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秀英被林治帮劈头盖脑一番话说得心里滚热。林治帮这么看重自己她一点都不知道。三十多年,她确是靠着一副热辣辣的心肠走门串户帮东帮西,那年为姑娘,前川刘春茂的儿子难产死了,她夜里偷跑到二十里外一个叫崔接生的女人家跟学接生,从此,山庄所有女人生孩子她都包下来,不分昼夜。她帮大家从不计较得失,年岁一长山庄人感情上过意不去,三斤糖二斤果子送上门来,她也从不让人空着回去。为村人“扶丧”得过一些孝布,赶上谁家孩子百日生日她又自制一件兜兜绣上红花送出去,祝贺孩子好养活。她这么做着,没想得什么威信踩什么蹄印,只是一种情愿一种快乐,她在这么做的时候是无比快乐的。这些年田分给个人工归了自己,她给大伙做事的人情厚了,许多人街上撞到,送来眼气的话语,说潘秀英比谁都好,不出山庄,就能混上好日子,她没高兴也没不高兴,这是命,是老天给了她这份东西没有办法。经林治帮一说她才知道,这是蓄来的水踩出的印,这是修来的威信。潘秀英感激地看着村书记,心想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事有自己的眼光和看法。她说你的意思是想不当村干部了?林治帮说是,你是第一个知道我想法的人,我想倒给小青年干吧,老早倒位子没准也是往水库里蓄水,这水自个受益大伙也受益,你说是吗?
潘秀英看着言语平实却句句真话的林治帮,说老哥你说的有理,这么说我也不想干那个大嫂主任了,倒给别人干吧。我原先还怕你家小青回来顶了我的角,其实就应该让她顶,你说呢?她学的招法新,定是比我强,干脆别让她留在外边,回咱山庄。林治帮叹了口气,语调突然变重,说我可不希望她回来,那孩子娇性,干不出你那影响,再说啦,她要回来,山庄人还不说我以权谋私?潘秀英急了,说,这是往咱水库蓄水,大伙受益,什么以权谋私,到时我去跟大伙讲。
说着日影升上房顶,室内明亮开来,不似一早那么羞涩。见已近晌午,林治帮慢慢站起来,看着脸上挤满皱纹的潘秀英,说看来这些年我跟你话说得太少咧,不过也好,出不了动静……老了老了,我还是把心窝话掏给你,你就知道你在我林治帮心里的位置,就像你脸上的褶子,是日子刻下来的。
见林治帮要走,潘秀英有些不舍,说吃过饭走嘛,听你讲话心窝里热火,你不说作个纪念吗?在这吃饭留个纪念。林治帮说和你说话就是纪念,你不用拴住我那玩意儿,拴住我的嘴巴比那玩意儿值钱。潘秀英挤满鱼尾纹的脸漫上一丝不好意思,她说其实什么纪念我都想要。林治帮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哎唷差点忘了,国庆节咱村出节目,咱俩上镇唱个歌儿,扭个秧歌。
林治帮一步步挪出院子。当林治帮走出潘秀英家院门,走进地边的林子里,看见潘秀英还在门口直直的张望,一种胜利的喜悦蓦地水似的流遍他的全身。这多少天辗转反侧运筹在胸的计划终于由一句玩笑顺利起始,一句真话圆满完成。那个拴字的介入实在是天意的成全。然而,当他走上歇马山坡,看到洼处一片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他的心上有种乱糟糟塞了草须似的感觉。他不知道是因一桩计划的顺利实施,让他真正看到了自己在歇马山庄威风的落地,还是因为他再度看到自己六年以前在城市那些年来的狡猾再度显现。
