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六国卷第九十一章情孽
借你小命一用。
焰城近海,轻舟之上,秦长歌低声如呢喃,却如惊雷响在司空痕耳侧。
司空痕霍然回首,秦长歌已经在他耳侧低低说了几句话。
目光一闪,司空痕眨了眨眼,秦长歌微笑的看着他,对他的谨慎小心十分满意。
然后转头,向着白渊,冷笑着举起装上霹雳子的弓弩。
水镜尘划船加快,白渊一返身,进了船舱,大约是想好好护在女王身边。
司空痕突然向秦长歌扑了过去,一把搡开她手中弓弩,霹雳子铮的一声弹射上天,划出一道笔直的黑线落入水中,再次炸翻了一堆鱼。
秦长歌大怒,拂袖挥开司空痕再次举弩,司空痕一跤栽倒甲板上,骨碌碌滚出好远,却立即悍不畏死的再次爬起,踉踉跄跄的扑向秦长歌手臂。
秦长歌一脚将他踢开,重重撞在船舷上,司空痕一仰首,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软瘫在地,被晃荡的船身一摇,滚到了秦长歌脚下。
“铮!”
琴音突起。
自前方白渊座船船舱内传出。
轻盈绵邈的琴音,低徊宛转,柔而不弱,在波浪迭起四散殷红的水面飘散开来,再缓缓传入静默聆听的人耳中。
那些牵念……不舍……信任……悲伤……无奈……告别……一丝丝一缕缕都化在了空谷幽兰似的高远琴音里,恍惚间足踏空山,满山桂子正落,而明月下一朵香兰,正静谧着收敛蕊心。
一阵静默,随即,一曲箫音突然生自海上,扶摇而起,直上九霄,在苍穹星光之间游弋,箫声中亦满满不舍悲伤,却比琴音多了几分郁愤悲凉。
海风突然静了静,层云突然低了低,鸥鸟无声自水面掠过,激起月华般粼粼的波光,波涛心头,绵延无际的水岸在即。
这一刻万灵沉寂,聆听琴箫相合而心事尽诉。
滚倒地下的司空痕霍然回首,颤声道:“挽岚地告别……她在向谁告别……啊不不是我……她不成了……不,不!”
他全然忘记自己身在何地、打算做什么,挣扎着便要爬起,秦长歌立即一脚将他踩住,传音怒喝:“她马上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是你敢乱来,我立刻就叫她死!”
不待司空痕回答,冷笑一声,秦长歌第三次举起弩箭,平端向着白渊的船舱。
司空痕大喝一声,一把拽住秦长歌的靴子,用脑袋向她腿上一撞。
秦长歌猝不及防被撞得身子一歪,随即定住,手中弩箭一颤,霹雳子电射而出,角度微微歪斜,射向了白渊坐船的船首。
水镜尘突然飘身而起,掌中“气桨”忽然化成一道柔软的白布,和先前秦长歌一般,四面不靠的包裹住了霹雳子,然后反掷回来。
秦长歌突然抡起司空痕的身子,半空里迎上霹雳子!
“轰!”
两船之间,半空里炸开人体,一刹间爆开艳红淋漓的血色之花,黑烟滚滚里,碎肉和白骨如千万瓣绽开的花丝般四散激飞,掠出深红的轨迹,随即纷纷坠落深蓝海水,漫天里下了场血肉雨。
琴音突裂,戛然而止。
极度巨响后一阵极度寂静。
“啊!”
前方船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竟是白渊的声气,声音里不仅有痛苦,还充满悲伤愤怒,只听那声音,便觉巨大的疼痛扑面而来。
一直在亲自掌舵的水镜尘霍然而起,回身匆忙一瞥间面色大变,然而竟不再过去,而是横剑一甩飘身而起,直直向前方水面掠去。
他掌中白光一闪,划气成舟,在脚下铺延成了薄薄的一片,分水破浪,直向不远外水岸边一艘船奔去。
秦长歌厉叱:“给我拦!”
哗啦水声连响,水岸之边,秦长歌早先埋伏待用的精通水性的凰盟护卫分浪而出,黑色水靠的身体游鱼般在水中一转,已经齐齐包围了水镜尘。
而秦长歌那边早已在爆炸的那一刻已经放下小舟,秦长歌飞燕般点过小舟,直扑已经停下来的白渊座船。
将至而未至时,座船之上突然门帘一掀。
出现的是捂着胸口摇摇晃晃的白渊,他指间鲜血奔流,将一身淡金衣袍尽染。
他手中拖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垂着臻首,一头青丝月光般倾泻下来,她一直在咳嗽,拼命咳嗽,捂在嘴上的手指,又长又尖,闪着青紫斑斓的光,隐约还有殷红的颜色,仔细一看却是打磨得极为尖利的弹琴的珐琅甲套。
白渊不看即将到达的死敌秦长歌,不看弃他而去的战友水镜尘,只是死死盯着那女子,一遍遍轻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那女子低低咳嗽,始终不曾抬头,伏身的甲板之上,有淡淡的粉红的血水洇开去。
她指甲紧紧扣着甲板,慢慢:“……你灭我国、杀我军、现在、又害死了痕……我……报仇……”
白渊踉跄一步,如同再次被重击,撞上船舷,束发的发带被勾住,白渊霍然一甩头,淡金发带悠然飘开,满头黑发飞扬而起,遮住了这一刻他痛极崩溃的眼神。
“原来……你都知道,原来……你恨我。”
“不……”女子低低喘气,埋首血迹之间,似乎再也无法挣扎得起,“……最近……才想明白。”
幽黑狂乱,宛如烈火深渊的眼神突然一凝,白渊目光里的火刹那聚拢了来,化为两盏幽碧的灯,灼灼的盯着柳挽岚,“那你……以前……有没有爱过我?”
他吃力的一字字道:“你……刚才以琴音诉心曲……我不会听错,不会听错……”
他突然大声狂笑起来,笑声比那被海风吹得四散的长发还要纷乱,在水面之上遥遥传开去,震得明月黯淡,震得波浪惊起,震得更远处的群山都在不断颤抖,发出空洞悠远的回声。
然而那笑声,笑到最后,竟至完全没有了声息。
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
……原本可以永永远远的守下去,却因为他贪心的想要得到更多,最终全部失去,如同此刻胸膛中流出的鲜血,一旦奔逝,永不可追。
……这一生癫狂半世守护,都化作这离海支流万千滔滔逝水,一生里最后一次琴箫相合,到头来却成了她暗含杀机的告别谶言。
那朵珍重开在掌心多年的花,末了,却在蕊心里酿出了带毒的汁,结出色彩斑斓气味芳香引人采撷的果,等待他一往无回的咽下。
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终至烧手。
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聚时,果报还自受……
白渊笑至无声,胸膛上的鲜血却已渐渐凝结,其实柳挽岚攻击极准,正中前心,这个纤纤娇弱的女子,之所以认得人身要害,还是他为了她的安全,亲自手把手教她的。
只是她毕竟临近弥留,气力不济,虽攻击的是要害,杀手也未能彻底。
然而那仍旧是永生难愈的重伤。
伏倒血迹之上的女王,却突然对白渊招手,她颤颤伸出的手指,在风中勾勒成一个无限娇弱的姿势,宛如月下最后一朵幽兰花,即将萎谢。
她低低道:“我……告诉你……”
白渊疼痛的看着她,慢慢俯下身去。
她一生的最后一句话,会是什么?
白渊满心里烧着带血的火,一寸寸辗转过那些无辜的血肉,所经之处遍野燎原,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狠毒的折磨,每一个动作都是拆骨裂肤的酷刑。
然而他还是慢慢凑近那女子,那般凄凉的希冀……她的最后一句话,他想听……再不听,此生也将再无机会……
柳挽岚突然跃身而起。
以一个垂死之人积蓄良久最后能拿出的全部力气,死死抱住了白渊的身子,随即往船下一跃!
“夫死,我共亡!”
刹那间白渊的手已经按在了她的后心。
刹那间白渊的衣袖振了振,已经搭上了身侧船身。
然而他突然放开了手。
海风流荡,柳挽岚抱着白渊,翻翻滚滚着落下去。
那一刻快如闪电亦慢如缓行。
白渊和柳挽岚在下落。
小舟上秦长歌霍然抬首,立刻身化流光,掌中长剑白练飞卷,自下而上直直袭向半空中白渊前心。
剑出,剑没!
长剑没入抱着柳挽岚的白渊前胸,穿出一个血雨纷飞的洞,秦长歌并不撤剑,连人带剑直撞过去,巨大的充满仇恨的撞击力,将白渊身子穿在剑上带得向后飞起,离开柳挽岚下落的身子,咚的一声撞到船身。
嚓!
剑抵白渊,飞越长空,再没入船身一半,生生将白渊钉在船帮上。
秦长歌悬于半空,挂在自己的剑柄之上。
鲜血奔流,顺着剑上沟槽,倒流进了秦长歌衣袖之中,瞬间将她素衣染红,秦长歌却只在笑,悲凉痛快的笑,她一仰头长发飞散,声音在海面上远远传开去,“你以为她会说,她爱过你?你以为她最后那曲,是在向你诉说离别?白渊,你这样的人,怎么配?”
海风呼啸,吹起被钉住的那人的黑发,那遮面的带着鲜血的发,锦缎般缓缓展开在船舷上,四散飞舞,犹如一面迎风猎猎的旗帜。
然而谁生命的大旗,即将永久降落,再无升起之日?
远处的晨曦隐现微白,刹那间明光渡海,耀亮那人最后的容颜。
第一抹阳光自天奔下,射上以殉道者姿势钉在船身还未死去的白渊,那天神般的眉目明灭在万丈朝阳里,依旧十万里江山郁郁青青。
他俯视秦长歌,最后淡淡展开一抹笑容。
“秦长歌,你很开心么?”
他神情睥睨而又怜悯。
“其实,我们都是被自己信仰并追随的人所毁灭。”
他轻笑,绮丽染血的十万里江山,瞬间被那男子流转氤氲的华光笼罩。
“……大家都一样。”
舟船开始缓缓下沉,水镜尘临去前那一剑,将船捣穿,水渐渐漫了进来,整座船即将沉入这异国海水之中。
连同那些永生纠缠的爱恨,一世追随的疯狂,倾灭繁华的痴心,孤注一掷的毁灭。
以及那些也许永远没有答案的疑问。
她爱过他否?他得到她否?她是以怎样的心情去与敌共死,他是以怎样的心情在最后那刹放开了手?
秦长歌立于舟上,看着白渊渐渐随船沉没,犹如神祗最终献身于其信仰,随自己守护过的城池共同倾覆。
黑发金衣,消失不见。
碧水茫茫,司空痕扑倒水中,他并没有死,被抡起砸上霹雳子的,只是先前秦长歌抓获的一个俘虏而已。
他滚倒的那一刻已经被偷梁换柱,而白渊隔着船舷,是不可能看见秦长歌脚下的动作的。
秦长歌要的,就是在女王面前,“杀”了她最爱的人。
当女王以为王夫已死,失国失家再失爱的她终于爆发,挣扎着操琴而起,伪作向白渊诉情,引他举箫相合,再以力不能支的一个裂音,使对她心心念念的白渊俯身相护,流光一瞬利锋乍起,珐琅指甲尖利如十柄匕首,深深扎入了自己一生倚为长城的重臣的胸膛。
那一刻抓裂的,不仅是血肉,更是白渊多年深情的守护,是他们之间最后的情分缘系。
柳挽岚,到得最后,必已心境森凉如死。
他爱她,所以毁了她,这段时日的千里辗转,纵使重病缠身,她却并没有失去思考之能,当那么一个深冷的彻悟逼近来,她亦情何以堪?
就这么,一起结束了吧。
她抱着白渊落船那一霎,司空痕已经扑了出去,然而他水性却不甚好,在水里扑腾来去几欲淹死,秦长歌命人将他拎出来,并在四周觅女王的尸首,却遍寻不着,这里是通海之水,今日尤其风急浪高,流动翻腾,人落下去,再找到的可能性很小。
最终凰盟护卫只在水下捞到了一件披风,那浅紫披风在深蓝的海水中悠悠飘荡,乍一看还以为是个人,然而也只是一件她的衣服而已。
染过佳人香泽,遮过佳人玉肌,从此再也不能接触佳人体肤的,遗物。
司空痕抱着那湿淋淋的披风,留给了秦长歌一个萧瑟绝望的背影。
秦长歌注视茫茫水面,恍惚想起这位当年和自己并称“绝巅双姝”的名动天下的美人,竟然从未曾和自己照面,当她重生,她却死去,临死前船头浮光掠影一霎惊变,她始终未曾看清她的容貌。
一对绝世丽人,终无相见之缘。
而离海海水流动不休,将他和她的尸体同时卷入,那些恩怨爱恨,同葬海底。
也许,这正是她自己的选择——为司空痕和东燕报仇,陪白渊永久留在这深海之渊。
秦长歌仰首,海天之上,突然展开一幅画卷,那是嶙峋山崖,明月西沉,淡金衣袍的男子立于崖巅,微笑对那少年打扮的女子道:“人生最得意处,莫过于享受这般坠落之美。”
白渊。
我们都是红尘逆旅中挣扎的男女,坠落在命运森凉的棋局里。
水镜尘发觉自己有很多机会脱开凰盟护卫水阵,但是每次都在即将突破的一霎,身子一麻。
明明前方不远,就是可以靠岸的港口,可是却如隔天涯,难以企及。
水底,似乎隐约有些奇怪的游鱼,不断攒动着向他冲来,虽然不怕那东西,但是却多少影响了他的突破。
他自小生长于南闵山谷,虽懂水性,却并不算十分精通,而这次围捕,却抽调了焰城本地的凰盟中人,这些在水边长大的下属,早早被精明的祁繁选练了水中阵法,在水中发同陆地,分波逐浪,灵活如鱼,所以明明武功和水镜尘相关甚远,居然也利用地势和阵法,困住了他好一阵子,给秦长歌争取了时间。
秦长歌给他们的任务就是,不用想着伤他,拖上一刻就好。
水镜尘涉水而战,掌中气剑光芒吞吐,每次将要捅穿某个敌人,对方便游鱼般的躲开去,利用水的流动性,身法比在平地上快速许多。
心底隐隐生了焦躁,水镜尘微微回首看着那沉没的船——白渊已经死了吧?
这个人……居然也会死。
他早早就认识了他,明明比自己小的白渊,却深沉聪慧得令人惊叹,最先和他提起水家积弊已深,不破不立的便他,也是他,在他满心筹划另建猗兰,却苦于财力不足的时候,慨然相助,猗兰之建,早就开始筹备,所耗财力着实惊人,若非有一国国师倾力相助,以他那点时间,还有那许多牵绊与不便,是断断建不成的。
当然,他知道白渊这个人,断然不会做没有回报的事,聪明人的交往是很简单的,他问他,你要我做什么?
