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可爱的俏妞。”
“在哪里?”
“怎么?你眼睛长在前面吧。”
“当然。”
“那就不可能看不见妞吧。”
老人向窗口做做手势。新校舍的工程现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可就哪儿也没有女孩的影子。
“多漂亮,不是吗?高,苗条,时髦,那么长那么有力的臂……”
“有力的臂?”
“不错。那个俏妞,一下子把几十吨铁材举起来了,难道你看不见?”
总算明白了。是起重机。可是,把起重机当做“俏妞”,这倒是异想天开呢。
“我在到这边来以前,也是坐在那样的俏妞上面,要她怎么动便怎么动的。”老人好像不胜怀念似地说,“打从心底去疼她,她便也应和般地,帮我卖力干活……是一段快活的日子呢。可是……”老人优戚满面了,“我心脏有了毛病,不得不下到地面来。如今,那些年轻的,光懂得叫她干活!她怎肯好好听话呢?看哪,微微的风一飘,东西就摇摆个没完。下面的人才可伶呢,有十条命也不够呀。换了我,必定让她平平稳稳地,东西该放在哪儿便放在哪儿……”
说了这些,老人好不容易地才转向片山说,
“对啦,请问您贵干?是卫生局来的是不是?”
四
打开门锁,推开门,片山这才怯怯地踏进黑漆一团里。他向来就怕黑。想必是因为小时候,有一次不小心被锁在仓库里关了一个晚上,到如今还忘不了那个晚上的恐怖的缘故吧。如果是心理学家,便会搬出一大套理论,不过这会儿倒大可不必。只要明白当片山悄悄地溜进那幢位于新校宿舍与学生宿舍中间的速建“餐厅”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颇不平静,便已足够了。
关上门,在黑暗里凝凝神,渐渐地眼睛就习惯了,屋里的情形也明白过来。细长的桌子有六张。桌子周围是长板凳。片山缓步从桌间走过去。没有上锁。原来上了锁,是为防止夜里有流浪汉侵入,并不是有任何贵重物品。虽然够暗,却也不是完全的黑暗。三面有加了铁丝网的玻璃窗,其中一面是向学生宿舍的,学生宿舍周围的水银灯光微微地透进来。
片山把一只板凳搬到窗边坐下来。学生宿舍的入门很亮,因此从这么远的地点也可以看清楚出入的人。得在这里过夜呢。室温和户外一样,颇有寒意,他懊悔没有把大衣穿来。板凳硬硬的,他为了坐得舒服些,颇花了一番心思。
那场与小峰老人的交谈,气氛倒颇为融合。片山起初以为森崎主任既已把话说过了,谈话可以顺利进展,不料谈起来才知道,小蜂一点也不懂。他花了不少唇舌说明事态,却不容易使老人了解。小蜂好象以为宿舍里的同学们在从事一些越轨勾当,是由于管理不周,因而误认为自己是在受着责备。于是他冒起火来了,力陈管理员的工作是如何吃重,而埋怨人们对此一无理解,末了还斩钉截铁地断言。只要他在管理的岗位,那种恶劣行为不可能会发生。
在片山这边,却也末便因此就退缩,只好央求老人让他在此监视一个晚上。
为了使小峰老人同意这个提议,片山还必需干方百计说服对方。末了虽然勉强获得同意,圆满解决了事情,但在那以前发生了小峰举起对付Se情狂的木棒,把片山迫赶得拼命地在屋里奔跑的一幕。好不容易有了结果之后,片山猛喘着气息想。报上常常出现“两国首脑在友好气氛里进行会谈”一类的报导,实则说不定也在桌边迫逐一番呢。这样看来,所谓政治家,非个个飞毛腿不可。
靠窗口射进来的灯光看看表,九点四十分。门限是十载。小峰老人已经言明过在那以前,所有住校生必回来,因此如果有人去干“兼差”,那一定是准时回来后,再溜出去。不过门口有小峰老人在坐镇,想出去,那就只有利用防火梯了。宿舍外侧有铁制梯子,而且是向餐厅的那一面,片山是可以看见的。虽然没有入口那么亮,仍有一盏红灯点在非常门上头,不难发现出入的人。
过了一会儿,几个同学发着朗朗笑声,扰乱着静寂,从入门进去。小峰的话是可信的。到了十点十分左右,不再有学生回来了。不用说,排列整齐的各窗都亮着灯。有些已经熄了;八成是到别的房间串门子去的吧。
开始啦。片山不断的打哈欠。是埋伏没错,可是既非为了等杀人凶手,也不是为了抓走私。对方是大学女生。既然不用紧张,便也容易松懈。这也就是想睡的意思了。真希望有一杯咖啡呢,他想。如果能外加一客汉堡,那就没有话说了。
想着想着,真有咖啡的香味飘过来了。
“馋鬼,真是……”
片山禁不住苦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
突然从背后传来了声音。如果是白天,便不算什么,偏偏是深夜,而且这种地方,更糟的是那嗓音分明是年轻女子的,这就够吓煞人了。片山弹簧般地跳起来,一不小心人也从板凳上滚落下去。
“哎哟,真抱歉……你还好吧。”
居然是吉冢雪子,万分担心地挨过来看吃力地爬起来的片山。
“还好……没什么。”片山伸直了腰身说,“真是吓了一跳呢。”
“对不起。我送来了咖啡和汉堡。你吃一点吗?”
