲜血,倘要再破,那就要……无声无息间,太监呆呆看著自己的胸口,只见皮肤慢慢裂出了一道口子,渗出了深红鲜血……
“赫!”人大惊之下,急忙捣住胸口,就怕开膛剖腹了。唐王爷哈哈笑道:“放心,我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倭国贡使来京贺岁,便给本王借来用了。大伙儿品品,瞧瞧本王的三万两银子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总管自知性命垂危,忙来哈哈大笑:“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太监也是见风转舵之辈,好容易死里逃生,忙学了上司的模样,只管欢笑磕头。唐王爷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来,总管大人,咱们话少说……”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来,咱们一起勇闯鬼门关,见识一下阴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总管魂飞天外,已是双手急摇。
看这政变实乃孤注一掷,一旦出手,等同赌上了九族性命,太监一听自己要下地狱,顿时哭声震天,唐王爷了口气,道:“房总管,咱们打都打过了,你可赏个脸吧。”说话间八名隧扈围拢过来,已房总管团团包围,只见天竺修士静默在前,东瀛剑客虎视於后,一旁还有六名异域人士,个个神光炯炯,均非寻常人物。
房总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岁已长,过不两年便可告老还乡,实在犯不著玩这一把,可唐王爷一旦恃强用逼,难保自己不会血溅五步。他自知一个对答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只得苦笑道:“王爷,且容咱家多问一句,这立储案未到最后关头.不知花落谁家。您……您好端端的正路不走,何必走这招险棋呢?”
这话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方今八大世子之中,向以“徽唐徐丰鲁”五王最受瞩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于载昊、徽王世子载允两人势力最大,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如今正统皇帝圣旨末裁,载昊既还有希望中选,唐王为何要忽然发难?太监一听此言,登时哭嚷喊:“对啊!王爷!您要走正途啊!咱们还可以偷考卷、撒贿赂、送美女,您为何要走这邪路呢?”
“总管大人……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爷了口气,朝房总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应该晓得的,载昊早就没希望了。”
房总管忽闻此言,不禁咦了一声,道:“王爷您……您何出此气馁之言?您是觉得咱家出卖你了么?”唐王爷摇头道:“总管误会,本王对你只有感激,无分毫不满。”房总管嘿地一声,索性把话说开了,大声道:“既是如此,王爷何故出此下策?我给你四处奔走,受尽了人家的冷眼,你却在这儿作怪?王爷!您真那么怕『临徽德庆』?”
方今朝廷势力最大者,便是“临徽德庆”四王,这四位郡王手握百万雄军,势力之强、洞见观瞻。想来唐王意图不轨,便是给他们逼出来的。一听此言,太监立时义愤填膺,大吼道:“王爷怕他们啊,咱们一会儿上他家纵火,烧死他一家老小,给您出口气啊!”
唐王爷笑了一笑,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了,不过本王此番作为,与四王无关。”房总管讶道:“你……你真不怕他们?”唐王爷淡然道:“『临徽德庆』势力极大,却非牢不可破。毕竟他们有四个人,便有缝隙可钻。待我送点银子过去,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总管暗暗首,看唐王爷以离间之策应付四王,可说深明诀窍。可说也奇怪,唐王爷既有应付徽王的妙计,这立储案自该水到渠成,可他又为何要行走偏锋?莫非朝廷里另有什么势力集结?
一片疑惑中,听得一名太监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爷怕谁了!”唐王爷微微一笑,道:“我怕谁啊?”那太监喊道:“王爷是怕鲁王允跖,他比您还有钱!”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东昌府的鲁王允跖。此人靠著父祖泽荫,家中藏了大笔金银,未必不比唐王的力。耳听太监胡喊乱嚷,唐王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位公公啊,鲁王买还珠,笑天下,他的钱是死钱,岂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你们若拿这个守奴与本王相比,可难免让天下人耻笑了。”
房总管反覆猜想,越发纳闷,看这唐王谁也不怕,可他为何要与皇上犯?莫非后宫里有人敌视他?想著想,霎时灵光闪动,双手一拍,喊道:“王爷,我知道了!是不是琼武川要对付你!”引王爷皱眉道:“琼武川?”房总管忙道:“是啊,他这回立储案里支持川王爷,早已把您视为眼中钉,王爷,是不是他把你逼成这模样的?”
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哈哈一笑:“总管误会了。我与琼武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谅他行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总管乾笑道:“王爷,您逞强啊,人家可是当今国丈,您便算不怕他,总该怕他的女儿吧?”
紫云轩,朝廷第一外戚势力,头人物便是琼武川。此人势力满朝野,女儿更是当今皇后,若要与唐王爷唱反调,自是大敌一个。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捋而笑:“公公这话就没见识了,琼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时早已挤身权臣之林,何须等江刘柳全死光了,方来正统朝里逞勇斗狠?”说著摇头耻笑:“此人倚仗女儿裙带,非英雄也。纵能得意於一时,亦不得久。”
房总管连猜数人,无一得中,还想磨耗时光,却见那东瀛武士“瑞佐”提著凶刀,慢慢朝自己走来,房总管浑身发抖,颤声道:“王爷……到底这朝廷里是谁要对付您啊……您……您快请说吧,老房给您拿主意……”
唐王爷道:“公公老是装傻,本王在朝廷里真正大敌,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后东瀛武士登时喝地一声,拔刀出鞘,直朝房总管砍去。
“王爷!”天外飞来横祸,房总管自是惨叫道:“咱家可没碍到你啊!”
惨叫过后,房总管只觉肩头一凉,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见唐王爷似笑非笑地蹲了下来,他瞅著房总管的右臂,道:“总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敌人是谁?”房总管呆呆看著唐王爷,眼见他在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时之间,什么都懂了。
世上帮会门派虽多,可以烙印为记的一群人,却只有那四个字。房总管乾笑道:“王爷……您……您怕的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场太监噤若寒蝉,只闻殿外风响,吹得窗格子震动,彷有人在旁窥看一般。唐王爷了口气,眼见房总管的右臂清白,不见记,便替他掩上了肌肤,道:“你说对了。镇国铁卫一日不除,说我儿子载昊能否当上皇帝,便连咱们家的这个大好江山,也要给这群贼子顺势叼走。”房总管脸色惨白,一时低下头去,竟是久久吭不出声。
若说朝廷是只大棋盘,正统皇帝是城池里的“大”,伍定远是手握兵权的“相”,六部尚书、五寺寺卿则是“车马炮”,至於这个镇国铁卫,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卒,他们就是那只大棋盘。
“镇国铁卫”行事讳,却总是无所不在,如影形。是以朝廷里上至帝王,下至知县,每个人身边都跟著一个黑影,他们权夺利,相互激战,却不知道自己未离开那只大棋盘,也走不脱“影子”为主人设下的局。
这是生死之战,载昊若成了皇帝,第一个扫除的便该是“镇国铁卫”。否则他只能做个木偶隗儡。同样的,“镇国铁卫”也不会手下容情,他们定会提前发难。如此看来,唐王爷深谋远虑,他已经看到立储案之后的局势,也难怪他要行此险棋了。
眼见房总管面色如士,迟迟吭不出声来,唐王爷不由笑了笑:“总管,不如您来告诉我吧,现下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柜磕头,请他给咱们烧个烙印,把ρi股烫红?”房总管乾笑道:“那……那也是个办法。”唐王爷冷冷地道:“开这等玩笑。本王当年没有顺服江充,如今也不会顺服客栈。你点条明路吧,本王该怎么办?”
房总管面色苍白,他瞧了瞧王爷手下的武士,又朝刘敬遗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长,就地坐下,道:“王爷,算了吧……其实载昊这个皇帝当是不当,没那么要紧。倒是您该替自己留条退路,赔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爷附耳过去,森然道:“你老房是个局外人,时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载昊呢?你想这一局要是玩输了,咱们父子还会有命在么?”
赌局既已下了,断无反悔余地,若想永远抽身离开,唯待气死亡之日。房总管这几年来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晓他的决心。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道:“也罢,那你杀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绝不连累老家人。”
这是必死的局,房总管绝对不玩,果然便决心一死了。听得此言,太监心悲戚,自知政变要死,不政变也要死,一个个都哭了起来。唐王爷听他说得壮烈,不由笑了笑,道:“哭、哭,你们怎都不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密道的?”
这话倒是提醒房总管了。当年知晓此间机密的,说来不过江刘柳几人而已,待得东厂覆灭、正统辟,朝廷里死伤惨重,这条密道的辛便给人遗忘了,看唐王爷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其中定是有什么缘故。
“总管……”唐王爷要解说机密了,他搂著房总管的肩头,附耳道:“老实告诉你,本王拿到了……”说著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总管满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间,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事,他低头急看,霎时大声惊呼,一旁太监们也急急围拢过来,颤声道:“好漂亮……”
实漂亮,房总管手上拿的是一颗红宝石,其状如卵,色泽之深,更是宛如鲜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红,足见此物色光之纯。房总管揉了揉眼。他虽说久居宫中、见惯了奇珍异宝,却也没见过这般巨大的红宝,他情知有异,喃喃便问:“王爷……这东西如此珍异,不会是买来的吧?”唐王爷微笑道:“当然下是,这是一个女人交给我的。”
房总管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女人?听来怪有钱的,该不会是什么天女吧。”这话本在打趣,谁知唐王爷却把眼睛凝视著自己,首微笑,房总管乾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爷笑了笑,道:“这颗宝石有个名字,叫做『帖木儿红宝』。剩下的话,我应该不必说了吧。”房总管呆呆看著,霎时一拍大腿,惊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声呼喊,却见唐王爷竖指唇边,嘴角含笑,房总管又惊又喜,道:“王爷,你……你真见到她了?”
唐王爷嘿嘿一笑,道:“这就天机不可泄漏了。来吧,总管,本王已有天命护身,自足与镇国铁卫周旋。您若也想玩这一局,那便跟著来吧。”说著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总管凝视著面前的黑洞,心下却生出希望,虽不知“天女”是否便是传闻中的那个女人,可一旦她真已来到中原,局势当有所改观。他一咬牙,想起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当即上前去,嚷道:“王爷!让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总管进密道,徒子徒孙面面相,不由大声哭了起来:“不要啊!我们不要死啊!”东厂群监悲从中来,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子徒孙便算不从,也没人理会了,果然扈又踢又打,更他们一个个踹进了密道。
喀地一声轻响,密道起,眼前漆黑无光,四下满尘灰,太监禁不起,一时莫不如耗子乱窜,又哭又叫,房总管喝道:“乖乖站好,坠了东厂的威风。”太监哭哭啼啼,勉强抱做一团,房总管哼了一声,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爷却拦住了:“且慢用火。这密道太久没开,怕有沼气。”
房总管答应了,可面前黑暗无光,若无火光相助,却要如何辨识道路?正烦恼间,却见唐王爷伸手入怀,瞬息之间,黑暗里亮起了一片萤光,照亮了整座秘道。
夜珠来了,只见唐王爷掌中多了一颗宝珠,荧荧生辉,光柔如满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於深海,夜照寒洋,可说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唐王爷却拿来当油灯用,足见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面前的唐王爷真有钱,他的红宝石有鸡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太监遇得如此明主,顿时簇拥了过来,垂泪道:“王爷,咱们才一时糊涂,没了忠心,请您见怪。”唐王爷哈哈大笑:“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之意,来日自当与本王共享富贵。”太监听得富贵二字,霎时鼻中喷气,目中发光,悲戚容情一扫而空,全都等著望黑里了。
唐王爷笑了笑,便夜明珠交给了天竺高手,命其当前领路。人沿途向前,一连走过数百尺,但觉密道晦气恶臭,真不知积了多少泥尘,房总管掩著鼻子,憋声道:“这刘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这个大洞。”唐王爷笑道:“总管此言差矣,刘总管虽说神出鬼没,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来的么?”
房总管心下一凛,看这条密道深入皇城地区,若想开凿施工,必然惊动后宫妃。纵是神机妙算如刘总管,怕也办不到。他转了转念头,沈吟道:“如此说来,这莫非是江充所为?”唐王爷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子臀下开大洞?”
房总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这……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爷了口气,道:“答对了。不过这条密道不是景泰朝开挖的……”他伸手轻抚石壁,道:“这是隆庆帝凿出来的。”
“隆庆帝?”太监大吃一惊,看这隆庆皇帝不是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统之君,想他乾纲独裁,根基稳固,却不知为何乱挖自家墙角,莫非想自己闹政变不成?
满场寂静中,没人看得懂道理,房总管老谋深算,登时醒悟道:“我晓得了,这是狗洞!”
古来帝王的本领没有,开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国破家亡之时,莫不打开大门、急而出,还怕少带了金银细软。耳听太监频频称是,唐王爷却是勃然大怒:“大胆!国在天子在,国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粮,徵百姓的税,一旦到了不能保护百姓的时候,便该下手自裁,以示负责!岂会预留密道逃生?”
王爷义正词严,太监却是眉来眼去。毕竟千古以来,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头鼠窜、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个个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头鼠窜而去,又有谁肯负责了?至於那些跳海自杀的,多半都是倒楣小孩替死鬼。要说真有一位皇帝与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国天子的身分自杀、以示负责,那还真是千古奇谭了。
房总管乾咳几声,自知事涉王家面,不好意讥嘲,便道:“王爷教训得是。只不过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胡乱道:“是供隆庆皇帝捉迷藏的?”
太监细声偷笑,唐王爷也不好再骂了,他了口气,道:“老实说吧,本王今夜之所以进宫,纯是因为宝石主人的请托。她希望查清楚刘敬何以败亡。”
房总管讶道:“这还犯得著查么?当年刘敬是给胡忠出卖的啊。”太监辈分低,不知胡忠是谁,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爷却道:“也许是吧,不过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这条密道绝非普通地方,也许刘敬得知此间密的那一天,就已经定了他的覆亡。”
太监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喟然息:“宝石的主人说了,这条密道牵扯了咱们皇家的一个诅咒。为了这个诅咒,天下动多年,至今犹未平息。”
“诅咒?”太监面面相颅,一时不得其解,唐王爷道:“据说这个诅咒一日不除,来无论谁登上了帝座,谁都坐不稳龙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离去。”
人越听越怪,良久无人作声。看眼前这条密道罕为人知,若真是隆庆皇帝挖掘出来的,恐怕琼武川、伍定远等大臣也未曾与闻,只不知唐王爷自称受人之托,却是什么人能把此间密托付於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出前朝古远的密?
房总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情,可情势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当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捡,只管默默尾在后。
约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说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个博学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首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路,唐王紧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过了十年,眼前的密室还是极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首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弹孔,地下还留著些铁弹枪丸,虽说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发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伙,这江充还真是狠,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没瞧咱们皇上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过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还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叨叨的说著,忽见地下有著几滩乾涸血,便问道:“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没,岂能死於宵小之手,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过境迁,太监把大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里,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个流血殒命的,却是这位薛奴儿,房总管,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太监还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太监心下一惊,这才想起那个粉面红唇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没想人缘坏到这个地步,房总管咕两声,虽说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於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过数里,道路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度,首道:“从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路甚宽,已能供数人肩而行。低声便道:“这是供政变兵马行走的吧?”唐王爷首道:“没错。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太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乾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著,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拐我。”说笑之间,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过百来尺,地底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太监忍耐不住,一个个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这不是屁,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闷,转看太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还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过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不出宫,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耽搁了!”
前方恶臭扑鼻,已是难以呼吸,可朝廷秘辛便在眼前,只消到了密道尽头,当年刘敬何以失利、隆庆皇帝何以建造此间密道,种种谜团都能一举揭破,太监鼓起了勇气,低头狂走,那唐王爷也给人背了起来。正走间,忽听前方传来惊呼,太监大喊道:“总管,没路了!”
房总管急忙上前,惊见前方道路多了一块巨,已去路堵死。他嘿地一声,没料到去路已给封死,赶忙喊道:“大家一起过来,把这大石头推开!”总管一声令下,人全数涌上前来,一个搭著一个,齐心合力来推,听得“喝啊”、“喝啊”之声不绝於耳,奈何太监尖叫、王爷喘息,高手低吼,那巨石却是闻风不动。
四下沼气益发浓烈,太监难以呼吸,想要退出去,却又怕支撑不过,便在秘道里乱挖泥土,盼能掘出生路。猛听嗤地一声劲响,地下喷出泥水,秘道两旁的土石纷纷坠落,土质竟甚软。太监大喜道:“有路走了,快挖!大家快挖!”
软土深掘,秘道深处便传来异响,仿龙吟悲鸣,房总管大惊失色:“住手!再挖了!”
房总管迟了一步,听得轰轰怪响,秘道深处土石坍方,竟已堵死了去路,可面前泥水却越淹越高,转眼已至膝间,太监哭喊叫嚷,欲朝秘道后方奔逃,偏又无路可走,只得大哭道:“总管!总管!救命啊!”房总管早已慌了手脚,赶忙出力来推巨石,正慌乱间,忽地触到了一行刻字,依序摸去,见是:“江充灭刘敬於此”。
“死定了啊!”地道里哭声震天,房总管也是愕然苦笑,看江充为人何其谨慎,想他当年察觉此间机关之后,必定命人在出口处设下埋伏,果然今夜“死江充杀活总管”,东厂又得二次覆灭在此。太监不愿等死,只能扑在巨石上,拍打哭喊:“救命啊!快来人救命啊!”
眼看便要全军覆没,忽听一人道:“瑞……瑞佐,上前开道……”刷地一响,一名矮子拔出了长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正是那东瀛武士上来了。
倭刀锋锐异常,高手练至绝顶造诣,往往能一刀断岩,以这“瑞佐”的功力而论,或能让人脱困也未可知。房总管大喜过望,忙道:“大家靠墙站著,挡路。”
泥水渐渐上涨,已至腰间,情势更见艰困,那瑞佐涉水走来,停在巨石之前,慢慢屏气凝神,猛听“喝啊”一声怪吼,烈风破空声大作,看瑞佐持刀过顶,重斩而下,太监自是欢呼叫好:“成啦!”
太监急急围拢来看,正等著大石碎开、天崩地裂之象,哪知半晌过后,却见大石头仍旧好端端地蹲在那儿,除了石面上多了两道刀痕,交会十字,其余无异状。房总管气得泪眼渗出,道:“混帐倭寇!除了会欺负太监,却还成什么用?咱家先宰了你!”正咒骂间,猛听地一声金响,一柄兵器从人群里刺出,只见岩石上多了一柄金锥,看那锥头所入之处,赫然便是才斩出的十字痕心。
“喝啊啊啊!”人群里站著一条壮汉,看此人肤色蜡黄,好似是个南洋人,他拿起了脑袋,咚地一声重击,脑袋如同铁般撞下,那金锥受了大力,竟尔慢慢没入中。太监欢呼喊叫:“铁头功!咱们有救了!有救了!”
咚咚敲击之中,金锥深入石心,已达数尺,那南洋力士金锥奋力拔出,石面上便留了一个深孔。便於此时,又是一名扈上来了,看此人瘦巴巴的,手上拿著一只大竹筒,却也不知有何古怪。
正疑惑间,那人弯下腰来,竹筒置於石面缺口,跟著深深吸了口气。
呼吸之间,那扈胸腔鼓起,越涨越大,骤然间,气息吹送,竹筒里一股黑色粉末飘出,满是辛辣之气。房总管大吃一惊:“火药!”话声甫出,便已向后奔逃,太监亡命不落人后,自也呼爹喊娘起来。
“救命啊!”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一股烈风从身遭刮过,向外窜出,须臾之间,大石崩坍,天摇地动,泥脏臭水倏忽泉涌,便人一齐冲刷出去。
“妈呀!”房总管一马当先,第一个被冲了出去。他趴在地下,浑身烂泥,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全是为了朝廷的大密,不觉咬牙切齿,正四下搜寻机密间,忽听耳边传来啜泣声:“呜呜……有坏人……”
房总管呆呆地抬起头来,眼见自己身处一座仓之中,地下铺满稻草,草上躺了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少女身上又压了个衣衫不整的男孩,二人满面惊惶,也正朝房总管瞧来。
“什么玩意儿?”房总管呆了,少男少女叠罗汉,仓里来个不亦乐乎。房总管呆若木鸡,想起自己九死一生,却是这么幅景象等在眼前,霎时翻身起跳,便已向唐王爷,狂怒道:“他奶奶的王爷!这……这就是咱们朝廷里的大密?”
唐王爷也是一脸狼狈,他给扈搀扶起身,眼见小男小女缩身相拥,十分惊惧,自也是满面迷茫,他左顾右盼一阵,方喘道:“两位……两位莫怕,我们是朝廷命官,不知……不知两位高姓大名……”那少年颇为老实,喃喃便道:“我……我叫杨阿中……”说著又朝少女一指,羞涩道:“她……她叫阿香……是我的姑娘……”
正害怕间,忽见房总管色地盯著少女,似有意图,那少年不由大惊道:“你干什么!碰我的阿香!”
“碰你个屁!”房总管恼火了,尖叫道:“谁想碰你的阿香了!公公只想碰你!”说著少年揪住,全身乱碰一,喝道:“快说,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骇然不已,万没料到此人不爱女色,专只著自己来,含泪哭道:“这儿……这儿是小镜湖……”
房总管转身去瞧庙外,只见附近有处沼泽,芦苇丛生、泥泞遍地,想来才的沼气便是这儿来的,一时心下更怒:“小净湖?净你个大头?这分明是个泥巴沼!”正要乱碰严惩,却听唐王爷道:“对了,就是这儿,是这个地方没错……”
太监微微一愣,全都安静下来了。不知小镜湖有何悬疑之处。唐王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小兄弟,这儿以前是座破庙,对么?”那少年讶道:“是啊,那是我小时候的事了,你怎么知道的?”唐王爷嘘了口气,道:“对了,当年刘敬就是以此为根据地。”
地方对了,庙是破庙、湖是镜湖,虽已时移物换,仍能看得出昔日端倪。房总管皱眉道:“王爷,再来呢?您不是说这儿有个什么狗屁诅咒?”唐王爷自也参详不出,他在仓里走了一圈,沈吟道:“是这样没错……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咱们只消离开密道,意找个人一问,便能找到当年遗下的线索……慢慢也能解开谜团……”
房总管气极反笑,道:“意找个人问是吧?”说著那少年揪了起来,喝道:“臭小子,快招!朝廷最大的密是啥?说!”那少年哪里知道什么?一时高喊救命,那少女急急上来抢人,尖叫道:“你做什么?快放下他了!”
正打闹间,仓外传来脚步声,听得一人喝道:“杨阿中!你拐带我的阿香,却是想找死么?”另一人又道:“没错!朋友妻、不可戏,你玩弄阿强的女人,你还想活么?”说话间仓大门打开,一群少年手持棍棒,蜂拥而入,正要找杨阿中算帐,却见面前站著一个泥巴也似的黑人,左手拎“阿中”,右手提“阿香”,兀自凶眼瞧望自己,少年魂飞魄散,大惊道:“鬼啊!”
房总管哈哈大笑,左擒右抓,宛如饿虎扑羊,眼看其中一个唇红齿白,忙下了少男少女,之搂入怀中,喝道:“臭小子,快给我从实招来!朝廷最大的密是啥?”
随扈见得无聊戏码,莫不掉头走开,房总管玩得兴起,便只顾著狞笑。可怜那俊俏少年本是来揍人的,此时给房总管全身乱摸一通,早已得白脸发红、红唇变白,慌道:“你……你要我招什么?”房总管狞笑道:“有什么、招什么,快给我说!”说著伸出手来,朝那少年腋下扒搔。
“哈哈…哈哈……有有行,我有密可招……”那俊们少年瞧著阿香,笑道:“我…我上个月也……也和阿香来过仓。”
“哇哇!你说出来了!”少女掩面大哭,少年满面惊羡,顿时杀来两名恶汉,吼道:“杨阿青!朋友妻,不可戏,我杀死你!”说著同心协力,那俊俏少年架起,拳拳到肉,那俊俏少年大声道:“你们误会,她……她只是要贴补家用,我这是帮她啊!”
“放屁!”砰砰连拳,杨阿中左右开弓,杨阿强飞脚直踢,眼看杨阿青快没命了,房总管将两人挡了开来,笑道:“好啦、好啦,看你们三个如此成材,不如跟公公回宫吧,包管以后四大皆空,什么都不必啦!”
那几名少年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兀自咬牙切齿,相互叫骂,房总管则是笑地瞄望人群,只在物色中意弟子。他见一名少年躲在人群里窥看,赫然也是个面如冠玉,样貌极为出的,不由笑道:“你们这几个孩子长得倒好,真算是难得了,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阿明。”那玉白少年样貌秀气,眼神却颇为傻气,房总管最爱蠢小子,不由呵呵笑道:“阿阿咿咿,又是个『阿』字辈的,小阿明,你姓啥啊?该不会姓『阿』吧?”那少年忙道:“我……我不姓阿,我……我姓杨。”房总管捉弄小孩一阵,哈哈笑道:“又是个姓杨的。”正要揉捏面颊,却听唐王爷“咦”了一声,道:“等等,又来一个姓杨的?”
那阿明微感讶异,不知姓杨有何古怪,便道:“是啊。”人微微一愣,不知王爷何出此问,那唐王爷却急急拉过了“阿中”,道:“小兄弟,你……你方说了,你也姓杨?”
那杨阿中怒吼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杨阿中便是。”说著起袖子,戟指大骂:“杨阿青,你纳命来吧。”恶虎扑来,得阿青大哭道:“救命啊!杨阿根,快来帮我啊!”
又来了一个姓杨的,名叫“阿根”,此人身强体壮,赤脚无鞋,当是做惯了粗活,只是这人倒也古怪,如此粗活作惯的,肤色居然还颇为白细,倒似个天生晒不黑的。
唐王爷越看越是紧张,霎时取出了一只金元宝出来,大声道:“快说!还有谁姓杨!本人重重有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少年呆了半晌,霎时全数大喊大叫:“咱姓杨!”、“咱也姓杨!”、“咱们统通都姓杨!”
杨阿明、杨阿中、杨阿青,人人先恐后,忽听一个少女道:“我……我也姓杨。”少年大声吼骂:“胡说!姓周!”那少女慌道:“我…我这是冠夫姓,我以后要嫁姓杨的……”
一片吵闹中,便算最漫不经心的也懂了,面前的孩子们都姓杨,不消说,附近必有一座“杨家村”,方有这么这群孩子在此游荡。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他撇过眼去,自与房总管对望一眼。两人虽未启齿交谈,可彼此心里都明白,对方必也想到了那个名字。
响叮的三个字,方今世上姓杨的当中,没人比他的权势更大,他的名字叫……
“杨肃观?”
破旧的农舍里,面前坐了个老头,约莫六七十岁年纪,他手持唐王爷送来的纸条,喃喃道出了“中极殿大学士”之名。
时近午夜,大批乡民窥看议论,瞧著茅屋里的情景。只见八名护卫守在屋外,屋则站著一十二名无男子,再看桌边还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唐王爷,另一个则是房总管了。他俩面前也坐了个姓杨的,他是“阿中”的爷爷,乃是村中唯一识字的长者。
没人料想得到,密道外有个杨家村,相距不到五里,全村上千个乡民,却找不到一件新衣裳,看此地如此贫苦,若非“杨阿中”等人带路,恐怕外人还不易找到地方。
面前的老者低头探看字条,喃喃地道:“杨肃观?你们要找他?”唐王爷频频首,自知朝廷里的杨姓必与此间有些干连,忙道:“劳烦老丈了,不知这位杨君可曾在村里住过?”
“急…先让我想想啊……”那老者揉了揉眼,喃喃苦思起来。杨肃观官居一品,名满天下,任兵部职方司郎中、五经博士、太常寺少卿,目下则是阁最年轻的大学士,如此人物在前,那老者却始终说不出个道理,听他地道:“杨肃观……杨阿肃……杨阿观……”他掐指捏算一阵,忽问孙子道:“阿中,村里有谁叫『阿观』么?”
“没这个人!”杨阿中咬牙切齿,兀自瞪著门外的杨阿青,十分仇视。唐王爷与房总管对望一眼,摇头之中,只得提笔再写字条:“那这个名字呢?老丈可曾听过?”
“杨绍奇?”老丈起昏花老眼,蹙眉道:“杨阿绍……杨阿奇……”他掐指算了半天,却没了声息,想来也没听过这人了。一连碰了几个钉子,房总管不由咕几声,唐王爷却不气馁,他提起了毛笔,又写了个名字出来:“这人呢?这个年纪长些,老丈也许听过?”
“杨远?”老人定睛一瞧,不觉啊了一声。唐王爷大喜过望,忙道:“老丈认得他么?”那老者喜道:“当然认得,还挺熟的呢。”说著挥手暴喝:“杨阿远!过来!”听得喊声,人群里走出一名乾瘦汉子,他伸进了脑袋,朝门里挥手而笑:“小人杨阿远,几位大爷找我么?”
唐王爷伸手抚面,房总管嘻嘻笑骂,一旁太监则是摸起了自己的空,打了个哈欠。
住在京城的都知道,杨家的家长早就不见了,十年前杨远到水定河边洽公,意外失足落水,就此溺毙无踪。可怜堂堂的大学士,却只剩了一个衣冠,倘使面前的瘦汉真是“杨远”,那八成是恶鬼附身了。
眼看此远非彼远,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王爷自是一脸沮丧,房总管凑头过来,细声道:“怎么样?还能查下去么?”唐王不愿无功而返,低声便问:“总管,杨远可有什么字?”
杨远若真是本乡出身,平日用得必是小名。便如“阿中”、“阿青”一般,只是时隔久远,杨远字什么、什么,却是无人想得起来。唐王爷满心愁闷,却也没了,他喝了口热茶,正思索间,忽听太监催促道:“王爷赶紧走吧,现下已是午夜了,天光亮前咱们定得回宫哪。”
陡听此言,唐王爷本已起身,却又坐了回去,喃喃地道:“天光亮……天光……”房总管讶道:“王爷,你怎么了?”话声未毕,猛听王爷一拍桌子,暴喝道:“阿光!”
村民咦了一声,面面相觑,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抓起了毛笔,火速写下三宇,喝道:“老丈,你来瞧这个名字。”
“杨刑光?”人一同探头过来,齐声道出这个名字。
屋鸦雀无声,却听那老者“咦”了一声,道:“阿光?”唐王爷大喜过望,喝道:“阿光!”太监不知他俩何以光来光去,莫非要吃光抹尽?正纳闷间,那老者打开了抽屉,翻东找西,慢慢寻出了一张纸条,他低头比对半晌,忽地讶道:“,阿光真是叫这名字。”说著抬起头来,道:“这位大爷,你……你怎么识得阿光的?”
唐王爷惊喜之下,忍不住双手一拍,自向房总管道:“有了!杨远就是杨刑光!”
杨远,字刑光,景泰十七年皇门金榜进士,说来这“刑光”二字,正是“中极殴大学士”的表字。唐王爷误打误撞,居然找出了线索,他嘘出了一口长气,道:“老丈,我是阿光的朋友,找他十几年了。他以前可是住这儿么?”那老者苦笑道:“您也在找他啊,真不巧,咱们也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哪。”唐王一脸纳闷:“你也在找他?为什么?”
话声未毕,面前已然送来厚厚一叠纸条,跟著老丈苦笑、孙儿大笑,屋从上到下,乃至於门外窥看的乡民,全都哈哈笑了起来:“阿光!阿光!花光光啊!”
房总管咦了一声,听不出所以然来,忙道:“花光光?什么花光光?”乡民捧腹笑道:“钱哪!不是钱,哪里能花光光啊?”
乡民莞尔失笑,房总管也醒悟过来,方知阿光是个穷光蛋,那老者唉声叹气,厚厚一叠纸片翻了开来,道:“哪,这些就是阿光写的借据,加起来一共六十几两银子,抵得上两头毛驴了。”房总管心下一凛,忙来看借条署名,只见上头胡乱画了个押,立书人果然是“杨刑光”。他咳了一声,便附耳过去:“王爷,有点怪。”
实有点怪,杨远是前朝五位大学士之一,家万贯,学富五车,怎可能在家乡借钱不还?唐王爷怕自己弄错了人,便又翻了翻借据,待见纸张泛黄,立书年份远在景泰初年,沈吟便道:“老丈,这么多年来,阿光一直没回来么?”那老汉道:“那是当然了。这小子借了一ρi股债,之后便躲到外地去了,咱们村子里受害的可不只一家一户哪。”
房总管又道:“老丈,这人以前还做过的坏事么?”那老者道:“那倒没有,阿光是个游手好的,除了偶尔喝醉酒,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
听得此言,房总管心下了然,当即俯身过来,附耳道:“王爷,不必问了,这人不是杨远。”唐王爷道:“何以见得?”房总管细声道:“那还用想么?堂堂的阁大学士,为何要为几两银子逃亡外地,不敢返乡?”
唐王爷一颗心直往下沈,眼看自己费尽千辛万苦,来到了河北杨家祖源,居然还是一无所获。他瘫倒椅上,呆呆出神,过得好半晌,方道:“老丈,这阿光为何欠你的钱?可是好赌么?”
那老者苦笑道:“也算是赌吧,这小于每隔三年便要去省城大赌上一场,不过他老是输,慢慢就光啦。”房总管讶道:“每隔三年赌一把?这是什么赌局?”那老者乾笑道:“朝廷办的赌局。”房总管还待要问,已给唐王爷拉住了,道:“他说得是科考。”
房总管心下醒悟,这自古科举便是个火坑,引得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望里跳,偏生状元就只有一个,每回放榜出来,总是一家庆喜万家哭,看那“阿光”命运乖离,必也是全家抱头痛哭的一个了。
想起读书人一穷二白,常为赶考东赊西借,想来这阿光定也是个穷秀才,房总管又道:“那后来呢?这『阿光』可考上了吧?”话声未毕,乡民已是嘻嘻而笑,那老者摇头道:“嘿嘿,那小子要是考上了举人,咱也可以做状元。”唐王爷皱眉道:“怎么?阿光读书不行么?”
那老者摇头道:“这人其实挺聪明的,可惜就是太懒,什么事都是光说不练,尽耍嘴皮子……唉……我早就劝他安分守己,专心种地,可惜好话三边、连狗都嫌,只由他吃屎去了。”
听到此处,连唐王爷也不想问了,看这“阿光”不学无术,长年科考不中,怎比得上杨远的盖世文章、过目不忘?若要说他俩本是同一人,那真要闹笑话了。他了几声,叉道:“老丈,这直隶省境里,可还有的杨家村?”那老丈摇头道:“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要说离北京最近的,当属咱们村子了。”耳听太监频频咳嗽,都在催促自己走,唐王爷也不抱希望了,正要离去,忽然键心念一动,想起村子里颇多俊美少年,忙道:“等等,我还一事相询,这阿光生得什么漠样,你可还记得?”
“记得吆。”老丈还没说话,后厨却冒出了一个老婆婆,看她眉花眼笑,急急来说:“那阿光是天生的美男子,肤色白、嘴巴甜,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眨啊眨的,全村没一个人物比得上他……”
杨家村多有俊秀人物,人亲眼所见,房总管更是亲手所摸,看来这位“阿光”定是个罕见的美男子。唐王爷久在外省,虽不清楚杨远的长相,可看杨肃观、杨绍奇这对兄弟的风采,想来爹爹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沈吟半晌,正要再问,却听那老丈呸道:“妇道人家没见识!脸蛋俊管个屁用?家里没饭吃,能拿老公的脸蛋下饭?那姓于的就跟一般蠢,才会沦得这般清苦……”那老婆婆反讥道:“瞧你酸的,人家于姑娘心甘情愿,却要你唆什么?”
“他妈的!谁唆了!”老丈怒吼咆哮,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门外乡民则是掩嘴偷笑,当作好戏来瞧。唐王爷听得阿光似有妻子,忙问道:“姓于的?这又是谁?”那老丈赶忙收敛怒气,道:“这于姑娘是个江南美女,后来北上依亲,住到了村子里,没想便给无赖糟蹋了。”那老婆婆讥讽道:“没嫁给你,那就不算被糟蹋。”
“他妈的!谁糟蹋谁了!”那老丈大怒欲狂,真要掀桌子了,一片胡闹中,唐王爷微微沈吟,忙问老房道:“杨家主母姓什么?”房总管附耳道:“姓于没错。”
有谱了,唐王爷心下大喜,看杨远的夫人姓于,这“阿光”也有个姓于的老婆,世上岂有这般巧合事?他心中生出希望,反而不敢口来问,当下取起了杯子,喝了口粗茶,细细凝思过后,方道:“老丈,你最后一回见到阿光……是在什么时候?”
“景泰十四年。”老婆婆又冒出来了,她掀开布帘,笑道:“那年阿光到家里借钱,说要再拼一次科考,以后就没回来了。”
“贱婆娘!到底向著谁?”那老丈怒吼狂叫,布帘摔了回去,他见人瞧著自己,赶忙咳了几声,道:“妇道人家,不须一般见识。”唐王爷不置可否,只微笑道:“后来呢?你没去找于姑娘要债?”那老者脸上一红,忙道:“这也没法子啊,咱们找不到阿光,怕他款逃亡了,便去他家里找人,后来于姑娘把房于抵给我们,便带著孩子走了……”
“等等……”唐王爷讶道:“孩子?阿光有孩子?”那老者道:“有啊,那孩子倒是比他爹爹强多了,六七岁年纪,人静话少,一双眸子炯炯发光,那时候咱们赶他呣子出门,他也不哭不叫,居然还懂得安慰娘……”唐王爷心下一凛,便与房总管对望一眼,忙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那老者皱眉苦思:“我想想,这孩子好像叫……叫什么屁来著……”
“观管。”老婆婆又冒出头来了,笑道:“我记得,那孩子就叫这名字。”
唐王爷心下震惊,不由坐直了身子:“观管?”那老婆婆笑道:“是啊,观管、观管。于姑娘是南方人,给儿子取的小名也好听,唱曲儿似的。”
观观、观管,杨肃观。情节一一吻合,这“阿光”不只老婆姓于,还有个儿子小名“观管”,恰与杨远一模一样,要说天下事有这般巧法,当真让人难以置信。只是说来奇怪,要说“阿光”真是“杨远”,当年他金榜登科,必然得意洋洋、衣锦还乡,怎会逃得不见人影?再说这“阿光”性情懒散、不学无术,杨远则是精明敛,这两人性子全然相反,怎能又是同一人?
唐王爷越想越怪,始终找不出一个道理,便道:“老丈,我想看看阿光的祖坟。”
人微微一惊,都知唐王爷要上查三代了,唐王爷不愧是精明人物,说话间便夹带了一张银票,兀自道:“老丈行个方便。我想给阿光的先人烧点纸钱。”都说有钱好办事,那老者不敢怠慢,一边盯著银票,一边陪笑道:“太多了、太多了。”正假意推辞间,那老婆婆已银票夹手夺走,笑道:“几位爷台,这就请吧。”
一行人准备了香烛纸钱,便朝杨家祖坟而去,行不多时,眼里已能见得一处家庙,看庙后一座大土丘,方碑黄土,洽道林立,不知葬了几百几千人。那老婆婆解释道:“这是他们杨家的祖坟,男葬左、女葬右,夫妻死后不相往来。”那老丈怒道:“什么叫不相往来?银钱往不往来?”说著举手喝道:“把银票拿来!”老婆婆杨首高哼,掉头而去,那老丈怒从心中起,便又追了上去怒骂,儿孙看在眼里,一个个都来排解,连房总管也凑起了热闹。
正吵间,人行到几座孤坟前,眼看那老头气得说不出话来,那老婆婆便又笑道:“这两座墓葬得是阿光的父祖辈,他爷爷叫做杨契,是族里的六叔,他爹叫杨辛,和我那口子是平辈,咱们都叫他四哥。”她拉拉杂杂说了一串,拉过了孙子,便道:“阿中,烧纸钱。”
太监唉声叹气,想今夜本是元宵,谁知却成了清明大祭祖,四处拜死人,一会儿东厂老前辈、一会儿杨家老祖宗,当真晦气之至。人胡乱烧了些纸钱,唐王爷便俯身下来,细看墓碑,只见上头刻著寥寥数语:“君讳契……关西杨氏子,永乐年生,武英元年……享寿五十又七……”
眼看碑文潦车不堪,唐王爷不觉愕然:“这墓碑是谁立的?怎就如此草草了事?”那老者冷冷笑道:“还会有谁?不是阿光那不肖子孙,谁会省这个钱?”
