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小筑里仍然十分宁静,屋顶的雪化了又落满,大家一如往昔。没有因为初八那场扯上萧泽的闹剧而苦笑,也没有因为绿岫的剑伤而波乱,甚至是涟叔的到来,亦没让随风小筑的人们露出一点诧异神色。
绿岫这时还没清醒,兰尘并不担心,韦月城说没事,她就得相信,况且即使她心急如焚又有何用?倒不如向涟叔他们询问些有用的东西。
她要知道,渌州西方的那座皇都,过去跟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傍晚的时候,绿岫终于醒了,睁着眼,望着檬黄的帐顶。没有哭泣,没有伤心,墨黑的眸子空洞却依然美丽。
萧寂筠端来一盆热水,沾湿了巾子,温柔地帮绿岫擦拭着脸和手。兰尘做不来这些照顾人的细活儿,就站在床尾,看着绿岫。
这孩子,还沉在昨晚的噩梦里,无法醒来么?亲眼看见所恋慕的男子化身恶鬼,在面前杀死哥哥和母亲,杀死自己,这样的地狱就是心智成熟的人都不能承受,何况她才刚刚十六岁。
——那么,与其绝望得活不下去,倒不如憎恨吧。
憎恨他们,要他们付出代价!
然后活下去!
像从前的每一天那样,像冯家人那样,认真地活下去!
时间会消抹得那道创痛……
等萧寂筠离开,兰尘缓缓坐到床边。沉默片刻,她轻声道。
“绿岫,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好好听着,既然你昨晚都没哭出来,那么今天也不要哭了。听我说完,等你能站起来告诉我你的决定的时候,若是想哭,你就再哭吧。”
没有反应,绿岫躺在那里,犹如一个美丽的人偶。
兰尘看着她,闭一下眼睛,才尽力语气平缓地开始讲述。
“你本来不是姓冯的,绿岫,你原先的姓氏为沈——沈绿岫,是如今这个皇帝的堂叔南安王的女儿,是他唯一幸存的孩子……”
那是一段兰尘原本决不想绿岫知道的往事,因为,对尚未没有形成记忆的婴儿来说,亲人死亡的可怕还根本不存在,尤其她后来十五年的人生过得如此幸福,何苦为了死去多年的人而把她拖入苦海!
可现在,这次的家破人亡却是把伤痕烙印在正憧憬未来的心底,那样的伤害,谁又是活该要承受的?
那些人,做出选择的时候,就该有背负后果的准备!
“对我来说,绿岫你究竟姓什么,是件毫无意义的事。南安王已经太久远,既然所有人都已死去,那就没有必要追究。所谓清白,是还活在那阴影下的人才会记挂的,与死人无关,与你更无关。我只知道,冯家人就是你至亲的人。而现在,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绿岫,你还活着,记住这点,你是冯家唯一还活着的人,假如连你也这么死去,那就再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如此重要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焚香怀念他们。
我记得大婶曾非常非常骄傲地说过,绿岫啊,是个孝顺而坚强的孩子。所以你不会寻死的,他们都知道。”
兰尘顿了顿,绿岫的眼睛极轻微地动了一下,她不说话,等着绿岫。
过来很久,才终于见绿岫翕动嘴唇,颤声道。
“……要怎么活下去?我看到了啊,都看到了,三哥、娘,还有爹,还有大哥、二哥、爷爷,还有……他,我没法忘记,闭上眼看见,睁开眼还是看见,娘就死在我眼前啊,我怎么忘?一辈子都没法忘!”
……一辈子都活在昨晚……
绿岫疲然闭上的眼眸无声地说着这句话,兰尘别开头,半晌才回过来,道。
“心里有恨吗,绿岫?”
“——恨?”
“对,深深的仇恨,你有吗?”
“……有,当然有。我想杀了他,皇帝,我真想杀了他!”
“杀人偿命?”
兰尘冷冷地看着绿岫。
“不错,背着十几条人命,弘光帝的确够处以死刑。可是,杀了他,你爹娘和哥哥们就能活过来么?”
