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笼压,华灯初上,擎阳伴宫里热闹异常,吆喝声山歌声此起彼伏。
擎阳伴宫是怀帝刚继位时始建的,为了讨好鞅妃,铺张奢靡更胜蓟都皇宫。对于擎阳百姓来说,这里一直都是只可远观的地方,谁都没料到,有天能真真切切的站在伴宫里。
凑热闹的人群拥挤在正殿外,纷纷探着头,才发现比起正殿,外头的奢华压根算不上什么。殿内有无数根偌大的赤红色宫柱,柱上镶嵌着金箔贴成的祥纹,最为惹眼的是高台前藻井,雕着精致的一龙一凤,规格尤为庄重。
肉肉单手端着大碗酒,出神的仰着头,目光睇视着左侧的凤纹。
忽觉唏嘘,这是怀帝为娘建的宫宇,那个凤纹象征着娘拥有过的荣耀。肉肉眨了眨眼,感觉不到丝毫的欣慰,心底反倒有着讽刺。说不上为什么,能让肉肉真正联想的凤舞九天的,唯有殷后,那个对她影响至深的女人。
曾经,她一直期许有天能像殷后那样,合棺之日被万民吊唁。直至经历了那么多事,她才幡然觉悟,这根本不是值得羡慕的人生。有时候,她甚至埋怨义父,恨着怀帝。
那样的女人,真正该拥有的宿命,不是逼着自己用羸弱双肩扛下天下重任,而是溺在爱人怀里痴傻的笑……
“云龙哥哥,母妃呢?我想见母妃。”
有双肉嘟嘟的小手忽然窜出,拉扯着肉肉的衣角,奶声奶气的声音传来。很轻,却让高台上原本闹腾的气氛瞬间凝滞。
肉肉滞愣了会,蹲下身一把将左津抱起,掐了下他水嫩的脸颊,突然给他灌了口酒。看着左津被辛辣的酒呛得猛咳,眼眸水水的,她才开口:“这碗酒是用来祭你母妃的,喝下它,从今以后做个真正男儿,泪往肚里吞,血为百姓流。看到外面那些人了吗?”
“……嗯。”左津半知不解地吸了下鼻子,顺着肉肉指的方向,看下殿外,嗫嚅着点头。
“记住他们的笑脸,那是你母妃的命换来的,所以往后你要誓死守住他们的笑声。”
“母妃……不在了吗?”闪神了片刻,左津并不懂得肉肉话中的意思,他只是凭着感觉猜测。
肉肉沉默了会,轻笑出声:“有些人永远都会在,活在百姓世代相传的口中。就像,如果有一天云龙哥哥不在了,津儿还是会一直记得我的,是不是?”
“嗯,我记性可好了。云龙哥哥会抱着我飞,还有周公公会陪我丢沙袋,还有父皇会为我做好大好大的沙袋……这些我全都记着!”
“傻孩子。”肉肉低嗔,心底一软,涩涩的。任由一旁的侍卫为她再次倒满酒,跟着敛去了笑容,看向高台下的将士们:“祭那些死去的弟兄们。”
“一路平安!”云龙的话音刚末,底下将士们就齐齐举起手中的酒,高喊。
先前打了胜仗的喜悦不见了,这才发现即使赢了也本就不值得庆幸。他们所喝的这些庆功酒,是太多人的血酿成的,入喉的是苦涩。
“你今天看起来还真别扭。”难得见云龙这么感性,阿盅反而觉得不怎么适应,她的话,更让他忽然怅然。
肉肉喝着酒,炯亮的眼睛看着阿盅眨了几下。她也知道自己今天有些不太正常,可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觉得心里堵得慌。那些将士们的信任,反而让她心惊。珏尘至今的杳无音信,更让她笑不出来。
何况,夏侯俨玄还逃了,她所了解的夏侯俨玄是个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可他们却无法猜测到,他的下一步会是什么,这种感觉让人很不好受。
“算了,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即使是死,我也会给大伙先去探路。”说着,肉肉大笑,用力扬了扬手中的酒碗。清澈的酒溢出碗边,溅了一地,正殿里士兵们的情绪也高涨了起来。
一时,正殿变得很喧闹,不少大胆好奇的百姓也都纷纷涌了进来,只想着一窥传说中的凌申军。趁着酒性,士兵们开始畅所欲言,时不时的有人会崩出一两句玩笑闹着云龙等人。一起拼杀了太久,一次次的在生死边缘捡回生命,彼此间的关系早就宛如亲兄弟般了。
直到有个看起来和肉肉差不多大的孩子,突然大笑着冒出一句玩笑:“时将军,不如您就领着大伙杀进蓟都,自己称帝,兄弟们都愿意为你拼了!”
