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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坐看尘起时 > 第十四章 破局

第十四章 破局

听属下报上这样的消息,萧岳未加理会。他下令各分舵严加约束弟子行事,下令马市与漕运主事更严密注意国中动静,下令顺雍江往下细加搜索萧漩踪迹,下令加强内宅防护,一应人等若非准许,不得出各自院落。

眨眼功夫,已到黄昏了。

萧岳坐在书房里,也没让人掌灯,只独坐在书桌后,看着窗外一层层昏暗下来的天­色­。

良久,他才起身,往萧泽疗毒的西院去。

一箱箱的珍贵药材堆在屋子里,红榴、楚怀郁,再加上萧门自己的大夫,个个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但萧泽的情况仍旧未有好转。除了红榴曾偶然见过,其余几人竟都不知艳雪,他们拼尽全力,也只是让毒­性­再未侵蚀罢了。

一步一步走出院子,萧岳站在长廊上,应该是禁令的缘故吧,今日这宅子显得尤为空旷。已到晚膳时间了,他一点胃口没有,也不想到孟夫人的院子里去。

至少今晚,他不想再应付任何人。

萧岳就这么听任双脚空空地在廊上走着,夜风沁凉,可他感觉不到。待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无意中竟走到了萧泽的清园前,这时候,天已经黑了。

叹息一声,萧岳停下脚步站在园外。

看着天上圆圆大大的月亮,向来豪迈的他陡然间只觉得凄凉,如今这状况,竟颇有几分家破人亡的征兆。失去月城的时候,他还有这么一个家,还有萧泽,可是若失去他们,他还有什么?萧门?

呵,他萧岳这一生,最不缺的就是天下功名。

风一阵一阵吹过,背起手,萧岳正想离开。园内忽传来轻轻的女声,虽不大,却抑扬顿挫,极清俊地吟诵着什么诗句。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今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是苏轼的名篇《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萧岳当然从未听过,但听这句子,听那女子的朗诵,他心中正郁结,也不禁共鸣起一份深远的怅然。而听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时,更牵起他如今的悲凉,末尾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眼下却只能令他不禁长叹。

“婵娟”二字他不解何意,却能理解这十个字中的情怀。只是世间凡人,有几个能在自身惆怅中折向这境界求得解脱?

萧岳正叹着,园内沉寂了的女声再度响起,像对人说话的样子。

“小萧要记住哦,刚才娘朗诵的可是娘家乡那边鼎鼎有名的千古佳作啊,很美吧!因为太美了,在曲子失传千年以后,人们还特地又给它谱了曲子再度传唱啊!嘻嘻,小萧虽然不是华夏子孙,但既然娘收了你做儿子,你也算半个了,哪天要是能穿越到那个世界去,好歹也有件娘传下的­精­神遗产嘛。”

清清淡淡的声音带着轻轻的笑意,不是宠溺至极的温柔,却自有一番温和恬淡在里面,像初秋的风,微凉宜人。萧岳对这声音没印象,但从那声“小萧”里猜到了,这是儿子带回的那个丫鬟在说话。

“哪,小萧更要明白,这首词好就好在那份豁达。这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必怨那月亮‘何事长向别时圆’呢!正如说求不得为人生之一大苦,但求不得,求不得,万古人间,何尝有求便非得,得了便能要个完满的道理?反而是不论得不得,人都得放开的。放不开,就成了执念;成了执念,也就是蛛网里的虫,恋恋红尘从此唯余一个‘苦’字了!”

“小萧,我希望你今生过得快乐,而快乐来自于自己。知道吗?富贵、顺遂、卑贱或苦难都受限于命运,但快乐的人生却只能是自己才能给予的。”

瞧着天上银果盘似的月亮,兰尘坐在廊下的软榻上点着兰萧的小鼻子说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说话的声音和兰萧的笑声,平日萧泽不在时也这样,但今晚,就是觉着空旷得很。

“谁——”

身后突然传来染儿一声断喝,兰尘忙向院中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小径上稳步走过来。她一时没认出来,染儿目力好,来人一出现就认得了。

“门主?啊,属下冒昧了,请门主见谅!”