墓碑刻字,至多不过三五两,看这阿光真是能省则省了。那老婆婆笑道:“好啊,最好阿光立个天塔高的大墓碑,搁在村子口给大家瞧,也好教你们多学几个『丁』字。”听得此言,全场姓杨的都脸红了,想来目不识丁之故。
所谓墓铭,铭者似诗,文似文,一刻死者的爵里姓氏,一为记人之正文,分三言、四言、七言,有一句一韵、两句一韵之分,极为讲究,看这杨家村本是穷乡僻壤,若真要立个天大的石碑在此,反而显得突兀。
唐王爷情知如此,便也不多言,转朝另一处墓碑瞧去,读道:“君讳辛,关西杨氏子,隆庆年生,武英元年卒,享寿二十三。”读到此处,不觉微微一凛:“武英元年卒?怎么父子俩都是同一年死的?”
人满心讶异,全数朝那老者望去,只见他了口气,道:“走水了。”人愕然道:“火灾?这火这么厉害?”那老者道:“这就是命。咱们六老爷这支原本挺兴旺的,在村里开了间大染坊,攒了不少钱。结果一年家中大火,不只把六老爷烧死了,还把庄院烧成了白地。”
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叉道:“那阿光呢?他是怎么逃过劫数的?”那老者道:“那几天他和他娘回娘家去了,便留了性命下来。不过他娘的命也短,几个月不到,便淹死在河里,唉……说来这家人真是多灾多难,活像给谁诅咒似的。”
听得“诅咒”二字,唐王爷自是心下一凛,今晚穷心竭力,人由宫廷入密道、再由密道至小镜湖,慢慢找到了刘敬政变之地,之后抽丝剥茧,又来到了杨家村。这一切苦心意旨,便是要寻出“隆庆皇帝”挖掘密道的用意。此时乍然听得“诅咒”二字,人心里都有不祥之感。
想起那个皇家诅咒,房总管心里有点害怕,便试探道:“老大爷,这……这杨契一家人,不会是住在小镜湖畔吧?”此问一出,那老头儿不觉讶道:“是啊,那仓以前就是他们老家,您是怎么晓得的?”房总管一问就中,不觉苦笑两声,便与唐王爷对望一眼,两人都见到彼此眼中的不安。
当年隆庆皇帝深掘密道,工事庞大,却无人明白为什么,只是更让人惊奇不解的,这密道居然一路通往乡野百姓的祖宅?当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房总管心里犯了怕,附耳道:“王爷,先问下去了,这事有鬼。”房总管怕,唐王爷当然也怕,他心下又是惶恐,又是骇然,便只在坟边踱步沈思,直想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明白。
走著走,忽见墓旁有个小土堆,荒烟蔓草,无碑无记,唐王爷微微一愣,当即停下脚来,道:“老丈,这是什么?”那老者神色犹疑,迟迟不答,一旁老婆婆便说了:“这儿葬著六爷爷的闺女。阿光喊她姑姑。”唐王爷讶道:“闺女?怎会和爹爹葬在一起?”那老婆婆面露怜悯之色,道:“这闺女没有出嫁,那年六爷家里失火,便把她一块儿烧死了。”
人哦了一声,颇表惋惜,却听房总管道:“等等,杨家女人不都该葬在山麓右边么?怎会埋在这里?”这话一语中的,自让人留上了神,只见老婆婆摇头息,不愿言语,那老者则是乾笑道:“老实跟你们说。咱六爷爷的闺女没出嫁,可也没守贞,你们……咳……懂意思吧?”人啊了一声,方知此女有辱门风,若非是大户人家的姬妾,便是未婚生子、无名无份、也难怪她要永远陪在父亲身边了,若非爹爹庇荫,谁想收留她?
一片片息中,那老婆婆好似有话要说,那老头却又拼命使著眼色,房总管极为把细,一见他们眉来眼去,便已瞧出异状,忙道:“怎么?还有事?”那老婆婆满面犹豫,过得半晌,低声便道:“过午夜啦,我先回去了。”
人上过了坟,也把阿光的三代查得清楚了,看他的祖父名叫“杨契”,父亲叫做“杨辛”,另还有个做侍人妾的姑姑,全死於一场大火之中。可说来说去,到底阿光是不是杨远,却无人知晓,纵以唐王爷的敏锐、房总管的机警,却还是不见端倪。
今夜的云朵很怪,一会儿遮荫元宵明月,一会儿飘飘分散,乍然望去,好似是一张巨大鬼脸,只在监看人间动向。房总管仰望天顶,心里自是发毛,忙道:“王爷,我看该查的都查了,咱们可以走了么?”
唐王爷沈吟良久,慢慢把眼光转向了山顶,瞧到了杨家祖庙。他心中约有个感觉,当年刘敬之所以找出密道,当与杨远有些干,而这位“中极殿大学士”身密诡,必与那位“阿光”有些牵连。蛛丝马,环环相扣,若想破解全数谜团,必得再查访下去。
唐王爷打定了主意,便向那老头作揖,道:“老丈,我想再去你们杨家的家庙看看,劳烦您带路。”那老汉还未喊累,太监已是叫苦连天:“大王啊!您连人家的祖宗三代都查了,您还要抄他的族谱么?”太监忙碌一晚,自是归心似箭,唐王爷安抚道:“既来之、则安之。这是最后一处地方,咱们看过就走。”
夜深人静,那老婆婆累了,便已领了孙儿回家,此时只剩那老丈一人领路。一行人步上山冈,藉著银白月光去望,只见冈顶立著一座古庙,前对镜湖,后倚山冈,虽说年久失修,却还是能瞧出当年的风水格局极为不俗,足见杨家祖上必曾出过几个豪杰。
房总管嘻嘻一笑,口道:“老丈,瞧这祖庙气势不凡,敢情你是『杨家』的子孙啊?”
古来杨姓第一英雄,便是力抗大辽、保疆卫士的“杨家”,看杨家村俊男美女,样貌堂堂,说不定真是杨业、杨延昭一脉子孙,那老者哈哈笑道:“那可不敢当。不过咱们是『四知堂』之后,这天底下只消姓这个杨宇,都和咱们有些血缘干。”房总管哦了一声,道:“四知堂?那是啥啊?”唐王爷学问渊博,当下附耳过去,轻声道:“那是他们的堂。”
杨氏子孙开枝散叶,单是知名堂便有两个,一称“关西堂”,一是“四知堂”,自“永嘉之祸”、“安史之乱”后,族人南迁东移,渐渐遍及各地,除此之外,尚有不少赐姓改姓,如南北朝的“尉迟氏”改姓杨,“莫胡卢”亦於孝文皇帝时改姓“杨”,甚且诸葛亮平边时亦赐蛮族姓为“杨”,可无论这族人血脉如何纷杂,嫡系却只有一支,这支便是春秋“羊舌大夫”的后裔,史称“杨氏正宗”。便是这支“四知堂”的祖先。
人不解杨氏由来,自也不好乱说笑话,眼看那老丈打开了侧门,便一个个跟进去。
人来到了前院,定睛一看,心下不觉又是一凛,只见这祖庙建筑居然颇为宏伟,分作了外两进,第一进是祭天之地,庭高院深,正中放了只巨大香炉,极见气派。第二进则是杨氏祭祖之地,远远望去,已能见到“四知堂”三字巨轴,笔墨雄飞,气势极其慑人。
唐王爷晓得这是人家的宗庙,不容外人意打扰,便道:“你们在这儿守著,总管,咱俩一起进去。”房总管是天生的奴才,一见自己受宠,不觉就哼了一声,便命太监留在院外,自与王爷行向厅。
来到了厅堂,面前大批牌位环绕,当是杨门的列祖列宗了,堂上放置一只蒲团,自是供子孙叩首之用。唐王爷道:“老丈,这阿光常来庙里祭祖么?”那老汉一边打火燃香,一边道:“是啊,每年考试前后,他都会来此上香祈福,盼望祖宗庇佑。”
天下读书人一生最大的荣宠,便是科考高中之日,打开家庙,祭天祭祖,也好光耀门楣。只是天下千万读书人,状元却只有一个,长年科考落第如“阿光”,却该是什么样的心情?
唐王爷仰起头来,只见数以百计的灵位环绕自己,他微微沈吟,便又蹲到了蒲团之旁,房总管讶道:“王爷,有什么异状么?”唐王爷摇了摇头,道:“没事,只是想体会阿光当年的心情。”房总管乾笑道:“那还要体会么?那小子落榜之后,定常在这儿跪他个三天三夜。”
可怜的阿光,一次又一次应考,偏又一次次地落榜,最后沦为骗徒小偷。当他走投无路之时,他在想些什么?他会否在祖庙里上吊悬?
约约间,人身上发冷,好似见到“阿光”跪地叩首,正自掩面哭。
四下一片幽静,厅不过三个活人,却有数百面死人灵牌,气氛有些阴寒,房总管不免有些害怕,唐王爷却也无甚畏惧,毕竟他是本朝太祖子孙,三界中有其护佑,自也不怕什么鬼怪。房总管又冷又累,实在很想走了,他抬起头来,见到“四知堂”三字,忙道:“老丈,这堂是谁写的,有何由来,您赶紧说说吧。”
风吹雪寒,天边阴云来得好快,慢慢飘到了山顶,遮蔽了月光。那老汉也觉得冷了,他拉了拉衣襟,颤声道:“这……这堂是咱家太公写的。意思是警惕后人用的。”房总管皱眉道:“太公?那又是谁?”那老者道:“咱家太公名叫杨震,他是唐朝大官,在荆州做过刺史。”房总管首道:“原来如此,那这『四知』又是什么意思?”
那老者呵了呵手上暖气,道:“故事是这样的,咱家太公在荆州当官时,有一年朝廷大官找他做坏事,便在半夜里遣来一个使者,才把坏事说了,咱太公一听有违良心,便开口严拒,那使者急忙劝啦:『杨公,现下夜半无人,神不知、鬼不觉,您还顾忌什么?』咱太公听他这么一说,顺口便道:『谁说此事无人知晓?照我看来,此事至少『四知』。』”
唐王爷听到了要紧处,心下不由一凛,哪知那老丈却没了声息,他眉头微蹙,猛地回首过去,只见那老者张大了嘴,房总管也是骇然吐舌,两人四眼全在瞧著自己背后,宛如见鬼一般。唐王爷愣住了,看自己背后就只“四知堂”三个字,怎能让这两人瞠目结舌?莫非是杨家老祖宗显灵不成?他眉头紧皱,道:“老丈,究竟哪『四知』?你说话啊?”
“天知……”忽在此时,耳边真传来一个阴侧侧的嗓音,又吐出了两个字:“地知……”
天知地知?唐王爷了,他慢慢低下眼珠,只见心口处多了柄阴寒利刃,耳中又听道:“你……知……”无声无息间,那柄刀已然刺破了衣衫,抵在左胸两根肋骨之间,死之际,唐王爷把心一横,厉惨叫……
“我知!”猝然之际,不顾一切,已然伸手入怀,反手掏出了枪柄。
“王爷!快逃啊!”房总管总算醒了过来,他纵声惨叫,一时右掌成抓,飞扑来救,却听砰地一声暴响,唐王不顾一切开枪,心口却也给重重Сhā了一刀。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就是“杨家四知”,可才弄懂了意思,唐王却已送命了。霎时得那老者得放声大哭,嚷道:“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扈听得哭喊,赶忙抢入厅中,阴侧侧的笑声中,只见面前倒了一个黑衣人,他体型瘦小,头戴面罩,悬吊半空,看那手上匕首却还淌著红血,一滴滴垂到了地下。
“杀死他!”房总管厉尖叫,喝地一声,南洋力士挥舞金锥,天竺修士抢前救人,“东洋第一武士”更已拔刀出鞘,全数朝那人围杀。
一片阴森之中,黑衣人的身子静静飘起,避开了大批兵器,旋即朝大倒吊而上,宛如鬼魅一般,扈大感骇然,房总管却已惊怒交迸:“怕什么!这人身上绑著绳索!”说话间,眼前黑影闪过,那刺客竟已从气窗窜了出去。
刺客来去自如,房总管自知追赶不上,忙趴到王爷身边,哭道:“王爷,你死啊!”唐王爷心口中刀,受的是致命伤,时都能断气。太监手忙脚乱,正要替他包扎止血,却听咳地一声,唐王爷自行拉开了外衣,露出了衫的金丝线。
“好伙……”唐王爷短枪在地下,喘道:“险些要了本王的命……”
“金缕衣!”太监欢起呼喊:“王爷的命保住了!”
天下第一防身利器,便是举世无双的“百寿甲”,再次则是造价昂贵的“金缕衣”,看唐王爷毕竟机警过人,那百寿甲虽已送了出去,他却还记得穿上这件“金缕衣”,总算在危急时留下了性命。房总管了口气,凝目来看伤处,却见宝衣的金线早已寸断,皮肉处更已见血,足见刺客下手之重,若非才唐王爷开枪自保,逼得刺客缩身臂,恐怕早已当场毙命了。
房总管回思刺客形貌,想起该人身形矮小异常,手上又拿著一柄奇形匕首,不觉想起了一人,大惊道:“快走!快走!方那人是『招度罗』,他还有同伴接应!”
太监茫然道:“招度罗?他是谁啊?”房总管也不知该如何解说,只得急急抱起唐王爷,狂奔而出,太监心下茫然,虽不知总管在怕些什么,便也之奔入了院里,人到了大门前,正要开门而出,忽听砰地巨响,那大门竟给人捶了一拳,带得门震。
砰……砰……大门震动不休,门外似有野牛猛兽埋伏,人相顾骇然,那老汉不觉揉了揉眼,喃喃地道:“是谁在敲门啊?”夜半人静,祖庙外便是坟地,此时若有人前来敲门,那也是鬼不是人。房总管满心害怕,大声喊道:“什么人?”
话声甫毕,门外震动止息,竟尔悄然无声,唐王爷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门外定有什么大力士到来。不过此行兵强马壮,看自己带了八名异国高手保驾,房总管手下亦有一十二名太监,再加上房总管自己,共计二十一名练武人。他心下稍安,当即目望南洋力士,道:“义瓦,你上前开路。”门外埋伏猛兽,唐王爷便也遣出阵中第一力士,看这“义瓦”出身三佛齐国,气力之雄,称霸占城、真腊、急兰丹等南洋十余国,料来蛮力对蛮力,断无吃亏之理。
一片沈静中,南洋力士举起了金锥,上前开道,众高手艺高人胆大,便南王爷裹在核心,慢慢朝大门走去。那南洋力士自负勇力无双,索性除下门,门板拉了开来,他向外张望,只见大门外黑漆漆的,似无埋伏,便做了个手势,示意人前行。
嘶……漆黑之中,响起了细微呼吸声,太监了一跳,大声尖叫:“有人!”人急急退开,只见门外现出了黑影,看他双手抱胸,通体漆黑,竟尔瞒住了人的目光。
砰!砰!碰!黑衣身影开始迈步了,这人气力好大,不过区区几步踩下,便让石子地裂响,房总管惊道:“快!快推上了门!”南洋力士低吼一声,下了金锥,双手推门,便要将门板上。猛听一声闷响,门外伸来了一只大黑掌,阻住了门板去路,跟著一股气力发出,黑影竟要跨入门。
黑影要进来了,南洋力士箭步向前,拼出了全身气力,便要将大门推上,奈何门板寸寸向开启,来人气力竟是极大,任凭南洋力士双足抵地,咬紧牙关,却还是阻不住倒退之势。房总管尖叫道:“兔崽子们,还愣著做什么!过去帮忙啊!”
太监大惊失色,忙抢到南洋力士背后,一齐发力喊,盼能助他一臂之力。
双方一在门、一在门外,各自以力较力,只见十二名太监组成了人龙,成了南洋力士的后盾,人齐声喊,齐心协力之下,门板慢慢外移,便那黑影推了出去,房总管亲自了过去,嚷道:“大家一起上!”
全场高手全都上来了,不只房总管下场,连那老汉也来帮忙,志成城之下,那黑影身子渐渐后仰,单掌渐渐退让,料来也吃不起这股巨力。眼看门板便要上,猛听呼吸声有异,那黑影深深吐纳,手掌向后一撤,划过了一个半圆,“喝啊”一声大吼,掌力排出,轰地巨响中,大门已然四分五裂,太监更如破风般飞了出去,一个个滚跌在地。
“哎呀…我的妈啊……”房总管疼哀哀的爬起,只见大门下现出一条黑衣巨汉,他身形肥壮,挺汹凸腹,加上黑头蒙面,那诡异凶恶之貌,却与佛图里的夜叉王何异?
哑碰的脚步声中,夜叉神震地驾临,南洋力士已是首当其,一声怒吼传过,南洋力士使出了铁头功,只见他俯身弯腰,如野牛般向前狂奔,一声闷响,脑袋已重重撞在敌人的肚子上,跟著双手盘住夜叉神的腰间,拿出“玉带围腰”的绞骨功夫,死命缠斗。
吱……吱……靴子与石地板相抵,发出了怪响,南洋力士双脚死命顶在地下,身子却益发退后,人骇然来看,只见那夜叉神双手敞开,大步迈进,如入无人之境。
轰地一声重响,夜叉神出手来,单手揪住南洋力士的背心,他重重向地一摔,跟著跨入院中,威严怒目所过之处,得太监全数尖叫起来,唐王爷虽惊不乱,当即咬牙传令:“梵,上前御敌!”唐王爷一声令下,天竺高手立时出场。看这黑衣巨汉膂力惊人,体格雄大,决计不能与之硬拼,若要“以柔克刚”,唯独天竺高手能够办到。
此时场面危急,天竺高手不待文地邀斗,登已奔上前去,双方各自探出一手、十指相接,那黑衣巨汉仗著力大,正要人举起,那天竺修士却已发动了软骨神功,只见他关节一个扭转,竟尔转到了敌人背后,跟著膝盖上顶、手掌下压,已算牢牢制住了对手。
一个人关节受制,便有天大的神力也使不出来,唐王爷心下大喜,又道:“瑞佐,把他做了。”瑞佐拔刀在手,正要奔过去,忽见那黑衣巨汉身子一矮,手腕溜溜转了一圈,居然也钻到了天竺高手背后。
这招软骨功出手,登得房总管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这人身子如此巨大,筋骨却如此柔软,正骇然间,猛听喀地一声脆响,那天竺高手仰天惨嚎,竟给对方扭脱了关节。
来人武功极为渊博,他气力之大,远胜南洋第一力士,筋骨之软,犹超天竺密法神通,此人无所不学,无所不能,真不知是何来。眼看两大高手都已败阵,唐王爷已是恨恨咬牙:“大家退开!我来对付他!”举起短枪,便朝那人身上射去,轰隆一声大响,烟消漫中,只见黑衣巨汉扎下马步,左拳置腰,右拳正,拳锋毫无损伤,地下却躺了一颗枪丸。
眼见世上竟有这等铁拳,太监骇然无语,唐王爷愕然颤声:“这……这是什么武功?”房总管呆呆看著那人的拳脚架式,骇然道:“这……这是少林寺的罗汉拳……”
天下武功出少林,寺中武僧拳如铁石、力如蛮牛,尚且精通瑜珈软骨,眼前这名黑衣怪汉若非是少林武僧,怎能集天下神通於一身?
一片惊骇之中,只见黑衣巨汉缓缓下腰,拾起了南洋力士留下的金锥,跟著斜目瞧向唐王爷,霹雳一声怒吼,金锥已然当头砸来,唐王爷掩面惨叫:“瑞佐!出刀!”
东瀛第一快刀,已成最后救命法宝,嗤地一声低响,倭刀快如疾风,迎面砍上,金锥如撕裂帛,竟尔断成了两截。那“瑞佐”非但能下场救人,尚且得理不饶人,只见他左手按腰,右手横刀斩出,便要对方砍成两段。
倭刀锐利无匹,竟能斩金断岩,看那夜叉拳头再硬,却也挡不下闪电般的斩刀,眼看刀锋即加身,听得夜叉巨汉一声怒喊:“泥梨耶!”
夜叉王俯身向下,单手握住了大香炉,轰地劲风暴响,香炉从倭寇头顶飞过,得他跪倒在地,险些给砸成了肉泥。
“救命啊!”香炉飞出,砸上了石臼,太监顿时四散奔逃。房总管怕得疯了,已然带头狂奔,其余天竺高手、南洋力士、东瀛快刀,连那村民老汉也脚底抹油,著房总管出门去,正死命溜亡间,房总管左顾右盼,忽觉队伍里少了一人,他啊了一声,惨叫道:“快回去啊,王爷还没走啊!”
人大吃一惊,赶忙又了回去,却见唐王爷仍旧呆站院里,与那夜叉神面面相。
夜叉神力大无穷,看香炉重达数百斤,他却能单手提起,这根本不是武学境界了,而是妖法妖术。高手不知如何御敌,一片惶然间,听得怪吼再次响起:“泥梨耶!”
香炉半空砸来,黑衣巨汉牙咧嘴,再次发出了神力,看此物如此沈重,一会儿迎面撞上,莫说唐王爷身穿“金缕衣”,便算多穿了一层“百寿甲”,怕也要给砸成烂泥。一片惊骇间,房总管居然手舞足蹈,哭笑道:“完啦!王爷成肉饼啦!”
地一声金响,香炉横飞三尺,坠落在地,砸破了满地青砖,那王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发觉自己居然还完好,一片迷惑中,人急急撇过眼去,只见王爷身边来了一条长大汉,左拳挺举,竟是他以拳头震开了香炉!
夜色之中,最后的救兵总算赶到了。只见此人虎额豹面,长披肩,看那月光映照身影,那头黑竟是亮如纯银。
全场高手来自四方,天竺人状似木炭,或有倭奴武士体型矮怪,却只有这个长得像人。房总管生平最爱威武男子,一见英雄形貌,不由大喜道:“你是谁?”
“煞金!”黑衣巨汉暴怒暴吼:“又是你这!”砰砰大响之中,夜叉神上前来,已与长男子扭打一团,双方神力惊人,一个举香炉,一个拔树干,打了个飞沙走石。那男子全力抵挡攻势,一面镇静发话:“王爷,请你先走一步,咱俩京城再见。”唐王爷虽在慌乱间,兀自不失礼数,嘶哑道:“多……多谢灭里军援手……”
“灭里军?”房总管奇道:“王爷……这人也是你的属下么?”唐王爷喘道:“不……不是,他……他是宝石主人的手下……叫做帖木儿灭里……”
那长男子甚是耐打,挨了香炉连番重击,却还能支撑不倒,再看他还击招式甚是奇异,出拳如勾,拳锋似刀,料来绝非中原路数。房总管越看越疑,还待多问此人来,却听轰地一声,香炉又给了过来,直得他夺门而出,尖叫道:“快逃啊!”
太监哭得哭、逃得逃,在王爷的带领下,便夹著那老汉飞奔下山,堪堪来到平地,只见远处又走来了一人,看他提著一只伞,好似是乡民出门溜来了。太监不知高低,只悄悄从那人身边擦过,正害怕间,忽听那人冷冷地道:“哪一个是唐王朱郅?”
人回头一看,惊见那打伞的身穿黑衣、头戴黑罩,竟又是个没脸孔的。房总管霎时厉惨叫、夹著王爷落荒而逃。东瀛武士则是大吼一声,当场拔出凶刀,便朝铁伞人砍去。
铁伞魔大战倭刀狂,房总管自知遇上了十二神的“宫毗罗”,一会儿中原魔怪大战东瀛倭寇,可来个扬威异邦才好。他背著王爷,一路急急逃命,约莫经过了半里,前头又来了一人,看那人手提朱红宝杵,自在田埂里等候,不消说,又是个铁杵魔来了。
“去杀了他!”房总管心头发毛,立时天竺高手踢了出去,哩咕的梵语之中,双方大打出手,至於谁胜谁负,那可管不著了。
人沿途逃命,路上不一会儿来个摇扇子的、不一会儿又是个打陀螺的,眼看关卡无数,房总管也只能见招拆招,每逢敌方拦路,便踢出一名异国高手挡架,堪堪至杨家村,高手已然全数用尽,太监手脚,正感害怕间,猛见道上又来了个人影,看他手持一柄扫帚,已道路霸住,想来是个扫地魔。那老汉得魂飞魄散,惊道:“又来啦!”正要掉头飞奔,却听那人讶道:“老伴,你跑什么跑啊?我又没打你。”
人定睛一瞧,面前却是个老妇,却是杨家老汉的那口子来了。那老汉哭叫奔前,嚷道:“老伴!险些没命见啦!”那老婆婆给他一把抱住,不觉讶道:“干啥啊,鸡皮鹤的,还时兴这个?”正纳闷间,却听唐王沙哑地道:“老婆婆,咱们要赶路……您……您村里可有马车?咱们想借一辆。”
太监丫口气,都知道有车可以逃亡了,却听那老婆婆讶道:“借车?不必借啊,你们的朋友来接你啦。”说著便回首过去,朝远处挥手:“几位大爷,你们的朋友回来啦,赶紧过来接人吧。”
听得此言,房总管二话不说,立时抱著王爷逃命,太监兀自不知死活,只哈哈笑道:“援兵可来了。”正挥手笑喊间,却听得远处马蹄隆隆,大批骑士飞驰而来,烟尘飞扬间,诸人慢慢从背后抽出长刀,当是要现宰了。
“镇国铁卫”精锐已到,一十八骑一字排开,气势慑人,得太监拔腿狂奔,隆隆、隆隆,沙尘擦过身边,大批骑士追出,那老汉呼爹叫娘,正要太监们奔逃,却给老婆一把拉住了,讶道:“你跑啥啊?关你什么事?”那老汉也是眨了眨眼,愕然道:“是啊,关我屁事?我为何要跑啊?”
“不关我事啊!不关我事啊!”太监拿出了吃奶力气,一路狂百尺,好容易追到了房总管背后,登时哭喊道:“公公!现下望哪跑啊?”背后追兵至,房总管自也不知该当如何,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一见前头有座树林,立时钻了进去,一见林间有棵大树,立时绕树打转,猛见树旁有处草丛,便即滚了进去,连著几招使出,便已逃入了高梁田里,匆匆亡命而去。
高粱梗子极高,足供藏身之用,太监正要缩身保命,却听刷刷之声不绝於耳,面前十八骑一字排开,长刀横腰来砍,如除草般砍断高粱梗子,太监自知脑袋不保,只得从高粱田里窜了出来,却惊觉面前已是一片平原,再无一物可供遮蔽。
骑兵即赶到,双方若奔上了平野,脚程对决之下,两条腿的如何跑得过四只脚的?太监起了怯懦之意,忙取出了银票,盼能以银赎命,唐王爷喘道:“没用的……客栈中人是买不动的,绝不会和咱们打商量……”太监哭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势已至此,回头亦是无用。”唐王爷遥指北方,咬牙道:“咱们杀回北京!”
“啊!”太监又哭又叫,齐向前奔,听得高粱田里马鸣啡啡,杀手骑士分从左右两翼包抄而来,刷刷数声,黑暗中敌骑全数举刀,唐王爷趴伏在房总管背上,拿出火枪向后轰击,虽知黑暗中毫无准头,却还是频频填药,盼能缓下追兵来势。
轰隆隆、轰隆隆,一十八骑奔入草原,宛如猫捉老鼠,几次逼临砍杀,已是险象环生,却於此时,听得房总管一声尖叫:“王爷!你看!”
天边一条烟尘,冲天而起,眼前连草原也没了,仅余一条阳关大道。在那道路尽头远方,竟似有大队骑兵奔驰而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镇国铁卫”又有援军来了,这回不知到了多少兵马,竟使大地轰轰作响,宛如雷鸣。前有狼、后有虎,房总管再也无力背负王爷,索性坐倒在地,等著给人当头一刀。
啡啡马鸣,背后骑兵已在数尺不远,前方更如雷轰一般,沙尘飞得满玉局,唐王爷咬牙切齿,正要闭目待死,忽然间北方一面飞扬旗幡飞入眼帘,正是“虎威”二字。
“勤王军!”唐王爷提声喊:“咱们快躲开!”他奋起了最后气力,拉住了房总管,一滚入了田边沟渠,其余小太监逃命不落人后,便也一齐跳了下去。
轰隆隆、轰隆隆,第一面旌旗当先飞驰,见是“虎威”,其后则是“龙骧”、“豹”、“凤翔”……“动王军”的重甲骑兵来了,但见沙暴扑天而起,雪泥混了尘土,震得十来丈高,眼前正是“勤王军”麾下的“骑三千营”,旗下“虎威”、“龙骧”、“豹”、“凤翔”……各路骑兵卫所尽皆到来,不知有多少兵马在此。
举世第一重甲骑兵,非是在关外蒙古,而是在关中原。自大金国野狐岭之战,世间还不曾见过这等骑兵出征之势,威力所及,当真是天地变色,谁也无法搦其锋芒。
连声,快马擦身而过,房总管气喘不休,他躲在高粱田的沟渠里,忙去察看“镇国铁卫”的动静,只见敌方早已掉转马头,给大军隔在大草原对过,再也闯不过来了。
骑兵震地,一只又一只兵马疾行而过,整整一柱香时分过去,仍是无止无尽。眼见远处无数军旌拥著一面大幡,名曰“骑三千营”,更远处则是总军之名,曰“勤王”。帅旗至,唐王爷急忙爬了起来,挥手嘶叫:“德王爷!”
唐王喊声不能及远,太监便扯开了尖嗓门,齐声喊叫:“德王爷!德王爷!”房总管见对方不理不睬,忙捡了一块石子,奋力朝帅旗砸去。
“呼溜”,石子砸到了人,帅旗微,瞬时马蹄震地,全军向旁涌散。房总管呆呆看著,只见一匹匹马儿包围著自己,旋即连声,千柄长刀出鞘,嘎地重弦绞响,万张硬弩开张,全数指向地下的倒楣鬼。
“乱来!乱来!”房总管大惊失色:“咱家是东厂的房万年!您乱来啊!”这房总管原来叫做“房万年”,自他升上高位以来,下属还是头一次听他自报名姓,足见“勤王军”的兵威当真慑人无比,连本朝的秉笔太监也禁不起一。
远处骑兵如海分开,一面王幡移走而来,正是“临徽德庆”里的德王爷到了,这四王是天子心腹,平日率领“天子亲军”,专只听从正统皇帝一人的令,不只房总管怕他们,连伍定远的“正统军”也得忌惮他们三分。
马蹄踏踏,一名传令亲兵骑马来了,他坐在马上,冷冷地道:“来人是东厂的哪一位?可有令牌信物?”房总管见来人不是德王本人,不觉愣住了,那传令亲兵不耐烦了,大声又道:“信物!”房总管张一世,如今也落得虎落平阳,他从怀中取出了令符,陪笑道:“咱家是东厂房万年……敢问军爷,德王爷人呢?”
令牌了回来,亲兵高跨骏马,冷冷地道:“王爷公务在身,没空见你。”房总管气得全身发抖,却也不敢反驳,又听亲兵训诫道:“动王军开拔行军,天下百官不得阻拦。下次再有无礼情事,休怪我等先斩后奏。”霎时提起了嗓子,厉声道:“听到了么?”
“听到了!”太监毫无骨气,一同跪地答话,房总管气得眼冒金星,可人在屋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忍气道:“军爷动气,咱家也有皇命在身,方奉旨出宫。只因路上不巧遇上了土匪,受了点轻伤……得向德王借几匹马……”
“行了。”那亲兵毫无耐性可言,一听对方借马,便把眼色一使,背后涌来一群兵卒,牵出了十来匹战马,交给了太监。房总管有意好他们,便从怀中取出几张银票,示意打赏,几名亲兵拿到手里一看,却只嗤地一声,扔到了地下,不层一顾。
勤王军乃是天子亲军,身分何其尊贵,岂会在意几两银子打赏?眼看小兵小卒趾高气昂,竟把银票扔了回来,倒是惹得太监急急去抢,气得房总管大骂道:“不许碰!拿去烧掉!”
唐王爷不愿与勤王军打交道,他喘了半晌,正要勉力爬起,却听阵中传来高鸣之声,即令响起:“骑营听命!全军火速……推进霸州!”
轰隆隆、轰隆隆,大军再次发动,但见旷野兵马不断涌至,队伍绵延,似乎急於赶路。唐王爷怔怔地道:“霸州?他们去霸州做什么?”房总管咒骂道:“管他们要死要活?今夜怪事够多了。”
唐王爷点了点头,今夜他饱经惊,早已筋疲力竭,当下与房总管相互搀扶上马,便朝皇城方位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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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六章 牺牲小我
雪停了、风停了,刚下过雪的大草原里,星月无光。
阴阴……暗暗……新雪漫地,色呈灰败,天空的云朵如卵累结,垂挂在天,好似随时都要坠落下地,压得天崩地毁。
这样的夜里,什么都瞧不到,无分东西、不辨南北,湿黑冷暗之中,忽然间,远处山头亮了起来,那儿居然有光。
红光……小小的红光点,相距极远,阴暗中宛然是只夜明珠,温润晶莹,让人不禁想要触碰。忽然间,小红光后头也亮起来了,那儿又来了一只小红点,紧紧尾随。
两只小红点盘踞山头,那模样不再像是夜明珠,反而像是火龙的双眼,凛然生威,仿佛山头上来了一头怪物。
慢慢的,两只小红点开始走动了,它们从山头行下,背后却又跟上了新的小红点,一只一只,陆续上山,越来越多,密密麻麻,渐渐的、慢慢的……从山头到山腰、从山腰到山脚,入眼所见全是亮红点,那模样好像是……
笼!大火龙!它全身着火,沿着山丘蜿蜒而下,照得四野通红。它越行越近,越近越亮,紧紧盘住了整座山,猛然间,草原里传来震动声……
轰……踏!轰……踏!轰轰……踏!
火龙爬上大草原了,它的每一步都带了雷震,轰声如雷,骤合骤急,堪堪让人掩耳尖叫之际,大地竟尔停止震动,再无一点声息。
“神……策师!”一名男子手持火把,跨于战马之上,扬声传令:“列一字阵!”
白雪震得半天高,一瞬间,数以万计的小红点脚步整齐,一同踩出了太古火龙的气势。
轰踏!轰踏!轰轰……踏!火龙开始转向了。它以龙首为基,龙尾缓缓旋转,在雪地上扒出了数十里足迹,最后成了一座长长的横墙。陡然间,龙头像是生气了,它发出了威武怒嚎:“都司段奉节……报!”一名将领仰天大吼:“神策师前卫兵马!抵达霸州!”
笼首发声,喊声一波接一波,龙身中段旋即呼应:“都司严通德……报!神策师左卫兵马!抵达霸州!”、“都司冯靖南……报!神策师右卫兵马!抵达霸州!”
神策前卫、神策左卫、神策右卫……前后左右中,神策五卫尽数抵达,五条小火龙缓缓靠近,首尾接连,竟尔合成了一条大火龙,它的全名是……
“督师耿国珍……报!前锋营麾下第一疾行兵马神策师!全军抵达霸州!”
轰!轰!“神策师督师”耿国珍一旦仰天高呼,全军登时再震脚步,两万名兵卒齐声踏步立定,大地亦为之震动不休。
确实像火龙,兵卒们手中高举火把,望来便如火龙的红鳞甲,当前两面旌番,更似龙首鹿角,左侧是血红军号,是乃“勤王”,右侧则为师旅旌番,人云“神策”。
“神策师”到了,此军共计二万八干人,主帅为“督师总兵宫”,简称“督师”,旗下五位“镇抚千户指挥使司”,人称“都司”,每位将官分掌“前后左右中”各一卫,统领五千六百人。
时于午夜,天黑地滑,此际“神策师”抵达霸州,虽说带来了两万八千名兵卒,可他们的人还是嫌少,面前的大草原如此宽阔遥远、如此荒寒寂静……不管“神策师”带来了多少人,它们也填不饱草原的大肚子,它实在太大太大了……
寂寞的神策师,独处于浩瀚天地之中,竟是如此微不足道……甚且孤单得让人怕……
轰……踏!
骤然间,大地又次传来雷响,一声一声,伴随着远方的口号:“神正师!”啪地马鞭抽响,黑暗中有人扬鞭高呼:“列一字阵!”
援军来了,草原上抵达了第二路兵马,“神正师”,这尾火龙也以龙首为基,龙尾渐渐旋转,成了一座连绵横墙。猛听当地大响发作,铁链缚出,系住了“神策师”与“神正师”,两条火龙合而为一,成了一条首尾长达四十里的神龙。
轰踏!轰踏!轰轰……踏!踏步声还没完,西方又有援军来了,只听远处不绝响起口令:“神武师……”、“神恩师……”、“神佑师……”
“列一字阵!”
大草原上来了一只又一只兵马,远处旌标明了它们的师号:“神武”、“神恩”、“神佑”,加上了先前的“神策”、“神正”,以及行将抵达的“神德”、“神威”、“神泽”“神荫”……此地军马合计一十二师,共计三十三万六千人,它们很快会合而为一,成为一尾天下难得一见的大猛龙……它的全名是……
烟尘滚滚,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乘客身着黄袍,手握宝刀,听他喊道:“奉皇令……”
霎时之间,草原上传来无数回声,奉皇令…奉皇令…奉皇令……这三字传到了十二名督师口中、又从六十名都司嘴里吐出,呼声自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骤然间旷野里响起了天雷霹雳:“奉皇令!前锋营提督朱昕……报!”
三十三万六千八百名兵卒鼓起丹田,陪着黄袍男子纵声呼喊:“勤王军麾下神枢十二师,全军开抵霸州!”
