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乐被他赫然严肃的瞪视怔到,他还挺关系他的马儿。“死了,前腿伤得很重,但真正致命的,是它折断的颈骨。”
她至今还未看过月尔善如此真实的震愕,但他十分竭力地隐匿著,稳回慵懒的调调,只透露出苍白的神色。
“它……走得很快,不会有任何痛苦。”不知为何,她很想鼓励他恢复光前的活络。“对马来说,摔坏了两只前脚,比死还难过,救也没得救。它当场毙命,也算是解脱。”
月尔善没有反应,一径握拳盯著床尾。“你们怎么处置它?做成马肉喂我吃了?”
“没有。”虽然哥哥们是这么打算过。“我们牧区的牧人替你把它埋了。等你伤好之后,我再带你去看。”
“我不想去。”
“喔。”要是她的话也不会想去.触景伤情。
“我甚至永远都不想再到这鬼地方来。”
这话可冲到她头上了。“请问,我们这个鬼地方又冒犯到你什么了?你若有点脑筋,就少拿京中的生活条件和这儿比,而该想想你的待遇已经远高于我们此地任何一个人的待遇。”
“不要施点小惠,就摆副大恩人的嘴脸。”
“什么叫做施点小惠!”她的指甲全刺入掌心里,忿忿战栗。“你以为把你由大雪初融的溪涧底下救出来是很容易的事吗?你以为在这里想要拿到人参桂枝丹皮什么的,到街角药铺走走就行了?你以为鸡鸭鱼之类乱七八糟的羹汤肉粥随便一点我们就马上可以端上桌?不要再给我耍少爷脾气!我救你,不是为了贪你什么好处,也不是因为你是贝勒爷,只因为你有伤有病,所以我帮你。我既不欠你什么,也不求你任何东西。少摆那副高高在上的臭屁德行欺压人,我没那么好惹--”
“只是言而无信罢了。”他谅解地点点头。
“我哪里言而无信?”
“是谁说要跟我谈和的?还是你向来用这种泼辣劲儿跟人谈和的?”
“你耍诈在先,还敢跟我提谈和的事!”
“承诺就是承诺,你答应要照顾我到康复为止,就得做到。”呵啊,伸个大懒腰。
“贝勒爷,东西来了。”
“早该来了,你们手脚还真是慢。下回是不是要我亲自下床去请你们啊?”
“奴才知错!奴才马上把东西弄好!”
“这是干什么?”福乐怔望焦急的下人们不断跑进跑出,忙著在刚扛到床边的大澡桶里添热水。
“快快快,水添快点,否则我著凉了,你们来替我抵命吗?”他懒懒地恐吓道,吓得人心惶惶,可怜的下人们泪水都快和汗水一块流下。
“你想做什么?”她不可置信地与他对望。
“洗澡啊。”
“侍从们不是每天都有来为你擦拭身子吗?”
“可我没有泡澡。”
“泡你个头!”耍白痴也总得有个限度!“你腿上背上的伤连水都碰不得,你还敢用泡的!”
“我不好好泡一下,浑身筋骨不舒服。”
还说得那么理直气壮!“你到底想不想把伤治好?如果不想,就请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和药材。我成天有-”
“过来,扶一下。”他展著长臂讨抱。
“不准碰水!”
“不扶就不扶,我是看得起你才给你机会服务。”他咕哝著,自己撑肘起身,带著三块长板夹定住的伤肢下床。
“你别胡闹了!”这下福乐真的慌乱。“你就不能再忍三、四天吗?到时你背上结好了痴,腿上的药也可以换下,你爱泡多久就泡多久。但现在--”
“不帮忙就别挡路好吗?”这女的吵死了。
“我是跟你说真的!你的伤口--”
“关你屁事。”
她瞠目瞪著高她一颗头的魁梧巨汉,看他鄙弃的哼笑,恶毒的措辞,从容的叛逆。她干嘛了,什么地方得罪他了,非得这样刻意跟她作对不可?她完全是为他著想,既不求他感激,也犯不著受他羞辱。
他想死就让他去死,伤口烂掉也不关她的事。可是……
“还夸口说什么会照顾我,连我照顾我自己你都要跳出来喽。”简直比他家姥姥还难缠。“你滚吧,本大爷不想洗给你观赏。”
福乐怒火攻心,捧起桌上他中午没吃完的半炉火锅就往澡桶里摔,一时肉片油水葱花酱料,浮了一桶子水面,微腥的怪味跟著满屋子氤氲热气蒸腾,让下人全傻了眼。
“你想泡,就尽量泡啊。”
他阴森狠睇,她也不甘示弱地回以怒目,两人久久没有动静,一屋子下人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冷汗涔涔。
雷电交加的火爆气焰弥漫半晌--
月尔善终于不耐单脚站立的煎熬,靠往床技撑住庞大的疲惫身躯,满脸挫败和懊恼,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好,算你狠。我不泡总行了吧?”省得和羊肉牛肉一块儿沦为火锅料。
福乐舒然吐出大气,才发觉自己竟一直憋著气息,连膝头都有些发软。也许……是他太巨大的缘故吧。她从不知道月尔善站起身来气势有那么逼人,完全堵住她的视线和喘息空间。还是乖乖躺在床上的他比较没压迫感……
“你还好吧?”一直倚著床柱抚腿皱眉,似乎很难受。
他才懒得跟她罗嗦,又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痛死……”
“快躺回床上,把脚抬高!”她连忙奔向他身侧,扶住瘫靠柱旁的庞大驱体。
猛地,一阵水花声大作,令她错愕。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她回神,才惊觉自己的脑袋已被他悍然压入澡桶里,沉在水面底下,不得呼吸。
他这在干什么?!
