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阴山,朱雀分野鬼宿所在之处。鬼宿宿领,鬼金羊,是个四十余岁的汉子。接到消息后,便早早准备下,恭候教主大驾。
这一日,他与两个女儿及几个手下正谈及鬼阴山的近邻--一尾山的近况。
“上个月,钟明亮起义,王八刀这个月初就带了几个人赶去帮忙了。他怎么跑那老远的掺一脚?”宿使道。
“王八刀是张世杰旧部吧?想他是当年在福建之时结识了钟明亮。”鬼金羊道。
“折腾个什么劲!大宋临亡之时,跟着张世杰、文天祥闹。现在都做这么多年山贼了,还去跟着义军折腾。他走了,一尾山寨怎么办?”底下一人道。
“说是将寨中事务交给了三当家。”大女儿Сhā了一句。
“这几个当家的来了有两年了吧?我们是不是应该什么时候去一尾山走一遭?”鬼金羊说到这,便得报听雨庄一行人已来到了山脚,便匆匆领了人下山迎接。
教主何事造访?因为风吟崖便在这鬼阴山上。
残月如钩,轻烟弥漫,寂夜流萤。
“一计釜底抽薪,让我被逐出听雨庄,陷入孤立无援之境。二计瞒天过海,在我身边藏了五年。三计借尸还魂,假江湖帮派之手,完成你复仇大计。”说到此她忽然轻笑两声,微微仰头,遥望夜空,“你可还记得那戏文,关汉卿的。只为你千年勋业三条计,我可甚一醉能消万古愁……”
台上的末角唱得是那样惆怅悲壮。
“我死了,除了年已七旬的巫伊本,巫氏已经没有人了。剩下的人都非巫氏人,求教主放他们一条生路,不要再追查他们的下落。”身边的人轻语。
赤澜瞥他一眼,淡淡说道:“你以为你一个人的命能换得了他们的命么?是你骗了我,你觉得你还有资格跟我提要求么?你认为我能答应你么?”一连三个问题,每一个都让他无力应对。
她从山石上站起,缓缓走至他身边,挨着他坐下,言道:“自小我便觉得巫商两族的事荒唐至极,听夫子讲了整个缘由后,仍是觉得荒唐。我对巫族人没有恨意,可他们恨我,我不去找他们,他们终有一日也会来找我。他们现在没有动作,是因为他们实力不足以对付天水教……”眸光微黯,声音沉了沉,“我答应你,不去找他们。不过,若是他们来找我,那是另一回事。”
烛影微微转头,看着她的侧脸,道:“谢教主。”
“呵,教主……”她的唇角挑起一丝讥讽的笑,缓缓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抬手指向前方,“明日你便要被推下这山崖,怕不怕?”轻松平淡的语气,略显萧瑟。
夜风徐起,鬓角的发丝被撩起。叮铃--一片轻微的铃声,在这黑夜里透着诡谲。
他微微一笑,吐出一个字:“怕。”
死啊,谁舍得生呢?
她与他对视良久,开口道:“我在你的三计之上再加一计,如何?”
他眼睫轻颤,等着她下面的话。
只听她道:“金蝉脱壳……”
他眼里有些迷茫,她却说得平静:“走……带着你的族人,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他神情一舒,目光变得柔和--原来她也不舍。表面上该做的都得做,私底下她却已经将一切都布置好。可是他走了,她呢?
“你怎么办,你也有你的族人?”他轻声说道。
赤澜撇开头,冷然说道:“你管我做什么?快要死的人是你!”
