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足迹
其实就是一幅地图
那是一幅错误百出的地图
—— 无名氏
我决定:带毛婧去见曹景记。
这样,很轻易就可以证实以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这个警察所作所为。
我领着毛婧,走近曹景记居住的地方,心“怦怦怦”乱跳起来。
还是那座很旧的楼,在一群新楼中间像一个乞丐。
还是那条黑乎乎的楼道,没有一个人影。
我们来到曹景记的门口,我倒吸一口长气,敲响了他的门。本来我告诉自己轻一点,可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楼道里还是显得很响。
那扇门“吱呀”一声开了。
不是曹景记,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的牙都掉光了。
我问:“曹景记在吗?”
她仔细看了看我,说:“他搬走了。”
我的心更加烟雾蒙蒙,为啥这么巧?
我又问:“他搬到哪里你知道吗?”
老太太冷冷地说:“不知道。”然后她就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第二天,我给曹景记的单位打电话。一个人告诉我:“他休假了。”
我问他啥时候上班,那个人说:“不知道。”
他在躲我。
大约过了半个月,我又给曹景记的单位打电话。他上班了!
他接了我的电话。
我紧张地说:“曹景记,我想跟他谈件事。你搬到了啥地方,能不能告诉我?”
他竟然极其爽快地说了一个地址。
然后,我跟他约时间。他说下班后吧。在北京这座大得没边又处处塞车的城市,下班之后就意味着离黑天不远了。
那天,我又一次约来毛婧,在黄昏时来到曹景记新搬的住处。
那又是一座很旧的楼,楼道里依然很暗。毛婧紧紧跟着我。
我一步步走近他的房门,心里更加紧张。我真怕他开了门之后毛婧脱口喊出:“就是他!”……
来到那扇门前,我看见门板上有一张纸条:周先生,实在对不起,刚刚接到刑警队通知,突发一个案子,我今夜出发去南方执行任务了。我回来之后再约吧。
我对着那纸条怔忡好半天。
又过一周,我领毛婧再次去他家,那张纸条还在门板上贴着。
又过一周,我和毛婧又去了一趟。还是没有人。
又过一周,我继续去找。他仍然不在。
他消失了。
我甚至怀疑他留给我的那个电话根本不是刑警队的电话。
可是,我没有放弃,我一次次在黄昏的时候去找他。后来,我发觉我的行为好像已经是一种惯性了。因此,当他突然打开门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被吓了一跳。
这次不是黄昏,是半夜的时候,我突然改变了探视的时间。
他正巧急匆匆地走出来,让我们撞上了。他背着包,好像要出去。
这个像影子一样飘忽的人终于被我们锁定了。
楼道里很黑。
从打开的门板看进去,他新搬的这个家里还是很简陋,房顶的灯泡黄黄的,一点都不亮。屋角还是有一堆乱七八糟的书。
他站在门口愣愣地看我。逆光。
我竟然一时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毛婧看我。
我终于说:“实在抱歉,我找你还是想对证一下那件事。”
他看了毛婧一眼,然后对我说:“你们进来吧。”
我没有接他的话,我对毛婧说:“你看看,是他吗?”
他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直盯盯地看毛婧。
毛婧直直地看他。
楼道里贼静。
那一刻我甚至想,假如毛婧说出一个“是”字,他会不会突然掏出他的枪来。
毛婧迟疑了一下,说:“不是。”
我不太甘心地对她说:“你好好看看!”
她又认真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摇头。
我彻底泄气了。
他问我:“那个人又出现了?”
我无精打采地垂下头,说:“是的。”
他又说:“进来吧。”
我说:“不了,我还得把她送回去。”
他似乎很同情地叹了口气。可我仍然觉得他不怀好意。
我对他说:“对不起,我误会你了。”
他说:“没什么。”
我说:“我们走了。”
他想了想,说:“好吧。”
走出几步,我回过头,有点犹豫地问他:“有一件事我不明白。”
“你说。”
“那天,我问你去没去东北,去干了什么,你为啥有点紧张?”
他说:“你知道我要抓的那个诈骗犯是谁吗?——他是我爸。你肯定不信。”
从此,我感到更加危险。
如果曹景记就是那个人,那至少我在明处还见过他。看见了的东西就不那么恐怖。可是,目前种种迹象表明曹景记很可能不是他!
