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沈燏在临海的战役,几乎是弘光帝每天都要做的事。
只要从繁冗的国事中一闲下来,他就会靠在龙椅上,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那里有一幅昭国的地图,地处东北的临海在地图上并不显眼,但自从沈燏被他封到临海做东静王之后,弘光帝的视线总会在第一时间落在这个小小的犄角上。
侍从们仿佛雕像般沉默地立在旁边,正值晌午,什么虫鸣鸟叫声都没有,偌大的御书房里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心跳。
终于感觉到眼睛的疲倦了,弘光帝抬手抚着眉骨,闭上双目。
过临海往北,陆地如同被巨大的马蹄踩过一脚般陷落海中,呈弧形的新月半岛从燕的东北方向垂下来,与临海只隔着一道天龙海峡,半岛周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岛群,而东月国则占据了整个新月半岛和多数周边岛屿,实力在这些岛国中最为强大。但面对着广阔的大陆,渐成气候的东月国开始不甘心蜗居在狭小的岛上,它希望登上大陆。
北燕军力强大,东月国的西扩之路根本无法展开,它便开始向南,把昭国作为了吞食的目标。而昭国,只有一支孱弱的水师。
所以弘光元年,初登帝位的他把沈燏封到了临海。
军神一样的沈燏,在西梁战场上取得巨大功勋的沈燏,面对从未接触过的海战,也可以那么出色吗?
他在赌。
赌沈燏的能力,赌临海,赌性命与帝座。
第一次交锋,沈燏输了,虽然没有输得太过于凄惨。
他松了一口气,于是他知道了最好的解决方法。老天果然还是公平的,没有让他的弟弟同时具备陆战与海战的天才指挥能力。所以,如果沈燏和东月国的战争能一直在天龙海峡这儿持续下去的话,他们兄弟就可以过得很好。
弘光二年,临海传来了捷报。
东静王大败东月国水师,占据了一半的天龙海峡。
这个让朝廷众臣欣喜的消息,让他从明媚的春天一下子退回到了隆冬的凛冽寒风里。
沈燏,沈燏,沈燏——他到底有多厉害?
皇帝是他,是他,可是他最勇武的军队,却是沈燏的旧部。他知道,那些士兵和军官们崇拜着立下不败旌旗的沈燏。
至于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水师,怕是更如此。
哈,这样的情形,跟当年父皇与南安王何其相似!
……恐惧像是会遗传似的,因此,他也派出了密卫……
弘光二年春末,东静王遭刺客袭击,卧床数月。
弘光三年,东静王小胜东月国三次,小败两次,惨败一次。
弘光四年,东静王大胜一次,小胜两次,小败四次。
基本上胜败持平,昭国所占据的海域再没有变化,但水师的力量却在增强。不仅在人数,更在战斗力。这是密卫得出的结果。
沈燏意识到了么?
这个认知却不能让弘光帝放心,相反,似乎是让他更焦躁了。
不能再把沈燏放在临海,可是东月国又不得不防。密卫们告诉他,虽国力不及昭,但东月国的水师和野心却是很强的,东月国的步兵亦不可忽视,而目前,东静王的水师的确还无法凌驾其上。
比较起北燕广袤的冻土,西梁无垠的沙漠,和东月茫茫海洋中狭长的国土,沃野千里、物产丰饶的昭真是块太大的诱惑。自小,弘光帝就明白这点,父皇、太傅、群臣,所有人都反复叮嘱这帝座上担着万里江山的沉重。
他的敌人从来都不止是在昭国内的,所以,他不能容自己失败,在没有了武勋彪炳的弟弟后。
眼睛睁开又再闭上,这个问题困扰他已经很久了,可是他没有解决的办法。这样大的昭国,竟没有人可以代替沈燏!
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弘光帝坐直身体,内侍经过通传后趋步进来,毕恭毕敬地呈上加急驿报。
“哪里传来的?”
“回圣上,是东月国。”
“——什么?”
弘光帝猛地抬起头,强烈的视线盯得那内侍不由得结巴起来。
“回、回圣上,是东月、东月国来的,要议、议和。”
一把展开驿报,弘光帝匆匆扫视一遍后,脸部奇怪地扭曲起来,他又仔仔细细地读着驿报。
确实是求和,东月国皇帝苦于连年争战,国力渐空,决意献上公主求和。
侍从们仍然像雕塑般立在这间宽广的御书房里,恍如不存在,没有人为这个消息抬头,没有人敢侧目偷觑一下那张华丽的帝座。他们分阶次站在自己该站的位置,目光直视前方或地面,什么也不看。
所以,只有弘光帝自己知道,他的脸正不受控制地变形。那是一种混合了兴奋、狂喜、怀疑与决绝的复杂表情。而后,他抬起头来,站在高高的丹陛上,目光越过宽敞的空间,看见宫外灼眼的夏阳和波涛般的绿。
他突然想到,水师依然强大的东月国为什么要求和呢?
——因为知道,未来必然会输给沈燏么?
还是沈燏!
“宣旨,朕同意东月国议和的请求。”
“传,丞相孟僖、兵部尚书任宏、威远将军冯常翼、吏部尚书顾况、礼部尚书严赓即刻上殿。”
东月国议和之事在朝廷里迅速掀起轩然大波,不是因为战祸得解,也并非因为尝到了胜利的喜悦。在有所明了的臣子心中,东月国与其是个威胁,倒不如说它是个微妙的平衡点——在皇帝和东静王之间。
昭国人向来关注的敌手是北方的燕和梁,漫长的边境线,强悍的骑马民族,越过北部山峦后即无遮拦的平原地势,这就是昭国的外患。至于东月国的水师,昭国人总不由自主地觉得即使他们的水师强大,但昭国可不是海上的小岛,就算越过临海,一踏上广阔的陆地,何惧之有?
