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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情感!为什么会有那么丑恶的东西烟么痛苦,那么肮脏,把兄长和自己推入自我灭顶绝境的莫名东西。不理解,不懂如何处理,他快因日积月累的憎恶以及藏掩不住溢出的思念而分裂成斗争的两个泠昊,一个泠昊以冷漠来掩护另一个充满嫉妒、憎恨、怯懦的自我。

音乐的神令怕是除了音乐他就一无所知吧?看不清远处蹲在门前泠愔的面容,他的脑海里映现的全是旧时她满眼的孤寂,以及化为表情的倔强冷傲。

该怎么办?情感的痛苦、思念的痛苦、爱上不能爱的人的痛苦……无预兆地忆起过逝兄长在槐树下扭曲的俊朗脸庞与写满受伤绝望气息的深情瞳眸。

“……夏日的午后……”

泠送给他的最后遗作,是灵感蹦出的花火还是火焰般灼热情感的再度闪现用其实是呼之即出的答案,因他整整花了十四年才以切肤之痛的真切体会出来。

阳光、树、深深且不知为何爱上的那个人,胸臆间有某种从未察觉的情感苏醒了,于是紧随而至流泻出存封于记忆最深处的澎湃音乐。舞蹈在琴键上的音符,跳跃成这世界最真实的苦痛情感,而隐于这些苦痛之下的是……

“夏日的午后,

闲散的心清,

淡金阳光的大槐树下,

弹着钢琴的美少年……

送给我最爱的人!

满足与幸福!比起不能亲眼触及的思念,此刻能凝视对方一颦一笑的自己岂不应该感到满足和幸福?心境如雨后突破密布乌云的晴朗天空。自己真够迟钝,果真是兄长口中不懂情感的怪物,在兄长逝世之后十四年才理解其看似荒谬实则并不应遭受自己鄙视和唾弃的真爱。

用手遮挡今生双眼,未流泪,只觉­干­涩得难受。如果现在开口说愿意原谅他会不会太迟?如果现在鼓起所有勇气坦诚自己的心意又会不会太晚?

也许,该是他觉悟的时候了吧,他的手指按下车门锁的电动钮。

然而就在那个谜咒即将解开的瞬间,一个美少年闯入他视觉的空间将他拖回不可挽回的痛苦现实。洋溢着闲适幸福心清的钢琴夏然而止,看到的是再真实也没有的残酷。

那个少年走到树下的泠愔面前,后者抬首,露出在他面前从未有过的善意微笑。两人不知道说些什么,看似非常害羞的少年向曾属于他的少女伸出手。紧握的双手,似乎宣誓着他无从否认的真情……

自己终究领悟太迟了吗?欲哭无泪的悲哀弥漫上心头。还未决心去做,就注定了失败,他不甘心呵!

车子起先是慢慢滑行,渐渐速度表的指针一格一格顺时针移动。急欲逃离不想再面对的悔恨充斥了全身,到最后他仍是一个不愿把感情表露的懦弱者。音乐贵公子!钢琴圣者!实质又是什么呢?不懂情感的怪物以及不敢面对情感的懦弱者!

比往常要多出三倍的客人,大多数年轻人都是为了观看今夜酒吧的乐队秀。本就闷热的酒吧间于是也就更令人难以透气,稀奇的是竟然几乎每个人都处在兴奋的状态。大声的喧闹,也有乐手临时的激|情表演,哄得四周人群愈发­骚­动。

“看到唐逸他们了吗?就快要开始了。”杜乐成踞起脚,想要越过密不透风的拥挤人潮察看酒吧门口的情形。

“离八点还有十分钟,去门口等他们吧。”几乎用吼的声音才让身旁的同伴听到,泠愔拉住另一人的手臂拼命向大门挤。

“阿愔,阿愔……”冤家路窄,无巧不巧地又撞上正与其乐队同伴聊天的阿海,眼尖的他立刻抓住没能及时躲进人群的泠愔,“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怎么,对我还是余情未了吧?”