那个神秘的人一下变得更加遥远,更加诡秘,更加叵测。
我一下就没线索了。
我一下就没主张了。
那个脸上没有血色的人,那另一个我,他在没有我的地方,认认真真地扮演着我。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他越来越清晰。他只回避我一个人。
因为我是他。
我感觉,他好像一直都在暗处看着我。我随时随地在什么地方,干什么,他都一清二楚。只是他忌讳和我真实地面对面。
我的精神世界一直被阴霾笼罩。
我觉得他的全部阴谋就是让我永远弄不清真相。最大的恐怖就是永远没有结果的恐怖。
前面我说过,其实我的胆子不大。我最怕有一个人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生活中,恐怖不可能都是故事。
这天半夜,又打雷闪电下雨了。
我没有睡,我在想——还有谁跟我长得如此相像?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甚至觉得他真的就是另一个我。一个我在明处,一个我在暗处,他和我是两个相反的东西。
他好像活在我的背面。
我和他永远不能见面。
假如见了,就如同两块带着异性电的云撞在一起,就会电闪雷鸣,就会天崩地裂。若真是这样,我担心哪天他不小心,突然撞上我……
一道闪电,我警觉地看了看那面雪白的墙壁,一个人打字的侧影又出现了。我猛地睁大眼睛,幻影消失,黑暗无边。
这是怎么了?
那一夜,我一直没有再睡,我一直在胆战心惊地想这样一个问题:黑色的墙壁能不能写上影子?墙壁为什么一定是白的?
早上,太阳光芒万丈,昨夜的雨像梦一样过去了。我双眼猩红,不想起床。太太见我沉默寡言,就问我:“你最近怎么了?”
我说:“没啥,就是心情不太好。”
太太关切地说:“你最近身体可能有问题,脸很白,得到医院检查一下。”
她说“脸很白”的时候,我惊了一下。
我现在怕听见这句话。
有一天,他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我?
有一天,我会不会一点点演变成他?
这天夜里,墙上的钟敲12下的时候,我猛然想起了一个人……
前些日子,我妈突然打个电话来,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但从小就给人了。我妈说:“你走南闯北,能耐大,能不能去找找他?”
我小的时候总生病,大人对体弱的孩子更疼爱,因此大人从小就偏向我。
一个留山羊胡的算卦先生路过,到我家讨水,我妈请他给我算一卦。
算卦先生用他那双似乎透视幽明的浑浊小眼,在我和那个孩子的脸上扫来扫去,接着,又闭目用细长的手指掐算半天,好像看见了什么,他大惊小怪地说,我之所以生病,是因为另一个孩子克我。
他阴虚虚地对我妈说:“这两个孩子前世是冤家,他们是同归于尽的,他们一起死后冤魂还整日纠缠在一起,互不相让。后来,他们又一同投到了你肚子里……”
他又说:“那个比这个凶,因此他就克他。他们出生时,这个都争不过那个——那个先出生,对不对?”
他这点说得准。
其实我妈只把我俩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并没告诉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因此,我妈很信服,问他没什么办法解除。
算卦先生说:“只有让他们分开,永不相见。”
一个偶然路过的一个人的一句话就彻底改变了一个孩子的一生。后来,父母商量了好多天,终于忍痛割爱,把另一个孩子送人了,送给了一个收葵花子的老客。
那时候,乡下人生个孩子像下个蛋一样。那时候的孩子好像不像现在这样金贵。
可怜我那个双胞胎哥哥,他仅差一天就没有在家里过上自己人生的第一个生日……
我为自己抓到了名字,他就丧失了这个权利,随我叫周德西。
之后,我家又搬了多次家,互相都找不到了。
在这个沉寂的夜里,我忽然想起这个周德西,忽然想起这个前世的冤家,恐惧感又一次充斥我的心头。
我终于排除了一些错误的判断,注意力集中到了周德西身上。
是他!
他还在克我!
可是他在哪儿?他沦落到了啥地方?
老实讲,这个周德西比曹景记更让我感到恐怖。
因为那前世的传说。
因为他从小就下落不明。
因为人世茫茫,我根本不可能知道他在什么方位。
因为他和我身体里那种神秘的血脉联系。
我立即打开夜灯,颤颤地给母亲拨电话。
母亲睡了,我把她惊醒了。她说:“深更半夜,你有啥急事呀?”
我说:“妈,我还想听听那个周德西的事。”
母亲似乎抖了一下:“你怎么突然说起他?”
“你别管了。我遇到一件重要的事,我要找到他。”
“后来我想了,其实你不可能找到他,算了。”
“那个收葵花子的老客是哪的人?”