天地震动了,连乌云也给吼声震散,风开见月,月神透出脸来,须臾间,银光反照千层云海,照出了眼前景象,只见草原里万军数组在前,入目所及,每名兵卒手中都握着一面钢铁盾牌,高六尺,宽二尺半,各以铁链相连,远远望去,一面面铁盾辉映月光,已然布置出一座长达两百四十里的钢铁盾墙。
一百里有多长呢?以快马奔驰,须得半个时辰方能奔完全程,若用两条腿来走,那得花上一天以上的时光。如今这两百四十里却成了一座钢铁城墙,横亘在这绵延无际的大雪原之上。
阵地后方有人在驾马飞驰,那是庆王朱昕在巡查了,他沿着人墙去望,但见阵地里一面又一面旌旗飞扬,“神武”、“神威”、“神德”、“神策”……万军屏息无言,尽在等他发号施令,朱昕却不多说话了,仅从参谋手中接过号炮,燃着了引信,施放上天。
砰地大响,火炮飞上夜空,蓝色焰火爆炸开闪,光辉足比月轮,蓝光尚未消散,阵地后方竟也窜起了一道焰火,轰然爆炸声中,夜空已给染成了一片金黄,也照出阵地后方的景象。
十里外来了一片人海,第二拨兵马也到了,自西望东瞧去,第一面旌旗上书“武威”,其次是“武策”、“武宁”、“武平”、“武正”……一十二面旌旗之上还有一道长旖,上书五字,曰:“内团营武兴”。庆王爷望见了营号,登时拊须颔首:“武兴十二师到了。”
时在午夜,“武兴十二师”开拔,这路兵马也是钢铁步卒,人人手持铁盾、迈步而行,望之便如一座城墙缓缓前进,声势惊人。堪堪来到了“神枢十二师”阵后,轰踏两声传过,全军旋即立定脚步,便在阵地后方布置了第二道铁墙。
“前锋营神枢”、“内团营武兴”,这两营兵马总计二十四师,六十六万人,数组达一百四十里,两营兵官一前一后,排出了两道钢铁盾墙,无论谁要闯向北京,便得冲破他们的防线。
众将士堪堪站定方位,遽然间狂风席卷,无数雪块混了风砂,火辣辣地打上面颊,两营将士吃惊诧异,纷纷朝西而望,只见极远处卷起了扑天雪浪,高达十来丈,直朝阵地卷来,满场将士面色震恐,正要转向御敌,却听众督师急忙喊话:“莫慌!是自己人!是自己人!”
轰隆隆!轰隆隆!北方忽起风暴,大地竟为之震荡不休。雪烟弥漫,一片飞砂走石中,一条飞龙自北而南席卷而来,堪堪来到近处,又是一枚火炮飞上了天,砰地爆炸之中,漫天绿黄,却也照亮了他们的旗号。
“骠骑三千营”到了,这些全是重甲骑兵,“虎威”、“龙骧”、“豹韬”、“凤翔”……将士足跨战马,携枪挂矛,已然来到了“武兴内营”背后,旋即开始布列阵式。
啡啡……啡啡……马儿在鸣,战士呼号,铁蹄踩得人人耳鼓作痛,继内团营、前锋营之后,此地整整又来了一十二师,他们不只有三十三万战士,尚且有三十三万匹战马。这便是北方第一铁骑,“骠骑三千营”的军威。
“举……王旗……”一片寂静间,阵后二十里传来呼喊,两边距离太远了,呼喊闻之不楚,可喊声方过,“举王旗”三字忽然近了一里。举王旗……举王旗……举王旗……声浪扑天盖地而来,瞬息之间,须臾之际,天地交接处冉冉升起了一面旗帜。
万军之中,夜空之下,帅营后方燃起了熊熊圣火,照亮了人间正统之号。
“日月旗”!驱逐鞑虏的旗号,它高举在天,左日右月,承天踏地,八字以明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勤王军大都督……报!”
勤王军总帅终于到了,伴随主帅现身的,则是地下的阵阵异响。
嘎嘎……嘎嘎……车轮磨在地下,依稀是重物拖拉声响。最后一路兵马到来,大批火炮也随即到来,鸟统、长枪、洪武炮、神机炮,投石机……这些器械一旦现身,便说明了“神机皇营”也已抵达战场。
“天字十二师”携枪带炮,“应天师”、“承天师”、“奉天师”、“勤天师”……诸师护卫了勤王军大都督,“临徽德庆”的徽王朱祁。他虽非四王之长,才智却能居首。
“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兵马,如期开抵霸州!”话声完毕,参谋立时向天施放焰火,爆响传出,天边染为亮红,“内团营武兴”、“前锋营神枢”、“骠骑营三千”纷纷呼应,但见橘色焰火、金色焰火。绿色啖火全数升空。
徽王爷朱祁驾马飞奔,从无数队伍里穿过,一时振臂高呼:“全军举旗!”
轰隆隆轰,火光满天,一时间全场旗帜都举了起来,但见旗海如林,日月王旗迎风招展,“勤王”二字随即升空,旗下四面营旗跟着高展,分别是“前锋营”、“内团营”、“骠骑营”、“神机营”,各营之下又有一十二面小旗,见是“神策”、“武威”、“豹韬”等师号……
军幡有所谓“旗旌旖帜”,旗是朝号,旌是军号,幡是营号,帜则是师号,眼见全军到齐,徽王朱祁刷地一响,抽出了尚方宝剑,举剑传令:“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勤王军即刻开拔,推进霸州城!”
主帅下令开拔,全场二百四十名督师取出了号角,一同向天吹鸣。
呜呜……呜呜……号角迎风高响,月神心生害怕,赶紧躲到乌云后头去了。天边开始飘雪,大地一片黑沈,猛听脚步踏响,百万人声嘶力竭,齐声喊:“为国、为民、为大我1
轰踏!轰踏!步兵开道,马兵压阵,黑漆漆的雪夜里,一百三十四万名兵卒开始推进,但听战鼓隆隆,号角高鸣,只见“前锋营”三十三万兵卒当先开路,“武兴内营”三十三万将士随行在后,“骠骑三干营”背后压阵,守护着本阵的“神机皇营”。
轰踏、轰踏,脚步声不绝于耳,战士们脚步整齐,一里又一里向前迈进。骤然间,远方传来呼喊:“停……”
“停!”“停……停!”当当……当当……有人开始鸣金,声浪一波接一波而来。须臾之间,前锋营率先停步,人人都在瞧望自己的脚边,那儿有一条线,望来像是血。
古怪的红线,好似是腥红鲜血,连绵无尽,长达百里,虽不知是何方高人所为,但用意却不难明白,这是个忠告,提醒来人不可擅越界线,因为他们已经逼近了决战终点,魔城霸州。
“封……锁道路!”大都督下达指令,三名提督郡王分派号令,全场都忙了起来,只见一面又一面铁盾架作了整齐阵式,背后“神机皇营”架起了火炮,对准了远方,“骠骑营”也准备了长枪弓箭,全军宛如血肉长墙,已然封锁了通往京师的道路。
一片宁静中,人人屏气凝神,都在瞧望远方的城池。黑沉沉的霸州,夜里看来雾蒙蒙的,有些像是传说中的阴曹地府。不知不觉间,人人都吸了口气,心里有些忌惮。
徽王爷身为勤王军总帅,当此大战前夕,自须激励士气。他驾马奔驰,沿着人墙训示:“勤王军!吾等精忠报国之士,抛头颅、撒热血,一切所为何来?”全场将士默默无言,等候徽王爷开示,一片寂静中,徽王爷纵马飞奔,高喊道:“为国!”
为国……为国……为国……远处喊声由远而近,由近再至远,马蹄声响起,说话声来到“德王爷”口中,听他喊出第二个答案:“为民!”为民……为民……喊声一波接一波传下,从“德王”到“临王”到“庆王”,穿过了督师耿国珍、越过了都司段奉节,最后来到最前线队伍,停在一名小兵嘴里。他姓张名缘根,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此时仰起头来,似要对月神妹妹说答案,听他大吼道:“为大我!”
“为国!为民!为大我!”黑漆漆的大地里,爆出了轰然巨响,百万兵卒放声喊,二百四十名都司擂动战鼓,人人都在纵情大叫。徽王爷掉转马头,沿人墙回奔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等勤王军勇士!众将士,你我上保江山社稷、下护百姓万民,纵使大敌当前,斧铁加身,你都不能……”
“心存惧怕!”全场二百四十名都司一同喊,霎时之间,每个小兵都如张缘根一样,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怕……不能怕……自己绝对不能怕,耳中又听训示传来:“千万记得,一会儿无论你受了多重的伤、遭遇多少敌人包围,你都必须牢牢记住,纵是死,纵是失却一己性命,你都不能……”
不能……不能……不能……徽王爷骑在马上,恰恰来到张缘根背后,无名小卒正想回头去瞧大老板的面貌,却听一声霹雳大吼:“放开你的……盾!”王爷声嘶力竭,在张缘根头上吼了这么一句话,险些把他震聋了。
“勇士们!宁失性命,你也要……”临徽德庆四王一同振臂向天,激励士气:“寸土不让!”全场将士受了激励,登也放声喊:“寸土不让1
寸土不让!寸土不让!寸土不让!百万兵卒学着张缘根的模样,人人仰头喊,手提铁盾鼓噪撞地,声势极为惊人。帅账本阵更已开炮轰炸远方,以来示威挑衅。
轰砰!轰砰!自“野狐岭”大金国决战蒙古铁骑后,北方不曾再有这等惊天动地的出征场面了,但见铁盾列墙,长一百四十里、炮车、骑兵、铁盾,三阵连环,纵深达二十里,纵使成吉思汗复生、符坚大帝再世,见得如此军威,怕也要骇然变色。
什么都不怕了,即便霸州真是鬼门关,他们也不敢开鬼门。因为这儿来的是“勤王军”,天下第一精兵。
本朝共分三军,除常驻西北的“正统军”之外,最强大的便是面前这只“勤王军”,此军拱卫京城,代代世袭,平日里寓兵于农,以千户为一所,合五所为一卫,出征时先并师旅、再并团营,国家一旦有事,可调兵员达四营四十八师、二百四十卫所,总计一百三十四万名精兵,他们装备第一、粮饷第一,人数更是第一,是以父老相传,即便“正统军”与“留守军”连手造乱,“天子亲军”也能轻易敉平。
在这前所未见的大阵仗中,功课第一吃紧的便是“前锋营神枢十二师”,此营肩负短兵相接之责,主帅为“庆王爷”朱昕,至于他手下诸师中最为吃重的,则是督师耿国珍的“神策师”,此师连接左右兵马,可说是十二师中的枢纽。至于枢纽中的枢纽,则是都司段奉节指挥的“神策前卫“,而那”神策前卫“里最关键的人物,则是一位没人认识的无名小卒,张缘根。
张缘根,直隶保定人,他左边有一十三万人,右边也有一十三万人,不过没人晓得,今夜的张缘根已是国家干将,他身处前线长墙正中央,实乃枢纽中的枢纽,关键中的关键。只要他倒了,铁墙便会裂成两半,再也衔接不起。
场面忽然静下来了,徽王爷不再训示,前锋营的庆王爷也没了声响,连带的督师耿国珍、都司段奉节也都噤默下来,此时人人噤默,个个无言,在这无声大地里,只剩下两个人有声响,一个是远在天边拉肚子的正统天子朱炎,另一位则是前锋营的小兵张缘根,他拿起了水壶,咕噜噜地灌着冰水。
咕嘟……咕嘟……好喝的声响传来,一时如同疾病感染,段奉节拿起了水壶,耿国珍拔开了木塞,庆王爷也仰起头来,身边将士一个接一个,一传十、十传百,全军三位提督、四十八名督师,二百四十位都司,甚且连帅帐本营的徽王大都督,当此一刻都举起了水壶,痛快地灌着冰水。
啊……人人都累坏了,傍晚朝廷获得急报,说霸州城出了大事,便命“勤王军”就近驰援,那时徽王爷本在宜花院喝酒,一见朝廷的传令火速抵达,二话不说,便已急急奔出妓院大门,将其余三位王爷全数召集。
事发的时候,耿国珍人在小妾床上,猛听庆王爷到府踢门,不及穿起裤子,一把便将三个小老婆推开,火速下床,那段奉节本在吃元宵,也是给传令死拖了出来,押进了军营,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总之张缘根好容易从营里溜了回家,还在替孩子扎灯笼,便给上司抓个正着,也是怕给军法究办,便在孩子的哭声中冲出大门,火速溜回京畿大营。
没日没夜的兼程行军,总算及时赶抵霸州城郊,便又开始列阵围城。只是霸州临近京城,向来少有外敌侵扰,究竟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演军么?是打仗么?可为何带来这许多钢盾围城?朝廷事前不交代,事后不解释,好似忘了众兵卒还在过年,人人心中苦闷,却也无人闲话多问,毕竟皇命难违,一会儿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只能这么着了。
月圆在天,大地如银海,人无语,马不鸣,旷野间月亮姊姊再次露脸,四下月光明媚,好生宁静,连将官们也拉住了马,不再来回呼喊。一时间只有清风徐吹,伴着元宵夜的温柔月光,温柔拢住了远方的霸州。
安安静静的霸州城,除了地下那条红线,其余全无异状。人人都感安心了,日月朝在此一刻,当真是天下太平。百万军卒一同垂下头去,暗暗打着盹儿。
大军闭眼小憩,每个人都在休息,雪花飘飘,乌云偷偷笼罩过来,月光慢慢黯淡了,地下红线渐渐为飞雪所掩盖。一寸一寸、一点一点,慢慢的、渐渐的,红线全数消失……之后,远处城池里传来了一声……
轰……
正鼾睡间,忽然大地摇了摇,带得万军身子轻轻一晃。兵卒也睁开眼了,张缘根咦了一声,他与百万兵卒一同垂望脚下,人人眼中都带署疑惑,却没人知晓是怎么回事。
是地震么?可这股震荡来得急,去得也快,浑不似地震的久久不息。诸人心生异感,正要相互探询,猛听后方传来呼喊:“神策师听命!”督师耿国珍又下号令,想来他高坐马背上,必定瞧见了什么。段奉节虽说不知所以,却也如其余四名都司一般,同声高喊:“全军听令!上前一步!”
“上前一步……上前一步……”叮叮当当的声响之中,神策师的两万八千名步卒肩挨着肩,依序跨上矮丘,张缘根也随势向前,抓紧了盾牌。
“沉肩!”一片宁静中,每位兵卒都似张缘根一般,半蹲乍靠,以肩头支撑了盾牌。
“低腰!”众兵卒跨开马步,如张缘根一股,两手抵住了盾睥下方,人人同心协力,合成了一百四十里的血肉盾墙。
长官不再下令,战场中也不再听闻声响,只余下身边人的喘息声,以及自己的心跳声。四下昏黑黑,雪花不绝飘落,可张缘根却是热汗湿面,他吞了口唾沫,正想举手擦汗,忽然问,地下再次震动。
轰……这回很清楚。非但脚下震荡了,远处还有很沉重的闷响。
是打雷么?不对,这不是打雷,打雷响多了,却不会带的地下震动。张缘根侧耳再听,只觉得方才的轰响有些像马蹄踏地,可细细分辨,却又不是。万马奔驰时骤如密雨,比这响声急得多了。
轰……又来了,那声响好似地牛翻身,耳膜里听不到什么巨响,可骨头浑浑欲散。
轰轰……越来越近了,有点像是巨人走路,可眼前就是看不到身影。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越来越可怕了,头一回听到这种怪响,不只张缘根骇然,连段奉节也是满心敬畏。想他官拜都司,早年曾随军出征鞑靼,听过八千唢呐齐鸣、也听过万面战鼓擂响,这些巨响莫不惊心劲魄,可似这般低沉苦闷的怪响,却是前所末闻。
到底怎么回事?哑闷闷的哑响,听来苦慢慢,倒似地狱魔王跛了脚,一拐一拐向前走来。诸军冶汗直流,无人胆敢言语,约莫过了一柱香时分,又有异响传出。
咚、咚咚、咚咚咚……这回没有闷响,只有清脆声浪,它们咚咚咯地直响,那声响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好似来自于面前的……
盾牌上!张缘根大感惊骇,他发觉自己的盾牌正在轻轻晃动,像是有人过来敲门。
黑暗的战地,不知是什么古怪东西来了,每个兵卒都吞了口唾沫,他们想从盾牌后头探头窥看,可又没了胆子,毕竟若有妖物作祟,难保不被咬掉脑袋。正迟疑问,盾牌前又发生了异响,那是隐隐然的哭泣声。张缘根大吃一惊,赶忙侧耳再听,蓦然听见了二个字:“肚子饿……”张缘根再也按耐不住,他从缝隙望外瞅望,赫然见了一名哭泣孩童,他一手擦眼泪,一手拍盾牌,不住细弱啼哭:“肚子饿。”
肚子饿……肚子饿……四下响起哭声,不旋踵间,每面盾牌都给拍出了声响,哭声由焦虑转为躁恨,由躁恨化为凄厉,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狂嚎:“肚子饿啊!”
轰……三十三万面铁盾一齐晃荡,在此一刻,全军将士都在出力顶推,每双军靴也都奋力踩上了泥地,可咬牙切齿之中,却挡不住钢盾向后摇晃之势。
“神策师!撑住!”、“神策师!撑住!”、“大家抓紧盾牌!出力推!出力推!”
推……推……推……面前的东西力气好大,盾牌向后剧烈晃荡,盾牌问的铁链锁紧绞缚,到处都是当琅琅的声响,每个人都在紧咬牙关,到处都在死命苦撑,可就是没人知道外头来了什么东西,只晓得他们力气好大,即使是三十三万名战士在此,也无法与之匹敌。
降呼呼阵,有东西跑过来了,漫山遍野、鬼哭神号,如雨点般的撞在盾牌上,又听得“轰”地巨声再响,三十三万人一齐痛苦呐喊:“啊!”
开始后退了,百里钢铁盾墙底挡不住了,背后的庆王爷厉声传令:“前锋营撑住!无论如何,一定要撑住!全……军撑住!”
一片惊慌呐喊中,第一线将士与不知名的怪物短兵相接,谁知队伍根本抵挡不住,不到—柱香时间便有后退迹象。背后的“武兴内团营”、“骠骑三千营”虽不曾接触敌人,可前线呐喊如雷,声声入耳,想来他们内心的惧怕骇然,怕还比前锋营将士更甚。
到底是什么呢?外头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张缘根使尽吃奶的力气:心里却是又慌又怕,忽然间,远处不知是哪路兵马率先叫了起来:“饿鬼!是饿鬼!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听来像是凄厉的尖叫,又像是绝望的哭喊,张缘根却也吓傻了,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打地底钻出来丫、无怪奔跑声又苦又慢,张缘根好害怕,越来越害怕,不觉也大喊起来:“饿……鬼来了!”
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饿鬼来了!霎时之间,士气瓦解,人人惧怕,到处都在哭嚷叫喊,任谁都想弃盾逃亡。场面告急,前锋营十二位督师驾马来回奔驰,六十位都指挥使急急上前,人人都在大喊大叫:“不许怕!不许怕!前锋营将士听命!留守军据点已破,咱们已是京城百姓的最后防线!大伙儿必须撑下去!”
不许怕…不许怕……在长官的激励下,每位兵卒却都更加害怕,传闻中的西北饿鬼云集霸州,已然攻破了留守军据点,没人晓得外头到底来了多少只饿鬼,只晓得他们很饿,那腹中饥火好似激发了无上勇力,让他们前仆后继而来,逼得二百四十里的铁墙猛烈摇晃。
当琅琅……当琅琅……情势牵一发、动全身,铁链当琅琅地拉扯,这数万面盾牌唇齿相依,彼此以锁链相系,合为一面铁墙,“前锋营”将士只消一人力尽软倒,放落了手中盾牌,余势便会拉垮左右几十面铁盾,带得整面铁墙崩毁。
“武兴内营!上前一步!”眼看饿鬼即将冲破防线,武兴内团营也忙了起来,一十二位督师来回传令,“宁边师”、“威边师”也给调了出来,只消何处盾阵一破,随时抢上补位。此时情势极为不妙,依眼前局面观之,勤王军倘使不住后撤,两个时辰之后便要退到保定城,一天后更能退到北京,届时京师必成焦上,眼看局面危殆,徽王爷身为全军主帅,自是急急上前喊话:“勤王军听命!”
勤王军……勤王军……一百三十四万名将士一同高声答应,听得徽王爷激动呼喊:“勤王军将士听了!我军今夜退此一步!京城百姓即无死所!为了天下万民,我军将士务必死撑到底!”
“为国!”徽王爷抽落了马鞭,提气大吼,三十三万名步卒随着主帅悲声呐喊,奈何盾牌却逐渐后仰,六十六万只军靴参差退让,四下满布喀喀咬牙之声,闻来极为骇人。
“为民!”张缘根咬牙切齿,只与众将士死命抵住盾牌,头上又是冷汗、又是热汗,可盾牌却渐渐压下,撞上了小兵小卒的鼻梁。
“为大我!”三十三万六千人齐声发喊:“一、二、三、推!推!”
“啊!”百四十里的人墙一齐痛叫,骤然间血肉城墙剧烈晃动,还是被迫退俊了。
不行了,外面的饿鬼不知道有多少,竟然逼得盾牌不住倒退,全军逐步退却,慢慢压迫了“内团营武兴”,逼得他们率先撤出了半里。“前锋营”步步后退,张缘根也不住喘息,只是不同于后方将士,他凝目窥望盾阵外的地狱:心中其实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带了几分怜悯。
与繁华的京城相比,那儿真是地狱……大肚饿鬼,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一个个都瘦成了皮包骨,可那肚子却似妊娠怀孕,硕大异常,眼见盾牌外的孩童不住哭泣,张缘根眼眶红了,一墙之隔,同世为人,为何一边胖呼呼,一边却瘦干干,这算是什么道理?
他心下一酸,想到了自家的孩子,便从腰间取出干粮,朝那枯瘦孩儿递去。
饿鬼孩童得见干粮,立时发出欢呼,想来肚子饿得狠了。张缘根满心施舍之念,正要将食粮送出,猛听背后长官一鞭抽上了脑门,怒吼道:“混帐!你干啥喂他们!不晓得他们是敌人么?”张缘根愕然回首,但听都司段奉节急急呼喊:“全军不许动摇!你们记住了,绝不能让饿鬼进城!他们会吃人!”
吃人?吃人!最后两个宇宛如警钟,敲醒丁张缘根。对啊,天干地旱,收成不足,老天爷只交下了这么多米粮,养不活天下亿万生灵,可这些人不甘活生生饿死,于是他们向东而来,现下若不牺牲这一小撮人,整个天下都要给他们害死……
“为国!为民!为大我!”远处传来了朝廷的训示,张缘根也垂下头去:心中默默忖念:“孩子,对不起,为了天下大我,只有牺牲你了,”食粮收回了腰问,兵大哥不给了。那饿鬼孩子本等着吃食,一见干粮没了,不由呜呜地哭出了声,张缘根低头含泪,想给却又不能给,那孩子心存不甘,匆地大吼一声,便从盾牌缝隙问探手进来,竞要抢夺干粮。
“大胆!”眼见饿鬼抓人,一旁同伴见状不好,立时提刀来砍:张缘根惊觉了,急忙止:“住手!别伤他1张缘根迟了一步,但听惨叫声传过,血溅当场,饿鬼孩儿痛得号啕大哭,一只可怜的小手掌离开了主人,坠到了地下。
张缘根好害怕,他从盾牌的缝隙看出去,那饿鬼小孩滚倒在地,哀号起来,一旁来了好多饿鬼,出乎意料,他们没有吃掉受伤同伴,反而抱起了可怜小孩儿,呜呜地一起哭着。
啊……那是饿鬼小孩的家人……鬼,虽然是鬼,他们彼此还是亲人……
“武兴内团营……拉弓……”背后傅来了呼喊,几十万名箭手应声举起了铁胎大弓,拉弓……拉弓……拉弓……到处传来弓弦绞响之声,骤然问,听到临王爷的一声怒号:“放箭!”
刷刷刷、刷刷刷,三十三万只箭矢飞向半空,坠入了鬼海之中。转眼问哭嚎之声大起,饿鬼们倒地的倒地,痛哭的痛哭,已然溃不成军,霎时之间,庆王爷随即呼应:“神枢十二师!全军拔刀!向前反击!”
该要给饿鬼们颜色瞧瞧了,他们完了,因为朝廷决定开杀戒了,大军再次挺进,不过这次他们手上不只拿着盾,还带了刀。饿鬼们开始哭叫了,他们一边逃命,一边哭喊,有的跪倒在地,向天祈祷,有的互相依偎,抱头痛哭,慢慢的,那沉郁哭声一个传一个,慢慢感染了每一只饿鬼,他们渐渐聚合在一起,让哭声化作了幽幽悲歌,齐声唱……
朝升堂!暮上床!贼官污吏偷银粮!
吃你娘!着你娘!豪门招妾讨你娘!
食无肉、哭无泪!天下贫汉尽悬梁!
可怕的歌声,不知有多人齐声高唱,那是地底亿万生灵的恸声哭喊,听得勤工军将士畏惧万分,临王爷再次激励士气:“全军不得动摇!放箭!放箭!”箭矢飞出,如雨而下,可是歌声没有停过,不管多少人中箭负伤、多少人浴血倒下,他们还在唱,只是他们的歌声越来越恨,越来越凶,慢慢已经不是歌声了,而是一种……悲吼。
“杀牛羊!备酒浆!早开城门怒一场……饿鬼疯狂了,骤然间,几百万人同时吼出心中志向:”怒苍入城……不纳粮!““冲向北京!杀啊!”饿鬼们全数冲了过来,那人数之多,宛如恒河沙数,数也数不尽,猛然间轰地大响传过,听得远处传来怒吼:“快补上!快!快!盾阵要破了!”
盾牌剧烈摇晃,百四十里的盾墙歪斜,已然有人向后翻倒,眼见状况危急,后方徽王爷即时传令:“武兴内营预备,随时接替前锋营!”、“三千营听命!左右两翼上前推进!务必冲散饿鬼群!”铁甲骑兵要出征了,三十三万匹战马嘶嘶高鸣,听得“德王爷”朱蓟朗声呼喊:“骑兵冲锋!”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的铁骑闻号出征,左右两翼旋即推进饿鬼人海,朝廷的策略很明白,他们要将饿鬼困于盾阵之中,唯独守住霸州防线,这批鬼魔才不至流窜进京。
“为国!”、“为民!”、“为大我!”马鞭奋力抽打,百万大军奋力呐喊,箭矢如雨而下,加上了三十万骑兵两翼冲锋威力,随时能让饿鬼群烟沽云散,可是饿鬼们一点也不怕,他们不是军人,他们是亲人,饿鬼们有爹有娘,有兄有姊,他们虽说体弱多病,全无气力,可朝廷只要下手伤害了一只,他们便会赌命而上,与亲人共存亡。因为既然皇上不给活,他们就要开始……
“杀啊!冲向北京!冲向北京!”饿鬼们的力气越来越大,当真是地狱烈火凝和而成。背后长官仰天悲愤,指挥钢铁城墙:“全军听命!我等宁死不放路!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两边一片呐喊僵持,张缘根也在咬牙悲愤,他越来越讨厌饿鬼了,这些人为何要杀进京城呢?他们没能力照顾自己,便可以来抢劫别人么?张缘根后悔了,他后悔喂了敌人的孩子,下次如果有机会再次遭遇,自己不会再有妇人之仁,自己绝对不会再喂他,非只如此,还要……杀了他……
当……杀念一出,耳边有奇怪的声响发出了,张缘根呆呆地垂下头去,见到了一条断落的铁链,孤零零地躺在脚边、面前站着—何小孩,那是个饿鬼孩童,他泪流满面,兀自仰头瞧着自己,铁链断了,靠着锁链连环,这才兜住了一面又一面的盾牌,组为万尺钢铁城墙,可如今铁链受力脱落,会发生什么事呢?张缘根呆呆看着自己的盾牌倒地,看着饿鬼小孩哭着掉头,走回了人海里。
喀喀喀喀喀……牙关紧咬,面前有一双愤怒的红眼睛,不,不是一双、是两双、三双,更多……数也数不尽的眼睛,全都是红的……偌大的旷野上,有一百万、不,比一百万更多……那是几百万……一千万……整整一千二百四十一万双红眼睛,正在瞪视自己!
“杀了他!不要有妇人之仁!绝对要杀了他!”面前再无一分屏障,饿鬼从缺口里扑将上来,张缘根猛地醒觉过来,发声大喊:“救命啊!救命啊!”正要拔刀自卫,忽然臂膀一紧,已给大批饿鬼拖了走。听他哭叫道:“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只是听命行事啊!一张缘根成了代罪羔丰,他身体离地,两脚腾空,不住大哭大叫,军中同伴惊惶不已,眼看同伴被俘,顾不得看守盾阵,便要出奔来救,却听段奉节厉声大喊:”别动!“长官奔上前来,亲自堵起了盾牌,不许任何人擅离职守。众兵卒大惊道:“段都司!咱们快救人啊!张缘根要给吃掉啦!”段奉节怒道:“混帐!盾阵若是崩毁,咱们也要一块儿陪葬!速速堵上缺口,回组盾阵!”众军上急忙求情:“都司!大伙儿是弟兄啊,您不能见死不救啊!”这话确实不错,看张缘根给饿鬼拖了走,一会儿怕要死得尸骨无存。众兵一午念在同袍之义,正要从缺口追将出去,段奉节却拔出刀来,怒喝道:“站住了!你们给我说,我军的使命是什么?”
“为国、为民、为大我!”小兵们哭了起来,段奉节怒目而视,厉声道:“正是这七个字!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为了京城百姓的安危,张缘根一个人的性命算得什么?如今盾阵已生缺口,咱们若为他一人牺牲性命,莫非要全军覆没在此?”
众小兵心下一凉,却也看懂了道理。盾阵长达百里,目下缺口还小,再不抓紧时机补缝填空,一会儿只要再倒几面盾牌,下场不堪设想。段奉节见众人兀自呆傻,厉声便:“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补上洞啊1说话间亲取了铁链,牢牢绞死,拼命堵上了缺口,两旁兵卒手忙脚乱,也在帮着做活。
忙了一阵子,缺口再次堵上,盾阵也完好无缺。可张缘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众兵卒体念袍泽之隋,莫不低头垂泪。忽然问,盾墙外传来拍打声响,听得一人尖叫道:“段大人!等等!我逃回来了!我逃回来了!你快救我!救救我!”众人又惊又喜,没料到张缘根居然能夺命逃回,众人急急解开铁链,便要放同伴进来。
砰、砰,盾牌摇晃不休,饿鬼们又来了,他们全数跟着张缘根,打算闯将进来,段奉节大惊道:“住手!别动铁链!”众下属喃喃无措,段奉节也是浑身冶汗,自知若要解开盾牌,必会招进无数饿鬼,他双手揪住铁链:心里有些犹豫,却听外头的张缘根下住哭喊:“段大人!我还活苦啊,你让我进去啊!”
众人慌乱害怕,不知高低,段奉节猛一咬牙,厉声道:“张缘根!谢谢你了!”张缘根此时哭喊不休,频频拍打盾牌,却不知人家要谢他什么,正哭喊问,又听段奉节吼道:“张缘根,今日你牺牲小我,完成大我,我替天下百姓谢谢你!你这就安心为国捐躯吧!”
眼前局面孰轻孰重,不言可喻。张缘根的性命再值钱,一旦与千人小队的存亡相比,那真是微不足道了。当机立断的时刻,唯独壮士断腕,方能全活。
“救我!救我!救救我!”张缘根奋力拍打盾牌,悲哭惨叫?
“为国!为民?!为大我!”段奉节双手又腰,厉声训示:“张缘根,你死得其所,胜过苟活百年,明年此时,我会替你上香的!”
“我不要死……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在上司的训示中,盾墙外的拍打声益发微弱,众人虽说瞧不见苦状,却也晓得张缘根快给饿鬼咬死了。只是军法当前,众将士纵使心有戚戚,却也无人敢救他。
声音越发微弱,终要隐没不闻,段奉节咬牙垂首,他好似良心不安,兀自大声劝说:“张缘根!看你今日多骄傲!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是为他们死的,那是多么值得!拿出你的勇气来,不要怕死!”听得家人二字,猛听盾阵外传来一声凄厉哭叫:“我不能死!”
刚地一声,一柄钢刀出鞘,直朝铁链斩去。火光四溅,当地大响传出,张缘根濒死前最后一击,这一刀当真威力,竞将铁链砍做了两截。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一个活人?张缘根有家人、有妻小,他不想死。
当……慈悲的一刀斩下,砍断了无情无我的铁条,面前盾牌翻倒,跌跌撞撞地滚进了一人,正是张缘根,他失魂落魄地东瞄西望,口唇喃喃之中,匆听段奉节厉声大怒:“他妈的混帐王八狗杂碎,恁也不顾大局了!来人!快快堵上缺口!”
“冲啊!”来不及了,背后无数饿鬼涌入盾墙,全跟着张缘根讨饭来了。砰砰砰,大批盾牌翻倒在地,饿鬼淹没兵卒,数达百万千。
大批兵卒慌张不已,赶忙拔刀去杀,只是饿鬼人数大众,刀才出鞘,便给饿鬼们压在地下,浑身无处不受咬,一时间阵地后方全是饿鬼,缺口也越来越大,盾牌不住翻倒,阵地随时溃守。
眼看局面告急,段奉节只得道:“混蛋东西!守不住了!全队后撤!全队后撤!众兵卒仓皇退后,奔不百尺,惊见友军来回调动,须臾间盾阵合拢,竟然挡住了自己的逃生之路,段奉节大惊失色,只得拍打盾牌,尖叫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放我们进去0“为国!为民!为大我1盾牌闻风不动,阵地后方却传出了号令,那神策师督师耿国珍厉声道:“段部司!你是个好将宫,你该比谁都明白,我等绝不能为你们几个冒险!你安心捐躯吧!我会替你照顾你老婆的1说着挥舞旗帜,传令道:“其余千人队上来!堵住了缺口1
想起长官好色,专睡属下老婆,段奉节怎么也下愿死,只能没住手的拔刀抵御饿鬼,可眼前景象好可怕,自己的下属奔跑哭嚎,人人一以当百,甚且以一挡千,不管谁倒地下,身上都给压来了几百人,转眼间便不见踪影。
段奉节大惊失色,一时战志全消,只能竭力拍打盾牌,喊道:“耿督师!你不能见死下救!放开道路!放开道路!背后众士卒也是哭喊呼救,奈何盾牌后的兵卒吃了秤柁铁了心,却无一人愿意理会同伴的呼救。
呼救声响彻云霄,耿国珍躲在盾阵后,却只眯着眼,冷冷地摇了摇头。当前神策师计达数万,若为了保全这一小股人马,盾阵缺口势必更大,待得百万饿鬼闯入后方,那可是全军覆没的惨况。
没法子,想要完成大我,总得有几个人来牺牲小我,皮之下存、毛将焉附,在神策师两万将士的性命之前,区区五千六百名前卫,却又算得上什么?
“来人!”耿国珍扬鞭传令:“牢牢守住阵地!”
段奉节武功不弱,只是拼死持刀杀敌,只是饿鬼人数实在太多,连杀了三四十人后,刀口早已卷起,待要召集部属向西逃窜,却惊觉人马死伤大半,早巳组不成阵式。段奉节拼命哭喊:“放我们进去!放我们进去!”
根本没人理他,盾牌后不知谁发出了哈欠声,居然还有人在那儿聊天?
他妈的狗杂碎……段奉节无名火起,霎时眼睛发红,慢慢的变得和饿鬼一样红,他索性不再抵挡饿鬼,只把肩头撞上背后的盾牌,怒吼道:“大家照我的样子做!快!”
残兵败卒扔弃了刀械,自将肩头抵上盾牌,听得段奉节怪吼道:“预……备……出力……一、二、三!”所有小兵一起怪吼起来:“推啊!推啊!推倒操他娘!”
砰!众志成城,轰然巨响终于生出,但见十来面盾牌翻倒在地,已然撞开缺口。一片操爹干娘的骂声中,残兵败卒滚入阵中,跟着饿鬼几千只脚踩来,也已冲入了神策师后方。
“他妈的猪狗不如的混帐东西!恁也不顾大局了!”人吃狗咬的惨剧即将生出,耿国珍惊怒交进,慌忙传令道:“大家快动手!堵上盾牌!堵上盾牌!”
四下满是刀光剑影,逢人便是一阵砍杀,大批将士拔刀出鞘,顾不得眼前是饿鬼还是败卒,逢人便杀。眼见友军毫不容情,众败卒自是怒吼还击,只是饿鬼是杀不完的,杀了一个,生出一群,死了一群,冲来整批,一时间砰地大响传过,缺口多了一个,磅然巨响,缺口成了一片,最后暴响传出,长达里许的盾墙翻倒在地,已然烟消云散。
“全完了……”耿国珍呆了,看这潮水般的鬼卒已然淹没阵地,却要怎么抵挡?他自知大势已去,霎时扬刀传令:“神策师听命!全军撤退大后方!”
耿督师临危不乱,当下率领了残部,急急朝友军后方撤退,岂料还下及夺路而走,却听“前锋营”传来炮响,“神恩”、“神正”、“神威”三路军马调动,已将退路堵上。
“为国!为民!为大我!”又来了,又有人来这套了,再熟悉不过的呼喊由后方响起,发自友军同侪之口。耿国珍张口结舌,听得顶头上司喊话道:“耿国珍!情势不容本王救你!为了天下万民,本王只得牺牲你了!你安心捐躯吧,你的几个大小老婆,本王会替你照顾的。”
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有点像是照本宣科,只是主客易位而已,耿国珍又惊又怒,急急拍打盾牌,喊道:“王爷!你不能这般做,咱们保存实力要紧,快放我们进去啊!”
砰!砰!耿国珍拼命拍打盾牌,哀求道:“放开盾牌,快,放开盾牌,求求你,我给你磕头了。”真的跪了,上万名战士跪在盾牌前,哭声震天。
“不许放!”庆王爷提气怒喊:“全军预备刀剑!有敢闯入盾阵者,一率杀无赦!”
“别杀我们啊!别杀我们啊!”神策师全军大哭,不住拍打盾牌,可庆王爷却是不为所动,反而暗暗传令,他从后方调来了大批弓箭手,只消盾牌有翻倒迹象,立时万箭齐发。
姜是老的辣,这才是保存实力的好法子。“庆王爷”朱昕身为前锋营右都督,比谁都明白断臂求生的道理。此时要想活命,绝不能心慈手软。先前的“神策前卫”,之后的“神策师”,全是犯了同样的毛病,方才全军覆没。真要保存实力,便得在耿国珍反抗前杀了他。
“耿督师!莫要逼我动手!你即刻退开!”、“反击!耿督师!你的活路不在后方,而是在眼前!快别弄错方位了!冲啊!”耿国珍傻住了,他喃喃转头去望,眼前是一千二百万名饿鬼,多到一望无际,多到两万兵马宛如沧海之一粟,却要属下们如何抵挡?
两万挑战一千二百万,那不是壮烈成仁,而是自杀身亡,死后怕连皮毛也不存。耿国珍呆呆张嘴,听着往日的好同侪放声鼓励自己:“耿督师,精忠报国啊!快冲啊!名留千古啊!”、“耿督师!咱们向您致敬!您才是真英雄!真豪杰!大家佩服您啊!”
盾牌后的同侪们好生勇敢,看这些人们无愧是好兄弟,人人都在出言鼓舞他,人人也都准备了弓箭,准备和自己来生再见。忽然问,耿国珍泪流满面,他转过身去,向属下们轻轻喊话:“神策师,全军整队。”
最后的整队即将开始,耿国珍要做烈士了,霎时间全师将士无分处境,一齐回应:“神策师!全军整队!越来越多部将朝自己退来,慢慢集结了四五千人,耿国珍一边擦着泪水,一边从地下捡起了盾牌,他深深吸了口气,扬声高喊:”全……军……与某共存亡!““共存亡!共存亡!当此时刻,全体将士俯身向前,学着主帅的模样抄拿盾牌,当当当……当当当……几千面盾牌再次扛起,神策师再次要组成阵式了,背后庆王爷大喜过望,喊道:”好样的!耿国珍,整队再上!“众督师世纷纷喊叫:”大家看!这才是真英雄!真好汉!抚恤加倍!““全军听命!”耿国珍将盾牌扛举过肩,仰天传达最后号令:“转向京城方位……”众人屏气凝神,听得主帅如此下达最后号令:“冲锋!”