白渊当时对他一笑,轻描淡写,“杀个人。”
当他知道杀的是谁的时候,他颇为惊异,当他真正去杀人的时候,他更加惊异,千里之外的白渊,是怎么能掌控狂傲不羁的玉自熙?怎么令深情出名的萧玦去挖自己皇后的眼,怎么利用各方势力,布就森严无缝之网,将那个纵横天下号称第一的女子,牢牢罩在其中的?
更奇妙的是,那还是一场没有后患的暗杀,居然能西梁皇帝不去为皇后报仇。
非对秦长歌、对西梁局势、对西梁高层相互之间利益关系了解掌控到非常透彻的程度,是不能布出这样的局来的。
白渊是怎么知道那些深藏在城府深沉的贵人心中的隐秘的?
当一个人掌控人心,计算到这般精准的地步,那样的人还是人?
他因此心生寒悚,不敢背离白渊,毕竟他的事业,确实也得他之助,白渊这人,对敌人狠,对朋友却一向不错的。
南闵之灭,新猗兰因为他及时抽身得以保全,白渊找到他,要他为他做最后一件事。
他不是不犹豫的,如今局势已经不同了,西梁气焰正烈,气势雄大,得罪狠了,难保不会导致他费尽苦心新建的猗兰再次被毁。
然而白渊只是淡淡一笑,问他,“水老先生遗体可安置妥当?”
他当时便在心里倒抽一口冷气——采莒剑法是水家禁忌剑法,原本早就毁去,却在水家先祖密室的棺木下还有一份石刻,那里是水家子弟的禁地,据说但进石棺密室者必死,父亲却在生前潜了进去,拓印了一份秘笈出来。
随即父亲便果然开始生病,他赶回去的时候,父亲只来得及将剑法传给他,临死前父亲说密室里有尸虫,自己想必已经染上,他当时灵机一动,想着那东西着人即死,当真是最好的武器,于是便想将父亲尸体带着,当时猗兰将毁,他要走水道离开,为了保存尸体,他把父亲挖空了内脏,用油布严严包裹,到了新猗兰后,他一直在想办法引出那深藏在尸体皮肤里的尸虫,却也一直没有成功,这是他最大的秘密,白渊却又是怎么知道的?
隐约间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莒剑法石刻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无人知晓,父亲是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父亲的?
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着白渊,就像看见一条盘踞阴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兽魍狐。
于是有诡镇之战,于是有焰城接应。
……
前方黑影交错,阵法将转而未转,一刹间出现了极小的缺口。
对寻常武林高手来说那缝隙根本无法攻破,看在水镜尘这种天下有数的高手眼里,却等于一个巨大的出口。
水镜尘指间剑气一转,凝双戟之形,掠波而来,激飞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错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间滑了过去,只是这一歪便够了,水镜尘御剑而起身形一侧,已经流云般的越过那人身侧,顺手反手一剑,捅入那人后心。
血光飞溅,那人吭也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蓝的海水顿时鲜红,那群一直跟随水镜尘脚下的怪鱼立刻疯狂的扑过来,挤挤挨挨如蛇般绞在一起,拼命撕咬着那人的尸体,却因为滑腻的水靠而无法下口。
那人鲜血落了几滴在擦身而过的水镜尘身上,水镜尘头也不回的前滑,阵法已破,前方就是沙滩,只要上岸,不再受水中无法发挥的影响,他便可以脱身而去,从此再不受任何挟制。
前方就是浅水,洁白的沙滩一线铺开,水镜尘的微笑也洁白纯净,圣洁如莲。
脚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轻轻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软,水镜尘大惊——身边明明没有任何人!
一俯首,却看见一条状如黑蛇,却比蛇身粗了些的长形怪鱼,从他足下窜出,滑腻的身子一弹一跳间便到了他膝盖,粗长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随即便试图往他袖囊里钻。
水镜尘立即振袖,将那鱼远远甩了出去,甩的时候觉得手臂又是一麻,细看却没有伤口,他皱眉看着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来时,将原先放在玉盒里采莒剑谱匆匆装进袖囊,刚才又沾上鲜血,隐隐想起父亲曾对自己说过,没有经过培养和唤醒的尸虫不是随时都会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鲜血,却是大毒,中者浑不自知,而体气异常,但那异常也不是人能闻得见的,却对海中异兽别有吸引——难道,难道……自己一直在找却没找到的尸虫,并不在父亲的尸体内,却在那剑谱上?
这一想浑身彻骨冰凉,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后,已有轻笑传来。
熟悉的,清脆的,却又带着说不出的讥诮和寒意的笑声。
水镜尘心里一沉——这该死的怪鱼,终究害自己迟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阵明光飞越,逼射过来,水镜尘仰首,看见天际朝阳渐起,将晨雾渐渐烧化,化为一片灿烂的金光,金光尽处,层云尽染,起了一片妖艳灼烈却又层次分明的红,水面上掠过一道锦带般的玫红色耀目光波,从万顷烟波尽头一直延伸到脚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灿烂却又如此黯淡。
心里,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时的苍凉,一生里壮心不改,却总在为人所制;水家圣人光芒万丈,却不敌白国师反头风云;重建猗兰历尽艰辛,到头来却很可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沧海之上,姓水却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见海岸在即,却被那人那鱼绊住无法再进一步。
身后传来气流的涌动声,无声无息的接近,随即四周敌人齐齐抬手,各自吞了一个药丸。
水镜尘长啸一声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刹那间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并且随着他脚下光剑移动而移动,始终盘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圆。
不用看也知道这东西不能沾的。
身后语声传来,悠悠带笑,“这东西,平地上没用处,专用于水中,只要有水,三日之内都不会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面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于轻舟上的秦长歌陶醉的张开双臂,做了一个欣赏的姿势,“地面上我不是你对手,用什么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现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护卫跳下水去,阵法布了三层,水镜尘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间似有若无一层淡淡粉色烟雾瞬间消逝,清艳宛如桃花瘴。
秦长歌远远坐在船头,闲闲挥着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风向不对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虽多,但是毒只能飘在风中或水面,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风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护卫,都穿着涂了油的鲨鱼皮水靠,戴着秦长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赶制的仿造的简易潜水镜,他们水性极好,深潜水下,水镜尘布在空气和水面中的毒,对他们是没有用的。
水镜尘当然也可以潜入水下,避开那团阴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战,采莒剑法施展不开,他的功力也会大打折扣,再说他又能潜水多久?重重围困的敌人,可以轮流换气,自己却不可以。
最关键的是……刚才那被鱼猛冲着要钻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阵僵麻这感,随即一阵森凉的气息自指尖向下,缓缓逼向肺腑。
身前,刚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鱼一霎的阻拦,再次合拢,较之前更加三层。
大阵之外,轻舟之上,那个前世死于他手的女子,迎风负手而立,看过来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镜尘目光越过她,遥遥抬首,看着水面之南,那里,新猗兰默然伫立,水家子弟却已人丁凋零,而自己,只怕也将永无回归之日。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万事云烟忽过,英杰终遭末路,这可怖的命运,是从什么时辰开始,讥嘲了自己父子的贪欲,布下了那般险恶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堕入却不自知,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头来却是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弃情绝义的挣扎,最终却将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边风声烈烈,宛如父亲的叹息,水镜尘一剑拨开前方刺来的分水刺,剑光一涨,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亲大开的胸腹,那夜烛火之下自己轻轻捧出他的内脏……水家老家主,死得尸首不全。
一转身,踢开身后一柄短剑,短剑荡开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粉碎的声响清脆,宛如小妹的笑声……小妹……那日她哭泣着跪倒在地,死死牵着他衣袂,而他轻轻伸指,一划。
袍角断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将永远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后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后一眼,他心中当时已清楚的明白,却依旧将她攥紧的袍角划开,给了她一个悠悠落地的结局。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荆棘,扎刺于人身隐伏不发,直到此刻方才汹涌而来。
水镜尘微笑着,依稀还是当年暗香浮动惊为天人的圣洁笑意,云蒸霞蔚的朝阳之下身姿如梨花飘舞,于那团深紫之上翻腾起落,身侧白光如练剑气点点,在碧海之上缩放繁复绮丽的花。
点、戳、劈、砍、拍、刺、迎着那些永远死不完的黑衣护卫和那个神出鬼没时不时惊电而来的女子,忍受着左臂上一线缓缓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换右臂,右臂不能用换双腿……无穷无尽,无止无休。
……既然不过幻梦一场,说不得,便拼了也罢了。
乾元六年三月十二,东燕国师白渊于离海支流之上为情所陷,中剑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门人,号称圣人第一的水镜尘,于离海支流口岸处被秦长歌旋木大阵围攻,更兼身中剧毒,却力战不倒,一日夜间连杀凰盟护卫近百,伤秦长歌,最终真气耗尽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渊葬于海渊,水三死于水中。
卷二:六国卷第九十二章元凶
陌上花开,缓缓归。
却无人再于金宫玉阙中翘首微笑而待。
一路上繁花似锦,烂漫着妆点了已经属于秦长歌的万里江山,无涯大地充满花香,沁透了所有人的肺腑,只是开在心里的那朵花,却已经早早凋谢。
行到西梁境内灵州时,秦长歌接到了儿子的飞马传信。
将那封错字依旧很多的信一字字看完,秦长歌的目光慢慢落在路边的一丛玉簪花上,那花开得洁白精致,修长的花形微微下垂在碧绿宽大的叶面,如同三年前重生时,于上林庵树林里看见的那妖艳男子,垂在膝下的手指。
他那晚的呢喃响在耳边,轻柔得恍如一个不忍惊破的梦。
“我想睡你很久了……”
玉自熙。
其实我早已知道此事你有份。
那晚如果你不在场,如何会抢得我的焦骨?而你那个性子,并不喜欢经常进宫,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里,你的嫌疑无论如何都是洗不清的。
上林孤坟,让我确定了你的嫌疑,孤坟前的对话,却又让我迷惑,因为我感觉到你内心是真的对睿懿没有憎恶。
这三年,我时时注视着你,若即若离里隐约也看清楚了一些事,我相信我自己的感觉,因此,我从没真正恨过你,甚至,我愿意再次相信你。
你是玉自熙,你是我结识多年的老友,你是在战场上救过我和萧玦多次的恩人,你是时时讥嘲于我却在关键时刻从无背弃的那个人,你甚至连唯一可能导致我们决裂的权欲纷争因素都不放在眼里,你有什么理由,要杀我?
一个人,要如何背弃自我,对自己惺惺相惜的知己下手?你再狂放不羁,也不至于不堪如此。
如今我终于明白,原来你被她蛊惑,正如素玄当年告诉我的那个故事,冰圈之上,那起舞的女子,一舞惊动天地,他那个有幸一见的属下,为此终身不娶。
而你,亦堕入了同样的魔障。
我相信你一定知道,她是饮雪神女,传说中冰圈中的那个神秘种族的圣女,素玄正是因为八字和她相冲而被驱逐,而素玄,最终也报了仇。
但是神女的重伤,却在种族被灭之前,那是因为,她练的是我师门中从无人选练的“镜花舞”,这是女子修炼的武功,多年来千绝没有女弟子,唯一的女弟子我,对舞蹈不感兴趣,我曾以为那武功会永久失传,不想依然现于世间,并最终害了我自己。
那舞,舞若镜中空花,绝世之美而绝世虚妄,据说若能大成,芸芸众生世间男女,无有不沉溺者。
只是那舞算是千绝的禁忌之功,因为练来极险,稍有不慎便走火入魔,令修炼者遭遇一场水月镜花。
你遇见她时,她想必已将大成,所以你一生为其所惑,只是冰圈上一个飞天舞影,从此困住了你高飞的心,从此令你举起暗剑,劈裂你我多年浴血共死的缘分。
而她……想必在最后关头,却功亏一篑。
现在只剩下一个疑问,她为什么会练我师门的武功?千绝人丁稀少,不涉红尘,除了出了山门便永不可回归的入世弟子,顶多会有一个暗处行走,观风天下的特使,千绝极重门规,但凡山门中人,终生将门规视为圭臬,虽身死亦不可违,她为什么会千绝的武功?
观风天下的特使,最多行走红尘三年,在极其特殊的情形下,可以收门外记名弟子,但是自千绝创立以来,从无先例,难道她是那个例外?但她凭什么是那个例外?
秦长歌轻轻仰首,看向东方那个沉默了多年的世人心底的神祗所在。
她神情微微迷惘。
杀了白渊,却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更深的深渊,离海之上的浓雾被带血的风吹散,现出的却是另一座掩于层云之间的海市蜃楼。
秦长歌微微叹息,取过腰间水囊喝水,注视着清澈的水面,她突然再次出神。
那粼粼的水面,恍惚映出那年那男子驱马而来的身影,长眉飞扬目光灿亮,手掌上平平一碗水,点滴不洒。
那嗒嗒的马蹄声,似乎近在耳边,似乎一回首,便可以看见他带笑迎上声音琅琅,“来,喝水!”
阿玦……
你何苦如此?
不过是在我死后挖了我眼睛,我真的,早就知道;我真的,没有在意过。
那日玄螭宫内,昊天阵内一片混沌中,我回到了过去,当睿懿倒下,长乐宫门被人轻轻推开,地面铺开了那个修长的影子,我回首,看见了你。
原来是你。
不是不震惊的,然而瞬间释然,是你又如何?不过给了我一个解答而已,让我明白了你时时而来的噩梦原因何在而已。
玉自熙我都可以原谅,何况你?
却因此不敢走近你,不敢接受你,阿玦,那么长的时间内,我若即若离着待你,是因为我还害怕,万一在挖眼之前你还有别的动作,万一我爱上你最终却发现你是最大的凶手。
那将是何待残忍的事。
所以,我选择了保护我自己。
也保护你。
此生你若不再爱我,此生你我若真成陌路,那么真相揭开后,也许你我都不会那么疼痛。
淑妃闹出临幸事宜,我实在是借题发作,我明知你大抵是余毒未清,又受了某种场景刺激,才有了临幸她的事,却做出不肯原谅的姿态。
只是,再坚硬的姿态,在你的执着顽强的心意面前,终究崩溃着不堪一击。
那是幸,还是不幸?
其实到了最后,如同非欢劝说我一般,我也打算放弃了,杀了就杀了吧,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连根拔起那些疼痛,将自己未愈的伤疤再揭出更沉重的伤口?
然而到了后来,我渐渐确定了你不可能是整个谋杀的真凶,你顶多,也便是被催眠着去挖了眼而已。
然而到了后来,也不容我不报仇,那些敌人,已经看见了我。
那么就继续吧。
这征途烽烟无限,遮挡住了命运最后的谶言。
阿玦。
是我的错,我该早点将真相告诉我,然后和你说,我不介意。
我那么害怕伤害你,却最终因此置你于死。
……风吹破盈盈玉簪,一朵随风扬起,落于秦长歌发上,黑发上花白如玉,秦长歌伸手,缓缓将那花仔细簪好。
玦。
未亡人为你戴孝。
数日后。
秦长歌立马郢郢都城门前。
冯子光和单绍,已经先一步引领着大军班师,素玄想必也在军中,护送着那两具冰棺回程。
秦长歌遥遥望着皇城的方向,风吹起她的长发,散出千丝万缕的疼痛。
那里,小小的太子正倚门而望,盼来的不是亲人们的凯旋,而是两个父亲的灵柩,那小小的孩子,会是怎样的疼痛,怎样的需要安慰?