福乐拼命挣扎,却抵不过他硬是将她脑袋扣往水底下的狠劲。澡桶边缘就架在她肋下,压得她几乎反胃,也几乎整个人倒栽入澡桶里。
“我认输嘛,我听你的嘛,不泡就不泡。既然我不能洗澡,就让你洗吧。”
“住--”她才喊到一半,脑袋又被压入脏污的水面,激起惶恐的大堆气泡。
放开她!她不能呼吸了!
“水够热吗?肉片够香吗?要不要我再替你添点料呢?”他将小身子夹在自己与澡桶边,一只大掌就钳住她整颗脑袋往水里压,好整以暇地慢慢玩。“来人,去厨房拿艾粉来。”
“贝……贝勒爷……”下人全吓白了脸。
“你们是要现在就去,还是要我揍过以后才去?嗯?”
“奴才遵命,奴才马上去!”一票孬种全连滚带爬地赶紧逃离。
福乐狂乱地挣扎著,溅起暴躁的水花。月尔善总是巧妙地在她快不行之前放她出水吐息,却又在她气还没喘到一口时又压下水去,聆赏她咕噜哀号的优美旋律。
“喜欢泡澡吗?我也是呢,所以你也一定能了解那种渴望沉到水里舒展筋骨的心情吧。”
救命……她鼻子好痛,都是水。她快没气了!
“我想泡个澡应该不会太麻烦你吧?你不用替我使唤下人忙这忙那,你也不用动手动脚,你该做的事我全替你做好了,你应该很轻松吧。”
“够了,放……”她才出水一瞬间,又被狠狠按下去,闷在水里呛咳不已。
“什么?我一切都替你代劳了,你还是不满意?”哎呀呀,这位郡主对完美的要求真教人佩服。“太遗憾了。你看你家下人费了多大力气才弄来这一大桶热烘烘的水,倒掉多可惜。我不能用,就给你用好了。”
来了,快来人!她会被他整死的!
“喔,芡粉来了。”这些饭桶的手脚变得勤快多了。果然,玉不琢就不成器,人不揍就不听命。“来,福乐,我来替你的火锅加料。”
她的小脸一被提出水面,立刻喷咳出水花,正要大口吸气,就被一只捧满芡粉的巨掌捂住整张小脸,使劲揉抹。
“热水加芡粉,叫做勾芡,明白吗?”他愉快地一手将糊乱的小脸压回热水里,另一手继续朝她后脑倒白粉,整袋倾往,巴不得将她埋没似的。“我从小就喜欢吃勾芡的东西,长大后更是餐餐不可少。你一直都不肯让厨子弄给我吃,害我好难过。”
“住--咳咳!住手……”
“我讨厌被人指使这指使那,我高兴洗澡就洗澡,高兴吃什么就吃什么,高兴干嘛就干嘛。可你的意见为什么老比我还多呢?我有请你出来干涉吗?”
福乐再也难忍情绪,后脑被抓出水面时登时暴出痛泣,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明白我们之间应该是谁听谁的了吗?”
她只是嘶声痛哭,又是咳又是呕地哽咽号啼,满头满脸脏乱的面糊和油污,连眼都睁不开。
“也该是你这野丫头学点规矩的时候了。”否则她都快把他当窝囊废来养。“我只是有伤在身,不得不听你的,但并不代表我就愿意听你的。你知道这口怨气我憋多久了吗?”他懒懒吟著。
“不要!不要不要!”她尖叫著拒绝再被他压入水里,涕泗纵横,狼狈至极。
“贝勒爷!请、请别这样……”
“你回答呀,我在问你话呢。”他悠哉地作势要将她再度压往水底,吓得福乐惊哭大嚷。
“月尔善!”
一阵有力的陌生喝斥贯穿整座院落,为混乱的局面平添危机。
除了哭得一塌胡涂的福乐外,所有下人全朝著门口发征。
怎么会有……另一个四肢健全的月贝勒?
