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春已至,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咕咕——”窗台上落下一只灰色的鸽子。烛影伸手抓住鸽子,从它腿上取下信。看着信,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侧旁伸过一只手,抽走他手中的纸条,随后便听赤澜念道:“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奇怪,你师姐为何给你写这首诗?”她问道,得不到他的回答,便又道:“你跟你师姐的信中为何总是一些诗词?”
烛影答:“这些都是小时候师姐教给烛影的。”
她问:“那先生如何不高兴了?”
烛影摇头不语。她还想问,却见门口走进陆晓知,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赤澜,教主已经到了箕宿,你当真不去?”
“不去!”赤澜略带不耐烦地吐出两个字。这几个月来,陆晓知隔三差五就来向她汇报一次教主行程。
箕宿正堂内一片肃静,来拜见的人都已退下,只剩下了负手而立的商师逆。“她没来?” 他开口问道。
箕宿宿领箕水豹答:“还没有。”
“没出息。”商师逆轻轻吐出三个字。
箕水豹又道:“教主再等等吧,二小姐年少不懂事……不如属下去请二小姐过来?”
商师逆冷冷说道:“不必了,不来就不来,我还求她不成?”
第二日,商师逆携人马离开了箕宿。
仲夏的一日,铁穆耳来到书院,几个好友聚在风仪停内。
“宗王乃颜与胜纳合儿、哈丹、失都儿、也不干等宗王起兵了。我那老皇帝爷爷要亲率大军出征,我也要随军征战去了!”铁穆耳边饮酒边说着话。这一年,忽必烈已经六十二岁。
那察尔道:“我也想随父亲出征,他偏不肯。”
铁穆耳笑道:“你当是好玩哪?”
赤澜看看一旁的完泽,问:“完泽叔叔也要去吗?”
“嗯。”完泽点头。
赤澜举起酒杯,敬道:“小弟祝铁穆耳兄、完泽叔叔出师大捷!”
送铁穆耳、完泽出了书院,赤澜回身,看见了陆晓知。她却装作没看见,仰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商赤澜!”陆晓知叫道,语气含着责备之意。
赤澜不耐烦道:“你别烦我!我才不去见他呢!”
陆晓知短叹一声,说道:“你不能回听雨庄,要想见教主可只有趁教主出行的机会了,你自己想清楚了。你不会是不想回听雨庄了吧?”
赤澜眼中倔意闪过,道:“当然要回去。”她才不会让侯夫人他们开心呢。可很快,脸色又一沉,桑梓还未打探到琴弦的下落,找不到琴弦她如何回去?
陆晓知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琴弦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找到的?要是一辈子找不到,你就一辈子漂在外面了?你得去找教主。”
“容我再想想。”赤澜低声说了一句,独自一人走出书院。
夜色已降,街两侧店门口都掌上了灯。赤澜顺着人流,一直朝着热闹的地方走,不知不觉便到来了瓦市。那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下流人士汇集之地——说书、卖艺、杂耍,还有妓馆等。之前她来过一回,是跟着几个师兄去听戏文。
同上回一样,路经一家妓馆门前时,那些姑娘便如苍蝇一般粘了上来。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女子,往那些女人中间一站,可不像一般男子那样显得有多高大英武。她忽然发现,没有师兄们在,她竟无法逃离这群“女人”的围攻。在书院里待久了,此刻面对着女人竟叫她有些无措……
突然,一只大手抓住她的腕子,将她从女人堆里拉了出来。那只手一触到她,她就知道那是先生的手。听着身后那些女人娇滴滴的呼喊声,她唯有紧紧跟着他,赶快逃离这是非之地。虽是如此,她脸上却是一派镇定自若。
“你说,你奇怪不奇怪?”忽听烛影如此说一句。
她惊觉,抬头看他:“啊?”
“你很怕她们吗?”见她低头不答,烛影又道:“你跟她们一样是女子,怕什么?”
一听先生说及此,她便将头一低,埋首不语。他又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答:“看戏。”
于是两人便一同去了勾阑,正赶上关汉卿的《单刀会》。
“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了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你若和他厮杀呵。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剩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台上且唱且云,一曲《金盏儿》。
赤澜轻笑一声,道:“先生,你知道吗?我七岁时就能把关公一刀斩下马去了……”
周围看戏的皆是崇敬关公之人,闻言都朝这边看。见是个孩子,也便不计较了,回去接着看戏。
烛影看着她嘴角笑意渐渐淡去,俄而那张仍带着稚气的脸上显出了几分悲戚,很快又变成了嘲讽的意味。她眉头微微一蹙,道:“我好像忘却许多事情……”曾经许下的诺言,曾经下过的决心……如今自己这般,怎像是在逃避?她的目光落在戏台上,却已然出了神。
已经唱至第二折,正是《滚绣球》,台上站着一道童。
道童云:理会的。
鲁肃上,云:可早来到也,接了马者。道童,先生有么?
道童:俺师父有。
鲁云:你去说,鲁子敬特来相访。
童云:你是紫荆?你和那松木在一搭里。我报师父去。
“噗——”赤澜轻轻一笑,原来她还是能听进去戏的。烛影转眼看她,见她开怀,嘴角也扬起笑意。
道童见了师父,云:师父弟子孩儿……
师父:这厮怎么骂我!
童云:不是骂。师父是师父,弟子是徒弟,就是孩儿一般。师父弟子孩儿……
“哈哈……”赤澜笑出声来,台下看官也纷纷笑起来。
那演师父的末角又骂:“这厮泼说?有谁在门首?”
