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树街两侧的泡桐树是最易于繁殖的落叶乔木,它们在潮湿而充满工业废烟的空气里疯狂地生长,到了来年的夏季,每家每户的泡桐树已经撑起一片浓密的树荫,遮盖了街道上方狭窄的天空。香椿树街的男孩也像泡桐一样易于成长,游荡于街头的少年们每年都是新的面貌和新的阵容,就像路边的泡桐每年都会长出更绿更大的新叶。
七五年之夏是属于少年小拐的,新兴的野猪帮在城市秩序相对沉寂之时犹如红杏出墙,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在黄昏的街头,一群处于青春期的少年簇拥着他们的领袖,矮小瘦弱的少年小拐,他们挤在一辆来历不明的三轮车上往石灰厂那里集结而去,石灰厂外面的空地是他们聚会习武的最好去处,就在那里他们把校工老董的儿子绑在树干上,由小拐亲自动手给他剃了个丑陋的阴阳头,然后小拐用红墨水在董彪暴露在外的头皮上打了几个叉,据说这是被野猪帮列入黑名单者的标志,被列入黑名单的还有其他六七个人,甚至包括学校的语文教员和政治教员。
我知道少年小拐在制定帮规和戒条时煞费苦心,他告诉我天平他们的野猜帮是有严格的帮规和戒条的,由于保密小拐无从知道它们的内容。他对此感到茫然。后来少年小拐因陋就简地模仿了解放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条令,稍作修改用复写纸抄了许多份散发给大家,至于戒条则套用了一句流行的政治口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少年小拐面临的另一个问题是如何刺青。城里仅有的几个刺青师傅都拒绝替这群未成年的少年纹身,而且拒绝传授刺青的工艺和技术。失望之余小拐决定自己动手摸索,他对伙伴们说,没什么稀罕的,他们不干我门自己干,只要不怕疼,什么东西都能刺到身上去。
新野猪帮的刺青最终失败了。他们想像用一柄刀尖蘸着蓝墨水在皮肤上刻猪头的形状,但是尖锐的疼痛使许多人半途而废,少年小拐痛斥那些伙伴是胆小鬼,他独自在阁楼上百折不挠地摸索刺青技术,换了各种针具和染料,少年小拐一边呻吟一边刺割着他的手臂,渴望猪头标志跃然于他的手臂之上,他的手臂很快就溃烂发炎了,脓血不停地从伤处滴落下来,在王德基每天的咒骂和奚落声中,少年小拐终于允许他姐姐锦红和秋红替他包扎伤口,他说,10天过后,等纱布拆除了,你们会看见我手臂上的东西。
拆除纱布那天少年小拐沉浸在一种沮丧的情绪中,他发现自己的冒险彻底失败了,手臂上出现的不是他向往的威武野性的猪头标志,而是一块扭结的紊乱的暗色疤瘢,少年小拐捂着他的手臂在家里嗷嗷地狂叫,就像一条受伤的狗。叫声使刚从纺织厂下班回家的锦红难以入睡,锦红烦躁地拍打着床板说,别叫了,让我睡上一会。少年小拐停止了叫喊,他开始用拳头拼命捶击阁楼的板壁,整座朽败的房子微微摇晃起来。锦红一气之下就尖着嗓门朝阁楼上骂了一句,我操你妈,你只剩了一条腿,怎么就不能安分一点?锦红骂完就后悔了。她看见弟弟小拐从竹梯上连滚带爬冲下来,手里举着一把细长的刀子,锦红从小拐阴郁而暴怒的眼神中判出他的可怕的念头,抱着枕头就跳下床,慌慌张张一直跑到门外。
锦红光着脚,穿着背心和短裤站在街上,手里抱了一只枕头,过路人都用询问的眼神注视着王德基家的女孩锦红。锦红你怎么啦?锦红脸色煞白,她不时地回头朝家里张望一眼,朝问话的那些人摇着头。锦红不肯告诉别人什么,她只是衣衫不整地倚墙站着,用枕头擦着眼里的泪,没什么,锦红牢记着亡母传授的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她对一个追根刨底的邻居说,我跟小拐闹着玩,他吓唬我,他吓唬要杀我。
少女锦红很早就显露出南方美人的种种风情,人们认为她生在王德基家就像玫瑰寄生于一滩污泥之中,造化中包含了不幸。香椿树街的妇女们建议锦红耐心等待美好的婚姻,起码可以嫁一个海军或者空军军官,但是锦红在19岁那年就匆匆嫁给了酱品厂的会计小刘,而且出嫁时似乎已经有了身孕了。街上有谣传说玉德基曾和女儿锦红睡觉,但那毕竟是捕凤捉影的谣言。真正了解锦红的当然是她妹妹秋红,锦红出嫁前夜姐妹俩在灯下相拥而泣,锦红对秋红说的那番话几乎使人柔肠寸断。
我知道我不该急着嫁人,可是我在这个家里老是担惊受怕,我受不了。锦红捂着脸呜咽着说,不如一走了之吧。
你到底怕什么?秋红问。
以前怕父亲,后来怕天平,现在怕小拐,锦红仍然呜咽着,她说,我一看见小拐的眼睛,一看见他那条断腿,心里就发冷,现在我最怕他。
小拐怎么啦?秋红又问。
没怎么,可我就是害怕,他迟早会惹下大祸,锦红最后作出她的预言,秋红注意到姐姐说话时忧心忡忡的表情,她想笑却笑不出来,这个瞬间锦红美丽的容颜突然变得苍老而惟悴了,这使秋红对锦红充满了深情的怜悯。
那天夜里少年小拐又出门了,王家的人对此已习以为常,他们临睡前用椅子顶在门上,这样不管何时小拐都可以回家睡觉。凌晨时分锦红姐妹被门口杂沓的脚步声惊醒了,起床一看小拐带着七八个少年穿过黑暗的屋子往后门涌去,秋红想去拉灯绳,但她的手被谁拽住了。别开灯,有人在追我们。秋红睡意全消,她试图去阻挡他们,你们又在干什么坏事?干了坏事就都往我家跑。少年们一个个从秋红身旁鱼贯而过,消失在河边的夜色中。最后一个是少年小拐,你别管我们的事,小拐气喘吁吁地把一匹布往秋红的怀里塞,然后他把通向河埠的后门反锁上,隔着门说,这匹布给锦红做嫁妆。
秋红回忆起那天夜里的事件一直心有余悸,布店的人带着几个巡夜的民兵很快就来敲门。锦红到阁楼上藏起那匹布,秋红就到门口去应付。来人说,让我们进去,偷布的那帮孩子跑你家来了。秋红伸出双臂把住门框两侧,她像一个成熟的妇女一样处惊不乱,秋红说,你们抓贼怎么抓到我家来了?难道我家是贼窝吗?布店的人说,你家就是个贼窝。这句话激怒了秋红,秋红不容分说朝那人脸上扇了记耳光,我操你八辈子祖宗,我让你糟蹋我们家的名声,秋红边骂边唾,顺手撞上了大门。她听见门外人的交谈仍然很不中听,一个说,王德基家的孩子怎么都像恶狗一样的?另一个说,一个比一个坏,一个比一个凶。秋红的一点恐慌现在恰巧被满腔怒火所替代,她对着门踢了一脚,高声说,你们滚不滚?你们再不滚我就拎马桶来,泼你们满身是粪。
少年小拐和伙伴们偷来的是一匹白色的棉布,这匹布令锦红啼笑皆非,锦红怀着一种五味混杂的心情注视着小拐和白布,她说,办喜事不能用白布,这是办丧事用的。锦红伸手在弟弟的头顶上轻抚了一下。这个举动意味着她最后宽恕了少年小拐。
没有人知道少年小拐和武界泰斗罗乾的关系是如何中断的,那种令人艳羡的关系也许持续了半年之久,也许只有短短的二三个月。我记得少年小拐后来不再谈及罗乾的名字,有人追问罗乾的近况时小拐的回答令人吃惊,他用一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他中风了,不行了,现在我用一只手就能把我师傅拍死。然后少年小拐眉飞色舞他说起另一位大师张文龙的故事,那是风靡一时的龙拳的创始人,武功非凡,方圆百里的少年都梦想成为张文龙的门徒,但是张文龙只卖伤药不授武艺。他经常在北门吊桥设摊卖他的跌打风湿膏药,卖完药就卷摊走路,从来没有人知道张文龙的住处,胆大的少年去他的药摊前打听时,张文龙就拿一块膏药塞过来说,先掏钱把药买去,你们这帮孩子就缺伤药了,你们打吧,你们天天打架我的药就好卖了。当你死磨硬缠刺探他家的住处时,张文龙眨着眼睛说,我哪里有家呀?我天天在野地里为你们采药熬膏,夜里就睡在水沟里,睡在菜花地里。
你们知道张文龙的刺青刺了什么?少年小拐最后向他的伙伴提出了一个热门的问题。
是一条龙。有人回答道。
可是你不知道,是一条什么样的龙,少年小拐的神情显得非常冲动,他先在自己的腹部用力划了一下,龙头在这儿,然后小拐的引顺着胸前往肩部爬,最后在后背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龙尾在这儿,你说这条龙有多大?小拐说着叹了口气,他的脸看上去突然变得忧怨起来,罗老头背上那条龙比起张文龙来算什么?汤司令和红旗他们的刺青就更提不起来了。
少年小拐羞于正视自己左臂上那块失败的刺青,说那番话时我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时偷窥他的左臂,海魂衫肥大的短袖子遮掩了那片疤瘢的一半,另一半却袒露在夏日阳光里,我发现从那片疤瘢中无法看清猪头的形状,它们看上去更像秋天枯萎的黑红色的树叶。
这年夏天少年小拐疯狂地追逐着张文龙的踪迹,我听说他长时间地蹲在北门吊桥的药摊前,期待河上吹来的风卷起张文龙那件黑布衬衫的下摆,他渴望亲眼目睹那条恢宏而漂亮的盘龙刺青,大风却迟迟不来。少年小拐在一阵迷乱的冲动中向张文龙的衬衫伸出了手,听说小拐的手刹那间被张文龙夹在腋下,张文龙半温半笑他说,你这孩子断了一条腿不够,还想再断一系胳膊吗?