片山张大嘴巴,怔怔地望着雪子和她手上的盘子。我是在打瞌睡。这是梦。一定是……
“你怎么啦?怎么这样看人家?”
“不,不,没什么。”
“那就趁热吧。放在这里。”
雪子把盘子放在窗边的桌上。两只纸杯在冒着白气,外加一客汉堡。
“我可以陪你喝咖啡吗?”
“当然。欢迎之至。”
“那就请吧。”
“谢谢……”
片山面向窗口,坐在板凳上,张大嘴巴咬了一口温热的汉堡。
“是用电烤器温过的。”
“真是太感谢了。好好吃。”
“请不要客气了。”
雪子温婉地笑了笑。
奇异的是往常身边有了女生时的恐惧与紧张,这回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在幽暗的房间里只有两个人,照例他是几乎会昏倒的,而这一刻他却完全平静。连片山自己都不敢相信。
“下午的事,真见笑啦。”
雪子微微地娇羞着。
“哪里,真是漂亮的一记。大快人心呢。”
片山也想起了下午在中庭的一幕,禁不住地笑开了。
“是典型的色狼击退法。”
“没办法,忽然就抱过来。”
“那个人是谁?”
“英国文学的老师。大中兼一教授。”
“英国文学吗?哇……这回必定学乖了吧。对啦,福尔摩斯也帮了你一手,给他好颜色呢。”
雪子不知道后来发生的那一幕,片山便向她说明。
“真棒。好可惜没看到!”
雪子几乎笑出了眼泪。当然,由于四下太静,所以她极力压抑着笑声。
“……哇,真好吃,谢谢你。”
片山喝下最后一口咖啡又说。
“不客气。那就……请多加小心。”
“谢谢。”
如果说,直到这时为止,片山居然一无疑惑,那也不能责怪他。因为大凡男性都深信。可爱的女性,必定善良而诚实。不过片山倒也在她离去以前,还保有如下的冷静。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呢?”
雪子料不到这一问,微愣地说:“就是给你送这东西来的。”
“不不,我说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是森崎老师告诉我的。老师还要我送这个来。”
片山还是不能释然。明明是一项秘密,森崎主任岂可轻易向同学透露呢?
“本来是说定不让别人知道的。”
“嗬,这个,我当然晓得,警察先生。”雪子好像多么高兴似地说,“可是这种事,多刺激啊。”
“也不算什么。”片山有点泄气了,“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是在监视什么了?”
