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尘往事
萧泽静静地站在一片黑暗中。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黑暗了。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儿的光透进来,连自己也看不见,比当初父亲把他扔进去闭关的石室还要黑。而且那黑暗甚至好像能吞没声音似的,连跑动时的足音也消失了。
“八年,已经八年!”
虚空中忽然有声音晃过,听着有点模糊。萧泽全身的神经陡地绷紧,却只有手指轻轻动了动,他的头略垂着,双目微闭。
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清楚了些,是女声,哀怨的女声。
“我如此爱他,我已伴他更久,为什么他的心还不在我这里?”
萧泽的身体猛地一抖,这声音太过熟悉,太过含怨,他以为自己早已不在意了。在某个安祥的午后,在那锦缎着地的桌下躲藏的午觉的香甜,都因为这声音而碎成一片,童年。从这一刻起全部结束。
“是因为他吗?是不是因为他?因为他一直在这里,所以岳总是忘不了那个韦月城,所以我永远是妾,所以我的孩子连半分机会都没有,再怎么优秀都只能永远臣服于他!”
“萧泽萧泽萧泽——”
“她是故意的,她甩手而去,却把儿子留在岳这里,逼得岳永远记住她,逼得我在岳心里永远什么都占不到!”
“我恨她,我恨他们!”
“为什么他们要存在?为什么他总要跑到我跟前得意地叫我二娘?他想炫耀什么?他想提醒岳什么?我恨他,死掉的小孩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他?”
失控的声音尖利得吓人,仿佛锋利的箭,萧泽茫然地看着包围自己的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感觉,震惊、害怕、厌弃?
就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知道这世上竟有人会这么地憎恨自己,而那个人却是前一刻才对他温柔微笑的二娘。
是误会吧?是他在做噩梦了吧?
记得那时他就是这么安慰惊恐的自己的,轻轻蜷缩起身体,他闭上眼睛,蒙上了耳朵。
黑暗的空间重又安静了下来,萧泽紧紧闭着眼睛,他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辛苦地喘气。
“泽儿?泽儿?”
温柔的声音仿佛响起在耳畔,萧泽依然闭着眼睛。
“泽儿……”
“你过来,澈儿,过来看看你的大哥,看他睡得多么自在。”
“澈儿,你要记住!你没有半点不如他。你甚至比他更优秀,更高贵,可是就因为你爹的心不在娘这里,对世人来说,你就只能是庶出的萧二公子,这萧门,还有绝世武功,还有名誉与地位,你永远都没有机会得到。”
“从前他叫我二娘,如今他一声声地唤我孟姨,真刺耳,那声音真刺耳啊!澈儿,你已经十岁了,该明白了。为了娘,为了你自己,澈儿,你要把他比下去,你要从他手里夺去萧门。澈儿澈儿,娘只有靠你了!”
“澈儿澈儿,不要让娘再看到他!”
“……”
萧泽猛地张开眼睛,明明仍是一片黑暗。但眼前却总有两个相拥的影子。女性美丽的脸轻轻搁在稚嫩的肩上,手臂把小小的身体抱得死紧,那孩子却似未感觉到疼痛似的,一张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相衬的冷漠。
那张脸从孩童蜕变成少年,长成青年,那冷漠却再未褪去,仿佛已经深入骨髓了,连扯起唇角笑一下,或是瞪视一眼这样的动作都不能。
头突然疼了起来,非常的疼,那种像要裂开的疼痛折磨得他捧着头弯下腰,半跪在地。
——“药性相斥!”
“别慌!许迟,楚公子,你们压住萧儿的身体,压紧点,不要让他动一下。楚夫人,劳烦你把我的银针拿过来,全部。”
轻轻拭去萧泽口中流出的血,韦月城屏息,稳稳地将最粗长的银针一根根扎进萧泽头部的大|茓。
萧岳固定着萧泽的头,不让他因为疼痛而有丝毫动弹,否则韦月城的针稍有偏差,萧泽不死也废了。但看着平素桀骜飞扬的儿子如此面无人色,萧岳只觉自己也似能亲身感受那种疼痛,那种据说是像要把灵魂撕开的痛。
有那么一刻,他真想逃开,像兰尘一样,不看不听,只在清园里默默地等他回来——
那总是笑得温柔的人大概不知道吧。他不止一次地听到过她倾诉她的恨,他甚至亲眼看到过。不是直接在他面前,而是她转过身去,他看到她的手攥得紧紧的,连指甲刺破了掌心出血了都不知道,连躲在帏幕后的萧漩看到她的脸后吓得摔倒了都不知道。
爱之深,恨之切!
这是兰尘说的,他明白但始终不能理解。
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自己的母亲不在了,不是像洛阿姨吐着血倒地的那种不在,而是走了,独自离开南陵了。为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还有个人会温柔地抱着他,温柔地对他笑,温柔得和对她亲生的孩儿一样,那就是母亲!对他来说,她就是母亲!
可原来不是,不仅不是,还是深恶痛绝的对象!
呵——
“……公子……”
“你在不安吗,公子?”