“冲啊!”神策师拿出了最后余勇,霎时一齐抽出了腰刀,口中悲愤呐喊,但见两万兵马同仇敌忾,霎时扛起了盾牌,全数朝本营方位冲撞。刷刷刷,咚咚咚,无数弓矢向天发射,全数射在铁盾上,姜是老的辣,不只庆王爷辣,耿国珍更辣,他自知尚有实力一搏,便在最后关头掉转了阵式,杀向本营盾墙。
轰隆一声,盾牌摇晃了,轰隆第二声再响,铁链断折,轰隆第三声爆发,盾阵生箬t数缺口,残兵败卒一股作气,已如潮水般涌了进来。
“神正师后撤!”、“神佑师后撤!”、“神威师后撤!”
守不住了,前锋营众督师虽在竭力抵挡饿鬼,却阻不下自己人的攻势,转眼问阵式松动,全军乱做一片。当此生死关头,“庆王爷”身为前锋营右都督,一切全看他的拿捏判断。他咬紧牙关,紧急传令:“前锋营听令!后军转前军!后撤!后撤!”
月色闪耀山河,“前锋营”筑起的血肉长墙已然崩毁。舌牌一面面倒塌,神策师、神佑师等“神枢十二师”全为鬼海追扑,所有兵马全数落单,全场将士尽皆奋战,此时此刻,每位战士都在和百来个饿鬼打斗,除非有不世出的勇力,谁也腾不出手救人,庆王爷拔刀自卫,好容易滚到“武兴内营”的盾墙边儿,当下急急拍打铁盾,急急喊道:“放开道路,放开道路!我是庆王朱昕,让我进去逃难!”
“为国……”咚咚拍打声中,庆王爷的心冷了,手脚也软了,耳中听到了自己的台词:“为民……”毫无意外,武兴内团营的兵马来回调度,已要组合阵式了。
“为大我!”一面又一面盾牌竖立在地,再度封锁了退路。那庆王爷不甘就死,只是拼命拍打盾牌:“大哥!是我啊,四弟啊,你从小一起玩的老四啊!至少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打开一面盾牌啊!I临徽德庆,普天同庆,这四位王爷都是打小一块长大的堂兄弟,临王爷身为四王之首,听得四弟频频悲喊,想起了手足之情,忙喊道:”打开铁盾,放我四弟进来!记得!只准放他一人!“亲兵得了号令,正要去开铁盾,猛然”啊I地一声惨叫,已给一剑诛杀。
“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场将士呐喊之中,勤工军总帅“徽王”朱祁已然驾到,听他厉声喊话:“尚方宝剑在此,谁敢徇私妄纵,擅开铁盾,本王定斩不饶!”
徽王爷来了,这位朱祁不是寻常郡王,身为勤工军统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此时情势益发危急了,第一线的“前锋营”全数失守,倘使第二线的“武兴内营”一同崩毁,饿鬼顺延道路北上,几日后便能抵达京城,届时皇城给潮水般的饿鬼淹没,谁都活不了。
“全军听命!锁死道路!不许放任何人进来!”徽王爷一声令下,百面战鼓擂动,听他放声喊话:“前锋营弟兄!你们壮烈成仁的时刻到了!死不可怕,苟且偷生才叮怕!去吧!拿出武人风范,杀光那些贼匪!我替天下万民谢谢你们!”
“为国!为民!为大我!”武兴营三十三万六千人凛然喊话,正气直冲玉皇天霄。
无数小我放声大哭,其鸣也哀,其哀遍野。时于此际,人人都明白自个儿的下场。先前的张缘根、后来的段奉节,再来的耿国珍,他们全是小我,甚且连三十三万大军也是小我,毕竟在那天下亿万百姓面前,区区几十万大军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全军惨死的下场已在眼前。庆王爷悲限交加,耿国珍悔不当初,段奉节更是泪如雨下。
牺牲小你,完成大我,你永远是你,我永远是我。
“前锋营!识大体!”、“前锋营!食君之禄,须得听命!”、“前锋营!不许再靠近!”
前锋营……前锋营……一片惶惶哭嚷之中,庆王爷拍打盾牌,哭喊道:“二哥,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看在我娘的份上,你至少放我一个人进去啊!我求求你!我真的求求你!二哥……二哥……”听得堂弟失态求饶,徽王爷自是大怒下已:“老四!你这贪生怕死的东西!还知道廉耻么?你的下属都在浴血作战,你却在这儿丢人现眼!忝不知耻!”
“打不过啊!他们人太多了啊!”庆王爷哭喊不休,带着下属们哭叫冲撞,轰隆、轰隆,小我撞大我,千来面盾牌向后晃荡,饿鬼们自是欢喜扑跳,管他谁是谁,总之见人就咬。
盾牌外哭嚷不休,厮杀呐喊,盾牌内却是一片死寂。不能放,此刻绝下能心软,“武兴内营”已是最后的长城,一旦兵败如山倒,不只百万大军即将覆灭,连天下苍生也要遭殃。为了黎民苍生的安危,徽王爷不只要壮七断腕而已,他还要更上一层楼。
比“牺牲小我”更加悲壮的志业,便是“大义灭亲”,眼看“武兴内营”的盾墙不住晃动,庆王爷兀自哭叫拍打,丢尽了皇家的脸。徽王爷猛一咬牙,当即举剑向天,拿出了最后一招,厉声道:“老四!立刻转身杀敌!否则休怪我返京之后,将你全家格籍为民,凌迟处死!I庆王爷吓住了,他摔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的母亲便是徽王的叔母,徽王爷如要将他全家凌迟,便等于凌迟了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婶婶。
不过那不算什么,为国、为民,为大我,在这七个字之前,什么手足亲情,什么孝悌友爱,全都算小恩小义,徽王爷只在乎真正的大仁大义,为了保住天下万民的幸福,他可是连爹爹也能卖、儿子也能杀,连老婆也能送人淫,他可是本朝最大义凛然的王爷啊!
“来人!拖出火炮!”当此关头,纵使来得是亲爹亲娘,那也不能心慈手软。大义灭亲的时刻到来,徽王爷下达号令:“传骠骑营骑兵!预备冲散乱兵!”
轰隆隆、轰隆隆,“骠骑三千营”阵式从左右两翼绕出,“神机皇营”也架起了大炮,神武炮上膛,一发便能打死几十人,只消前锋营造反,“徽王爷”便要以武力敉平自家叛乱。
“不要杀我们!不要啊!”众兵卒齐声大哭,外有饿鬼,内有火炮,他们战意全失,不少人已然抱头痛哭,任凭饿鬼对自己连番踢打,却也不敢稍动。
前有狼、后有虎,庆王爷身处地狱之中,忽然醒悟过来,不只是他,前锋营每位将士也都想通了一件事,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却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老子先操你祖宗十八代,你这狗部不如的死杂碎……”庆王爷眼中发光,他爬上了座骑,将腰中宝刀抽出,仰天喊叫:“我前锋营三十三万弟兄!听吾一言!”
段奉节爬起来了,张缘根冲过来了,耿圆珍也跨上了战马,人人有志一同,一齐抽出了长刀,只见庆王爷掉转马头,扬刀高呼:“我军将士听令!横竖是死,今日不杀徽王朱祁陪葬!誓不为人!”马头掉过,转向北方,前锋营万军咬牙切齿,听得庆王爷怒吼道:“冲锋!”
“冲啊!”神策师、神正师、神威师、神武师,众师团结一致,须臾问三十三万小我凝合一体,化为一个大我,轰隆一声巨响,前锋营十二位督师率众撞向武兴大营,震得友车向后退让一尺。
轰!轰!轰!你是你,我是我,今日谁是小你,谁是大我,大家提刀说个明白!
看怒苍下费一兵一卒,这会儿又增添生力军了。不只神策军,连前锋营人马也全数叛乱。月银如海,尘烟似浪,三十三万大军掉转矛头,败卒混饿鬼,直朝百里盾阵冲来。
“大胆!”徽王爷惊怒交进,大声喊道:“汝等再敢犯禁者,诛杀满门!”
“想杀我全家啊……”庆王爷咬住了牙,举刀乱砍盾牌,怒喝道:“老子先凌迟了你!再操烂你亲娘!”耿国珍怒道:“杀啊!”段奉节呼应道:“杀啊!”饿鬼欢呼笑跳,也是雀跃呐喊:“杀啊!”
“杀啊!”前锋营发狂了,饿鬼愤怒了,万众一心之下,所有人都杀了起来,轰轰重响之中,前锋营加力冲撞,双方阵式相接,如闷雷、如悲鸣、如鬼之哭、如神之号,几万面盾牌随时都要坍塌。眼看“武兴内营”节节败退,前锋营刀枪却还不住乱砍,徽王爷震怒不已,喊道:“神武炮、投石机,诸及远兵器听吾号令,全军预备发炮!”
“神机皇营”动手了,他们将炮口转向自己人,只消一声令下,前锋营便要死伤大半。庆王爷自知火炮厉畜,更是加紧冲撞盾牌,喊道:“大家冲回北京!保护自家老小!”
没路走了,今夜此时,杀不掉徽王爷,自己一家便要给人灭门,还能心慈手软么?全军杀红了眼,已然疯狂砍向盾牌,叮叮当当的震响中,“武兴内营”随时都会失守,旋即“勤工军”也要一败涂地,那时……整个正统王朝也完蛋了……双方豁出了性命,剑对剑、刀对刀,弓箭打火炮,自家人已要决一死战;徽王爷嘿嘿冷笑,正要下令开炮,忽闻后方极远处传来呼喊:“正统军兵纪第一条……”
正统军来了,在这生死的一刻,朝廷还是遣来了援军。百万勤王军愕然回首,听那长啸好生神圣,淹没了鬼哭神号,他如此语重心长,悲声道:“战阵之中……”
“宁死不负落单弟兄!”一道紫光飞驰而来,疾逾飞马,本朝第一武将驾到,带来了兵法里最初的根本铁律,也在刹那间点燃了前锋营士气。
“大都督!大都督!”欢呼声爆炸,爱戴之情四野皆闻,伍定远还是赶到了。他赤手空拳而来,整整两百里长途跋涉,一半骑马、一半奔跑,总算赶抵了霸州。
“勤王军……”伍定远闯入后方,长声作啸:“速放道路,让弟兄们进来!”
“为国!为民!为大我!帅营里有人发怒了,徽王爷身为指挥,听得伍定远喧宾夺主,要他如何不怒?霎时咆哮大吼:”不许听他的!这是勤王军!不是正统军!勤王军紧守道路,决计不准放他们进来!“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徽王爷丰持却赐金牌,如同正统天子在前,谁能违背圣旨?众将十只得抓紧了盾牌,便又将同伴隔在墙外。
伍定远满心焦急,此时战场兵卒分为三拨,最内侧是徽王爷统帅的“神机皇营”,其次则是“骠骑三千营”,那“武兴内团营”则是列盾防守,以长墙之势缓缓后撤,却将“前锋营”隔于鬼海之中,可怜他们阵形早崩,前有钢城挡路,后有鬼海扑打,只消半个时辰下到,便要死伤殆尽。
伍定远提声喊话:“朱祁!我奉正统兵纪,命你速放道路!否则休怪军法究办!
伍定远是本朝第一武将,威名显赫,徽王爷深怕军心动摇,急忙亮出了御赐金牌,厉声道:“威武侯听命!我勤王军寸土不让,你敢违抗圣旨,休怪军法究办!”I两位大都督正面干上,这个金牌亮出,已如圣驾亲临,那个武功盖世,宛如天神降临,可怜外头前锋营哀号不断,不少人已给鬼魔按倒在地,咬得逼体鳞伤,听得亲兵急急来报:“王爷!武兴大营快守不住了!”徽王爷震怒欲狂,霎时提起军旗,厉声道:“全军预备!开……”
当此时刻,军旗举起,只消将手一落,“炮”字一出,前锋营即将死伤惨重,“炮”字含在嘴里,令旗未及放落,匆见一道紫电窜入本阵,钦差大人身子莫名其妙地飘了起来,好似断线风筝般,直向天边飞去。
徽王爷飞走了,百来名亲兵则是惊骇无地。钦差人在半空,却也晓得是伍定远暗算自己,听他破口大骂:“大胆伍定远!居然造反犯上!来人速速将他……”
砰,嘴里含着话,臀下却速速一痛,徽王爷摔在泥地之上,还不及叫疼,忽见四周没了己方兵卒,却多了千来只大肚饿鬼,人人不怀好意,只在瞄望自己的臀肉。
徽王爷想起了生平志向,当下低头喘息:“为国、为民、为大我……”猛然数十只饿鬼扑将过来,咬得他仰头大哭:“来人速速救救我!”
“救命啊!救命啊!”背后饿鬼追扑,徽王爷不顾疼痛,急忙夺路而逃,眼见盾牌便在眼前,赶忙冲将过去,拼死拍打,惊惶道:“快开栅!快啊!”听得王爷的喊叫声,伍定远扬起铁手,将金牌高举在手,沉声道:“弟兄们,徽王爷有旨……开栅!”
那“开栅”一字宛如龙吟虎啸,声闻百里,都督亲下号令,徽王爷第一个冲将进来,口中又哭又喊,但见背后残兵败卒随势涌进,千万饿鬼登也如影随形,见缝Сhā针,撞得武兴内营阵式大乱。一时间无数盾牌弃守在地,可灾民多如大海,怎么也杀之下尽。
完了,伍定远的策略失败了,此时非只“前锋营”沦陷,连余下诸营也已深陷鬼海。众督师惊道:“大都督,怎么办?怎么办?”伍定远第一个奔到盾牌之旁,大吼道:“全军抛弃刀械,大家随我上前,打不还手,骂下还口!一齐堵上盾牌缺口!”
“不能听他的!不能听他的!”徽王爷逃过死劫,登又暴吼起来:“大家快拼死杀敌!和饿鬼们决一死战!快啊!再迟就没救了!”眼看朝廷兵马已有屠杀灾民之势,反而逼得饿鬼更加凶狂,伍定远倩急之下,只得四处阻止凶杀,不住喊道:“勤王军,大家同心协力,快来堵上盾墙!
数十名亲兵仓皇奔走,已在众督师问来回传令,可两大权臣意见相左,众将士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全都失了分寸,有的提刀乱杀,有的转身奔逃,全军成砹一盘散沙。阵中有精明的,便驾马直奔本营,急急去找监军太监,喊道:“乔公公,咱们该听谁的?”那姓乔的太监哪里知道什么军务?见得饿鬼如海潮袭来,早已吓得哭了,只是悲泣掩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百万将士阵式溃散,饿鬼冲破了防线,下一站便要越过保定城,直接开往北京。说来一切全是为伍定远所害,徽王爷急火攻心,厉声便道:“来人!伍定远惑乱军心,先将他拿下了!快!”
大批亲兵发一声喊,全数朝伍定远奔去,一时间东拉西扯,盼能将他拖走。伍定远益发焦急了,他权势再大,也只在正统军里管用,无力指挥勤王军,眼见军纪散乱,只得身先七卒,抢到了盾阵前,打算靠一己之力托起盾墙。
“把伍定远带走!快啊!徽王爷益发愤怒了,众亲兵死命出力,一个个跳到伍定远背上,盼能压倒他,伍定远不为所动,当下双膝微沉,弯身低腰,左右两手各托起一面盾牌,奋力使劲,喝道:”起!“眼前的场面很是慑人,这不是一面盾牌、两面盾牌,而是整整一百四十里的三十三万面盾墙,伍定远居然要凭一己肉身将之托起?
紫电闪耀,顺延盾链而去,盾上有兵卒饿鬼趴附的,莫下给内劲坠落下去。伍定远口中喘气,头顶冒出袅袅白烟,厉声再吼:“起1
雷霆大吼之下,神力到处,离他较近的百来面盾牌缓缓离地,带得更远处的盾牌微微晃荡,也好似有竖起之象,眼见伍定远又要封锁道路,众鬼恼怒交迸,齐声喊道:“坏人!”便一个个个跃上盾牌,竟不让“一代真龙”架起盾阵,“起……”伍定远两手筋肉暴涨,国字脸涨得青紫,一时脖子鼓起、喉结滚动,倏地绷破了袍甲,凄厉悲喊:“起!”
大都督扎紧马步,发出了万千神力,喀喀两声,脚下泥土地竞给他踩裂了,转眼间数千面盾陴离地而起,更远处的盾牌也在摇晃,伍定远从口中发出龙吟虎啸,正要一鼓作气,手上却越来越沉,两旁饿鬼源源不绝攀上,就盼压得他气力坍垮。众亲兵奉着徽王爷的号令,更是毫不放松,只不住拖拉伍定远的双腿,盼能将他弄倒。
“抓住伍定远!抓住他!”、“坏人!大家杀死他!”、“救命啊!快逃啊!”天崩地裂的时刻到来,朝廷将士惶惶不知所以,有的逃、有的战,甚且还有还奉着徽王号令,忙着逮捕伍定远的,饿鬼们也是乱成一片,有的坐地大哭,有的死命去咬勤王军兵卒。
眼前的场面很是悲凉,全场乱成一片,却只剩伍定远一人还在支撑盾墙。可惜他四面楚歌,身周非但无一人愿意援手,反是敌我双方同来制肘。在几十万人的旁观下,伍定远翻起了白眼,身上的紫光益发耀眼,可身上背负的饿鬼却越来越多,压得他的膝盖益发弯屈,随时都会跪下。
伍定远快垮了,饶他身负不世勇力,当此孤身奋战之刻,却也不禁力竭。等他跪倒的那一刻,他身上的“披罗紫气”便会反向噬主,从那右臂经脉窜入心肺之间,从而夺走他的性命。届时真龙身死,“正统王朝”的铜墙铁壁也将随之崩毁……
紫光益发闪耀,大都督内力运行已至顶点,可惜他的“披罗紫气”纵能力拔山兮,却也扛不起九州岛天下这只巨鼎。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紫气开始逆行转向,伍定远的膝盖也越来越弯,随时都会力尽倒地,呕血身亡。
堪堪要跪到地上的一刻,忽然身上一轻,一名饿鬼跳下地来,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数百名饿鬼从盾牌上跳落,卸下了“一代真龙”双肩承担的份量。
没人知道何以如此,只晓得越来越多的饿鬼跳下地来,他们一群接一群、一拨接一拨,急急远离盾墙,望之如同大海退潮。伍定远大口喘息,已然单膝跪地,正设法凝聚功力问,却听身边不远处传来了沉沉马蹄,拖曳缓慢,由远而近,好似有马匹拖着重物,渐渐行来。
在伍定远身边十丈外,来了一匹青聪马,它太过巨大了,以致于看来不像一匹马,反而像是一头象。它背后拖了只大圆桶,载于大车之上,只见桶子里淅沥沥的流下红漆,洒落在地,望来好似一道界线,只想将敌我双方再次隔开。
“绿爪玉骥泰了,这匹马拖得动千斤火炮,当然也能拖大漆桶。伍定远看着地下的红漆线,剧烈喘息中,慢慢仰起头来,也已看到了巨马的主人。
一轮明天在天,但是一员大将骑于青马之上,他魁悟已极,身长几达十尺,可容貌却是瑞雅清正、一派儒文!月光将他的影子晒下,映到那喘息不已的国字脸上,伍定远也瞧见了那面迎风高展的锦旗,绿底白字,上书:“江东帆影。”
陆孤瞻来了,他寡言沉默,对战场情景视若无睹,只在低头凝视伍定远。看他容貌极见悲悯,似在垂怜“一代真龙”身受之苦。
怒苍老将现身,背后慢慢涌上了几千军马,看那旗帜幡号,全是江东子弟兵。原来他们才是千万饿鬼的前导。当此决战一刻,伍定远奋起生平余勇,霎时紫电披覆全身,咬牙站起,怒喝道:“来人!拿下陆孤瞻!”
“来人!拿下陆孤瞻!”、“来人!拿下陆孤瞻!”叫声远远传了出去,背后却没有分毫动静,眼见陆孤瞻轻轻摇头,伍定远满心愕然,急忙回首去看,只见背后风声潇潇,勤王军早巳逃得一个不剩了。
勤王军撤离,饿鬼也已迈向了京城,陆孤瞻默默瞧了伍定远一眼,随即提起马鞭,遥指京城,霎时数千兵马一齐掉转马头,旋朝京城进发。
江东兵马启程离开,偌大的天地里,只余下“一代真龙”孤身一人,他呆呆看着天边明月,砰地一声,沙尘飞扬,伍定远已然跪倒在地,好似再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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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七章 闲来无事不从容
“惨了……”卢大老板眯着笑眼,低头这样想着惨事:“面担忘了拿……”自己太率性了,布庄里走得仓促。居然忘了把面担扛走,这可怎么办呢?没了面担,便得一路行乞回山东,千里路、万尺爬,大食嗟来食,届时丑闻传回老家,不免愧对九天上的列祖列宗,连孔老夫子也要把自己扫地出门,不许自己再丢孔门儒生的脸。
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怎能做乞丐呢?因而所以,必也当然……自己定得想法子把面担弄回来,至于是否会再次撞见了“她”,那就听天由命了。
忽然间,卢老板哈哈笑了起来,只想痛饮一壶烈酒,便兴冲冲在街上奔跑起来。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一里又一里路经过,沿着旧时回忆去走,不多时,果然来了一处热闹地方,正是北京最紧华的“城南天桥”。
这天桥自古便是北京的游艺园,城里杂耍演艺、南昆北曲,全在此地聚集。卢云四下瞧望,只见此时早过了子时,已在元宵下半夜,可此地却是越晚越热闹,街上沽酒卖茶的、射虎猜谜的,早已挤满了大街,望之洋洋喜气,竟不减景泰当年的景趣。
方今十年大战,前线军情吃紧,打得血肉横飞,没想京城百姓年照过、酒照喝,仍是这幅太平歌舞的气象;卢云多年没来天桥,自也没心思多想什么,便去寻找合适地方饮酒。
时光匆匆,旧店铺全不见了,也不知是改了店名、抑或是关门大吉,正感慨问,忽见一面墙上张贴大红榜,其上高悬文字,题榜曰:“算命不求人”。
算命不求人,那是要求谁呢?卢云微微一奇,便行了过去,就着红榜来瞧,只见上头写道:“天罡祖师吴半仙造惠世人,秤骨神术密法公开,君以年月时日四柱合算,当知命身荣枯。”
卢云啊了一声:心道::“这是八字秤重。”
世上相命之法千奇百怪,有看手相的、有看面柏的,更有推八字、算四柱的,可说琳琅满目,其中尤以八字怦骨最为知名,总说某年某月值多少银,某日某时又值多少,年月时日四柱加总后,便得种种福凶,什么“八字轻,专遇鬼”,或说“命字重,精神爽”,总之说不尽说,惹人发噱。
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不知生、焉知死”,便是勉励君子自强,莫要沉迷于命理术数,卢云低头来瞧榜文,见都是些推命诗词,又是什么“加官晋爵、娶妻生产”,又是什么“横发横破、富贵难久”,卢云摇头一笑:心道:“我要是年轻十岁,或还来看它一看,可现下行尸定肉,便算让我做到了宰辅,却又有何滋味?”
一个人到了卢云这个境界,那是什么都不缺了,鬼门关闯了、状元梦也做了,明朝路边横死,也下过黄上覆面,连送终洒泪的世不缺。就是这样,什么都缺,那就什么都不缺了。卢云哈哈大笑,状极潇洒,想那人生数十寒暑,不如一碗水酒香甜、他一脸闲适,正要去寻饮酒地方,骤然问心念一动,却又让他怔怔垂下头来,脸上现出了温柔神色。
此生了无牵挂,什么事情都不在乎了,可唯一萦怀的……也只剩她了。卢云撇望红榜,想起了顾倩兮的后丰生幸福,已是思绪如潮。
倩兮已经嫁了,她的丈夫高宫重爵,正是那神通广大的杨肃观。照理她得婿如此,后半辈子必是衣食无缺,可人生不光是填饱肚子,婆媳相待如何、夫妇恩爱如何,样样都干系日子能否快活。卢云深深吸了口气:心道:“怎么办?倘使倩兮有何心事,我要不要为她办到?”
现下的卢云可不是当日的吴下阿蒙了,自从捡到卓凌昭的剑谱之后,他的武功一日千里,离水瀑以来更是屡番小试身手,早已信心大增,自知这世上能难倒他的事并不多,可话说回来,能难倒杨肃观的事更少。
天绝爱徒、岂同等闲,杨肃观武功即便不及业师,恐怕也差不到哪去,更何况人家有权有势,自己却是一介白丁,他的妻子若有什么心事,何须外人越徂代庖?
外人……确实如此,十年来倩兮与他同床共枕,两人不知有多么亲密体贴?哪里容得下一个外人搅和?
想起红螺寺前的情景,卢云心头一痛,好似给重得打了一拳;看那时杨家满门其乐融融,顾倩兮还牵着孩子,与丈夫有说有笑,人家明明幸福之至,她又哪里有什么心事了?到时大家见面了,她若早已忘了自己,那是如何?她若还恋着自己,那又是如何?要她抛家弃产,与—个行尸走肉的男人浪迹天涯,这就是为她着想么?
深深的一口叹息,这些事不想则已,样样都能让自己垮下。卢云微微苦笑,他慢慢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看着「灵吾玄志”四个字,心里不知作何滋味。
应该走了……不要再胡闹了……事情都过了那么久了,连哭都不必哭了。卢云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可骤然问心念一动,想起早已逝去的顾嗣源,霎时问胸中豪气陡生:“罢了!罢了!倩兮没嫁我,又如何?她不爱我了,却又怎地?卢某既已真心爱她,便不必她来爱我。念在昔日的朝朝暮暮,便算明朝为她一死,亦是一刀横过,图个痛快了结!”
哈哈!哈哈!卢云仰头大笑:心中既是酸楚,又是痛快,也许……这就是他根本不想回来北京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了,回来了,就会死……把自己弄死……
“管他的!”大半夜里,早巳退隐的卢云怪叫一声,满心激愤中,哪管什么性命死活,霎时急急奔到红榜前,等着替顾倩兮算命。
“甲辰”、“乙巳”、“丙午”……榜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蝇头小楷,料来都是生年干支。卢云目光如电,一眼便找到厂“己亥”:心道:“我是景泰二年己亥生,看这上头文字,这一年当值七钱,那倩兮呢?她是哪年生的?”他低头沉思半晌,骤然大惊:“糟了,倩兮何年出生,我怎会不知?”
这话听来不可思议,在当时却乃稀松平常。其时妇女禁忌甚多,为免夫妻合婚时八字相冲,女方多半隐瞒生日,甚且有篡改生年之举,尤其虎年所生女子,父母莫不竭力隐匿,也是如此,是以卢云虽曾与顾倩兮论及婚嫁,却也不知她的真正生年。
卢云心中怀想往事,昔日听顾嗣源说起女儿的八字,总是语焉不详,一会儿属鸡,一会儿属鸭,说不定根本属虎,那也难说得紧。卢云心道:“杨肃观比我小了四岁,当是属兔,倩兮若是属虎,那还比他大了一岁。”想起虎婆食兔,饶他乡读圣贤书,此际居然也偷偷笑了,转念又想:“不知杨肃观的八字是何等权贵,若有机缘,可得借来一瞧。”
人家杨肃觊便算命苦,也比自己强上百倍,想此生命途坎坷,其中倒楣怪事,当真说不尽、道不完。卢云越想越好奇,不知自己的八字究竟有何古怪,却能招来这许多灾星?想着想,卢云便又走到榜前,依着自己的生辰年月,自在那儿秤银算两。
“生年七钱……生月六钱……”卢云一路探看,喃喃又道:“我是亥时夜生,又是六钱……”他稍稍加总数目,共得“二两三钱”之数,却不知有何奥妙,他抬头细细查榜,只见榜首处写着“七两二钱”,看这命足足比自己重了三倍有余,料来这人一辈子爽利,走路都能撞黄金,卢云摇了摇头,再往下看,却是个“七两一钱”,其次则是“七两”,依序递减,想来都是非富即贵之人。
开头的几个命格都以红字书写,当是取其喜气之意,慢慢往下去看,墨色由大红转小红,渐渐清淡,到了“五两”时,墨色更是由红转黄,想来富贵之气大减,至于“四两”以下者,字迹更成了一片碧幽幽,想来命重三四两之人,一生多半面色铁青。
百感交集中,来到了“三两”以下,眼前赫是一片黑暗,什么二两九、二两八,莫不前途晦盲、印堂发黑,卢云摇了摇头,边走边叹,一路来到了榜尾,居然还没瞧见自己的“二两三”,正疑心自己名落孙山,猛见了一行字高挂榜尾,正是那“二两一”,卢云啊了一声,忙朝右挪移两步,这会儿便见了一行黑色字迹,写道:“二两三钱之命”。
凡人命重,最重可达七两二,最轻则是二两一,看自己果然命格非俗,从榜尾瞧起,一会儿便见到了。卢云笑了笑:心道:“当年金榜题名,高挂榜首,如今险些名落孙山,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厂。”他自嘲了一会儿,眼见红榜上还写有评骨歌,当是描述“二两三钱”命数之用,便读道:“此命推来衣禄无,求谋做事总孤独,妻儿兄弟各离散,漂泊他乡作散人。”诗后尚有八字总评,曰:“二两三钱,此乃先难后易,外出救人之命也”。
眼见自己一生誊写在此,卢云不由瞠目结舌,骇然道:“好准啊。”
富贵自天定,从来不由人。卢云年轻时每回谋差事,总遭拳打脚踢,直轰出门,其后又掉到瀑布之中,弄了个六亲不认。看这榜文如此灵验,真有几分末卜先知了。
卢云心道:“难怪二姨娘平日对我如此凶狠,八成早就拿到了我的八字,只等着我横死路边。—想起小时候父母告诫,要自己绝下可拿着真实生辰示人,果然有几分道理。
无所谓了,自己便算当场倒毙在此,成了一具无名尸,好歹也混了四十多年的阳寿,倒也不算夭折。卢云忍不住哈哈大笑,正待掉头离去,忽然问眼角一转,却又瞧到那“七两二钱之命”,不觉心下一动:“等等,看这言之凿凿,好似真有其事。可世上哪来全福全寿之事?”
想起了生平所见的大人物,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从当年的江充、刘敬算起,哪个不是权势薰天,而今又有几个健在?再看那景泰皇帝,那时贵为九五更尊,如今不也消失无踪?依此观之,什么命理天数都是假的,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什么七两二钱、八两九钱,全都是骗人的。
想到此处,卢云心情转为平静,正要离去,忽然问心念一动,却又想到了伍定远。
并不是每个富贵人都会垮台,至少伍定远还没垮。昔年卢云曾听韦子壮提过,那伍定远命数缘奇,曾给灵智方丈许为大富大贵之命,其后又听杨肃观转述,好似江充也把他当成了三奇盖顶的神人,而今想来,或许伍定远的八字真有过人之处,否则今日哪来的富贵极品?
卢云望着那“七两二钱”,心道:“说不定定远真能应验帝王之格,那也未可知;“早年伍定远喜爱算命,每逢路过摸骨摊,要不问问婚姻、要不听听事业,卢云陪着他去了几次,便也把他的八字记熟了,当下便来依样画葫芦,自替故人秤命算两。
“生年一两九钱,生月一两八钱……”卢云心下微微一惊,看伍定远单是生年加上生月,便已达三两七钱,一条腿便比自己整个人重,他慢慢又找到了定远的生日、生时,四柱尽数加总,眼前赫然是“七两之命”也。
“掌握威权极大、万国来朝之命也。”卢云喃喃瞧望总结语,跟着把伍定远的评骨诗念了出来:“此格威权不可当,紫衣金带登庙堂,安邦开国极品命,面谒圣君宝满仓”。
卢云默默念着这四句诗,一时暗暗叹息:“真是准。”
真是准,伍定远早已登入仙界了,如今他保家卫国,手掌百万军,兵权之重,比之柳昂天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卢云怔怔地望着榜上命格,却也不知是何滋味。
每逢佳节倍思亲,卢云少年时父母双亡,其实伍定远在他的心里,早如亲人一般了。可这些年来的起伏动荡,却让两人再难相见,纵使路上勉强碰见了,问起了当年柳昂天的事,恐怕双方便不大打出手,也要默默无言。
元宵庆团圆,如今自己形单影孤,独自一人在此徘徊,一抹孤寂袭上心头,卢云不由深深叹息,他提起手来,轻轻抚面,却又让他碰到了额头上的那个刀痕。
今夜此时,年节独处,卢云真的很寂寞,可事隔多年了,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却都挥之不去。杨肃观娶走了自己的挚爱,秦仲海送给自己这个刀疤,连伍定远也难以再见,好像过去的人生全都成了一场笑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秦仲海……秦仲海……卢云默默低下头去,眼眶已是湿红。
别人如何冷漠,也都罢了,秦仲海却是此生的知己啊。当年分道扬镳、割袍断义,以后还有再见的一天么?那小小阿秀如今下落不明,却又该怪谁?
想起那张豪迈磊落的笑脸,卢云不由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把眼光撇向红榜:心道:“仲海的生辰我是知道的,不如也要来替他瞧瞧吧?”
秦仲海是大年初一生的,昔时西出阳关,便曾在除夕听他提过一次,好似他是年初一丑时生,除夕一过,普天下都要为他鸣炮庆生云云,当时看他眉飞色舞,自己便也陪着哈哈大笑,却也把他的生辰记下了。
卢云怀思往事:心中却也微感好奇,秦仲海该有多重的命呢?伍定远的命有七两重,所以能长伴君侧、富贵无极。可秦仲海不一样,他是本朝第一反贼,他的权势不是皇帝赏的,而是用刀砍出来的,他砍朋友,砍兄弟、砍小孩,似他这般人物,寻常的命理是算他不动的。毕竟他坐过牢、丢过官,断腿残肢,偏又威权极大,要拿富贵喜乐来衡量他的命重,不免是笑话一场。
忽然之间,卢云心念一动,瞧向了那个开国皇帝命:“七两二”。说不定这命格便是为秦仲海而设,唯有走到极险,方能得人间之极贵。想到此处,卢云不由深深吸了口气,也是事涉天下气运,忙拿起了故人的生辰四柱,开始换重加两。
“己酉年,五钱,正月,也是五钱……”秦仲海前两柱加总,居然只值一两,竟还比自己少了些。卢云微起愕然,便又急急去看后两柱,见是“初一五钱,丑时六钱”,整个数儿加总,竟然只有“二两一”!
—大年初一诞生,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该是气势磅礴之命,谁晓得只值“二两一钱”,那是最轻最贱的苦命了。卢云不敢置信,便又再次加总,连番算了两回,确定无误,这才颤巍巍地去看评骨诗,读道:“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
卢云心下感慨,看这三行诗文难听之至,仿佛诅咒一般,若有父母带着婴儿过来看命,定要气急败坏了。他摇头皱眉,便又来读最后一行诗,才看了个起头,又见了一个“灾”字,看这二两一钱真是霉气冲天,一辈子非“凶”即“灾”,再下就是个“牢”,他苦笑几声,再望下看,却不觉咦了一声,只见“灾”以下全给黑墨涂抹了,改为一行红宇,写道:“灾星降世大地红”。短命非业谓大凶,牢里来去血泪流,六亲骨肉皆冰炭……灾呈降世大地红。
卢云把这首诗反覆念了几遍,内心更感惊愕,看这命理推人吉凶,至多断言一己命数,岂能说什么“大地红”?那岂不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眼见这行红笔口气凶狂,丰迹更是潦草随性,卢云越发惊疑,真不知这行红宇涂删是何人所为?他深深吸厂口气,赶忙再瞧总评,这回又见到了潦草红字,写道:“二两一钱,此乃天凶地劫、鬼哭神号之命也”。
卢云越看越觉骇然,只觉这字迹越发的眼熟了,他急急弯下腰来,正细细审视间,匆觉背后微响,跟着传来一声低笑,好似有人如此呼唤着自己:“兄弟……”
卢云全身如中雷击,想他此时功力何等厉害,大惊之下,不及细想,霎时身子向前旋翻,双足向后一踢,听得刷刷连响,地下积雪随势翻起,便循着声音来处射去。
砰砰连声,对过一处楼房烟雾弥漫,三楼处的屋檐瓦片给雪块一撞,竞尔粉碎坠落,一时间惊叫声不断,随即有男子赤身祼体,从窗口爬将出来,探头出来,高声慌嚷:“老张!你老婆来抓奸啦!快逃命啊!”眼见大批嫖客落荒而逃,卢云吃了一惊,定睛忙看,那楼房门前悬了一面小小的直招牌,却是“宜花院”三个小字。
此地闻名已久,却是生平首次见到,卢云心下忌惮,只管凝目搜索四方,只见宜花院里妓汝奔走、嫖客呼号,上上下下乱成一片,可无论自己怎么瞧,却始终没见到可疑人影。
卢云潜心沉思,以他此时的武功而言,要说这世上行人能无声无息来到自己背后,那是绝无可能的,可适才背后确有声音传来,当非自己错听。可这是怎么回事呢?莫非方才背后躲着一名内家高手,却是以传音入密之法,向自己隔远送声?
自己的耳旨灵敏,三丈内的声响决计逃不过自己的耳去,来人若要以玄功发声,便得躲在三丈开外,这就不是容易的事了,来人若非内功深厚已极,兼又熟悉独门密法,决计办不到。卢云回思方才的笑声,不觉深深吸厂口气,暗忖道:“莫非……是他……”
不可能,决计不是他,他早巳是钦命要犯,岂能大摇大摆闯入京城,难道不怕正教高手群起而攻之?再说方今朝廷怒苍大战,双方调兵遣将,自须主帅坐镇,他岂能擅离本命之地?
不是…不是他……方才也许是错觉错听,也许另有其人,总之不论是谁,都不会是他……
卢云望着直花院:心里有些落寞,在这寂寞的元宵夜里,他一点也不想问那些是是非非,当此一刻,他只想和那人道声好,告诉他,卢云已经活着回来了……
“找到了!找到了!”猛听身边真传来说话,卢云心下—凛,赶忙提掌护胸,回头急看,猛见三颗脑袋迎面而来,倒让他一声惊呼:“啊呀!”
面前没有青面獠牙的土匪,也没有三头六臂的妖怪,却是三名少女来了。卢云凝目来看,只见这三名姑娘容颜俏丽,姊妹仨头戴玉秀菁花钿,两腮略施脂粉,全都奔到了红榜前,笑道:“找到了!算命不求人,总算给咱们找到了!”
