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经年与钓竿相伴培养出的警觉,燕尾服像一团发酵面般自然地醒了,睁开双眼,手背上分布着四个软坑的胖手伸向渔竿——那段树枝,一边调整着自己的身体,把蓝围裙蹭到边上几乎要掉下水。蓝围裙也醒了,他嘟囔着意犹未尽的梦话,把一根较为细弱的树枝压得嘎嘎响。接着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处在一个怎样的危急情况里,马上屏住呼吸,密切注视着水面的一举一动。狗也醒了,被蓝围裙按住嘴巴,听话地卧倒。渔漂也在一瞬间醒了,它往水下一坠,燕尾服的那只胖手已经牢牢禁住了一个神秘重量,压弯了竿又绷直了线,海水中涟漪不断,蓝围裙和狗又惊又喜,终于欢呼起来。
“还没到庆祝的时候!”燕尾服说。他把简陋渔竿的一头撑在胯上,两只手向前抓,他的肚皮间瞬间形成一个费力杠杆的三角结构。
两人一狗都站在枝头,水中的大家伙又在拉动着鱼线,三晃两晃眼看杉树要沉没。我令自己蜷成一团想要向下坠,好从另一端把树压起来,却不知应该如何使劲。我感觉自己已经被那条鱼拽了起来,肚皮和两条腿都浮出水面,我看到肚脐盛出一汪海水,水又从两侧滑落,在我的腰间留下两道冰凉的擦痕。
一番挣扎也没能阻止大鱼的拖动,我被撬了起来,树干上的水哗哗流下,树上放的桌子在掉下去之前被一根树枝挂住了,之前那些被穿刺晾晒的小鱼历经磨难终于重回水面,但它们早已失去的生命。我们要翻船了。
“往中间跑,别站在树头上!”蓝围裙说。
可树干已经惊悚地倾斜着,哪里还跑得动,两个人只有拼命紧紧抱住树干,燕尾服还不肯撒手,攥得树枝嘎嘎响,虎口挤得毫无血色。我们的狗冲了上去,帮他叼住了那根简陋渔竿,蓝围裙伸出手想要帮忙拽渔线,却被喝止了。
“别碰线!别碰!鱼会跑掉的!”燕尾服声嘶力竭地喊,一股胀气的通红遍布腮帮,收紧的下颌处先后显现出三层下巴,只有第一层是真的。
突然水底的力量弱了,我们这只大跷跷板跷起的一头马上跌落,我连人带树在水面上砸出了个大水花,溅得一片银光闪闪。燕尾服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站起身要往树干中间跑,可他实在太胖了,还没站起身来就发觉那条鱼的第二轮发劲来了,只好再次伏下去搂紧树干。于是我们又一次跷起,折叠桌在我头上发出沉重的拍打声,我感觉耳朵里灌了点水,难受极了。这次我比上回跷得更高,这证明我们正在拔河比赛中失去优势,绳子中间的红布条正在缓慢往对方阵地上移动。鱼再次坚持了一小会儿,我们又落下,喘息之余大家都在拼命地想对策出来。
“我有个主意!”我说。
“说!”
“你松开手咱们认输了。”
“那不成!我这辈子从没在鱼面前认输!”
“那好,还有个主意,等它下次缓过来劲儿,咱们就一起沉下去喂了它吧。”
“它不见得能一直拖下去,马上它就累了!”
一直没开口的蓝围裙突然发话:“听我的,把渔竿给狗。”
燕尾服疑惑地问道:“要怎么办?狗可拉不过那家伙。”
“听我的,”蓝围裙说,“给狗。”
于是那根被粗暴地折下、去了枝叶绑了渔线,又被反复坠弯再伸直的可怜树枝交到了狗嘴里,然后在蓝围裙的指挥下,狗飞快地从我们另一侧跳入海中,扎了个猛子不见了,只有一根渔线绕着树干被勒住。很快狗又在对面一侧水面浮起,爬上来越过树干跳回海中,反复几次之后渔线就缠在了树干中间,燕尾服和蓝围裙把渔竿系在一块树皮上坚硬的凸起后面,这样我们终于决心跟它战到底了。
两个人找到了个好位置,伏下身抓紧,狗站在树干中央对着渔线入海的地方狂吠不止,我们准备好承受它的下一轮发力了。果然鱼又在水下挣扎起来,这次我们没有跷起,整根木头的浮力完全足以对付它了。妙哉,我看到渔线晃动着,在水中左右摇摆不定,突然发觉自己这情形宛如一根小提琴上的弦轴,牢牢地勒住,把声音锁在琴上。
现下鱼是拉不动我们了,其实它也没有那么惊人的力量,只是刚才蓝围裙和燕尾服(特别是他)都站在了树干一端,它轻易地借助了我们之间重量的不平衡。但我们应该如何把它弄上来呢?燕尾服说,动手去拉线是绝对不行的。
我很快就明白该做什么了。我让两人先跳下水,然后模仿着小提琴弦轴的转动,在水中翻滚着自己的身体,杉树就跟着在水面上打轱辘转,蓝围裙和燕尾服一边浮在水面,一边帮着我翻滚,渔线以每一圈一个树干周长的速度被收紧,那个闹腾了一晌的家伙终于要浮出水面了。收获之前,这就是最好的时光,应该开怀畅饮。
我是最后一个看到它的人,看到它的一瞬间,我业已明白二人的欢呼、狗的兴奋从何而来。
这尾大鱼比我们的狗还大,它的头呈现一种姑娘指甲上被凤仙花花瓣浸染后出现的俭朴的殷红,有着肥硕的梭行体盘,侧鳍和尾鳍尖端一股柠檬黄悄然浮现,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片鳞(每一片都有我小指甲盖大)都在闪闪发光。
我看到它时它正被燕尾服紧紧搂在怀里,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肚皮像面团般被压扁,低下头用自己的嘴唇寻找着,终于找到了大鱼那晃动不安的、滑溜溜的唇,它和他那饱满厚实的绷紧的唇贴在了一起。他觉得自己的喜悦只好用双唇表达,哪怕它们从未亲吻过姑娘。
大鱼确实漂亮,它周身淡淡的色彩令人联想起晚霞,令人想到它的父母又该是如何神奇又伟大,大海的成就,阳光的杰作。
我们把大鱼放在小桌子的对角线上,尽管如此仍有一丛柔软的尾鳍从桌角垂下,随着我们航行的深入,那团生机之光终于从它的眼中悄然消失了。
晾在水外的鱼告诉我们,生命是一件可以在空气中挥发的东西,需要悉心保管。
我们长久地陷入兴奋中,蓝围裙甚至脱光了身子下去洗澡,燕尾服则坚决不干这种事。不是出于一个胖子对身体的羞涩,而是他身上自始至终的原则性问题,对服装的如同氧气的依赖症。他只肯把白胖的双脚投入水中,摆弄着短小的脚趾,两团雪白鱼背般浮动在水面以下,那里连一根流淌的静脉都见不到。他的体态就像年画娃娃。蓝围裙先生清瘦,从肩膀以下,皮肤略微的灰黄|色隐没在海水中,他老了,尽管头发可以染色、修剪,但皮肤却诚实得一塌糊涂。人老了就会犯一些常识性错误,固执地穿着旧皮肤和旧念头不肯脱,也和燕尾服没有区别。
坐着的人问水下的人:“你可知道这鱼的来头?”
水下的人不回答,因为他不知道,但绝不肯说自己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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