“嗯,森崎老师都告诉我了。你放心,我是特别的,除了我以外,不会有人知道的。”
雪子拿起盘子迈出了步,可是又站住,走到窗边说。
“看。那个四楼的,夹在黄|色和红色窗帘中间的没有灯光的窗子,就是我的房间了。请帮我多留心。那就再见啦。”
“再见……”
目送着雪子的身影消失在学生宿舍大门,片山依然觉得奸像仍在梦境里。不是困,是因为这会儿他才感受到确确实实和雪子挨得那么近。聊了那么久,他为之陶然欲醉了。不一会,雪子房间那个黑暗的窗亮了,蓝色窗帘那么鲜明地浮现。这时,那窗帘微启,映现雪子的剪影,朝他这边摆了摆手。片山慌忙地举手回摆,可是马上又察觉他这边是暗的,她不可能看到。
奇怪的姑娘呢……片山喃喃自语。印象里,她是冷冰冰的高材生,却不料有下午的一幕里的勇敢,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独处的这房里,亲切地交谈……还有哩,她说“我是特别的”,这“特别”两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片山睁大眼睛了。看,那窗帘关上了,雪子的影子小小地映在上面,而且好像在动着……八成是在脱衣服呢。想想便知。那是一点也不足为怪的,也许要洗澡什么的,这豪华的学生宿舍,都是套房设备!也说不定是在换上简便衣服。这不足为怪,可是他却无法自持。想像到她脱下外衣。只剩下亵衣,脸上的血便似乎倏然下降了。如果她是要洗澡。那么连亵衣都……想了这些,他的眼睛更亮了,满脑子奔腾的血液,但觉浑身燥热。这是比咖啡更有效的兴奋剂呢。
不知幸还不幸,艳影不再继续下去,片山便也渐渐地恢复了常态。看看表,十一点四十分。
他发现了另外一个影子,是十二点半稍过之后。大部分的窗还亮着,多半是在看电视的深夜节目吧,雪子的窗也亮着,可是不再有人影映现,不知道人在不在。不晓得是第几次看那个窗,无意间往窗下一望,便看到那个男子了。
那人正在防火梯上往上爬。如果有事,该从入门进去才是,这便表示大有可疑了。总算没有落空,片山这么想着,便迅速地开始了行动。
出到户外,尽可能捡黑暗处,往学生宿舍挨近。那个防火梯上的可疑人影,还在往上急爬。好像不是体力很足的男子,来到三楼,便在那儿的窄窄的平台上舒一口气。片山来到防火梯下,蹑足轻轻地爬起来,避免被上面察觉。对方再上了一楼便驻足,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片山上到三楼窥他。当他看清非常门红灯下的面孔时,差一点失笑。怎么搞的,原来是白天受到雪子狠狠一击的英国文学教授。
记得是姓大中……竟然还不死心,想闯雪子的闺房吗?这回,恐怕免不了兜头给淋一桶冷水吧。
片山窥望着。大中不晓得想到什么,举起那条短短的腿,吃力地爬过梯子的栏杆,缓缓地把腿伸向宽约二十公分的窗台上。
“蠢蛋!怎么可以……”
片山低低地自语。又不是轻功师,居然想爬在四搂高的墙璧上,接近雪子的房间!如果是运动神经极灵敏的年轻人,也许还可以一试,没有踢中猫就跌个四脚朝天的家伙,这怎么可能呢?
这事跟他的任务是无关的,但人家可能跌下去摔死,总不能见死不救吧。片山有些不情愿地上到四楼。这时大中仍然一面害怕地往下窥望,一面徐徐前进。雪子的房间在第二个窗里,大中好不容易地爬过第一个窗,来到第一与第二窗的中间。
这种场合,必需慎重地搭话。忽然把他叫住,说不定使他一惊就坠落下去了。
“……喂……”
片山低沉地喊,“喂,这边……这边呢。”
应该听到了,可是大中把背背紧贴墙上一动不动。片山把嗓音稍稍加大。
“……喂!没听见吗?”
大中缓缓地把脸转向片山。那是一张完全失去了血色的土灰脸,好似缺氧的金鱼让嘴拼命地一张一合著。
“你没事吧?”
片山也惊住了。
“救,救救我!”
沙哑的嗓音从大中的喉咙漏出来。“我,我有恐高症!”
“那你怎么可以这么蛮干!”
片山吼了一声,可是救人如救火。大中浑身僵直,如一根木头般地挂在那里。看样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
“等着!我来想办法。”
话是这么说出去了,可是片山对高处也是很棘手。而且他只有一个人,实在难以措手。大中离防火梯己有七、八公尺远了,实在不可能把他弄回来。而离雪子房间不过二、三公尺远,倒不如拉进那边似乎来得容易些。片山想打开非常门,可是里头好像上了锁,根本动不了。
“等着!我马上过去!”
片山急急奔下梯子,绕到入口。
“小峰先生!小峰先生!”
他来到小窗口大声喊,可是没有人应。从旁边的边门进去,四下看看,小峰老人躺在长椅上打着鼾呢。有一股浓浓酒昧,地板上倒着空洒瓶。
“真要命……”
这真没法可施了。这老头,谁出去“兼差”,不,甚至有人把客人带进来,他也不可能知道的。
片山只好退出来。虽然是学生宿舍,构造相当豪华,有个小型升降机。片山上四楼,找寻到雪子的房间。有啦!涂成蓝色的门上挂着一只名牌。敲敲,马上有应声,不一会门就打开了。
“哎唷!”
