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级级不甚齐整的石阶自山脚蜿蜒而上,沿路一条小溪潺潺而下。拾阶而上,霭霭深竹林,清川流其间。林深修涧,青松翠竹,云雾缭绕,恍如仙境。原来自己也曾住在如此静逸的山野之中,若不是又一次亲临此境,还真想不起来了。
走了一个多时辰,得一深藏在参天古木之中的庄园。庄园的黑漆大门之上,匾额书着“听雨庄”三字。菡萏上前敲门,山林间响起沉闷的吱呀声,黑漆大门开了条窄缝。
五年前,她便是从扇门走出去的。现在,静静的,又从这儿走进去。
进到庄内,里面是另一番景象——在门外,任谁也想不到里面会是如此之大。整个山庄依山傍势而建,借山造景。一条山溪穿过山庄,当中弯成一条柔和的弧线,将山庄一分为二,两侧殿、亭、楼、阁,形乱而神不乱——旋就一幅太极图。
“菡萏、芙蕖陪同二小姐先去流雱殿,汝松去通知教主。”倪汝松言毕,带上青雳子取另一条道走了。
慢行于庄内,两侧有青砖瓦舍、雕梁画柱,有庄严肃穆,也有恬静淡雅、诗画韵味。眼前,东西向、南北向,两条交织的长廊。园中银杏树飘下几片叶儿,落入廊内。
此时,西边长廊上一群侍从拥着一华服妇人慢慢行来,随后跟着一二十余岁的男子和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菡萏随赤澜走进南边的长廊里,往北行去。最终,双方在长廊交接处碰了面。
赤澜认得这妇人便是侯夫人,,是父亲的原配。她身后的男子便是她的儿子——商云霁。因赤澜离开多年,所以并不认得那少女,但可以猜出来,她是侯夫人的女儿——商飞霜。
侯夫人虽年逾四十,但因习武,倒显得年轻几岁。但论姿容,比起罗忆雪来却是差了许多。在赤澜心中,这女人更是老妖婆一般形象。她不明白,为何她那位父亲要将母亲丢开,留这样一个女人在身边。
侯夫人眼珠子一转,睃赤澜一眼,将目光落在她身后,露出一个笑脸,“呦,菡萏、芙蕖回来了?”
菡萏、芙蕖施礼:“夫人。”
“青雳子也回来了,是不是?”侯夫人身后的飞霜欢喜道。
赤澜瞥她一眼,嘴角挑起一抹浅笑。飞霜看在眼里,沉下脸来,问:“笑什么?”
侯夫人看着赤澜,眼中带一丝嘲讽,说道:“呵,哪来的这么身衣裳?”
飞霜更是哂笑道:“一身红,妹妹要嫁人不成,是不是早了些?”
赤澜又是淡淡一笑,并不言语。这让云霁觉出些异常来,只听他问道:“你为何不说话,哑巴了?”
飞霜也竖起柳眉,骂道:“没规矩,见了长辈也不行礼!”
菡萏、芙蕖平时多言多语,此时却像是被封住嘴一般,一个字不敢说。侯夫人几个怕是把二小姐当作了三小姐,见这情形,二人索性低下头去。两虎对峙,可别发作,想当年……
这时却见赤澜迈开腿走了,菡萏、芙蕖稍稍一怔,急忙跟了上去。走了几步,芙蕖回过身,道:“请夫人去流雱殿。”说话竟有几分拘谨,说罢匆匆离去。
流雱殿,阴冷昏暗,玄色的罗幕,庄重、深沉、肃穆。
赤澜与菡萏、芙蕖站在大殿东侧。不多时,倪汝松与青雳子走进来,站在赤澜身畔。未几,白虎堂堂主侯长羚率众立于对面,玄武堂堂主孙织含率众站到苍龙堂下首,朱雀堂堂主侯夫人率众站在白虎堂下首。
飞霜一见青雳子,脸上便绽开柔媚的笑,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他。不经意间,瞥见青雳子身旁的赤澜。她心中不由疑惑,低声问身边的母亲和兄长:“她怎么站在那儿?”
