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让兰尘略感吃惊的是,那位重瑛书铺的老板严陌瑛,竟然是严陌华的弟弟。兄弟两个,一个才高,一个智绝,少年时便俱已名动京师,只是兄长如今果然不负众望,弟弟却淡漠官场,形迹杳然。显然,好像没几个人知道那位倚在窗边的曾经的神童严陌瑛就是如今重瑛书铺的老板。
现在,严陌华正向妻弟苏寄宁打听不久前轰动一时的那幅《秋夜图》上的诗。兰尘不觉竖起耳朵,萧泽散漫地靠在椅子上抿着酒,似听非听。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是老杜的代表作之一,在昭国能大受欢迎半点都不意外。爱才的严陌华盯着苏寄宁不放,他们的说话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这样沉郁的诗,真不知是出于何人之手?如我辈即使有此文才,但没那份心思,没字里行间那种隐约的坎坷,怕是也难以写得出来呀!”
“的确,说它绝世都不为过。我们也很好奇呢,苏大公子,你就告诉严大人吧,到底是什么人写的这首诗啊?”
旁边一位世家子弟大声附和,让大家看着苏寄宁一阵期待。
苏寄宁为难地笑了笑,眸光瞥了眼安然的萧泽,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作者到底是谁,因为给我这首诗的那个人,再三叮嘱不可将他说出去,小弟怎好违背诺言呢?”
“那,他是何方人氏?”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从头到尾,都只是我的那位朋友给了我这首诗而已,别的,他一个字也不肯说。”
严陌华沉思片刻,急声问道。
“会不会、会不会是你那个朋友写的?”
“我想应该不会是他。”
“你确定吗,寄宁?能否让我见见你那位朋友?”
苏寄宁仍然是那样温雅的笑,有点无奈。
“姐夫,他是孤鹰,难得找到的。”
严陌华呆一呆,叹道:“可惜,真是可惜了!”
萧泽始终没说什么,他偏头看看兰尘,见她正适意地望着阁外的风景,俨然对室内的谈话早已失去兴趣。唇角露出一抹微笑,萧泽放下酒杯,雍然道。
“严大人何必可惜?诗好,就品诗;画绝,就评画,至于人么?世事繁杂,倘若是待相见后感叹、失落,倒不如留一个背影让世人想象宛若芝兰的旷世风采,岂不比相识更好?”
众人听罢,互望几眼,都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又长在顺境中,对这般孤绝的处世心态尚不能发自心底地赞同。
反是一如往常般靠近萧泽的苏寄丞捧场地点头,他也不见得懂萧泽这话,一是素来敬重萧泽,二是才了却一场牢狱之灾,无忧无虑的少年多少沉稳了些。
末了,沉默地在窗边坐了许久的严陌瑛淡淡道。
“萧少主果然不同凡响,年纪轻轻竟能如此放得开,不愧为江湖豪杰。”
“不敢当,严公子真是谬赞萧某。”
“萧少主过谦了,在这一点上,萧少主与苏大公子可都名声在外呢!听说两位是至交,但不知那位宛若芝兰的朋友,萧少主是否也见过?”
“——萧某确实见过。”
“那首诗沉郁顿挫,字句似洒脱实苦涩,与‘宛若芝兰’四字似不相衬呢,难道说此诗的作者其实还是另有其人?”
“这么说也是!或许那位朋友还真不是真正的作者呢,人有千面,前后相异大概另有隐情吧。呵呵,沉寂多年,严二公子越发敏锐了啊!”
萧泽笑着接下严陌瑛暗暗探询的目光,从萧寂筠那里,他已经知道了严陌瑛的身份。严家二公子,可不是个只知道吟诗做对的书痴,比较起他大哥严陌华的煌煌文才,这严陌瑛在四年以前所表现出来的智谋不能不让人惊叹。
那不是为了成为书商而具有的能力!
那么,他如今选择隐于民间,是为了什么?
——韬光养晦么?
为自己,还是,为家族?
话锋就这么被萧泽转到了严陌瑛身上,初时对严陌瑛还有所隔膜的人们终于忍不住开始问起传说中的人物这四年的“近况”了。
严陌瑛答得十分利落。
“觉得历法很有意思,所以这四年就用在研读古籍所载的古今历法与外邦所用的各种历法上。”
在座的年轻人当然对这种老学究的爱好没兴趣,众人附和了两句,就转移了话题。这时,严陌瑛淡然的目光才不动声色地将站在萧泽身后的兰尘锁定,他不相信所谓丫鬟的身份,兰尘不像,萧泽也不像。而看苏寄宁刚才看萧泽的眼神,想来那首诗应该也是出自兰尘这里吧,虽然实在无法让人相信它会由这样一个看似不过十八岁年纪的少女写成。
萧泽,萧门少主,这个人到底知道“兰尘”多少事?
苏寄宁注意到了他们之间的暗潮,颇为奇怪,严陌瑛的重瑛书铺和萧门,应该根本是不相关的吧,何以如此?
