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一阵寂静。好一会儿,小青说,爸我知道是谁放黑眼风,肯定是虎爪子。
别瞎乱猜。林治帮说,谁放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咱家喜日子里起了火,这是兆头……说到这里,林治帮停了下来,眼仁里有一缕机警的光点打在土墙上。他说,小青毕业眼看着得回到咱山庄,小青顶下潘秀英倒是顺理成章,潘秀英都快六十了,咱山庄又没有念卫校的学生,可是那结果可以想象。
你怕舆论?小青问。
我进进出出这么些年,什么话都听过,我怕甚!我是说两件事凑到一块,就起了火,而起了火,我就知道大势已去,那是天意不要我干了,天意不可违。我的风光已尽了。林治帮的话出口脆快、结实,既像石头落地咯啷有声,又像萤火虫消失在山洞,给人带来遥不可测的玄秘。
国军说,不干也好,只要小青安排了,也没了心思,那天去下河口“沾酒”,正安大哥就说这话。
林治帮吸了一口烟,看定国军,说今儿个说给你们,就是让你们知道你们的父亲快没有权力了,快从山庄政坛退下来了,没有权力就没有光,当年国军毕业,要是不叫我当了村干部上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认识农委主任,咱送礼都找不到门。现在你们自个照应自个,要小点脚步走路。
室内依然寂静,能听到电灯钨丝嘶嘶的鸣响。林治帮又说,月月,你翁家人可不能从此小瞧了林家人。早先,林家人游手好闲,日子过得不成样子,咱山庄人都知道,后来我赶上政策好,挣了钱,又当了村干部,把山庄踩得土平,我值了!得回去宣传宣传,我林治帮是自个不干的不是被谁整掉。
月月说爸看你说的,我嫁国军压根就没看重你是村干部。
林治帮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不过记着,代课教师不是铁饭碗,该打点谁来家吱个声,咱打点打点,现时兴这个。小青我就不多说,乡下不是县城,穿衣戴帽太扎眼你就容易糟心,你得向你嫂子学。
不设防的会议给林家所有人带来不设防的沉重。如果要口供,国军小青都不会承认他们看重父亲的村干部,可是事实证明,在每一个人的心里,父亲的位置都曾作为他们无形的依托和支撑,月月也不例外。和国军恋爱之后,镇上教学遇到熟人,人们介绍她时不说是翁家的谁谁,而说是林治帮的儿媳。在乡下,一个村干部确实就是一个小小的灯塔,上传下达走门串户,收粮分地劝架分家,很是耀人眼目。重要的是,他因为肩负着上传下达的任务而知道歇马镇和翁古城以外的事,他会使他们感到,即使在乡下,也没有被国家遗忘。这对国军、小青这样一心向外奔着的年轻人尤为重要。
临散会时,月月提出一个想法,说我同意爸退,但应该物色培养一个年轻的,不能一下甩手。林治帮笑了,你们不懂,村这级干部,也是要经过选举的,要有村民代表投票。国军说候选人不也是你提,你看重谁很重要。林治帮说,也是,可是咱山庄谁行?有点脓水的男人都出去了,虎爪子倒想干,潘秀英家的金水倒想干,那是根本不行的。
林治帮的话给林家的夜晚带来一股沉重而又恐怖的气息,兆头这个提法让每个人都陷入沉思,让每个人心头都像塞了一团乱麻。古淑平因为日里听到人们对火花的议论太多,心好多天都不能平静。那日之后,她几乎一见火花就莫名的烦躁,夜里枕边向男人诉说,却遭到男人好一顿训斥。她本以为男人是坚决不信兆头这种说法的,却想不到因为兆头他已经有了如此重大的决定。这决定不但没消除她心中的不安,反使她更加不安,因为她始终坚信一切都是火花带来的,而火花在林家生活里无所不在。
这天晚上散会之后,心情最坏的要数月月,林家的日子一直很好,为什么自己嫁过来就带来了可怕的改变?其实黑眼风的事她并没在意,她在意的是吓坏了国军的身子。国军的病石头一样一直压在她的心上,无论上课下课,无论人前人后,她只要稍一凝神,就能实实在在清清楚楚触摸到它,它是那样坚硬那样有分量,又是那样的说不得提不得。那日姑嫂石篷许下诺言后,她一直没再去试那个地方,她不敢再试,她怕她彻底绝望——许下那个愿如果说是许下一份安慰,不如说是为了故意打消自己再试的念头,永远不去触摸绝望。每天白天,她最怕的事情就是夜里与国军在一起,那种因为肉体的接触而生出在血管里的渴望,那么强烈地折磨着她的感情,而要命的是她总得假装没事,假装说一些题外的话搅乱国军敏感的思维。可是事情往往适得其反,她越假装平静国军越不平静。他常常抚着月月的下体,眼对着月月的秀眼看着看着就无声地哭泣起来。多少天来,两人白天好人一样,一到晚上就是以泪洗面。月月心头一直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使林家的日子遭受不祥,今天公公公开说出对这种不祥的认识,她的心就一下子卤水点豆腐似的点出一团烦恼,公公如果知道儿子的一切,不把林家的不祥怪罪到自己头上才怪!