片山倒抽了一口气。雪子好像是从浴室里奔出来的,身上卷着浴巾,湿漉漉的头发用毛巾裹着。
“抱歉,实在对不起……是,是因为……”
片山结结巴巴地,“是紧急的事故……不,不,也不大急……”
真个支离破碎了。
雪子伸手压压胸口的毛巾,在浴后红潮的脸上浮上了调侃的笑。
“没想到这么急性子,警察先生。”
片山还在愣着。
“而且要来,该偷偷地才是。叫同学们晓得了,多不好意思。”
片山慌乱之极。
“不,不是的!先让我进来吧。”
“等一下,我要穿睡袍。”
这要苦了大中啦,可是为年轻女性冒险,这也是骑士义不容辞的事呢。稍顷,雪子打开了门让他进去。她穿上了淡红的毛巾料长袍。屋里果然像个女性闺房,五彩续纷,蓝色地毯,花壁纸,床上桌上都铺着布。只有好大一只书橱上摆着满满的厚书,使人想到不愧是一名高材生。但是,事情紧急,不能慢慢品评呢。
“警察先生,该请问你贵干了。”
“请你看看窗子外面。”
“窗子外面?”
雪子蹙了蹙眉尖。
“看看。”
片山打开窗伸出头。左边大约两公尺的地方,大中像只木头僵在那儿。
“喂喂,你过来吧!我会扶你。”
雪子也伸出头一看,先惊呼一声说,
“……真是啊!”
“不能放着不管。你这里有绳子吗?”
“有晾衣服的。”
“可以。借用一下。”
“好的。”
雪子把卷在一起的绳子拿过来,片山便做了一个圈圈。
“怎么弄呢?”雪子问。
“跌下去一定完蛋。所以先用绳子绑住,让他慢慢地走过来。”
“嗯……还不如绑住脖子,这样简便些。”
片山一惊,停手看看雪子。
“可是不行。太可惜啦。”
“什么东西太可惜?”
“绳子啊。有人吊过头,以后就不能用了。”
片山从雪子的房间出来,已是四点过了。累得浑身成了一团棉絮,一个劲儿的地想睡觉。—这么说,也请干万勿误会。是为了救大中教授,才多花了时间的。因为怎么叫怎么劝,他就是不肯动分毫,而且只顾不住地喊救命,然后是哭。简直比任住的小孩更难应付。又是哄又是吓,使尽一切方法,然后用绳子强拉硬拖,奋斗三个小时,好不容易地才征服了那两米距离。当大中蜷缩成一团滚进雪子房间时,片山已经是浑身汗水淋淋了。雪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经过,事情刚完,她就把魂不守舍的大中狠狠地驱逐出去,替片山沏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
“当一个刑警先生,可真不得了啊。”雪子露出了无法形容的那种魅人眼光说,
“为了那样的家伙还得拼命去救。换了我,才不去管呢。”
“我也真想不管的。”
片山喝了一口咖啡。
“一定累坏了。躺躺如何?”
片山干吞了一口口水。雪子说这话是什么用意呢?提供自己的床,这是不是故意……他没法从她脸上读出任何意思。
“不,我要告辞了。”
片山摇摇头说。“我还在勤务当中。”
雪子吃吃一笑。
“咦?”
“没什么。森崎先生说过了。你真是罕见的人呢。”
——那是什么意思呢?片山从学生宿舍出来,边走边想。是喜欢我,还是嘲弄我?
天空发白了,正是最冷的时刻。流过汗的身子忽然觉得冷峻,一面微颤着,一面一如往常地想,她一定看不起我的。
细细一想,便知今晚的埋伏完全失败了。在救助大中的当儿,有一连人马出勤了也察觉不到的。唉唉,可要挨一顿官腔了呢。
忽然,片山又想到,这是不是大中为了拖住片山,故布疑阵所演的一出戏?如果大中也是搞卖春勾当的一分子……不,不,他摇了摇头。不管怎么看,那种恐高症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停业一个晚上便行了,犯不着演这种戏吧。
还有,那样的家伙也会是幕后一分子……这和把他认为是女性魅力学校的教师一样,根本不成个样子吧。不管如何,得回去餐厅等待天明。片山在餐厅周围绕过一圈打开了门。
片山又张大嘴,在那儿愣住了。还在做梦吗?或者,认错了屋子?难道眼睛有了毛病?他猛地抓住头皮。
餐厅里空空如也。没有人是不用说啦,可是桌子、凳子,一件也没有。他搜到窗边坐着监视学生宿舍的凳子和雪子一起喝咖啡吃汉堡的桌子,通通不见了。
“怎么回事?!”