“关里人。”
“妈,你再想想,是哪个省?”
母亲是乡下女人,根本不知道一共有多少省。她想了半天,说:“好像是一个叫尤溪镇的地方。”
“哪几个字?”
“不知道。”
这一夜,我从母亲那里只得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尤溪镇。
从此,我开始查找这个地方。终于,我在一张地图上看见浙江省临海市有一个尤溪镇。
那个老客是这个镇的人吗?他东南西北到处漂泊做生意,最后有没有回到这个地方?三十多年了,连太阳都变了颜色,他一直没有搬迁吗?他有没有把周德西再给人?周德西还活着吗?
为了删除生命里的阴影,我找去了。
我千里迢迢终于来到尤溪镇。
我在那个镇上住了一个多星期,走访无数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几十年前有一个到东北去收葵花子的人,更没有人知道有一个从东北带回来叫周德西的孩子。
我绝望了,我想返回了。
这天,我偶尔听旅馆门口一个卖水果的女人说,她原来是尤溪镇下面一个村的农民,她家那里有个人好像是从小被人从东北抱回来的。但是他不叫周德西,他叫张天戌。而且他三年就已经搬到另外一个村去了。
我抓住这个线索,立即问清了张天戌现在住的那个村的位置。
我又追到了那个村。
一打听,这里果然有个张天戌。他住在村头第二家。
我走向张天戌住的那间红砖碧瓦的房舍时,忽然好像有什么感应,我知觉得他就是周德西。当时,我的心像一团麻,用一句老话说就是:剪不断,理还乱。
据说这是一个克我的人。
这是和我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落草的人。
这是我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一个至亲的人。
这是一个一直在暗处扮演我的人……
我找到了他。
他正是周德西,一个地道的农民,一个地道的浙江农民。
他好像很木讷,不爱说话。虽然礼节都做到了,但是他内心对我毫无亲近之意。
他已经改了名字,那个老客姓张。他似乎与东北那个姓周的人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他娶了妻成了家。
他操一口我听不懂的当地方言。他娶了一个很丑的老婆,同样操一口当地方言。他们生了几个更丑的孩子,都是操一口当地方言。
我觉得我跟他已经有一种无法跨越的隔阂……
而且,周德西似乎不是那个扮演我的人。虽然他和我是双胞胎,但是他跟我并不十分像,还不如曹景记像我。他的脸也不白。
我没告诉他我来干什么,也没跟他提起那个冒充我的人。我只说母亲让我来看看他。
我给他留下一些钱,当天就走了。
他并没有怎么挽留我,他把我送到村口的公路上。当时是午后,四周是连绵的山,开满了白色的茶花。
分手的时候,他突然说:“我知道你来干什么。”
我一惊,愣愣地看他。
他说:“我一岁到这里,直到现在,从没有走出过尤溪镇。”
说完他转头就走了。我像木头一样傻傻站在那里。
返京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周德西最后那两句话。我觉得他那木讷和寡言是一种更阴险的假象。
在火车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张天戌都呆在一间黑房子里,那房子狭小得就像母亲的子宮。他突然把脸皮撕掉了,原来他的长相是面具。他阴冷地看着我,操一口东北话说:“这辈子我还要跟你同归于尽!”……
六、好人好事
我伸手抚摸镜子里的我
镜子里的我却伸出腿
狠狠踢了我一脚
我退货
店的老板说——
我的镜子完整无缺呀
—— 汤迥
报纸上刊登了一则新闻,标题是:恐怖作家智斗恐怖分子。
文章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叫周德东,他近日到某市组稿。这天晚上,他跟几个当地的作家去酒吧,喝了很多酒,凌晨两点多才回宾馆。那酒吧就在他住的宾馆附近,他步行朝回走。在没有行人的马路上,他突然看见路边楼房的阴影里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干什么。出于职业敏感,他立即走过去。那个人迅速离开了。他看见那个人刚才站过的地方,是一家面包店。面包店的门已经被铁器撬坏。他想起大街上贴的一个通缉令,通缉一个用火药炸小学校导致三死六伤的在逃犯。偷面包的人会是什么人?他判断,一个乞丐,二是在逃犯。而乞丐挖门撬锁的可能性不大。他警觉起来,立即追上去。那个人发现有人跟踪他,越走越快,最后奔跑起来。恐怖作家越发感到他不对头,撒腿就追,终于在一百米远的地方把他追上。那家伙和通缉令上的人很像!两个人撕打起来。虽然那个人体重有90公斤,但是恐怖作家服役时练就了一身好功夫,三下五除二把那家伙制服。公安赶到后,把那个人带回去讯问——他正是那个炸小学校的罪犯。他除了这三条命案,还有其它一些恐怖活动。他如同丧家之犬,藏在下水道里,半夜出来找吃的……