月月抚着国军凉滑的肌肤,微笑着把被蹬开,而后把水端给国军,让他跪下,将那个稀软的物体放进水里。国军自己端着水,月月从枕底翻出绒布,按小青教给的样子,洇到水里,托起那个物体,而后用手抻住绒布两边压向盆边——月月装水的器皿不是碗,而是一只比碗大不太多的盆子。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两边滚动,那物体仿佛一个装了一半水的球体在绒布上滚来滚去。国军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奇痒,端水的两手哆嗦不止。就在这时,就在国军哆嗦的时候,窗外传来哇的一声小孩的尖叫,吓得一盆水咣地扣到褥子上。月月惊慌地撤掉褥子,拖被盖上国军身子,之后猛着胆子掀开窗帘。月月掀开窗帘,看到一张小小的灰白的脸和一双比猫还亮的眼睛。
火花上炕睡觉的时候,觉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一直不来,就像哥哥结婚那天觉一直不来一样。爸爸再次提起着火的事情让她再次感到这事有多重要。火花的耳朵里灌满各种声音,爸妈外屋炕上嘀嘀咕咕,窗外猪圈吭哧吭哧,还有身边小猫睡觉的喘息声。可是突然,她又听到了如着火那天晚上一样的大人脚步的踏踏声,这声音开始时沙啦沙啦,后来变成沙沙啦啦。火花推推小青,小青没反应,就又只身下地走到屋外。可是推门之后除了一股冷气吹来,夜幕黑糊糊一片,什么也听不清,那沙啦沙啦的脚步声根本就不存在,夜是那种人的宁静。火花侧棱耳朵,细细辨听,就听见那声音原来是在地下,是白天在墙根下听到的大地里的声音,觉得有些泄气,火花愣愣地站着,可是就在火花六神无主的时候,她看见一只偌大的物体从天上飘落下来,那物体柔软,像白天睡墙根时看到的动物世界里的毛腿和狗脚,它们混乱地搅在一起,从天空飘荡下来带来一片骇人的黑暗,从不知害怕的火花于是大叫一声。
月月出门叫回火花。火花依然瞪着那双猫一样亮的眼睛。月月说火花你怎不睡觉?火花不语,月月说虫子已经捉出去了,你别害怕,哥哥一直肚子疼,是虫子咬的,嫂子用红布给引了出来。火花说虫子那么大,把天都遮住了。月月想可不把日子都遮黑了。月月说火花快睡觉去。火花两只小手在头上摸摸,然后小鸡奔窝似的往屋里走去。
月月没有马上回屋,她长吁一口气,之后任滚烫的液体在从喉口、眼窝涌出。她竭力压抑着,控制着,把已经蹿到喉口的声音压进五脏六腑,而后,张着泪眼,去看苍穹清冷的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月月在看到银河两旁眨巴着眼睛的星星时,浑身的毛孔放大了十倍。
这一夜,月月和国军试到天亮,那个吓坏了的物件一直没有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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