胡说八道,她懒得同这种人浪费口水。反倒是一直畏于同人争吵的杜乐成朝对方不服气地冷笑,而且出言相讥。

“阿愔才没时间理你这种三流的乐手,我劝你待会不用上台演出,省得丢脸。”

“该死的,你小子……”阿海才开骂,泠愔就拖着讥讽的人消失在人群,只有傻瓜才会于站着挨别人骂。随口骂几句脏话,被前女友轻视的人又朝对方离去的方向比个下流手势才稍稍解气。

好不容易挤到酒吧门外,呼吸到新鲜空气的两人仿若劫后重生般大大吐气。见泠愔绷着脸不说话,杜乐成战战兢兢地开口。

“你,没生气吧?刚才……”

“没有什么好生气,是我自找的,我和他的确有过一段。”她甩甩头,有因总有果,早已作好为过去堕落付出代价的准备,反正最后都是失去昊。

“那……为什么我不可以?”杜乐成忍耐了半天,还是小声得不能再小声地提出疑问。

“昨天不是都说了吗?我有喜欢的人,从小到大都一直非常喜欢的人。除了他,我不愿意再爱上其他人。”一语带过,她不想再花时间和杜乐成讨论自己喜欢谁的问题。

“对不起。”像是死心地道歉。

给予一个没关系的微笑的同时,转首的她正好看到驾着重型机车飞驰而来的唐逸、廖文洛。

“还好,总算赶上了。”安全帽还没摘下,从后座跳下的廖文洛庆幸遭。

把手上的腕表在晚到的两人眼前晃一晃,泠愔示意他们的时间概念太差。

“又不是故意的,机车驾到一半没油了嘛。”锁好机车的唐逸嘟哝,视线扫过泠愔、杜乐成,随后又朝点着昏暗街灯的道路张望。

“咦?还没来吗?你们有没有看到泠先生?”

泠先生?是她错觉吗?还是另有其人?泠愔一惊,但随即否定自己的猜想。

“没有,所以我才急啊,他问了我们时间和地点,而且还做了简短的试奏,应该是答应了才对。”杜乐成和晚来的两人都不禁慌乱。

“还有别人吗?”泠愔看向三个同伴。

“你没告诉阿愔今天谁当我们乐队的键盘手吗?”廖文洛略感惊讶地问杜乐成。

“没来得及说,因为她学校有活动所以是直接约在酒吧见面,这里又太吵,所以没能说。”

“说不说都一样,关键是泠先生会不会来,要是他不来我们根本连参加比赛的资格都没有,这星期就都白练了。”唐逸懊丧之极,手表的分针离12还差两格。

“你们究竟请谁当键盘手?”

“你叔叔,泠昊,凭我们四人的实力,今天绝对获胜。”

“昊?”不,不可能的!泠愔替三个好友感到绝望,凭她对泠昊的了解,他绝对不会在酒吧出现。

“嗯,上午我们在借公司的音乐室练习时看到他才想起键盘手还没有人,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我们只有冒险找泠先生。幸运的是他说他玩过电子琴,而且还做了段试奏,好­棒­!”廖文洛为惟一不知情的人解惑:“虽然他没有明说答应,可是有问我们酒吧地址和比赛时间,所以我们才以为他一定会来,没想到还是……”

听不到其他同伴的话语,也不为无法参加乐队秀难过,现在她只能矛盾地祈祷泠昊不要出现。想看到他,可是如果他若出现,自己又情何以堪?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唐逸、廖文洛破例,只因为他们在音乐和钢琴领域展露的才华。彻底输给血缘与音乐,她不愿意一次又一次身临其境地感受他的无情和冷酷。只是天意难测,只是琢磨不透昊的心,当争斗的两分钟煎熬而逝后,她为之动哭的他竟真的出现他们眼前。

简单的棉质长裤和在夜晚辨不清花­色­的短袖棉质衬衫,闪烁锐利光芒的漆黑双眸,一贯的孤傲和冷漠。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彼此的眼神有刹那的相撞,不约而同地移开。

“泠先生,我们还以为您不能来了,太好了!”

“是啊,正好赶上,我们快进去。”

“我先进去到报名处签字报到。”能与最崇拜的音乐之神同台演出,将热情与生命奉献给钢琴的三个年轻人晕淘淘的。

朝三人点点头,泠昊凝视杜乐成脸庞的时间之久让后者半是兴奋半是惶恐。

“泠先生……啊,阿愔也来了,阿愔,你和泠先生打个招呼吧。”杜乐成语无伦次地激动着。

当着不知内情的好友面,她无路可退,垂首乖乖走到他面前。

“叔叔。”

“不是告诉你不许这么叫我的吗?”坚决不想听到她这么称呼他,泠昊提醒自己养大的少女。他之所以会答应唐逸他们,无非是想有个借口靠近她,哪怕只说一句话。然而这句话绝不包括“叔叔”两个字。

“啊,对不起,我一时忘了我已经没有资格这么称呼你,泠先生。”负气般的反讥,纵使惹怒他,她也无畏,心痛得令她不顾一切寻找发泄口。

“昊……”他在与她擦肩而过的刹那俯身,温湿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我希望你永远这么叫我。”

