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放手。”我吩咐他。我把金属手往回抽了一点,拧开了另一个螺帽,里面同样是一根细丝,这是手臂神经。我尽可能快地给它上劲儿,看它扭曲变形,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整只金属手动了起来,胳膊开始转动,慢慢把黏糊糊的泥甩开,像个钻头一样越转越快,钻洞就这样在一片搅拌声中逐渐扩大。我想到,其实往里面钻的时候就可以让它转起来,我把这功能忘了。
洞扩张到大概碗口粗的时候,开始有污水流出来了。开始是没有颜色的水,伴着新一轮更丰富的臭味(我大概已经脱敏了),流经泥山,被凸起的地形分成两支、四支,流进山下的积水里。机械手的动作并没停下,我一边让它旋转,一边摇晃着好让它刮擦更多的淤泥,这个洞口在我这边已经有小脸盆那么大了。
水渐渐变成浑浊的灰色,有一些白色的絮状物、菜市场里常见的红塑料袋和一些烂豆芽流了出来,我突然有点想吐,屏住呼吸这当口,手就停下了。我感觉泥山里的那只手又抓住了金属手,端起手电筒往深处看,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既然这样我就再拉一下试试。
从进下水道起,到现在已经不知过去多长时间了,我一直没好好休息,又困又乏,手勉强搭在我那根神奇的工具上,连握紧它都很困难。我干脆用两只胳膊抱住金属手的最后一节,用腋窝、肘和腕将它钳住;身体也趴在上面,好把下巴也利用起来,就差动嘴去咬了。
这似乎是仅存的最后一股劲,如果没能成功我就趴倒在这烂泥堆里再也不起来了,死也不起来了。我抬起左脚蹬进身前的泥里,腰向后挺出去,胳膊把金属手缠紧,只一拔,我的腿就彻底没进了泥山。于是我把右脚也举起来,用力蹬,任由它也被泥山吞进去,这样我整个人都横了过来,手电筒Сhā在裤子口袋里,光柱不知指向了哪儿,现在不用在意了。我换两腿一起蹬,胳膊尽力拔,努力把腰挺直,我错觉这金属手已经被我拔动了,或者是我在泥里陷得更深了。
就这么连拔了三次,我已经要绝望,要放任自己瘫痪过去时,金属手打出的洞里突然喷出了一股猛烈的水流,把我整个人浇个正着。我一惊之下松开手,从泥山上冲了下去。那水还没有停的意思,它把泥山自探洞以下的部分冲垮了,接着是更多泥从山体上剥落,最后我眼睁睁看着整座山在一阵颤动中瞬间崩溃,似乎漫无边际的水涌过来,我分不清方向,两只手也不知该往哪儿划动。
水流带着我和许多烂泥污垢,沿着下水道的规划冲向远方,不知是福是祸。好在我身上长了树,可以浮在水面,我仰面躺着看许多大大小小一模一样的白砖倏忽而逝,突然觉得,相比停滞不前,漫无目的地冲动前进甚至更可怕。
这样的时刻我可以稍微休息一下,现在什么人都不能阻止我入睡了。
没有梦。
天色微亮的大海与清晨作伴。它用冰冷安静的潮涌模仿着蚊虫骚扰下的呼吸,这是一种等待中的节律,六拍,每六拍一个段落,不容任何人亲近的冷漠,平缓的三度,二度,三度,rallentando1,有时被德彪西装饰,有时是普希金,我的梦境此时才缓缓到来。但有个不知从哪儿蹦出来的低音,呜呜的低音,如一口浓痰,这是谁加进来毁灭我的世界的!
对了,是那个人,泥山里的那个人。
我用两只疲惫不堪的胳膊撑住身体,让肩胛骨那里耸出个深窝,环顾四周寻找他。我看到了,如果那是他的话。
老天爷,我该怎么形容这个狼狈的家伙,他是个庞然大物,但烂泥蛭附在他全身上下,这让眼白突兀,简直是个烂泥里的怪兽,或许真是个怪兽,欺骗冒险者以逃离封印。我见他往海边爬去,在身后留下一道污痕,就那么糟蹋了清晨的海滩。他爬进了海水中,海浪舔舐糖果一样舔着他,每一次都会让污泥化掉一些,他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从那个巨大的烂泥人的形体里缩小。他还一边往大海的更深处爬去,被染了色的海水拍回岸边,拍打着一些随我们一起冲出来的垃圾。
他在海浪中隐去了,变成了干干净净的清晨,污水流进大海被无限稀释,我和所有的垃圾都被留下感受巴松吹拂的寒风。那些陪伴了我不知多少时辰、在地底困扰着我的污垢,它们总算见到天日了,鱼刺、臭鸡蛋和发了芽的土豆,统统围绕在我身边。它们被堵在泥山之后不知有多久,它们被人遗弃,又在地狱中饱受痛苦,但我一点儿也不同情它们。
他回来了,一个更巨大的浪消退之后,他像由魔术师手中幕布安排的一样,兀自凭空出现。所有的脏东西都不见了,一条糟轰轰的裤子下两条干瘦的腿露出来,蚀痕遍布的短衫袖头裂成齿,头发齐腰,但精光的脑门已经显示了成年男性普遍的苦恼。他是个又矮又瘦的老头,蜷下腰捧了一口海水喝,形似佝偻的怪虫。他喝下海水,让它们在腮帮里左左右右,然后哇地一口吐出,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他再次弯下腰用手搅拌着,然后重复刚才的动作,直到吐出来的不再是脏水(其实永远都是脏的,就像使用过的毛巾再也无法回复纯洁),然后他拖着失衡的步伐往我这边走来(他会走路了)。他的带着黑暗里腥臭记忆的第一句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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