桥上的遭遇对于少年小拐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在张文龙匆匆离去后他仍然站在北门吊桥上,受辱后的窘迫表情一直滞留在他苍白的脸上,伙伴们的窃笑使少年小拐恼羞成怒,他对着桥下的护城河骂了一声,张文龙,我操你蚂,再过5年,你看我怎么报一箭之仇。
谁都能发现少年小拐在受到伤害后情绪低落,他担心自己在新野猪帮内的地位受到损坏或者排挤,有一天我惊讶地发现他采取了杀鸡儆猴的做法,在一番关于张文龙籍贯的争执中,少年小拐突然缄口动手,他突然认皮带缝里抽出一把飞镖朝朱明身上掷去,你也想来反对我?小拐冷笑着审视朱明的表情,他说,我说他是东北人就是东北人,别来跟我犟。那把飞镖从朱明的耳朵一侧飞出去,朱明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少年小拐突然翻脸,事后少年们对小拐的举动褒贬不一,支持小拐和同情朱明的人形成了两个阵营,据我所知这也是新野猪帮最后分崩离析的原因。
几天后少年们相约在石灰厂外面集合,准备搭乘长途汽车去清塘镇寻找一个姓王的刺青师傅,那个人是朱明家的亲戚,但是朱明和他的几个朋友却迟迟不来,小拐就派人去朱明家喊他。派去的人到了朱明家,看见几个人正围坐在桌前打扑克牌,朱明的脸上贴满了纸条,头也不抬地对人说,我们不去了,要去你们自己去吧,不过我提醒你们,清塘镇的人们比香椿树街的可野多了,小心让它们踩扁了抬回来。
聚集在石灰厂的少年们没有把朱明的话放在心上,他们拦住了去往清塘镇的长途汽车。去的时候大约有七八个人,当天回来的却只有3个人,而且都是鼻青脸肿的,他们提着撕破的衣服和断损的凉鞋从街上一闪而过,像做贼似的溜进各自的家门。他们告诉前来打听儿子下落的那个妇女说,小拐他们留在清塘镇了,清塘镇的人把他们扣起来了,侥幸逃离清塘镇的3个人惊魂未定,用一种夸张的语言描述那场可怕的殴斗。我门一下长途汽车就有人来撩拨逗事,也不知道是怎么打起来的,他们用的都是铁搭、锄头和镰刀,那么多人追着我们打,我们还来不及编队形就给他们打散了。
好好的他们为什么打你们?有人提出了简单的疑问。
不知道,他们说不准我们在清塘镇耀武扬威。
王德基家的秋红也挤在那堆焦灼而忙乱的妇女中间,她关心的自然是她弟弟小拐的情况,秋红刚想开口问什么,那3个少年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小拐最惨了,他头上挨了一铁搭,开了两个洞。
他怎么啦?他不是会武功吗?秋红惊叫过后问。
他腿不好,跑不快,那么多人围上来,会武功也没有用。一个少年说。
他没带三节棍和九节鞭,光是一支飞镖对付不了人家的锄头铁塔。另一个少年表示惋惜说,小拐今天要是带上他的家伙就好了,我们也不会输那么惨了。
带上家伙也没用,清塘镇的人一个比一个野,再说小拐本来就不怎么样,我看见他第一个被清塘镇的人按在地上,第三个少年说起小拐却已经显得很轻蔑了。
旁边的秋红听到这里勃然生怒,她指着3个少年的鼻子说,一帮不知廉耻的杂种,你们知道小拐腿不好,跑不快,你们就不肯拉他一把?你们就不能背上他跑吗?
你说得轻巧!一个少年斜睨着秋红反驳道,那种时刻谁还顾得上谁?我背了小拐谁又肯来背我?
愤怒的秋红一时哑然失语,她的丰腴而红润的脸上不知不觉挂上了泪珠。人们都用一种隔膜而厌恶的目光注视着她,似乎没有人为秋红的一腔姐弟之情所感动。事实上那是一个混乱的人心浮躁的黄昏,人们关注的是自己的滞留在清塘镇生死未卜的儿子或家人,每个人的心情其实都是相仿的。
少年小拐和他的伙伴直到第二天早晨才返回香椿树街,负责接送的警察对围观的人们说,这次还幸亏没打出人命,否则就直接把他们送拘留所了,王德基和秋红也在街口等候,看见小拐他们依次爬下了卡车。王德基舒了一口气、他对旁人说,这帮孩子是不是吃了疯狗的肉?在街上闹不够,打架竟然打到清塘镇去了。那人问,回家要收拾你儿子吗?王德基被问得有点尴尬,从小收拾到大,就是收拾不了他,想想真奇怪。王德基苦笑一声,随后说了一句令人伤感的话,孩子他母亲搭上她一条命就生了这么个宝贝儿子,想一想真是奇怪。
少年小拐扶着墙与他父亲和姐姐逆向而行,他的头部缠着一条肮脏的被血洇透的纱布,看上去小拐显得出奇的从容而冷静,秋红跑过去想察看他头上的伤势,被他推开了。我死不了,小拐说,你回家去,别来管我的事。秋红就跟在他后面说,让你别打架你偏不听,这回好了,头上弄了个窟窿让人看笑话,街上的人都看着王家姐弟,看见小拐突然回过头打了秋红一记耳光,让你别来管我你偏不听,你为什么老是要来管我?小拐几乎是在吼叫,他的仇视的目光使秋红不寒而栗,秋红掩面坐在地上哭号起来,不管就不管,秋红绝望地拍打着地面,边哭边叫,我要再管你的事我就是畜生。
从清塘镇铩羽而归的少年们很快就聚集在朱明家门口,隔着窗子他们看见朱明那帮人仍然在桌前玩扑克牌,只是每个人的膝盖上都添了一根一尺多长的角铁,屋里的人对窗外的人显然已有防备,少年小拐和他的伙伴无法对朱明他们实施惩罚,判徒,有人伏在窗台上对屋里的人喊。而少年小拐嘴里吐出的是一句江湖行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的声音听来冷峻而充满杀机。我看见他提起撑拐,用一种轻柔的动作在朱明家的窗户上捣了一个圆孔,屋里人朝外面张望了一眼,并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紧接着是一声哗啦啦的脆响,少年小拐挥舞着他的撑拐,砸碎了朱明家窗户上的每一块玻璃。
到了中秋节前夕,香椿树街的新野猪帮已经分裂成两派,人多势众的那派由少年小拐统辖,另外一派的六七个少年则死心塌地跟着朱明,他们从此开始了漫长的此长彼消的内战。我之所以如此清晰地记得这个时间概念,是因为那天香椿树街上弥漫着糖果铺煎制鲜肉月饼的香气,那种一年一度的香昧诱使许多人聚集到糖果铺的煎锅前面。少年小拐他们和朱明他们的人就在那儿相遇了。我记得朱明他们一共只有3个人,3个人每人手里捧了一包月饼往人堆外挤,但是朱明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绊他的是小拐腋下的那根撑拐。
买那么多月饼独吃?好意思吗?小拐似笑非笑地说。
朱明没说什么,他迟疑了一会儿抓了两块月饼给小拐,但小拐没去接,他的表情已经显露出寻衅的端倪,我看见他用撑拐的底端拨了拨朱明拿月饼的手。
给兄弟们每人两块。小拐说。
你在玩我?朱明说,你以为我们怕你们?要打架约个地方和时间,我操,你真以为我们怕你们?
铁路桥下面怎么样?你要是嫌桥洞里不好上铁路也行,你要是带的人多就去石灰厂外面,或者就去石码头?随你挑,时间也随你挑。
我随你挑,你真以为我们怕你们?朱明的嘴里咬了一块月饼,含糊地嘀咕着往小拐他们的人圈外走,朱明带着两个人走出去几步远,没有明确回复小拐的挑衅,却说了一句莫明其妙的话,朱明说,他算什么人物?他姐姐跟他爹睡觉,肚子都睡大啦。
我看见少年小拐的眼睛里倏地迸出罕见的可怕的红光,他狂叫了一声,从别人手里夺过九节鞭,率先发起了对朱明他们的攻击。九节鞭准确地抽到了朱明的后颈上,小拐的伙伴们一拥而上,本来应该避人耳目的混战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发生了,糖果铺周围一片骚乱,女店员在柜台后面尖叫着,快去喊警察,要打出人命啦。更多的香椿树街人则训练有素地退到糖果铺的台阶上,或者爬到运货的三轮车上,居高临下地观望了少年小拐棍鞭齐发痛打朱明的场面,观望者们除了对少年小拐身残志坚的英武形象赞叹几声外,并没有太多的惊诧,虽然他们亲眼看见朱明他们满脸血污地在街上翻滚,这毕竟还是少年们之间的小型殴斗,生活在香椿树街的人们对此已经司空见惯。
平心而论中秋之战在小拐一方也并不光彩,谁都注意到朱明他们是赤手空拳的,而且人数少于小拐他们。另外他们选择的地点也缺乏考虑,糖果铺的煎饼锅最后被人群挤翻了,一锅热腾腾的鲜肉月饼全部倾倒在地,一些馋嘴的孩子和妇女趁乱捡走了好多月饼。糖果铺的女店员们一气之下去少年们就读的红旗中学告了状。
三天之后红旗中学的门口出现了一张布告,龙飞凤舞的毛笔字流露出校方卸除一份重负后的喜悦。被开除的名单很长,包话从初一到高二的几十名学生,有人用手卷成喇叭形状朗读着那份名单,其中包括了少年小拐常常被人遗忘的学名:王志刚,而在糖果铺之战中吃了亏的朱明也遭到了校方同样的发落。
少年小拐当天下午在石码头听说了这个消息,伙伴们听见他发出一声难以捉摸的怪笑,怎么拖到现在才开除?少年小拐的笑声突然变得疯狂而不可抑制,他坐在一只空油桶上用右脚踢着油桶,笑得弯下了腰,我的教科书早都擦了ρi股,他说,怎么拖到现在才开除?