是抓不住的幻觉?她条件反­射­地捂住耳朵,转身,难以避免地见他的背影隔绝在门的另一端。见音忘友,唐逸和杜乐成连忙跟随其后走进酒吧。斟酌他话语背后的含义,她不敢妄自猜测,孤零零地在酒吧外站好一会儿。

今天此时此地见到的泠昊真的是和自己相处十四年的泠昊吗用个拥有严重洁癖,从不在公共场合用餐,从不出现在酒吧这类大众娱乐场所的洁癖吗?不,在他们分离的这些日子里,­肉­眼分不清的细微之处,她一心所爱的冷酷男子变了。而促使他改变的缘由是什么?夏末的凉风竟因内心的悲哀而有一丝丝的冷。

躲在看不到泠昊他们的某处死角,高价买走身边陌生人的半包烟,心渐渐冷却的她缩在蜂拥人群中迟迟不愿与其他同伴靠近。电子音乐的金属音质掀起除她以外所有人的热情狂潮,而她却心灰意懒地置身事外,满脑子全都是惟—一个拒她于千里之外的背影。

轮次介绍出场的乐队,她捂住耳朵,什么都不听。音乐,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过这两个字,也从未像此刻这般憎恨自己对音乐的无知。唐逸、廖文洛、杜乐成、还有管家老刘和圣音乐公司的潘亚,对泠昊而言不懂音乐的人不具有接近他的资格,偏偏他抚养大的她是个无可救药的音盲。

不在意时间在如何凄惨的心境中捱过,听到主持人叫到泠昊乐队的名字,她一举跳上餐桌。视线越过乌压压一片的人首,落在场地中央的表演区。左前方的电贝斯手唐逸,右前方的电吉它手廖文洛,最后方是正中央的鼓手杜乐成,而那个几乎全身都隐于暗淡光影中的键盘手正是一泠昊!

无名的乐队,但熟客们一见是“洛逸二人组”的吉它手和贝斯手便都以喝彩声与掌声表达兴奋喜爱的心清。

“洛逸!洛逸!洛逸……”

有人起哄,全场都跟同齐声呐喊,乐队秀接近尾声时的气氛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沸腾。鼓手以一记震破耳膜的敲击作为起始的节奏,电子琴一气呵成的前奏穿透每个听众的心脏,直冲脑门,溪流般清越的吉它声紧跟而上,而贝斯则透出一股迷人的慵懒。哑然之后的众人,随着狂野如脱缰野马的节奏扭动身子。熟悉的古典音乐曲目,经重新编曲后爆发出新新人类所追逐的狂放不羁。超快速的节拍,流畅中结合古典音乐的优雅,带点重金属的疯狂……整个酒吧都被音乐吞噬。

疯了,音乐疯了,听众疯了,于这时空存在的一切跟随音乐一起疯了!手指敲打着桌面,穿着各种鞋的脚敲打地面,禁不住扭动舞蹈的腰,­射­出痴迷灼热光芒的眼睛,无声张合的­唇­……包括演奏者们自己也不由自主投身于这股疯狂中。

不!不!不!只有她不能一同疯狂,拨开如痴如醉的人群,泠愔狼狈地逃亡。即使泠昊的容貌与神情笼在晦暗不明处,她也能如同身受般知道泠昊将毕生的激|情都在此刻释放。惟一博得泠昊眷顾的终究只剩音乐,钢琴、电子琴,凡是在他手中跳动的琴键都被赋予生命的七情六欲,惟独他这­操­纵音乐的神无情且漠然。

长时间思念积累的小小希翼和一点点自我欺骗毫不留情地从没有一丝暖意的冰冷之心中撤出。捏皱手里的半包烟,倚在路边的电线杆,她颤抖地把皱了的烟塞进无血­色­的­唇­。打火机似乎不好使,一连四五次都没能点上火。

竟然连装有隔音设施的墙壁以及严实的屋顶都无法拦住源源不断的音乐,她终于放弃似的扔掉无用的打火机,取出嘴中的烟随手扔进下水道。

“泠愔,这下你可以死心了。”她撩开挡住视线的刘海,低哺一句后准备伸手拦出租车做最后的自我逃脱。

“臭表子!”比不堪人耳的怒骂声更迅速的是一只男人的手臂,从背后被勒住脖子,泠愔不得不挣扎。

“都是你!把我最后一条生路都断了!都是你!上次问你借钱,你不肯,害我打输了官司,断送我光明的星途。今天我们的乐队本该可以获胜,谁知你又从中作梗,临时组个乐队把我惟—一条生路都断送了!臭表子,都是你的错!”将所有过错都推在无辜的前女友身上,阿海加重手臂的力道。因前次的丑闻被唱片公司炒鱿鱼的他没脸回小镇,不甘心之余找人组乐队,本想凭借这次著名音乐酒吧的乐队秀重头来过可人算不如天算竟被一个临时乐队揽了好梦,他所有的钱和所有的梦都为之付诸东流。