——我看了这篇报道后,觉得很像一个拙劣的电影:一个长得很像英雄的英雄,唏哩哗啦就把一个长得很像坏人的坏人制服……
马上又有一个记者找到我工作的编辑部,问当时的情况。
我很尴尬,那不是我干的呀。别说90公斤,就是60公斤我能不能抓住还说不准。
我很想澄清这事情,但是,我知道跟谁都解释不清楚。
只要我一说那个人不是我,那是另一个冒充我的人,但是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根本分不清谁是谁,这肯定就成了爆炸新闻——我和他就成了真假美猴王了——红着眼找新闻的大小媒体立即就会把我围得水泄不通,弄不好《泰晤士报》都会来人。
那可是一个大麻烦。
也许牵动的不仅仅是媒体,弄不好还要惊动公安局,甚至中国科学院……
别说那么多媒体,就是面对一家,我也解释不清楚。那么,这件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我别想写恐怖故事啦。
干脆,我顺水推舟,一切问题都没有了。
我就不辩解,我就含糊其辞。我想,反正是给大家树立一个榜样,但愿我的谎言能对改变这个社会的风气产生一些功效。
几天后,我又看到一则报道:著名诗人汤迥,最近心脏突发心力衰竭,生命垂危。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三次心力衰竭大吐血的经历。汤迥无业,他妻子也下岗了,穷困潦倒,根本无法支付那像天文数字的住院医疗费。他像啼血的荆棘鸟,带病创作三千行的长诗《歌王》,想靠稿费挣脱困境,终因数月劳累心衰三度,连续咯血多日。看他的心脏照片,那扩充的心脏大得几乎要压住半个肺部。有一张文学报纸呼吁读者为诗人汤迥募捐,但是效果甚微。昨日,一个写恐怖故事的作家,为汤迥送去了8万元人民币的捐款,差不多是给汤迥送去了第二次生命。他的名字叫周德东……
我早听过汤迥的名字,我相信很多读者都听过他的名字。我没想到他混得这么惨。如果早知道,尽管我不可能一次给他那么多钱,但我总会帮助他。
很快我见到又有报道说,写恐怖故事的作家周德东最近宣称他的书将全部使用环保纸……
见过他的人越来越多,比如媒体记者。随着他不断干好事,找我的记者也渐渐多起来,简直乱了套。而那些记者对我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懂:周老师,上次您说把照片寄给我,怎么没收到?
周老师,上次采访您,还有个细节不清楚,就是您服役到底是几年?还有,我一直要去您那里给您拍照,您总说没时间,我们老总急了,只好不发照片只发稿子了……
周老师,照片……
我忽然意识到,我在这些纸媒体上没见过一次他的照片。很多电话都是围绕照片的事情。
他永远不想让我看见他?
我想起那个老套的鬼故事:一个瓦刀脸的女人抱一个婴儿到照相馆照相,要拍呣子合影。那婴儿一直哭,怎么逗都逗不好。那女人狠狠训斥他……摄影师把照片洗出来之后,发现照片上只有一个孩子,根本没有那个抱他的瓦刀脸女人……
难道,这个一直出没于暗处的他是一个幻象?
难道他根本就不存在?
难道他不敢拍照片?
之后,我不断听说我又干了什么好事。我越来越完美,越无缺。采访我的媒体也越来越密集——我越来越疲惫。
我想他是在害我。
我十分清楚一个道理,那是我师父告诉我的——(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师父是谁,他不让说。虽然他这个徒弟的水平中上,可他是绝顶高手。)千万不要让别人崇拜你。多一个人崇拜你,你就多一分孤独。假如全世界的人都崇拜你,那你就完蛋了,因为你成了太阳,没有人接近太阳,否则就会成为太阳的祭祀品。而偶像实际上都是假象。人与人没有大的差异,你是一个假象,你也不敢接近任何人。最后,你就成了丧家之犬,最后你就藏在了下水道里。
但是我师父也告戒我——所有的偶像都是害人精。一群人的偶像,就是给这个人群带来灾难的人;一个国家的偶像,就是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的人;整个人类的偶像,就是给这个地球带来灾难的人。
现在,他让我渐渐变成偶像。他要把我赶到下水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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