白狼帮的红旗在9月的一个傍晚出狱归来,红旗提着行李东张西望地出现在香椿树街上时,人们一下子就认出了他。虽然在狱中的两年红旗已变成一个膀大腰圆的青年,虽然他的脑袋剃得光溜溜的胡须反而很长,但红旗的眼睛却像以前一样独具风格,它们仍然愤怒地斜视着。
现在看来红旗的狱中归来其实宣告了少年小拐的英雄生涯的结束,很少有人敏感地觉察到这一点,少年小拐也许觉察到了,也许没有。他们在街口不期而遇时,红旗的嘴角浮出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而双眼却习惯性地愤怒地斜视着少年小拐。那是一次典型的狭路相逢,但当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少年小拐避开了红旗的目光,他突然回首眺望不远处的铁路桥,桥上恰巧有一辆满载着大炮和坦克的军用货车通过。
少年小拐和他的伙伴们曾经暗中观察红旗的行踪,大多数时间红旗都在家门口拆卸自行车,或者站在家门口吃饭,偶尔他会朝门后唠叨不休的母亲骂几句粗话,红旗和城东白狼帮城西黑虎帮似乎中断了一切联系。唯一值得警惕的是朱明,朱明几乎天天去红旗家,红旗一出狱朱明就和他打得火热,不难看出势单力薄的朱明他们正在竭力拉拢新的盟友。
他去拉红旗有什么用?少年小拐极其轻蔑朱明的算盘,他对伙伴们说,你们千万别以为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就怎么样,红旗不怎么样,看他样子凶,其实是个孬种。
小拐的这番话意在安抚日渐涣散的野猪帮的人心。到了9月他发现伙伴们中间弥漫着一种消极的恐慌的情绪,香椿树街上到处纷传说本地警察对少年帮派的第二次围捕就要开始。每当谁向他提起这个话题时,小拐就显得极不耐烦,你怕吗?他说,你怕就到你妈怀里吃奶去,说话的人于是极力否认他的恐惧,小拐就笑着甩出他的口头禅,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
人们想像中的警车云集香椿树街的场面没有出现,它们驶过香椿树街街口去了城东,也去了城西,唯独遗漏了铁路桥下面的这个人口和房屋同样稠密的地区,或许香椿树街与城市的其它角落相比是一块安宁净上,或许警察们是有意把街上的这群少年从法网中筛了出来。尖厉的令人焦虑的警车汽笛在深夜嘎然而止,那些夜不成寐的妇女终于松了口气,她们看见儿子仍然睡在家里,她们觉得一个关口总算度过去了。那些妇女中当然包括少年小拐的姐姐秋红,秋红在夜空复归宁静后爬下阁楼,察看了弟弟小拐的床铺,小拐正在酣睡之中,小拐竟然睡得无忧无虑,这使秋红心里升起无名之火,贱货,秋红一边唾骂自己一边回到阁楼上,她对自己发誓说,我要再为那畜生操心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贱货。
男孩小拐幸运地逃脱了9月的大搜捕,这使他们得以重整旗鼓,更加威风地出现在香椿树街上。不久少年小拐在石码头召集了野猪帮的聚会,宣布将朱明等6人开除出野猪帮。就在这里少年小拐突然向伙伴们亮出一面大红缎子的锦旗,旗上新野猪帮4个大字出于小拐亲笔,笨拙、稚气却显得威风凛凛。至于这面锦旗的来历,少年小拐坦言是从居民委员会的墙上偷摘的,本来那是一面卫生流动红旗。我有幸参加了新野猪帮的石码头聚会,记得在那次聚会中少年们处于大难不死的亢奋中,他们商讨了惩治叛徒朱明和去西汇湾踩平那里新兴的小野猪帮的计划,谈的更多的当然是座山雕的刺青技术,座山雕与小拐死去的哥哥是割头兄弟,他与红旗几乎同时出家归来,作为对天平的一种悼念,座山雕答应为少年小拐在手上刺一只猪头,但是他只肯为小拐一个刺青。少年小拐注意到伙伴们对此的不满情绪,最后他安慰他们说,明天我先去,我会把座山雕的刺青技术学来的,等我学会了再给你们刺,别着急,每人手臂上都会有一只猪头的。那天石码头上堆放着化工厂的一种名叫苯干的货物,苯干芳香而强烈的气味刺激着少年们的鼻喉和眼腺。许多人一边打喷嚏一边流泪,它给这次聚会带来了强制性的悲壮气氛,恰巧加深了少年们对最后一次聚会的回忆。我看见少年小拐后来对着河上的驳船挥舞那面野猪帮的红旗,一边狂呼一边流泪,但是我并不知道那是小拐一生中最后的辉煌时刻。
少年小拐是在去刺青的路上遭到红旗和朱明的伏击的,后者选择的时机几乎是天衣无缝,令人怀疑其中设置的骗局和精心策划,或许是小拐朝夕相守的伙伴里出现了奸细,或者是小拐所信赖的座山雕参与了这次阴谋也不得而知。作为少年小拐的知心朋友,我清晰地记得他遭到伏击的时间是黄昏,地点是在香椿树街北端的羊肠弄。
去座山雕家必须通过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羊肠弄,羊肠弄的一侧是居民的后窗和北墙,另一侧是五金厂的后门和破败的围墙,红旗就是从围墙的断口突然跳到少年小拐身上的,小拐来不及拔出腰带里的匕首,在短短的一个瞬间他意识到一直担心的伏击已经来临,他后悔单身一人来刺青,但是一切都无法改变,他看见朱明和几个人从五金厂的后门和弄堂口朝他包抄过来。
你们搞伏击,这么多人对付我一个,传出去多丢脸。少年小拐被那帮人抬了起来,他的声音悲壮而愤慨。
我们不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我们今天就是要把你摆平。朱明说。朱明的脸上洋溢着伸冤雪耻的喜悦。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好好的香椿树街让你这个小瘸子称王称霸?红旗一直揪着少年小拐的耳朵,他指挥着朱明他们把少年小拐抬进了五金厂的后门。五金厂的工人已经下班,由几间破庙宇改建的厂房静悄悄的,小拐不知道他们把他弄到这里来干什么。他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对他干什么。他现在无力挣脱那么多双手的钳制,于是也就不想挣脱了,他想呼救但喉咙也被老练的对手红旗卡住了,少年小拐突然对眼前事物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记起9岁那年在铁路上发生的灾祸,当那列火车向他迎面撞来的时候,他也是这种无力挣脱的状态,他也觉得有一双手牢牢地钳住他的腿,有一个人正在把他往火车轮子下面推。
他们把少年小拐抬到了一台冲床旁边,朱明拉上了电闸后冲床开始工作,而红旗坐在冲床后面朝小拐挤了挤眼睛,冲床的钻头正在一块钢片上打孔,嘎蹦、嘎蹦,富有韵律和残酷的美感。现在少年小拐终于知道了红旗新奇的出入意料的绝招,他听说红旗发明了一种讨巧的置人于死地的办法,原来就是他天天操作的冲床。
把他那条好腿搬上来。红旗命令朱明,红旗的嘴里发出一种亢奋的哂笑,他说,快点,让我来试试冲人的技术,冲人比冲刀片难多了。
别碰我的好腿,别碰它。少年小拐的目光注视着冲床上下律动的钻头,不难发现他的目光从好奇渐渐转向恐惧,他的尖厉的抗议声也渐渐地变成一种哀告,别碰我的好腿,你们干什么都行,千万别碰我的好腿了。
据朱明后来告诉别人说,小拐那天跪在冲床边向他求饶,向红旗和其它人求饶,他的可怜而卑琐的样子令人作呕。朱明和红旗让它过了第一关,但是第二关却是由座山雕控制的。从五金厂的后门出来,他们按照事先的约定把少年小拐扶到座山雕家里,五六个人按住半死半活的少年小拐,由座山雕为他刺青,刺的不是小拐想像中的野猪标志,而是歪歪扭扭的两个字:孬种。刺青的部位不在常见的手臂上,而在少年小拐光洁的前额上,座山雕在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工程后得意地笑了,他说的话与红旗如出一辙,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香椿树街怎能让一个小拐子称王称霸?