那里,她的爱人,将被缟素十里的迎入正阳门,重臣护表,举国哀泣,千人举幡,万人送灵。
那里,她一生的知己,那个无论生死都守候着她的男子,将会被放入属于他的冰室,等待着秦长歌亲自扶灵送他回乡,海的儿子,永久回归那个温暖的深海之国。
秦长歌多么的想将他葬在郢都,让这个从来不愿远离她的男子永远可以看见她,但是离国皇族有传说,异乡游子,死后必须回归,否则永受阴世流离之苦。
秦长歌不敢让非欢再多受一丝苦楚,哪怕那只是个虚幻的传说。
这些都是即将要做却不想做,不想做也得挣扎着要做的事。
这些都是她一旦挣扎着做完,也许就会令她将这些日子绷着一口气彻底泄尽,再也难以爬起的事。
秦长歌凝视宫城,目光里无尽怆然。
然后,拨马,转向。
背向宫城而行。
她去了圣德护国寺。
禅房香烟袅袅,大师闭关之所,跪满了一地僧人,神情肃穆,喃喃低诵。
秦长歌立在院门口,看着那禅门素净低掩,心口微微一紧——我,来迟了么?
有人轻轻从蒲团上站起,缓步而来,秦长歌抬起眼,看见面前老僧,目光纯净,面容清癯。
圣德护国寺方丈静闻大师。
微微合十,静闻道:“檀越现今才来——家师等候已久。”
眉毛一挑,眼底绽放出惊喜的光,秦长歌道:“我以为……”
“今日是家师示期坐化之期,如今尚余一个时辰,”静闻平静的道:“请去。”
依旧是那间熟悉的禅房,君子兰开得茂盛,鸡骨头堆了一地。
秦长歌从怀里掏出新买的烧鸡,笑道:“喂,老头,赶紧再吃最后一回,不然天上可没有烧鸡了。”
释一缓缓睁眼,眼中神光已将散去,神容却分外澄净,身周檀香气息淡淡,僧袍无风自舞。
秦长歌看着他的脸,不由肃然,想着这圣洁时刻,自己故作笑谑,实在有够无耻。
不想那老家伙一开口还是雷死人。
“天上有蟠桃,比烧鸡好吃。”
秦长歌忍不住一笑,随即笑容敛去,轻轻在释一膝前蹲下,低低道:“你这老家伙,要死了才肯和我说实话吗?……他曾经找过你,你为什么不肯说?你不知道……如果早点知道,也许他们都……不会死……”
“痴丫头,”释一平静的看着她,“这本就是你自己的事,他人不可擅自干涉,否则再生变数,又是一番新劫,老衲何能,敢擅动天意?”
“那你现在又肯说了?”秦长歌瞪他,“你这没口齿的老家伙。”
“说?说什么?说既不说,不说既说。”
“死?死什么?死既不死,不死既死。”秦长歌大怒,“你也别坐化了,也别想吃什么新品蟠桃了,你留在人间吃烧鸡算了。”
释一一笑,摸摸她的发,道:“无须生怒,因果循环不过一梦,玉簪花开,茶靡花谢,宝殿金銮血如雪,谈笑烟尘音容绝,此事由你起,由你结,去吧。”
他指指面前一个盒子,“这里有我毕生练就的九转丹,虽说不能真的将死人救活,但是功用也可谓非凡,练武的人用了尤其大进,你现在的躯壳,限于先天体质始终无法臻于顶峰,有了这个,便是素玄剑仙,也不是你对手了。”
秦长歌收了盒子,想了想,拉了拉释一衣袖,“喂,你上去后,会不会有空去地府作客?能不能帮我改几个人的命谱?”
“丫头,胡说什么。”释一微笑,“生死命定,再说你说的那几个人……”他突然闭目,不再说了。
秦长歌一把拽住他,“喂,别死,你还没说完呢。”
释一却只是微笑着,轻轻拉开她的手,伸手指了指东方,道:“去吧,就按你心中所想的,放心行去吧。”
他目中忽起金光,深远而博大的笼罩了这广袤大地,衣袖微微一扬,画了个囊天括地的大圈。
“将来……都是你们的。”
三月间的春风绿了淮南淮北,却难绿四季冰寒的赤河冰圈。
秦长歌重裘大氅,先是骑马进入赤河中心的冻土圈,随即前方有一处微微高起的白色土坡,那就是少有人踪的冰圈了。
秦长歌在护卫拱卫下乘着雪橇前行,在冰圈外摒去护卫,缓缓下了雪橇。
拢紧领口,领上雪白的绒毛被冰风吹得在脸周飘舞,微微有些痒,秦长歌扬起脸,看着冰圈之上分外碧蓝高远的天空,想起很多年前,被命运驱使驻足于此的少年,是不是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见了他令一生心之所系的画面,从此永随爱而不得之深渊?
秦长歌紧了紧衣物,她贴心绑着一块火龙皮,这是出产于冰圈之中一种极难捕捉的珍稀小兽的心口皮,着于人身则可抵严寒,心口绑上这么一块,最起码无论多么冷也不会冻死。
她缓缓一人走下那冰圈之外的白色高坡,越往里走寒意越盛,很快连眉睫上都结上了霜花,而足下冻土全呈白色,细看来却不是冰雪,秦长歌是不敢用手去触摸的,热手触上那温度极低的土壤,只怕立即就会被粘住,扯下一层皮。
冰圈很大,空无一人,在臧蓝天幕下沉静安睡,秦长歌的身影,很快成了白色阔大画卷上的一个小小黑点。
风渐渐大了起来,回旋着在冰圈里游荡,割到脸上便是杀气凛冽的一刀,好在秦长歌从头到脚,都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否则这般冷厉的风,吹上几下脸上就会出现血丝。
秦长歌隔着毡帽揉揉脸,手突然停住。
前方,隐约有两个盘膝而坐的人影。
秦长歌怔了怔——不是说冰圈其实早已无人居住了吗?素玄早就该将饮雪族灭族了啊。
向前走了几步,看清那是什么,秦长歌突然顿住。
那是一处矮山,山前有高出地面的冰柱,看上去像个小型的舞台,不规则长方形,冰面光洁平滑,晶莹透彻,冰柱中,闭目盘膝坐着一男一女。
玉自熙和饮雪神女。
两人俱容颜如生。
隔着晶亮的冰面,看得见那男子依旧如前红衣烂漫,华光魅艳,黑珍珠般色泽的乌发垂落,流水般泻了一肩,一双微微上扬的眉,掠出精致的弧度,而唇角微微翘起,似在含着一抹永恒神秘的微笑。
秦长歌怔怔看着他,想起当年血月之下,那黑发咬在那唇角的少年,策马奔驰冲破万军而来。
他扬臂竖起长刀三尺,闪着雪亮的冷光,直矗于身后那一轮血色圆月之中。
那年的白如雪玉,红如妖月,黑胜黑夜的鲜明颜色,如今便要永远冰封在这千年冰川之中了吗?
恍惚间又是当初那个清晨,踏过石板桥的霜,溪水里,阳光下,濯足的红衣少年一回首,那一刻水波不流而阳光静止,秋风里吹散浮动的魅香。
又或者众目睽睽长街之上,笑谑着堵上的他的柔软的唇,那唇将永生保持这鲜艳色泽,永不消褪,只是这样留存的方式,留给继续前行的人们的,又是怎样一种暗暗生痛的纪念?
……上林庵中斜卧孤坟、山脚下羯鼓前流荡烟光、金瓯宫反唇相讥、贡院门口纠缠刁难、杜城青楼中不情不愿的男女反串、李登龙内府一曲惊天、大仪殿庄肃庆典上送上的蕾丝内裤、静安王府后花园白银地水晶冰上的对饮烈酒,觞山脚下隆重吹打着给灭狼出殡,然后再打算把它吃掉……
秦长歌突然微微,带泪的笑起来。
眼前光影浮动,红衣蹁跹,隐约好像他依旧姿态妖娆的斜倚冰川,翘起洁白手指,幽魅嘴角微微一撇,笑吟吟道:“……一死如烟灭,要墓地棺材的做什么?不过虚无应景而已,与其烂在肮脏的泥地里,不如选个好地儿解决掉自己,比如这狗,我想它一定愿意被我吃掉,比如我自己,我想死要冰天雪地里,冻在千年冰层中,永不腐化,永远留存住我的美色,多好?”
玉自熙。
这是你最终的选择吗?
在干完了最后一件最痛快的事儿,将那些一生和你不对盘的狗屁官儿们狠狠整治完了之后,你终于不用再背负着那般沉重的内疚和无望的等待,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你美色永恒,而身侧她亦永远陪伴。
此生心愿已偿,是吗?
退后一步,秦长歌向玉自熙,轻轻三躬。
一躬,谢他多年追随,屡次相救,若无玉自熙,睿懿和萧玦早已经骨化飞灰,也轮不到他再杀一次,从此背负永久的罪愆。
二躬,谢他明明认出了她,却缄默不言,无论在长乐事充中还是后来她重生后,都在无奈的情形下尽了他最大的努力去弥补后果。
三躬,谢他最后不曾辜负她的信任,相护溶儿。
至于那些无奈之下违心犯过的错,即使后果惨重,即使祸及天下,也便都过去吧。
归根结底,他何尝不是受害之人?
自熙,这般千年万年的沉睡下去,也许终有一日,你会不会再度醒来,美眸再启,风流又现,浅笑轻颦间颠倒众生?
……但望有那一日。
天色渐渐的黯了,风先前像冰刀,现在就像冰锤,秦长歌再次紧了紧大氅,眼光落在玉自熙身侧的饮雪神女。
对于这个女子,虽然她果然美绝无人,但她实在没有好感,若非她练禁忌之舞,何至于玉自熙轻掷一生,何至于她间接被害?
然而目光这一扫,突然落在神女的腰侧。
她穿着极少,完全是霓裳舞衣的样式,和当年素玄转述的他属下见到的形容仿佛,雪白纤细的腰肢不堪一握,只系着七彩霓虹珠串,那赤橙黄绿青蓝紫光芒流动的彩珠之间,隐约露出左腰侧一点艳红,望去有如飞蝶。
秦长歌下意识去摸自己的右腰,摸到一半恍然想起,现在这个身体已经不是睿懿的了,那个睿懿右腰上的一模一样的飞蝶样的红痣,早已或在觞山山顶、或在上林山脚、或在东燕那个小姑娘的骨灰盒里,化为飞灰了。
一模一样的痣……世上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秦长歌目光缓缓上移,仔细打量着神女的脸,眉目精致,颜色胜雪,虽然俯首闭目,依然可以感觉得到容华极盛,确实瑰姿艳逸,皎皎有姑射之姿,想必睁开眼时,定是容光迫人,再若惊鸿般舞起,教人色授魂夺,也再合理不过。
但是,并不十分像睿懿。
秦长歌绕着冰柱转了一圈,心中疑惑未解,忽见冰柱之后,有一处山石看来有些奇怪,用手轻轻摸了一遍,忽的下力一推。
一道冰门,缓缓开启。
目光深深看着那门,秦长歌想起素玄和溶儿的转述都曾说过,神女之舞都曾在刹那间消失,现在看来是另有密道,秦长歌目光在那密道之门上打量了下,发现有人动过的痕迹,大抵当年这密道还颇隐秘,所以素玄属下和玉自熙都没能发现,经过这么多年,后来素玄和白渊都来过,自然不复神秘。
推开冰门,一路向前,这里像是那个矮山的山腹,但是并无窒闷之感,显见得有气流流通,秦长歌随身带着夜明珠,捧在手中,珠光流转耀亮脚前方尺许方圆的地面,依然如前的冻土,只是越往后走,土质却越发松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常。
行了约措一刻钟,前方隐隐出现亮光,又是一道门户,推开,有风扑面而来,却不是先前割面的冰风。
前方,竟然是个隐蔽的山谷,满种青松翠柏,四季不调的长青树,盖着茅草的房屋错落有致,阡陌纵横,颇有田园气息,若不是空落落的无人,几乎要以为下一瞬便可以看见老农牵着牛从田间犁完地上岸。
然而这里并不是真正的村落,若是,也已经是死村,秦长歌向前走了几步,感受了下这里的温度,虽然没有冰圈瘆人的彻骨之寒,但是依旧是很冷的,只是那些长青的树木,给人造成了春天的错觉而已。
这里,大概就是冰圈中那个神秘种族饮雪的大本营了吧?
秦长歌目光缓缓在整个山谷房屋布局上流过,心里突然起了阵奇怪的感觉,明明第一次踏入这里,心里却觉得莫名的牵引和熟悉,血脉里翻腾起了奇异的感受,像是回归了某处牵系灵魂的地方,不需引路也能找得到来路和出口。
她试探性的向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前方一栋茅屋里,居然袅袅冒出烟气。
心里有些诡异,饮雪族不是已经被灭亡了吗?怎么还会有人住在这里?
秦长歌行到那茅屋前,立于门槛上,极其礼貌的敲门。
“请问,有人在吗?”
一人从浓烟滚滚的炉灶后一边捂嘴咳嗽一边愕然抬头,满脸柴屑和烟灰,隐约可以看见秀美的眉眼,她拭了把烟灰,更加乌漆抹黑的望着秦长歌。
秦长歌比她更惊讶,这不是玉自熙那个“妹妹”,襄郡主罗襄吗?
目光从她沾满泥灰的手上,一直慢慢打量到她满是烟灰的脸上,这个一直以来金尊玉贵的娇美女子,在玉自熙荫庇下生活不知人间忧虑的女子,如今孤身一人独居世外空谷,用执惯金银玉筷的手去抱柴禾,用穿惯绫罗绸缎的身去着粗布荆钗,又是为了什么?
又一个为情所苦的人啊……
罗襄也在怔怔的看着秦长歌,此时秦长歌已经恢复了明霜的容貌,她自然不认识,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进这冰圈背后的神秘天地,直找到了这茅屋前。
对她笑了笑,秦长歌在这个女孩眼里看见深深的疼痛和迷惘,也不想再对她隐瞒身份,淡淡道:“罗襄,我是秦长歌。”
身子震了一震,罗襄下意识的丢下手中柴禾要拜,秦长歌抬了抬手道:“在这个山谷里,你已不是襄郡主,我也不是睿懿,我们都只是来寻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罗襄抬眼看着她,只是这一句话已令她泪光盈盈,秦长歌注视着她,缓缓道:“你……要在这里陪他一生么?即使他身边的人永远不是你?”