由苏寄月起头,大家又聊开了别的话题,《西厢记》是如今的热门,但这一干人介于贵家身份,没怎么放开,不过说些辞美境优的话。得了萧泽同意,甚觉无趣的兰尘便俯身邀了绿岫一同到翡园里逛逛。
在建筑和园林风格趋向轩峻的萧门里住了些天,绿岫对苏府之大没什么感触,但这翡园的秀雅,着实让人叹服。
“兰姐姐,那位涟叔能一个人坚持十五年把这院子打理得这样完美,只是因为他喜爱花木吗?我总觉得,他也许有更重要的理由呢。”
绿岫敏感地发觉到了兰尘介绍涟叔中的可疑之处。
“大概吧,不过那是属于涟叔的理由,除非波及自身,否则我们绝对没有权力探究别人的隐私。”
点点头,绿岫跟着兰尘走下回廊。
冬日的翡园里只有听雪阁一带梅花绽放,别处多是常绿植物的深碧色老叶和树形优美的枯枝相间,一层白雪浅浅地盛在枝叶上,别有番美丽的情致。
两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园子里,到底是寒冬天气,听雪阁之外的地方,便没人闲逛了。才从那讲究的茶会上出来,这让她们十分自在。
“对了,兰姐姐,昨日讲的那个武姓女皇命百花于隆冬开放的故事,后来到底怎样了?天子,天之子,真的会有如此悖逆天常的事发生吗?我……有点没法相信呢。”
“你不信是对的,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老天爷才不会为了区区人类而改变。武则天这则逸闻是后人编纂的一篇传奇的引子,结果是因为违背天时,百花仙子全部被天帝贬下凡间,托生为百名绝世女子演绎了一段故事。”
“果然哩!”绿岫背起双手,回头看看兰尘,光华流溢的笑容里泛着点可惜的意思,“不过,我倒觉得这傲然命令百花为她的盛筵而开放的感觉,真的好华丽!姐姐,你说那样坐在帝座上指点江山的女子,到底是怎样的风华绝代呢?我们昭国就从来没听说过女子也可以做皇帝的,好想见识一下。”
“是吗?加油吧,也许你会有机会的,我是不想啦。”
兰尘舒展胳膊闲闲地应着,既然时空能够交错,没准哪天绿岫还真就穿越时空到武则天那朝去了,凭她的美丽和能力,肯定可以混得很好喔。
自个儿就不行咧,这一把老骨头,可别在穿越的过程中给颠散了架哦,那可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啊?为什么?姐姐,女子做皇帝,这可是我从前想都想不到的事,就是苏大小姐那样的人物,我觉得她大概也不能想象。”
“对我来说,女子做皇帝并不稀奇。皇帝这个位置,最好是谁有驾驭权力的能耐,谁才可以登上宝座,否则就是祸国殃民,趁早下台的好。”
“姐姐,这种话,小心隔墙有耳啊!”
如此大胆的言论吓得绿岫急忙四面察看,突地顿住脚步,有点惊慌地拉住了兰尘,低声道。
“怎么办?那里有人啊,我们刚才说的话,会被听见吗?”
“喔,放心,那是涟叔。”
会在这种天气还出来翡园里照常工作的人,当然只有涟叔。他正半跪在一棵白茶花树前,兰尘走拢过去,涟叔侧过来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涟叔,这是新近从西域那边传来的花籽,听说叫做扬羽,初秋时开紫色花,非常淡雅,涟叔您要不要试着种种看?”
“好。”
涟叔依旧很干脆,接过花籽揣入怀里,继续工作。
兰尘就在旁边看着,过了一会儿,涟叔做完了手中的工作,这才站起来。
“去我院子里坐会儿,今天冷。”
“好的,谢谢!”
记得涟叔是不轻易让人进他那间院子的,兰尘赶紧介绍被他忽略的人。
“涟叔,她是我的朋友冯绿岫,可以一起去吗?”
审视的目光立刻冷冷扫向乖巧地立于一旁的少女,涟叔漠然多年的脸庞突然有了几丝抽动,声音带着点隐约的艰难。
——在一年前,苏骋曾经问过他一个问题,那时,他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但,竟是真的么?这孩子……这孩子……
“你叫……绿岫?”
“……是的,涟叔,我叫做绿岫。”
“哪两个字?”
“绿色的绿,山由岫。”
别说兰尘惊讶,就是没与涟叔相处一年多的绿岫也感觉到眼前这中年人此刻强烈的情绪波动。看他紧紧盯着绿岫的那幅震惊模样,显然不是为绿岫那非凡的美丽而震动。
“你今年多大?”
没一会儿,涟叔恢复了冷静,问题十分直接。
“十六岁。”
“哪里人?父母——在吗?”
绿岫皱紧眉,对涟叔这种问法很不满,兰尘忙道。
“她是渌州城外冯家庄上的人,父母都安康的。涟叔,您为何这样问?”
“……冯家庄?冯家庄——”
涟叔的神色突然疲累至极,他闭一闭眼,再缓缓睁开。
“你长得真像一个人,真像!连名字也一样,绿岫,‘白石盈川,绿华满岫’,当年,她们也是为那孩子取的这个名。”
莫名其妙的几句话,透着引人猜疑的意味。
兰尘想起冯大婶一家的容貌,必须承认,绿岫和他们长得真的不像。可是看他们相处的样子,没人会怀疑绿岫不是他们的女儿,不是他们的妹妹。
“涟叔,你听说过吗?这世上会有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而且并不限定性别和双生子哟。我就见过的,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年和少女,长得非常像,站在一起,很是赏心悦目啊。”
涟叔转头看一眼笑意轻松灿烂的兰尘,余光瞅见绿岫咬紧下唇的模样,他的脸色逐渐平缓,终于又回复成先前的冷淡。
“好了,走吧。”
说着就转过身,正要踏雪而去,忽然听见柳翠儿在回廊那边大声呼喊着兰尘的名字。
跟她一起的是听雪阁那边的丫鬟,通知说茶会散了,萧泽正等着冯小姐回去。
急忙告别涟叔,两人回到听雪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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