“原来公子也是有求不得的啊!”有人轻笑着叹了一声,声音清清浅浅的,像初秋吹过水面的风。萧泽不禁凝神,果然听她又道:“不过这也没什么,至少没有跌入怨憎会的深渊里去。”
“能这样才算好!就算他们不爱你。但是你爱他们,你嗳嗳着他们的你,所以被人弃若敝屣又如何呢?人只要珍惜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好了。说起来,这世上又能有多少属于自己的东西?”
——窗外再度晨光明媚的时候,韦月城终于舒了口气。
没事了,萧儿没事了!
心情一放松,顿时觉得全身无比酸软,她靠在旁边的榻上,疲累得连胳膊也不想抬起来。这时,一杯热腾腾的药茶递到她面前,韦月城一边向许迟道了谢。一边接过。
“我来看护公子,你去歇会儿吧。”
许迟淡淡地走到萧泽床边坐下,他跟韦月城一样俱是两天两夜未眠,但仗着内功深厚,他的精神还很不错。知道即使萧泽现在已脱离危险,但韦月城仍不会放心,他便亲自看护。
想了想,韦月城点头道。
“也好。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反复的。再过会儿,楚公子他们就可以来接替你了,你不要再扛着了,也去休息吧。”
“我知道。”
“哦,对了,如果我爹回来,要他一定先来找我,不许擅自去找岳的麻烦。”
“老爷子恐怕会憋不住。”
许迟淡淡陈述事实,韦月城想了想,道。
“那就告诉爹,若不按我说的,便至少一年不许他上麟趾山。正是多事之秋,泽儿中艳雪剧毒固然让人生气,但这时候,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看到许迟点头答应,韦月城这才安然喝完杯中茶水。许迟在其中加了安神草,她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目送韦月城走入侧室,许迟垂眼看看萧泽。呼吸较先前平稳了许多,也没有再冒汗了,只待余下的毒素再淡去三分,应该就可以清醒了。
敏锐感觉到的异样惊动了许迟,他警觉地抬头看去。门被推开了,轻而有力的脚步声传进来,许迟猜到来人是谁了。果然,下一刻,转过帏幕而露面的人便是萧岳。
许迟转回头,萧岳在床前停下。
萧泽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终于不再那样骇人。同样两天两夜未眠,萧岳却似比一直守在跟前的许迟还要疲惫。
顿了顿,他问。
“泽儿是没事了么?”
“嗯。”
“那他什么时候可以醒?”
“你也知道艳雪的毒难得清。可能要到下午才会有醒来的迹象。”
“……真的不会留下什么影响吧?”
“不会。”
“……”
萧岳再无话可问了,月城先前已经说过大致的情况,中间虽有惊险,但治疗总体还算顺利。而瞧刚才的情形,月城显然是对萧泽的治疗结果极为放心,才会离开去休息。
看看萧泽,再看看低着头的许迟,萧岳想起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那简简单单的情景。他很想说些什么,可是现在,真的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许迟,泽儿——就劳烦你了。”
“没关系。”
许迟抬头瞟了萧岳一眼,似是觉得奇怪。他们是老相识了,出身名门大派的萧岳多礼,他是知道的。但他们之间,萧岳以前可从没“以礼相待”过。
感觉到许迟略带疑惑的视线,萧岳的眼色深了深,他一转身,离开了房间。
前夜终于还是去见了匆匆赶来的月城,也许是悬着萧泽的关系,他们只是看了一眼,月城什么也没问。
“门主。”
洛渠从对面直接跃过莲池,呈上两样东西。
“这是……三公子的剑与发冠,渔人在距离古渡七里处捞到的。”
呆立半晌,萧岳木然接过那柄无鞘的宝剑。
“……一起?”
“不是,在两处,相距甚远。剑冲到浅水处,发冠是被渔网勾到。”
“还有什么吗?”
“没有了。”
萧岳握紧了剑柄,这是萧漩八岁开始习萧家剑法时他依循家中俗例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华美而冷冽,萧漩分外爱惜。他甚至不常用,别人多认为萧三公子性情风雅,更喜用扇,但萧岳看到过儿子练罢剑法后坐在一边细致擦拭剑时的神情,那是舍不得。
如今,这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叫人继续找,往下游去,增加悬赏金,但有任何一点线索,均重赏!另外,现在可以对飞云山庄施压了。记住,这力度要把握好,绝不能触到那位的鳞。”
“我知道,门主放心。呃——少主,可好转了?”
“现在还没醒,不过没事了。”
洛渠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看了看萧岳,拱手要他注意休息后就转身大步离开去布置人手。
捏着宝剑与发冠,萧岳独自站在清晨明媚的秋阳里,看着走廊蜿蜒的孟夫人所住院落的方向,心中悲慨情绪激荡。
毁了这个家的人到底是谁?
每个人都好像有自己坚持的理由,结果,每个人都伤了一身。事已至此,他已经不想去追究到底是谁的责任了,他只想他的儿子们都回来,回来再说。
如今,萧泽可以保得平安,可是萧漩恐怕真的——已凶多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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