罗襄珠泪滚滚,却倔强的昂着头,抿唇不语,半晌哑声道:“皇后天人,什么都心如明镜,罗襄这点打算,皇后却也不必问了。”
秦长歌苦笑,仰首看着飘着陈旧门帘的门楣,淡淡道:“心如明镜?世人还是混沌些好……罗襄,情爱之事,只有彀中人自知,我不会管你的抉择,但是你可否告诉我,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罗襄轻轻站起,这一刻她眼波微微荡漾,宛如空山中飞鸟掠过,带起透明的风的痕迹,那数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见倾心的记忆,在这样的痕迹中生出美丽的空花,散于长风之中。
“我是白渊在王爷身侧布下的人,我和青杀一样,是白渊通过种种方式,送到陛下和王爷身边的。”
“青杀的出现,利用了陛下心善,怜悯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则是利用王爷多年来希望找到家人的迫切之心,凭借一张相似他幼妹的容貌,走到了他身边……不过,我想我根本没能瞒过王爷。”
她侧首,看着山谷之前那个冰柱的方向,淡淡道:“自从我到了他身边,我就成了金丝鸟笼中雀,被娇养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郡主小姐,一开始我急,后来我也不急了,我只要在他身侧就好,至于我的任务,就让我完不成吧,国师远隔东燕,想在静安王府杀人,除非国师亲自来,但是他不会来的。”
“……他将我护得很好,我知道他是看在那张脸的份上,可是那样也很好啊,最起码我有他愿意多看一眼的东西,不是吗?”罗襄回首向秦长歌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几分羞涩娇媚。
秦长歌闭了闭目,无言以对,这些爱情的局,回旋往复,不知终始,不过是刹那星火,终究燎了那青葱原野。
剩下的,只是一片惨白的劫灰,来年春风依旧,来年羯鼓箜篌声声宛转,却也再不是当初那盛景中的惊世之曲。
而那满座惊颜里一笑拨弦,不着言语而足尽风流的人,亦已永不再来。
“……最后一个问题。”很久很久以后,秦长歌道:“当初,放走白渊,你也在,是吗?当时大船上冲出来一掌‘打下’白渊的那个红衣玉自熙,其实是你,对吗?”
注视着秦长歌,罗襄慢慢露出笑意,轻轻道:“……他真的是很聪明的人啊……其实那天湖底,我们事先已经派人从芦苇荡那里掘了一条水下暗道,然后他和白渊的“假尸体”一直藏在轿子上,而我在众人注视下上轿,我们两人一般装扮,半路上他在转弯和死角处溜出来,将那假尸体藏在芦苇荡下暗道边再回轿,我溜到船上,黄衣之外套上他的红袍,装作他打下白渊,随即我跳下水赶回,他那时正好‘出来透气’,两人一交换,他下水,出现在白渊假尸体之侧,当你们的人赶到时,看见的就是他和白渊的假尸体,而我们的轿子上,自始至终,都有人在,而且我们侧影极其相像,隔着轿帘,是根本分不出的。”
“为什么不是玉自熙打下白渊,而你在水底接应?”秦长歌皱眉思索,“完全可以掉过来。”
“因为他始终不放心我,白渊下水后交换尸体时,要有一个人接应,如果接应的是我,他怕我会给白渊顺手暗伤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时游入暗道,你们的人来得真快,要不是我们掘了极其隐蔽和直线距离最短的暗道,只怕真的会被发现,我因此游得飞快,还掉了一件东西。”
“是不是这个?”秦长歌摊开手,掌间那个当初楚非欢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悬间,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给你的吧?”
罗襄惊喜的要拿,突然觉得不妥,怯怯的缩回手,乞怜的看着秦长歌。
秦长歌将那玉瓶缓缓递了过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后还有很长的孤独的路要走……没有念想,要怎么熬过,那些不变的日升月落?”
从茅屋出来,秦长歌四顾一圈,直接涉入了一间最为宽敞的瓦屋。
瓦屋布置平常,只较其他房屋多了一个祭台样的东西,台上原本供奉着的图画,不知怎的已经溅满了血迹,看不清原来画的是什么,秦长歌推开里屋的门,布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只在妆台上有一个铜镜,隐约看出是女子闺房,大约就是饮雪族神女的住处。
妆台后隐约有个暗门,秦长歌不费事的打开,里面是一个描金盒子,那锁极其精巧,不过在秦长歌手里,也不过就多花了半刻钟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稳定,眼神里却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声盒盖开启。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远封存住的,时光沉潜的气息。
盒底事一张色泽微黄,因为时间久远已经变得枯脆的纸,纸下有两双极其精巧的小鞋,大抵只能给婴儿穿着,依稀还能看出来是淡黄颜色,一双左边绣飞蝶,一双右边绣飞蝶。
那纸上写着: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癸未时。
下面还有一排小字:是夜,双星耀月,得降双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长歌紧紧盯着那张纸,盯着那熟悉的生辰八字,仿佛要将那张薄脆的纸,看出一个深深的洞来。
很久很久以后,啪的一声。
枯黄的纸,渐渐洇开一点水迹,将那早已承受时光侵蚀,再不堪任何轻微摧残的纸面,穿透一个黑洞,宛如一只从尘封岁月深处,带着神祗般的宿命的了悟,静静凝视过来的眼睛。
乾元六年三月末,于温暖金风之中勒马,前方,矗立千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长歌出神的看着山脚青翠葱郁,半山云雾缭绕,到了山巅却遥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个推开的姿势。
推开,推开世人眼中的至圣这地的庄严大门;推开,推开尘封在岁月里某些不能为人触动的秘密。
哪怕那推开的动作,需要用没过膝盖的鲜血之泉来冲击。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将是生死之局,千绝门自来珍惜名誉,极重门规,下山弟子,除观风使之外,永生不得回归山门,如若回来,只要迈进山下一步,便视为叛出门墙,永为千绝弃徒。
秦长歌露出一丝冷笑,千绝门规,还有一条,但凡千绝中人,永不可亲手屠戮同门,不知道这条门规,现在还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后急调的幽平二州大军,如一条黑色巨龙,蜿蜒布出数十里,只是那一望,森森杀气浩浩军威,便扑面而来。
再次仰首看向高远达于天际的,那个她心目中曾经的神圣之地,那个她生长于此,学艺于此,忠诚于此,信仰于此,并为之奔波劳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师门。
那轮断桥上的月,是否还永久笼罩在雾气中?如同某些隐藏的暗昧的计划。
“其实,我们都是被自己信仰并追随的人所毁灭。”
白渊,你一生里最后一句实话,我听懂了,却一直不愿相信,直到释一指向东方,和我说,“去吧。”我才如堕冰水的确认,那个世间最残酷的事实。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秦长歌慢慢伸出手,一弯,一掬……手指却在流动的风中捞了个空,那些曾经拥有的最美好的记忆,早已风化在时光的罅隙里,化为心底永不停息的泪滴。
……如果没有那场精心设计的死亡,就不会有重病夭亡的非欢,不会有惭恨中箭的萧玦,不会有负疚一生最终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会有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被命运折腾得心丧如死的秦长歌。
从萧琛到玉自熙,从玉自熙到白渊,一层又一层真相之后,是一层又一层迷雾,而迷雾尽头,谁的手拨开浓云,现在命运铁青森凉的脸色。
大梦无边,谁在彼岸?
师父。
今日我,挟满腔疑问愤怨而来,为求一个答案,不惜杀上山门。
我只想问一句。
为什么?
大结局
卷二:六国卷第九十三章一统(大结局)
大军巍巍如绵延铁墙,矗立在碧落山脚。
号称神山,多年来深受世人膜拜,可望而不可及的碧落,第一次迎来了带着敌意的目光。
那些沾满杀场血迹的军靴,即将狠狠踏上那些从无人触碰的青翠草木。
秦长歌下马,出神的看着前方一小块白玉石碑,上面简简单单书:“碧落”两字。
字迹飘逸潇洒,若有仙气,是千绝始祖创立此派时亲手所书,但凡被派遣下山的弟子,临行前一定要向这石碑三叩首,而远涉红尘再也不能回归的弟子,思念师门时,也只能到这石碑之前为止,遥遥对着山巅叩首,若是再进一步,便视为判出师门。
千百年来,从无人有犯此门规,事实上,千绝门门规是所有弟子的金科玉律,所有人从进门伊始便被日日告诫,谁也兴不起一丝叛逆的念头。
那么……不妨从我开始吧!
带着一丝冷笑,秦长歌缓缓迈前一步,素白袍角,越过了那道玉碑。
从现在开始,我把我自己逐出门墙了,既然我已经是千绝弃徒,那么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秦长歌一脚踩上玉碑,下了第一个命令:
“砍树!”
碧落神山山脚很多阵法,贸然进去只会被困死只有先砍掉,大军接令出动,从自己面前的树一桩桩砍起,那些生长多年的树木,渐次轰隆隆倒下,再被后续军队拉走。
秦长歌不打算躲躲藏藏,不打算温良恭俭让,既然不顾一切踏入了碧落山脚,既然已经撕破那层师徒面纱,还那么客气做甚?
秦长歌的打算就是,树拦,砍树;人拦,砍人!
什么事情动用军队来做,都雷厉风行效率非凡,很快碧落山脚就成了白地,树木不断滚落,树干露出惨白的断面茬口,那一线白色不断向上延伸,似一条玉龙,盘旋狰狞,呼啸腾身上冲。
砍了一半,半山之上忽起厉啸,啸声如雷滚过天际,震得砍树的士兵齐齐手软,随即天际青色流光一闪,几条青色人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树梢,衣袖一拂,便有士兵惨呼着滚落下去。
秦长歌眯眼注视着那几个青布衣的男女老少,想起传说中世代守护天机之门,却从不出现在任何人面前的无名家族,自己也只是知道而已,不想今日杀上山来,果然见到了。
一声轻啸,驭剑而起,秦长歌飞身纵上那些人对面的树梢,目光森寒的将那些人一一打量,那些人面色木然迎上她的目光。
山风呼啸,秦长歌黑发狂舞,目中厉色一闪又灭。
衣袖一拂,道:“杀!”
劲弩和火器队如铁青色大潮涌上,纷纷在调整角度,那些深黑的管筒对着那些人,随时等待着发射出带着烈焰和钢铁寒光的杀机。
那些人不避不让,伫立不动,连眉梢都没动上一丝,仿佛修行的概念里,多年来只有守护碧落这个目标,为此生自然也可为此死,以至于失去任何起落悲欢。
秦长歌看他们也如看那些树木一般——拦在前面,就死吧。
对战一触即发,沉滞的静默里,似乎能隐约看见即将流出的鲜血,敌人的,或者自己的。
“当!当!当!”
三生脆响,若石磐之声,突然自山巅远远传下。
那些僵立的青衣人齐齐抬首,看向上方,随即忽视一眼,也不看那些虎视眈眈的卫队,青袍一卷,如弹丸般向后一射,消失在树丛深处。
秦长歌皱眉看着他们突然撤退,而山巅此刻石磐之声未绝,一时心中微微有些迷惑——千绝门撤去守卫,为何?
接下来始终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拦,秦长歌遥望那个云遮雾罩的山巅,在心中盘算着门中现在都有哪些人,大师兄是应该在的,师父师祖,年纪都老大了,不知道有没有羽化掉?剑仙作为与石门渊源极深的散仙,大抵也是在的,自己下山前,师门还有二师兄和三师兄,至于后来有没有再收弟子,那就不知道了。
论起武功,这些人自己没一个是对手,就算整个天下也没有对手,既然到了这个地步,秦长歌也不在乎了,杀就杀吧,已经被杀第一次,还怕杀第二次吗?
不问个明白,才叫死不瞑目。
第二日微微下了小雨,山路泥泞,正好有砍下的树桩踏脚,秦长歌默然挥手,带着精选出来的护卫和精兵,直奔山巅。
东方第一层天,碧霞满空,是为碧落,远在高天之上,群峰之巅。
到了山巅已经没有路,秦长歌自然无所谓,一路飞身上去,那些功力不足的护卫和精兵只有慢慢爬,先行一步的秦长歌一抬头,忽然咦了一声。
千绝山门,矗立眼前,大门,居然是开着的。
那门上云雾升腾,千蛟飞翔,于茫茫云海七彩霞光笼罩下宛如要破门而出,直升天际。
秦长歌愕然看着那门——大阵呢?门口的璇玑阵呢?还有,为什么开了正门?千绝门正门轻易不开,自己当年下山还是从边门走的,难道是打开正门等我去厮杀?
山顶的风分外猛烈,自大敞的正门中呼呼刮过,门内一如既往云雾缭绕,看不见诸般景物。
既来之则安之,到了这一步,哪有过门不入的道理,秦长歌一甩衣袖,跨过高达两尺的门槛,慢慢步入久违的师门。
洪钟突起。
接连九响。
声音沉稳厚重,破云裂雾,在高远阔大的群山之间远远传开去,回声嗡嗡不绝,如起千百钟声,波浪迭迭般迫过来。
九响金钟,正门大开——秦长歌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门规中似乎有这么一条,当帝王亲来拜谒,当以此礼迎之。
印象中千绝典籍记载的这般的礼节使用只有过一次——前元第三代皇帝元明帝,自幼得千绝门二十二代弟子董疏葟辅佐才坐稳帝位,君臣情分非同凡响,董疏葟在帝位稳固后挂冠而去,一开始不知所终,元明帝亲自上碧落神山寻找董疏葟下落——就是那次,金钟九响,正门大迎。
秦长歌突然想笑,这叫什么?千绝门还真是循规蹈矩啊,上门的杀神也按规矩来,再说自己还没登基呢,就是登基也应该是溶儿啊,自己顶多辅政而已,也值得千绝这么大礼?
