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团有四千人呢，那可是个大团，不过那个团在最南边，靠沙漠了，条件也最苦。比起别的团场，我们团所处的地理位置还不错，在塔里木河的中游，土地也是全师最肥沃的呢！”政委带着明显的自豪的口吻介绍说；“我们团有十一个连队，其中有一个武装连，其余的都是农业连队；此外场里还有一个园艺站，一个医务所，一所子校，一个小买部，一个食堂。一个副业队等等，你看家底还不小吧？”

“这摊子还很大呢。”杜宽说；“现在的团长是谁呀？”

“安富顺团长，他原来在师里当后勤部副部长，去年年初调来的。”政委抽着烟说；“你来了之后，就负责后勤和园艺站的工作吧。怎么样？老杜，有什么困难吗？”

“没问题，听从组织的安排，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

“到底是部队来的同志，组织纪律­性­很强嘛。”

前面隐约出现一排房子，被树木所掩映着。

“瞧，我们快到了，前面就是园艺站的房子，再往前走十分钟，就到场部了。”

听到前面就是自己将要工作的园艺站，朱秀霞不免开始兴奋起来。

“园艺站，太好啦！”

“别高兴的太早了，”政委说；“刚建起来，什么还没有，你就等着吃苦头吧。”

“俺不怕，俺就是农村长大的，什么农活儿都­干­过呢！”

“她是英雄的妹妹，”杜宽又开始介绍她的生世了，朱秀霞拉拉他，示意他不要说，但是他不听。

“政委，她可不是个简单的人啊，他的哥哥是烈士，三八式的老八路，曾经当过我的团长，后来因为掩护我们新兵，被日本鬼子打死了，真可惜，如果活着的话，可不的了啊。作为英雄的妹妹，她来新疆当兵，半途中遇土匪遭遇，为掩护战友英勇负伤，荣立三等功一次。来新疆军区机关工作了三年多时间，去年还被评为新疆军区的先进个人，她这次非要跟我来南疆吃苦呢！”

“啊，真不简单呀！”政委坐在前排，回转身打量了她几眼；“好嘛，我就喜欢人才，你们两口子都来我们团，可真是我们的幸运啊。”

十团在塔里木河的中段，这里的地势比较上游，沙漠化程度要少得多。但是还能随处可见沙包，奇怪的是每个沙包的上面都有一丛红柳，当地人管它叫红柳墩。红柳是戈壁沙滩特有的一种野生植物，耐旱抗冻，夏天零上五十多度酷暑不怕，冬天零下几十度的严寒冻不死它。生命力很顽强，只要有它就能在周围固住一堆沙子，所以它也是沙漠的克星。此外，还有骆驼草、梭梭刺和沙枣树，构成荒野戈壁的景致。而沿着塔里木河畔，生长着许多的白杨树、榆树和胡杨林，时值秋天，满树一片金黄。树下也铺着厚厚一层落叶，随着风儿飘落在河水里，纷纷扬扬，追逐着波浪，流向远方。

朱秀霞久久地望着眼前的河流，心里不知是兴奋，还是难过，眼眶里突然有一颗泪珠掉下来了。她怕被丈夫看见，就忙擦掉了。

车快到团部的那座木桥时，远处突突开来一辆东方红牌拖拉机，也要过桥，桥面只能容纳一个车过，所以，小车就停下来等拖拉机先过桥。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的雪白棉花，堆着像座山似的，等拖拉机蹒跚地过了桥，政委从车窗探出头，喊着；“喂，杨淑柳，这棉花拉到哪儿去呀？”

拖拉机没有停，只是放慢了速度，有个女司机从敞开的驾驶室向小车扫了一眼，大声地回答；“啊，是熊政委呀，不好意思，俺先过桥了。这棉花是拉到加工连去的。哎，有客人来啦，是吗？”

朱秀霞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马上兴奋起来，说；“是她？快叫她停下来！”她拉开车门就跳下来，对着拖拉机就喊起来；“杨淑柳——”

拖拉机里有个脑袋伸出来，然后马上就有个惊喜的喊声传来；“哎呀，是你呀……..”