被勒住脖子说不出话的人痛苦得蹙起双眉,眼睑紧闭但已不做挣扎。见她不再反抗,阿海倒是松开双臂,但余怒未消,­阴­森地看泠愔捂着脖子不断咳嗽。

“和我没有关系,唐逸他们组乐队是他们的事,我和你早就没关系,犯不着断你生路。”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那个键盘手是你叔叔吧?别人或许一时不敢确定,我可是一眼就能认出来。还说和你没关系?臭表子,和我一样没人教的!”越说火越大,阿海欲一把揪住泠愔的头发,却被早有防备的人顺利躲过。

“就算是我从中作梗又怎么样?”不可理喻,泠愔不改对阿海的鄙视。

“怎么样?赔钱,你们泠家有的是钱,我要你赔我一百万!”勒索者露出穷凶极恶的面孔威吓道,“要是你不给……”

“我不会给你一毛钱。”怕不够惹怒陷人困境的野兽,她依旧维持自己不要命的不妥协。

“该死的!”被逼上绝路的要挟者从衣服下摆内抽出一把弹簧刀,狰狞似食人的鬼魅,“你要不肯,我现在就在你那张脸蛋上画个花,让你有再多钱也没人要!”

“你有这个胆吗?”她丝毫不畏惧地朝他笑。

“你……去死吧!”已经受够轻视和讥嘲,高涨的怒火混杂着绝望,他大喊地用刀刺向泠愔的面门。

决不是吓得来不及躲闪,完全出于无所谓地自暴自弃,她因预料中即将到来的疼痛闭紧双目。可奇怪的是阿海手中的刀迟迟未触碰到她的脸,反倒是行凶者发出凄厉的惨叫。

“叮!”刀跌落地的碰撞声令毫发无伤的人睁开眼,朦胧街灯的夜景中男人似笑非笑地凝视她,一贯无表情的冷傲似乎因光线而具有一丝生动的暖意。

“需要报警吗?”

眼珠几乎可以自瞪大的眼眶中掉出,泠愔下意识地欲伸手触摸对方,以便确定并不是可笑的幻象。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阿海径自哆嗦辩解,而明明问的对象并不是他。发现挡下自己一刀的男人没立刻转身找他报复,来不及细想,他拔腿逃向远处的­阴­暗。

割破的洁白手套快被掌心冒出的鲜血染红,泠愔怔怔地看血滴在水泥地面,落成一点一点的暗­色­,眼泪不争气地也一同掉落。受伤的不是她,痛的不是她,落泪的却是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蠕动着­唇­反复问。

再也不愿受制于他的洁癖,她抓起他受伤的手掌,脱去碍事的染血手套,仔细观察伤口的深度。咸的泪水滴在伤处,他的手抽搐一下,却未急于收回。

“没看过你哭,从你懂事后就没有……”似是被泠愔的泪滴所困扰,又似被迷惑,泠昊俯首贴向她。自从今晚在酒吧门口见到泠愔,他的视线就一刻也不曾离开过她。表演一结束,他就急追出来,也幸好出现的及时才能为她挡下阿海的一刀。

他突如其然的举动和温柔话语弄得她无法正常思维,惟有不断抽噎。

“为什么要哭呢?为我哭吗?你这样哭,”他未受伤的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泪滴的温湿浸透丝织的布传遍他的手尖,“我的心更乱了……”

不曾一次渴望能温柔地触碰她,在她再次瞪大双眼的迷蒙注视下,他常紧抿出冷淡直线的­唇­吻住她无措微张的嘴。此生第一个吻,他给了她,拙劣而又自然。不是自己曾认定的污秽肮脏,而是从胸口溢出的爱怜与满足。

“阿愔,你有看到……”

静顿的时空因杜乐成的出现而转换,泠昊松开搂在泠愔腰上的手,瞥一眼半路杀出的冒失者,一如平常的云淡风清。

“泠先生?”不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景象,单纯的少年缺乏厉声责问的勇气。

不屑解释?根本无法解释?最后深深凝视呆若木­鸡­的被吻者,他无声地叹气,离去。就算泠愔永远不爱他,只需方才的一个吻足以慰藉他这脱离不了音乐的寂寞的一生。觉悟得太晚,动情得太晚,其实全是因逃避的磋跄。

“阿愔?”杜乐成转向另一人。

过度的惊讶,大乱的心神,她没听到杜乐成的问话,而酒吧内传出喧嚣喝彩声“轰”地在她空白一片的大脑内炸开。

她和昊接吻了!昊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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