越想越觉得好笑,好笑得讽刺,忍不住仰首长声大笑,笑声如利剑万柄,四处飞射,在广阔秘道上远远劈开,将那些聚拢来的云雾再次迫散。
迫散的云雾尽处,秘道尽头,现出肃然而立的麻衣男子。
他身后一色黑白两色的拱桥楼阁,轩敞亭台,廊台扶杆雕着青色的浮雕,飞翔的双翅宽展的奇形大鸟,简练霸气,姿态傲然。
青白黑三色的卵石铺成九宫图案,一路延伸至楼台深处,院子里一色白梅长得茂盛如前,褐色枝干道劲伸展,高山上气候寒冷,这个时节依然幽然吐芳,那些黑色的古朴的连幅的长窗,隐隐泛着荧光,廊下垂着灯焰微青的八卦长明灯,直线般一字排开垂天而来。
一切如前。
却已永不如前。
秦长歌极慢极慢的笑了下,一丝笑意也无的眼睛,盯着那男子,“轩辕吟,别来无恙否。”
男子微微俯身,“小师妹。”
“不要这样叫我,我已不是你的小师妹,你也不是我的三师兄,没见我直呼尔名么?”秦长歌淡淡道:“轩辕吟,今日我来,你们想必都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有两个选择,第一,你们一个个的拦着,让我血溅五步或者你们血溅五步。”
轩辕吟不动声色的听着,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摇动。
“第二,让我过去,让我亲口去问师祖,为什么。”
微微笑了笑,笑容里满是修行者的清散意韵,毫无烟火气,轩辕吟随即垂目,道:“师祖已于去载羽化,您是见不着了。”
“那师父呢?不会也羽化了吧?”秦长歌笑得讽刺。
“师父在太微阁,”轩辕吟道:“他闭关已有数载,连我们也未能得见。”
“哦,”秦长歌拢手袖中,笑吟吟道:“轩辕吟,我没心情和你们有谦有让的废话,你给我个准话,是打是杀是围攻?反正今日我便只剩下一口气,爬也要爬到太微阁前,和咱那师父,哦,我应该叫清玄上人,和清玄上人说说体己话儿的。”
“小师妹,你从来都是这个性子,”轩辕吟不答她的话,只微笑道:“当年师祖在众弟子中挑选下山人选,力排众议选了你,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会因为我是女子吧?”秦长歌讽刺的一笑。
“你说对了。”轩辕吟垂目,平静的道:“你在门中时日不算长,有些事你还未完全知道……不过,千绝门最重要的一条铁规,你想必也知道。”
“凡入世弟子,无论怎样官高爵显,不得觊觎大位问鼎皇权,否则必以天法惩之。”秦长歌缓缓背诵,讥诮的看他,“……难道师祖是因为女子绝不会问鼎皇权,才选了我?没这道理吧?前面那么多下山的弟子,都是男人哪。”
“我说了,有些事你未必全知道,”轩辕吟负手而立,山风中衣袂猎猎,“在你入门之前,师祖曾经给千绝门后续命运承继做过推演,得出的结果是必有弟子践极九五——你知道的,这对于以辅佐帝王,立誓永不染指皇权,并极重声名的本门来说,不啻于毁灭性的打击,一旦有弟子违背这条铁规,千绝门有何面目再面对天下人?有何面目再为帝王师门?”
“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特意选了女子?”秦长歌若有所悟,慢慢道:“……原来如此。”
“我说到这里,以你聪慧,当知根由,还有什么不解的,你去问师祖吧。”轩辕吟让开身子。
秦长歌看他一眼,突然道:“那件事,你有没有参与?”
“师门的事,就是我们的事。”轩辕吟语调平缓,“我永远不会回答你这个问题。”
要到太微阁,必须先经过二师兄的澄心轩和大师兄的出岫居。
澄心轩内,性冷如冰,却也最崇拜师门的二师兄帝绝,冷然立于轩门前,注视着“千绝弃徒”施施然而来。
他身后长剑不擎自鸣,轻响不绝。
秦长歌对他没有笑意的露齿一笑,很温和的道:“帝绝,你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帝绝狠狠瞪着她,半晌咬牙道:“门规有令,无论何种情形下,不得对天命帝王有任何伤害,不得直接染上同门子弟鲜血。”
秦长歌哈哈一笑,道:“帝王?我不是,同门?我已经不当这里是师门了,你尽可以一泄愤怒。”
“师父还没下令逐你出门墙,你便还算我门中人。”帝绝语气颇为不甘。
“是吗?那真是我的耻辱。”秦长歌微笑走开,走出好远,听见身后“咔嚓”一声惊天巨响。
掀起眼皮,看见身后一道巨大的裂痕,风吹起的浪潮般向前快速延伸,直至自己脚下,裂缝越来越大,两侧黑白卵石齐齐粉碎,俱都堆成界限分明的黑白粉末,被风一吹,立即散了无迹。
还是那么个爆裂脾气啊,却只能拿地面出气,热爱门规的千绝弟子,真可怜。
不过武功……实在是越练越强啊……
秦长歌摇摇头,一抬头却看见慈眉善目,静立出岫居前等候的大师兄隋霁云。
对于这个人,秦长歌实在没有办法像对轩辕吟和帝绝那么不客气,当年,是隋霁云下山将她带到千绝门,碧湖冰冷的湖水里他教会了她关于千绝门生存的第一课,之后在门内,一开始也是他代师父教授于她,直到她展现了不同于他人的出众才华,才由师父亲自教导。
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千绝弟子,以捍卫天下和明君帝业为己任,以捍卫本门荣光与承继为己任。”
捍卫,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则的捍卫,哪怕是去死。
抬头,注视着这个亦兄亦师的男子,看见他微微染霜的鬓发,心底忽然起了阵苍凉的痛,这些云天之上,圣门中人,也终不能抗拒时光侵蚀,那么命运呢?裹挟在命运轮盘中的人们,他们是不是也没能逃脱?
秦长歌的问话,开门见山。
“大师兄,当初门中那个观风使,包括整个计划中和白渊联络的,就是你吧?”
隋霁云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半晌悠悠叹道:“天意……天意终究是逃脱不开……”
他微微侧身,也让开了道路,道:“长歌,师父没有逐你出门墙,我们永远不会对你出手,你请吧。”
秦长歌默然踏过他身侧,擦肩而过时突然问,“你在红尘的第三年,我已复生,你为何没有趁那最后的机会,试图找到我,再想办法让我再死一次,从此一劳永逸?”
“我找过,当时已经知道你回来了,但是不能确定是谁,”隋霁云坦然答,“但是门规有定,帝星之侧,一代只能出现一个千绝门人,我是不能到萧玦身边寻找的,于是我拜托了剑仙师叔。”
秦长歌怔了怔,想起当初第一次带溶儿去上林庵,萧玦遇刺那事,原来当时上官清浔出现,竟然真的就是为了逼出她来,要不是青杀代拦了那一剑,要不是上官清浔是个散漫无意的人,自己那日就暴露了。
“上官师叔告诉我,没找着,当时已到三年回归之期,千绝山门将闭,此生不会再启,我若不回去,将永远无法回归,我只好立即回来。”
“后来为什么没有试图再想办法找我?”秦长歌斜睨着他,“因为按门规,没有需要派遣下山的弟子或观风使,便再也不得过问红尘事务?”
隋霁云不答默认。
秦长歌一扬头,放声大笑。
“千绝门长达百条的铁规,真是好东西啊,足足保护了我好几年,保护我到找上门来哪!”
“那是因为千绝担负的重任不同他人,这是帝王师门,稍有不慎,出现败类,将会祸延天下累及师门。”隋霁云负手道:“你不要以为师门草菅人命或对你不起,不要师门一心一意要杀你,你应当知道,师门做任何事,从来都只是为了千绝的存续和声名。”
“我知道,”秦长歌大步走开去,“我就是那个败类,我已经祸延天下,那又如何?我现在决定了,这个皇帝我做定了,你们拼死不想让千绝门中出一个皇帝,我就一定要做!”
她手一挥,跟上来的护卫精兵劲弩队火器队快步上前,将三层院子密密包围,秦长歌冷冷道:“给我留住他们,过来一个人,你们也别下山了。”
底下哄然应是,举箭的举箭抬剑的抬剑,围住了那三人。
轩辕吟若有所思神色不动,帝绝不住冷笑,隋霁云回望太微阁,神色郁郁。
秦长歌大笑道:“愿意杀人,就杀吧,看你们杀不杀得完!”
几步将他们扔在身后,直奔后院太微阁,昂首看着前方太微的匾额,大喝,“清玄上人,我来了!”
静默。
“告诉我,为什么!”
又一阵静默。
秦长歌双手抱胸,往门边一倚,冷冷道:“上人,不要逼我,我的大军就在门外,只要我下令,拼着死上个万把人,还是能把千绝门给烧了的,尊敬的上人,你不是体恤生灵么?你不是视千绝如生命么?你忍心这许多人命枉自牺牲?你忍心千绝百年基业被毁?”
“你来了。”
难辨男女,难辨老嫩的声音突然响起,近在耳侧,仿佛有人就在身后说话,秦长歌却连头也没回,只看着那黑底金字的匾额,淡淡道:“别废话。”
“当年,你师祖以紫薇术数推算,十年之内,千绝门墙必出帝星,并最终祸及师门。”那声音悠悠飘荡在整个千绝门上空,忽远忽近,如暮鼓晨钟,涤荡与人心间,“为了避免这等情形,你师祖特地选中了你。”
秦长歌一挑眉,亢声道:“皇后不是帝星!”
“当时不是,你下山前,你师祖还重新推算过,确实不是,”那声音里毫无情绪,“但是在你做了皇后之后,有一次你师祖心血来潮对你的命盘重新推演,突然发现星图有变,你命星将移向紫垣。”
“我可不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讽刺的笑话,”秦长歌嗤的一笑,“照你这个说法,我是要谋朝篡位了,所以你们布局,借助白渊之手杀了我,但是你们不觉得,如果我不死,如果我不重生来要报仇,吞并六国直至如今掌纳天下,现在我很可能还是西梁后宫里的睿懿皇后,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我也不会杀上山门。”
“不过是天意捉弄而已,”那声音淡然道:“也许是如此,但是,谁知道就一定不是你之后当真以皇后之身谋朝篡位,坏我千绝门规声名呢?”
“好个谁知道,好个莫须有!”秦长歌大笑,“很好,很好,原来如此,因为我‘也许’会当皇帝,你们为了维护千绝的规则和声名,不得不对我出手,但是碍于千绝门人不能屠戮同门的规矩,你们选了白渊这个棋子,这个满怀仇恨的小子,也许从护卫开始做到国师,其中都有我伟大的观风使大师兄的手笔,我说呢,我说他虽然惊才艳艳,但有些事也不至于那般清楚,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知道——师祖大人术数通玄,算什么算不到?”
那声音沉默,秦长歌冷笑,“后来怎么不想办法对付我了?看白渊一个人对付我够了?”
“霁云回来后我们重新推演,发现你重生后命星已经定位紫垣,而不是当初的侵犯帝星,那时候你已经是天命帝王。”那声音淡淡飘旋在半空,“千绝门,帝王辅佐之师,永不会对真正的天命帝王有任何大逆行径。”
“哪怕这个天命帝王,将来会率领大军杀上千绝?”秦长歌讥诮的道:“我发现,你们遵守门规捍卫门规,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随即苦笑一声,她声音突然低了下来,轻轻道:“我原先……何尝不是呢?”
是的,何尝不是呢?十四岁奉师命下山,一力辅佐萧玦登上帝位,让出后位,甚至违心的为他娶妃子以平衡势力,满心里想着的都是他的帝业……甚至重生以来,依然习惯的以辅臣自居,为他出谋献策为他治国平天下……一直记着千绝的门规,前世今生都不曾背离那个自小灌输的律条,连想都没想过要背叛,结果却讽刺如此……
想起来真是好笑,在门中千辛万苦渡过了十关考验,到头是为了被赶着去迎接自己的死亡。
只能说,千绝门洗脑的本领,比搞传销的还厉害啊。
“最后一个问题,”秦长歌吁出一口气,道:“我的身世。”
那声音突然沉默下去,半晌方自响起。
“你自己不是已经猜着了么?饮雪一族,向来只能有一位神女,不想上代神女居然生出了孪生女儿,按照惯例,如果有这种情形,是必须要杀掉一个的,但当时你师祖感应天机,破例出山在天下寻觅佳徒,正好路过冰圈,看见了你们姐妹,两人根骨都极好,你师祖极难选择,最后抱走了你,你师祖爱才,觉得你姐姐不能带走颇为可惜,让你母亲选择一门武功作为馈赠,你母亲当时正在伤心,随手指了镜花舞,之后你师祖因为和上官有约,不方便带着你,便将你寄养在云州,后来他悟及天道,急急赶回碧落闭关,便由你大师兄去云州接来你,在你的记忆里,自然只记得云州是家乡。”
“原来云州不是我的家乡……可惜了那四十万父老……”秦长歌闭目,喃喃道:“师兄接了杀掉我的任务后,便以观风使的身份下山,他的手上不能直接染我的血,只能借刀杀人,他选择了白渊作为那把刀,他大约见过玉自熙拼命寻觅冰圈中的起舞女子,将这个消息提供给了白渊;他帮助白渊崛起,拥有了能够对付我的力量;甚至非欢当时遇上离国内乱导致没能及时保护好我,也许也有白渊和他的手笔……而且,大师兄的通玄术数窥人内心也是很强悍的……观人色而知人心,西梁皇室里那些人暗藏的心思,他大抵也看见了,所以到那时,各方势力人心被他们两个巧妙拆解运用,最后成了一个不可逃脱的杀局……”
她突然睁开眼,道:“那个机关,杀掉我的机关,谁做的?”
“我。”
却不是刚才清玄上人飘渺空寂的声音。
这声音清朗熟悉,淡淡一个字从齿缝间挤出,深深苦痛便仿若有形,扑面而来。
秦长歌手指冷了一冷,不动声色的缓缓抬头,便看见那白衣男子,手拄长剑,自楼阁后缓缓转出。
素玄。
他看起来气色不佳,神色憔悴,气息也有点不稳,立于楼阁匾额之下,深深看着秦长歌。
他目光云烟翻腾,如苍茫长河滚滚而来,带着无尽暗潮风浪,涛光明灭。
秦长歌向后退了一步。
碧落之巅,相对的男女,相望无言。
上次相见,还是朋友、知己,是可以生死与共的信重之人,到了此刻,却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深深吸一口气,秦长歌哑声一笑,道:“师弟。”
素玄震了震,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我差点以为饮神女是师门那个例外的不入门的记名弟子,不想,还是你。”
素玄紧紧握着手中剑柄,一字字极其艰难的道:“我……到最近也才知道。”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可我觉得你好像很久之前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素玄回身对太微阁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的意思是,我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是千绝门的记名弟子,是你的师弟。”
他看向秦长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怀疑得很早,确认得很迟,”秦长歌无奈一笑,“当初你说去探望师长,在郢都城郊挽阳亭你赶的那辆马车,我在机关中看出了熟悉的手法,但是又似是而非,当时我想也许你就是个机关天才,未必所有精巧的机关都出自千绝,而确认,却是因为那个九连环。”
对上素玄疑问的目光,她抬手,缓缓在发间摘下一根黑丝,道:“这个东西,是碧落山脉一个叫孤独峰的山谷里独有之物,其实就是一种极其坚韧的树木的树皮经纬,经过特殊手法制作后,不惧刀砍火烧,千绝中人常常拿它做各种武器,我重生后,命人给我弄了来做成头发粗细用以制敌,然后那日,在那个九连环中,我看见了这东西。”
她笑了笑,“那个九连环,是大师兄给你的吧?千绝门中人,经常喜欢在各种器具内部弄伤这东西,这样会更加坚韧不易散落,所以我一看见,便知道,你和千绝有关系,只是我不明白,既然那时没有千绝门人在世间行走,你是怎么成为记名弟子的。”
素玄眼中突然露出悲怆之色,半晌才道:“是上官师叔救了我,治好了我的手,他说自己懒得教弟子,帮我找个好去处,但是他没有带我到碧落神山,只是拿了些秘笈给我,说是记名弟子,叫我不要问师门到底是何门派。”
“上次你离开郢都,是不是听上官师叔提起大师兄尚在红尘,想去见上一面,托他带点礼物给师门,结果没见着?”