吃过午饭,林治帮省去了午间小憩,紧锣密鼓实施他计划的第二个步骤。他到治亮小店买了两瓶酒两盒罐头——他在买罐头时没有注意治亮那暗淡的眼神儿,自顾默默地打包默默地记账默默地离开。通往目的地的路线必经歇马山庄村部,林治帮上路恍如平时上班一样走道。坐落在库区东北凹地的村部和村小学毗邻,被一排绿树怀抱,远望好像城里孩子玩的积木,这就是歇马山庄的上流社会。好些年以前文化大革命、知青下乡,批这个批那个,这里作为国家的末梢神经,曾经没衷一时地喧闹、翻腾,那时村里人觉得进出这里的大队干部像有好几个妈的孩子倍受宠爱,而平民百姓则是没妈的孩子。因为大队干部掌管着招工、当兵、批地等一应热门权力,山庄人敬大队干部就像敬宗谱上的祖宗。这些年地分了,权力下放了,原来叫作大队的村部没有了往日的喧闹翻腾,却因为分地分义务工收税收费一些与国家血脉有关的琐事,更因为一年下来还有几千块钱工钱,依然是山庄人嘴里念着心里想着的上流社会。林治帮能在弃城返乡之后,一步踏入山庄的上流社会,与一个人的相助有着秘不可宣的联系,那人是歇马山庄的铁杆贫下中农,叫唐义贵。唐义贵一小讨饭出身,七岁给地主扛活,他的讨饭与林治帮的讨饭因为有着解放前解放后背景的区别,文革前后一直受到党的信任和重用。十几年受压迫,脸朝黄土背朝天,十几年受重用,昂首挺胸。十几年脱产的大队书记一下子分产到户,自己需要下地,一张生着疮疤的紫茄老脸满是阴霾,但他一辈子听党的话,相信党总是对的,对党没有半句牢骚。只是他的地比别人的地杂草多,他的谷子比别人谷子米粒浅。林治帮欲从城里返回相中村书记这个位置之后,把唐义贵从家史到革命史横里竖里翻看,终是没有翻出丁点毛病,情急之下拿出城里闯天下的本事走动乡政府乡人大。出乎意料,乡人大主任上村上找唐义贵谈,老人痛痛快快让位,说中,只要苦孩子出身,我认。
一个老人因为对时代背景的模糊,也因为对党的深信不疑让位给林治帮,召集老党员和参政意识并不很强的群众代表开了一天的会,强调只有贫苦人才能翻身做主人的意义。而事过之后,林治帮当选,他提着礼物到唐义贵家,白昼里义正辞严的唐义贵,竟把头低进裤裆半晌不语,林治帮以为他已知道此前做的手脚,心情十分不安连声叫着老哥,却只见他缓缓抬起头来,布满血丝的双眼已被老泪淹没成雨后的湖泊。林治帮从混浊的湖泊掩映的那弯月牙中,看到的是对故去的人生光景的留恋,对退出歇马山庄上流社会的挖骨剜肉的疼痛。这个时候,林治帮知道,解放前的讨饭和解放后的讨饭本质的不同在于,解放前的讨饭是为了活命,解放后的讨饭是为了不出力活命,他们有着智慧的差异。在一个解放前深受地主压迫的讨饭出身的老革命那里,永远不会知道林治帮获取党的信任的简捷办法。他从裤裆抬起头来,抬起那双湖泊一样汪着泪水的老眼,泣不成声地说,老弟,年头月尽,多开几回党员会;年头月尽,路过这旯旮,进门瞧俺一眼,党只要还关心俺,俺就知足。只这一席话,便使林治帮得意中掺杂了愧疚的心情,徒然生出怜悯和感激,使他日后每到节日,都提上两瓶酒两盒罐头让儿子送来。开始是亲自去送,后来就派儿子去送。林治帮之所以不亲自登门,是不愿看到老人兴奋后追惜往日光景的眼神,那眼神会毫不费力气就勾起他的愧疚。如今自个也要走下歇马山庄上流社会,沦为同类会使唐义贵从此找到心里平衡的自信,使他挨近唐义贵家门时,前脚后脚的节奏开始加快。
林治帮在院门口干咳一声,而后缓慢而沉着地唤着老哥老哥——老哥没有出门,出门的是只剩几颗当门牙说话漏风的老嫂。如今乡村再有资格的老人也免不了与儿女分家另居。与一对儿女分了家的唐义贵女人穿着被猪食水洇成花朵的灰色衣裤,站门外愣愣瞅上好一会儿,才引进林治帮。进门之后,老女人又告诉林治帮,唐义贵在后坡地里挑水浇地。林治帮说,大晌午也不歇一会儿?老女人说,他现在恨不能和庄稼一块儿过。