拖拉机停下来了，杨淑柳从车上飞奔过来，一把将朱秀霞搂住，两人抱到一块又笑又跳的。

吉普车上政委看到这里笑起来；“说不定她俩是老乡呢，看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杜宽说；“这是秀霞从山东老家一起参军的亲姐妹呢，她早就想见她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又问；“杨淑柳一直开拖拉机吗？”

“对，她在机耕队。是我们团的劳模，人很泼辣又能­干­，很不错呢！”他说着就对车外面喊；“喂，快上来吧，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呢。”

司机也按起喇叭来。

杨淑柳说；“好了，你快上车吧。俺也要­干­活了。等过两天，你安顿好了，俺去找你。”

朱秀霞向她摆摆手，一边往吉普车走，一边说；“好吧，俺和老杜去看你吧。到时候，咱们好好地聊一聊。”

团部是一个很空旷的大院，靠里面有一排平房，是办公的地方，左边紧靠着平房有一个小房子，是团部的食堂，还养了两口大肥猪，哼哼地在食堂前面的垃圾堆上拱食吃。左边的一排房子是宿舍，团长和政委都住在这里。也给杜宽和朱秀霞夫­妇­安排了一个房子。房子不大，是一间大房子套一间小房子，大房子当卧室兼客厅，小房子当厨房用。小房子里有用土块砌的炉子，还有火墙，冬天全靠它来取暖了。大房子里除了放两张床以外，还可以放一张桌子和两把木凳，这样房间的空间就没有多少了。房梁是一根根白杨树­干­搭建而成，上面用芦苇盖起来当雨。白杨树在充当房梁时，连树皮也没有剥掉，­祼­露着泛青的白­色­，散发着一息新鲜树­干­的气味。地面是泥土的，不过用石捻子捻过夯过，硬帮帮的。土块砌的墙用泥抹过，粗糙不平，上面还有草长出来。这样的房子比起乌鲁木齐的房子要差得很远。但是这样的房子在团部就算是好房子了。小富是团部的管理员，他说；“王团长，熊政委都住这样的房子，杜副团长是新来的，团领导特意将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你们住。里面的床和桌子都是团里事先买好的。”

等安顿好，已经是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了，团部仍然空荡荡的见不上人，小富说人们都去地里摘棉花了，团长带着团机关的人也在大田里。杜宽提出也去摘棉花，小富连忙摆手说；“不用了，政委关照过让你们好好地歇几天，先熟悉一下环境再说，不忙着­干­活。”他又扛来一口大缸，说盛水用，因为生活用水都要靠马车去河里拉，每天拉两趟，拉来除了给团部的家属用以外，就给食堂用了。

“这多不方便呀！”杜宽说；“为什么不打个水井呢？”

“团里有这个考虑，等冬天农闲的时候再说。”小福是个小白脸，很会说话，他除了当管理员，还兼着团部的秘书一职，整天围着团领导转的人，所以别小看他，能量大着呢。他又笑着说；“杜副团长和朱同志刚从大城市来到这个偏僻的小地方，肯定不大适应，我们这里的条件还很艰苦，连队还住地窝子呢，连白面也吃不上，每天都啃窝窝头呢…….好了，我该去食堂吩咐晚饭了，一会儿，你们就去吃饭吧。”

朱秀霞站到院里，望着食堂的小屋的烟筒在冒着浓烟，当小福走进去的时候，有雾气冲出来，弥漫开来。有只猪摇晃着肥肥的身体走到食堂门口，把鼻子顶在门缝里拱一拱，然后甩甩小尾巴，哼哼地走开了。不远处，有几只老母­鸡­在土里打滚，翅膀煽起的尘土，包围了它们，引的一只小白狗汪汪地叫了两声。

“秀霞，进来洗把脸吧！”杜宽在屋里招呼到，他奇怪地看看她；“外面也没有人，有什么好看的。洗完去吃饭了。”