我知道那么多人出卖少年小拐缘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们无法容忍少年小拐在香椿树街的风光岁月,尽管那是短暂的昙花一现的风光岁月。命运如此残忍地捉弄了小拐,他额上的孬种标志是一个罕见的物证。
香椿树街的人们后来习惯把王德基的儿子叫做孬种小拐,孬种小拐在阁楼和室内度过了他的另一半青春时光,他因为怕人注意他的前额而留了奇怪的长发,但乌黑的长发遮不住所有的耻辱的回忆之光,孬种小拐羞于走到外面的香椿树街上去,渐渐地变成孤僻而古怪的幽居者。
孬种小拐的两个姐姐出嫁后经常回来照顾父亲和弟弟的生活,有一次锦红和秋红到阁楼上清理出成堆的垃圾,其中有小拐儿时的百室箱,姐妹俩在百室箱里发现了一些霉烂的布卷,打开来一看像是旗帜,旗上画的野猪图案依然看得清楚,锦红皱着眉头问孬种小拐,这是什么鬼旗子?孬种小拐没有回答,秋红在一边说,把它扔掉。然后姐妹俩开始收拾床底下的那些刀棍武器,锦红抓着三节棍问孬种小拐,这东西你现在用不着了吧?扔吗?孬种小拐仍然没有回答,他坐在阁楼面向街道的小窗前,无所用心地观望着街景,秋红亦一边说,什么三节棍九节鞭的,都给我去扔掉,留着还有什么用?后来姐妹俩从箱子里倒出许多铜圈、铜锁、铜片来,阁楼上响起一阵铜片相撞的清脆的声音,孬种小拐就是这时候回过头阻止了秋红,他对她说,把那些铜圈给我留下,我一个人没事的时候可以钉铜玩。
作为孬种小拐唯一的朋友,我偶尔会跑到王德基家的阁楼上探望孬种小拐,他似乎成了一个卧病在家的古怪的病人,他常常要求我和他一起玩儿时风行的钉铜游戏,我和他一起重温了钉铜游戏,但许多游戏的规则已经被我们遗忘了,所以钉铜钉到最后往往是双方各执一词的争吵。对于我们这些在香椿树衔长大的人来说,温馨美好的童年都是在吵吵嚷嚷中结束的,一切都很平常。
稻草人
没有一只鸟。
七月的棉花地很干燥,在一些茂密的叶子和棉铃下面,土地呈现龟裂散乱的曲线。沉寂的午后,阳光烤热了整个河岸,远处的村庄,远处那些低矮密集的房子发出烙铁般微红的颜色。这是七月的一种风景。
人物是三个男孩,他们都是从村里慢慢走过来的,三个男孩年龄相仿,十四五岁的样子,有着类似的乌黑粗糙的皮肤,上身赤祼,只穿一条洗旧了的花布短裤。在到达河岸之前,他们分别从西南和东南方向穿越了棉花地,使棉花叶子发出了经久不息的摩擦声。
荣牵着他家的山羊来到河边。荣的背上驮着一只草筐是满满的带着暖意的羊草。起初荣并没有想到河边来,他还没有吃午饭,肚子很饿。但是他的羊一边沿路吃草,一边往河边走。荣就宽容地跟着羊,他想这是因为河岸上水草茂盛的缘故,羊总是喜欢朝那边走。荣从八岁起饲养这只山羊,到现在已有好多年了。羊的年龄比荣小,但是看上去它很苍老了。曾经雪白的毛皮现在灰蒙蒙的,有一种憔悴不堪的气色。
环绕村庄的河流迟滞地流着,在炎热的空气里河水冒出若有若无的凉气,一棵怪柳的枝干朝河面俯冲,许多柳叶浸泡在河水中,一只鹅可能离群了,在水上慌乱地游着,它的叫声显得异常焦虑。
荣坐在岸上,他觉得阳光刺眼,随便从地上捡了一张废报纸盖住头顶。没多久他又把报纸拿下来了,他发现报纸上有一滩暗红色的血印,很脏,而且被什么人揉成一团又重新展开了,荣不知道那上面的血是谁留下来的,他皱了皱眉头,慢慢地把报纸撕碎,撕成很小很细的条状,用唾沫粘在下巴颏上,忽然又感觉到那血的存在,于是扯下那些碎纸条,重新再撕碎,直到它们变成一些淡黄|色的碎屑。荣站起来,把旧报纸的残骸扔进了河里,他看着它们在水上漂流,像光斑那样闪闪烁烁的。
后面就是棉花地,棉花地里站立着一个造型简单的稻草人,一根杂树棍子,顶着一只破草帽,而稻草人的手是由两片金属齿轮仿制的,两片齿轮随随便便地挂在树棍上使稻草人的形象显得古怪而又虚假。
荣不知道那个稻草人是什么时候竖起来的,他以前从来没有在棉花地里竖过稻草人,况且现在没有鸟,好久没看见天上的鸟群了。荣眯起眼睛走过去,他首先端详了一下稻草人,他觉得它很像人,但又很不像人。荣拍了拍它的身体,纹丝不动,树棍扎得根深,荣摘下了稻草人的草帽,戴到自己头上。在烈日下一顶草帽的作用远胜于那种肮脏的旧报纸。实际上荣就是朝那顶破草帽走过来的。他站在棉花地里面对着唯一的稻草人,感觉到坚硬的阳光在破草帽帽沿上噼啪作响。荣很快地看见了那两片齿轮,齿轮有点生锈了,边缘可见明显的磨损,但它们对于荣来说是一种新奇的物质。荣动手去摘齿轮。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有摘下来,他觉得奇怪,它们看上去是那么随便地挂在树棍上。荣咬着嘴唇研究了几秒钟,他发现齿轮孔正好紧紧扣住了树棍,也就是说齿轮和树棍的直径同等,配合得天衣无缝。荣是个聪明的男孩,他想他要取到这两个齿轮只有从根本上着手,他必须把稻草人从棉花地里拔起来。
荣拖着树棍走出棉花地,听见两片齿轮与石砾砖块碰撞时的清脆响声,当他猛然回头时,发现齿轮终于脱离了树棍的束缚,它们在滚动了一小段距离后停住,落在河岸边,荣拖着杂木树棍追赶齿轮,追到那里他就扬手把树棍扔到河里,这时候荣已经不需要那根树棍了。
后来荣就蹲在河边清洗那两片齿轮,他模仿村里人磨刀的方式,用一块石砾砖在齿轮的锈斑上打磨,很快地齿轮就闪出了上等金属的光泽,被太阳光一照,显出原有的冷静而优美的面貌。
山羊在草地上吃草,荣在河边清洗齿轮,他们之间暂时中断了联系。
轩和土兄弟两个在河的下游。轩坐在一条长满青苔的舢板上,土在水里游到对岸,又从对岸游回来。鹅从上游仓皇地游来,柔软的羽毛掠过土光祼的身体,上去抓那只鹅,没有抓住,这时候他看见那根树棍也浮过来,还有一些淡黄|色的碎纸屑,它们浮游的速度很快,土拼命地追赶,抓住了那根树棍,然后他举着它踩水,爬到舢板上去。
一根树棍。土说,他抓着树棍朝空中甩,甩下许多水珠来。
你捞树棍干什么?轩说,把它扔掉,扔回河里去。
不,我要它。你说是谁把它扔到河里的?
是风,风把它从树上吹断了。
不是,昨天没有风,天气这么闷热,好久没有风了。
把它扔掉吧,我们该回家了。
我要留着它,会有用的。风怎么会把树棍刮到河里呢?
那么你说是怎么回事?
杀人犯。
什么?
我说杀人犯。去年夏天棉花地里有个杀人犯,他把一个女人杀了,他用树棍敲她的头顶,然后就把树棍扔到河里去了,后来我见到了那根树棍。
你听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他还用一张报纸把地上的血擦掉。然后把报纸撕碎,扔到河里。土加重了语气说。后来那些碎报纸我也见到了。
轩从舢板上跳起来。疑惑地看着上。上紧紧地攥住那根树棍,凝视着流动的河水,土说,你看见河上的碎纸屑了吗?快看,马上就要漂走了。轩顺着土的视线朝远望,他看见那些碎纸屑随波逐流,在河上闪烁最后的微光。
轩和土把舢板系在木桩上,上了岸,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棉花地,朝上游走去,在七月寂静的午后,棉花叶子重新发出咔嚓声。
三个男孩相遇的时间是午后一点左右,也可能更早一些,地点是确凿无疑的:在河边的棉花地里。事后人们发现那里的棉花倒伏了一大片,稍远的地方,在肥沃的水草上面还有许多山羊的粪便。
这时候远处的村庄上空炊烟缀绕。午后一点是农人吃午饭的时刻。
荣看见轩和土兄弟俩朝他走过来。他们的身上湿漉漉的,轩走在前面,土在后面,上的手里提着一根树棍。他们走过来时山羊哞哞地叫了几声。即使山羊不叫,荣也知道他们来了。他早就听见了棉花叶子响了,而且他猜到了是轩和土,每逢夏天,轩和土就泡在河里,兄弟俩特别怕热。
你看见一个陌生人走过吗?轩说。
没有,没有陌生人走过。荣说。
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女人在棉花地里?
没有,就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羊,它在吃草。
轩看了看土,上站在河边,他注意地看着四周的动静,摇了摇头。他用那根树棍敲着地,慢慢地朝荣走过来。
你撒谎,你肯定看见他们了。
看见什么?
一个陌生人,还有一个女人。
我没看见,根本没有陌生人,也没有女人来过。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人被杀了。土说,就是刚才,就在棉花地里,你怎么会没看见?你别胡说八道了,我一直在这里,还有山羊。根本就没有杀人的事情。
你还在撒谎。土朝荣扬了扬那根树棍,你看这是什么?
树棍。这是一根树棍。
不,这是凶器。陌生人用它把女人打死,然后把它扔进河里。你看见他朝河里扔这根树棍了吗?
没看见。
那么你看见他朝河里扔碎纸屑了吗?他用报纸擦血,然后撕碎扔进河里,你看见了吗?
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
丈看着荣的脸,叹了口气。他背转身用树棍拨弄着近处的棉花叶子,茂盛的棉花叶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里面很绿根深,望不到尽头。土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土坑。有碗口那么大,四周的泥土好像被松动过,他注意到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惶乱。
这么说,树棍是你扔到河里去的?
我?我没有,我没有扔树棍。
那些碎纸屑也是你扔到河里去的?
我没有扔纸屑,我干嘛要把纸屑扔到河里去?