片山脱口自语了一声。餐厅里清洁溜溜,在晨曦里静悄悄的。
五
“桌子和凳子被偷走了?”
三田村巡官瞪圆了眼睛间,“你不是还没有清醒过来吧?”
“不。没这回事。”
片山来到三田村的家,把事情详细报告一番。这一天是礼拜日。
“为了救那个英文教师,花了那么多时间吗?”
三田村怀疑地看看片山。
“是真的,我没有做出任何见不得人的事!”
“沉着些吧,别急,我可没数落你什么呢。”
“是。”
“那么……”三田村顿了顿才又问,“那个叫吉冢的女孩,很漂亮吗?”
“是。可以说是绝世美女。可是,您问这干吗?”
“没什么。顺便问问罢了。”
三田村微微一笑,
“你好像很累了?”
“那是因为……”
“好吧,好吧。辛苦了,回去休息好了。明天来上班吧。我会和森崎商量,再决定下一个步骤。”
片山为了写报告,先回到警视厅。每次把报告挪后写,都会觉得厌烦,而且容易忘事,所以希望能够将在记忆新鲜的这当儿赶完。可是,该如何写呢?照事实写下来,谁愿意相信呢?
“呀,小白脸回来啦。”
为了大学女生命案的侦察,出来加班的几个同事调侃般地说。
“听说昨晚还埋伏了一个晚上?”
若无其事地挨到片山桌边的是前辈林刑警。
“是林兄,出差回来啦?”
“是昨晚出的勤。累死啦。听说你老弟在女人圈里优雅地过了一晚是吗?”
“哪里的话!天大的误会啦。”
林在邻座坐下来,点燃了香烟。这位林则彦四十出头年纪,当刑警多年了,人挺和善,很受大伙喜爱,晚辈觉得他可亲,上级也颇为信赖。不算敏锐,也不起眼,可是任劳任怨,默默地推动侦查工作,从不抱怨一句话。是忍耐型刑警的样板人物。
“哼……这真是罕见的情形呢。”
林听完了片山的说明,侧侧头。
“可是这都是真的。一点也不假。”
“我知道。我没怀疑你。”
“可是……”
片山的口吻失去力道了:
“连我自己都觉得好像在做梦。”
“振作些吗。梦里桌凳不会消失的。”
“是,是。”
“可是干嘛把桌子凳子偷走呢?”
“完全想不透。”
“难道有人想开餐厅,偷现成的?”
片山瞪圆眼睛说;
“不可能!”
“跟你开玩笑的。”林笑笑又说,“唉唉,我得回去好好睡一觉了。”
“您还没回家啊?”
“嗯。为了赶报告,折腾了通宵。”林不当回事地说。
“那就应该赶快回去了。小梨江一定心都等焦了。”
“嗯。”
林眯起了眼睛。梨江是他才三岁的女儿。也许是因为中年生子吧,他格外疼这个女儿。从事这种工作,说起来也怪难受的,连假日有时还不能陪陪女儿玩。
“一定长高不少了?”
“嗯。变成一个小淘气了。会跟老子拌嘴了,受不了了。”
“一定很可爱吧。”
“小孩总是可爱的。老弟还是要打光棍下去吗?”
“倒没这个意思。”
“那就快结婚吧。娶了老婆生了小孩。这才算是一个大人呢。最近常常这么想。”
林说了再见,摆摆手离去。片山这才开始写报告。不晓得怎么缘故,进展缓慢。把事情依次写下,却老是有吉冢雪子的影子在眼底隐现—尤其棵身上裹着浴巾。发散着浴后体香的模样。使他心跳加快,血流汹涌,一个字也写不下。
桌上电活响了。一定是晴美吧。拿起话筒。
“片山。”
马上传来了熟悉的高亢嗓声。
“是阿义吧。好吗?是我。”
片山叹了一口气。怎么偏偏在想着雪子的动人身影时闯进来呢?
“姑妈,日安。”
片山不情愿地开腔。
“好久没联络了。近来怎样?”
“还好,老样子。”
“有时也该打个电话给我吧。有件事想跟你聊聊。今天中午能碰个面吧?”