卢云细目打量三名女孩,只见她们腰间全悬着匕首,不由心下一凛,当时京城等闲不可携带兵刀,除非身有朝廷公务,抑或有什么势力倚仗,他细目来瞧,登已见到匕首上的篆字小刻,见是“九华龙吟阁”五个字。
眼见九华门人到来,卢云不由又啊了一声,自贵州北上以来,娟儿一直都在队伍里,卢云自也瞧到她了。只是当时初离水瀑,一来身心憔悴,二来也不想与故人相认,便也没找她说话,如今连顾倩兮也见到了,还有什么忌讳?想起面担不见了,身上只剩五六十文钱,便急急朝三名少女走去,也好问问娟儿何在,借点钱应急。
来到近处,眼见三名花样少女手拿生辰红纸,自在那儿看榜算命,卢云咳了一声,便想过去搭讪,可反覆犹豫之间,居然不知如何开场。
说到与年轻美女搭讪,卢云最是头疼,想他生平识得女子虽多,却没一个善与,先看顾倩兮特异独行,大有父风,其次琼芳刁钻精灵,每每出人意表,其余银川公主、百花仙子,无一不是脾气忽大忽小、性情忽刚匆柔,没有一个准儿。眼看三名少女容貌美艳,当属性情暴躁一类,卢云心下有些忌惮,先揣摩了开场白,之后压低了大毡,慢慢挨近了两步,低声道:“几位姑娘,在下姓……”姓字未出,却听“呜”地一声,其中一名女孩居然双手掩面,已然啜泣起来。卢云吃了一惊,不知是否自己何以惊吓了小女孩?正疑心自己容貌丑怪,却听那少女哭道:“师姐,我……我不想活了……”
大过年的,算命算到没命,倒真是怪事一件,卢云呆呆听着,不知高低,却见另两名少女一脸没好气,一人道:“翠杉又想死了啊?赶紧带她去永定河畔啊,把她推下去。”另一人也道:“是啊,记得先预留棺材钱下来,我可不想帮她收尸。”卢云心下一愣,看这三名女孩好似是师姐妹,没想说话如此,倒是让人大感错愕。那哭泣少女哭得更惨了:“大师姐、二师姐,你们老是欺负翠杉,呜呜……呜呜……”
卢云听着听,便也得知这少女的名儿,只见那“翠杉”还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七八岁,身穿翠绿棉袄,长相颇为可爱,可此时手拿丝绢拭泪,却又不免让人可怜。卢云恻隐心动,正想去安慰少女,却听另名少女定了过来,皱眉道:“好啦、好了,到底怎么了?老是哭。”
那翠杉手指红榜一角,啼哭道:“明梅姐,你看看,我的命好苦。”卢云顺着少女的目光去瞧,见到了“三两之命在此”,心中便想:“三两已是上上之喜了,卢某只有“二两三。”
眼看翠杉哭得惨,那少女便来低声安抚,道:“好啦,快别哭了,给你三两已嫌太多啦,不然你以为自己值得几文钱?”卢云闻言又是一愣:“这逗话倒刻薄。”
凡人命重少说二两一,末闻有铜板之数,那翠杉哭泣不依:“明悔姊,你又来欺负翠杉了?我:“我不跟你好了。”卢云一旁窥看,只见那“明梅”年岁比翠杉大了些,肤色颇黑,一双眼儿却是秀水灵动,想来是个聪明之辈,听她笑道:“好啦,逗着你玩的,来,瞧瞧我的命多重。”说着拿了生辰红纸,指着榜上命格,笑道:“瞧,二两八哪。”
眼看明梅师姐只值二两八,三两还有找,翠杉内心便纡解了,她仰头来读赞诗:“二两八钱,此为自卓为人、才能近贵之命也。”卢云心道:“听来不坏,不知下头如何。”又听翠杉道:“一生做事似飘蓬,祖宗产业在梦中,若不过房并改姓,小心迁徒二三通。”说着再读最末一行蝇头小字,道:“女命最宜侍妾。”
眼看师姐一生贱得可以,翠杉自是心中爽利,嘴中却叹息了。“原来二师姐同我一般,都是个苦命人。那海棠姊呢,你生得这般好看,可也是侍妾么?”猛听“哼”地一声,一名少女扬首高哼,却是那大师姐了,听她冷冷地道:“谁是侍妾了?人家拿八人大轿、霞披凤冠来迎娶我,我还不想上去哪。”两名师妹笑道:“知道了,海棠最美了,你的命到底好重?”
海棠哼地一声,闭目俨然,自管走到了“七两二”的命格下,随即傲立不动。两名少女骇然道:“你……你命重七两?”海棠冷冷地道:“你俩是瞎了吧?是七两二,莫来偷斤减两。”
明梅骇然无语,翠杉全身发抖,海棠便又转头望向红榜,大声读起了谟诗:“此格天地罕有生!百代积德有此人!天生紫微来照命,德配天地……真圣人。”说着不忘补上一句:“女命统领三宫六院,为万人之母仪。”
正等着两名师妹惊叹尖叫,却见明梅悄悄溜了过来,自朝师姐手下的红纸偷瞄,海棠见她鬼鬼祟祟,登时怒道:“干什么?居然偷看我的生辰?”明梅笑道:“师姐万民之母,何必怕我来看?快把生辰给我瞧瞧吧。”海棠哼道:“休想,天机不可泄漏。”
明梅嘻嘻一笑,鬼脸道:“万民之母母老虎,德配天地真骗人。”海棠大怒道:“没大没小!居然损我?不怕我找师父告状么?”明悔吐舌道:“去告啊,每次说不过人家,专会告状。”两名师姐吵了起来,翠杉忙来急急缓颊:“大师姐、二师姐,别吵了,今儿是元宵啊。”
“新来的!”两名师姐回过头来,怒眼凶骂:“你到底帮谁!”卢云一脸骇然,看昔日九华山人丁单薄,上一代就只两个女孩,虽称不上温良恭俭,却也不至当街吵嘴。看如今三人成虎、六畜兴旺,姊妹仨竟有火并迹象,自不免让人日瞪口呆了。
少女们当街争执,大欺小而小搏大,有哭有骂,谁也不让谁,只是姊妹们样貌美,嗓音娇,虽在吵闹间,兀白莺啼燕叱,惹得路上男士不住偷眼打量,八成想来当个和事佬了。卢云立道旁,此时自也在偷窥少女吵架,只是他太过入神,便给人发觉了。那翠杉拉了拉师姐的衣袖,附耳道:“海棠姐,那个男人在偷看你呢。”
海棠是大师姐,容貌也最美,生得是柳眉如画、肤色白里透红,一听有男人在瞧着自己,登时将头急转,一时间秀发飞扬,艳光四射,俏眼忽活泼、忽冷艳、匆娇媚,百变风情中,猛见街边男子头戴大毡,浑身穷酸,料来是个苦力大叔。她打了个哈欠,一时间兴致全消,悻幸地道:“走了,走了,大家别吵了,快去楼子里看戏了。”
海棠转身走了,明梅、翠杉正要尾随,却听背后一声呼唤:“姑娘,请留步。”
温文和雅的嗓音,官话说得是道道地地,双姝听这声音不坏,便转过头来,猛见面前来了个中年男子,却是适才的苦力大叔,双姝互望一眼,身子后转,便已急急走了。
卢云微微一愣,不知她俩是否耳聋,只得咳了一声,斜踏半步,赶在前头道:“两位姑娘,素昧平生,唐突冒昧,可在下有事,想向两位打听一个人?”无聊男子来纠缠了,双姝心情烦躁,更是飞也似的快走,卢云却又紧跟一旁,双妹正要大声呼救,却在此时,眼儿一斜,却让她俩瞧见了大毡底下的那张脸。
第一眼望去,只觉苦力大叔的五官生得不坏,挺鼻子挺、薄嘴唇薄,剑眉飞扬入鬓,双目尤见凛然威光,那模样一点也不像苦命穷光蛋,反倒像是图画书里的……
文天祥!双姝吓了一跳,不知不觉间,便已停下脚来了。
有点像岳飞、文天祥什么的,古来惨死刑场的好人,图画书里必定把他们画成这等模样,一个个眉毛挺挺、嘴苦弯弯、俊脸长长,好看与否不打紧,吓不吓人最重要。不用说了,眼前这位苦力叔步定然有些来历,万万小觑不得。
好容易双殊停下脚来了,卢云自也松了口气,道:“唐突、唐突,请问两位姑娘,在下可以说话了么?”眼见卢云头戴大毡,低头凝视自己时,目中英气内蕴,隐现光华,双殊脸上不由一红,嚅啮道:“可以,你……你说吧。”
卢云松了口气,当即含笑拱手:“两位姑娘,不知你们可曾认得娟儿么?”双姝掩嘴惊呼:“娟儿?你说得是师姑?你……你找她什么事?”卢云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本在红螺寺卖面,没想面担失落了,没了盘缠返乡,又不好上街行乞,便想和娟姑娘碰个面……”
正想问一问可否借钱,哪知话还未完,翠杉明梅对望一眼,便又把身子一转,飞也似的走了。卢云吃了一惊,忙追了过去,道:“两位姑娘,我找娟姑娘啊,你们不是认得她么?”明梅见瘟神靠近,赶忙向旁一闪,大怒道:“走开!我不认得她!”
卢云自又愣了,喃喃便道:“姑娘,你方才说认得她的……”眼晃小姑娘脚步加快,根本不愿和自己说话,情急之下,只得赶上一步,把路来拦,明侮惊怒交进:“好啊,居然敢当街拉拉扯扯,你不觉得自己大胆么?”说着指挥师妹:“翠杉,赶紧去报官,就说有坏人掳掠妇女。”翠杉答应了,当即提气呐喊:“来人啊!非礼啊!轻薄妇女啊!”
尖叫声中,群情耸动,大批路人全围了上来,嚷道:“谁是歹徒!”卢云惊得呆了,想他虽非什么“风流司郎中”,可自来女子与他相遇,谁不温温文文、客客气气,如此这般晚娘凶脸,却是哪里见过?眼见大批百姓叫嚣得凶狠,想来是将自己当成了采花大盗,耳听淫贼二字没住口的送来,卢云怒火上升,不觉厉声道:“住口!”
卢云口中断,体内一股气息自然而然喷涌而出,瞬息之间,屋瓦震动,人人掩上了耳,面色骇然。方圆数十尺内宛如坟场鬼寂,竟无一点说话声。众百姓张大了嘴,待见卢云目光斜来,隐隐带着怒意,霎时一哄而散:“走了、定了,别看热闹了,快回家啦。”
都说“相由心生”,昔时方子敬霸气之重,举国无双。卓凌昭更是一脸阴森,见者莫不望风丧胆,看卢云此际神功大成,一旦心生愤怒、不知抑遏之时,自也会显出种种忿恚法相,众百姓心生感应之下,哪里还敢问东问西,自是必之唯恐不急了。
“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只见苦力大叔背对着自己,深深吐纳,双姝骇然站立,浑身发抖,正等着坏人嘿嘿转身淫笑而来,苦力大叔却只背对着自己,静静地道:“两位姑娘,多有得罪,无礼之处,尚请见谅。”言迄,便已迈步离去。
“啊……”翠杉心愧疚,明梅脸发红,这才知道自己撞见谁了。
大侠来了!等了一辈子,终于见到了一个!也是机会难得,明梅咬紧牙关,霎时直冲上前,狂喊道:“且慢!你还想不想知道娟师姑的下落?”卢云头也下回,正眼不瞧,淡然道:“不必了,男女授授不亲,姑娘早回,”明梅晓得他不高兴,忙道:“大哥别这样,适于我没认出你的身分,这才失礼了。”卢云讶道:“什么?你认出我了?I出水瀑以来行踪隐匿,怎会给人察觉身分?正惊疑问,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含笑点头:“是啊,你很有名的。”卢云更觉不安了,就怕又惹出麻烦,他咳了一声,举指自顾道:“既是如此,姑娘可能说出在下的名号?”
“当然可以。”明梅低下头去,自与翠杉相视一笑,羞声道:“你是‘大侠’啊。”
卢云张大了嘴,明梅与翠杉却是笑眯眯,料来心情不恶。
大侠不是普通人,他们武功虽高:心情却一直不好,平素住在山里,只无聊时才会来京城走动。看今夜大侠心情寂寞,不巧邂逅了美丽小姑娘,小则给他点拨武艺,终生受用无穷:大则拜为干爹、认做义兄,最后一股脑儿嫁入他家,成了大侠夫人,从此行侠仗义、呼风唤雨,偶尔再去皇宫内院借些珠宝,那真是应有尽有了。
海棠师姐骄傲挑嘴,这当口却忘了吃鲍鱼,天幸两个小的剩饭吃惯了,这会儿总算没糟蹋食粮。眼见卢云呆呆看着自己,明梅含笑便道:“大侠哥哥,你还在生我们的气么?”翠杉忙附耳过来,低声道:“师姐,别老是站着,快要他请咱们喝茶。”
明梅喜道:“好啊,咱们去宜兴居好了,那儿茶好,地方又热闹……”翠杉低声道:“宜兴居不好,去喜福斋吧,那儿蜜饯好吃。”正讨论问,惊觉身边雪花飘飘,大侠竟又退隐不见了。明梅气得直跺脚:“看你夹七缠八,这可耽误事情了。”翠杉苦笑道:“师姐先别生气,到底那人叫什么名字啊。”明梅讶道:“怎么?你还没认出他么?他这般名望,你都不知道?I翠杉茫然道:“不知道。”明侮啐道:“真是,他就威震天下的‘九州剑王’啊。你没听过么?”翠杉震惊道:“什么?他就是九州剑王?那、那、那个叫房、房什么……房子的?”
明侮责备道:“什么房子椅子,亏你还是江湖中人,连他的名号也说不全?告诉你,‘九州剑王’姓李,叫做李子精,一百多岁年纪。专爱喝酒!”
翠杉喔了一声,忽然一脸错愕:“不对啊,方才那人好年轻啊,哪来一百多岁年纪?”明梅心下一惊,忙道:“那是我说错了。他不是李子精,他定李子精的小师弟。叫做……叫做……”翠杉疑惑道:“叫什么?”明梅脸上一红,随口道:“他…他姓梅,叫做梅、梅……梅子怪!”
正吹牛间,却见海棠从对过楼房里探出头来,叱道:“你这两个花痴,怎还不进来!戏都要开锣了!”耳听师姐骂得难听,双妹满脸通红,只得急急走了。眼看小姑娘定了,陋巷里便又钻出一顶大毡,自在那儿抚胸喘息,却是梅子怪重出江湖了。
物换星,现下的女孩不比当年,当真是胆大包天,难以招惹。卢云摇头叹息,当下把背一驮、大毡一压,装成了中年苦力之相,自去寻访合适地方饮酒。
今夜是元宵,男结伴、女同行,少男少女纷纷上街玩耍,四下自是喧嚣吵嚷,卢大叔放眼望去,看那满街人潮中竟以自己年岁最长,除开摆摊卖酒的老头子,竟找不出一个年岁相仿之人,他心下益发悲凉,这会儿连洒也不想喝了,正要喟然长叹,却听身旁传来一声长叹,竟有人抢先替他发出声了。
簧夜之间,乍闻悲苦之音,必有同好到来。卢云心下大喜,赶忙转过头去,却见道上并无中年苦力,却是一名青年公子来了,只见他约莫三十不到光景,身穿宝绸,背负行囊,双眼尤其清澈粲然。卢云心下暗暗喝采:“好一位俊公子,形貌当真整齐。”
那青年随身背负行囊,手上另还提着一样东西,以油布密密宝实的裹成了一长条,卢云看了一眼,便知里头藏得有剑,想来这人还定个武林人物。
卢云凝日来看,只觉此人越瞧越是眼熟,好似在那儿见过,待想招呼一声,偏偏那人心事重重,虽在行路问,眼睛却瞧着远处,神思略显恍惚。
正看问,那青年公子也已来到了身旁,双方擦肩而过,那人心不在焉,不巧便朝自己身上碰来。卢云轻轻伸出手去,将他扶住了,道:“兄台,小心脚下。”那公子爷回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卢云,二人四目交投,那公子爷微微—怔,目光便在卢云脸上打转。
卢云见他好似认得自己,便自微微一笑:“兄台,咱俩儿过么?”那人似乎无心应酬,摇了摇头,话也没说,自管低头望地,迳从卢云身边避开,卢云见对方无礼:心下却只暗暗奇怪,看这人好生眼熟,又是如此俊雅形貌,该当十分好记,自己若与他结交过,必然深记脑海,怎可能叫不出名号?他越想越是奇怪,想起自己这几年交了霉运,朋友情人全没了,难得遇上面熟的,自是有心相认,眼见那青年公子掉头离开,便也随行过去,打算把话问个明白。
正走问,那公子忽然停下脚来,转向一处地方,轻声自语:“这就是万福楼么?”听得“万福楼”三字,卢云微感好奇,顺着那人的目光望去,但见街边好一座楼台,高约五层,巍峨宏大,门前携来往禳,男女老少高声说笑,却不知是个什么所在。卢云左瞧右望,眼见门前石柱刻了一幅对联,忙凝目来读,见是:假山假水假哭假笑假仁假义假正经真人真事真打真杀真心真意真面目横批两字而已,叫做“真假”。卢云微微一凛,看这幅对联讥讽世情,颇为不俗,这地方却该是个什么来历?他仰头急看,霎时见了一幅长长的布幔,上书:“万福楼里、戏如人生”。
卢云啊了一声,这才晓得到了看戏的地方了。人生如戏、戏若人生,他仰望万福楼,朝那幅对联瞧了一眼,不觉轻轻喟然,更加体会了文中之意。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天下苍生哪个不作假?总说戏是假的,人是真的,可真人老说假话,反是假人能说真话,所以假戏往往真做,真的戏却反而显得假了。
眼见那青年公子走入了戏楼,卢云心念一动,便也想过去尾随,却在此时,只见门口奔出了一名伙计,提气呐喊:“元宵压轴折子步步娇,这便开锣!”当地一声,大戏开锣,霎时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百姓,竟尔全数挤到戏楼前,东一堆、西一簇,万头钻动,反而把卢云挤到一旁去了。卢云是个文质彬彬的,自也不会运起神功打人,便只跟在人潮最后,等着进楼看戏。
好容易挨到了门前,一名伙计守住通路,喊道:“这位客倌!你的戏票!”卢云皱眉道:“还要戏票?这不是白看的么?”那伙计懒得理他,迳自喊道:“下一个!”背后一人匆匆奔来,拿出了一张戏票,随即冲入楼里,霎时后头无数人潮涌上,又把卢云挤到外头去了。
卢云这辈子冷冷清清,每逢热闹地方,定然如此下场。也是想改一改运气,这会儿便又奋发向上,一路挤回了人堆,拼到了伙计面前,道:“小哥,买张票。”
“昨晚就卖完了!下回请早!”伙计一脸没好气,自管提声呐喊:“下一个、下一个!”眼见没票了,卢云无可奈何,自知此生绝无半件好事,正要转头离去,肩膀却给人拍了拍,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挨了过来,笑道:“爷,没票么?我这儿有。”卢云见运气来了,自是大喜颔首:“好,快给来一张!”
那中年男子微笑举手,竖起了两根指头,卢云心下更喜:“这万福楼果然不俗,一张票才两文钱。”忙掏出了两个铜板,放到那人手上,正要去拿戏票,却听“咳”地一长声,那人兀自比着两根手指,只在斜瞄着自己。卢云心下一醒,想道:“原来这戏票值得二十文,那可坑人了。”想自己卖面一碗不过两文钱,如今到了京城,连半张戏票也换下到,他一边暗叹物价飞涨,一边从怀里掏出满满一把铜钱,细细算给了人家。
二十文钱付出,正等着拿票,那人却把怪眼一翻,“嘿”地一响,怒道:“客倌!这张票要二十两银子,你到底懂不懂规炬啊?”
“什么?”卢云大吃一惊,颤声道:“一张票居然要二十两?你……你这不是坑杀人么?”那人气往上冲,大怒道:“坑谁杀谁了?我这戏票费了多大功夫了买来的,你要不买,还怕没人要么?”说着朝四周几声吆喝:“卖票!卖票!有人要么?”喊声一出,立时便涌上了一堆人,自在那儿还价。
卢云呆呆看着,自知没能耐过去讨价,看来还是看不到戏了。可今晚排了这许久的队,若要狼狈离去,却又不想。满心烦乱问,忽然心念一动,想起自己还有一样法宝,霎时冲向戏楼门口,直闯小伙计面前,眼见小伙计皱着眉头拦路,卢云当场大喝一声,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高举示众,朗声道:“看清楚!这是什么?”
“灵吾玄志”四个字来了,这四个字曾在永定门惊吓宫差,也曾经帮卢云买到一顶便宜大毡,花不到十文钱,如此管用东西,定也能当戏票:果不其然,只见那小伙计一脸骇然,震惊道:“客倌……你…你想干啥?”卢云拍了拍他的肩头,淡然道:“谢谢。”说着直挺挺走进了戏楼,不忘抱拳致意。那小伙计见卢云一脸的理所当然,不由得满面茫然,便问身旁同伴道:“他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可是圣旨么?”
圣旨驾到,背后果然有人大呼小叫,飞身而追,八成是要叩见圣上了。卢云消失在人海中,一边暗叹杨肃观的神通广大,一边不忘告诫自己,今夜权此借用一回,情非得已,下不为例。
“好啊!卢云才走入堂中,便给吓了一跳,耳听四下如雷暴喊传出。他微微一愣,凝目去看周遭景象,这才见到自己身处一座天井之中,正前方偌大一座戏台,另三方全是看台,搭到了五层之高,各楼栏杆边儿站的全是人,当真是高朋满座。
卢云十年不在京城,自不知万福楼盛况空前,逢得上演整出戏码,如“长生殿”、“玉免记”,五层戏楼里必定一座难求,有钱还买不到戏票。若非今夜仅是唱几出折子,怕连进都进下来了。
卢云挤在一楼人群里,已是寸步难行,他抬头去看楼上,已见海棠、翠杉等九华少女坐在二楼,自在那儿闲话,先前见到的那名青年剑客却已不知去向。卢云想要找个地方来坐,奈何四下闹哄哄地,跑堂的、喝彩的、饮酒的、上菜的,人来人往,竟是座无虚席,忽见戏台斜边儿还有个立位,地处偏僻,想来是给斜眼病人看戏用的,无可奈何之中,便慢慢挤了过去,靠墙站好。
正休息间,忽听台前传来击掌声,戏楼上厂原本闹哄哄的,此时全静了下来,听得一名男于行上台来,朗声道:“步步娇。”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这“步步娇”乃是游园惊梦的一折,说得是小姐杜丽娘出场的故事。只是卢云过去人在北方,声腔又是十年一变,过去自没听过这等新戏,一时心下在焉,只管闭目养神,却在此时,戏台上脚步轻响,一名女子从幕后转出,她背向台下,轻声叹曰:“好……天气……”
优妓开口说白,卢云原本浑不在意,待听台上嗓音带了浓浓的扬州腔,赫然与顾倩兮的口音极为神似。他心下一动,赶忙抬起头来,凝视着戏台上的一举一动。
天下男子人人有其罩门,卢云也不例外,举凡女子与顾倩兮沾边带故,便能让他留心上神,正全神贯注中,但觉四下也是万籁俱寂,戏楼从上到下数百人屏了气、凝了神,只在瞧望台上的一名女子。
台上的女人悄立不动,她背对万福楼里数百双眼睛,虽然瞧不到长相,可单凭背影瞧来,便让人觉得她十分秀气苗条,定是个相当姿容的美人儿。
笛声飘扬,乐师奏起了管弦,台上女子微微屈膝,扬起云袖,露出了玉白的指尖,慢慢她的上半身微微左倾、微微向下……陡然间玉袖一偏转,便将脸蛋儿回了过来。
“好啊!”四下采声大作,各楼层宾客击节叫,银票抛得更凶了,听那女子提声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好啊!”全场又爆出了一声喊,上上下下喝采不断,连卢云也跟着大力鼓掌了。
台上那女子样貌如何,两边距离遥远,卢云自也道不明白。只是她的嗓音有种天生风流,三分嗲、七分懒,一声一字悠悠漫漫,不必一分造假做作,便已让人心生向往,尤其是她的眼神极为灵动,稍梢几个转身挪步,便已赢得一身是戏。此时此刻,不只卢云看得入神,全场宾客都忘情了,连楼上的海棠、明梅等少女也都红了双颊,想来是被台上的绝代佳人所吸引,竟是久久说不出话来。
台下喧扰,台上却是浑然不觉,那女子只管随笙弦旋律回身而舞,看她身段雍容,从足尖到发稍,样样都透着妩媚,更让满楼宾客沉迷陶醉,眼见那女子舞姿如此曼妙,卢云自也暗暗惊奇。他过去虽不爱看杂剧,却也晓得昔日剧是剧、曲是曲,如此歌舞演艺合而为一的本事,却是前所末闻,也难怪万福楼如此广受欢迎,想来近年来戏曲蓬勃创新,早巳走出了杂剧科白的格局。
卢云看得好专注,便将大毡解了下来,露出了俊脸,另还朝台前挤了几步,那女子本在台上轻盈慢舞,忽然问目光回转,猛一瞧到了台下的卢云,不知怎地,竞尔掩袖惊呼,跟着又见卢云目瞪口呆,霎时忍俊不禁,居然掩嘴低头,吃吃地笑了出来。
歌舞从中断绝,全场都是为之一愣,卢云更是满心惊讶,不知那女子为何朝着自己猛笑,莫非认得自己不成?他左顾右盼,待见四周王孙公平双眼发直,一个个对着台上美女傻笑,料知是自己会错意了,忙又将大毡戴了回来,以免有碍观瞻。
正咳嗽间,那女子总算也已定下心神,她回身而舞,再次曼声高唱: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吴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乌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
一曲方终,全场叫好,人人都拍红了掌心。不旋踵,便出来几名小女童,拿着铜盘到处领赏,众贵宾豪迈气魄,无不大抛银票,着意恩赐。卢云见自己身处偏僻,料来不会有人过来罗唆,正觉得心安理得问,忽然长袍给人拉了拉,他低头急看,惊见一名女童瞪着自己,卢云莫可奈何,只得搜索全身,慢慢从口袋里摸出三个铜子儿,小心扔出一个。
看白戏的,必挨白眼。果然那女童一脸悻悻,低头急走,卢云则是一脸尴尬,那美女本在台上答谢,目光挪中,猛见了卢云的窘态,不由又低下头去,再次噗嗤地笑出了声。
眼见有人逗笑了美女,大批王孙忍无可忍,便都转过头来,朝四面八方怒目而视,想来要搜出可疑人物。卢云吓了一跳,都说“一笑倾人国、一笑倾人城”,等会儿笑出了杀身之祸,那可要哭了,他怕无端招惹麻烦,便一溜烟奔上了楼,打算找处好地方喝酒、万福楼楼高五层,可今夜高明满座,卢云一路奔上楼去,各层都是座无虚帝,他怕撞见海棠、明悔等美女,便远远绕开了路,好容易奔到了顶楼,却见堂上黑森森的,这儿居然颇为清静,除三五桌客人笑着说话,便只几名伙计倚在东首墙角,各在闲聊谈天,卢云目光挪,匆见靠窗处有名客人孤身饮酒,看他默默瞧望窗外街景,却是方才见过的那名青年公子。
这顶楼地处最高,离戏台也最远,曲没得听、戏没得看,便也没人会来抢座。卢云松了口气,便也不急着过去和人寒喧,只管了捡了张空桌坐下,吆喝道:“伙计。”卢云喊了半天,总算走上了一名酒保,懒懒问道:“爷台要什么?”卢云道:“来五斤白酒,越陈越好,另来些花生大蒜。”那酒保笑道:“客倌酒量好啊?要不要别的小菜?”
卢云伸手入怀,点了点铜板数目,摇头道:“不了,这样挺好。”那酒保下多话,便朝背后吆了几声,下久便上来了一名小伙计,他提着一只酒壶,懒洋洋地行向屋角一处大缸,慢慢勺了酒水出来。
说也奇怪,酒缸里水波一动,整个五楼便已飘来一股辛辣,那酒味好冲,带着一股阳刚猛烈,好似有人在楼里烧起了炭火,让人不自觉的出汗。卢云自知可以喝到难得的佳酿,已是满心迫下亟待,偏生那小伙计手脚迟怠,勺好了酒,东找西找,这才弄来了两只大碗,慢吞吞地上菜来了。
咚咚两声,酒菜上桌,卢云久末饮酒,忙斟了一大碗,咕嘟嘟地仰头饮尽。
咕嘟……咕嘟……这酒好生不俗,直似用怒火酿出来的,才喝到了嘴里,便辣得连舌头都麻了起来,可卢云喝在嘴里,却是浑然不觉得痛,只管仰头畅饮。
今夜多少悲欢离合,从柳门大宅走到宝庆布庄,辛酸苦辣一次尝,回思方才布庄里的点点滴滴,好似顾倩兮就坐在面前一样,卢云浑身颤抖,更把烈酒高高仰起,喝个涓滴不剩。
“痛……快……”卢云呼出了一口长气,只觉得那怒火般的烈酒在腹中焚烧,竟让他微起薄醺,卢云以手支额,望向五楼外的窗景:心道:“十年了,我可总算见到她了。’想起面担失踪不见,自己若要招领失物,定得在北京大肆寻访,说不定还得过去向她打听打听,卢云低下头去,不愿再去想旁的事,只盼自己还可以看看她,纵使下能与她说话,那也无妨。
想起顾倩兮就住在几里之内,自己一会儿喝醉了,说不定能有勇气跳进她家,偷偷瞧她一眼,卢云忽然哈哈一笑,再次斟满了酒,跟着用力拍开了大蒜,仰起酒碗,混着花生痛嚼。
喀滋咕嘟,大蒜呛辣,掺了烈酒来嚼,开口更增其臭,卢云虽说出身山东,嗜好葱蒜,可他早年是白面书生,举止温文,念在顾倩兮的情份上,见得葱蒜奉来,自要敬谢不敏,可此时孤家寡人,再不痛快大嚼,更待何时?霎时吃了个臭气薰天,却还颇觉不足。
卢云自饮自酌,喝了一碗,再来一碗,回思这十年来人生际遇坎坷,自己从生到死、由死到生走厂一遭,那些经世济民、状元美梦,早巳离身远去,如今孓然潦倒,功名志业皆成灰,日后却该如何自处?一片消沉间,卢云不觉笑了一笑,轻轻吟道:“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觐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哈哈!哈哈!”卢云纵声长笑,碰地一声,当桌又拍开了大蒜,咕噜噜地猛灌老酒,一时只觉天地与我同在,万物随我同游,人生颓废至此,居然没比这一刻更自在的了。
这首“秋日偶成”乃是北宋大儒程颐所作、卢云倘在十年前来读这首诗,必嫌弃其中意境,又是什么“睡觉东窗日已红”、又是什么“思入风云变态中”,多了随性偏激之意,却少了闻鸡起舞、勤奋报国之心,以卢云的天性古板而言,自难体会个中妙奥。如今人过中年,历经落魄潦倒、亲逝友散之苦,却能骤然反醒,领略了当年程颐的豁达。
此生冷冷清清,宛如丧家之犬、什么功名文章、豪情壮志,一切都罢了,在这天地为家,四大皆空之际,却反而赢回了两个字,称作“从容”。
啥也不在乎的时刻,卢云逸兴揣飞,正要举碗痛饮,匆见窗边酒客抬起头来,朝自己瞧了一眼,看此人样貌清奇,一双眸子颇见神采,正是那名眼熟的公子爷了。
“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那公子爷想必听到了自己的说话,听他口唇喃喃,仿佛心有所感。卢云见知己来了,一看对方望着自己,自是欣然举碗,朝那人比了一比,示意邀饮,正等着对方举杯回敬,那人却已叹了口气,自管默默低头,料来无心应酬。
卢云早年时脾气也不好,逢得生人搭讪敬酒,要不冷言以对,要不冷面相讥,如今见得来人无精打采,自也不以为意。他笑了一笑,正要自斟自酌,却听一名伙计沿桌而来,笑道:“几位客倌,叨扰则个,先给您结个帐。”
卢云低头饮酒:心情豁达,模样更是从容无比,便把铜板摸了出来,等着付帐。只听那伙计对着邻桌客人道:“您这桌是二十三两,算您个整数,二十两成了。”卢云听得这等天价,一口酒水险些喷了出来,不知那桌客人是否点了人参果、皇帝茶?可凝目瞧去,那桌上却只摆了壶水酒,四色小菜,余无长物。
卢云内心慌张,这才知道万福楼价钱不妙,几与黑店无二,看自己酒量大,叫了整整五斤酒,少说十来两银子,一会儿人家伸手要钱,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卢云一辈子几没赊过帐,更没吃过白食,至于行抢打人,那更是下用想了:心下惴惴问,只得蹑手蹑脚,悄悄拿出杨肃观送来的那封信,搁在桌上,看看能否充当银子来用。
正祝祷问,耳中听得脚步声响,那伙计已然来了,他先哈腰致意,之后笑道:“客倌,您的酒菜是十六两,算您个整数,十五两成了。”卢云口袋凑不出三两银,听得这话,便只压低了大毡,悄悄伸出手指,朝桌上怪信点了点,希望小移计自行离去,“等等,你好眼熟……”那小伙计猛地把手一指,大声:“就是你!你这怪人真是怪!可给我遇见了!”正要捋起袖子,匆听脚步声响,桌边听得一个笑声:“别闹,快了去。”
眼看救星来了,卢云微微一愣,万没料到这封信真还管用,他抬头去看,面前站的却是一名中年聿柜。卢云心下微有错愕,忙道:“掌……掌柜的,这……这酒菜钱……”那掌柜笑道:“没事,客倌的酒钱有人买了。”
卢云更加讶异了,看这酒菜并非是自行免钱,而是有人暗中替他付钞,那就不是杨肃观的法力了,只是谁会这般好心呢?卢云心下好奇,便把目光微斜,朝窗边的那位酒客瞧去,那人却早已低下头去,只顾着饮酒,看他对身遭物事漠不关心,想来不是他付的钱了。
卢云满心疑惑,下知是谁为自己还钞,正纳闷问,那掌柜却奉上了一张名帖,微笑道:“爷台,请过目。”卢云低头来看,只见手上多了一张纸片,正面印了八个宇:“万福楼里,戏如人生”,图花精致,正是此地的戏票,卢云讶道:“这是什么?”
那掌柜靠近一步,附耳道:“这是琦小姐的一点心意。她吩咐小人,要我好生款待您,一会儿您吃什么、喝什么,全算咱们万福楼的帐上。”卢云错愕不已,道:“琦小姐…她是……”掌柜走近一步,悄悄朝楼下天井一指,附耳道:“她就是咱们万福楼的台柱,您方才见过的。”
卢云醒悟过来,这才想起戏台上的那位绝世美女,他越想越疑,便行列栏杆旁,自朝楼下天井观看,只见那位“琦小姐”早巳下台,却来了一群翻筋斗的,看他们东滚西翻,挥旗舞棍,十分卖力,四下宾客却是喝酒的喝酒,谈天的谈天,全没一人正眼来瞧。
卢云心下领悟,已知这“琦小姐”非同小可,全场几百名客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只是自己过去少去酒家作乐,自不可能认识这位“琦小姐”,却不知她何以殷勤款待,莫非她张冠李戴,却是误会一场?他转头望向掌柜,低声便道:“掌柜的,我与您家小姐素昧平生,她可是认错人了?”
那掌柜摇头道:“错不了,她方才在戏台上就瞧见您了。她说爷台难得回京,定得给您接风洗尘,那才不愧故人之谊。”说着不待卢云答应,已然找来了伙计,吩咐道:“开包厢,准备八大八小。”卢云咦了一声,还下及推辞,众伙计快手快脚,奋勇上前将卢老爷捧了进去,一旁送菜端酒,宛如遇上恩公,个个孝顺无比、卢云得了天大好处:心下却是纳闷无比,一不知琦小姐是何来历,二也不解她与自己有何瓜葛,百无聊籁之中,便又取出了那张戏票,反覆察看,忽见戏票后头印着戏码,左书:“卖面郎巧遇故人子”,右书:“杨太师计围万福楼”。
卢云咦了一声,看自己正是个面贩,这“买面郎”若非自己,却是何人?依此戏码来看,莫非一会儿自己便会在此遭遇故人之子?可“杨太师计围万福楼”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会儿有官兵前来此地抓人,叮他们想抓谁?这“杨太师”又是谁?难下成便是畅肃观么?
卢云满心纳闷,自人京以来,事事透着古怪,先是胡媚儿交来了一只信封,上书“灵吾玄志”四宇,还说什么杨肃观对自己另有安排:现下偏又遇上了这个“琦小姐”,对自己殷勤招待在种玄机,让人难以猜想,卢云看下懂道理,索性也下再多想什么,反正喝酒有人付帐,便只管专心大吃大喝,等着事情水落石出。
约莫喝了半壶酒,堂上慢慢也热闹起来了,看那楼梯里上来一群又一群客人,都是先前楼下看戏的客人,这会儿戏演完了,便又来楼上玩耍。不多时,堂上几十张板桌便都坐满了人,诸人高谈阔论,你一言、我一句,话题全离不开那位“琦小姐”。
卢云有心探明“琦小姐”的来历,忙潜运内力来听,听得堂上一人道:“喂,老张,听说鲁王爷要包下琦小姐,是真是假?”另一人道:“呸,凭他那个脑满肠胆,也想来碰人家的玉手,真是忝不知耻。”
先前说话那人道:“没法子,世道不靖啊,这鲁王爷多有钱,听说还想当摄政王呢,我看今儿是元宵,他八成又要过来闹场了。”另一人叹道:“算了,别惹这些闲气。你忘了上回不还有个客人被鲁王爷从五楼丢出去,摔成了重伤?”先前那人叹道:“他妈的,喝酒、喝酒。”
卢云听了几句,这才晓得这琦小姐是个大红人,好似万福楼里常有争风吃醋之事,居然还把人打伤了。昔时“宜花院”名动公卿,今朝却属“万福楼”独领风骚,卢云望着面前满满一桌酒菜,想起这是“琦小姐”的一番盛情,一时之间,心下忽有不祥预感,不知自己是否又已惹上天大的麻烦?正想溜之大吉,匆听堂上传来女子娇呼:“师姐!等等我!等等我!”
卢云听出这是少女的声音:心下微惊,忙开启包厢窗扉,偷眼瞧望,只见堂上一名少女飞奔而过,看她身法好快,果然是之前见过的翠杉,再看不远处还有两名美女,正是海棠、明梅来了。
元宵夜里金吾不禁,少女们要想大口喝酒,今夜正是时候。卢云见得这三个厉害的来了,更加下敢离开包厢,只管低头喝闷酒,却听海棠在包厢外说话:“糟了,没桌子坐了。I满堂桌子都坐满了,海棠、明梅她们来得远了,自然没位子,正盼望她们自行离去,匆听翠杉道:“师姐,那儿还有空位。”卢云从窗缝向外瞧望,只见临窗边一张板桌,桌边独坐了一名客人,却是先前见过的那名酒客,看他人剌剌地占了整张板桌,众少女若能将这不速之客支开,自有位子坐了。果然翠杉便靠到了二师姐耳边,道:“明梅姊,你去打发他吧。”
明梅凝目去看,只见那青年孤身饮酒,脚边一只行囊,桌上摆了个长长的油布包,里头定然藏有凶器,自己若要过去凶他,小命难免不保。眼见苦差事来了,明梅便推辞道:“我看先别赶人了,这人的衣服看来还干净,下如和他挤一挤好了。”翠杉忧声道:“不行啊,男女有别,师父知道了,会骂我们的。”霎时两个小的转了过来,向大师姐哀求:“海棠姊,你长得最漂亮,你去找位子吧。”
海棠哼了一声,傲然转身,须尖问艳光四射,众男客瞧到眼里,忽然间堂上空了许多位子,老老少少同挤一张板凳,虚位以待,盼着与美女同桌饮食。海棠见惯了这等场面,当下莲步轻挪,自在堂问巡视,正审查人品相貌问。忽听堂上传来一声呼唤:“海棠姊,你也来啦,快来这儿坐吧。”众男宾大失所望,寻着声音去瞧,却见不远处坐厂一名官家小姐,看她身旁还陪了个姑娘,一身劲装打扮、腰悬短棍,好似是个保镖,两人一坐一站,正向九华诸女招呼。
“是何凝香!”众女对望一眼,一时大喜而呼,海棠欢容蹦跳:“有位子坐了。”明梅雀跃拍手:“咱们不必付钱了。”翠杉则是一脸讶异:“何凝香,她是谁啊?”
