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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因为同时从水库捞出自行车,又从坝基上看到车子滚落的痕迹,人们普遍认为是下坡时没下车一不小心掉下去的。买子也这么认为。庆珠的死跟他有关,他没有送她,而只要送她,他们注定是步行过坝的。庆珠一定是一赌气蹬上自行车拼力加速,一鼓气儿钻到水底。出了人命人们自然通知库区派出所,他们把惟一可疑的对象程买子从现场找去,程买子复述了头天到镇上接庆珠的时间,说因为不放心家里老母,只送她到上河口村口就让她自己走。他隐去了两人赌气和为那句话分手的全部细节。买子在厚家大院守灵时,照样复述在派出所里复述的话,人们没有一点怀疑。只是买子在哭殡的人群里,看见林治亮女人忽闪的眼神时,他的心口忽的炙痛了一下。月月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是和国军一同上班的路上。前川和上河Kou交叉而过,从通往歇马镇的大道上看,前川是上河口甩在肩下的一只手掌,水库堤坝是伸出去的胳膊,月月和国军骑车半路上坡的时候,前川在镇棉织厂上班的邹华忠追上告诉了他们。月月初听以为听错了人名,再问一遍,邹华忠仍说前川老厚家庆珠掉水库灌死了,月月就感到一阵轰鸣随发梢、头皮、胸腔鱼贯而下,月月扶车站在路上,含泪的眼睛把同自己一样惊愣的国军幻成鳞鳞碎片。许久,她抹了下眼睛,说国军,我上午有课不能请假,只得等下午再回去看庆珠了。国军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激动,下午就下午吧。月月告别国军,在学校宁静的­操­场上嚓嚓嚓前行时,满脑子都是庆珠的笑脸和声音。

她们是中学最要好的同学,双双高考落榜,毕业后学校留了月月而没留庆珠,月月好像自己欠了庆珠,每到周日都走过大坝去找庆珠说些安慰话。而庆珠总是金鱼眼一眯,说你别以为当教师好就想我也爱­干­,那根本不是我的理想,我喜欢自由自在。一个乡村女子,考不上大学,却说当教师不是自己理想,月月一直以为是善解人意之后的推托之辞。可是一天夜里,她却突然小马驹似的,一跳一跳跑到下河口翁家老宅,把月月拽到幽黑的月光下,直言不讳地告诉月月,说我越来越发现,咱俩心里追求的东西很不一样。

月月当时就像摸不到空中月亮似的摸不到头脑,耐心等下来,庆珠自言自语地说,你喜欢当教师和你爱上林国军是有联系的,是一码事,你喜欢有规有矩。

你难道不是?月月问。

庆珠说念书时我以为咱俩差不多,毕业后我越来越觉得我喜欢散漫、随意,比方我就不可能爱上林国军那种人。

月月说林国军是哪一种人?

庆珠说中专毕业一下子就没了纯朴,举止优雅显得很有修养,四平八稳。

月月说那么你喜欢哪一种人?

我喜欢随意散漫、不拘小节,不管是在深渊还是在天堂,都能泰然自若。

月月笑了,说那是电影里的人物,那种人咱歇马镇里没有。

有!庆珠斩钉截铁,在上河口窑洞里。

月月蓦地仿佛发现奇异怪物似的盯着她。月月的惊讶,绝不是因为庆珠有根有底有模有样,而买子是个住过窑洞的粗野人——当初听说有人住山洞,都传是个野人,而是因为她对那个粗野人和林国军的对比、评价。在月月心中,买子无论如何不能和国军类比。

庆珠令她刮目相看。这个时候月月知道,庆珠不想当教师或许是真实的,人和人其实很不相同。那个住过窑洞后来又烧窑的买子与国军一个屯落,国军曾拿他当故事来讲,说他如何蓄着长发,如何吃饭不用筷子,窑洞如何没有窗户,门口钉着塑料布如何漆黑一片,村里的小孩们又是如何动辄跑到洞口去拉屎撒尿。月月见过买子一次,惟一的印象是黑黑的肌肤上有一口白白的牙齿。如果村里人知道庆珠拿国军和买子比,大家会一瞬间当成笑话传扬出去。这么说绝不意味月月或村里人是势利眼,是以貌和地位取人,绝不是。人们无法不看重一个人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跟土地的联系——国军通过自己的努力切断了与土地的联系,乡下人奔着奔着,倘若还有梦想,便无不是飞出土地。

走火入魔的庆珠却一见她就对比国军和买子,或者说见她的目的就是为了对比国军和买子。她说买子血管里装的是苦水,国军血管里装的是甜水,苦生涩,涩才有味,甜生糖,糖最腻人。月月说你不能拿生活条件比较,依你看外国人都是又粘又腻的大糖包。月月的反驳使庆珠大为激动,一再强调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可是是什么意思她一时又说不清。直到有一天,庆珠在镇上开了一个理发店,她才从买子支持鼓动她­干­这件事的事实,试着说清买子与国军的不同。她说在买子那种不拘小节的随意和散漫里边,有一种不顾一切的忘我,这忘我火一样自顾自地烧着,以至于能烘烤别人,而国军的优雅平稳,恰是将这种火浇灭,他身边不会有任何人受他任何心情的感染。