荣的身体颤动了一下,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慌,心很沉重地撞击着,他紧紧握紧了两只齿轮,齿轮上的齿孔刺痛了手指,荣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湛蓝而明净,棉絮般的云层若有若无,太阳升得很高很高,阳光也像齿轮一样刺痛了他的眼睛。荣估计时间快到一点了,他想该回家吃饭去了。
我该回家了。荣说。他去牵他的山羊,山羊一直在有条不紊地吃草。荣拍了拍羊的背部,他说,我们该回家了,羊没有动,它依然理头有条不素地吃草。荣不明白羊今天为什么这么饿,为什么不听话,他有点焦臊起来,朝羊的肚子踢了一脚,他说,给我离开这里,该回家吃饭了。
临走的时候,荣回头看见土在棉花地里用树棍刨那个小坑,土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而轩坐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不时地用手捧起河水往身上泼。荣牵着羊走出五米远的时候,听见轩突然从后面追过来,堵住他的去路。
你手里拿的什么?轩盯着荣的手看。
汽车零件。荣把两个齿轮摊在手掌上,给轩看,他说,也可能是飞机上的零件,我刚才捡的。
轩的脸凑近那对齿轮看,他伸出手指在上面摸了摸,忽然说,这是我掉的,把它还给我。
荣下意识飞快地把手里的齿轮放到了背后,他轻蔑地朝轩看了看,他说,你胡说,你们兄弟俩都喜欢胡说八道,我才把它洗干净,你就想来冒领。
不骗你,这东西真的是我掉的。轩说,轩绕到荣的背后,想去夺荣手里的齿轮。轩说,你把它还给我。
荣左右躲闪着。他觉得轩和土是前来找碴生事的,他并不怕他们。荣用力推了轩一把,然后站住说,既然你说是你丢掉的,那么你说什么时候掉的,掉在哪里了?你说吧,说对了我就还给你。
昨天掉的,掉在河边上。轩说。
你又在胡说,你才在撒谎。假如是昨天掉的,齿轮上面不会有那么多锈斑,再说,我也不是在河边捡的,我是在稻草人身上摘下来的。
你也在撒谎,哪来的稻草人?轩朝四面环顾了一圈说,这四周哪来的稻草人?
荣这时意识到他现在的困境都是因为从棉花地里拔出了稻草人,他有点后悔,但他不想对轩说。他依然攥紧了两只齿轮,躲闪着轩的手。荣高声说,反正我不会给你,是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荣边说边跑。他从山羊的背上越过去,朝棉花地里跑,而轩也迅速追了上去,他们在棉花地里追逐时,棉花叶子发出了哗啦啦持续不断的巨响。人们后来看见的那些残棵剩叶就是那会儿倒伏的。
土已经把那个小坑挖得根深了,除了几条蚯蚓和一块古老的青瓦,土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有发现,他有点失望。他提着树棍钻出棉花地时,正好看见荣跳进棉花地,看见轩和荣之间紧张的追逐。
怎么啦?是他杀了人吗?土尖声问轩。轩已经顾不上回答,他追赶着荣,他快要追上荣了。土觉得棉花地被他们掀动起来,像潮水一样翻涌起热浪。他看见荣的手里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亮闪闪的。土尖声喊,抓住他,他杀了一个女人!就是他,杀了一个女人!
土朝荣和轩那里冲过去,他看见荣和轩滚在一起,争抢着荣手里的东西。太阳坠下来在他们之间挤扁了,呼然作响,棉花地里白光四射,土奔跑着。他感到空气坚硬如铁,喘不过气来。土的黝黑的脸上充满了血,他的身体像鸟一样飞起来,他飞到了荣和轩纠缠的两个身体前,粗略地辨认了一下,然后他高高挥起那根树棍,朝荣的头部砸下去。荣轻轻地叫了一声,他从轩的身上翻下来,仰脸看了看那根树棍,荣的神情又惊得又茫然,土再次挥起树棍,朝荣的头顶砸下去。这一瞬间荣朝那根树棍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它。荣的神情又惊愕又茫然。然而他的身体被树棍的打击弹了一下,就伏在地上了。
两只齿轮从荣的手里滑落,无声地滚到土的脚下。
这是什么?土用脚踢了踢齿轮。
别踢,轩抓住了两只齿轮,他说,这是汽车零件,不是飞机零件,是我的。
他用这个杀了人?土说。
他没有杀人,他偷了我的飞机零件。轩说。
土扔掉了手里的树棍。他绕着荣的身体转了一圈,闻到荣的身上渐渐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血腥味。荣的头上出现一个洞孔,从里面汩汩流出一种清凉的血。土这时感到了陌生的冷意,他抱着双肩蹲在那里,腹中突然一阵反胃,土就蹲在荣的身边,呕吐了一大滩污物。
七月的午后,棉花地空寂无人,轩和土兄弟俩静静穿过宽阔的公路,回到村里。站在村头高坡上,他们回头看见荣的山羊滞留在河边,它不认识回家的路。它还在河边吃草。
棉花一天天成熟。七月将近的时候,棉农穿梭来往于棉花地中。有人在田里找到一根树棍,他把它Сhā在地里,棍端压了一只新草帽。他看见树棍上布满一些暗红色的痕迹,就摘了几片棉花叶,把它擦掉了。后来他又用干草扎成两条手臂,绑在树棍上,一个新的稻草人就这样诞生了。
一般说来,棉花地里也有稻草人。稻草人守护着棉花,但是鸟什么时候飞来呢!
少年血狐狸
从前香椿树街没有一所学校,人们后来常常提起的红旗小学是由废弃的教堂改建的,那时候来自异域的传教士早已远离这条世俗的没有信仰的街区,教堂附近杂草丛生,酿酒厂的残渣垃圾被随意地堆放在礼拜堂里,而传教士曾居住过的青砖小楼里住着酒厂的一群粗蛮的外地民工,他们把楼梯和凉台弄得尿迹斑斑污秽不堪,红旗小学来之不易,那些创业时期的老教师后来习惯于对新来的教师回忆当初艰苦办学的情景,关于狐狸的故事也是那些白发教师在课间休息时最喜欢的话题。
倪老师初到学校就很引人注目,她是被红旗小学的第一任校长郑老师领进简陋的办公室的。人们记得她梳两条长辫,辫梢上扎一对豆绿色的蝴蝶结,她的裙子和随身带来的皮箱也同样是雅致耐看的豆绿色的。办公室里的教师们都立刻注意到了倪老师的美丽,不仅由于她的天生丽质和脉脉含情的微笑,更由于她的谈吐举止处处显示出香椿树街地带所罕见的大家闺秀凤范。
学校后面的那座青砖小楼现在作了教师的宿舍。住宿舍的除了新来的倪老师,还有军属袁老师和她的五岁的小女孩。小楼是西洋式的砖木结构,有一个很大的凉台,凉台恰恰被楼前高大的悬铃木树的枝叶所覆盖,透过绿色的枝叶可以看见整个简陋的校园,灰土操场,两排用碎砖残瓦垒砌的教室,还有那座被改称为礼堂的从前教士布道做礼拜的礼拜堂。倪老师似乎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凉台,最初几天袁老师发现她每天早晨都站在凉台上,梳头,洗漱,更多的时候是在读一本封皮磨损了的外国小说。
两位女教师第一次交谈虽然内容普通,属于必要的寒暄,但袁老师仍然对倪老师的一些出乎意料的回答将信将疑。
你今年不到二十岁吧?
哪里,我都快满三十了。
袁老师不相信这个年龄,但对方的微笑看上去是诚实的善意的。
他们说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可我听你说话倒像是北方人?
我从小死了父母,寄养在亲戚家里,我在天津长大,后来又去上海念书,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我说话是什么口音了。
你在上海念的什么学校?是女子师范吗?
是的,我念的学校没有名气,只念了两年,后来生了一场病就辍学了。
袁老师察觉到对方脸上渐渐有一种不悦之色,于是谈话就戛然中止了。两个女教师站在绿叶掩映的凉台上,起先挨得很近,慢慢地就分开了。沉默了一会儿,倪老师突然指着楼下的一丛紫荆说,那丛紫荆挺好看的,我最喜欢紫荆花了,袁老师漫不经心地扫过倪老师手指的方向,目光停留在前面的灰土操场上,袁老师重新朝倪老师身边靠近了一些,然后她用一种紧张不安的语调说,你知道吗?操场上有狐狸出没,前天夜里我看见一只狐狸,一只雪白的狐狸从操场上跑过去了。
倪教师教音乐课,也教美术课。她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唱歌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也在侧耳倾听。他们觉得她唱歌的方法很特别,懒洋洋的但却很动听,年纪大一些的则回忆着从前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歌谣,一个白发苍苍的女教师不屑地说,有什么好听的?是旧社会歌舞厅里歌女的那一套。
趁倪教师不在办公室之际,教师们开始谈论她的来历。袁老师不失时机地对这个新同事提出了各种疑惑,包括年龄、学历和籍贯各方面。我觉得她说话躲躲闪闪的,好像心里藏了什么鬼。袁老师说,她每天都在凉台上洗头发,夜里也洗,昨天夜里我听见凉台上有泼水声,跑出去一看,又是她在那里洗头,黑漆漆的披散着长发,穿了件白裙,像个女鬼,倒把我吓了一跳。我问她怎么天天洗头,你们猜她怎么说?她说我不能把头上的粉笔灰留到明天,我喜欢每天都干干净净地上床睡觉。
她这么爱干净?一个教师说。
这么爱干净也是正常的,人家还是个姑娘。另一个教师说。
可是她不像个当教师的人,越看越不像,袁老师的神情显得很迷茫,她注意到同事们都在等着她的下文,但她突然噤口不语了。过了一会儿袁老师噗哧笑了笑,她说,我每次给学生讲问号的使用时,脑子里就浮现出倪老师的脸,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两个女老师的宿舍仅隔着一道薄墙,那些夜晚袁老师时刻倾听着墙壁另一侧的动静,直至沉沉的睡意袭来。除了小楼下杂草丛中夜虫的鸣唱和远处夜行火车的汽笛声,袁老师什么也没听见,学校的秋夜异常宁静,两个单身女教师的夜晚也同样地清淡如水。
袁老师后来终于听见了来自隔壁宿舍的那一声夜半惊叫,倪老师的惊叫声并不尖利,但听来非常恐怖。袁老师记得她奔出去敲倪老师的门时只穿着内衣,倪老师你怎么啦?袁老师等着倪老师来开门,但门仍然紧闭着,房间里无人应答,倪老师你怎么啦?袁老师很疑惑。她蹲下来寻找门上的一条缝隙,希望透过门缝发现里面的异常情况。但她很快发现那条缝被一张牛皮纸从里面贴住了,纸上映着一点黯淡的昏黄的灯光,袁老师不知道倪老师是什么时候把门缝封贴住的。
倪老师你到底怎么啦?袁老师的声音已经由焦灼变为沮丧,而且她身上单薄的内衣无法抵御秋夜的凉意。倪老师的宿舍里却依然一片死寂,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袁老师开始怀疑听见的惊叫是否幻觉,也抱着自己的双肩在倪老师的门前踯躅了一圈,这时候她清晰地听见门后拉动灯绳关灯的声音,然后床板嘎吱响了一下,倪老师大概上床睡觉了。
无论如何这是件怪事,袁老师一夜未眠,猜测着那声惊叫和倪老师拒绝开门的原因,她无法排遣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倪老师是一个谜,这个新来的女教师到底是什么人?