这就是不了解所带来的误区,偏远的东月国不在昭国人关注的视线内,于是东月国的一切都被掩盖起来了,包括它可能会有的实力。基于此,昭国人会嘲笑那些到过东月国,并告知这个国家已非昔时可比的人们。
当然,假如临海真的被东月国占领,昭国人肯定是不能忍受的,但那就是另一个理由了。
那么如今臣子们关心的是,要是来自海上的威胁解除了,皇帝该如何“安置”他功勋卓著的胞弟——东静王呢?
弘光帝没有任何表示。
在命兵部尚书任宏、威远将军冯常翼确保东北道驻军,也就是负责与北燕作战的军区严加戒备后,他要吏部尚书顾况与礼部尚书严赓选出善于辞令的官员,准备赴临海等待迎东月国使团赴京,而鸿胪寺卿则协助丞相孟僖筹备朝中与使团接洽的一应事宜,同时着宣武都尉孔霖率御林军细加堪察京中治安。
在两年内接连经过兵部郎中张享、户部侍郎刘鑫、吏部侍郎石晋等获罪抄家流放及苏家菘陵盐矿之事的牵连后,不说这整个昭国吧,至少京城里已是一片风声鹤唳。如今看皇帝为东月国求和而如此兴致高昂,整个京城仿佛从夏日的焦热里走出来了一般,躲在树荫下的平民百姓们眼花地瞧着从前绝不可能在烈阳下驰过长街的王公贵族们的华美车驾,一边比着谁家的车马更威风,谁家的仆人穿得更好,一边好奇地猜测遥远岛国上的来使。
与来自西域各国的人们比起来,东月国的人就没有那么丰富多彩了。一样的黑色头发,一样的黑色眼睛,面容较平,乍见之下,除了服饰之外,与昭国人没有什么区别。
使臣是个各方面都中等的中年男子,在随行昭国官员的陪同下,他微笑着穿过高峻的城楼,马车缓缓前行在京城最繁华的长安街上。宽阔的街道,整齐的行道树,飞檐精致的小楼,如林的布幡,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一派繁华令别的使团成员皆掩不住眸中的惊叹,唯有这名使臣仍是微笑着。
漫漫长街尽头,华美的仪仗直往皇城里排开。
经过一道道耸立的门,穿过一层层威武的士兵,使团终于到达终点——永和殿。
虽然这时已快要接近夏末了,但白天太阳的威力丝毫不减。顶着这样的大太阳爬殿前高到仿佛没边的台阶,对使团的成员们来说,就不再是件让人想愉快地惊叹的事了。
抹着汗,他们忍住想诅咒的愿望。不过,也许旁边那些仍穿着盔甲笔直站在太阳下已很久的士兵们大概早在心底骂开了。
台阶终于到了尽头,重檐庑殿式的高大屋顶近看更显金壁辉煌,无数根红漆大柱一字排开,厚重的铜门内,百官分列两边,尽头高高的帝座上,一人身着黄|色衣袍,冠上的玉串垂下来,让匆匆抬头一瞥的使臣看不清他的脸。
叩见完毕,献上国书,弘光帝甚是满意。
议和的条件是早已谈好的,东月国没有提及会否退出天龙海峡,国书里仅说愿以公主和亲并献上大批金银珠宝,冀望两国结成友好,互通有无,开天龙海峡为两国间商道,并愿协助昭国训练水师,以驱逐海盗,保商道及海岸平安。
数百人的永和殿上一片沉寂,没有人有异议。
因为从一开始,弘光帝就不关心东月国在天龙海峡的实际行动。只是,他那日紧急召见兵部尚书任宏等重臣的时候,曾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假若东月国日后再起战火,谁可为朕直捣月都?”
片刻的沉默后,年老却魄力不减的武威将军冯常翼躬身道。
“陛下无需忧虑,请再稍加等待,我临海水师必能成为海上雄师。要是东月国胆敢来犯,臣等定为陛下直取月都。”
好半晌,弘光帝点点头。但是他也不再关心军备问题了,他似乎毫不考虑东月国有假议和的可能,也不在意这有没有可能是东月与北燕间的阴谋。
任宏和冯常翼在力谏却被无视后,他们只得再三命边境各驻军将领不许懈怠。至于临海,因为东静王在那里,实质上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兵部管不到那里去。
觐见顺利结束,使团被好好安置进了国宾馆。和议的昭书及封东月国所献之安宁公主为顺妃的敕书由礼部负责连夜起草,而回赠东月国的礼品则由丞相孟僖亲自挑选。
朱雀台是昭国官署的所在,夜间值班的官员们通常都会在朱雀台左侧的宸云阁里休息,平时入夜后便是寥寥数人而已,今晚却颇为热闹。
值班的、加班的,商谈夹着笑声里里外外装满了宸云阁。难得皇帝如此高兴,纵使今晚不能在家中安享玉簟的清凉,也好过惹来龙颜大怒。
任宏坐在榻上,手中一杯茶已掂了很久,武威将军冯常翼早已回府去了,他原打算走,却还是留了下来。里间,严赓正与礼部侍郎以及他那文名蜚声昭国内外的长子严陌华等人斟酌着字句。
放下茶杯,任宏起身走到院子里,果然老了,坐久一点都会筋骨疲累,不出来动一动只怕就要朽在榻上了。
顺着宸云阁的复廊,他往朱雀台的后园漫步而去。月光在金色的宫殿上镏下一层银辉,黑影憧憧的大树遮去屋子里透出的灯光,让夜更宁静了一些。
“——任大人?是任大人吗?”
左侧突来的声音让任宏一怔,脸上表情却无异。
他转头看去,廊柱后走出来的是齐国公顾况。任宏笑着拱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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