群雌聒噪中,已然飞奔至板桌旁,各自安坐下来、那何小姐模样害羞,见得众女到来,却只低下头去,羞羞地道:“海棠姊……你们……你们也来看戏啊。”海棠笑道:“是啊,难得元宵佳节,谁要不出门,谁便是黄脸婆。”说着把秀发一掠,傲然道:“伙计。”
众伙计慌忙到来,乖乖伺候着,只听明梅快嘴快语,说道:“给送壶极品碧螺春,一碟蛇胆瓜子、一盘冰糖鸭舌、一碗五香凤爪……”看这女孩热门熟路,连珠炮的呼喊中,一叠又一叠点心送上,霎时摆满了一整桌,伙计这便来陪笑收帐:“小姐们,一共五十两。”
付钱关头到来,九华三女定力过人,一个个眼觐鼻、鼻观心,各自安坐不动,那何小姐好似家境不坏,便取出了绣花荷包,捡出了一张银票,胡乱扔了出去。
银票百两一张,伙计大喜过望,正要称谢收下,明梅却嘿地一声,大声道:“且慢!这儿有零的。”便将银票收入钱囊,另取现银付帐。多出来的自然充公了。
那翠杉是个新来的,眼看何小姐出手如此阔绰:心下自是仰慕,忙凑到海棠身边,细声道:“师姐,她是谁啊?怎地这般有钱?”海棠仰起头来,傲然道:“她是我的手帕交,姓何名凝香,她爹爹就是首辅大学士,当今百官之首何大人。”
听得阁揆宰辅的爱女在此,四周宾客有在留神偷听的,莫不低呼一声,卢云坐在包厢里,听得话声,自也暗暗惊奇:“何大人的女儿在此?”当下从窗缝里瞧出,只见那何小姐细皮白肉,五官果然与何大人有分相似,不觉微微一笑,想起红螺寺里的百官云集:心中便想:“这逗何大人真是个好福气,当年旧识里只他一人飞黄腾达。”
这何大人不是别人,却是当年西出阳关的左御史何荣,卢云与他称得上相熟,却下知他家里还有这么个宝贝小女儿,只不知是不是私生女就是了。
人生如梦,当年和亲队伍历经多少事,真是一言难尽,有的成了西域皇后,有的成为天下第一大反贼,当然也有人打回原形,再次做起了浪迹天涯的穷面贩。卢云笑了一笑,慢慢的喝着酒,正出神间,又听翠杉低声道:“原来这位是何大人的千金,真是久仰了。那……那个小丫环又是谁?怎还带着棍子?可是有武功么?I卢云先前早巳看到那名劲装姑娘了,看她手持短棍,身上却穿着崆峒弟子的服饰,此时听翠杉口无遮拦:心中便想:“这小姑娘嘴快了,恐怕要得罪人了。”
心思才起,果然包厢外便传来呸地一声,那劲装姑娘大声道:“谁是丫擐了!你们给我听好了,姑娘就是崆峒山的‘飞霞棍’黄巧云。奉何大人之命,特来陪何小姐夜游。”说着抽出了腰间短棍,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哼道:“九华三姝,有眼无珠,这话想是没说错了。”
刷地一声,海棠拔出了短剑,剑光霍霍之中,已将鸡爪切了几切,淡淡地道:“崆峒一脉,脑袋空空,我也是久仰大名了。”说着敲了敲桌面,哼道:“师妹,给斟上了茶。”
双方剑拔弩张,随时都会大打出乎,明梅忙来缓颊,笑道:“别吵、别吵。何小姐,你爹爹平日不是管你管得严么?怎地今晚放你出来透气了?”
听得此言,那何小姐叹了口气,眼眶却泛起了泪光,自将脑袋一偏,枕在黄小女侠肩上,轻轻抽噎起来。见得小姐如此惨澹,九华众女自是眨了眨眼。海棠吮着鸡爪,一时也不好白吃人家的,便问道:“你干什么了?可是给谁欺侮玷污了么?这般可怜。”
听得此言,何凝香泪水益发泛褴了,一时掩着心口,宛如西施捧心,哭道:“我……我……”这女孩嗓音娇弱,说话时气若游丝,还下忘掩着小嘴,海棠运起内力,仔细听了半晌,却还是不得诀窍,只得招来了黄巧云,皱眉道:“她怎么啦?可是病了么?”
黄巧云白了她一眼,道:“当然是病了,不然还能怎么了?她这几日食不落饭、睡不安寝、还闹得魂不守舍,何伯伯知道她病了,却也无药石可医,便要我带她出来透透气。”何小姐金枝玉叶,锦衣玉食,没想却罹患怪病了,九华众女皱眉道:“什么病这么厉害?居然无药可救?”黄巧云叹息道:“那还要说么?她害得是相思病。”
众女恍然大悟,看这世上唯一没药解的,便是这相思病,病情时时起伏,匆冷匆热,与失心疯有几分相仿。卢云远远听着:心中便想:“这病倒真没药医,不妨看开些。”一时大口饮酒,却也来给自己治病了。
听得有人害了相思病,九华诸女便又笑了,只见翠杉状似怜悯,明梅幸灾乐祸,海棠则是一睑的闭目养神,傲然道:“原来是这个毛病啊,这病怎会没药医呢?这样吧,要不要我给你们帮个忙啊?听得海棠要帮忙抓药,何小姐心存感激,正要哭谢,黄巧云却又呸了一声,看这药包落人海棠手里,要是给她瞧得好了,还会不自行服用么?当即道:“你省省力气吧,告诉你,如果那个人可以召之即来,何大人早就去找他了。”海棠哦了一声,道:“谁这么大架子啊?到底她看上的是谁?”黄巧云咳了一声,道:“她瞧上的是华山弟子。”听得心事给人揭破,何小姐又羞又苦,便又趴倒在黄巧云怀里,呜呜地细哭了起来。
众女一旁听着:心里自也觉得奇怪,看华山高徒无数,上有杜得籼、吕得礼、下有施得兴、吕得义,看何小姐何等家世,如今芳心可可,一旦瞧上这群猪狗,他们还不汪汪乱叫,飞也似的赶过来么?九华诸女暗暗揣测,正纳闷间,匆见翠杉双手一拍:“我知道了,我晓得何小姐喜欢了谁。”
眼见众女一齐转过头来,翠杉含笑便道:“她瞧上了陈得福,对不对?”华山垫底门徒,人称扫把福,这厮武功低、人头次,倘使成了何府的乘龙快婿,岳丈大人不免气得中风,早早驾鹤西归,难怪不肯找他回来。翠杉还待笑说,惊见四下白眼不断,连何小姐也收拾了泪水,朝她怒目而视。
扫把福人缘不好,眼看何凝香伤心欲绝,明梅只得拉来了黄巧云,皱眉道:“真是,别卖关子了,她到底爱了谁啊?”黄巧云掩嘴低声:“她喜欢的那个人,单名一个‘苏”字。”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华山满门高手无数,可阖山弟子中却只一个姓苏,不消说,那人自是“三达传人”苏颖超无疑,眼看九华诸女低呼出声,连包厢里的卢云也是微微一奇。可怜何小姐给人当众道出了心事,一时羞得无地自容,双手掩面间,便朝窗边奔去,众女大惊道:“快拦住她,这可是五楼啊!””
十年前玉清观前匆匆一晤,当时卢云亲眼得见,便曾见过苏颖超一面,只是那时宁不凡退隐在即,双方却没机缘说过话。卢云隔墙听着,不觉微微一笑:“原来苏少侠如此风流,琼芳听说以后,八成又要生气了。“想起了琼芳:心头匆有些挂念,不知两人分别以后,她现下去了何处?只是看今夜是元宵,若不是和情郎幽会去了,还能去哪?
正慨然间,众女死劝活劝,总算把何小姐拉离了窗口,明梅笑道:“原来她看上的是苏大掌门啊,那可有些难办了。她是怎么识得苏大侠的?”黄巧云摇了摇头,道:“还不是那‘魁星战五关’害的?腊月那日,她陪何伯伯去看擂台比斗,结果轮到苏掌门出场,她就病倒了。唉……反正回家后茶不思、饭不想,日日夜夜尽是哭……何伯伯心想不是办法,上回还要我设法安排则个,让她和苏少侠见上一面,也好转个心情……”
海棠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你和苏颖超很熟?”黄巧云脸上一红,忙道:“那倒不是。不过我认得华山的一个朋友,也许能请他想个办法。”翠杉低头笑道:“你认识谁?可是陈得福么?”黄巧云大怒道:“谁认得他了?我认得的是吕得礼。”
海棠皱眉道:“谁是吕得礼?”看她一脸疑惑,想来不识小人物,一旁明梅附耳过来,细声解释:“就是无耻三兄弟的老大,外号叫‘小礼子’的那个。”海棠哦了一长声:“是他啊。”说着朝黄巧云打量几眼,颔首道:“恭喜、恭喜,龙配龙、凤配凤。”
九华诸女向以言辞阴损着称,耳听海棠几声“恭喜”,却不知在“恭喜”什么,黄巧云怒火上升,自知说不过她们三个,便暗暗握住了腰问短棍,眼中透露凶悍。翠杉吓了一跳,忙来缓颊道:“后来呢?黄姊姊安排的如何了?I黄小女侠放开了短棍,摇了摇头,轻叹一声,道:“苏掌门很忙,没法子见上面。”何小姐听得此言,只是悲从中来,登时珠泪潸潸,海棠柔声安慰道:“好了,别难过了,见不到就算了,反正人家苏掌门二月便要成亲,迎娶大美女琼芳,人家连喜帖也发出来了,你便算见到了他,又能如何呢?”
黄巧云猛吃一惊,拼命向海棠使眼色,那海棠却不知是粗心大意,还是故意为之,自管说了个痛快。果下其然,何小姐听得此言,一口气转不上来,便又颤巍巍地行向了窗口,黄巧云死命拦住,一边怒骂海棠:“你这女人心眼真坏,你要逼死她么?”
海棠苦笑道:“这也能怪我了?人家喜帖发的满天满地,她怎会不知道?”黄巧云懒得应答,自去安慰何凝香,一旁翠杉则来帮忙倒茶服侍,让小姐暖暖心口。
苏颖超是琼芳的情人,京城里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何小姐幽居在府,自不知人家早已是琼府的乘龙快婿,岂能再接别人的绣球?卢云一旁听着:心中又想:“原来琼芳要成亲了,说不得,这杯喜酒我虽不会过去喝,可也得找个法子给她贺喜。’想起琼芳性子冲,脾气硬,日后做了人家的妻子,不知会不会镇日吵架?卢云回思这半个月来的相处,心里不觉有些思念她:“这琼芳虽说架子大,可其实说话好有趣,要是她现下也陪在这儿,这个元宵定然热闹了。”
正想问,外头何凝香听到苏颖超即将成亲,却已快哭死了,翠杉安慰道:“何姊姊快别哭了,这世上好男子所在多有,不如这样吧,我家老爷是正统军的大元帅,营里有七十二万未婚男子,你若不嫌弃,我可以拜托咱们老爷替你安排个相亲……”
正统军盛产“黑旋风”,个个手持双板斧,怪力乱神,脸上还长了黑毛,何小姐听得此言,不觉悲从中来,哭得更凄惨了。明梅笑道:“快别这样了,正统军里也不全是做苦力的,多少有几个文武双全,像是‘小赵云’燕烽啊、‘飞天笔’孟焕然啊,‘荆州狮’熊俊啊,个个一身烈火,尤其那个燕烽,猴急也似,平日最爱缠着海棠呢。”
咚地一声,桌边茶水翻倒,众女定睛去看,却见翠杉面色惨白,颤声道:“燕烽……他……他很爱缠着大师姐么?”明梅笑道:“可不是么,那姓燕的每回见了海棠,都是张大了嘴,一幅魂不守舍的模样,好像还写了一些书信过来,我都不好意思瞧呢。”说着提起了手肘,朝师姐碰了碰,海棠却是不置可否,只理了理云鬓,料来“四火儿”属于点心一流,根本不必放在心上。
猛听一声抽噎,众女一齐凝目来看,这会儿倒不是何凝香啜泣,却轮到翠杉泪洒当场,真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正说话间,那何小姐却似听不下去了,她擦拭泪水,盈盈起身,道:“巧云,送我回去。”明梅忙道:“才不过子夜而已,这么快便走了?”何小姐整夜给人当成笑话,什么也不想说,便拭泪道:“不了,我身子不舒坦,得早点回府歇着。”
元宵花月夜,才子佳人莫不彻夜游嬉,通宵达旦,可何小姐却是形单影孤,如今又给人连番作弄,如何还有玩兴?正要转身离开却听叩叩几声,海棠却已敲起了桌子。她拿出了大师姐的架式,道:“过来坐下,我这儿有个消息奉告,包你爱听。
海棠美丽骄傲,日常总爱欺负人,何小姐晓得她不怀好意,正待用力摇头,却听海棠淡淡地道:“别急着骂我,我这消息可是关于那‘女扮男装’的,不听可惜喔。”
黄巧云听得“女扮男装”四个字,自是低呼一声,道:“你说得是琼少阁主!”
全京城唯一穿男装的女子,便是琼芳。此女执掌书院,权势薰天,出入皇宫内院,如同家常便饭,可说是全北京第一气概的女豪杰;海棠淡然一笑,颔首道:“什么琼少阁主,好大派头,叫她琼芳不就得了。”黄巧云哼道:“随你了,我们崆峒山可没那么无礼。”
崆峒派多有高手驻进紫云轩,想来为得这层缘故,黄巧云定是个乖顺的。她哼了一声,又道:“好了,快说吧,少阁主又怎么了?”海棠叹道:“她啊,她活活气死了苏少侠哪。”
场面静了下来,卢云乍然听得琼芳的消息,自足聚精会神,就怕少听了一宇半句。那何小姐也是慌不迭地回座,满面部是关切,一片寂静中,连窗边那名酒客也是微微一动,看他虽然背对着诸位少女,却把酒杯放了下来,想来也听到了说话。
全场屏气凝神,都在等候演说,谁晓得海棠却又不吭气了,只管提起杯子、骄傲喝茶。黄巧云催促道:“海棠你老是卖关子,这琼阁主不是才出远门回来么?怎会气死了苏少侠?”众师妹也是一睑期待,忙道:“是啊,师姐快说啊。”
一片催促中,海棠终于长叹一声,道:“好,我这就说罗。”她先将发稍梳理了,跟着拿了丝巾出来,学着师父的模样扇风纳凉。众人正想再听下文,却又拿回一句无聊的:“唉,此事说来话长罗……”
眼看大师姐摆架子,一旁翠杉忙来奉茶,明梅也来陪笑脸,众师妹殷勤服侍之下,海棠心情总算舒坦了,方才道:“好啦好啦,我这就说了,你们全听好了。”
众女正襟危坐,不敢梢动,海棠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男子全在偷看自己,便又啜了口香茶,扬了扬凉风,正要再次叹息,黄巧云气愤不过,便取出了纸牌,大声道:“告么了,告么了,大家来玩马吊牌。”众女哼了一声,正要扔出骰子,却听海棠压低了嗓子,急切地道:“话说腊月小年夜当晚呢……扬州城夜黑风高,狂风飕飕,大雪飘飘。”
众女听了这个开场颇为精彩,便又放下了纸牌,再次凑头而来,卢云也是全神贯注,运起了内力来听,只听海棠低声道:“那时琼芳人在扬州过夜,这晚她不知怎地,匆地辗转难眠,她见窗外雪花片片,好似在向自己招手,便也迷迷糊糊地走出门,结果她走啊走的、走啊走的……”
猛听“砰”地一响,海棠将手望桌面一拍,听她阴侧侧地道:“你们可晓得,她撞见了什么?”海棠煞有介事,只当自己唱起了花鼓,黄巧云矍然而惊,道:“见鬼了?”海棠叹道:“傻瓜,你们崆峒派的人都没脑子么?别老是妖魔鬼怪,想点别的。”
黄巧云满面红云,这会儿便给问倒了,何小姐便又幽幽地道:“海棠姊快说吧,拜托你。”海棠仰天长叹一声,幽幽地道:“她啊,遇到了一个面贩呢。”
“面贩?”少女们全都笑了起来:“那有什么了不起的?”
世上卖面的所在多有,便一条长安大街逛去,少说十来处吃面地方,毫无稀奇。众女哑然失笑,卢云却是面色苍白,一时心头惴惴,不知会有什么倒楣事冒将出来。
“你们有所不知啊……”又听海棠叹道:“这面担子不是寻常地方,而是有来历的。那琼阁主自也不知其中奥妙。她闻到那面担传出香气,只觉得肚子饿了,便迷迷糊糊坐了下来,叫了碗面吃了,谁晓得,这一吃之下,居然……居然……”说到此处,竟尔面露悲悯之色,好似万分惋惜。众女听得兴起,无下催促道:“后来呢?快说啊。”海棠仰天长叹,幽幽地道:“后来啊,她就被坏男人拐走了呢。”
“坏男人……”何凝香睁大了眼,一颗芳心怦怦直跳,颤声道:“可是那卖面的么?”
“是啊……”海棠面露怜悯之色,幽幽又道:“江湖上有句话,称作‘吃人中碗、由人使唤’,便是说这卖面郎如何阴毒。据说这人是江湖第一淫贼,平口居无定所,却爱假扮面贩、平日里甜书蜜语,时时拐带妇女,可怜那琼阁主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吃了一碗面后,什么都不晓得了,只能由人摆布,整整十来日里……哎呀,我一个黄花闺女……真没脸说了……”
众女经常吃面,听得面老板原是坏男人,无下相顾骇然。海棠举手遮嘴,又来细声警告:“总之你们这几日全都小心了,千万别上街吃面,万一也给迷住了,那这辈于全完了呢。”
众女花容失色,纷朝楼下街心去望,只想瞧瞧卖面郎是否又来采花了。
卖面的不在楼下,却在包厢饮酒。卢云瞠目结舌,万没料到自己竟成了个采花大盗,声名狼藉至此。他呆呆举起酒碗,方才入喉头,又听何凝香叹道:“好惨。”众女皱眉道:“你惨什么了?”何凝香掩面泣道:“不是我惨,是苏少侠惨。”
苦主的名字出来了,饶那卢云功力深厚,一口酒水还是倒喷了出来。
全完了,琼苏两人青梅竹马,早已论及婚嫁,谁知江湖上人云亦云,却把消息传得如此难听,可怜苏少侠听了这些传闻,却该如何自处?卢云越想越怕,一时间如坐针毡,看他连尽五碗烈酒,兀自觉得不足。正悲饮间,匆见靠窗边一名酒客也是仰头痛饮十数杯,看他背对着众少女,脸面却对着卢云这边,卢云心道:“这人酒可喝得急了,他又是怎么了?”
卢云整晚见着此人,只觉得他好面熟,却总是想不起他的名号,当下一边喝着酒,一边低头思索,听噗地一声,整碗酒全吐了出去,弄得自己满身污秽。
完了……卢云呆若木鸡,他终于认出人来了,那熟悉之至的青年公子不是别人,正是十年前在华山见过的少侠苏颖超。
全毁了。当年匆匆一晤,两人不曾说过话,是以虽觉眼熟,却没法一下子认出人来,哪晓得苏少侠根本就坐在酒楼里,还把海棠的胡说全听入耳中?届时他遇上了一帮面贩子,还能下拔剑凶杀么?想到此节,卢云心中苦也,迳自拿起了大酒坛,咕噜噜的灌下去。
这厢卢云祸从天降,大叫倒楣。那厢九华诸女却是唯恐天下下乱,便又来了加柴添火,听得海棠低声道:“我跟你们说喔,苏颖超真可怜,他压根儿不晓得老婆跟人……唉……现下还快快乐乐的办着喜事,等着当新郎呢。”何凝香啜泣道:“好惨……”
确实惨,九华诸女一齐挑拨起来了:“好惨喔!好惨喔!”何凝香悲从中来,一时满面爱怜,垂泪道:“不行,我……我不能让他被人家欺侮,一定要想办法救他。”海棠、明梅就等她这句话,大喜之余,莫不竞相怂恿:“说得好,苏少侠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只等何小姐出手相救了,你快去找他吧。”众女你一言、我一语,或胡乱怂恿、或信口雌黄,正笑闹间,匆听楼下傅来叫卖声:“馄饨面、炸酱面、大卤面……每碗十文钱,快来吃吆……”
卖面的真冒出来了,众女大吃一惊,忙围到了窗边瞧望,连卢云也伸长了颈子,就想一睹坏男人的庐山真面目。一片悚然问,只见楼下摆了幅脏面摊,一名胖子搔着头、枢着脚,正在路边打着哈欠,想来卫生堪虞。
俗话说了,“一叶之秋”,看楼下面贩如此形状,对比海棠口中的采花面贩,众少女本还有相信的,便都醒了过来,黄巧云瞧了那卖面的几眼,皱眉道:“海棠,你到底说了几分真话?你说那琼阁主给面贩拐跑了,可是真有此事?”
苏颖超风流俊雅,乃是江湖有数的大剑客,对比楼下的大胖子,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眼见众女起疑了,海棠不由满面通红,忙道:“你们别胡思乱想,这两碗面是不一样的。我跟你们说,那诱拐琼芳的面贩是个武林高手,绝不是楼下这个。”
黄巧云哼道:“听你这个那个的,谁又见过哪个了?还不是听你一个人瞎扯。”海棠有些词穷了,也是骑虎难下,只得道:“你说话别伤人了,告诉你,我……我真见过那面贩一次,信不信由你了。听得海棠见过坏男人,众女无不大为好奇,她们打小听得师长训诫,早将坏男人视作洪水猛兽,可日常听得惯熟,临场却没见过,忙道:“你……你真见过他?那人生得什么形貌?可还俊么?”
海棠喜孜孜地笑了,正要乱扯一通,忽见众女瞧着自己,当下改作忧虑状,沉吟道:“那人嘛……模样其实也不怎么好看,只是唇上蓄了短髭,身材修长,那肤色呢……比女人还白还细,一双眼儿风流桃花,像能说话似的、听说女孩要给他盯上了,连路都不会走了呢。”
听得卖面的采花功力如此深厚,众女无不暗暗骇然,只在悄悄揣想那卖面郎的形象。匆听明梅咦了一声,喃喃地道:“唇蓄短须、肤白胜雪,还生了双桃花眼,那不是五辅大人杨肃观是谁?”
这回轮到海棠脸红了,想来她不知坏男人是何形象,便照心中理想描绘了。其余众女倒也满心狐疑,不知杨大人是否白日洽公,晚间卖面,倒是值得查上一查。
海棠说完了故事,何小姐心情好转,便又有了笑容,想来明日定要过去解救苏大侠了。黄巧云笑道:“好啦,凝香开心了,海棠你可立了大功。”说着又取出了马吊牌,笑道:“别说闲话了,来,告么了、告么了。”将手指叩了叩桌,把骰子一扔,这会儿便来开赌了。
众女玩得开心,卢云却是心乱如麻,自知闯下了滔天大祸,若要惹得苏琼两人婚事告吹,那自己可真是罪大恶极了,正苦恼间,忽听楼梯问脚步声响,涌上了一群人,听得一人大声嚷嚷:“他妈的!是哪个混蛋给琦小姐招待的,给老子站出来!”
倒楣事一桩接着一桩,这酒楼里给琦小姐招待的,自是卢云无疑。他心下叫苦连天,不知自己是否犯了瘟神,事事透着倒楣,百般无奈之中,只得从窗缝向外窥看,却见楼梯里上来了十余人,或着家丁服饰、或身穿喇嘛袈裟,为首之人身形高,罩着件斗篷,料来颇有权势。他抓住了掌柜,喝道:“杂碎东西!你说琦小姐的情人在哪?快给指认出来!”
眼见恶霸争风吃醋,却又冲着自己而来,卢云心下苦叹,想他这辈子学堂苦读,岂料老来居然沦落到当街斗殴、争夺美女的惨状?他叹了口气,正要出面招认,那掌柜却已叫起冤了:“王爷呀!冤枉啊!琦小沮哪来的情人了?老朽在这儿待了几年了,别说一个,连半个也没瞧过,您瞧这不是天大的误会是什么?”
那高男子是个草包,听得此言,登时信了,便道:“好了!信你一回!下次再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过来骚扰她,你可得赶紧给我通报!让我给你们摆平!听到了没?”那人好似权势极大,全场竟是唯唯诺诺,无人作声,却在此时,听得噗嗤一笑,听得一名少女掩嘴低笑:“不三不似的东西,这不是说他自己么?”
海棠闯祸了,那人本在好端端的与掌柜说着话,陡听这天外飞来的讥笑,霎时怒火上升,厉声道:“是谁发笑,给我滚出来!”海棠哼了一声,自管玩牌,却也不去理会,那胖大男子左顾右盼,眼见整层楼的客人都低头垂首,不敢稍动,唯有海棠这桌兀自大剌剌的玩着牌,霎时走了过来,森然道:“他妈的下贱表子,给老子站起来了。”
那掌柜的见要闹事了,赶忙上前苦劝:“鲁王爷,千万别这样,咱们万福楼也不是没人照应,到时候您伤了客人,咱们告上官府,那又是何苦呢?”砰地一声,掌柜的给人反手一掌,打得趴下了。众伙计大惊失色,全都涌了上来。海棠终于火大了,霎时重重一拳槌上了桌,怒道:“什么玩意儿!是姑娘笑的又如何?你想如何啊?”
海棠行侠仗义,那人却不禁捧腹狂笑:“我想如何?我想如何?你奶奶的小骚蹄子给老子看清楚!你亲爹是谁!”霎时将斗篷掀开,露出内里的靛青天龙,来人赫然是位朝廷郡王。
“参见鲁王爷!”满场伴当跪了一地,喊出了来人名号。海棠啊了一声,这才知道惹上天大麻烦了,这鲁王允跖亿万家财,儿子载棋更是当今八世子之一,连大都督都未必招惹得起,自己却顶撞了他,这该怎么办呢?
海棠怕了起来,嘴上却也不好示弱,只得道:“明梅、翠杉,咱们走,不必和这种人罗唆。一众师妹赶忙起身,正要随大师姐离开,却给鲁王爷拦住了,听他嘿嘿笑道:“他奶奶的骚贱淫妇,今夜找不到琦小姐,刚好找你们几个丫头消火。”说着朝桌子一指,厉声道:“全给我坐下了!”
眼看兽爪子便要触到身上,吓得两名师妹惊叫下已,海棠身为大师姐,自不能让师妹受辱,当下刷地一声,抽出了腰问短剑,喝道:“走开!”鲁王哈哈大笑,居然迈步向前,淫笑道:“你敢在郡王面前拔剑?你可晓得这是死罪么?”
对方益发进逼,慢慢呼吸相闻,手掌更朝腰际搂来,海棠心下害怕万分,怎么也下敢动,眼看鲁王爷伸出大手,已然抚上了海棠的纤腰,正要乱摸一通,却听嘿地—声,黄巧云当面抢上,对着他的肚子便是一棍。
砰地一声,鲁王爷吃痛,霎时身边飞影闪动,两名红衣喇嘛从旁抢上,竟在间不容发之际捏住了黄巧云的手腕,喀地一声,劲力发动,卸下了她的短棍,跟着把手一举,已如抓小鸡般的将她提起。海棠大惊失色,颤声道:“你……你别乱来,我们是九华弟子,你……你休得无礼。”海棠自道来历,鲁王却反而哈哈大笑:“我说是仗着谁的势头来着?原来是艳婷那表子的徒儿,有其师必有其徒,来,你们几个刚巧都来陪酒吧,算是见习见习!”
眼看对方辱及师门,海棠、明梅惊慌不已,只得望向何小姐,盼她出言相救。奈何这千金小姐禁不起吓,此时早已缩到了墙角,只在低声啼哭。
情势如此,卢云已是不能不出面,他把脸一沉,缓缓放下了酒碗,正要站起身来,却于此时,听得一人抢先道:“放开她。”全场众人转过头去,只见窗边站起了一名酒客,背向众人,手上却拿一只油布包,想来是他放话了。鲁王哦了一声:“臭小子,想要英雄救美是吗?”
油布抖开,一柄长剑露了出来,那酒客静静地道:“这是京城,你得守法。”鲁王爷狂笑道:“法?老子就是法,你抓我送官啊?”那酒客的话很少,只慢慢拔出剑来,只见他左手又腰,背身斜势,那模样当真非同小可。鲁王冷笑道:“来了个妄人,先拿下了。”
一名喇嘛向前行来,采手来抓,那酒客微一转身,轻飘飘地一剑刺出,便朝对方的腰腋而去。那喇嘛练了大手印的功夫,见这剑毫无力道,自也不来怕,正待徒手来抓,却于此时,剑尖微微昂起,抢先抵住了喉头。
“记得。”那人淡淡地道:“这里是京城,卧虎藏龙。”把手一拉,将黄巧云带到了怀里,仗剑护住了她。楼上酒客见他如此侠气,莫不高声喝彩,鲁王大怒道:“叫什么好?谁敢叫好?我就打谁!”
来人剑法如此精妙,竟在一招内制住敌手。黄巧云满面羞红,自知这是华山剑法,他急急云看那名酒客,却见他生了一双猫儿大眼,脸上带着几分忧郁,骤然问“啊”了一声,已然认出了此人的来历。
黄巧云认出了剑法,其余少女却也认出了长相。一时纷纷惊呼道:“苏颖超!”
惨了……那大名鼎鼎的华山掌门、“三达传人”苏颖超,原来早就来了。他不只听到了海棠的说话,也已听到了何小姐的心事。
眼看梦中情郎乍然出现,何小姐下禁心花怒放,正要上前羞羞相认,可满面晕红中,怎么都无法上前,骤然之间,脑中一阵晕眩,她“啊”地一声轻呼,身子向后便倒,听得嘤咛一声过后,黄巧云给人撞得滚了开来,苏颖超怀里却多了一名晕倒少女,看那弱不禁风的怯模样,却不是绝世美女“海棠”,却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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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八章 无名火
当、当、当,二更时分,远处响起了撞钟声,深夜里倍觉悠扬,打更人也敲着梆子,提声喊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深夜二更,元宵灯会的喜庆犹在,可琼芳的脚步已然蹒跚,她用手帕包着重伤的左手,沿途喘息行走,来到了一处城墙,她支撑不住,终于坐倒在地。
眼前黑森森的,琼芳拼命把身子隐入黑暗之中,她不想给谁瞧见。
真像遇上了瘟神,自从上月在太医院遇鬼之后,短短一个月下来,琼芳与爷爷闹翻,与情郎分手,甚至铁扇、火枪、令牌、银两也没了,最后她遍体鳞伤,沦落成这个无助弱女,琼芳咬住牙关,霍的仰起头来,望向那浩瀚无尽的星海。她不是弱女,她是琼芳,在黑衣恶鬼君临天下的京师,她须得杀出一条血路。
生平第一回靠自己。纵使一粒米、一滴水都得靠自己,不然她便得回家,乖乖向爷爷磕头求饶,成为黑衣鬼魔中的一员女将。
实在太惨了,琼芳当然不愿意回去,现下紫云轩基业如何、情郎剑法如何,再也与她无关了。
今夜此时,她宁可流落天涯海角,她都不要留在北京;卢哥哥……他肯和自己走么?
雄才大略的少阁主低下了头,她便这样坐在街上,怔怔流泪。
四海为家的卢云,他是否离开京城了?倘使自己执意找他,茫茫人海之中,她有把握找到人么?万一没找到,她该怎么办?就这样孤零零地活下去么?
抛下了一切,把一生赌注在一个幻影上,此时此刻,琼芳觉得好彷徨,她真想找个对象说话,把从小到大的心事一股脑儿倾泻出来,这当口不能找娟儿,她不想害好友挨骂。她更不想找傅元影,逼得他左右为难,可还有谁能找呢?哲尔丹?宋通明?祝康?不说这些人是否够得上交情,单看他们的言行举止,便晓得这些人不是说话的对象。
怎么办,该找谁呢?那个人不能是琼家的故旧,也不能是华山的友人,那人还要有一点就通的灵性,才能听得懂自己的心事。
孤寂感飞入心中,琼芳怔怔地仰起头来,目望浩瀚星海,呼风唤雨了一辈子,如今大难临头,她却连个说话对象也找不着了。
“谁呢……”满天星斗之下,琼芳询问着上天,谁能指引她一条出路?
忽然间,雪云散开,月儿照耀前方,面前现出了一座巍峨官宅,那清柔的月光照亮了门楣,映得门额璀璨如镜,宛如水银打造。
“杨守正府……”琼芳喃喃自语,她慢慢地站了起来,在这茫然无助的一刻,她心里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他不会武功,无涉朝政,甚且不和自己相熟,可琼芳隐约知道,那人就是不会通报爷爷,也不会出卖自己,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他也曾喜欢过同样的东西。
绝代有佳人,天寒翠袖薄。深夜时分,琼少阁主纵身眺起,直向对街的宅邸飞奔而去。
当……当……午夜钟响总算结束了,今夜无愧“金吾不禁”,万福楼里小姐姑娘簧夜相约小聚,有海棠、有明梅、有翠杉,还有何小姐凝香……现下居然还多了一个苏颖超,他一脸索然、满身疲倦,英雄救美之后,怀里便多了个昏晕美女,眼前还有大批坏人等着他。
“掌柜的。”苏颖超淡淡地道:“快去报官,就说有人在这儿闹事。”
“他妈的混蛋!”眼见众少女含羞看着苏颖超,鲁王顿时怒吼起来了:“看你这脸贼样,八成就是琦小姐的姘头吧!看本王揍死你!”霎时狂声呐喊:“大家上!”
什么鲁王徽王、世子太子,苏颖超都不在乎,眼看四名喇嘛在那儿怒吼,却没一个人敢真个上来,便伸出手去,捏了捏海棠的人中,道:“姑娘,没事了不。海棠幽幽醒转,眼见苏少侠温柔款款的神气,轻声便道:”多……多谢大侠搭救,敢问……敢问您高姓大名?“今夜海棠口无遮拦,把苏颖超狠狠损了一顿,谁知摔入了怀抱之中,却失忆丧神,居然不认得自己。苏颖超微微一愣,也不知该如何答话,便道:“同道中人、患难相助,何须多言谢语?”扶起了海棠的纤腰,便要转身离开。
苏颖超颇有大侠气派,解救美女之后,交代了几句场面话,便已潇洒而去,他脚步才动,忽然发觉剑刀凝住了。他回头去望,只见一只手掌伸来,握住了自己的剑刀,掌心却不曾流血,反而散发一股黑气。苏颖超愕然道:“平湖铁砂掌?”面前抬起一张脸,却是个阴森中年人,冶冷笑道:“智剑平八方?”
苏颖超大吃一惊,方知来人还有硬手在场,自己却是轻敌了。
鲁王号称天下第二财主,又称举世第一守财奴,据说他平日养了下少伴当,除了这四名喇嘛随行,另外还有一位师范硬手,练有铁砂神掌,料来便是此人了。
苏颖超嘿地一声,自知先前大意,长剑居然给人握住了,一时急急去抽,奈何对方铁掌刚,自己竟是抽之下动,猛听海棠尖叫道:“苏大侠小心1轰地一声,背后奔来一名伴当,手提威武棍,便朝苏颖超身上狠打。眼看棍棒如雨而下,苏颖超偏又抽不出剑来,众少女喊道:“苏大侠!踢他!快踢他1
正等着苏颖超飞身而起,快脚乱踢,却听啊地一声痛哼,出乎众人意料,苏颖超背后挨了一记闷棍,吃痛之下,手指放脱了剑柄,膝盖渐渐软倒。眼看大侠不太管用,海棠自是傻了:“这………这是怎么了?”众少女怔住了。那中年男子淡然笑道:“华山派好大的名头,原来不过尔尔。”运起了铁沙掌,便要将苏颖超的长剑硬生生折断。
苏颖超一身功夫全在剑上,幼年本还练过一些拳法,可习练“智剑”之后,便将拳脚功夫尽数搁下,此时剑刀给人握住,等同武功被废。卢云人在包厢里看着,一见情势急转直下,自不能任凭苏颖超给人殴打,正要过去搭救,却听“砰”地一声大响,十来名武师着地滚了出去。
“什么人?”鲁王大惊而呼,却听背后传来冷峻的嗓音,道:“坏人。”
背后走来一名青年,他身穿黑衣、腰系红带,沉着一张冷脸,望来十分凶焰。听得“啊”地一声惨叫,地下的伴当给铁靴踩过,腿骨折断,已然疼得号啕大哭。
来人身长九尺以上,凛凛英风,杀气甚雄,却不知是何方神圣。陡听一声断喝响起,那中年男子摆开了铁掌架式,旋即横拍一掌。看那掌心黑气颤动,却是“铁砂神掌”的绝顶功夫。
铁掌高手功力深厚,黑衣少年却是嘿嘿一笑,他脚尖轻挑,地下木棍飞上了半空,便给他就手抄住。“喝”地一声,黑衣少年对铁掌不避下让,反手挥出木棍,便朝脑门狠狠砸下。
“砰”地一声大响,威武棍来势奇快,抢先敲上了脑门,铁掌高手眼冒金星,手下却仍虎虎生风。又听“砰”地再响,棍棒又次砸来,铁掌高手鲜血长流,却是毫不死心,仍在探手向前,“砰砰砰砰”,一阵乱响过后,地下血泊里倒了一名中年人,看他的五指勉强抓住了黑衣少年的铁靴,人却早已昏晕过去、铁靴提了起来,将铁掌高手一脚踹了出去,黑衣少年冷眼回日,眼见海棠还依偎在苏颖超身边,当即扭了扭颈子,把手指定向一旁,示意她立即退开。海棠好似认得此人,一时又怕又慌,把牙一咬,转身便朝师妹处奔去。
黑衣少年震慑全场,他斜目看了看鲁王爷,把拳头握得喀喀作响。鲁王吓了一跳,急忙逃回了众喇嘛身边,再也不敢过来了。嘎地一声,黑衣少年拉开了木椅,在苏颖超对面坐下,淡淡地道:“颖超兄……久违了。”
瞬息之问,酒楼里全静下来了,站得近的如鲁王爷、苏颖超,坐得远的如卢云、众酒保,人人都在打量这名不速之客。此时连何小姐也觉得害怕了,她扯住了翠杉的衣袖,附耳道:“这人是谁?怎地见人就打?”
翠杉与明梅对望一眼,细声道:“他……他就是咱们老爷的公子,伍崇卿。”
“什么?”听得伍崇卿三字,众人部傻住了,鲁王爷愕然咒骂,卢云也是睁大了眼,都觉得不敢置信。
这真是祟卿孩儿么?当年卢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一条陋巷之外,那夜小崇卿穿着棉袄、打着喷嚏,两只脸颊红通通的,望来很是怕羞,可如今小崇卿长大了,却落得满身暴戾之气,若非听得旁人解说,卢云纵使对面相遇,怕也认不出人来。
父定远,母艳婷,黑衣少年果然大有来历,他沉着一张脸,模样有些像是罪犯,眼见苏颖超迟迟下坐,森然便道:“颖超兄,坐吧,别站着。”眼看小鬼旁若无人,却要鲁王如何忍得,霎时又冲了过来,戟指大骂:“臭小子!我道你是仗着谁的势头了,原来是靠着伍定远那厮,本王告诉你……”还待唠唠叨叨,猛听一声霹雳怒吼:“滚!”