第二天早晨袁老师看见倪老师站在凉台上刷牙,她的气色看上去与往日一样姣好清朗,即使是唇下的牙膏沫也没有掩盖她的美丽。袁老师端着女儿的便盆冷眼观望着倪老师,心里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倪老师你昨天夜里怎么啦?
怎么啦?倪老师侧首朝袁老师笑了笑,她朝凉台下吐了一口水说,昨天夜里我怎么啦?
我听见你惊叫,够吓人的。
我惊吓了?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叫了,可我跑过去你却不肯给我开门,昨天夜里出什么事了?
什么事也没有。昨天夜里我看见了狐狸,就是你说的那只狐狸,白色的小小的狐狸,它从操场上跑过去了。
你真看见了狐狸?袁老师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诧的表情,她心里清楚那天关于狐狸的话题是一种即兴发挥,其实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操场上的白狐狸。
当然是真的,我站在窗边,看见那只狐狸从操场上跑过去了。
我不相信,我在这里住了三年了,从来没有见过狐狸。袁老师说到这里意识到露了破绽,于是又补上一句,我只是听别人说夜里操场上有狐狸出没。
倪老师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隐晦的冷冷的笑意,她随手将脸盆和杯子里的水朝楼下泼去,这么说袁老师你在说谎,倪老师说,假如你是骗我的,那我也是骗骗你的,根本就没有什么狐狸。
可是我听见你叫了,我拼命敲门你却没有开门。
我喜欢一个人,倪老师最后的回答听来意义含混,但她的敌意似乎是明显的。倪老师手里的脸盆和脸盆里的杯子牙刷乒乒地碰撞着,她的脸现在是阴沉着的,这使她的容颜接近三十岁而不是二十岁这个年龄。袁老师有点窘迫地看着她从身边疾速闪过。我是好意,我是怕你有什么意外。袁老师朝倪老师的背影喊了一句,但倪老师似乎充耳未闻。
是一个薄雾袅袅的早晨,红旗小学简陋的校舍湮没在雾气和乌鸣声中,孩子们还没有上学,这是一天中最宁静而抒情的时刻,但袁老师却无心欣赏小楼周围的秋日晨景,对于倪老师的种种怀疑和猜度像一片乌云在她心里飘来荡去,这个奇怪的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位教师的关系已经失去了所有温和或礼貌的色彩,不管是在小楼上还是在办公室里,她们都是侧目而视,最让袁老师耿耿于怀的是倪老师的敌意居然殃及小孩子,袁老师三岁的女孩摔在楼梯上嚎陶大哭时,倪老师从孩子身边绕过去,居然不肯伸手把孩子扶起来。袁老师在办公室里向同事们多次谈及此事,我看她根本不是做教师的人,袁老师难以掩饰她的愤怒和刻毒的情绪,她说,天知道她是干什么的,谁知道她的来历?谁知道她的出身?我看她以前干什么事都像,就是不像学生,不像做教师的人。
办公室里的人对袁老师的话题似乎都很感兴趣,但是没有人附和她,他们更喜欢听而不喜欢说。唯一作出反应的是红旗小学的校长老郑,老郑皱着眉头批评了袁老师,不要在背后这样议论别人,影响同志间的团结,再说你对倪老师这样妄加猜测没有证据?
证据?袁老师冷笑一声,证据迟早会有的,我相信我的直觉你们等着吧。
袁老师一直等待着的机会有一天似乎突然来临了,下午放学后她在搂上晾衣物,看见楼下有三个中年男子朝上面张望,仅从他们西装革履的服饰打扮来看,袁老师就可以判断客人来路不正。
你们找谁?袁老师一边高声询问一边抓紧了手里的叉杆。
倪香红住这里吗?楼下的男人操着典型的北方口音。
没胡倪香红只有倪红。袁老师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倪老师根本不叫倪红,她是改过名字的。
这时侯倪老师已经来到凉台上,袁老师听见她边走边嘀咕着,谁找我?怎么会有人找我?当倪老师扶住凉台的木栏杆朝下张望时,一边的袁老师发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脸色也变得苍白如纸,这使袁老师感到一份惊喜,她对身边的这个女人机械地重复着,有人找你,有人来找你了。
倪老师没有说什么,倪老师提着她的灰丝绒裙子朝楼下飞跑,她很快和那三个陌生男人站在一起了。他们在说着什么,袁老师很想听但什么也没有听清,她猜这是倪老师在搞鬼,倪老师时刻提防着她的耳朵。
令人失望的是他们没有上楼,倪老师领着那三个陌生男人穿过操场往学校外面走,袁老师随即返回她的房间,打开了面对香椿树街的那扇西窗,西窗多年紧闭,Сhā销已经锈死了,袁老师费了很大劲才把窗子打开,她看见了秋风暮色中的香椿树街,街上的那些正在关门打烊的小店铺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看见倪老师和那三个陌生男人拐过街角:在织布厂的围墙后面消失不见了。
袁老师在剩下的黄昏时分里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倪老师带着三个男人去了哪里,但可以确定他们之间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倪老师回来得愈晚问题也就愈严重,袁老师这样想着渐渐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不管怎么说,她对倪老师来历的怀疑已经有了初步的证明,她相信事情已经露出端倪了。
天色已经昏黑一片,倪老师仍然没有回来,袁老师抱着女儿在凉台上朝校门口观望了一阵,看见的只是一片薄薄的幽暗和随风飘落的梧桐树叶,最后一个卖糖人的货郎正摇响泼浪鼓从街上经过。袁老师突然感到隐隐的恐惧,她想倪老师会不会出事了?这种结果是她害怕和不希望见到的。袁老师把女儿放到床上哄她睡觉,一边留心着外面楼梯上的动静。桌上的闹钟指针指向九点的时候,她听见从楼梯上传来一阵迟滞拖沓的脚步声,袁老师冲到门外打开了廊上的电灯,她看见倪老师站在她的宿舍门外,遍身寻找着她的钥匙。
你总算回来了。袁教师舒了口气搭讪道。
倪老师朝袁老师颔首一笑,她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苍白可怖,笑意是凄凉而柔和的,袁老师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对方的这种微笑了。袁老师忍不住想追问那几个男人的身份,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而且倪老师很快发现她出门前忘了锁门,钥匙正Сhā在挂锁上,于是倪老师像平日一样取下挂锁,侧身进了她的宿舍。
怎么回事?袁老师独自在廊上站了会儿,想像着刚才倪老师离去的遭遇。没出事就好,人回来就好,袁老师咕哝着关了灯回到她的宿舍,她想隔壁这个女人的一切快要水落石出了,对于她的种种疑问也将会被确凿的证据所取代,现在袁老师心中有数,她觉得她应该上床好好睡一觉了。
午夜时分倪老师的宿舍里再次传来一声悠长的惊叫,比上次更其尖厉和凄烈,隔壁的袁老师和她的女孩一齐被惊醒了。袁老师听见板墙那侧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闯入了倪老师的宿舍,袁老师抱起被吓哭了的女孩,睁大眼睛坐在黑暗中,她知道倪老师这次的夜半惊叫是可怕的,而深夜的闯入者无疑是那三个陌生的操北方口音的男人、袁老师记得她听见了倪老师的求援的叫声,袁老师帮帮我,快来帮帮我!但她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出去,一半出于对那三个闯入者的恐惧,另一半也许出于对倪老师不友好态度的报复心理。袁老师甚至不敢开灯,她用手捂住了女孩的嘴制止她的啼哭,因为她害怕灾祸殃及她和她的孩子。
隔壁的嘈杂声很快平息下来,倪老师的嘴似乎也被堵住了,凭脚步声可以判断他们把倪老师弄下了楼。袁老师不知道倪老师怎么样了,最坏的估计是出了人命。后来袁老师跑到凉台上,出于意料的是倪老师跟着三个男人走过操场,她好像没有受到伤害,在秋夜的月光下袁老师看见倪老师的丝绒裙子随风飘动,而且她的手里提看那口小巧的皮箱。袁老师没有想到事情的结果是这样,倪老师收拾了东西跟着那三个男人走了。
青砖小楼现在复归往日的寂静,但黑暗的空间里疑云密布,袁老师觉得倪老师如此不告而别,证实了以前对她的种种怀疑都是正确的,她感到一丝欣慰,同时也对女邻居产生了一种怜悯,不管怎么说,倪老师肯定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夜凉如水,已经看不见黑暗中匆匆离开的那四条背影了,袁老师正要返回宿舍,这时候她看见操场上有一团白影急驰而过,消失在礼堂的后面,月光照亮了那只动物的轮廓和皮毛,袁老师看清那是只白狐狸,真的是一只小小的白色的狐狸,真的是传说中的那只狐狸。
郑校长从区上带回消息说,来无踪去无影的倪老师果然是个女骗子,她是从丈夫身边逃出来的,而且她从前是在天津的妓院里被丈夫赎出来的,这样的一个女人,怎么能让她做人民教师?郑校长满脸羞惭地说,我们都让她给骗了。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袁老师打断了郑校长的话茬,她在学生作业本上连续打了几个问号,我第一眼看见她心里就有问号,你们知道为什么?因为我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灰呢绒鸭舌帽