“是的,差了一步,那时大师兄三年期满已经回山,上官师叔把日子给记错了,大师兄只给我留下了一封信。”
“信中要你想办法找出我?”
素玄颔首,神色无奈,道:“大师兄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字里行间却让我觉出了不对,后来回来后,看多了陛下和楚兄的神情,看多了你的神态举止言行,我渐渐猜到了你是谁,那时我很迷惘,我不知道我的师门和你有什么仇恨,我不想伤害你,我也不愿背弃师门。”
秦长歌苦笑了下,突然不想问那个机关师怎么回事,素玄是机关天才,八成那机关师他当初学武练习时无意所作,被上官清浔拿来交给大师兄,大师兄又给了白渊,秦长歌自己记得,大师兄当初选学的武艺,没有机关之术,他是不擅长这个的。
何必再问呢,那对素玄实在也太残忍。
素玄却自己轻轻道:“我刚才听你们说话,我突然明白了……当初师叔给我的几本秘笈里,我对机关之术最感兴趣,曾经做了一个连动机簧,还曾设计过一个多节腰带的图,可以利用机关的内部推动机关杀敌,这两件东西做出来之后,上官师叔说很好,该当拿给我师父看看,让他高兴高兴,可我不知道会……”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他的机关被拿来对付他心心念念要报恩的女子,一次成功了,一次险些成功。
以白渊的聪明,就算只拿到图纸,做出精巧机关也是迟早的事,所以素玄的图纸落到他手里,被他发扬光大成了绝命腰带,差点一句杀掉秦长歌等三人。
秦长歌看着素玄满是痛苦的眼睛,不忍的调开目光,忽然喃喃道:“我宁愿是剑仙杀了我!为什么不是他?却要费这么大周章?”
“师叔多年前就已立誓封剑,永不杀人了……”素玄慢慢道:“因为他曾杀错了一个人,所以之后二十年,他剑上从未沾血。”
秦长歌目光流转,在四周扫视一圈,道:“剑仙人呢?千绝门碍于门规不能再杀我,但是他可以,最起码他可以打倒我。”
“不用找他了,”素玄慢慢举剑,道:“师叔不会来了。”
剑平当胸,垂下眼睫不再看她,素玄平静的道:“我知道你要进去杀师父……那不成,这场最后的争斗,就我和你来吧,反正我也算是你敌人,我灭了饮雪族……”
他一字字道:“千绝门下素玄,请战师姐秦长歌!”
秦长歌愕然看着他,道:“你——”
素玄的神情,让她立时明白了他的气息不稳和神情憔悴不仅仅是得知真相,大约,还有一场恶战吧。
他先为了她,对自己的亦师亦父的前辈出手,再为了师门,向她邀战。
一生困于他人恩情之中的素玄,到得最后,夹于那些颠倒翻覆,难以辨明的恩仇之间已不知如何抉择。
长风飞卷,卷起那对拔剑相向的男女衣袂。
她看着他满目苍凉,他看着她满心无奈。
秦长歌立于高楼飞檐的太微阁前,看着那明光四射的长剑,耀上自己的双目,本已被深重伤痕折磨得满是麻木的心,突然再次深深痛起。
耳中听着浩荡山风将廊下铁马吹得铮铮轻响,先是一声声琳琅圆润,到后来越来越急,仿若这人生初初开始时,都满载恩情希望,温暖甜蜜,越到后来越见森寒狰狞,悲歌萧瑟,又要到什么时候,被命运狠狠最后一撞,撞至片片碎裂,终换得千古事云飞烟灭,到头来恩怨都歇?
走到后来,命运戏弄竟至于此,想报恩的反害了恩人,上一刻的知己注定要成为下半辈子的仇人。
秦长歌微微的笑起来。
自己从来不是素玄的对手,即使他先把劲敌上官清浔放倒耗费了一部分真力,依旧不是。
那么,就死在这里吧,自己如果死了,恩怨全消,素玄以后的日子,也许会好过些。
这个一生为恩情所束缚的人啊……
缓缓抬剑,一个极其尊敬的起手式,秦长歌慢慢道:“秦长歌,请战千绝门下,素玄。”
剑光如明月耀起。
素玄的剑势如满海的粼粼水光,刹那间就到了秦长歌眼前。
侧身斜腰,秦长歌一飘间已经跨越那片海到了对岸,反手一剑行云流水刺向素玄背心。
“叮叮叮叮叮叮叮。”
刹那间连响七声,七声里还有无数相撞的声音因为速度过快只凝成一声,两人转瞬间已经交手数十招,这场痛苦的决战,两个人都不想有滋有味的打下去,秦长歌不玩她那没完没了的手段,素玄不用他那举世无双的真力,两人就是以快打快的用剑,剑光兔起鹘落,却根本不想落在对方身上,总是在不停的擦身而过,不停的将四周柏树的翠叶齐齐摧毁,再化为深碧色的雨,纷纷落在素裳白衣之上,白影变成了绿影。
已经是第二百招。
秦长歌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素玄手下走过二百招,现在的这种打法,只怕两千招都分不出胜负。
而太微阁,那个缥缈遥远的声音,再没响起。
多么为难的局,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却又必须要杀……素玄,我帮你早点解决了吧。
你是武林第一人,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我……我只剩下了溶儿,溶儿早慧,做个小皇帝,应当是很好的。
康熙八岁继位,溶儿也不比他笨,大抵是没问题吧。
我……成全你。
淡淡一笑,秦长歌在素玄一剑刺向前心时,舞剑霍霍护住命门,做出滴水不漏的防御,按照惯例,素玄的剑势,一般都会在最后一步才会滑开。
素玄的剑光,果然顺势滑了过来。
剑势将至前心,只差毫厘。
秦长歌突然撤剑,真力一收再一引。
白光一亮,长剑以一往无回的去势,直奔当胸。
近得已经可以感受到死亡凛冽的寒意。
秦长歌闭目,轻轻微笑。
阿玦……非欢……我来见你们了……
“咝!”
忽有真力狂涌而来,一拖一拽,拽起秦长歌撒开的手,神奇的将她手中横撤的剑抬起,向前直竖一冲!
“哧!”
剑锋入肉的细微声响。
却如巨雷响在秦长歌耳边。
霍然睁眼,秦长歌震惊的发现自己的剑竟然穿在素玄的左肩琵琶骨内,直穿而过。
鲜血狂涌,自她掌中长剑流过,积起,再承载不了的不断滴落在地,迅速积了一大滩,如血月晕红铺开,染尽黑白地面。
秦长歌怔怔看着那自己抬起,刺入素玄身体的长剑,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染上他的血殷红如许,一时只觉满眼昏乱,到处都是红斑耀眼,闪动的跳跃着,宛如枫叶片片飘落,遮蔽视线。
她踉跄退后一步,还没来得及松开长剑,素玄已经对她惨然一笑,慢慢后退,硬生生将自己的身子从剑上抽了出来。
剑锋摩擦肌骨的吱然之声,响在寂静的空气里分外清晰,听得秦长歌心头发冷,只觉得从手指到脚底都如冰彻骨。
素玄却已不再看她。
他越过她,撩衣而起,向着太微阁缓缓跪下。
“师父,此身技艺,终为千绝所付……弟子力尽于此。”
一个叩首,重重落在黑白卵石地面上。
太微阁静默无声,似是对那一对优秀弟子的无奈相拼,对着天下第一人的决然牺牲,完全的无动于衷。
素玄却已不需要回答。
他叩首三次,洒然站起,缓缓回首。
远山上夕阳正好,射来无数镶着金线的绛色霞彩,在群山层云间翻腾,如金龙穿行于浩野,立于金光下的男子,于风云开阖烟波万顷间慨然回首,虽半身浴血,然眉宇间又现卓然旷朗,凌云之气再起,俯仰间驭尽长风。
他朗声一笑,微微绝巅回声不断。
“世间恩仇快意否,从此再与我无关。”
无关无关无关……一遍遍巨鼓洪钟般响在秦长歌耳侧,她尚未及回神,素玄已经一振衣袖,从容转身。
秦长歌怔怔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却最终不知说什么。
素玄却突然回身,向她回眸一笑。
那笑容月朗风清,依稀是当初炽焰帮总坛初遇,将石榴一扔,姿态潇洒迎上来的素大帮主。
秦长歌湿了眼眶,喃喃道:“你何苦如此……”
“不该是你,”素玄温柔的看她,看着这个自己一生寻找一生纪念一生里心思为她翻涌却终究必须擦肩而过的女子,“你还有自己要做的事。”
他微笑,带着点小小的狡黠和得意。
“回宫吧,有人在等你。”
………………
“陛下,这件百鸾千珠海水江牙纹正红礼服,是您等下祭天要穿的,奴才是不是现在就侍候您换上?”
秦长歌停下批阅奏章的手,懒洋洋看了那需要两个人才能捧得动的礼服一眼,挥挥手道:“把珍珠全部摘下来,送给太子打弹子玩。”
想了想又道:“顺便把中川刚进贡的千珍膏送到龙章宫,看看祁繁那家伙,这回找的药效果是不是好些,上次那个就不错。”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自己去。”
扔下笔,踢踢踏踏的去了,留下御衣监和司礼监的太监面面相觑,欲哭无泪的悲号:“天啊,祭天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啊……”
那个翘班的人却根本不理这些团团乱转的太监,自顾自脚步生风的奔去龙章宫,一边扬着手中的盒子,一边道:“阿玦,又有好东西啦……”
还没转过长廊,一团肉球扑过来,扒住她膝盖便去抢那盒子,“我看看什么好东西。”
“没你的份,”秦长歌夺过来,“去读你的书,你又逃课了是不?”
“喂,难道你不是翘班?”萧太子鄙视的看着一丘之貉的老娘,“我记得今天是你祭天的日子,你到现在还穿着常服,要说懒,谁比你懒?”
“我看是你们懒,”秦长歌叹气,“可我有什么办法?你爹不肯做皇帝了,他好不容易才醒过来,这身体,我也不敢让他操劳了,你又不肯做,说要去离国,我有什么办法?”
包子扎在她怀里,突然静默下来,轻轻道:“老娘,我不甘心,我答应过干爹我要去的,我答应过他要给他拿回他的东西,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说话不算数。”
“对,不能说话不算数,”秦长歌轻轻抚摸儿子光滑的黑发,悠悠道:“就像你父皇曾经答应过好好陪我一生一样,他差点毁约,还好,还算他记性好,挣扎着活过来了,不然,我上天下地,也绕不过他。”
晨风清爽的吹过来,吹起呣子一般黑亮的长发,吹起御花园花香淡淡,吹起更前方的一处花圃里的菜香,那里居然辟成了农家田园模样,池塘田垄,种菜养鱼,一方浓密树荫下,铺了青布毡的木椅上,坐着钓鱼的男子,阳光射在他身上,一个温暖闲适的背影。
秦长歌遥遥看着那个背影,抱着儿子,想着几个月前,赶回宫却发现萧玦未死,原来那日白渊射出的箭,因为被萧玦对射劈成四半,最后射到他要害时那四分之一的箭已经细了不少,再加上素玄及时赶到,使尽了身上的灵丹,又一直给他续接真气,护住了他一口游气未失,只是一直昏迷未醒,并且确实伤重,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素玄害怕给了秦长歌希望再让她失望,会使她强撑的一口气彻底崩溃,干脆在萧玦未醒之前,一直隐瞒到底。
秦长歌回宫后,几欲喜极而泣,当下便将释一给的灵丹,和从太微阁里搜罗出来的灵药统统用上,这些绝世之药,终于救回了萧玦一条小命。
释一给的灵丹,秦长歌根本就没用,她原本打算死在碧落之巅,爱人已亡,要那绝世武功又有何用?
那日冲进太微阁,却发现师父在答完她的问话后也已羽化,大师兄隋霁云率领众弟子叩别师父,长叹:从此再无千绝。也自断心脉而亡。
秦长歌那时只记得素玄离去时的那句话,心急如焚归心似箭,也不想再为难和这事无关的另两个师兄,当即匆匆下山,行至一半,听见千绝大门轰然关闭的声音。
她于半山之腰静静回首,知道从此千绝之门永无开启之日,千绝之名,终将湮于尘土,这一代名垂天下的帝师之门,终将成为传说。
也只是传说而已。
正如自己所经历的一切,连同那些惊才艳艳的男女们,这些深潜的阴谋和久伏的恩仇,这些因为爱与怀念,相思与别离而墨色淋漓走笔于苍茫历史蓝图上的抵死纠缠,在百年之后,也将成为世人口中津津乐道的传说。
故事中那些男女,爱过,恨过,来过,再以不同的方式飘然而去,留给世人一个惊艳的背影。
但是最起码现在,自己终于抓握住了最后一点幸福。
萧玦醒后,因伤重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健康,他是生死关前走上一遭的人,再也无心皇权,坚决要退位,秦长歌想让儿子继位,萧太子上蹿下跳,拼死不从。
同时百官上表,请立女帝。
秦长歌无奈之下,只得先挑下了这个别人趋之若鹜,在她看来“很见鬼”的担子。
……怀里的小身体软软腻腻,秦长歌轻轻抚摸着他,想起回宫不久后那个梦。
梦里,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问她:“灵元,恩怨已了,胡不归?”
她不睬,那声音阴魂不散,声声叹息,“你们本都是九华会上人,何必贪恋红尘烟火?你和他,居然都死恋人间,该死的不肯死,该走的不肯走。”
她问:“非欢是不是在九华会上等我?”
那声音带着笑意,道:“不过人间历劫一场,怎的,你还当真了不成?”