话末,正搂着阿盅说话的肉肉忽地僵硬住动作,眼神瞬间变得凌厉,猛地扫向那人。高台上,许逊等人的目光全都聚向了肉肉,脸色皆变得煞白。谁都没敢再说话,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肉肉稍后吐出口的回答会让人倒抽凉气。
肉肉眯起双眼,灼热的视线片刻不移的聚向说话的士兵。她认得那人,是她曾经在蓟都收编的,算起来的确跟了她不少时日。一直以来她渴望被每一个凌申军接纳依赖,却不要这样的信任。
沉默了很久,就在阿盅快要忍不住想开口斥骂那人时,肉肉终于出声了:“老家伙,鼓动主帅叛变,按军法该怎么处置?”
“……斩。”犹豫了会,范志说的很轻,眼梢偷偷飘下那个开始冒冷汗的小士兵。
“带出去,军法处置。”肉肉说地很淡,连眼都未曾眨一下,甚至不再看底下人的反映,任议论声四起,她只紧抿着唇看似镇定地转身离去。
这毫不留情的答案透着不容置疑,底下的士兵们开始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有些想求情的,也只好乖乖的噤声。唯有向来冲动的马盅,冲着肉肉的背影大喊:“时云龙!至于吗?不过是句玩笑而已!”
“她没错。我们只是赢了一场仗,即使天下既定,剩下的路还很长,谁不是如履薄冰的活着,有些玩笑注定开不得!”许逊伸出手,强压住冲动的马盅,一直深锁着的眉头缓缓舒开,肉肉的反映让他松了口气。
他承认自己害怕,怕渐渐学会独当一面的云龙,野心也随之膨胀了。
“他只是个小士兵,什么都不懂,就算错了警告就好,何必要……”
“呵……”终于肉肉停下了脚步,从鼻间轻哼了声,笑转过头看向气红了脸的阿盅:“杀一儆百而已。我要这些弟兄们记住,也要我自己牢牢记住!今天的时云龙是因为凌珏尘而存在的,没有他,就没有我!”
肉肉没有再去理会旁人的表情,只是转过身,径自离开。她突然想远离开这一切的喧嚣,可以有个安静的地方,静静想念他。赢了,可她却觉得前所未有的疲倦;单纯就想暂时丢开所有,像从前那样躲在珏尘身边做着默默无闻的时肉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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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冬,寂寞的冷。午后天边,阳光是淡淡的鸳鸯黄,不刺眼,却薄凉刺心。
肉肉靠立在城墙马道上,这里是擎阳,离蓟都好近。风土人情全都被感染上了蓟都的味道,让人轻易就产生了错觉。好像还是置身在去年冬日,她依旧怀揣着同样的心境,静静等待着珏尘的出现。
一眨眼,眼帘中的画面又回到了现实。肉肉嗟叹了声,默默地低下头,百无聊赖的整理着衣衫。她开始觉得无力了,珏尘不在,笑和悲都找不到人分享,这些天除了闲逛肉肉什么都不想做。
直到余光扫到端润急匆匆奔来的身影时,肉肉才敛起眉,好奇地看了过去。
“出……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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