老柯的那顶鸭舌帽是灰呢绒的,看上去似乎有一段历史了。事实确实如此,购置那顶帽子的人是老柯的父亲。老柯的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喜欢收集各式各样时髦的帽子,灰呢绒的鸭舌帽是他在旧上海的一家洋货行偶然购得的,帽子制作精良考究,尤其是内衬用柔软的海绵和苏格兰绒布缝制,这使他光秃的头顶感到异常舒适。
老柯的父亲生前最喜欢那顶灰呢绒鸭舌帽,当他濒临弥留之际把帽子传给了唯一的儿子,老柯记得父亲让他弯下腰,他弯下了腰,父亲冰凉的颤索的手在他头发的空隙中慢慢地划动,你也开始谢顶了。父亲突然说。老柯看见父亲枯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然后他从枕边拿起那顶灰呢绒鸭舌帽,艰难而又很坚决地把它戴在了老柯头上。
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的父亲最后对老柯悄悄耳语说。
老柯记得父亲让他靠近他的嘴唇,他就把右耳一点点地贴近父亲失血的干瘪的嘴唇,结果他听见的就是这句话,这顶帽子很好,留给你戴吧。老柯想也许是父亲在帽子内衬里藏了什么东西,所以在为父亲守灵的时候,老柯曾经偷偷地拆开了帽子的内层,但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帽子里面竟然什么也没有,这种结果同样出乎他的意料。老柯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独独要给他留下一顶帽子,他对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都采取藐视的态度,老柯觉得十顶帽子加起来也不及一双袜子重要。
那顶灰呢绒帽子在箱子里存放了大约两年时间。两年以后一个秋天的早晨,老柯早早地起床为妻子和儿子准备早饭,他隐隐察觉出妻子在背后注视着自己,妻子正对着镜子梳理她的一头秀发,但她不时地侧过脸看他的后脑勺,而且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和神秘。
你在看什么?老柯问。
看你的头发,妻子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暧昧的笑容,她用木梳随意指了指老柯,你的头发越来越少了,好像每天都在掉,看上去很滑稽,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儿子图画本上的太阳,四周涂了些光芒,中心是空的,光秃秃的,妻子噗哧笑了一声,她观察着老柯的反应,发现他的茫然多于温怒,你过来,我再拿面小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头发。
老柯顺从地站在两面镜子之间。这样他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头发的形状,夸张地说很像儿子随意画的太阳和光的形状。一切都酷似已故的父亲,在这个春寒料峭的早晨,老柯不无酸楚地想到了人类遗传方面的一些危害,仅仅几年光阴,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一些干草被风卷走了。即使是一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也是一种残酷的打击了。我有一顶帽子,我要戴那顶帽子去上班,老柯后来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对妻子说。老柯所说的就是那顶灰呢绒的鸭舌帽。
就这样箱子里存放了两年之久的灰呢绒鸭舌帽被翻了出来,老柯的妻子把它挂在窗外晒了一天的太阳,等到太阳落山,帽子上的霉味也消失殆尽了。老柯的妻子后来又细针密线地缝好帽子脱落的内衬。
香椿树街的男人们衣着简扑,不事修饰,不管什么季节很少有人戴帽子,戴灰呢绒鸭舌帽的老柯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帽子成了老柯的标志,人们可以从很远的地方发现那顶帽子,常常就在很远的地方招呼老柯,老柯,剃头去呀?
这当然是男人之间常开的玩笑,老何对于他们无礼的调侃挖苦并不计较。他想你们头发茂密也不是什么骄傲,谢顶的人即使变成秃顶也没什么可耻的,不过是每人的生理状况有所不同罢了。但是老柯意识到自己内心多少有点问题,每次经过街口的理发店他都会偏过脸去,为什么要偏过脸去?是不是有点心虚和羞怯?老柯在心里拷问自己,这时侯他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孤独,夹杂着无可奈何的怨恨,老柯发现自己有点怨恨已故的父亲,假如不是父亲的遗传因子,他也会像所有的香椿树街男人一样经常光顾理发店了。
秋去冬来,老柯在天寒地冻之季常常留心那些街头偶遇的戴帽子的男人,他注意到他们露出帽圈外的浓密的头发,看来他们只是把帽子作为御寒之用,老柯仍然觉得自己与人群格格不入,唯一聊以自蔚的是那顶家传的灰呢绒鸭舌帽,它在所有的帽子中显得独树一帜的高雅风格,从众多的粗糙俗气的工作帽、军帽和老式毡帽中脱颖而出。
不知是从哪天开始的,老柯开始欣赏起父亲留下的这顶帽子,他发现自己似乎离不开它了,即使在家里他也时刻戴着。夜里,睡觉前他把帽子挂在床栏杆上,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摘那顶帽子。这个古怪的习惯渐渐引起了妻子的厌恶,有一次她拉住了老柯伸向帽子的那只手,烦死了,从早到晚戴着那顶帽子,老柯的妻子掩饰不住她的恶劣的情绪,她说,我从来没有嫌弃你秃顶,你何苦一睁眼就去摸那顶该死的帽子?
不,不是这么回事。老柯说,你不懂,我现在戴惯了它,没戴帽子反而不舒服,好像缺了点什么。
那么到了夏天你怎么办?到了三伏大热天你也戴着它吗?老柯的妻子诘问道。
我不知道,到了夏天再说吧。老柯沉思了一会儿,含含糊糊地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了。但是妻子无疑提醒了老柯,到了夏天怎么办呢?老柯确实拿不定注意,他想以后的事就以后再说吧,冬天过去了还有春天,夏天是否戴帽子就到夏天再决定吧。
日子一天天穿梭而过,时光就在窗外的香椿树衔上一点一滴地流淌,老柯这一年三十五岁。老柯三十二岁时头发所剩无几,他依稀记得父亲在世时曾经预言,柯家的男人到了三十五岁就成了秃头了,你到了三十五岁也过不了这一关的。
老柯偶尔站到镜子前,摘下帽子,脑袋转来转去,从各个角度端详分析自己残存的那些发茎,他发现这半年来他的脱发现象似乎越来越严重,他不知道是手里这顶灰呢绒鸭舌帽坏了事,或者是命运注定他的头发将继续不停地脱落下去?老柯低头凝视着父亲留下的灰呢绒鸭舌帽,突然觉得自己的头发乃至整个生活都被父亲和父亲留下的帽子控制住了,细细想来这似乎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老柯用双手轮流揉摸着他的灰呢绒鸭舌帽,手指动作温柔而娴熟,这顶帽子有时令他惶惑,但他深知自己是爱惜这顶帽子的。不管怎么说,老柯已经离不开他的帽子了。
事情发生在清明节的前一天,老柯一家搭了一辆大卡车前往郊外的公墓,车上的人大多是香椿树街的,他们结伴去公墓给自己家族的亡灵祭扫焚香,其间夹杂着一些快乐的吵吵嚷嚷的孩子。老柯一家在卡车上并不引人注目。只是在卡车启动驶离化工厂前的空地时,人们听见老柯的妻子说了老柯一句,去扫墓你还带着帽子?而老柯对妻子的当众抢白似乎有点愠怒,他不耐烦地避开妻子的视线说,你什么都管,到公墓再摘掉不就完了吗?
去公墓要驶过一条长长的乡村公路,碎石路面铺得很粗糙,卡车因此不时地颠晃着,孩子们都被他们的母亲搂住坐在车厢里,男人们则都站着,一边观望着春天的乡野景色一边随意地交谈。那天的风很大,站立的男人们都被大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们的头发和衣领也被吹得飘飘扬扬的。事情也许就缘于那天的风,人们看见老柯的帽子突然被卷到了空中,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突然把老柯的帽子摘到了空中,老柯惊叫了一声,他下意识地举起手去抓他的帽子,但只触到了帽子的边缘,卡车上的人都仰头看那顶帽子,它只在空中滞留了短短的瞬间就开始向下滑翔了。令人吃惊的是老柯对这次意外作出的反应,卡车上的人都看见老柯飞身跨出卡车挡板去抓那顶帽子,老柯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跌到了乡间公路上。
事情是在几秒钟之内发生的,老柯的妻子因惊吓过度昏厥在卡车上。后来卡车调转方向折回城里,那些遇险不惊的男人把受伤的老柯抬进了一家医院。那时候老柯已经无力说话,他的一只手艰难地抬起来向旁边的人索取着什么,帽子,他要帽子。有人说。于是老柯的那顶灰呢绒鸭舌帽最终又回到他的手中。
老柯在医院里挣扎了一天,但死亡之光仍然一点点地爬上他苍白失血的面颊。老柯的妻子带着儿子守侯在床边,她看见老柯的手里还紧紧握住他的帽子。女人突然迁怒于那顶帽子,她啜泣着去抽老柯手里的帽子,老柯却抓得很紧。该死的帽子,都是帽子害了你。女人啜泣着说。她看见老柯的唇边浮出一丝令人费解的微笑,老柯轻轻摇了摇头,但他的手终于松开了那顶帽子。老柯的眼睛充满柔情地注视着儿子,嘴巴张大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于是老柯的妻子只能一遍遍地征询他的意思。
你想把帽子留给儿子戴?
老柯点了点头,但他仍然张着嘴想说话。
现在就给儿子戴?现在给他戴太大了。不合适吧?