伍崇卿拿起了棍棒,重重砸在地下,仿佛魔怪暴吼、目皆欲裂。须间四座皆惊,众酒客发一声喊,全冲到了楼下去了,鲁王爷大惊失色,待见伴当武师也逃得一个不剩,只得铁青着脸,边逃边嚷:“臭小于!本王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小孩儿一般见识……”啊地一声,鲁王爷一脚踩空,滚到了楼梯间,一路摔了下去。
整层楼全静了下来,地下的铁掌高手早给人抱走了,其余闹事的王爷、划拳的酒客,全都一轰而散,偌大的堂上只余下十来名伙计,卢云凝目来瞧,只见海棠、明梅、翠杉等少女兀自不肯走,只躲在屋角看着伍崇卿,满面忧虑。
说也奇怪,这三名女孩都是艳婷的徒弟。该与崇卿相熟于是,可师兄妹酒楼相逢,彼此却连招呼都省了,真比陌生人还要不如。却又不知是怎么回事了。
一片沉寂问,堂上静悄悄的,除了楼下的轰饮笑闹之声,听不到别的声响。只听崇卿沉着嗓子,道:“伙计。”凶神才走、恶煞又来,听得脚步一阵慌乱,那酒保急急奔到了桌前,苦笑道:“大……大爷,您有何吩咐?”伍崇卿取出一锭银子,远远抛了过去,说道:“给来两只大碗,一坛烈酒。没我的吩咐,谁都不许打扰。”
“谁敢打扰啊?”那酒保低声苦笑,也是怕自己招惹了凶神,忙颤巍巍地转过身去,自去勺酒取碗。
伍崇卿并非寻常人,而是权贵之子,他并不怕鲁王爷,也下怕官府,不过他却很敬重苏颖超,他仰起头来,淡然道:“颖超兄,赏个脸,和我喝杯酒。”
眼见伍崇卿凝视着自己,屡次邀约,苏颖超却有犹豫之意,他打量着崇卿,只见此人仪表堂堂,坐下时腰挺背直,看得出颇具家教。可下知为何,这人的眼神却下见世家公子的温文,反而带了一股森寒邪气,望来极为古怪。
眼看苏颖超仍是不为所动,伍崇卿沉下脸去,吊起了冷眼,森然道:“怕了我么?输……大哥……”
砰地一声,“三达传人”将长剑扔到了桌上,当场傲然就座、眼见苏大侠有意大发神威,教训狂徒,何小姐自是芳心乱眺,海棠等少女却与伍崇卿相熟,一时间心头惨然,大叫不妙,就怕一会儿发生什么惨祸,伍崇卿激将得手,却也没露出得意模样,他身子微微后仰,双手抱绚,傲然道:“颖超兄,还认得我么?”此问大是奇怪,经得先前一闹,全场不分来历贵贱,全都识得了伍崇卿,苏颖超不知他为何多此一问,便只淡淡回道:“阁下不就是伍爵爷的公子么?如此家教森严,京城里谁敢不识?”
这话隐隐牵涉到了伍定远,海棠、明梅等少女自然下爱听,不禁眉头一皱,略见不快。伍崇卿听他损及乃父,却毫无不满神色,只摇头道:“你是还没认出我。”
一片寂静中,匆听桌边传来颤声陪笑:“大爷……酒……酒菜来了……”
可怜的老掌柜来了,看他今夜专遇坏人,先是王爷来此打人、后是都督之子闹场,今夜魔星高照,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看他蹑手蹑脚,手上捧了一坛酒,却又不敢过分逼近,只能远远递来碗筷,就怕招惹池鱼之殃。祟卿倒也没为难他,自管接过了东西,放到桌上,又道:“苏大哥,咱俩好久下见,今夜换我作东;”
听得伍崇卿自称许久不见,苏颖超却是一脸意外,道:“咱俩以前认识么?”伍崇卿淡淡地道:“苏君若是想个起来,兄弟自会帮你。”说着斟上满满两碗酒,随即递了一碗过来。“苏颖超心烦意乱,想今夜琼芳出走、师叔见责,加上自己练剑遇上了麻烦,可说诸事不顺,实没心思应付此人,见得酒碗递来,却也不想接,迳道:“兄台的好意心领了,不过时候晚了,在下明早又还有事,不妨改日再聚吧。”
苏颖超寥寥数语,言不由衷,只想早些打发场面,正待起身告辞。匆听伍崇卿笑了笑,道:“坐下吧,你不是连老婆都跑了,这会儿还忙什么?”
哪壶不开提哪壶,看这人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居然晓得琼芳离家出走了?苏颖超不觉沉下脸来。便又安坐下动,垂下了眼眸,静声道:“伍少爷,在下今夜脾气不好,请你……”说着把手按上了长剑,跟着不言不动。
苏颖超动怒了,随时都会暴起动手,伍崇卿却是视而不见,自管拿起了酒碗,道:“苏君莫要动气,小弟今夜找你,并无恶意,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而已。”听得朋友二字,海棠等少女莫不一脸惨然,慌道:“苏大侠,千万下要。”
看众少女如此惊慌,这伍崇卿定非善类,无论谁与他亲善结交,便如误踩了狗屎,真要倒上三辈子的楣。天幸苏颖超颇有明见,淡然便道:“不敢当。苏某一介白丁,伍少爷却是权贵之后,请恕在下不敢高攀。”
听得此言,众少女自是松了口气,伍崇卿却是嘿嘿一笑,他俯身向前,凝视苏颖超的大眼,微笑道:“输……大哥……你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您不是已经高攀琼芳了么?何妨再多我一个?”饶那苏颖超修养再高,听他屡次拿着琼芳作文章,却也不免气往上冲,他睁大了猫眼,森然道:“伍少爷,恕苏某耳背,你方才唤我什么?”
“输……大哥……”伍祟卿双手交又胸前,头颈歪歪的,目光斜斜的,一边腼着对座,一边笑道:“听得清楚么?”苏颖超深深吸了口气,自知遇上了无赖汉,一时不动声色,望向窗外,右手却慢缓缓向了剑柄,打算给他个下马威。
猛听“砰”地一声大响,伍崇卿抢先起手,朝木桌重重拍落下去。一股紫电弥漫桌间,震得苏颖超的长剑跳将起来,却见那桌上居然多了一柱香,竖入桌面,深达寸许。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众少女花容失色,忍不住惊叫起来。
这是硬气功,要知线香脆而易折,伍崇卿却能硬生生刺入木桌,足见他不只身怀气功,尚且出手绝快,方能刺木如裂帛。听得明梅惊惶呼喊:“师姐,他又要做坏事了!咱们快去告诉师父!”海棠大喊道:“走!快走!别耽搁了!晚了要死人了!”说着拉住了两个师妹,便朝楼下奔逃。那何小姐犹然不知死活,仍想看那苏大侠大显神威,却给黄巧云拖定了。
师姐妹们仓惶离去,伍崇卿却是神气漠然,对师妹们瞧也不瞧、睬也不睬,便似不认得她们一般、卢云看到眼里,自也暗暗奇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看伍崇卿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正该是血气方刚、情窦初开的年纪,看那海棠艳光四射,明悔机灵活泼,便连翠杉也是温柔款款,个个都是美人儿,若是寻常人有了这三位可爱师妹,自该欢喜到心坎里去了,可崇卿却是这般冷漠神气,真下知他在想些什么。
此时此刻,整个五楼都没人了,客人跑得一个不剩,只余下几个倒楣酒保死守在这儿。屋里静了下来,卢云远远望去,只见崇卿身处黑暗之中,他身穿黑袍,肤色又极黝黑,油灯虽已照亮了板桌,却照下亮他的身子,昏暗中乍然瞧来,只剩下那双明亮璀璨的眸子,与那森森发亮的白牙,当真如同恶鬼一般,说下出的阴邪古怪。
一片寂静中,伍崇卿只是默默坐着,苏颖超也没有说话,除了桌上那束线香微微摇晃,什么声音也没有。良久良久,只见伍崇卿伸出食指,朝烛火轻轻触了触,说道:“苏君,你觉得女人可爱么?”
伍崇卿总算说话了,可第一句话就如此怪异,自让苏颖超难以接口。热火烧着了食指,崇卿却下觉疼痛,听他笑了一笑,又道:“小弟天生有个古怪脾气,每回见了女人撒娇、男人使帅之事,忍不住便要寒毛直竖……苏大哥天生风流,应该没我这个毛病吧?”
世上男欢女爱,天经地义,却怎能让人大起鸡皮疙瘩?苏颖超听这人满口莫名其妙,真下知伊于胡底,只得摇了摇头,道:“抱歉了。吾本须眉男儿汉,素来疼爱美娇娘。阁下若是身罹怪病,劝你趁早治一治,以免断子绝孙。”
苏颖超说话难听,伍崇卿却是一幅受教模样,他欠了欠身,嘴角微见冶斜,抬眼道:“伸手握玉足、亲亲小眼睛……你爱我、我爱你,大家笑眯眯……嗯……”这人八成想讥讽什么,他笑了笑,转了转颈子,好似有些不屑。苏颖超见这人疯子也似,委实不想与他乡说,冷冷便道:“瞧阁下这幅模样,想来不爱女人了,莫非有断袖之癖么?”
“断袖之癖……胬童之风……”伍崇卿听了讥刺,居然也不动怒,只眯起了眼,微笑道:“可惜了,在下不想摸女人的小脚,更不想让男人摸我的臭脚……想来这辈子是注定孤单了。”
苏颖超自知撞见了疯子,摇头便道:“伍少爷,你想给谁摸手摸脚,自管去忙,请恕在下不奉陪了。一他提起了脚边行囊,正要站起身来,猛听”“地一声,崇卿左手扬起,一阵精光暴闪而过,只见桌上烛火微微摇晃,一缕青烟飘起,线香竞给点燃了。
卢云心下一凛,忖道:“这是袖剑。”
卢云躲在包厢里,眼里却看得清楚,适才伍崇卿左手拂出之时,袖中竟无声无息地伸出一柄短刀,旋即横斩烛火,引燃线香,这手法快得不可思议,却又交代得明明白白。竟与伍定远的“真龙”身法好生神似。
“坐下。”崇卿静静瞧望线香,神色说不出的孤单,苏颖超不愿与他来往,仍是执意离去,他提着长剑,堪堪从伍崇卿身边经过,却听他淡淡地道:“苏大哥,你别觉得我怪,倒是您自己有没想过……为何您这辈子辛苦练剑,却始终是一只……”
“三脚猫?”
此言一出,听得砰地大响,苏颖超拉开了椅子,重重望地一撞,随即坐了下来,他凝视着伍崇卿,冷沧地道:“兄弟……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千万别惹我。”
苏颖超露杀气了,看他沉下脸去,看那双猫儿眼燃起了熊熊怒火,想来已动上了真怒。伍崇卿却仍是浑不在意,兀自道:“苏君别动怒。小弟只是实话实说,来,不信的话,苏大哥不妨闻闻自己身上……”说着俯身向前,靠近了数寸,眯眼闻嗅:“嗯,闻到了么……闻到那股味道了么……好臭……真的臭死人了……”
伍崇卿言语怪诞,宛如疯子一般,苏颖超怒火中烧,冷冷地道:“什么味道?阁下是说自个儿的嘴么?”伍崇卿哈哈笑道:“还听不懂啊?苏大哥之所以是输大哥,纯是因为你身上有股……”说着凑过头来,作势嗅了嗅,含笑道:“奶臭味。”
话声未毕,板桌前嗡地大响,“三达传人”长剑离鞘而出,已然扫向伍崇卿眉间,这剑来势奇快,伍崇卿的应变更快,他使了个铁板桥,身于后仰,已在间不容发之际闪过来剑,转看板桌之下,一只铁靴顺势抬起,鞋尖伸出的那柄寒刀,却已抵住了苏颖超的小腹。
输了,苏颖超的“智剑”差以分毫,离伍崇卿的喉头街有—寸之遥。
“输……大哥啊……”伍崇卿哈哈大笑,迳自坐了起来,道:“奉劝你一句,别再玩亲亲了。娘娘腔如你,此生只配做二流。”
苏颖超大怒欲狂,霎时不顾一切,长剑二次出手。有了先前吃亏的例子,这回他先将板桌向前一推,顶向伍崇卿的腰问,以免他再次偷袭。
高手对决,瞬息万变,卢云一旁瞧着,自也大赞苏颖超聪明。看伍崇卿脚下暗藏玄机,苏颖超当然也能反向利用地利,只消对方下盘受阻,苏颖超便能予取予求、大占上风。
“三达传人”二次出手,气势锐不可当,却于此时,伍崇卿的膝盖奋力向上一撑,砰地大响傅过,桌面竞尔翻转过来,如盾牌般挡下了苏颖超的“智剑”,崇卿得理不饶人,随即“喝”地一声大吼,举起左掌,猛一下轰声巨响,已将板桌硬生生地按了回去:卢云凝目去看,却见苏颖超的面前多了一道寒光,再次给崇卿的袖剑指住了喉头。
又输了,这回输得更惨,要想和“真龙之子”比快,那是绝无胜算的。
叮叮咚咚之声不绝响起,半空中坠下了烛台酒碗,伍崇卿却是好整以暇,看他双手袖剑全出,右剑抵住敌喉,左手剑却挑点收拿,将杂物二接下,摆回了原位,竟是分毫不差。
伍崇卿武功之高、身手之快,已然震慑了全场、众酒保魂飞天外,便都缩到了柜台里,在那儿偷看。伍崇卿却也没下手杀人,他笑了一笑,手臂微拾,袖剑便如虎爪般缩了回去,听他道:“认出我了么?哀宗?”
听得“哀宗”二宇,苏颖超“啊”了一声,已是张大了眼,颤声道:“是你……”说着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张戏票,手掌不住颤抖,伍崇卿伸手接过,颔首道:“没错,这票是我给你的。不必怀疑。”他满满斟上了两大碗酒,推到了苏颖超面前,道:“喝吧。一个月没见了。”
苏颖超神色恍惚,缓缓地举起酒碗,伍崇卿却甚爽快,迳自提起酒碗,仰首而尽。
咕嘟嘟……咕嘟嘟……苏伍二人对面饮酒,谁也没说话,卢云一旁看着两人的举止,心里自也暗暗留神,自知他俩过去定有什么过节,只下知为了何事,这伍崇卿居然又找上门来了。他楷稍付量,有心把事情瞧个明白,便只安坐下动,不急于上前相认。
一片寂静中,苏伍二人谁都没说话,良久良久,砰地一声,伍崇卿放落了酒碗,率先道:“颖超兄,你恨我么?”苏颖超伸手抚面,低声道:“我为何要恨你?”伍崇卿微笑道:“你若没遇上我,便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苏颖超目望窗外夜景,轻轻叹了口气,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即使不输给你,早晚也会输给别人。这我是知道的。”说着替自己斟满下酒,神色略显落寞。
一个人若是输到底之后,反而什么都放开了。伍崇卿听出他的自暴自弃,便只笑道:“如此听来,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了。”
对方言语极为难听,苏颖超却也不想反驳了,他仍旧望着窗外,笑了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阁下约我来此,定有什么事吧?”伍崇卿见他爽快,便也不客气了,迳道:“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苏颖超哦了一声,便朝崇卿斜了一眼,道:“你要借东西?借了以后会还么?”五祟卿摇了摇头,坦然道:“当然不还。”
不告而借是谓“偷”,借而不还是谓“抢”,听得伍崇卿有意公然行抢,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不知伍定远捕头出身,怎么把儿子教成这鬼模样?那苏颖超倒是落落大方,只微微一笑,道:“阁下说话倒也坦白。只是在下的家当全放在国丈府里,阁下若是要借,今夜来访时何不早些‘开口’,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约我出来?”
都说抢不如偷、偷不如骗,苏颖超言语含蓄,却是在问对方何不早些下手偷窃,不也省事许多?伍崇卿听他拐弯来问,却是有话直说了:“你错了。我今夜过去国丈府,本就是去偷东西的。只是后来潜伏窗下时,不巧听到你和你师叔的对答,这才改变了心意。”
,苏颖超微笑道:“看不出来阁下这般梁上君子,还会被我师叔感召哪?”伍崇卿听他满口讥讽,却也无所谓,迳自道:“你想多了。小弟这个人从不受教。你师叔本领再大一百倍,我也懒得听他一句。”苏颖超提起酒碗,微笑道:“我师叔确实唠叨,阁下倒也明白得紧。只下过你又为何改变主意了?可是觉得当街抢劫舒服些?”
“苏君…小弟之所以改变心意……”伍崇卿神色庄严,道:“是因为我听到你的哭声。”
咚地一声,酒碗放落下来,苏颖超原本笑容满面,却慢慢握紧了双拳,跟着牙关微咬,最后慢慢吊起眼来,斜觑着对座的强敌,那是个极其忿恚的容情。
伍崇卿并无分毫在乎,他打量着苏颖超,匆道:“苏君,我该拿面镜子给你。让你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苏颖超听他似讥讽、非讥讽,饶他素以言语轻快闻名,此际也只能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答腔。过得半晌,方才道:“你……你想讥讽什么?”
伍崇卿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苏君的样于变了很多,所以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古人以古为镜,听得伍崇卿话外有话,苏颖超笑了笑,道:“我变了很多么?”伍崇卿颔首道:“没错,你以前绝不是这个模样。”苏颖超目望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照阁下说来,我以前该是什么模样?”
伍崇卿道:“你以前高高在上,一脸的开朗轻快,全身上下嗅不到半点阴邪,你晓得似这样的人,我都怎么称呼他?”他瞧了瞧苏颖超,道:“王者,我管你们这些人叫王者。”
高高在上的王者,所向披靡。过去的苏颖超确有这样的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那现下呢?”伍崇卿道:“你现下活像一只小蚂蚁,大半时候都在地下爬,怕这个踩、伯那个压,狗都可以欺侮你。”
听得对方口出不逊,苏颖超居然没有反击,只轻轻说道:“如此听来,我已经是个弱者了。”
伍崇卿目光霸气,自在他脸上转了转,微笑道:“你是很弱没错,不过你还不算弱者。苏颖超听他说起话来刺耳之王,便闭上了眼,静声道:”那我算是什么?连弱者也不配?“伍崇卿微微一笑,道:“别动气。我之所以说你弱,是因为你的武功真是很差,可我说你并非弱者,却是因为弱者只会哭、只会叫、只会跪地求饶,你却不同,你一直奋力挣扎。”他静默下来,道:“颖超兄,实话一句送给你。在小弟眼里看来,你配得上‘勇者’二字。”
苏颖超一脸愕然,看伍崇卿整整羞辱了自己一整夜,如今前倨后恭,却是有何图谋?伍崇卿看出他的错愕,便笑了笑,道:“苏君,小弟是个说实话的人。你的功夫在我看来,是属于花拳绣腿的一种,你真的要小心,江湖上许多人都急着打垮你,这些人都不会超过三十岁。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些家伙没一个有你的胆,你敢站在孤峰顶上,双手撑开,任凭风吹雨打,下头每个人都等着你掉下来,等着看你闹笑话。可你就敢站在天上……”他提起酒碗,仰手致意:“单凭这份无双胆识,小弟便得敬重你。”
十六岁就敢接下师父的衣钵,看起来风风光光的苏颖超,从此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在地下,华山派的苏颖超,他确实是个非常非常有种的人。刹那问,苏颖超垂下头去,避开了伍崇卿的目光,卢云远远看去,却见“三达传人”的眼眶已经湿红了。
苏颖超掉泪了,伍崇卿却也没有再加羞辱,他推开了窗扉,让寒风冶雪吹了进来,他慢慢亮出了袖剑,自在烛火上反覆烤着,父道:“颖超兄,坦白跟你说,小弟也是个孤独的人,不晓得为何缘故,我就是和这整个世间格格不入,你晓得,在我眼中看到的人世问,是既残忍、复虚矫、更且卑鄙冶血无情之至。所以我从十四岁上起,便发愿不再与天下任一人结交,也不愿再帮助任何人。可我今日愿意破个例……”说到此处,眼中透出难得的热火,沉声道:“苏颖超,让我帮你一次!”
苏颖超沉默了,看得出来,他并下想领情。伍崇卿晓得他的心事,便道:“我知道你是个傲性的,所以我也不会真怎么帮你,我只是要引荐你一条练功的捷径。”说着也不催促,只管在那晓烤袖剑玩儿,过得良久,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道:“什么捷径?”
伍崇卿凝视着烛火,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自己也去过那儿,在那儿,我觉得自己长大很多,也因此练就了今日的武功,小弟在想,倘使我能带你过去瞧瞧,也许你可以有所长进。听得世上有此神秘地方,不只苏颖超为之一动,连卢云也颇为好奇,不知这处所却在何方,居然如此合适练武?苏颖超低下头去,默然良久,他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道:”说吧,那地方在哪儿?““地狱。”伍崇卿静静地回答,神态肃穆正经。
听得伍崇卿的说话,卢云自是大吃一惊,几名酒保一旁偷听说话,更觉毛骨悚然,忍不住议论纷纷,都不知这人想干些什么。苏颖超呆呆听着,听得伍崇卿要把自己推入地狱,照理他该要害怕的,可说也奇怪,他就是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好似伍崇卿便算举起剑来,将自己当场格杀,他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他抚了抚脸,低声道:“你要带我去地狱?”伍崇卿冷冷一笑,点了点头,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凝视着崇卿那张冶脸,微笑道:“如此也好,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不用急……”伍崇卿静静伸出手来,指向苏颖超的胸膛,道:“地狱,就在这里。”
苏颖超愕然低头,他顺着伍祟卿的食指去看,发觉他正指着自己的心口,伍祟卿淡淡地道:“夺走了你的剑,抢走了你的女人,你会痛苦流泪、下坠沉沦……到得一无所有、丧尽天良的那一日……,”崇卿微微一笑,他把袖中短剑露了出来,道:“你就会掉到地狱里,化身成鬼,变成我的同伴。”
全场都呆了,苏颖超浑身冷汗直流,卢云更已骇然站起,他怎也料想不到,伍崇卿会变成这个模样。
当年认识的伍祟卿,还只是个质朴少年,他比寻常孩子更害羞,可他今天变成这怪样了,他的话语太可怕了,那一字一句满布哀伤,那不是二十岁少年的语气,反而像是历经了沧海桑田、体会了家破人亡之苦,方才说得出这般话来。
十年来卢云流放天涯,举目无亲,没人比他更明白地狱之苦,可即使是卢云自己,他也没有因此成为妖魔鬼怪,他看着面前的崇卿孩儿,忽然问想到了那张国字脸,他心里真有股冲动,直想冲到大都督府里,抓住那双宽阔的肩膀责问:“定远!你究竟在忙些什么?你儿子都已经疯了,你难道还不去管一管么?”
“颖超兄……”卢大叔一脸焦急,伍崇卿却是阴邪冷笑,他俯身过来,眯眼轻嘱:“地狱之旅,即将开始了,你准备好启程了吗?”喘息响起,苏颖超的身子微微发冶,汗水一滴又一滴坠落下来,他终于害怕了,他才不要坠入地狱,他也不要入魔,“三达传人”属于天上,他要重返天界,与美丽的琼芳长相厮守。
一片静谧中,苏颖超悄悄伸出左手,朝剑柄挪一寸。“三达传人”要反击了,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伍崇卿予取予求。他要永远逃离此地,永远不和这个怪物碰面。
世上没几人知道,苏颖超下只右手能使剑,他的左手也能使。此际双方以坐姿决斗,闪避极为困难,他若能以左手闪电发招,出其不意之下,他有机会反败为胜。
一寸、两寸……“三达传人”的左掌暗暗挪,终于来到了剑柄上,正要收掌紧握,阴谋暗杀,却听伍崇卿呵呵笑道:“苏大哥,恭喜你了。”苏颖超愣住了,他顺着对方的目光去看,发觉他正瞧向自己的左手,苏颖超倒抽一口冷气,自知伎俩给人识破了,正想设法遮掩,却听伍崇卿笑道:“发觉了么?阴招偷袭、不择手段、卑鄙无耻……咱俩碍嘿嘿…是越来越像罗……”说着伸出手来,拍着苏颖超的肩头,示意恭喜。
完了……地狱旅程已经开始了,“天下第一”的尊严如光影般消逝,苏颖超呆呆张大了嘴,瞬息之间,仿佛身子不住下坠,眼前一片黑暗,浑浑噩噩之问,只觉肩头给人搂住了,耳边传来牛头马面的声音,轻声鼓励:“别在意……来到了地狱,就别在意卑鄙……那是咱们做鬼的好处,不然的话,等你遇上了王者……你就惨了……”
地狱的第一层,到了。苏颖超喉头颤抖,耳边又听到阴森森的笑声:“王者…什么叫王者呢?这王者啊……他就是世上最好的好人,他之所以好呢?是因为他从头到脚、浑身上下统通都‘对’。他之所以‘对’呢,是因为他永远不会错,因为呢,被他杀死的人呢,一定都是坏人,和他意见相左的,名字就叫小人,你如果是女人,你想不想做他的‘内人’呢?”
“一定会吧……”地狱恶鬼露出了一口白牙,自问自答之后,他好像要诉说什么秘密,便靠到苏颖超耳边,轻轻笑道:“你看看,就是因为这样,这世上的好人才繁衍得这么多啊,颖超兄,王者真好,你一定也好想做个王者吧……”
“走开!”苏颖超再也忍耐不住,他要赶紧脱离地狱,霎时右手一抽,刷地一声,已然不顾一切拔剑相向,伍崇卿闪电般探出手来,居然抢先收走了他的佩剑,跟着手上一使劲,仗着气力过人,硬将“三达传人”按回了座位。
“别急……别急……不想当王者,你还有路走啊……”伍崇卿的话还没说完,他按住苏颖超,附耳诉说:“真的,当弱者其实很不错的……颖超兄,王者的东西太多了,他吃过的剩饭、玩腻的女人,都会赏给你的……你别担心女人不爱你,她们最怜惜小东西了,她们会抱抱你、亲亲你、疼疼你……而且她也不要你给她做什么,因为啊,她也是王者的小东西呀……”
耳听伍崇卿哈哈大笑,苏颖超忍下住咬牙喘息:“不要……说了……”
“别生气、别生气。”伍崇卿终于心软了,他望着“三达传人”的红眼睛,怜悯道:“快去找琼芳吧,向她哭诉撒娇、低头认错,如此一来,她下就会怜着你、宠着你,带着你一起爬上王者的大床上了?”
“杀死你!”苏颖超大怒欲狂,赤手空拳地扑向前去,直朝崇卿面上挥打。伍崇卿也毫不客气,拳头抡起,便朝对方的拳头回击而去,一声痛哼传过,苏颖超摔跌回座,疼得他抚拳弯腰,低头喘气。“奇耻大辱加身,苏颖超的眼眶湿红了,随时都会落下泪来,奈何身为一个剑士,他到死都不能哭,他若在敌人面前坠下了泪水,他的剑魂就会从此消散,让他再也拿不起剑来……他拼命忍一直忍,蓦地听到了一声大吼:“三达传人苏颖超!”伍崇卿撕心裂肺,戟指大吼:“拿出你的志气来!身为一个剑客,纵是死,你也得死得尊严!别像个娘们般哭哭啼啼,没的惹我笑话!”
啪地一声大响,自己的佩剑被人拿了起来,狠狠摔在地下,蓦然间,两行无情的泪水洒落下来,湿湿热热的,苏颖超终于哭出声了。
所有悲苦一齐袭上心头,情人走了,志气折了,在这强生弱死的无情尘世里,今夜苏颖超感受到弱者的苦,那种滋味如此锥心、如此刻骨,让他这辈子再也忘不了……
眼看“三达传人”垂下头去,以手遮蔽泪水,好似输给了老鼠的大野猫,什么都不愿听、不愿瞧。莫名之间,伍祟卿竟俯身向前,紧紧握住苏颖超的手,低声道:“颖超兄,别难过,来,你只差一步,再一步就好……看,在咱们这儿,没有王者,也没有弱者,只有一种人……”
“勇者……”一坛烈酒离地而起,淅沥沥沥地倒了下来,刺鼻气味扑面而来,伍崇卿的袖中再次伸出了龙牙,慢慢斩落了两点火星,降临到烈酒之上。
轰地一声,两只酒碗青焰闪耀,竟给怒火点燃了。在“三达传人”的眼前,现出了一片地狱火海,照得他面色惨怛。
终点到了。地狱旅程最后的一关,那是一碗汤,孟婆汤,它由地狱之海勺取而出,上头满布青焰烈火,苏颖超全身发抖,他知道伍崇卿一定喝过这碗汤,可他不能,他是个凡人,这碗酒喝下去,他的肠胃定然剧烈烧伤,必要痛得嚎啕打滚。
魔炎烈酒,腾腾焚烧,对座的崇卿好似坐于地狱火海之中,形如牛头马面。他轻轻地向苏颖超招手:“来,喝掉它,喝完了,你就什么都下伯,因为你也是鬼了,到时候……咱俩就可以真正的联手……好好的把他们玩一玩……”
“你……”苏颖超低头咬牙,嘶哑地道:“你……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啊……”伍崇卿嘿嘿冷笑,森然道:“我要杀死一个人。”
伍崇卿的口气异常兴奋,好似荆轲刺秦王,等待已久,乍听此言,卢云遽然而惊,苏颖超也是满面骇然,全场伙计更是窃窃私语,只觉此人之可怖,已到难以想见的地步。
“你……”苏颖超喘气道:“你……你到底要杀谁?I伍崇卿没有说话,他面容肃穆,食指笔直,竖起向天,苏颖超大吃一惊,自知那是个”—“字,他满心震颤,骇然道:”天下第一“?你……你要杀死我师父?”伍崇卿眯起了凶眼,摇了摇头,那食指却仍竖起向上,朝天顶穹苍指了一指。
比“天下第一”更高的东西……苏颖超喃喃自语,他望向了屋顶,隐隐约约之间,好似看到了一个影子,它藏于九天之上,隐匿于佛影之中,那是……那是……
王者之上!
伍崇卿嘿嘿一笑,森然道:“这个人,他可以打垮你师父。他比狮虎更凶猛,比豺狼更狡猾,他有无可譬喻的大神通。无论是你是我,若和他单打独斗,都是必死无疑。”他附耳过来,低声道:“不过咱俩有一个潜力……你呢,你手上有件法宝,足以翻江倒海,我手上也有张王牌,足以毁天灭地,只要合你我两家之力,便足以毁去这整个……”
“正统王朝。”伍崇卿眯起了眼,露出了高兴的样子。
苏颖超脑中微起晕眩,他急忙扶住了板桌,喘息道:“你……你到底要……要找什么东西?”伍崇卿咧嘴一笑,慢慢的,他的中指竖起、无名指也随即立了起来,加上先前傲然笔直的食指,他的手势成了个“三”字。
“三达剑谱?”苏颖超失声惊呼,伍祟卿则是仰天狂笑,气势如同千军万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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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九章 彩云追月
有座大宅子,黑沉沉地矗立城郊,看来阴森森地有些伯人。
院墙四遭,各有守卫,门前大梁,高悬灯笼,这样的气派点出了宅子主人的尊贵,单单宅院便达数亩之广,连上宅后的废院,格局更见恢弘。寻常人见到这样的大豪门,无下远道而避,不敢多望一眼,但躲在墙角下的可是琼芳,她家比这栋宅子还大,这吓不倒她。
墙很高,几达一丈,不过这也难下倒她,琼芳运起“燕长青”的心法,吊住了一口长气,先望墙面上一点,跟着拿出娟儿传授的九华轻功,轻飘飘地飞身而上。
翻身过墙,俏声落地,琼芳在花圃里前后翻滚,就怕给侍卫发觉了,不过四下黑沉沉地,院内未见守卫巡逻,琼芳也松了口气,慢慢在花丛里站起身来。
做了多年的少阁主,今夜琼芳头一次落难流亡,也是头一次做不速之客。她脊俏抬头,只见院深处有进建筑,想来便是这栋大宅的主屋了,她不敢贸然闯入,便转向花园小径,打算从后厨小门绕进去。
一路走去,花圃里都下见侍卫巡逻,也没有武师随肩驻守,仿佛此地是个与世无争的寻常人家,不觉让琼芳有些纳闷,她信步来走,约莫行过数十尺,忽听流水涂涂,她顺着水声去望,眼前好一座鲤鱼潭,月光反照,映得水面点点银鳞,却是个十分幽静的好地方。
琼芳凝神看着,匆见潭边有座九曲桥,婉蜒曲折,过水入潭,曲廊尽头却是一座小小楼阁。
琼芳呆呆瞧着,匆见水阎深处亮起了灯火,琼芳心头_If忏一跳,只见窗格儿里坐得有人,好似是个女子在低头作画。琼芳大喜过望,当下急急奔桥而过,沿廊穿凛,来到了水楼之畔。
孤楼小阁,依水而兴,岸边白雪霭霭,当此春冬交际,自也听不到虫鸣蛙响,琼芳独自站在楼阁下,仰头望着窗里的倩影,她想启齿呼唤,可话临嘴边,却又有些潮橱下前。
楼阁里的主人与自己毫无交情,簧夜来访,未免失礼,更何况一会儿两人照了面,倘使她问起了自己的来意,却该怎么回答她?莫非真要坦率直言,就说那个卖面的回来了?
不对、不对,千万不能跟她说。想起那张清丽绝俗的面孔,琼芳更加后悔了,她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她转过身去,正待悄悄离开,却听窗扉打开,楼阁里传来一声笑:“是阿秀么?你不是去夜游了么?这么快便回家了?”
元宵明月夜,楼阁的主人听到了异响,便已探头出来,临窗眺望,不过楼下没有阿秀,却站了一名少女,她仰望着窗扉灯光,好似想藏入黑暗,却又迟了一步。
“你是……”楼阁主人微起讶异,她望着楼下的陌生少女,低声来问。琼芳既尴尬、又慌乱,她自知来得仓促,不免惊扰了人家,可要掉头闪避,却又迟了一步,眼看行踪已现,她索性拿出丁少阁主的威仪,坦然道:“打扰夫人了,我叫做琼芳,是娟儿的朋友。”
窗中的倩影点了点头,她凝视着楼下的少女,轻声道:“您有什么事么?”琼芳深深吸了口气,她有些难为情地别开头,细声道:“是……定这样的,我……我行个不情之请,想在你这儿……这儿……寄住一宿,不……不知……”
琼芳这辈子少求人,区区几句求情之言说来,便让她难受之至。欲言又止间,眼眶居然红了,她一咬牙,猛地转过身去,竟尔迈步便行。
不要了,即使身无分文,衣衫不整,琼芳还是不想求人,她宁愿露宿街头,她也不想低头。正要飞奔离开,忽听嘎地一响,楼下开启了一扇门,听得一声呼唤:“琼小姐,请留步。”
琼芳停下脚来,却仍不愿转身,脚步细碎,一名少妇走了上来,含笑道:“欢迎来到寒舍,快请上楼吧。”不待琼芳出言回绝,便已挽住了她“夜深人静,二楼的窗扉有两个人影,一个是琼芳,另一个则是楼阁的主人。她姓杨,是当今杨大学士之妻,不过她的娘家本姓顾,她是前兵部尚书的女儿,她不只认识那只大水怪,还是他以前的恋人。所以现下琼芳难掩心里的好奇,只是怯怯地打量着顾倩兮,她想瞧瞧这位顾小姐是什么样的女人,居然可以让那只大水怪念念不忘?
琼芳目不转睛,只在打量着顾倩兮的姿容,顾倩兮则是报以一笑,她也在打量着面前的琼芳,猜测着她的来意。
面前的女孩长得很好,她肤色白腻,身材高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尤其她身穿儒装,那身气质更像个公子爷。顾倩兮微微一笑,道:“琼姑娘,你的折扇呢?”
陡听此言,琼芳好似吃了一惊,一时左顾右盼,神色极为慌张。顾倩兮微微沉吟,她凝目去看琼芳,只见她的发巾脱落了,胸口衣衫也显得凌乱,尤其左掌满布血痕,好似给人重重责打过了。
顾倩兮心下一凛,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琼芳出事了,她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沦落到这个处境。她见琼芳红着眼,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又不住回避着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也不多问,她站起身来,自朝炉里添了炭,让屋里暖和些,问道:“吃过晚饭了么?”
琼芳肚子很饿,可少阁主的尊严却不容她乞食,支支吾吾中,却听顾倩兮微笑道:“琼姑娘,我想吃点宵夜,你可否陪我一块儿吃?”
"好啊……“琼芳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好……好啊。“顾倩兮含笑领首,她反身打开抽屉,取了一只小小玉瓶,交到了琼芳手上,便又走到楼下去了。
楼下传来炒菜爆香声,顾倩兮煮起了宵夜,却把琼芳一个人留在楼上。她呆呆看着玉瓶,不知这是作何之用,反手拔开了木塞,顿时闻到了一股清琼,琼芳心下醒悟,已知瓶里装的是伤药,那琼芳目不转睛,只在打量着顾倩兮的姿容,顾倩兮则是报以一笑,她也在打量着面前的琼芳,猜测着她的来意。
面前的女孩长得很好,她肤色白腻,身材高挑,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尤其她身穿儒装,那身气质更像个公子爷。顾倩兮微微一笑,道:“琼姑娘,你的折扇呢?”
陡听此言,琼芳好似吃了一惊,一时左顾右盼,神色极为慌张。顾倩兮微微沉吟,她凝目去看琼芳,只见她的发巾脱落了,胸口衣衫也显得凌乱,尤其左掌满布血痕,好似给人重重责打过了。
顾倩兮心下一凛,已然猜到了几分内情。琼芳出事了,她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否则不会沦落到这个处境。她见琼芳红着眼,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又不住回避着自己的目光,顾倩兮便也不多问,她站起身来,自朝炉里添了炭,让屋里暖和些,问道:“吃过晚饭了么?”
琼芳肚子很饿,可少阁主的尊严却不容她乞食,支支吾吾中,却听顾倩兮微笑道:“琼姑娘,我想吃点宵夜,你可否陪我一块儿吃?”
"好啊……“琼芳低下头去,喃喃地道:”好……好啊。“顾倩兮含笑领首,她反身打开抽屉,取了一只小小玉瓶,交到了琼芳手上,便又走到楼下去了。
楼下传来炒菜爆香声,顾倩兮煮起了宵夜,却把琼芳一个人留在楼上。她呆呆看着玉瓶,不知这是作何之用,反手拔开了木塞,顿时闻到了一股清琼,琼芳心下醒悟,已知瓶里装的是伤药,那是给她治伤用的、忽然间,琼芳觉得顾小姐真的很好很好,她明明看出了自己的遭遇,可她什么都不问,替自己留了面子。眼泪扑胜胜的滚落下来,琼芳低头拭泪,她取起药罐,像是只受伤的小母豹,她独自地舔着自己的伤口,静静地、有些可怜。
灵药透明私稠,触肤冰琼,不过薄薄一层抹上掌心,红肿便已消褪。小母豹独自坐在炕边,领受着顾倩兮的心意。
女人总是很心细的,谁对她好、谁对她凶,她很快就能察觉出来。尤其是一些琐碎小事,那儿更怀藏了对方的真正心情。琼芳低头看着瓷瓶,体会着当年卢云的心情,一时之间,宛如痴了一般……
正叹息间,听得脚步细碎,楼梯边儿传来说话:“来,吃宵夜吧。”听得顾倩兮上楼来了,琼芳心下一醒,忙擦去了泪水,站起等候。顾倩兮见她客气,下山嫣然一笑,她端来了一只木盘,先招呼琼芳坐下,又从盘里取来了几碟小菜,最后则端了两碗面过来。
琼芳啊了一声,低呼道:“你……你也会煮面?”顾倩兮笑道:“当然会煮了。那有什么难的?”