这时候,赤澜笑着抓住烛影的手,对他道:“师父弟子孩儿……”
他静静地看着她笑够了,嘴唇轻动:“师父?”
她脸上笑意淡去,握住他手的那只手轻轻一颤,欲收回,却被他反手一抓,握在了手心。她心中一荡,悄悄抬眼看他,却见他要站起。
“该回去了。”他拉她起身,往外走。
身后,台上那末角唱着:“你便休题安排着酒肉,他怒时节目前见鲜血交流。你为汉上九座州,我为筵前一醉酒。大夫,你和贫道,咱两个都落不完全尸首……”
他脚下往外走着,头稍稍往后微偏,望了一眼台上那个惆怅雄壮的末角。
“先生。”忽听她轻唤一声。他目光微颤,转头看她。她低着头,慢慢走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走吗?”
烛影不知该如何作答,却又听她轻轻说道:“因为舍不得……”
“只为你千年勋业三条计,我可甚‘一醉能消万古愁’,提起来魂魄悠悠……”台上的末角依旧在那儿唱着。才唱至第二折,后面还有第三折,第四折……戏未唱完,谁也别想下台。
==============9月22日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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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着窗棂,仰头默望夜空,残月一钩,寥寥数星。院子里燃着两盏灯,几棵槐树繁茂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
“师弟!”忽听一声叫。赤澜寻声看去,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正是宇文双帅,只听他道:“皇孙殿下来了。”
转眼已是桂月,忽必烈已经征战凯旋归来。
赤澜随他去到风仪亭,烛影已经在了。不只是铁穆耳,完泽、齐齐格也跟了来。席间众人议论风生,相谈甚欢。觥筹交错、杯盏往来间。众手一推,酒杯倾斜,赤澜躲闪不及,被酒水泼洒了一身。
铁穆尔拿了锦帕为她稍稍擦拭,道:“入秋天凉,玉指老弟还是去换身干衣裳的好。”
酒已经渗入衣内,沁及肤,微凉。本就畏寒的她只好微笑道:“那玉指失陪一会儿。”
回到屋中,点了灯,赤澜便往里屋去。拿了干净衣裳,于床边,她将里外衣裳都脱了。自床上拿起一幅干净的白布往身上缠裹,缠了没两下,忽听门轴转动声,又听外屋起了脚步声。她心一紧,手上一顿,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听脚步轻巧,像是先生,可又略失沉稳,想是不常饮酒的他喝了两杯酒的缘故。
不以为介,她扬声道:“先生,你在外面坐会儿,我这就好。”接着将束胸缠上。可是未如她所料,那脚步声并未停下。她手里再次停下,心里略感奇怪,待听那脚步声进了里屋,一颗心不由突突直跳……心潮涌动,脸上一下子烧起来。
听见脚步声停下,她却又很快平静下来。身上又不是什么也没穿,不如放自在一些,面子上更好过。许是因为扮了五年的男儿,又一直生活在唯有男子的书院,她对这种事情——不知该说看得极淡,还是说有些迟钝。
心中如此想着,她换上一副轻松的表情,身子不动,一点点地将头转过去。脸色猛一变,心咯噔一下,如坠深渊……
“啊——”
“齐齐格?”听得叫声,铁穆尔持杯的手一停,微微吃惊。
众人的笑谈被打断,不明所以,面面相觑。烛影目光一颤,似是想到了什么,丢下手中酒杯,飞步跑出亭子。随后,铁穆尔等人也急忙跟上去。
烛影脚下功夫好,最先冲入赤澜房中。朝里屋方向看去,只见齐齐格立在那儿,呆呆望着里面,脸上神色好似有些震惊,好似恼怒。听得屋外走廊里传来急急脚步声,他急忙向里屋走去。走至齐齐格身边,顺她的目光往里一瞧……那个背对着他们的青衣人怀里护着的人——是她吗?
“怎么回事?”铁穆尔冲进来,身后跟了宇文双帅。然后他们便如齐齐格一般,僵僵的立在了那里,愣愣的望着里面。
此时,外面已经脚步声、人语声具起,似乎已有人上得楼来。烛影回身挥袖,一阵疾风呼啸而过。“哗——”罗帐帷幕应力扬起,隔断里外屋。
“你们出去。”他开口道,语气平静,不带何情绪。
“呃——哦——”罗帐外铁穆尔恍然大悟,与宇文双帅一同,拉着齐齐格退出去。未几,外面便安静下来,众人像是都被已谴走。
烛影上前一步,抬手抓住她的胳膊,将她自青雳子怀里拉出来,轻道一句:“没事了。”
不知是对青雳子说: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还是对她说:没事了,别怕。
青雳子后退一步,死水一般的目光从眼前二人身上移开,转身从窗户跳出去。只听得“哐”一声,窗户被重重关上。
烛影看看有些窘迫的赤澜,伸手从床上拿起一件衣衫给她裹上。她紧紧攥住身上的衣衫,低头不语。两人沉默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如何?”
赤澜垂着眉眼,不作答。这些年来,她将往事藏在内心深处,一点点尘封起来。不为忘却,不为逃避,只是不愿提起,只是想与先生相伴共度清闲日子。教主巡二十八宿一事将昔情旧恨一并惹起,她的心便再也清闲不起来。谁想今晚又起事端,更是闹得她心烦。此事就算铁穆尔、宇文双帅、齐齐格不说,众人也必然会议论。悠悠众口,以讹传讹,谁知会生出什么事来。罢了,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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