机耕连和农业一连相隔不远，如果抄小路，穿过一片玉米地，也就是一刻钟的功夫。从前年春天开始，团里决定利用劳动之余，对全团十一个基层连队的军垦战士，进行扫盲学习。一连的文化教员罗雨轩负责机耕连和一连的扫盲工作。所以他两个连队来回跑。经过一年来的扫盲，两个连队的军垦战士大部分都基本上摘掉了文盲的帽子，达到了小学的文化程度。当然，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每天还要参加繁重劳动的战士，往往回到住处后，就倒头大睡，他们实在是太累了，需要用足够的睡眠来恢复体力，但是学习文化又是团里的一项硬指标，需要每个人都要完成的。如果达不到要求，则要面临处分的危险。而杨淑柳所在的机耕连，担负全团的耕地和运输任务，每天都要工作十多个小时，­精­力和体力以及时间严重透支，所以，文盲的帽子迟迟摘不掉，眼看着年底的文化考核就要来临了，杨淑柳有点着急了。她就让罗雨轩给自己多开点小灶，也正是因为如此，她莫名其妙地对这个文弱的文化教员产生了一种好感。而罗雨轩也早就在内心倾慕这个能­干­的山东姑娘。在他的心目里，她拖着一对大辫子，长着两个美丽的大眼睛样子，挥也挥不去。尽管他知道，自己仅仅是一个连队的文化教员，根本没有资格去跟女兵谈婚论嫁，何况还是一个又漂亮又能­干­的黄花闺女，所以平时他只能悄悄地为她多付出点心血，趁她不注意多看看她以外，就不存什么觊觎之心了。可是，去年夏天，他却没有想到，她主动对他抛来了爱情的绣球，让他高兴的差点晕过去。很快，他们的爱情就像春天抽芽的小麦一样，一天天茁壮长大了。当他们的恋情被连队的­干­部发现之后，曾经分别找过他们谈了话，内容无非就是；他们还都是一般的战士，还没有达到团里规定的容许谈情说爱的条件。团里的女兵要服从组织上的安排，跟那些营职以上的老战士组建家庭。因为他们都是戎马生涯，枪林弹雨为革命，现在年龄大了，要首先解决他们的婚姻。不用说，组织上的提醒和­干­涉，给这对处在幸福之中的恋人的打击是很大的。杨淑柳对此很是想不通，机耕连的指导员俞银华三番五次找她谈话，都要把耳朵的茧子磨出来了，还是做不通她的工作。她就是那句话；“俺是自由恋爱，不犯法。”

“你是团里的劳动模范，平时的一言一行要注意自己的形像，”熊政委也对她施加压力，说；“你的政治前途无量，千万不要在这个问题上摔跟头。”

杨淑柳在这个事情上进退两难，谈吧，阻力那么大，而且还影响到罗雨轩的入党问题；不和他谈吧，自己心不甘，这是自己的初恋，不想眼睁睁地付水东流，更不愿拿自己的婚姻与政治做交易，怎么办？她有一段时间很犯愁，平时倒在床上就呼呼大睡的她，第一次尝到失眠的滋味。于是她就给远在乌鲁木齐的朱秀霞写信，倾诉自己的烦恼和爱情挫折。现在好了，朱秀霞跟丈夫分配到塔里木了，还跟自己在一个团，太好啦，以后再有什么知心话，跟前也有人听了。这天是星期天，下午她轮休半天，就约了罗雨轩准备去园艺站看望朱秀霞。

她等了好半天，罗雨轩才磨磨蹭蹭地来了。

“你怎么才来呀？”一见面，她就埋怨起他了；“不是说好了早一点吗？你看现在都太阳偏西了。”

“急什么嘛？”罗雨轩是四川成都人，抄一口很浓的地方口音。

“急什么嘛？俺不是跟你约好了吗？你真不讲信用。”

“不是我不将信用，是熊政委刚才把我叫到团部去了。”

“去­干­啥？”

“还不是入党的事嘛。”罗雨轩垂头丧气地说；“他说我要经得住党组织的考验。他还说我作为一个基层连队的文化教员，不要为个人的事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言外之意就是不让我跟你来往。他还说，团里正要考虑把我调到园艺站当文化教员。”

“你看这弄的好像俺是坏分子一样。”

“根本不是那样，”他说；“你知道吗？实际上是熊政委看上你了……”

“你胡说什么呀？”

“谁胡说了？昨天俞指导员还跟我提起过这个事情，他劝我不要犯啥，别跟政委争一个女人。他说组织上准备把你介绍给政委呢。”

杨淑柳一听这话，脸都气白了。她眼睛瞪的大大的，盯着他的脸，胸脯一鼓一鼓的。

“你怎么啦？我可是说的真话，不骗你的……”他说。

“别说了！俺们一刀两段吧，别耽误你入党！”她说完就跑到拖拉机上，把驾驶室的门用力一关，爬在方向盘上就痛哭起来。罗雨轩拼命地敲车门，她也不理睬。

“喂，你不是叫我来看你的老乡吗？快走吧，要不天就黑了。”

任凭他怎么说，她就是躲在拖拉机里不出来。太阳已经西沉了，西边的晚霞抹红了半个天。机耕连来换班的人，陆续地回来吃饭了。罗雨轩抽了一卷莫合烟后，见她还在驾驶室里哭泣，就跳上拖拉机，不顾一切地捶起车门来；“开门，开门呀1”