“是有一点……”
“忙?不会耽误你太久的。想想办法。”
“是正想回家的。”
“不舒服吗?”
“不,今天是礼拜天,不值班。”
“对呀。是礼拜天嘛。哈哈哈!”
耳朵疼起来了,赶快拿开。有十公分远吧。可是那高频率嗓音。依然如雷贯耳。
“那好。我这就过你那边去。上次碰头的那家吃茶店……叫什么来着?‘普拉夫——’?”
“是‘鲁诺瓦’吗?”
“对对,就是那里。”
“是什么事情?”
“天机不可泄漏。”然后隐秘似地笑了笑说。“原来今天是礼拜天呢。可以和小亚兰见面的日子。差一点就给忘了。”
“谁是小亚兰?”
“电视片的啦。”
“啊。是亚兰·德伦。”
“什么片子都无所谓。没看到小亚兰。便不像过了一个礼拜天。那就回头见。”
“什么小亚兰嘛。”
片山挂了电话,这才受够了般地这么自语。是姑妈儿岛光枝。什么天机不可泄漏。还不是老掉牙的相亲。是喜欢照顾人家。也是爱管闲事。大约三个月便会有一个诸如此类的电活。最近。晴美的婚事也开始由她带过来了。
片山越发地觉得心烦,只有悻悻地瞪向进展迟滞的报告书。
“可真是杰作啊。”
森崎笑着说。
“人家真的在生气呢。”雪子嘟着嘴。双手交叉在胸口。
“不能把大中老师赶走吗?”
“我无能为力。何况他又是校长的人。”
“昨晚摔下去就好了。真是。”
“可是那位警官,可真出了冤枉力了。”
“是个真正的好人。这年头,这种人真罕见了。是个跟不上时代的人。”
雪子是在赞扬他。可是如果他本人听到了。恐怕会以为是被调侃。大感泄气。
两人在森崎的屋里。并排坐在沙发上。他们在听着嵌在墙壁上的音响流泻出来的普契尼的《托司卡》。促使两人造成教授与学生以上关系的,正是音乐。雪子原来就喜欢古典音乐,有一次在闲聊时,发牢骚说,在学主宿舍里不能把音响声音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凑巧让森崎听到了,他便把她带到自己的住房。森崎并未存心要如何。不过从结果来看。这个晚上根本就不在意音乐不音乐的问题。当两人的唇第一次交叠在一块的时候,正在响的。既不是拉赫马尼诺夫。也不是肖邦。而是与这场面不相称的理查德.施特劳斯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怎么样?”他问。
“什么怎么样?这男中音吗?”
“不是。我指的是那位警察。好像被你迷住了?”
“我不知道。”
“不可能不迷吧。”
“那又怎样。”
“拉拉交情如何?”
“不懂你的意思。”雪子有点不安起来说。“是有了什么吗?”
森崎从英国睡袍口袋里。掏出折叠成一小块的纸片,交给雪子。
“是什么呢?”
雪子打开看了看。感起了眉尖。那是一封短笺。字都是从报纸上一字一字剪下来贴上去的。
——警告你们不得再调查。否则……
“恐吓?哪里找到的?”
“楼下的信箱。”
“报警了吗?”
“没那么严重吧。”
“可是……”
“我请警方来查。好像全校都知道了。结果。有人动起来了。”
“是卖春方面的关系人吧?”
森崎摇摇头说。
“光这张纸片。还不能判断是哪一方的。我倒是想。不定是另一方的。”
“为什么呢?”
“卖春的事,一直都没有任何证据。可是这样的恐吓信倒先来了。这不是承认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嗯……可是你得小心。万一对你……”
“不用担心的。”
森崎揽住雪子的肩拍了拍。雪子向森崎挨过去。把唇伸出来。森崎温柔地给她一吻。歌剧正演到精彩的歌《星星亮了》。卡瓦拉杜西那澄澈的男中音正唱到“甜甜的吻……”。正与目前这两位不怎么专心的听众相称。然而,歌剧在此后。却以主角们的悲剧住死亡告终……
门铃响了。
“是谁呢?”
森崎去开门,来的却是小峰老人。
“有件事想和您……”
样子有点怯怯的。
“进来好了。”
小峰老人进了房里,看到雪子在那儿,马上微笑了。
“小峰先生,是什么事呢?”