“……不会,永远不会,我知道的,而且我也杀不了他。”
干涸的眼睛突然闪动起诡异的光,绿岫猛地一把抓住兰尘的手。那力气,竟扯得兰尘往前一个踉跄。
“等等,我可以杀他,可以杀死皇帝!我要为爹娘他们报仇。姐姐,你说过的吧,我的容貌,倾国倾城,那么凭借这张脸,我能不能进宫?”
“不行,绝对不行!”
兰尘脸色大变,猛地缩回手。
“为什么?为什么?姐姐,你知道吗,姐姐?我现在根本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一夜之间,我什么都没有了。爹、娘、祖父、哥哥和嫂嫂们,还有凌儿,娘说,明年要给爷爷祝寿了,三哥他刚刚定了亲事,凌儿就要满百天了……可是,可是他们都被他杀死了啊,都被他!他,他是,他是——我喜欢的人,那么那么喜欢的人!”
绿岫的表白突如其来,那悲怆的声音把兰尘的心抓得一阵阵地疼,呼吸都费力起来,这屋子,沉重得要让人窒息了。
她不由得退后一步,双手紧紧合握住。
“不行,不行,绿岫,一旦进入皇宫,这辈子就完了,那跟死没两样的。复仇绝不是这样,复仇应该是……绿岫,听我说,复仇不是为爹娘,是要为你自己。他们杀死你的亲人,这是你的仇,不是冯大婶他们的仇,正如我也有理由要向他们复仇,因为他们杀死了我的恩人。”
“……我的?”
看见绿岫猛然睁大眼睛如此问,兰尘松下肩膀,面上浮出轻笑。
“对,是你的,这只是你的仇。知道吗?所谓复仇,不是杀死对方,而是让对方付出同等的,甚至更高的代价。他们夺走了你最宝贵的亲人,你的复仇,就应该是夺去他们最珍贵的东西。”
“是的,最珍贵的不就是生命吗?我应该杀死他,可是要想接近防备那么严的皇帝,我只能选择进皇宫。”
话题竟然又绕了回来,兰尘焦急得一掌拍到床栏杆上。
“不对,绿岫,不要去皇宫,你一个人,那是在寻死。复仇不该是要陪上自己的一切来杀死皇帝的,而是,而是你要作为胜利者高高在上地怜悯他失去的痛苦,报完了仇,你还要好好地活下去的,你不能给他殉葬!”
“……姐姐,你在劝我放弃复仇吗?”
绿岫突然冷静下来,她盯着兰尘,然后转开目光,看着帐顶缓缓道。
“你说得对,我想凭一己之力杀死皇帝,那是不可能的,我在自寻死路。但你不是我,你不会懂,姐姐,你不会了解的,那把剑……有多痛……有多冷!你不知道……对我来说,最重要的……”
空洞的眼神看得兰尘直想从这里逃开,她的确是不了解绿岫的感受。不可能了解的,“兰尘”这个人,本来就是个感情淡薄的人,既然不了解,那么抚慰人心的话由她说来,就是一种残酷。
加加减减,这代价是值得的么?她只能努力用理智来给绿岫计算。
“……你觉得重要的只有亲人和生命吗?”
绿岫没有理会兰尘莫名的这句话,她疲倦地闭上眼睛。
白鸿希的脸,温和的、冷峻的脸映着凛凛剑光在眼前晃动,还有母亲的血,还有亲人们的笑容,一切的一切如绳索般绞着她,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痛。
痛在心的最深处,怎么抓挠都无法缓解哪怕一点点!太痛了,她只能想到用杀死那皇帝的方法来舒缓!
只有这样吧,只有这样才能平复她的怨恨,平复她对自己到现在竟然都还想着那人的怨恨!
所以不管兰尘怎么说,她都不会放弃,否则她无法活下去。
“对你来说,也许是。可是这世上多的是爱钱财、爱权力、爱美色多过生命的家伙,而弘光帝,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东西会比‘皇帝’更重要。”
“那又如何?他就是皇帝。”
“对,他就是皇帝!他已经是皇帝了!”
站在床前,兰尘俯视着猛地睁开眼睛的绿岫,焦虑的神色突然静下来,她轻声重复着。
“皇帝?不错,皇帝……”
她蓦地轻笑起来,偏开目光,缓缓坐到床边,慢而自然地为绿岫掖好被子,看着她绝世美丽的脸,那样风清云淡地笑着,说。
“——绿岫啊,你去做皇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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