侯夫人与云霁朝对面看去,眼中也流露出诧异。
这时,玄色厚重的罗幕掀动,几个侍者拥着一个着黑紫袍子的中年男子走出。此人白面短须,眉眼细长,透着几分儒雅,带着点书卷气,看似性情温和、品格端方。如何看也是个书生,怎料他会是天水教教主。只见他轻撩衣袍,于台阶之上的黑漆雕花紫檀木椅上坐下。
“拜见教主!”堂下众人躬身拜道。
座上之人阔袖轻挥。
“谢教主!”众人直起身来。
倪汝松上前两步,对着堂上躬身拜道:“此次,倪汝松奉教主之命,出关夺开轩古琴。现已将琴取回,请教主察看。”
芙蕖捧琴上前,倪汝松打开琴匣。古朴素雅的开轩古琴……上面竟然也有泛着微红、晶莹剔透的丝弦,两者兼备。
座上之人,似乎无意于下面的一切,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只倦倦地瞥了一眼,轻声应道:“嗯。”
倪汝松又道:“汝松已把二夫人骨灰带回。”
赤澜捧着母亲的骨灰走到堂中央。
座上之人眼里光芒微闪,总算抬起眼来。看着下面所站的少女和她手中的骨灰,嘴唇一动:“你……”
赤澜脸上表情淡漠,也不正眼看上面的人一眼,毫无情绪的道一句:“赤澜……拜见教主。”本想说不肖女,可凭什么是她不肖;说女儿,他又凭什么是她父亲;本也想过要喊爹,可是那个字已多年不曾叫过,都不知该怎样叫了。这就是自己父亲,天水教教主——商师逆。
言出,侯夫人等人茅塞顿开。这姐妹俩长相本来就相似,在庄里的妹妹也不经常在他们眼前露脸,所以换了姐姐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曾认出。回想往事,心中一下子生出几分恨来。恃力者,忽逢真敌手;恃势者,又逢大对头。
侍者下来接了骨灰坛。商师逆微扫一眼,沉默片刻,又道:“回来就好。”淡得跟清水一般的语气。
侯夫人冷冷瞥赤澜一眼,开口道:“多年在外,现在回来了,也不给你爹下跪磕头,还有点礼数没有?”
赤澜脸上表情没有变化,身子也未动,照旧站着。
少顷,商师逆缓缓开口道:“夺回开轩,当赏。”
闻言,飞霜欣喜道:“爹,夺回开轩,青雳子有功,应重赏。”
“飞霜!”一旁云霁轻声喝道,拦住她。飞霜闭上嘴,脸上略有不悦。
此时,却见倪汝松跪下身,俯首道:“请教主降罪。”
“何罪之有?”商师逆问道,从一旁托盘内端起茶来。
地上之人道:“事出突然,倪汝松僭用了比翼剑。”
茶端到一半,停在了半空中。殿内突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顷之,商师逆手一动,将茶盏送到嘴边,轻啜一口,神闲气静。
赤澜眼睫轻颤,举步上前,道:“是我的主意,与他人无关。”
商师逆微抬眼睑,看着女儿。
侯夫人倒先怒了:“好大胆子,还不跪下!教主信物岂容你僭用?”商师逆轻轻一摆手,她便住了口。
倪汝松又禀:“倪汝松与二小姐在关外夺得开轩琴时,才得知他们将琴与弦分开押送。而飞鹰镖局早已携弦南下,欲跨大江再东折。依路程与时间推算,我等只能在怀玉山、三清山一带下手。时间不容我等回来禀告,便用比翼剑调动玄武分野斗、女、虚三宿,夺得琴弦。”
玄武堂堂主孙织含闻言,心头一紧,自己一向小心行事,不想竟被扯了进去。
“着实放肆,教主令岂是你这丫头能下的!” 侯夫人对赤澜骂着,一边抬头看商师逆,却不见他有怒色。
侯长羚又道:“有损教主威严,此事绝不能姑息!不然,日后岂不是人人都颁得教主令?”说着,又冷笑一声,“倪堂主,二小姐年少不知,你不会不明白吧?竟带着你的人这样胡来!”
飞霜见要牵扯到青雳子,忙道:“是这丫头的主意,不关其他人的事。就算是有错,也是倪堂主管教不严!”
“你有完没完?”云霁低声叱道,连忙将她拉回来。
青雳子走上前,单膝下跪,道:“要论罪,我等皆有。若论功劳,只有二小姐。二小姐夺回开轩,功足以抵过。”难得,向来不开口的他会一口气说这么多个字。
倪汝松也道:“教主的亲生女儿,借比翼剑一用有何不可?”
商师逆仍不动声色,放下手中茶盏,起身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女儿跟前。一只苍白瘦长的手握住剑柄,一丝轻柔的声响,缓缓拔出比翼剑。剑的寒光刺痛赤澜的眼睛,但她没有眨眼。
“这剑废了。”商师逆提剑看了看,低头看她,“你杀了他的主人。”话语间仿佛有一丝惋惜。
众人闻言,心中皆一惊。
“没有,它不过是割破了主人的手。”赤澜仰头直视着商师逆的眼眸,眼中的犀利绝不亚于她的父亲。但是商师逆眼眸里的一切都是深深的藏在眼底,又用一层谦和遮挡;而她的,却是□祼的。
商师逆嘴角忽然微微一挑,握剑的手突然一松,比翼剑笔直向地面刺下。赤澜双腿一屈,重心下落。右手握住剑鞘往前一送,剑鞘笔直立在地上。“锵”一声,剑落回鞘中……而她,则单膝跪在了父亲的脚下。
她给他跪下了……
她面无表情,心里是怨,是恨?
她知道,他一定在笑。
商师逆是在笑,很隐秘的笑。笑什么?笑自己的女儿么?笑她给自己下跪么?这又什么可笑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转过身,缓缓走上台阶,吐出三个字:“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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