老柯摇了摇头,他的手抬起来想去触摸儿子的头顶,但是这次最后的触摸没有成功,不仅因为老柯的手已经无法抬高,更因为老柯的儿子年幼无知,儿子尖叫一声逃离了父亲沾满污血的那只手,躲在了他母亲的身后。
灰呢绒鸭舌帽从病床无声地滑落到水泥地上。老柯的妻子俯身拾起帽子,随手掸了掉上面的灰尘。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日后儿子的头发假如像你一样,让他也戴上这顶帽子。老柯的妻子一声声地啜泣着说,不管这顶帽子是不是吉利,我会按你的意思做的。
老柯的妻子以为自己了解老柯遗愿,但她后来发现老柯一直在微微地摇头,直到最后老柯的呼吸猝然中止。老柯的妻子对死者遗愿仍然一知半解,这是她在后来的孀居生活中无法解脱的一个疙瘩。
多年以来香椿树街人对老柯之死记忆犹新,人们因此对老柯的儿子的成长倍加关注。那个调皮的被母亲宠惯的男孩已经长大,人们都叫他小柯。
小柯经常骑着一辆蓝色的自行车在街上来去勿匆,聚集在杂货店门口聊天的妇女也经常讨论小柯的容貌长相像他父亲还是母亲,尤其是小柯的头发到底像他父亲还是母亲,这些讨论貌似琐碎,其实却是对一个街坊邻居善良的关怀了。因为上了年纪的人都记得老柯的头发和帽子的故事,而且那确实是一个不幸而古怪的故事。
杂货店门口的妇女们无法确定小柯到底像谁,后来她们一致认为小柯既像他母亲又像他父亲,说起来这也是一个正常的结论,作为一个英俊的追求时尚的青年,小柯喜欢在短茄克里随意系上一条格子围巾,但他从来不戴帽子。这种服饰打扮与他亡父当然是格格不入的,而小柯生活的时代与灰暗单调的六七十年代更加是两个世界了。
小柯的母亲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她经常趁儿子熟睡之际偷偷捋顺他凌乱的头发,小柯有时被母亲所惊醒,他对母亲的这个习惯很反感。小柯不知道母亲心里的事情。小柯的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头发以后会像她还是像他已故的父亲,不知道以后该不该把柯家留传的灰呢绒鸭舌帽传下去。小柯现在正是二十岁的青春年华,小柯到了三十五岁会不会谢顶落发?即使是他的母亲也无法判断。
回力牌球鞋
回力牌球鞋的颜色大致有三种,蓝的,黑的和白的。陶的那双是白色的,是陶的叔叔从外地带回香椿树街的,陶脚上那双白色的回力牌球鞋在一九七四年曾经吸引了几乎每一个香椿树街少年的目光。
陶有两个好朋友,许和秦。陶第一次穿上那双鞋子是在黄昏,他迈着异常快乐和轻盈的步子在石板路上走,他朝着许的家中走,人像鸟一样有飞行或者飘浮的感觉。在昏瞑的天色中陶看见自己的双足拖拽着一道漂亮的白光,可惜当时是黄昏,街道上的人群没有注意到那道漂亮的白光和它的实际内容。
在许的临街的窗户前陶站住了,陶弯下腰用手掌拍了拍回力牌球鞋的鞋帮,然后他推开那扇临街的窗子,陶首先看见了一只简陋的沙袋悬在屋子中央,它左右摇晃着,房梁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许光着脊梁站在那儿,他的左手戴着手套,右手则是光着的。
你在干什么?陶隔着窗子问。
练练手。你不是看见了吗?许没有停止他的练习,他说,你也来练练吗?从窗子里跳进来吧。
陶爬上窗台的时候窥见许对他的鞋子立刻作出了反应,许把他拉下窗子,你穿着什么?回力牌球鞋?许架起陶一条腿,凑得很近地打量那双鞋子,真的是回力牌?许的手指在鞋帮上那个圆形图案四周按了按,抬起眼睛凝视着陶,操你妈的,他说,真的是一双回力牌。
你别乱动。陶从空中收回了他的腿,他突然有点不快。
在哪儿买的?是在上海买的吧?许说。
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陶说。
我问你在哪儿买的?回力牌是上海产的,他们说到上海能买到这种鞋,许说。
这种鞋很少见,不是谁都能买到的,陶说。
你脱下来让我试试,让我试试穿这鞋是什么滋味。许蹲下去拉住陶的新鞋的鞋带,看上去他急于把那条鞋带解开。
别乱动。陶的声音变得紧张而愤怒起来。他推开了许的手,陶说:你不能穿这鞋,那么大的脚,会把我的鞋撑坏的。
许的嘴里咬着拳击手套,许的两只手窘迫地举在半空,他有点惊愕地望着陶,陶的表情在黄昏的光线中显得倨傲而自得。这使许感到很陌生,许猛地挥拳将沙袋击向陶站立的地方,嘴里咬着的拳击手套噗地吐到地上。操你妈的,有什么稀罕的?许说,不就是一双回力牌球鞋吗?
在许的家里发生的龃龉并没有打击陶的好心情,陶离开许的家后径直走到秦家。秦的家紧挨着工农浴室,秦的家里因此常常坐满了一些头发湿润面色红润的青年,他们洗完澡拐个弯就到了奏的家,坐在长凳和床沿上,抽红旗牌或者大铁桥牌香烟,喝绿茶末泡的茶水,聊天,争吵,互相讽贬,有时互相追逐着抓捏裤裆,秦的家里因此常常是香椿树街最热闹的场所。
陶吹着口哨闯进秦的家里,使他感到意外的是外屋空空荡荡的,除了那些新打的未上油漆的白木家具,没有一个人影,他放开嗓门喊了一声秦的名字,然后他听见里屋响起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秦将门拉开一条缝闪了出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诡秘的笑意。陶注意到秦出来的时候正在提短裤。
你躲在里面干什么?陶好奇地问。
没干什么。秦回过头望了望里屋的门,他有点厌烦地说,你来干什么?
来坐坐。陶说,今天你家怎么这样冷清?
这几天浴室锅炉坏了,不营业了,他们不往我家跑。秦说着朝陶挤了挤眼睛,他说,再说妞妞现在经常到我家来,他们在这里多不方便。
妞妞?陶说,你搞上妞妞了?
秦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他拍了拍陶的肩膀,这时候他注意到了陶的新鞋所散发的那圈白光,秦低下头大叫起来,嘿,回力牌球鞋,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陶将两只脚交叉着换了个位置,倚在墙上说,当然是买的,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
新的还是旧的?秦说。
屁话。当然是新的。陶说。
我看怎么像是双旧的?秦说。
告诉你是新的就是新的。陶愠怒地拉亮屋里的电灯,他朝秦翘起一只脚说,你看吧,是新的还是旧的,我怎么会穿旧鞋呢?
听说猫头的回力牌球鞋被人偷了。秦迟疑了一会儿突然说,他说他抓住偷鞋的就把他揍扁,我不骗你,他前几天在我家亲口对我说的。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的全是屁话,陶扫兴地缩回脚,他正想对"秦说什么,里屋传来了笃笃的敲墙的声响,大概是妞妞那个小破鞋在敲墙,陶朝秦瞪了瞪眼睛就朝门边走,我走了,他说,你跟她好好地泡吧。
等一会儿,秦追到门边拉住陶,他又低下头看了看陶的新鞋,这么热的天穿回力牌够热的。秦摸了摸陶的新鞋,他说,你难道不嫌热吗?
屁话,陶大声说,他觉得无从发泄莫名的火气,于是他俯到秦的耳边轻声补充一句,我告诉你,妞妞是个超级小破鞋。你小心染上杨梅大疮。
天气确实闷热不堪,六月杨槐树枝叶繁茂,知了在看不见的树叶间长吟短唱,街道上是一种夏日独有的空旷而情倦的气氛,出没于店铺、居所和工厂大门的人们衣衫不整,步履滞钝,他们的脸上普遍带有一种委顿和烦躁的神色,南方的六月是最讨厌的季节,但对于新买了回力牌球鞋的陶来说,一切都是美好而充满生气的。
下午陶从围墙上翻进了八一中学的操场,陶已经很久没上学了。他走到教室门口,看见一群少男少女的脑袋在几扇窗户飘忽不定,有人在座位之间窜来窜去的,不知在忙些什么,而那个胆小怕事的女教师正用一种外乡口音讲述着拖拉机的功能。是上课的时间,陶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舍弃了进教室展览新鞋的念头。他对教室和上课这类事物真是厌恶透了。
陶站在空空荡荡的操场上,六月骄阳使学校的红色教舍闪烁出一种刺眼的红光,一半是砂一半是泥的操场蒸腾着热气。陶弯腰紧了紧回力牌球鞋的鞋带,跑两圈玩玩,他对自己说,然后陶沿着操场的不规则跑道跑了一圈、二圈,又跑了一圈、二圈!陶在操场上独自奔跑的时候听见脚下响起细砂与橡胶摩擦的声音,嚓、嚓,轻微而富有节奏,陶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奔跑是优美而有力的,陶第一次在学校的操场上跑了这么长的距离。
陶跑到第三圈的时候,有人爬上了学校的围墙,他坐在围墙上静静地观望着陶两只脚在空中的互相击打,那是猫头,来自与香椿树街毗邻的老王街的猫头。陶奔跑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围墙上的猫头,后来猫头开始把墙上的灰泥剥下来朝陶的头顶扔,陶的马驹式的奔跑才戛然而止。陶仰起脸看见了猫头,起初他以为猫头在跟他开玩笑,陶一边撩起背心擦汗一边朝围墙走去,他说猫头你蹲在墙上干什么?猫头没有回答,猫头的喉咙里呼噜一声,啐下一口粘痰,幸亏陶反应敏捷,他往左侧跳了一步,看见那口粘痰落在板结的沙坑里,看上去令人恶心。
猫头你他蚂疯啦?你到底想干什么?陶高声叫道。
听说是你偷了我的鞋。猫头从围墙上跳了下来,他的结实而高大的身体落地时响起沉闷的反弹声。猫头拍着手上的尘上向陶走近两步,又后退两步,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陶脚上的回力牌球鞋,怎么变新了?他说,你用什么东西把它擦得这么白?你以为把它擦新了我就认不出来啦?
猎头你他妈的真是疯了。陶下意识地退到围墙边,本来就是双新鞋,陶说,是我叔叔从外地带回来的。我怎么会偷你的鞋?难道我会偷你的旧鞋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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