“无妨,我就是来转转。”

萧岳不在意地挥挥手,视线转向抱着兰萧从榻上起身了的兰尘。

“——这就是你收养的儿子么?”

略欠一欠身,兰尘答道。

“是的。”

仿佛明白在说自己,兰萧“咯咯”笑得很欢,软软的手掌搭着兰尘的脖子,大眼睛直瞧着萧岳,脸上两个可爱的酒窝像要把这银­色­的月光装满。

萧岳笑一下,走过来在椅子上坐了,又指指那软榻。

“你也还是坐着吧,陪我说说话。”

狐疑地与染儿对视一眼,知道萧岳今日心情肯定不好,却没料到会到这里来。顿了顿,兰尘还是坐下了,染儿进屋去泡茶。

“刚才听到你说话,是对这孩子说的么?他还这么小,哪里听得懂!”

想起萧泽也这么问过,兰尘的­唇­勾了勾,道。

“其实哪里是说给他听?都是说给自己听的,世上没有一定的事,总得常说常念着,才不会迷失了自己。”

“迷失自己?你是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不,门主高估了,我一个丫鬟能有什么长远打算!只是人活一世,最长的是日子,我只不想自己被日子磨成死鱼眼罢了。”

“……这份心思,倒是难得!”

萧岳看着被月­色­洗成黑白的庭院,这里很宁静,却又不会死气沉沉的,压抑得要让人发狂。他接过染儿斟上的茶水,轻轻啜了几口,才想起自己这大半天竟是滴水未进,不免又是一阵苦笑。

兰尘看看萧岳,她拿不准萧岳来清园的用意。而萧泽又情况不明,虽消息传出来说无事,但若真无事,萧泽岂会不回清园?

正迟疑着,就听萧岳道。

“你怎么——哦,是想问泽儿的情况么?”

“……是。敢问门主,公子他……何时可以回来?”

萧岳淡淡地从兰尘脸上转开视线,毫无隐瞒地回答兰尘。

“我不知道,艳雪之毒他们无能为力,我派人去请月城了,只要能撑到月城赶到,泽儿就可以没事。就算连她也解不了艳雪,也只有她能通知到冼来救泽儿­性­命。”

得了答案,兰尘略略松了口气,既然有韦月城在就没问题的话,那便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相信这会儿,韦月城肯定正赶过来,不会来不及的。似是察觉到兰尘放松了的表情,萧岳瞥她一眼,又问道。

“你不想去看看他?”

想了想,摇摇头,兰尘老实回答。

“我不懂医药,论照顾病人,也做不到细致体贴,更遑论饮食生活的禁忌。还是不去添乱了,就在这儿等着公子回来吧。”

“你这丫头,倒冷静得很!”

“不给人添乱是第一准则,在这基础上再求有所作为,我认为这很正确,公子也同意这个意见。”

笑了笑,萧岳伸手接过睁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看着大人们说话的兰萧。

“还是小孩子好啊!小孩子,什么怨愤都没有,在一起和和乐乐的。泽儿给你说过的吧?他们三兄弟,小的时候真是亲密,怎么长大了,就成这样了呢?澈儿的意思,是我令他们母亲因嫉妒而疯狂,而他们又因他们母亲变得异常——我不明白,她早就知道我心里装着月城,我永不可能忘记月城,她当初明明是最清楚这一点的。嫉妒,嫉妒的话,她为什么会为我说下又一门亲事?”

仿佛找着了听众,萧岳抱着兰萧说个不停。在这月­色­下,他仿佛又回到了韦月城消失后的那段日子里。那时,他也总是在这样宁静的夜晚抱着安安静静的小萧泽,看着天上遥远的月亮。

“我确实看重泽儿,因为歉疚,我更关心泽儿一些。可是泽儿他是长子,又颇具才­干­,我着力培养他,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且我也绝未因此而漠视他们兄弟几个,指导武功,历练江湖,除了少主这个位子,我给予他们的究竟还少了什么?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了。”

兰尘没有接话,清官难断家务事,人的心最是难以明了的,何况这次闹得这么大!再者,她又不了解萧岳此来是何意,怎么好乱说话。

萧岳似乎也无意于她的回答,长叹一声,摸着兰萧的头忽问道。

“……兰尘,你叫兰尘,是吗?”