琼芳低头瞧着碗里,只见这面碗儿不大,面条白白细细的,绿花葱、红肉丝,边儿还铺了些白菜,模样整整齐齐,很是漂亮:回思卢云煮的面条,全都装在大海碗里,万紫千红搅做一气,望来私糊糊的。琼芳呆呆看着面碗,想像着卢顾二人相处的模样,却听顾倩兮道:“来,趁热吃吧。”说着递来了一双筷子,琼芳接下了,也是饿了一整晚,便嘎滋咕嘟地吃了起来。
顾倩兮并不饿,便只静静看着琼芳,面前的少女虽说漂亮,可其实她的气质很像男子,并非说她书语粗声粗气,而是一些小举动,比方说拿筷子,琼芳握筷处很高,喝汤时也是抬手举碗,并不来拿汤匙,这点出了她的家教非同常女。
咕嘟,面汤喝完了,琼芳抬头一看,匆见顾倩兮还在瞧着自己,不觉脸上一红,忙道:“这面挺好吃。”顾倩兮微笑道:“那是你饿了。”便将自己那碗面递给了她,却是一口未动。琼芳低声道:“你……你自己不饿么?”顾倩兮微笑摇头:“不了,我尝点小菜便行了。”她像是知道琼芳脸嫩,便举著夹菜,吃了些豆干。琼芳也不客气了,也是她一夜未食,当下风卷残云,大口咀嚼,吃了个汤碗见底、时在深夜,下人皆已休憩,琼芳用完了宵夜,顾倩兮便亲自替她收抬。琼芳打小茶来张口、饭来伸手,自没想要帮忙。她见顾倩兮定到了楼下,便只一人闲坐,左顾右盼问,忽又想起了一人,不觉心下大惊“啊呀,我怎么忘了杨大人?”
过去因得爷爷的缘故,琼芳自也认得这位中极殿大学士,自知此人正经八百,倘使见到自己离家出走,必会速速通报爷爷。她心里有些发慌,当下急急站赳,便朝楼下去奔。
“畴!”脚步才动,险些撞着了一人,琼芳定睛一看,却是顾倩兮来了,只见她端来了茶水点心,正从楼下上来。她见琼芳一脸慌张,忙道:“怎么了?‘琼芳下好明说,濡嘈道:”我……我方才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伯不能久留了。“顾倩兮察言观色:心念略略一转,便道:“琼姑娘,外子今晚入宫去了。你不会撞见他的。”琼芳给她猜中了心事,不觉俏脸微红:心下暗_[I_:“她真聪明。我可给比下去了。”
顾倩兮精通书画,从小才智超逾常人,这会儿总算让琼芳见识了。她怔怔坐着,只见顾倩兮放落了手上物事,便又取出了被褥,自在那儿铺床。琼芳从来只会打架,女红家务全不会,见得贤妻良母的模样:心中下由暗暗感慨:“看她这般贤椒,难怪卢哥哥会这般欢喜她。”
女子无才便是德,看世上男子最爱温顺女人,聪明婉约、善解人意,要她干啥便是啥,想来顾倩兮也不例外。琼芳生来就如同男子教养,这些琐碎自是不屑学。她叹了口气,正想像顾小姐千依百顺的模样,却听顾倩兮问道:“琼姑娘,你平常都是自己铺床么?”
琼芳脸上一红,不太想说实倩,便撒谎道:“是……是啊。”顾倩兮回过头来,微笑道:“你还真能干。我二十一岁之前,从没做过一天家务,别说铺床了,连后厨在哪儿部找不着。”
听得顾倩兮原来是自己的同类,琼芳不觉又脸红厂,濡嚼地道:“如此说来,您……您以前也是什么都不会了?”顾倩兮背着身子,淡淡地道:“那是当然了,我从前也是个大小姐,样样有人服侍。”
琼芳心下一醒,想到了顾嗣源,那时自己去到扬州,便曾住过她的闺房,也曾听裴邺提起她的故事,好似那年顾尚书入狱后,这位千金小姐便经历了无数苦难,卖屋售画、磨豆卖浆,定是吃尽了苦头,她望着顾倩兮的背影,忽然间一股亲近之感,竟是油然而生,脱口便道:“顾姊姊,我可以这样称呼你么?‘”行啊。“顾倩兮颇见惊喜,回眸道:”我最怕人家唤我什么杨夫人、杨大嫂,听来老婆婆也似。“琼芳见她言笑晏晏,感觉更是亲切了,当下拿出了官场本领,笑道:”顾姊姊才三十岁而已,青春妩媚,一点也不老呢。“听得此言,顾倩兮更显得高兴了,想来干穿万穿,马屁不穿,对才女也管用。
两人闲聊几句,慢慢熟络起来,琼芳便也去了生份,自在楼阁里信步走动,她见阁楼布置精巧,四面有窗,东首另有一张书案,上头还搁着些笔墨。琼芳临窗远望,只见此地与主宅相隔极远,不觉有些纳闷,便问了:“顾姊姊,你怎不到主屋里住?”
顾倩兮背对着琼芳,通自道:“那儿人多口杂,我平日作画受不得吵,家里若没别的事,我便来这儿歇息。”琼芳不太晓得杨家的景况,自也不知如何接口,便道:“邢杨大人呢?他平常也睡这儿么?”
顾倩兮摇头道:“他起居不定,很容易吵到我,从来不睡这儿。”琼芳讶道:“他不和你睡,那……那他平常都睡哪儿?”顾倩兮推开窗扉,遥指鲤鱼池对岸,淡淡地道:“他自个儿有一处起居地方,平日读书作息都在那儿,不许闲人打扰。”
鲤鱼池畔,一水相隔,但见后院围墙下有处木造精舍,月光中依稀可见窗阁幽暗,不见灯火,想来主人不在屋中。琼芳心下大奇,看寻常夫妻同床共枕,本属应然,岂料佳人在水一方,君子遗世独立,居然都在府里隐居起来?她不知这对夫妇在弄什么名堂,喃喃便问:“顾姊姊,你……你常和杨大人吵架么?‘顾倩兮手上忙着,自在炕上加铺了两床丝被,摇头便道:”想吵也得碰上面。他平素里公务繁忙,总是来去匆匆。大半时都是黎明回来,等我起了床,他却又出门去了。一个月里难得一回整天在家,便算偶尔回来了,也得侍奉娘亲、友爱胞弟,管教下人孩子,哪来空闲理我?““这么忙?”琼芳讶道:“那……那你俩平常怎么说话?”顾倩兮静静地道:“写字条啊,我写个‘火’字,望他桌上一扔,他就晓得老婆要纵火烧家了。”
琼芳哑然失笑,没想这对夫妻神仙眷侣,人见人羡,私下却是这般过活。
顾倩兮铺好了床,便又从桌上取过药瓶,问道:“手还痛么?”琼芳不愿多提家中事,只得咳了一声,道:“我很好,没事的。”她见顾倩兮迟迟不把药瓶收回去,也是怕她多问,便道:“顾姊姊,能说的,我一定能说。至于那些不能说的,便算打死了我,我也不会多提一个字儿。”
顾倩兮点了点头,自知琼芳这话点到为止,看她身分极高,世间能下手痛打她的人,必是她最信任的挚亲无疑。依此看来,定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顾倩兮并不多言,自把药罐收了回去,她见琼芳低头不语,便道:“琼小姐,我虽没有替你出头的本事,可窝藏你的本领,顾姊姊却还有一些,盼你日后别见外。琼芳听着她的说话,忽然问,觉得自己像是认识她很久很久了。好似在她面前,自己什么心事都能说,再放心不过了。
一片宁静问,顾倩兮铺好了床,便又取起了油灯,坐到窗台之旁,琼芳见她取出一只瓷碗,从里头拿出了一把米糠,便朝池里撒去。琼芳啊了一声,道:“你在喂鱼么?”
顾倩兮微微一笑,自将瓷碗交给了琼芳,道:“来试试吧,好玩得紧。”琼芳一时兴起,便掬起一把糙米糠,自向水面乱撒,听得啪地一声,水面破开,眺出了一条肥锦鲤,迎空接住鱼料,便又潜到了水里。顾倩兮笑道:“这条是小霸王,平日恶形恶状,专抢米料,你可留意它了。”
琼芳欢然雀跃,当下使出了暗器手法,接连三颗米粒扔出,已将肥锦鲤远远引开,趁势便喂了一众小鱼儿。
一轮明月在天,红鲤金鱼优游来去,不时探头吃米,但见少女临窗嬉戏,欢容拍手,想来若至仲夏夜,此地荷塘蛙友相伴,定然童趣可喜,琼芳玩了一阵子,烦恼尽去,笑道:“顾姊姊,这水池是谁开凿的,好生精巧呢。”
顾倩兮淡淡地道:“这是先家翁的手笔。”琼芳奇道:“先家翁?你是说你公公杨……杨……”她连说了几个一杨“宇,却想不起杨家先翁的名号。顾倩兮眺望鳞鳞池水,解释道:”先家翁讳远,他是景泰朝的五辅大学士。这栋宅子便是他起造的。“琼芳哦了一声,她临窗眺望,只见园林里房舍连绵,形如鹤翼,远方围墙则是弧形开展,状若半圆,建筑非但精致优美,好似还带着堪舆布置。便道:“杨老先生会看风水么?”顾倩兮接过了瓷碗,一边撒着米料,一边道:“好像是吧。都说他聪明绝顶,精于建筑之学,早年赴京到任时,便选中了这块风水宝地,起造杨家大宅。”
想起杨家一门三杰,连出了三位进士,琼芳下由赞叹道:“原来是块风水地,所以杨家几十年来都住这儿了?”顾倩兮摇头道:“那倒不是。当年大宅建成之后,他们在这儿只住了五六年,便又搬到大明门一带。直至正统年问老太爷过世后,方才迁回此地。”
杨远过世已久,琼芳自也知闻,她微微一愣,道:“为何要这样?这儿不是风水好么?为何要搬来迁去?”顾倩兮摇头道:“内情如何,我也不清楚。不过听外子提起,好像是后头的废院不太干净,我婆婆给惊吓几次之后,便再也不敢住了。”
琼芳皱眉道:“废院?”顾倩兮俯身出窗,遥指鲤鱼池对岸,道:“瞧那儿,过了外子的书房后,便是废院了。琼芳闻言大奇,忙探头去看,只见精舍后乃是一座弯弯曲曲的窄巷,巷后又是一座围墙,连绵不尽,从楼阁眺望而去,只见围墙合拢包围,成了一只半圆。
琼芳咦了一声,赶忙回头去看杨家主宅,只见围墙建筑亦是半圆,与那废院相合之后,恰是—座太极阴阳。她心下一凛,喃喃地道:“咱们这儿是阳,莫非……莫非那里是给鬼住的么?”
顾倩兮摇头道:“我也不晓得,反正我丈夫离那儿最近,鬼要来了,第一个也是咬他。不关咱们的事儿。”琼芳噗嗤一笑,道:“顾姊姊,你可真狠。”
两人闲聊几句,琼芳才知杨府建筑还有这等奥秘,想来杨远必是十分迷信风水之人,方才把家里布置得如此阴森。二人回入房里,只见炕上早巳铺好了三层软被。看顾倩兮家务功夫十分了得,素手所经之处,卧被菱角整齐,望来如同盈盈绿草,蓬松轻软,引人懒性大发,只想上去躺个一躺。
床铺轻软,好似伸手招魂,琼芳越看筋骨越软,忙问道:“顾姊姊,我……我可以躺下了么?”顾倩兮听她问得娇憨,忍不住笑了,自管拍了拍被褥,示意琼芳速速上来。
也是累了一天,琼芳当仁不让,立时趴倒炕上,模样半死不活,正想问可不可以打滚,顾倩兮却端来了一只矮几,上置茶炉热水、另有十数个小碟,放到了床铺上。
琼芳讶道:“顾姊姊,你……你要在床上吃茶么?”顾倩兮微笑道:“是啊,炕上暖和,为何不在上头吃?”琼芳欢然雀跃:“太妙了,我小时候一直想在床上吃喝呢。可爷爷从来不答应……”顾倩兮嫣然笑道:“那让顾姊姊带坏你,气坏老国丈。”琼芳听得此言,那是正中下怀了,忍不住掩嘴窃笑:“顾姊姊,你这儿真好,我可舍不得走了。”
两人越聊越是投缘,琼芳本还有些少阁主的威严仪态,待到后来,架子全失,全然成了个撒娇小妹,直把顾倩兮当成了亲姊姊对待。
两个女人脱了鞋袜,自在炕上暖脚。琼芳见面前有十来只碟子,有红有绿,或圆或方,全是些蜜饯果子。她打小给爷爷养大,教养一如须眉男儿,自然少吃这些零食玩意儿,看了良久,方才捡起了一只绿梅子,送入嘴里含着。
“好吃么?”顾倩兮探头过来,眨着一双凤眼来问。琼芳见她一脸关切:心中便想:“不得了,这定是她自个儿做的,我可不能胡说八道。”忙眯眼含笑,妩媚道:“真好吃,这是什么果子啊?真是棒呢。”果然顾倩兮听得这话,立时绽放笑容,她指着碟子里的珍果,细细解说道:“你方才吃的是苏州梅,这儿还有绿茶蜜侮、乌沉梅、川味辣侮、酒李、紫苏梅……”琼芳拿出了宫场本领,欢容陪话:“哇,真是好多果子啊,这些是打哪儿来的?怎没在街坊瞧过呢?”
顾倩兮微笑道:“这儿所有的蜜果茶水,全是我自己做的。”琼芳惊叹道:“原来是顾姊姊做的?真是太了下起了。”一时大力吹捧,极力奉承,登把顾倩兮捧成了天下第一果子王。
顾倩兮见她爱吃自己的果子,:心下更喜,便道:“我是扬州人,咱们扬州梅誉享京城,干、泡、腌、酱,诸法无一不全。你要不要学一学?”当下便要取出秘笈,殷勤来教。琼芳乱拍马屁,这会儿便惹祸上身了,忙道:“我……我手脚好笨的,改日再学吧。”
顾倩兮秀眉微蹙,好似有些遗憾了,便道:“也罢,我这儿另有些凉果、凉膏,你一样一样试吧,至少学着品尝。”说着取起竹签,捡了一只悔子,便望琼芳嘴里送去。
琼芳肚子饱了,其实不想吃,可看顾倩兮如此殷切,只得张开小嘴,任她喂了。
梅子上覆糖霜,入口之后,但觉甜而不腻,赢得满嘴清爽、琼芳笑赞道:“这是什么果子,这般好吃?”说着取起竹签,便要再尝一口,顾倩兮摇头阻拦,道:“这悔子叫做‘名士果’,只能浅尝,切忌多吃。”琼芳讶道:“名士果?听来有趣得紧,让我再咬个一咬。‘说着便望嘴里扔了一枚,喀喳喳地吃着。
琼芳嚼了嚼,忽然咦了一声,说也奇怪,这悔子初尝清香甜美,再吃便平淡无奇,颇有嚼蜡之感,她睁眼望着顾倩兮,道:“这‘名士果’好怪啊,可有什么来历么?”顾倩兮微笑道:“我年轻时办过一个文坊,名叫‘书林斋;,妹子听说过么?”琼芳不知她为何提起这段往事,赶忙颔首道:“当然听过了,两代朝议书林斋,专论天下不平事,那是如雷贯耳了。”
顾倩兮听她满口奉承,不由笑道:“你过奖了。不过为了这个书斋,我倒是结识了京城里许多风流才子,这些人全部是当朝名士,一个个都能吟诗作赋,我做这果子,便是来纪念这帮文人。”
琼芳见她嘴角带着一抹笑:心中便想:“这些人既然是骚人雅士,定有不少爱慕她。”
只听顾倩兮幽幽述说往事,道:“当时我以一介女流开办书斋,自也有不少力不从心之处。我与这些文人结交,他们也待我极好。得知我的难处之后,莫不细细剖析局面,洋洋洒洒,头头是道。可临到印书干活之时,却又一个个无病呻吟,比我的气力还小。所以我说哪……”她挑起了一枚名士果,自望嘴里一送,笑道:“仅可远观轻尝,不可近玩细嚼,此乃名士之风也。”二女面面相觑,忍不住同声大笑。
琼芳笑得泪水进出,她举袖擦抹,又道:“那……那杨大人又是什么?你可曾做果子来比方他?”顾倩兮笑而不答,只斟上了热茶,递了过去。
琼芳砸了一口茶水,险些吐了出来,下禁皱眉道:“这茶好淡,怎没半点味道?”顾倩兮道:“这是麦草梗煮的茶水,无香无味,称作镜花茶。”
琼芳蹙眉不语,她自来喝笼井、普洱、铁观音、碧罗春,却没喝过这白水似的麦茶,正纳闷问,顾倩兮又取了一颗名士果,道:“来,你先吃颗悔子,之后再喝茶,便得其中三昧。”
琼芳嚼着名士果,只感甜腻难吃,可碍在顾倩兮的面子上,却不便公然吐出,只得速速举起茶咕嘟一声,茶水入口,琼芳却咦了一声,只觉入喉而来的不再是平淡无奇的白水,反而苦中带香,调和了嘴里的甜腻。琼芳极为惊奇,忙道:“变苦了?这是怎么回事?”顾倩兮解释道:“这是因为你先前吃了甜,嘴中还有油腻,给这麦茶水一调和,便能得出苦中香。”
琼芳啊了一声,颔首道:“难怪有个‘镜’字,原来可以照人呢。”她见顾倩兮含笑望着自己,忽地醒悟道:“等等,莫非这茶水就是……就是杨大人么?”
顾倩兮见她悟性甚高:心下颇喜。含笑道:“要拿这茶水比拟外子,那也有几分相似。你要吃了苦,它便给你甜,你要嘴里咸,它便淡似水,总之你要什么,它便能照出什么,好似一面镜子,再灵验也不过了。”
琼芳听着听:心下暗忖:“看来她对老公很是敬服。”想到了卢云,不由微微一笑,便道:“顾姊姊,杨大人在你心里头,可也像是面镜子么?”
唐太宗以魏征为镜,传为千古佳话,顾倩兮若以夫君为镜,却是个什么景况?琼芳含笑等待,却见顾倩兮秀目低垂,道:“妹子,镜子里的幻影,是给外人看的。”琼芳微微一奇,道:“给外人看的?这……这是什么意思?”
顾倩兮悠悠地道:“我的丈夫文武全才,仪表出众。不同的人瞧他,便会瞧到不同样貌:心里存着惧怕的人,自然而然会察觉到他的威严,心中带着仇恨的人,必会察觉他冷酷无情的一面,可对那些敬爱他的人,眼里又会见到了大罗金仙,总之他八面玲珑,没一个面貌是真,也没一个面目是假。”
琼芳听她言中颇有深意,一时反覆忖量,低声又道:“那……那在你眼中,他又是个什么样子?”顾倩兮轻啜镜花茶,淡淡地道:“就如这茶水的原味。你方才喝过的。”
无所求之人,一不必怕,二不必敬,三不必恨,故能得其神髓。琼芳微起愕然,没想到堂堂的“风流司郎中”,却如白水般索然无味?琼芳满心讶异之余,自是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顾倩兮见她若有所思,当即含笑反问:“妹子,你不是要成亲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琼芳双手拖腮,低头望着被褥,殊无一分喜意。顾倩兮察言观色,自知她的婚事有些麻烦,便道:“妹子,在顾姊姊面前,想说的便说,那些不想说的,我也不会多问。”
顾倩兮的脾气便是这样,有些冷淡有些高,带着几分才傲,琼芳虽只与她相处个把时辰,却也把她的性子摸得极透。她叹了口气,自知人家关心来问,倘使自己托辞不答,那便是认了生,到时再要靠近她,那可大大不易。她双手抱膝,闷闷地道:“顾姊姊,你知道华山派的苏颖超么?”
顾倩兮并非江湖中人,武林之事下甚了不,可听得“苏颖超”三字,却是啊了一声,道:“可就是‘魁星战五关’的那位苏少侠么?”苏颖超威名远播,居然连五辅夫人都知闻了。琼芳轻轻一笑,笑容却有苦涩之意。若在往日,她只要听得别人赞誉苏颖超,必然打从心底笑出来,可今非昔比,想起了那声“贱”,自己却该如何感想?
顾倩兮看出她的郁闷,便道:“你同他吵嘴了,是不是?”琼芳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想起大水怪又痴迷着面前的顾姊姊,烦闷之余,索性仰起头来,把那“肃观茶”一饮而尽。果然白水也似,全无滋味。
过得好半晌,顾倩兮下再多问,好似要收拾睡觉了,琼芳叹了口气,便道:“顾姊姊,男女之间,怎么样才能美满?”顾倩兮抬起头来,微微一笑:“妹子,你考倒我了。”琼芳微微一愣,道:“你……你是说……你也不知道?”
顾倩兮轻轻地道:“人活着,就一定会有烦恼。有时是自寻烦恼,有时是烦恼不请自来,那是没法子的事。”琼芳低声道:“人生烦恼这般多,那……那咱们该怎么办?”顾倩兮微笑道:“人生要没了烦恼,那才要大大烦恼。你说是么?”
有愿望,便有烦恼,可也因为有烦恼,方知满足是什么。琼芳静静咀嚼书外之意,她凝视着面前的顾倩兮,只见她容色清秀,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乐,可那眉宇之间,却似藏了一股热火,随时能澎湃汹涌而出。
一时之间,琼芳有点羡慕她,像她这样的女人,一定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琼芳叹了口气,她抱着膝盖,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自已究竟要什么呢?寻寻觅觅,往事穿梭来去,整个北京找不到留恋的东西,少阁主的权柄、风光的岁月,此刻看来都不太值钱,琼芳正要闭上双眼,猝然问,脑海里浮现了一张睑。
相恋十数年、从少女时就陪伴自己的“三达传人”,今夜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由自主中,琼芳的身子轻轻发颤,眼眶转为湿红。
颖超就是颖超,他总是那么通彻聪明。打一开始,他就察觉自己的不对劲了,所以从步入红螺寺的那一刻起,他便在回避自己,之后他压抑避让,直到最后关头才爆发出来……
在他看起来,琼芳这个人一定很可恶,在这一个月里,他重病旁徨、倒地不起,可心上人却变了,她从贵州回来,她的心却没有回来。非但不能为他分忧解劳,尚且在他人生最迷惘的时刻补给他一刀……他一定恨着自己,下然他怎么也说不出那个“贱”字。
实在对不起他,在苏颖超面前,小琼芳无法自欺欺人,无论自己多么坦然,纵使她连自己都骗过了,却永远瞒不过那双聪明的目光。琼芳已经变心了,无论多么懊悔沮丧、惭愧自责,琼芳都已经变了啊。
自今往后,以后都不会再碰面了。最后一晚没有留下什么回忆,只有那声恨恨的“贱”。
琼芳眼眶湿红,把脸埋在膝盖里,无声无息地哭着。顾倩兮下太安慰人的,她只是坐在一旁,默默等琼芳哭完。
过得半晌,琼芳擦去泪水,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姊姊,对不起。”顾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签,轻轻挑起了一只黑紫话梅,道:“来,这是我最欢喜的果子,你尝尝味道。”琼芳见那话梅色做深紫,黑如药丸,非但不似寻常侮子形状,闻来还有些怪。她不太愿意张嘴,顾倩兮却催促了:“试试滋味,值得的。”
琼芳勉强张嘴,任凭顾倩兮取签靠近,又听她嘱咐道:“记得,一定得含着,万万不可吐出来。琼芳喔了一声,便把梅子含入嘴里,霎时之间,竟是酸到头顶去了,看她眯起大眼,泪水渗出,双手如小鸟振翅,上下摇摆挥舞。顾倩兮笑得腰枝乱颤,娇声道:”不许吐,不许吐。“那梅子不仅酸,居然还带着呛辣、带着咸苦,麻得琼芳鼓着腮梆子,把梅子从舌头卷到腮边,又从腮边卷回舌下,慢慢口水增多,连咽了好几口,梅子酸苦尽去,居然得回一口甜,琼芳咦了一声,眨眼道:“不酸了。”顾倩兮眨眼道:“还想再来一个么?”
琼芳慌张摇手,道:“甭了,姊姊自个儿留着吃吧。”顾倩兮笑道:“不行,这果子不是俗物,一生只能吃一回。”琼芳皱眉道:“一生只能吃一回?哪有这样的怪果子?”
顾倩兮笑道:“当然有。不信再来一颗吧。”说着作势欲取果子,吓得琼芳双手连摇。顾倩兮逗弄得够了,便笑道:“妹子如此聪明,可曾猜到这是什么果子了?”
琼芳喃喃地道:“这是黑辣梅,一生只能来一颗,两颗就送命。”顾倩兮给她逗笑了,道:过得半晌,琼芳擦去泪水,轻轻叹了口气,道:“顾姊姊,对不起。”顾倩兮微微一笑,她取起竹签,轻轻挑起了一只黑紫话梅,道:“来,这是我最欢喜的果子,你尝尝味道。”琼芳见那话梅色做深紫,黑如药丸,非但不似寻常侮子形状,闻来还有些怪。她不太愿意张嘴,顾倩兮却催促了:“试试滋味,值得的。”
琼芳勉强张嘴,任凭顾倩兮取签靠近,又听她嘱咐道:“记得,一定得含着,万万不可吐出来。琼芳喔了一声,便把梅子含入嘴里,霎时之间,竟是酸到头顶去了,看她眯起大眼,泪水渗出,双手如小鸟振翅,上下摇摆挥舞。顾倩兮笑得腰枝乱颤,娇声道:”不许吐,不许吐。“那梅子不仅酸,居然还带着呛辣、带着咸苦,麻得琼芳鼓着腮梆子,把梅子从舌头卷到腮边,又从腮边卷回舌下,慢慢口水增多,连咽了好几口,梅子酸苦尽去,居然得回一口甜,琼芳咦了一声,眨眼道:“不酸了。”顾倩兮眨眼道:“还想再来一个么?”
琼芳慌张摇手,道:“甭了,姊姊自个儿留着吃吧。”顾倩兮笑道:“不行,这果子不是俗物,一生只能吃一回。”琼芳皱眉道:“一生只能吃一回?哪有这样的怪果子?”
顾倩兮笑道:“当然有。不信再来一颗吧。”说着作势欲取果子,吓得琼芳双手连摇。顾倩兮逗弄得够了,便笑道:“妹子如此聪明,可曾猜到这是什么果子了?”
琼芳喃喃地道:“这是黑辣梅,一生只能来一颗,两颗就送命。”顾倩兮给她逗笑了,道:“我才不取这种丑名字,你说正经的。”琼芳晓得她心思灵敏,总能别出心裁,自也不敢陪她玩猜谜。只得道:“顾姊姊,给点线索吧。”顾倩兮笑道:“线索已经说了,这果子只须吃一枚,便得铭心刻骨,终身下忘,从此不必再尝别的果子了。妹子,猜出这果儿的大名了么?”
琼芳心下恍然,道:“这是情人果。”顾倩兮含笑颔首,意甚嘉许。
世上唯有情人果,方得酸甜苦辣具备,也只有真正尝过个中三昧之人,方知其中辛苦。
因为够苦,所以够甜,甜到苦生处,苦尽甘又来。如此艰苦的东西,一生只消一次就够。吃多了,那就是吃到冒牌货了,或是香香果、或是甜甜果、或是番石榴,总之不是情人果。
琼芳回想果子里的酸甜苦,不由叹息道:“谁好端端地吃这果子,那可真是自找罪受。”顾倩兮微起哂然:“谈情说爱,本就是自寻烦恼。咱们女人最是爱美,可一旦生了孩子,谁不身形臃肿、日益发福?洗手作羹汤,床第欢好,嫁做人妇以后,许许多多苦恼事,不见得都是咱们想要的,所以啊所以……”她幽幽拿起一只情人梅,道:“你爱的男人,便是克你的人,他越能克得你牵肠挂肚,你便越是爱他,越是心甘情愿……连命部没了……”
她以手托腮,星目流波,含笑道:“记得,世间能克你的男子,—辈子只有一个,真正的情爱,一生也只有一回……你若是遇到这个男子,不论他是贫是富、是美是丑,只消他能克住你,那你便可以嫁了。”琼芳愕然道:“克住我,那……那我岂不是要糟了?”
顾倩兮轻声道:“别的事也就罢了,这件事一生就只一回,不做便没有了。不管有多少波折痛苦,都还是值得赌一赌。”
琼芳听得悠然神往,她怔怔思想话中意,匆道:“顾姊姊,我们女人难道只能被克,就不能克人么?”顾倩兮轻拨琼芳的发秸,道:“谁说女人只能被克?似你这般美貌,当然也可以克人。被你克的男子,他会为你抛头颅、洒热血,把你当成心肝宝贝儿,可你啊,却不一定爱他……也许怜他、惜他、在乎他,却永远不是那种爱……刺人心坎里的爱。”
琼芳听得暗暗点头。确实如此,看祝康、宋通明对待娟儿如此之好,二人嘘寒问暖,却给不到娟儿真正要的东西,那种心境感触,有时是种机缘巧遇,怎么也强求不来,倘若情爱能像茶水米饭那般煮出来,那还有什么希罕可言?
油灯渐黯,二女谈谈说说,竟已过了大半夜,顾倩兮有些倦了。便收拾茶水,吹熄了蜡烛,道:“睡吧,明日一早我家里有客人来,可别害我爬不起来了。”说着替琼芳铺好了被,让她睡在靠壁处,这也躺下歇息。
过不半晌,顾倩兮鼻息细细,已然睡了。琼芳虽也累了:心下却仍烦恼下尽,她心里盘旋付念,尽是顾倩兮方才的一言一语。
今夜来到此处,本就是个巧合,事前绝没想到,自己竟会与顾倩兮如此投缘。琼芳面向照壁,忖念道:“我这趟出门,总之是再也不回去了。杨家不是久留之地,等我走了之后,却该何去何从?”想到“卢云”二宇,琼芳心头怦地一跳,身子微微发热-骤然之问:心里又有另一个念头,她转过身来,望向顾倩兮:心道:“我该不该跟她说,卢云回来了?”
想到了此处,琼芳又陷入了犹疑。不管怎么说,顾姊姊早巳嫁作人妇,卢云是否归来,根本与她无关了。便算告诉她,那又如何呢?她心里若还挂着卢云,必然伤心难过,却又于事无补。可要是她早已忘记了卢云,那更不该多此一举,以免让她徒增自责,却又自觉对不起丈夫……
还是别说吧,这是为她好……
平日豪迈爽快的自己,此刻却踟蹰不前,活似一个小偷儿。琼芳不喜欢自己这个样子,黑暗之中,她望向顾倩兮的秀发,隐隐约约间,想起卢云必曾爱抚过这头发丝,不知不觉间,心中微起妒意。她咬住了下唇,猛然间,双眼大睁,睡意全失:“老天!原来我……我一直是这样的心意么?”
当此时刻,一切念头全数清晰起来,原来从扬州的窗口见到那背影的一刻,自己早已下定了决心,只想紧紧尾随他……什么平定天下、什么黑衣人,压根儿部是借口,她只想死缠着卢云,直到天涯海角……
琼芳心头怦怦跳了起来,她泯住了唇,两手揪住棉被,脸红心跳之间,她自如找到了一样东西,有了它,这辈子什么都不缺了。纵使失了少阁主的权柄、挥别了北京的无限风光,她也不会后侮……绝对下会俊悔……
可是……眼前浮出了一个身影,他背对自己,腰上悬剑,孤身走上华山峰顶……
苏颖超,三达传人苏颖超……琼芳躺在床上,睁眼望向黑漆漆的房顶,泪水下停滑落眼角,她又是难受、又是无助,可枕边的顾倩兮鼻息细细,却似熟睡了,琼芳几次想去呼唤她,却又鼓不起勇气。
窗外飘着细雪,静幽幽的,琼芳内心千丝万缕,只觉得身子很热、喉头很渴,便从炕上起身,只想找杯冷水来喝。她不想吵醒顾倩兮,便只悄没声地在屋里走动,眼看屋角处有道珠帘,料来帘后便是厨房,当即伸手掀拨,侧身走了进去。
帘后有座小灶,搁着几只锅碗,里头还有自己吃过的空面碗。琼芳是军武世家出身,极少来到后厨,自也没想要替顾姊姊清洗碗筷,她喉头干渴,眼见灶旁搁着一只大水壶,另有几只茶杯,便即伸手取过,就手斟饮。
天气冶、风又寒,琼芳没穿鞋,手上又端着冰水,脚趾快给冻僵了,便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找了一处地方坐下,大口灌着冰水。
种种念头纷纷扰扰,琼芳举着杯子,故意握紧那受伤的左手,疼痛催心来,她也想下定决心。在这人生最后的时刻,她须得再一次拷问自己,她要何去何从?
她打开了厨门,望着鲤鱼池外的飞雪,一件又一件的往事给自己抛诸脑后,一个又一个朋友与自己挥手作别,放眼全北京,再没一个人、一件事留得住她……可赌掉了一切,换来的却是什么?她真能找到她想要的么?
想到烦恼处,琼芳将手一挥,打到了一只扁担,跟着有锅铲翻倒,她微微一愣,急忙站起身来,回眸望向自己就坐的地方。
面前搁着一只面担,两只木柜,一条扁担,就这样搁在后厨地下。
琼芳愣住了,她不懂为何顾姊姊的厨房何以摆着面担?她呆呆瞧着,不知不觉间,她蹲了下来,照着自己的习惯,随手打开了碗柜,取出了内里的一只大碗。那只碗破了一个角儿,那是个记号,因为这只碗不是给客人吃的,而是小琼芳独家专用的啊!
面担回家了,它和顾姊姊的碗橱成了好邻居,从此幸福地活下去。
琼芳默住了,她低下头、捧着碗: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却知道自己很想哭?
扑飕飕的泪水滑落下来,忽然问,背后给人轻轻拍了拍,琼芳急急遮掩泪水,就伯是顾倩兮来了,她回首去望,却见背后站了名男子,他身材修长,仪表出众,穿一袭皂白直缀。
“杨……杨大人……”凌芳急急拭泪,正要起身说话,杨肃观却竖指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他微微一笑,道:“少阁主,离家出走了?”
琼芳低下头去,想她自己二月十七就要成亲,如今却成了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却要她如何回话?杨肃观含笑望着琼芳,见她睑上还挂着泪珠,便道:“别担心,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我明儿见到国丈,会替你说一声的。”
想起家人形同陌路,还得靠外人疏通。琼芳心下一酸,泪水几欲垂下,只是她不愿在外人面前哭,便只紧紧握拳,强压泪水。杨肃观像是晓得她的心思,当即递来了一块手帕,轻声道:“放心,在我这儿,没人能为难你的。”
琼芳啜泣出声,点了点头,杨肃观微微一笑,拍了拍她的背心,当即反身离开。
眼见杨肃观便要离去,琼芳心中一动,想起他与卢云相识,便喊住了他:“杨大人,等等。”杨肃观倚在门口,含笑回首,等候说话。琼芳话到嘴边,却又有些犹豫了,她支支吾吾,不知是否该透露此事,正犹疑间,天边飞下了一道影子,停在杨肃观的手臂上,却是一只雄鹰。
报讯雄鹰来了,看那爪上缚了只竹简,定有消息禀报,杨肃观微微一笑,从鹰脚上取下一只竹筒,取出字条来读,他见琼芳呆呆看着自己,柔声便道:“你早些睡吧,明日起床以后,什么事都解决了。”他笑了一笑,朝琼芳望了一眼,又朝地下面担瞧了瞧,便即反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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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部 王者之上 第十章 开锣
“客倌、客倌!折子戏已经演完了。”万福楼门口传来说话声,掌柜的一脸惶恐,鞠躬哈腰:“时候好晚了,您可否别一直站在门口,怪吓人的。”
面前有个粗壮男人,他始终不吭气,只扛着一把粗重的大刀,硬挺挺站在万福楼门口,模样好似门神。半晌,他向后头招了招手,随即街边又走上两人,一个带着红缨铁枪,另一个提拿宝剑。
“找到了。”大刀汉子斜过脸来,向两名同伴道:“那家伙在楼上。大家小心。”三个人默默无言,鱼贯走入万福楼,那掌柜大惊失色:“客倌、客倌!你们……你们要去哪儿啊?”
话声未毕,背后又走来一人,掌柜的呆呆回头,但觉黑影覆盖了自己的头脸,背后来了一个高大男子,他几乎有门板那样高,年约六十,脸上带着蒙古人的沉默,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外门高手,功夫已至绝顶。
蒙古大汉解下了外衣,提在手上,便也走上楼去了。掌柜飕飕发抖,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了。过得好半晌,小伙计跑了过来,慌道:“掌柜,怎又来了一帮凶神恶煞,到底今晚在搞什么?”掌柜苦笑几声,道:“搞个屁,把咱们万福楼当练武场了?你们快去跟琦小姐说一说,要她请韦先生速速过来。”
听得“韦先生”三字,那小伙计摆出了武功架式,嘻嘻笑道:“他们完了,韦先生好厉害的,光是那张鬼脸,可就要吓死人啦。”掌柜叹道:“别罗唆,还不快去。”
小伙计一溜烟走了,想来是要找人来压场面,下过他却不晓得,这四个凶神恶煞并非是万福楼今夜最后的客人,后头还有一百个人,等着大驾光临。
约莫三百尺外,有只眼睛对准了万福楼,把五楼窗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里。
黑沉深夜,远处屋瓦上蹲了名男子,他手持远筒,凝视着远方情景。月光映上手掌,照得黄金指环微微发光,听得耳边说话声不住传来:“启禀四当家,万福楼里情况已明,各楼层里连同伙计在内,共有一百二十六人,有官职在身者共计二十四人,身怀武功的则有一十三人……”正说话间,黄金指环却摇了摇,道:“多加四个。”
从二楼窗口看去,楼梯里转来了三个不速之客,一老二少,两个年轻的一带刀、一带枪,老的则是一个配着长剑的道士,最后还有一个蒙古蛮人,赤手空拳,俱朝五楼方位走去。耳边传来呼吸声,低问道:“碍事么?”
黄金指环摇了摇,没有指示。猛听嘎地一声刺耳锐响,天边黑影俯冲直下,那是一只报讯雄鹰,黄金指环招来了它,随即解开了爪上竹简,低头读了字条,霎时沉声断喝:“镇国铁卫,听我号令。”哗地一声,屋瓦上站起了百来名黑影,黄金指环接过了长剑,绑缚腰间,旋即下达指示:“即刻封锁街道,第一队人马,随我进入万福楼。”
嘎地一声,雄鹰飞天而起,随即屋瓦上传来细细脚步声。大批黑衣人分从四面八方推进,直向戏楼包围而去。
正统十一年元宵,魔刀勇剑即将交会,来自王者之上的身影,也将降临。
雪云飘过天际,遮住了明月彩霞,一片昏暗之中,只见更远处的屋瓦上现出了一双筷子,上头带着油腻。筷子旁有只空面碗,空碗吃得好干净,碗边还搁了只空酒瓶,酒瓶旁则高高翘着一只脚,铁脚。
“啊……”铁脚的主人像是很无聊,他发出了哈欠,把脚翘得老高,便又闭目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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