“是。是昨天晚上……”
“嗯……”
森崎也微笑着点点头。森崎也听到了,小峰老人喝醉了酒,睡得死死的。在学生宿舍里不许喝酒,这是聘他时的条件。
“过去的事。算啦。以后请留心。”
“真是对不起!”
小峰老人腼腆地抓抓头皮说:“以后再也不会了。”
“我也要问你道歉。没有跟你说好。就差了个刑警过去。”森崎说。“绝不整认为你有疏忽。这一点你懂吧。”
“当然。当然。我不会在乎的。”小峰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活泼样子。“只是那个年轻人。把我当怪老头。我就有点生气了。”
“是怎么当你是怪老头的?”
雪子Сhā了一口。
“我在欣赏那个小可爱。他却当做是怪事。真不懂礼貌!”
“小可爱?”
森崎诧异地反问一声。雪子回答说。“是指现场的起重机吧。对吗。欧吉桑?”
“对。对极了!没有更可爱的了!”
森崎明显地露出了嫌恶的样子说:
“原来是那个丑八怪机器。我倒想像不出它哪里是可爱的。”
森崎的话使小峰老人大为泄气。不过也尽他的可能说了一大串好话。请求主任不要把在学生宿舍里喝醉的事说出去。这才离开。
“你还是不要说破坏人家美梦的话吧。”
“这个我知道。可是那东西。我实在受不了。把怪物说成可爱。真是匪夷所思!”
“你真顽固……”
雪子笑着。把一只手伸到森崎肩上。
“还有……”
“是什么?”
“接下来呢?”
“好了吧。”
“才中午吧。”
“不太妥当吗?”
“没有不妥当。”
森崎说着把雪子揽过来。就在这时。福尔摩斯进来了。好像是来催午餐的。看到主人与雪子。便死了心似地又出去了。
“那你看这女孩怎样?是很高。可是这年头。女孩子身材都高了。”
片山实在很烦。只好无精打采地看着姑妈像个魔术师般地从手提袋一张一张地取出来的照片。这里是吃茶店一角。四人用的桌上摆满了照片。咖啡杯几乎就要从桌上给赶跑了。
“身高多少呢?”片山问。
他只不过是觉得非问些什么。便对不起姑妈似的。
“一米零……多少呢?”
光枝把金框眼镜扶了扶,急掀搁在膝头的一大叠身分表之类的纸张。
一米零多少。这不是废话吗?如果是两米零多少。那才不得了。
“有啦。一米七十八。”
“跟我差不多嘛。如果再穿上高跟鞋什么的……”
“是啊。是个好姑娘。”
片山叹了一口气说。
“姑妈,很感谢您的关照,可是我还不打算……”
“不行不行!”
光枝阻断了他说。“今天不许你说这活。你看。有这么一大堆,难道没有一个合意的。”
货色齐全,敬请选购……唉唉,又不是百货公司!
“不把阿义的婚事弄妥当。我觉得不能好好睡的。”
“姑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种差使,收入少。休假似有若无,人家一定不会答应的。”
“废话连篇!这年头。正在闹不景气嘛。警官也不错。不倒闭。不垮台。是铁饭碗一个。可不是?”
“那倒没错的,可是……”
如果警察也倒闭了,那不是天下太平了吗?
“这种工作。挺危险的。”片山故做深沉地又加了一句。
“我们打交道的。全是穷凶极怒的人物。是要拼命的,不晓得何时会遭不测。总不能让妻小也不幸吧。”
“这个你不用担心。”光枝根本不当回事说。“我有个朋友。先生也是刑警。很年轻就被杀死了。她领到了一大笔保险金。过得才舒服呢。”
片山不响。只是摇了摇头。还有什么好说的。终于被迫同意从摆在那儿的照片随便捡一张去相亲。
“好极了。不见见面。怎么知道到底怎么样,可是这一位。我敢说是上上的。她已相亲过七次了。每次都是她拒绝,没有被拒绝过一次。”
“七次!”
“七次算什么。为了找个好对象。十次二十次也不嫌多嘛。”
片山头痛起来了。
“那就回去了。晴美在等着。”
“对对。差一点给忘了。晴美那边也有好的呢。”
片山叫了女侍,吩咐了另一杯咖啡和三明治。准备打长期战了。
花了整整半个小时。装着倾听晴美的相亲的样子。然后收拾一大堆照片站起来。可是光枝还有下文哩。
“还有一件事……”
也许晚餐也得在这里吃呢。片山想。
“是什么?”
“你认识小柳女士吗?”