因为看清庆珠是被买子爱情的火焰烧得痴迷,月月不再认真对待庆珠的评价。只是结婚那天,月月怂恿当伴娘的庆珠,说还不快把你那火炉喊来,让我也烤一烤。庆珠却脸一红摇摇头,眼圈顿时布上红晕。月月不知半月不见,庆珠心里在想什么,但她敢肯定庆珠有了重重心事,因为吃过午饭临分手时,庆珠贴月月耳边小声说,也许你是对的,等你过完婚假,我去找你。就这么月月自从上班,就一直等着庆珠,却一直没有等来。

午后月月来到前川厚家大院时,奔丧的人前呼后拥堵住了门口。因为是春天,更多的男人出外不在家,院子里攒动的大半是女人的脑袋。不管谁家有丧事都走在头里的大嫂队长潘秀英见有人来,就扶着庆珠家的人陪着哭丧。显然庆珠的母亲已经因为过于悲痛起不了炕,被潘秀英扶着的是庆珠的姐姐。潘秀英的角­色­在乡下丧事中叫“扶丧”,这是丧事中最最硬­性­的一种事体,三天三夜不能合眼,陪着亡者亲属守灵,亡者亲属可以交替着休息,惟“扶丧”不可以休息,熬三天三夜,还要哭三天三夜。对于“扶丧”的付出俗规中设有重奖——孝布和礼物。文革前,一般是七尺白布和两袋草子糕,文革后则变成十二尺白布,或四样八样不等的各种白酒和罐头,人们没有因为这个丰厚的礼遇而抢着去做,因为人们认为此人必须是大家公认的有影响的人物。潘秀英三十年前刚结婚时就在歇马山庄做着接生和“扶丧”,多少年来已在村人心中培植了比礼物更重的威望,到后来即使她有一些风流韵事,也被村人视为天经地义。他们向后代传讲,说“扶丧”的人必须是与常人不同的风流人物,只有这样的人传送播放的哭悼才能被已踏上­阴­间大路的鬼魂收听。至于为什么是这样没有人关心。月月无法像村里人那样一入门口,哭声就招之即来有声有调,她先是无声地抽泣,而后受到无比壮大的嚎啕声的蛊惑,发出一种细细的,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哭韵。

在辽南乡下,哭丧是女人无师自通的一种抒发感情的方式,谁家死人,不管是否沾亲带故,只要自家成员曾经与亡者家庭成员有过倒进倒出借借换换之类交往,就毫无疑问要前去哭丧。哭作为一种形式的存在,既交流了两家人的情谊,又抒发了哭丧者自己打发日子的艰难和伤感,嘴上哭是他爷你死得好惨,心里骂的是他爸你活得好窝囊。什么儿媳不孝顺,儿子不听话,什么田里庄稼遭了害虫,队长逼着交税钱,不拘各种内容只要不顺心全可以表达。有的哭着哭着竟忘了亡者,边哭边将委屈说了出来。当然也有日子过得舒坦或无论多难都不知愁的人家,这样人家女人哭丧则更有趣味,她们唱唱儿似的号嘹,调子没有抑扬没有起伏,下河口一对女人哭丧时表达的语言竟被大家讲成笑话。那是给下河口一范姓老人送殡,浩浩荡荡一群女人带着孝帽跟在灵柩后边,前边女人发现道上有牛屎,就边哭边说,她二婶呀,地上有牛屎呀,留心别踩上呀。后边的女人边哭边接上,他大妈呀,俺听见了,谢谢你呀。大家虽讲,却并没有诋毁的意思,只是当成一段生活趣事。

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突然的过世,在人们心中产生了强大的悲痛和震撼,为庆珠家哭丧的女人没有一点浪声浪气。她们特别投入,她们的泪融合着鼻涕,每一声哭喊都揪着人心让人心口发疼,她们将心比心,投入而痛切地体会着做母亲失去女儿的滋味,体会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难过,她们在门口随来人一遍一遍走近庆珠尸体,观瞻她那已经完全走了相的容颜,哭已经融会了乡下女人情感里最最无法表达的语言。

买子一直跪在庆珠灵堂旁边,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尊泥佛。月月撕心裂肺地哭过之后,走到泥佛一样僵直的买子身旁。这是月月与听到过许多描述的买子的第一次走近。作为庆珠的朋友,月月觉得她有这个义务,她走近来当然不是为了说些安慰话——这种时候,说什么话都是雪上加霜。月月是想让买子感到,她是庆珠好友,在这个世界上,她会同庆珠一样来关心他,照顾他,这也一定是庆珠所希望的。月月走近买子,伸出手来轻轻触动他的肩膀,然后慢慢跪下来,伸手去握买子的手。

买子木然地握了握月月的手,目光露出一丝活泛和悸动,跟着,就恢复了原来的僵木。

庆珠出殡那天天­阴­沉得很,云翳叠成丝织布一样的纹路隐匿了从不疲倦的太阳。十几个年岁大的男人,抬着一只紫红棺木缓慢蠕动在歇马山山脊上,恍如搬家的蚂蚁。因为同庆珠没有结婚买子进不了坟地,他只有退出送葬的队伍跪在村头地边远远地目送。月月请了假传了课一直送庆珠安息到地下。她同许多人一样不想返回厚家大院去吃午饭,潘秀英一路带着小跑撵上月月,要月月无论如何也要守一会庆珠母亲和爷爷。听主事人相劝,月月真的去见了庆珠母亲和爷爷,两位老人握住月月的手嘴­唇­发抖,眼看月月却喊庆珠。月月见她留下对老人并无好处,就说下午学校有课坚持走掉。月月走出厚家大院时,感到太阳恍如一汪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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