林治帮在一块叶子打柳的苞米地里,找到了光着脊梁的唐义贵。春末夏初,庄稼才只齐腰,唐义贵在地里露着半截腰肢,嶙峋的肩胛骨被日光熏烤得犹如炭火里的鸡翅,灼红处浮着星星点点油亮,与干燥的苞米叶形成色彩与水分的反差。林治帮瞅他浇完一桶水抬腰拿扁担的工夫,喊一声老哥。唐义贵闻声眯起眼睛,朝林治帮睨视。林治帮见还没认出自己,就说老哥,我是上河口林治帮。老人依然眯着眼睛,寻思一会儿,淡淡地点一下头,没有半点兴奋地又挑起扁担往地头走。走到林治帮跟前,唐义贵停了下来,沾满泥巴的脚丫在地边草梗上一勾一勾。说旱了,俺浇地,不想开会。林治帮说,老哥,不开会,我就想来看看你。唐义贵根本没有放下扁担与林治帮说话的意思,说俺一点不想知道村上的事,俺就想浇地。林治帮说我也想浇田,来,水桶给我。林治帮说着就拽过唐义贵肩上的扁担,什么不说顺坡路向水库支流的库眼走去。唐义贵呆呆地瞅着林治帮的后背,被汗溪包围着的眼睛在苇蔑编织的草帽下面久久也不眨巴。许久,他在草丛上蹭蹭脚丫缝的泥巴,就地坐了下来,摸出腰上别了一辈子的旱烟袋,撮了半锅,又在地上掐几根被太阳晒焦的苞米叶搓碎,掺合进去,就着吸了起来。烟末燃烧得迟缓,唐义贵伸着脖颈深吸一口,让烟在喉口和鼻孔间久久回旋。寥寥一点烟雾一经鼻孔呼出,就与田野间覆盖的热气融为一体。
唐义贵吸完一袋烟的工夫,林治帮挑水回来,人影在坡地冒头时,唐义贵以为是只被孩童打折翅膀的老鹰。近了,唐义贵咧嘴笑开来,说还不如俺一个老头子,干部越当越稀拉。
林治帮也笑了,说我再过几天就和你一样,就不稀拉了。
唐义贵表情平和,并没感到意外,说是嘛,早晚的事。
林治帮说不当了,我就是来告诉老哥一声,我也当不了了。
唐义贵说,那好,到俺这年龄你就会知道地和人是多么亲和,俺一辈子干革命,心漂浮在地皮上面,没什么觉悟,我现在干自个的,才知道只有地能让你活得踏实,活着不漂浮,活着亲和。庄稼人一遭觉悟了人和地的亲和,你就什么什么都不会想了,你就是地地道道的劳动者了,吃自个打的粮你就觉放个屁都不臭了,即使臭你也会觉那声调像唱歌。
林治帮说,老哥,你说这些我懂,我这些天也有一些觉悟,好像心是往下沉的,不是年轻那阵往上飞,那沉的样子就像才刚挑水脚跟往地里扎。
唐义贵听了,眼眶里有一丝光亮,好像终于接通线路亮了灯,他说你也有这觉悟?你怎么会有这觉悟?这觉悟好像是老了的缘故,可是有时在地里干活累了斗蛐蛐,又觉自个像小孩,那年扛活给老朱家间豆苗,地当中朱管家看不见,斗了一头晌蛐蛐,结果晌午没捞着饭吃,那晌是粳米捞干饭,馋得俺呀。
林治帮见拉开了唐义贵的话匣,有些扯远,就切回话题,说老哥,你说咱山庄还哪个年轻人能行,能够当家作主人。唐义贵陷进馋粳米饭的感觉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林治帮又重复一遍,他眨眨眼睛,捏捏烟袋,说你去问你的波罗盖吧,俺可不知道,俺就知道俺是地的主人,你自个琢磨吧。
应该承认,唐义贵的行为、话语对林治帮的计划是一个不设防的破坏和歪曲。这破坏和歪曲并不因为他没有提出候选接班人,而在于他对自己的让位没有半点惊喜的态度,他找唐义贵掏心窝话,一个很执着的念头就是听听老革命对他让位姿态的夸奖,让他从老辈人的夸奖中,看到让位并不是消没威信,而是增加威信。唐义贵离位痛惜的是往日风光,而林治帮在乎的是人们心底里对自己的评价。从唐义贵家山坡地出来,想到他一再强调的与土地的亲和,林治帮对自己的未来突然升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惶恐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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