“如何不真?”她笑,“那些爱恨生死恩怨纠结,那些横刀向敌拔剑竖天,那些洒出的鲜血,那些付出的深情,那些一路走过的风烟血火,那些一起渡过的轮回之劫,都真切的在我心间一遭遭轮过,不亲历其中苦辣酸甜滋味,你们这些永远长生,永远餐露卧云,永远超凡脱俗,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悲切的神仙,是不会懂的。”
那声音叹息,突然多了些神往,“听你说的,很有感觉啊……”
“所以我只好抱歉的请非欢多等些日子了,我们要迟点回去,”秦长歌带点怅然的笑了笑,“这一路走来太不容易,而且,溶儿还小哪,我舍不得。”
我舍不得。
这一路走来太过艰难,那般百死挣扎才能的来的宝贵温暖,我舍不得立即放手。
红尘多苦,但苦得真实,那些舌尖于刀锋轻尝过的滋味,痛后微甜。
就如此刻,历劫归来,每个人心里都多了几道伤口,在静夜回思时隐隐生痛,但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治愈那伤口,等候某一日,云散月生,清光遍地,千里共婵娟。
这样,也很好。
晨风徐徐,前方树下钓鱼的人,仿似心灵感应一般,突然转身遥遥看过来。秦长歌扬起脸,看向那个方向,露出温暖的笑容。
………………
尾声:
乾元六年七月,西梁大帝萧玦禅位于皇后秦长歌,是年,改元凌霄,国号大秦,制大秦历,以乾元六年为大秦历三七一年。
大秦历三七二年,秦长歌联合北魏法王何不予,以计杀魏天祀,随即出兵灭北魏,彻底将内川大陆离海海岸东的大片国土尽归自己掌中。
大秦历三七八年,离国大军楚溶起兵反叛,闻者景从,一路攻城掠地,三月便下京城,离国国君自尽,建熹公主率百官捧降表,迎楚溶入京。
两月后楚溶登基,改年号“长欢”。修表与秦通好,约为永世友好邻邦。
两国在秦长歌和楚溶治理下,物阜民丰,国力强盛。
大秦历三八四年三月壬戌,乾元帝萧玦驾崩。
四月庚申,天降垂虹,白气贯于天地,陆地东南,紫光如练。
龙章宫中,正阅览奏章的凌霄帝忽搁笔于案,默默微笑,然后命宫人备香汤,沐浴更衣。
浴后修书一封,交予亲信宫人,并转至国相文正廷之手,随即遣散宫人,垂幕而坐。
未几,崩,而颜色如生。
大仪殿金钟三十六响,举国缟素,万民齐哀。
有守殿宫人称,曾于帝崩之时,闻得异香,且天际隐隐有人呼喝:灵元灵元,恩怨已解,尘俗终结,胡不归?胡不归?
是以百姓皆已凌霄女帝为天女临凡,家家焚香设灵,颂圣祝祷之声,上冲斗云。
女帝遗诏:江山一统,在吾身后,我子萧溶,天下坐拥。
萧溶数日后赶回,于棺前继位,离国国君,成为大秦朝的新主人。
次年,两国合并,修筑天堑运河,天下版图一统。
定年号:“灵元”。
(全文完)
包子番外
番外卷包子番外:窃国记(一)
大秦历三七三年的春天,和别的春天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比如初绽的那春花,抱蕊于枝头,于每日春风的沉寂里,都做着惊世一绽,惊艳天下的梦,又或者那些带了落花香的流水,悠悠的从山间流到城衢,再一路奔向江河,直至汇聚入海,给那远隔高山的临海之国,带来属于大秦帝国的更加温软几分的淮南花香。
而某个整装待发的小人儿,大抵也要顺着这水流的方向,去兑现自己当年对那个人的诺言。
休养了三年的萧玦,这个春天终于有了起色,亲自来挽阳亭送儿子。
曾经的西梁大帝如同老妈子一般琐琐碎碎扒拉着儿子的包袱,一边检查那些乱七八糟的物事一边皱眉,这孩子包袱里都是些什么玩意?比长歌玩过的那些还古怪,短棍子上长角,小弹弓里挖空,钢鞭里生出钩子,链子还可以穿成锤子,还有一个自己会乱滚的软软的管子,萧玦试探着用手去碰,包子立刻杀猪般扑过来将他手拉开——看来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印象中,混账小子身上掏出来的东西,从来就没正常过。
萧玦抿着唇,将包袱给儿子再打理好,他手势很慢,似是觉得整理得越慢,离别便可以缓上一刻般。
此去漫漫长路,远离大秦双圣的保护伞,干得又是窃国杀头的勾当,萧玦虽说相信儿子混得开,但毕竟才九岁的小人,远去他国,很长一段时间内,冠棠宫将再没有那个打滚撒泼的小主人,等到他摸爬滚打心愿得成,在他国根基稳固再回来时,当初那个爱玩爱闹无耻混账的小子,那个肥肥短短的小肉球,只怕也永远不见了。
唉,孩子大了,总是要飞的,不过迟早而已,虽然这混账小子也太早了些......
萧玦默默抚过包袱柔软的袱面,怅然想着那个人,一声短暂却影响深远,在这对呣子心里永远站着一角不可撼动的重要位置,她为他三日哀哭浑忘世事,他为她远赴异域冒险谋国,他们从不提起他,然而从无一日将他真正忘怀。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论起牺牲来说,他值得这样的纪念,若非他后来心知自己时日无多选择放手,长歌未必最后心属于自己哪。
萧玦目光抬高,掠过天际悠悠浮云,想起多年前除夕的那个下午,那个太师府暖阁前和自己擦身而过的蓝衣男子,轻轻举杯对他一照,说:“陛下,今日是个好日子,请好自珍惜。”
......如今每年都是好日子,每日我都很珍惜......你放心。
包子才不管老爹的惆怅和回忆,哗哗哗的对着老爹数崭新的银票,得意洋洋吹嘘,“十成新!挺括括!拿来割脖子,嚓!”
萧玦立刻一巴掌拍在他肥ρi股上,“出行的人,说话怎么这么没忌讳!”
包子嘿嘿笑着将银票揣在怀里,道:“百无禁忌,诸邪退避,敢收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哪!”贼兮兮对老娘一笑,道:“要生也是你生,可是我听说你不肯生三胎?”
秦长歌这几年微微丰腴了写,亲自抱着幼女雪汐立于亭中,微微瞟了儿子一眼,肃然道:“一儿一女一枝花,计划生育我来抓,我要再生个弟弟给你,将来双龙夺嫡有得你哭。”
“夺吧。”包子挥挥手,“夺人者人恒夺之,我想干的就是夺国的活,那么别人来夺我的也很正常嘛......不行你就培养下妹妹,再来个女帝算了。”
他笑嘻嘻的上前去扯雪汐粉嫩雪白的小脸蛋,“汐汐......这下我没得陪你玩了,你一定很寂寞,多么悲催的人生啊......”
秦长歌一把拍开他的爪子,“什么陪她玩?是你玩她吧?她有你这样的哥哥才叫悲催。”
包子不理她,继续扯,“汐汐啊,你长大后,记得找的摔锅不能比哥哥丑,否则哥哥见一次揍一次;记得早恋不好影响发育,我看十岁可以谈恋爱了;记得谈恋爱要给我写报告,我不介意你把报告写成三流情Se小说;记得没事不要去龙章宫串门,某些东西见多了会长针眼,见早了会提前性启蒙......哎哟臭娘!”
秦长歌阴测测扯着连“最高级别宫闱秘事”都对妹妹扯了出来的儿子的耳朵,阴测测道:“萧溶同学,告别晚宴也吃过了,告别会也开完了,你要的银子人马全部到位了,请问你还在这里干嘛呢?”
“我在联络感情。”包子以耳朵扯斜的姿势顺势斜瞟尊贵的女帝陛下,“我要加深才一岁的妹妹的记忆,唤醒她内心深处对长兄的孺慕情感,以便于将来我长期不在宫中的时候,不至于出现大秦朝的太平公主......”
“你语文和历史学得越发精通了。”秦长歌微笑着继续扯,“怕你妹妹篡位,你就给我早点搞定早点回来。”
包子谄媚的微笑,腻在老娘腰上,一把将妹妹推开了点,将自己脸在秦长歌脸上蹭啊蹭,“离国那鬼地方,鸟不生蛋,我干完坏事自然立刻拔腿,你放心。”
秦长歌眨眨眼,诧异的打量他,“是吗?可我怎么记得上次某个人丛离国回来后,一个劲的说离国小姑娘新鲜热辣,别有风味?”
“陛下啊,你舍不得我就直说好了,何必用这么迂回的方式呢?”包子深情的抚摸着老娘,比划着老娘的cup,暗中悲愤的盯了一眼有幸吃到老娘奶水长大的妹妹,不住在她身上挨挨蹭蹭,“我知道你对我有强烈的独占欲,可是老娘,你放心,我绝不是那种有了老婆忘了娘的混账,我有了老婆绝不忘娘,我有了一堆老婆也绝不忘娘!我甚至要让我的一堆老婆忘记她的娘!”
“我呸呀你。”秦长歌一把将儿子推了出去,“去和你的一堆假想中的老婆相见欢吧!九岁的还未发育完全的种马!”
“你在侮辱我,你在严重的侮辱我......”包子最后在妹妹脸上摸了一把,垂泪道:“汐汐,可怜的汐汐,我走了,以后谁来保护你不被我娘整治?我上次给你说的白雪公主那个故事还记得不?那个整天对着魔镜问:‘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皇后,实际上原型就是你娘......”
“啪!”这回事萧玦忍无可忍的将儿子推了出去,“你这唐僧!”
包子愕然回首,半晌后大怒,“靠,臭娘!睡前故事是我的专利!你为毛说给他听!”
秦长歌毫不脸红的闲闲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嘛,现在你又不跟我睡了。”
轰!
可怜的萧皇帝俊脸成了块大红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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啰嗦萧太子的背影,连同他那浩浩荡荡的马车消失在地平线上,他将从原先的南闵地界经过,换船过海,去到哪个碧海之涯四季温暖的国度。
其实这条路线娘俩曾经走过一次,那次是将楚非欢的冰棺送回离国,秦长歌并没有将楚非欢送回离国,她停留在了离海之疆,按照当地风俗,将冰棺沉海。
巨船之上,掺金丝的双股索分别系在水晶棺的棺首和棺尾,那是一具精工雕刻的蛟龙形状的水晶棺,龙形飞扬腾跃,质料珍贵无伦。
在离国独有的海调之中,晶莹的冰棺载着那人,永久沉入深蓝海水,秦长歌静静看着那方雪色在粼粼水波深处渐渐遥远,至消失不见,想着海的儿子,终于永远沉睡在深海之谷,那里沙石洁白如雪,珊瑚殷红似梅,墨绿的海草摇曳着拂过他的面颊,闪耀着银光和鱼群匹练般将冰棺覆盖。
安静、澄净、而再无疼痛和打扰,足以永恒长眠的世界。
配得起他的最佳归宿。
如今,包子为了他再度前去离国,身边已经没有她相伴,这个一直在被迫加速长大的孩子,终于要进行他人生里最悍勇的一次冲刺,他不畏惧,却有些伤感,于是分外啰嗦,令人忍无可忍。
怀里的雪汐咿咿呀呀不知道在说哪国语言,突然把一直含在嘴里拼命啃的雪白的小手抽出来,在半空中挥啊挥的似乎也在向哥哥告别,秦长歌低首对着幼女微笑,从她清亮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眸里,看见了自己眼里淡淡的惆怅。
混小子,飞了啊......
其实大秦这个最高的统治者家庭,一向是不怕离别的,反正将五六岁的独子丢在家里整治一个国家的事都干过不止一次,儿子要出门,那就出门呗。
只是,这一别,将是很久呢......
看着儿子的背影,秦长歌挥挥手,前方草木低伏处隐约有人影飞速窜过。
这是凰盟的隐卫,此次包子去离国,秦长歌早已分批将凰盟在大秦的所有势力全部调去离国,反正现在自己富有一国,凰盟存在已无意义,而包子的风满楼早已在离国有了分店,经过几年的准备和铺垫,包子一去,最起码大富翁是先坐定了的。
不过包子有自己的打算,那个打算比较彪悍,秦长歌当初听了,也觉得这小子颇为无耻。
不过,自己的事自己负责,爱咋玩咋玩,玩出乱子了,老娘给你收拾就是。
刚才追上去的那些人影,就是凰盟最精锐的一支力量,专门负责保护包子这一路的安全,不过秦长歌吩咐了,不用保护得太狠,要培养太子爷的动手能力。
尊敬的楚氏皇族,赶紧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等着接待某个混世魔王的莅临吧。
儿子的马车已经看不见了,秦长歌抱着雪汐上辇,和女儿脸对着脸唧唧咕咕,“喂,汐汐,你哥听说一岁就能说话了,你都一岁多一点了,怎么还没个动静?据说母亲的智商会平均分配给儿女,前面一个用多了,后面一个分到的就少,你不会是弱智吧?”
雪汐十分赞同的对着母亲绽出六颗牙齿的完美笑容——她只有那六颗牙齿。
一旁的萧玦黑着脸瞪那个百无禁忌的女人——说什么混账话哪?我女儿粉妆玉琢人见人爱,眼神那么清冽透彻,会是白痴?就你和我,生得出白痴?
他完全是腹诽,秦长歌却突然心有灵犀的转首,拍拍他的肩,露出个“我是生不出的,但是加上你的基因就实在难讲了”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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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抖一抖衣袖,不带走一颗白菜。”
别说白菜,恨不得连冠棠宫里的玩具都搬走的萧太子走了几日,已经到了原先的南闵境内,当然,现在这里属于大秦国,改名为闵郡。
前方那座山,据说叫剪风山,以山形尖削,风过也能被剪而得名。
山下有条狭窄的通道,传过去就是平原。
今日是个好天气,和风丽日,葱郁的山脉翠绿欲滴,包子斜斜倚在马车边,万分无聊的懒洋洋眯着眼睛唱小曲,从两只老虎一直唱到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实在没曲子唱了开始自编,跟着他的油条儿一脸被催——为毛五音不全的人都喜欢长歌?
但是这个想法是绝对不能和主子说的,他会笑眯眯对你表示安慰,,然后唱得更凶。
无奈之下只得对双胞胎发作,油条儿拿出未来离国富豪楚溶先生的头号大管家的架势,瞪着马车里那对越发漂亮得令人发指的双胞胎,“宛姑娘,妙儿姑娘,你们两位说要出来侍候主子也罢了,怎么也不改改容貌?这么花枝招展的一路招摇,难道要给主子招祸吗?”
双胞胎小白兔吓了一跳,怯生生互望了一眼,宛儿开始在包袱里找眉笔,油条儿又是一顿教训,“眉笔?眉笔有用吗?用这个。”一伸手在地上抹了一把黑泥。
俩小姑娘看着那黑泥,神情悲惨,不要把......好臭的。
“油条儿你干什么?为毛要涂脸?”包子闲闲转头,大眼睛在泫然欲泣的双胞胎面上扫了一圈,转过来瞪油条儿,“你丫太藐视我的存在了吧?你丫太不给我面子了吧?我一堂堂玉树临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一树梨花压海棠的萧太子,会罩不住俩丫头?”
顿了顿他又喜滋滋道:“那个,万一我真的罩不住,也可以把她两个送给山大王换名嘛。”
油条儿一脸黑线的盯着主子,从齿缝里咝咝的冒气,真的,跟他这些年,发现的最大真理就是: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
正想鄙视下主子,前方一阵唿哨声起,声音尖利,将寂静的空气悍然割裂。
随即铁青的山崖上唰唰唰垂下几条绳索,几个黑衣蒙面男子蹭蹭蹭的沿着绳索下来,身姿矫健步伐迅速,显见得是练家子。
与此同时四周茂密的草丛里也不断出现人形,前后左右齐齐包围,手里明光晃晃大大到片子,耀人眼目。
油条儿倒抽一口气,眼睛瞪如算盘珠,“强强强强强......盗!”