她怎会不知,天水教上下多少人等着看笑话。姓商的不止她,也不止侯夫人那对儿女,还有商师逆这近二十年来寻得的因混战失去了联系的其他商氏血脉。
“教主!”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而后一个身影慢慢走至明处--是倪汝松。他一脸肃然,道:“教主可有想过这话叫别人听见了,后果会是怎样……请教主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
赤澜抬眼看他,眼中泛起怒潮,吐出一个字:“你……”
倪汝松躬着身,又道:“请教主恕罪,倪某左思右想,还是认为教主应当三思。”
谁知最后要防的不是侯长羚,而是倪汝松。她面色慢慢缓和下来,眼神也恢复平静,毫无情绪的说道:“倪堂主也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倪汝松嘴唇轻动,似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躬身说道:“倪某在山腰守候。”临走时朝烛影看了一眼。
她回过头,正遇上烛影的目光,不由自嘲的闷笑一声,撇开眼。烛影抬手抚上她的头,往怀里轻轻一带,让她依偎在胸前。
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暖意,她忆起手心母亲手的余温,父亲临终时温暖的怀抱,这也将是先生最后的温暖……心头一痛,鼻翼翕动,咬住颤抖的嘴唇,两行清泪默默流下。闭上眼,将脸埋进他的胸膛,不想让他看见她哭,可双肩却不受控制的簌簌发抖。初见他时她便在他怀里哭,离别之时竟还是如此。
长夜未央,古来多少愁……
仰头望天上疏星冷冷,观月华如练,轻抚怀中已经平静下来的人。回想他这一辈子,竟然是如此短暂。一个七年,一个十三年,一个五年。七载的儿时记忆已经模糊;十三载的时光枯燥无可追忆;五载光阴最短,却因她而美……
她对他来说究竟是什么呢?从一开始他就在欺骗她,但这五年来,当中可有一点待她是真的呢?他也不知。
“你说,巫商两族的诅咒是真的么?”怀里的人问道。
他低头看她,轻抚流泄的青丝,柔顺细滑。嘴唇轻动:“不知道。”
“夫子说,也有在一起的,可天灾人祸,都死于非命……为什么?”说到此,她心里一颤。这将成为永远的秘密,因为他一死,就再也无人能解答。
怀中人身子轻动,抬起头看他,眼中浮动着别样的情愫。他心中正揣测着,眼前之人已慢慢将头探近,近至能感受到彼此的鼻息。他眉头轻颤,抬手抓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她恍然回过神,慌忙把头低下。看着她,他心中有些苍凉,将死之人,怎可在五年之外再误她一回?
赤澜正心慌意乱,忽然感觉脸颊上微微一热,心起一丝涟漪,轻轻闭上眼。温热的唇轻擦着她的脸颊,慢慢移至她的唇上,只轻轻一碰便离开了,而搂住她的那双手却是加大力道,将她紧紧拥住。耳边响起他的声音:“你我情谊至此……断了吧……”
她睁开眼,仿佛看见他眼眸中的几许不舍,几许眷恋。不知他是否又再骗她?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沐风听夜,旷怀悲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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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面,隔了数丈之处,是另一道绝壁,牵连两道绝壁的是纤细的藤条。一阵微风吹过,叮铃……无数个清脆而微弱的铃铛声随风飘荡,声音正是那些藤条发出的。细观之,那些藤条是缠绕附着在一条条红色的细绳上,每一条中间都系着一只铃铛。
“烛影为姑娘弹奏最后一曲。”他坐在一块置着一把琴的山石前,抬手触弦,“咚”一声,“也是烛影教给姑娘的最后一曲。”
赤澜转身,自崖边走回,在他身边坐下。
弹指拨弦,泛徵流羽,泻宫鸣商。似飞雪有声,洒然音瑟;又如碧浪孤帆,无依无靠。一时寒叶萧骚,转而冰花错落。风吹声动,陡然曳过一个音,风平浪静间瞬息掀起万丈波澜。疾如野马嘶鸣,奔腾千里;劲如虬龙游云,翱翔九天。寒卷暮烟,倚天长啸,九曲回肠,情悲意切……
乐声停下良久,她的心绪才慢慢平复,开口问道:“曲名是?”
烛影却只是微笑摇头,站起身缓缓走到崖边,面容平静,由着旁人将他的双手捆起。赤澜坐在琴旁静静看着他,脸上也是平静得不寻常。
“教主,该行刑了。”侯长羚提醒道。
她坐了好一会儿才起身,走到烛影面前。握住他被缚的双手,看着他的双眼,这是最后一眼了。他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依恋,没有不舍--他是怕她会有依恋,会有不舍么?
眸光渐渐黯淡,两只漆黑的瞳孔也渐渐变深……深深地望进他的眼眸,似乎要将他望穿……为什么会是这样?
他的身体向崖外倒去时,她的心也猝然失去了重心,无着无落的,飘飘荡荡,陪着他一同落下……
他手上的绳子忽然松了开来--是在她握住他的手时,用指甲内的利刃割断的。因为松开他的手,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展开双臂直直往下掉,宽大的衣袖兜满了风,像一只白色的蝴蝶。身体落过之处,铃铛铃铃响个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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