“小柳……是姑妈的酒朋友。”
“什么话嘛。是Сhā花的朋友。”
“她怎样?”
“刚刚来了电话。聊了一会。最后提了晴美的事。”
“晴美吗?对啦。她见过一面的。”
“嗯。人家可是记得一清二楚。”
“晴美怎么啦?”
“是昨儿晚上-她回家晚了一点。所以搭了计程年。路上在等绿灯的时候。看到晴美从车子旁边走过。”
“晴美当然也回外出的。”
“是深夜一点多呢。”
“怎么会!一定认错人了。”
“才不。她说绝对错不了。小柳女士会认人是出了名的。而切虽然是深夜,街灯还亮着。”
“嗯……昨晚我去查个案子。一整晚没有回去公寓。……可是晴美不是小孩子。这样吧。我回去后问问看。”
“晴美不是一个人呢。”
片山有点困惑地看看光枝那张故作神秘的脸。
“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的。我说的是有个男伴。”
“午夜一点钟吗?”
“就是那个时候。”
片山不得不想一想了。如果是事实,那就得和晴美说一说才行。那样的时候跟一个男子走。岂不是要感冒吗?真的是晴美吗?
“还不止呢。”
“还有啊。”
“根据小柳女士的说法。那个男的。有一把年纪了,怎么看都不像独身的。而且看来两人还像不简单的样子。”
“够了!”片山发怒了。“晴美是个正经的女孩。怎么可能和有妻子的男人那样……我相信是小柳女士胡猜的。”
“她说是晴美被抱着肩哭着。这方面。小柳女士的眼睛是可靠的。”
“如果是这样。我一定会察觉到的!”
“是吗?”
片山噤口了。不行。我一定没法察觉的。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用那种眼光看过晴美……
“知道了。今天回去后,我会好好地问一问晴美。”
“不行。不行!你得更体贴她。开始是微微地探触一下。看看她反应如何。”
“嗯……”
“千万不能说的太严厉。我相信晴美也是很烦恼的。”
“我知道。”
片山苦思片刻。定定地盯住咖啡杯。稍顷才抬起头来说:“小柳女士说她看到晴美的。是什么地方?”
光枝迟疑了一下才说出地点。那是离片山的公寓不远的一个俗称爱情公寓集中的地带。
“昨晚。情形怎样?”
晚餐后,当晴美在收拾的时候。片山若无其事地问。
“什么情形?”
“我是说……只有你一个人,很寂寞吧。”
“才不会呢。”
晴美笑笑说:
“不过老实说。我昨晚没在家。”
片山微微一惊。手上的报纸差一点掉下去。
“那,那你住在哪里?”
他尽可能地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公司里的一个朋友。是女孩子。哥哥不认识的。”
“这样啊……”
晴美的口吻一点也没有故作姿态的味道。片山不晓得如何继续,只好装着看报的样子……
一定是那个爱管闲事的小柳女士看错了。可是,如果晴美是在撒谎呢?片山偷偷地瞟了一眼妹妹的背。难道她也成了这么会撒谎的女人了吗……
昨晚片山末曾阖眼,可是这会却老不能入睡。他不时地看看妹妹在轻轻发着气息安眠的邻房那边,连连叹息。好不容易睡着时,已经三点过了。
电话铃把片山吵醒,晴美正走过去接听。晨曦透过窗帘照进来。枕畔的时钟指看六点半。
“是片山。”
晴美在交谈。
“啊,三田村叔叔,您早。”
是他。片山像只湿狗般猛摇了几下头。今天不是说好中午时分上班的吗?
“是,醒过来了。请稍候。”
晴美向哥哥说。“是三田村叔叔。”
“嗯……”
片山缓缓地爬出棉被。
“……是片山。”
“吵醒你了,抱歉。”
三田村巡官的嗓音有股令人一惊的紧迫味。“你能立即到羽衣女大去吗?”
“出了什么事?”
三田村稍顿才说。
“森崎被杀死了。”
“什么!”
睡意一下子迸散。
“森崎被杀死了。”
三田村反复地说,“我已经联络好林兄,我也去。麻烦你也跑一趟。”
“是。马上赶过去。”
片山放下听筒怔住了。那个真正的绅士,那个知情的主任……他被杀了!
“我出去了。”
片山急忙穿衣服的时候,陡地想起了雪子。她似乎很崇拜主任的。她知道了吗?对,还有福尔摩斯。主人被杀了。它会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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