“强强强强强......盗!”包子尖叫,腾的往油条儿身上一扑,垂泪,“油条儿,我们真的遇上剪径的贼了,看起来还挺牛叉的,居然还有阵法,怎么办哦怎么办哦?”
油条儿狐疑的瞪着主子——你在害怕吗?你确定你在害怕吗?我怎么觉得你好高兴?
不过对方看起来真的不像是普通强盗,气势沉稳,姿态端凝,从出现开始就一言不发,似在等待后续命令,油条儿担心的打着小九九——不会不是强盗吧?不会是打着强盗旗号的暗杀队伍吧?
“喂。”包子却不是个有耐心,等人家唱“此山是我开”等不着,双手合拢开始喊话,“大王爷爷们,要抢劫吗?要杀人吗?要抢男的还是女的?要男的有现成的中性少年,要女的有最萌的萝莉双胞胎,要银子有金叶子一箱,要......”
“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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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卷三人番外:九华乱(恶搞版)
某年,某月,某日。
仙乐渺渺,渺渺层云,层云万朵,朵朵开花。
“喂,本期九华会,听说灵元上仙要来?”九重天第一八卦强人,兜率宫宫主太上老君用拂尘挡住嘴,神秘兮兮在三岛十洲仙翁东华大帝君耳边嘀咕。
“啊啊啊啊啊不会吧?这么快?”一旁隔着案几凑过耳朵的五岳星君露出天雷轰顶的表情。
“老君你不早说!上仙一回来,那些花花草草珠珠宝宝灵丹珍露就要立刻遭殃,死了,死了,死定了......”
“哎呀,我的千年灵山芝还晾在院子外面,不要给她看见了拿去垫桌子。”
“我的碧玉杵最近因为她不在,从八层锁的箱子里拿出来沐浴天光,还没来得及放回去......不行不行,得去收拾一下,我走先。”
“等我一起啊,我新收的童儿长得好,不要又给她看中了要去男扮女装......”
“大活人你能藏哪?”
“打发他下界历劫!”
“太惨了吧?”
“总比被上仙看中要好!”
......
“跑这么急干嘛?”著名的慢性子玉清真王任何时候都在入定,每说一个字都要停顿一秒钟,“人家刚回来,还在补觉呢。”
等他说完,那几个灵芝也收好了,碧玉杵也重新上了锁,八道变成了九道,藏在了地洞里,俊美的童儿已经下界轮回了三次,和十八个姑娘产生了惊天地泣鬼神抵死缠绵缠绵悱恻的爱情。
“是吗?她历劫来了?帝尊一定很高兴,这期九华会说不定能喝上帝尊珍藏的九天玉露。”天宫著名的老好人东华帝君,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的皱着眉头,哪怕那是愉快的事也是一样。
“而且很多人会因为看她忘记喝,咱们几个可以多喝点。”喜欢美酒的灵宝天尊陶醉的深吸一口气,仿佛已经嗅见了云雾里的玉露香。
老君鄙视的瞥他一眼,顺手扯下一朵白云递给灵宝天尊,“您给擦擦嘴,口水掉下凡间,搞不好又是一场暴雨。”
灵宝天尊讪讪的去抹嘴,老君在一边长叹,“得了吧,什么吃啊喝啊的,这场九华会,能把ρi股坐稳就不错了,咱们几个交情好,老君我提醒一句,千万记得坐在门口,驾起云来也方便些。”
“怎么?”
“你忘记玄胤元君和佑圣真君了?”老君貌似不胜烦恼的支着头,目光却贼贼放光,“那两个也回来了啊,得,三个人凑齐了,好戏又开锣了。”
“不就是三角纠葛么。”玉清真王继续慢吞吞,“上仙早说过,不到她鸡皮鹤发她不嫁,可咱们永生不老,哪有鸡皮鹤发那一日?明摆着就是不嫁嘛,那就闹吧,好容易清净几个月,又来了。”
“据说上仙最后回来,想从离境天拐小路直接回自己的懒云窝的,结果被早回来一刻,硬在天宫大门前等着的玄胤远君给堵了,正好遇上出门遛狗的二郎神,上仙立刻扔了块骨头到玄胤元君身上,然后......”
“然后元君生气了?”
“然后哮天犬就扑过去了。”老君鄙视的看一眼脑子不甚灵光的灵宝天尊。
“啧啧......可怜的赫赫威名的八荒战将玄胤元君,不过哮天犬好歹也是神犬,怎么一块骨头就失态成这样?”
“你消息真闭塞啊,早在上仙下界前,哮天犬就给她喂得指东咬东指北咬北,连二郎神都使唤不动,据说上仙喂的骨头比较神奇,里面有个什么......罂粟大麻,各位道友,这是个什么东西?”
众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超级神仙齐齐摇头。
“真没常识的一群......”老君悲催的道:“总之,当玄胤元君和哮天犬纠缠的时候,上仙已经溜掉了,结果走没几步,水镜上神佑圣真君在前方弹琴,地上蹲着一堆仙鸟,扬着脖子听得入迷,有一只被上仙不小心踩着,当即嘎嘎叫了起来,上仙想跑也来不及。”
“鸟不叫,还是别想跑,真君弹琴是假,等人是真,那曲凤求凰,从他回来后一直弹到今天,我耳朵都听出油来了。”灵宝天尊掏掏耳朵,顺手将耳垢弹出去。
耳垢划出一道彪悍的弧线,直直呼啸着砸入下界。
据说,那天,下界有个运气超好的傻帽儿,辞职下海经商落得个一文不名,睡天桥拣报纸吃剩饭过了几日后实在无法忍受这般潦倒,于是爬上某地著名的“天涯海角”大石欲待自杀,忽闻天际巨响,一物呼啸而来,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啪的一下将其砸昏,醒来后智商大进,忽悟生财之道,数年间风生水起名声大噪,更兼极擅炒作之能,专门给名人挖坑撬墙掘阴沟,雷人语录红遍互联网,号称:大嘴送祖德。
当然,此乃后话也。
当务之急还是如何在九重天最彪悍的三角恋的攻杀下安全着陆,分析三大主角动向个性是为要务,老君咂嘴,重重长叹,“上仙对佑圣真君还是客气的,也是啊,那么个水做的云堆的秀丽人儿,虽说性子清冷了些,但对上仙一直温柔体贴,任谁也不好意思给他下不了台的。”
“跟他去相见欢了?”东华帝君目光一亮,神往的道:“俊男美女,两两相望,上有琴音袅袅,中有仙鸟翱翔,下有祥云缭绕,多么美丽的场景啊......”
“那也就持续半刻钟而已,玄胤元君还在后面追着呢。”老君叹息,“不过上仙就是上仙啊,也只有她,能把九重天两大出名圣君给蛊惑得七荤八素,四海八荒那么多仙姑圣女对那两人流口水,也没见他们眼皮抬一抬,分分钟只盯着灵元上仙......”
“老君你说话忒没重点!”灵宝天尊毫不客气打断某人走岔的思路。
“重点是什么?重点是哪家仙姑圣女和灵元上仙比?重点是灵元上仙对佑圣真君说,历劫归来,沾染了不少凡间尘气,得去瑶波池洗个澡先,并诚恳的邀请同样沾染尘气的佑圣真君一起去洗鸳鸯浴......”
“真是飞来艳福!”
“可怜的佑圣真君,等了n天果然还是一朝败北。”
老君赞赏的对目光锐利总结老到的东华帝君颔首,“还是帝君了解真君啊,那么个沉静性子的君子,就算一百万个肖想上仙的玉肌雪肤,也断断不好意思在瑶波池公然和上仙洗鸳鸯浴,可惜,可惜......”
“老兄弟们。”老君拍拍帝君和天尊的肩膀,目光既兴奋又悲催的做了总结性发言,“九华会上,好戏开场,赶紧把你们压箱底的摄尘镜找出来,天宫,好久没有热闹好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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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之巅,九华峰,一山尽在云雾中。
仙宫三年一度的九华会再度举行,一大早王母座下仙女们便去东方金乌宫采了些上品霓虹彩云,在九华峰上上下下涂抹了一遍,平日黛青色的山峰今日五色迷离,采光氤氲,更有前来赴会的诸路神仙,蹑电行云,飞虹若练,咻咻之声不绝。
老君和几个老兄弟,踩着上有“兜率”字样的青色祥云,早早降落九华宫,严词拒绝仙娥们按排班布置好的上首座位,称“最近偶有腹泻症状,靠宫门方便行事。”硬和一群小仙挤在了一起。
画着各宫字样的祥云在九华宫前排了三排,那三人居然还一个没到,眼看着盛会在即,迟到宫门将闭,小仙们伸长脖子目光焦灼。
“来了来了!”
唰的一下老君以老头子难以达到的敏捷飞快滴窜了出去,果见前方歪歪斜斜飘来一朵黄云,云上毫无装饰,只乱七八糟涂了“懒云窝”三个字,那笔法潦草得也没人看得出来。
后面跟着骑黑龙的玄胤元君和驭水而行的佑圣真君,前者身下黑龙鳞甲鲜明威猛煞气,后者脚下流水聚散无定色泽晶莹,九华宫仙娥们齐齐哗的一声,半空中顿时蹦出数百朵桃花。
然后当那位倾仙倾佛绝色无双的灵元上仙懒洋洋的好奇探出头时,呼一声桃花全部羞死开败。
女仙们妒恨的看着灵元上仙爬下懒云窝,万分鄙视她顺手还带着她的灵猫阿贵来骗吃骗喝,男神门却兴致盎然调动起全身的八卦细胞,盯着那看似揖让谦恭,其实一点也不合作的两大圣君。
玄胤元君的袖子,怎么无风自舞啊?
佑圣真君回礼,怎么突然斜了斜身啊?
底下怎么突然起了回旋的气流啊?
旁边雨伯的桌子,怎么突然翻掉了啊?
老君庆幸的将自己的桌子往殿口挪了挪——啧啧,门口就闹起来了,要不要把桌子搬到外面台阶上去?
仙娥上前引路,将三人一一带入席位——啧啧,怎么相互之间隔那么远啊?就差没隔出屏风了,不至于吧,真要打架吗?
听说当初灵元上仙下界历劫,那两个立刻急急忙忙也跟着去了,在分配命数时相持不下,还吱了骰子,佑圣真君无奈之下做了蓝颜知己,玄胤元君历经千辛万苦抱得美人归。
不过听说那骰子有做手脚,倒不关一身正气的玄胤元君的事,是他的啦啦队的把戏,可怜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佑圣真君。
人间跌宕生死历劫一场,回到天宫继续追美人,玄胤元君霸气热烈,佑圣真君温柔细致,都是九重天有地位有容貌有人气的一等一好神仙,就看灵元上仙芳心谁属了。
唉......难啊......可不可以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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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过三巡,蟠桃核子堆了一堆。
唯有那两位面前诸般佳肴鲜果原封未动,玄胤真君目光灼灼,无心食物心系佳人,满脑子想着灵元怎么说也在下界和自己做了十几年夫妻,这番难得的红尘缘分,不如一并延续到仙界来?从此云海翱翔遍赏八荒?那又该是多么顺理成章的事儿啊......
佑圣真君低眉敛目,一派沉静如水,偶尔飞出一点温柔眼风,如水般在灵元面上流过......下界历劫几世,次次都让了你玄胤元君,如今各自归位,至不济也该重新开始,总不能好事全教你一人占了去吧?
两人偶尔抬眼,目光一交,仙云缭绕里顿时噼里啪啦一阵电闪,害得电母总以为自己胸前的电镜走火露光,不住摸了又摸,引得好色的雷公瞅了又瞅,老实的风神看不过去,凑在电母耳边小神提醒,“喂,那个,要摸回去再摸。”被电母pia一下揍翻在地。
不过众仙哪有心情理会那一角落的误会,俱都两眼放光的盯着那俩,男神们比较支持玄胤元君,觉得这样的堂堂正正伟丈夫,最配得一肚坏水灵元女神,有了这么个仙君,保不准灵元上仙以后会逐渐被熏陶感化,洗心革面重新做仙,咱们的苦日子也就结束了,多么美好的远景啊啊啊......
女仙们则自动自发的成为佑圣真君的啦啦队,开什么玩笑,这般沉静温柔,气韵如水的清丽男子,是全天下女性都无法逃避的魅力之源,咱们女性的母性和慈悲,专门就是为这类悲情男子准备的,想当初在摄尘镜前看见那一世的楚非欢,挣扎泥泞一生守候,牺牲一切只为守护的生死大爱,看得众女仙涕泣终日郁郁寡欢,导致那段时间下界雨水暴多,险些酿成洪灾,最后玉帝命人将人群驱散才换得雨停,女仙泪水虽然被逼止住了,但春心却由此爆发了,佑圣真君归位后,女仙们迅速组建了粉丝群,鲜明亮出“坚决捍卫佑灵配”的旗帜,见仙便宣传,见神发传单,来赴九华会也不忘带着标语,现在正在张罗着把妻子扯起,对着玄胤元君示威ing。
一时雷鸣电闪,暗潮涌动,玄胤元君一抬袖,立刻又女仙装晕倒在他身上洒他一袖子酒。
佑圣真君一转手,立刻又男神祭出牵情丝,将他的目光胡乱牵到一边的猫猫狗狗身上。
两边人马嚓嚓嚓的用眼神干架,倒把正主儿丢在一边。
灵元懒懒的趴桌子上啃桃子,和抱着一个蟠桃在啃的阿贵眼对眼,一仙一猫面前的蟠桃核子堆成了山,阿贵还不住一甩尾巴,从玄胤元君或佑圣真君桌子上套只桃子或壶酒来。
“喂,这么多核子做毛用?”灵元拈起一个桃核,扔进阿贵穿着的兜兜里。
“暗器,飞镖,或者做副麻将牌。”阿贵头也不抬。
“和谁打?”
“玄胤、佑圣、你,我。”阿贵一向用此简练,表情严肃。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安安静静陪我们打麻将么?”灵元瞟了眼那两个用目光织就天罗地网的,想来敬酒却碍于人群重重无法迈步的美男,叹气,“我今天不想打架,不想拉架,不想提供八卦给人消遣,你说有啥子好办法?”
“主子,你总要嫁人的。”
“打麻将先,嫁人是件麻烦事儿,麻烦事儿就是应该拖的。”
“那好吧,来场麻将,赢家出局。”
“好计!”灵元两眼放光,喜悦的一拍阿贵的脑袋,“不愧是九重天第一奸猫!”
伸手逮了朵白云,胡乱写了几个字,一扯两半,阿贵尾巴一甩,啪啪将云信甩向那俩美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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