“哟,你怎么来了?”月尔善的笑脸霍然灿烂。
“你这是……”那人气急败坏地冲到澡桶边夺下被整得死来活来的小人儿,焦急地清理她满脸脏污。“你何必这样欺负一个小女孩?”
“我没欺负任何人喔。”他展手发誓,一脸诚挚。“我和她玩得正高兴,是你闯进来坏了我们的好事。”
那人想斥责些什么,却又认命地咽下不满,著手为怀中的泪人儿擦拭满脸的脏污。他没有想到,面糊和油水底下遮掩的会是一张娇艳可人的脸蛋。他看得出,她心底仍在逞强,想一如往常地挺直站立,先前受到的野蛮折腾却教她不能自己地浑身发软,珠泪涟涟。她讨厌自己的懦弱,气愤自己的没担当,这些复杂的情绪,全对著他胸怀发泄,一种被人依赖的英雄满足感油然而生。
“你心疼错对象了吧,日堪。”月尔善闲适地环胸浅笑。
那人困窘地整了整神色。“你的伤势如何?”
“托福,一切安好。”
“我一接到你的信就日夜兼程地赶来了。”日堪怜惜地垂望怀里哽咽不止的福乐。“信是她寄的吧。”
“是啊,也是我被逼婚的对象。”不过,谁甩他们咧。
日堪一直凝睇著使劲抽搐的泪娃,移不开视线。月尔善信中漫天漫地诅咒的妖女就是她?她是怎么惹毛月尔善的?他一向对女人惺惺作态,礼遇有加,怎么会在这小女孩身上反常起来?
“喜欢吗,日堪?”
他被月尔善意味深长的淡淡笑语吓回神智,连忙暗咳。“别胡说了,我不过是刚好看到你在整人,出手相助罢了。”
“可也察觉出她是个很有意思的小玩意吧?”呵呵。
“我连她长什么样都看不出来,哪还有什么意思可言。”
哎。“真没意思。”话都说这么白了,他还躲。
月尔善垂下双手,百无聊赖地带著伤肢单脚蹬回床榻,倒入软褥,好不惬意地大大舒展了手脚。
尽管日堪已经避开眼光,他还是得承认,月尔善天生就有股奇异的魅力,会吸引人情不自禁地注意。即使是极微小、极平凡的日常动作,由月尔善做来,总能让人失魂痴望。他很明白,这与外貌上的俊逸非凡无关,因为同样的面孔,他就没有月尔善那份奇特的美,优雅而诡异的魔性。
真不晓得月尔善怎会生在他们家的……
“对了,这里的人都认定我是敬谨亲王府在这里失踪的四贝勒,你要配合一下。就连我们抵达此处的人手,也都得宣称是敬谨亲王府的人马。”
“你冒充人家?”日堪大惊小怪地怔住。
“我可没说我是。”
“你只是没否认你不是!”
“喜欢她吗?”
又来了。
“我刚才不是已经回答过你了吗?”
“喜欢吗?”
这样悠悠淡淡的连绵逼供著实教人恐慌。
“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有什么性子,完全不晓得,从何喜欢起?”
“那么她就算是我先发现的罗。”
“你到底在讲什么?”
呵。“没什么。”
日堪知道,这当然别有玄机,可他不想自暴脑袋不够灵活的缺陷。“我先让这姑娘回房梳洗休息去了。”
“好哇,可是别随便对你的弟媳动手动脚喔。”
日堪愕然回眸。“什么弟媳?”
“就你抱在怀里的那个。”他以下巴比了比方向。
她?“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父兄们趁我受伤时联手逼婚报恩的。”
日堪怔了一阵子。他哪是个会乖乖受人逼迫的软脚虾?“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怎么兄弟当了二十七、八年,你问的老是这一句?”真缺乏创意哪。
日堪仿佛霎时发觉到什么,诧然望向身旁扶著的颤颤小身子。他满脸难以置信,却又无法确定月尔善反常的关键何在。
而福乐,脸色和日堪一般惨白,却心思各异。
阿玛和哥哥们救回来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敬谨亲王府的四贝勒,连他是不是真的叫月尔善都不晓得。他是谁?阿玛和哥哥们究竟救了什么怪物回来?
“福乐,要守密喔。”
她吓坏地发觉月尔善正低附著脸杵在她正前方,一只食指正竖在他微扬的唇上,醇声呢喃。
“不可以随便泄漏我不是四贝勒的事,不然……”他悠悠笑著,宠溺地将自己唇上的食指移往她唇上,贴著那份小巧红润。“你应该很清楚跟我作对的下场吧?”
是的,她很清楚。但这种恐吓,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好可爱。”
他开心地拧著她无助又不甘心的脸蛋。“你每次拗脾气时,总是特别可爱。只可惜……”
他的笑容倏地狰狞。
“我最讨厌可爱的东西,看了就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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