杨淑柳突然打开门，用力将罗雨轩推下车；“你走吧，俺要去棉花地加班了！”他卒不及防，被摔了个仰八叉，还没有等他从地上爬起来，她已经发动了拖拉机，突突地开大油门开走了。罗雨轩拍拍ρi股上的尘土，朝着拖拉机大声喊道；“你不补习功课啦？”回答他的只有消失在田野的拖拉机的轰鸣声。

园艺站只是个空架子，除了一片未开垦的河畔的芦苇地，什么都没有。王团长说，这里的土质最肥沃，所以留着作为团里搞农业科研用。朱秀霞和其他的几十个军垦战士一道，从割芦苇­干­起，每天都在地里不分早晚的苦­干­，双手都被芦苇磨得血­肉­模糊，抓一下东西都痛的钻心。但她还是咬着牙挺下来了，她不原让人家看笑话，认为自己是个孬种。相反，她要让所有的人知道她是农家女出身，再苦的活也能­干­。芦苇里有水蛇和大红蜘蛛，小的时候，她最怕的是长虫，水蛇也是长虫的一种，所以每次下到芦苇前，她都要将裤腿绑死，穿上高筒雨鞋，上身的衣服外面还扎条皮带，袖子也用绳子绑紧，脖子上围上一条白毛巾，把领口捂住，头上再戴顶军帽。这样全副武装为的是防止虫子或者蜘蛛爬进去。尽管这样，那天她还是吓了个半死。她左手抓苇子，右手持镰刀，正割得起劲，左手感到软乎乎的，她一摊开手一看；呀，她不看则已，一看头皮都麻了，一只水蛇正在她的手心里晃动着滑丝丝的身体，她大叫一声“妈呀！”就扔下手里的东西，头也不回的跑了。背后传来人们的哈哈大笑声。从那以后，她宁愿用坎土曼翻地，也不再割芦苇了。地是肥得几乎要流油地，经过大家的一个多月的苦战，一百多亩地终于开垦出来了。然后就是脱土块，建温室；去河边砍来许多手腕粗的白杨树枝，支起大棚。最后再在棚顶上面盖上一层芦苇。两个月后，八座崭新的温室就整齐地排列在地边上了。望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朱秀霞和大家一样，内心有说不出的自豪和喜悦。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选优良的品种，载种在温室里。园艺站根据研究的类别分成三个组。有蔬菜组、果木组和粮食组。朱秀霞在果木组。朱秀霞所在的小组有六个人。有说句话就脸红的浙江人王善秀，有脸盘长得像棋盘一样方正的卞玉兰，有刚从一连调来的罗雨轩，他担任小组长，还有说话含混不清，自己嫌眉毛长的不好看而索­性­刮掉，平时老爱端个小镜子照的张云扑，还有人称鬼灵­精­的小个子戈青。

朱秀霞呆在园艺站没多长时间，就后悔了。因为小组长罗娃子（这是大家给罗娃子的外号，都不叫他小组长，一是看他年轻，二是看他书生气十足，称他小组长太抬举他了，反正组长也不是什么官）不止一次地在小组会上强调文化的重要­性­。他说；“搞科学，不能用蛮劲，光苦­干­不行，要学会用科学的知识武装头脑，所以就得先学好文化知识。”这可把大家为难的很。小组里除了罗娃子的文化水平高，其他的都是半斤八两。可是论学习，大家的耐心都不怎么样，平时活再苦再累，也­干­的很欢实，可是一到学习农业科学知识了，大家的头立刻就大了。朱秀霞的畏难情绪刚一冒头，就被杜宽发现了。晚饭的时候，他说；“现在全国上下大跃进，以后肯定科学种田是个方向，靠头脑和知识种地就有发展前途，就能多打粮食，你这么年轻，不趁这个机会学点知识怎么行呢？”

“可是，俺­干­活行，学这个脑袋痛……”

“我教你。”杜宽说。以后每次晚上杜宽都要在昏黄的灯光下，手把手地教她学文化。

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朱秀霞的长进很快，她不但刻苦专研果木方面的知识，还喜欢上了读小说。所以她每次去新华书店都要买几本刚出来的新书。如；《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青春之歌》、《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烈火金钢》等，此外杜宽也买来了中国古典名著，如《红楼梦》、《三国演义》和《西游记》等。这样，两口子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吃罢饭，在睡觉前读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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