“是。”

“你是异国人?”

“……是。”

“泽儿很看重你。”

“不敢,兰尘只是公子身边侍人,公子使唤得久了,比较习惯罢了。”

侧头看一眼动作端端整整似恭谨的兰尘,萧岳淡淡道。

“能让花棘点头说不错的人,总该有过人之处。”

兰尘不说话了,萧岳既然能把花棘给扯出来,就证明他至少听闻过她们间的些儿事,再努力撇清,恐怕会惹火这位门主大人吧。毕竟今天发生的事,对他应该刺激非常大。

“我命人去请了月城,可是我现在怕见到她,她是知道我会照顾好泽儿,当年才会独自离去,哪知道泽儿留在我身边反而……我也怕去看他们呣子,泽儿与漩儿俱是生死不明,他们应该都怨着我的。事情发展到今天这局面,我无法把一切归罪于自己,但不怪自己,又能怪谁?呵,真没想到啊,我萧岳竟会有这么软弱的一天!”

兰尘动了动嘴­唇­,还是没做声。

正在这时,园外忽传来属下一串呼声。

“门主,门主,夫人到了。”

萧岳一下子站了起来,脚迈了出去,却又硬生生顿住。他的胳膊不自觉用上了劲儿,勒得兰萧不舒服地哼哼两声,挣扎着就要哭出来,兰尘赶紧伸手去接。萧岳反应过来,松了胳膊,对属下吩咐道。

“即刻请夫人去西院为少主疗毒,楚怀郁他们一个都不准放走,所有人全力协助夫人,要什么药材尽管来报,不得有丝毫耽搁。”

“是,门主。”

属下领命而去,萧岳抬头看看天上那轮高挂的月亮,转头问道。

“你也知道月城就在附近?”

“……听公子说,因为韦老先生想来武林大会上玩玩,而这次武林大会是由公子主持,夫人担心老先生过于爱护外孙而闯祸,就跟来看看的。”

萧岳自然清楚岳丈大人韦清那“江湖奇侠”的赫赫名号是由什么功绩累积起来的,他也知道已经放手的韦月城不会是为他而重回南陵,明明适才自己也说过怕见到月城。可是听到兰尘这么说,心里却又是一阵酸涩。

“是吗?这样啊——呵,幸好,幸好!”

举步下了台阶,萧岳正要离开,忽又停下,回头道。

“兰尘,你若是想去看泽儿,就去吧,只不要打扰到月城疗毒就好。”

“呃,是,多谢门主。”

摆摆手,萧岳慢慢地朝外走去,兰尘抱着兰萧看着他的背影。

实话实说,她并不同情萧岳。这里面有对男子三妻四妾的反感,也有对他一味以宠信来弥补对韦月城和孟夫人感情上这份亏欠的不以为然,可以说,事情会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固然主要在孟夫人失去理智的嫉恨,可居于这一切的中心的萧岳,同样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

但兰尘一向笃行“责备于事无补”,她也会喜欢想“如果当初”这样的假设,也会在怒气上涌的时候,百般热烈地问候那点火的人,然而这也仅是片刻而已。出了事,她就会要求自己尽快做出决定,并且在做决定的时候,只从当下的实际考量。

就在萧岳要绕过溪水时,兰尘终于忍不住道。

“门主,但凡过去了的,不管如何便都是前尘往事了,追无可追,我家乡有句古话——不如惜取眼前人!”

萧岳的脚步停了停,在兰尘的声音没入黑暗中去了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背起手过了溪水,消失在桂树后。

不如惜取眼前人么?

他何尝不知道,又何尝没有努力去惜取?但月城啊,那有如高高挂在旷远夜空中的满月般光辉清冷而又绝艳的人,他怎能忘得了!

这,便是负心的下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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