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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大雪无痕 > 十五

十五

“小周这人不错,一个平民子弟,没有任何家庭和社会背景,只靠自己的刻苦和聪明,读完研究生,又考到英国去进修。他去年写的两篇关于国企改革的调查报告,受到国务院政策研究室的重视,专程叫他去北京谈了一次话。”丁母感慨道。

“打住打住……周老师人是不错,可是……”

“我就看重这种苦出身,又能踏踏实实艰苦奋斗的年轻人。”母亲显然想趁热打铁。“今天下午,他刚得到这个任命,连自己家都没通知,第一个就想到了这儿。他说虽然挺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又有一种说不清的难过。特别想找几个亲近的人随便坐一坐,说一说。完全是家庭式的,知己之间的。他想到了你爸,他最敬重的人,也想到了你……”

“我也挺敬重他的,但我们之间不可能发展成那种关系……”

“为什么不可能?就因为那个方雨林?”一提起方雨林,丁母心里总有一点不舒服。

“别什么事都扯到人家方雨林头上去,你们的情报也太差劲了。周老师有妻子,还有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知道不?你们说你们这是在­干­吗呀?!”

“他那个老婆几年前下海办公司就去了深圳。这些年,他实际上一直和她分居着……”

“喂喂喂,别摘错哦,分居也是老婆!而且我早跟你们说过一百遍了,我个人的事,你们别管那么多了!”

“你看你这孩子!我们不是要­干­预你个人生活。也不是一定要撮合你们俩。这个周密,当初是你研究生的导师,现在又是你当前工作所在地城市的第一副市长。他本人想把我们这个家的人当成他最亲近的人来对待,在我们这儿找一点家的感觉。论情论理,从哪一方面说,我们也不能把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吧?”

丁司令员说了一句打圆场的话:“做个普通朋友怎么样?

像一般朋友那样往来总还是可以的嘛。“

这时,外面的门铃响了。小保姆忙去开门。丁洁估计是周密,忙拿起自己的外衣和皮包,一边向自己的房间走,一边对母亲说:“对不起,我收拾一下,还要去电视台赶节目……”

丁母一听,真来气了,便喝斥:“丁洁!”

这时,周密走了进来。十分敏感的他,马上感觉出气氛有一点不那么融洽,可能跟他还有直接的关系,于是便微笑着说道:“我是不是来早了?对不起……”丁洁忙缓和一下神情,落落大方地走到周密面前,伸出手对他说:“祝贺您,周老师,您又高升了!”

“时代使然。完全是时代使然。”周密沉稳地笑道。

十二

两天来,方雨林一直心乱如麻。吃过早饭,他收了碗筷准备拿到院子里的水龙头底下去洗。因为小妹不在家,洗碗涮锅这样的粗杂活儿,就得由他来­干­。小妹也不知怎么搞的,这两天天天一早围上她那个大红围脖儿就出门走了,说是去医院照顾妈了,但也不知道到底在外头瞎张罗啥。父亲见方雨林手上包着绷带,就说:“你手坏了,搁着,我洗吧。”昨天下午他在交警中队又跟中队长闹了一档子不大不小的事儿,一不留神还把手弄流血了。一点小伤,当然不能让父亲洗碗。方雨林随手抄了个短木棍,把洗碗布绑在木棍的一头,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碗洗了,受伤的手还一点没沾水。

父亲递了一块擦手的毛巾给儿子,并接过洗净的碗,把它们—一放进碗柜,然后又擦了擦手,望着儿子,欲言又止。方雨林虽然急着要出去打几个重要的电话,但还是忍住了,一边掏烟给父亲,一边问:“雨珠说,您要找我谈谈?”

“雨珠说,你也有话要跟我说?”父亲反问。

“……”方雨林一时没答话。两个人便默默地吸了会儿烟。

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妈那边,大夫给话了,说还得治两个疗程,起码还要往里扔个两三万才能把她的病情基本稳定住。眼前,家里是一分存款都没了。我这儿还揣着个大药罐……听雨珠说,你有个25中的老同学,这两年发了,想招你去给他当保安,每个月能给你开四五千,还能解决雨珠的工作问题?”

方雨林默默地点了点头,只是没吱声。这两天他正烦着这档子事。昨天他在交警中队那个小屋里瞅着墙上挂着的那面市局颁发的“优秀刑事侦察员方雨林同志”的奖状发呆,25中的那个老同学打电话来催问他的最后决定:“嗨,咋整的,还没想妥呀?不就是让你脱个警服吗?我这儿的保安也发制服……”方雨林轻轻地叹了口气答道:“­操­,你那什么鸟制服!”那老同学一听哈哈笑了:“穿我这鸟制服,一个月拿四五千。穿你那制服,拿多少?兄弟,这年代,这岁月,你不赶紧趁年轻力壮能跑能颠挣一点儿,你还指个啥?穿你那制服是神气,大盖帽一扣,吃完被告吃原告。就算一年吃到头,又能怎么的?闹得不好,折你个跟头,还让你倒人辈子邪霉!我说你真是死脑筋,现如今最重要的就是钱!­操­!谁他妈的一个月净给我5万,穿裤叉我都替他­干­!什么制服!兄弟,你睁大了眼睛瞧瞧,那些开着大奔小爽、坐在老板台后面吆五喝六、出出进进大蜜小蜜偎着的主儿,有几个是真有本事的?论智商他们哪一个比得上你?这灯红酒绿的好日子,­干­吗非得全让他们过了?刚才你们单位的那个人叫你什么来着?老方。你都成了老方了,还不觉悟?非得成了方老再开始脑筋急转弯……你还犹豫什么呢?你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你父母小妹想想,别再犹豫了。喂……喂喂……­干­吗不吭气?”这时,外头出了情况,院子里的警报器突然尖叫起来。中队长冲出办公室一个劲儿地嚷嚷:“紧急集合!快,铁路东货场报警!”其他警员纷纷冲出各自的办公室,跳进警车。警车上的警报器也即刻嚣响起来。方雨林却还在那间小屋里呆站着。中队长就是看不惯他这个劲儿,便直起嗓门叫了声:“方雨林!”没想到方雨林仍呆站在那儿。中队长火了,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吼道:“方雨林,紧急集合!”方雨林这才缓缓地转过身,瞪大了双眼,捏紧了拳头,用力向挂在墙上的那面镜框砸去。碎玻璃扎破了手背,手背上的血染红了碎玻璃……

“你自己咋想的么?是脱警服,还是不脱?”父亲问道。

“我知道,为了这个家,我应该脱警服……”

“谁跟你说过为了这个家你就该脱警职?我说过?雨珠说过?还是你妈说过?”

方雨林苦笑笑:“这还用你们开口说吗?我又不是死人。

一切都明摆着的嘛!可是……这警服,眼前我实在脱不下来。

您知道,我一直想­干­刑事侦查这一行,也一直觉得自己一定能当一个最­棒­的侦察员。就为这事,25中的班主任气得直到今天都不愿理我,说白疼了我3年。领到警服那天,我在咱家的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夜。那一夜,我真正感到了我的存在,我的强大,我的真实。全省刑事侦察员中没有一个人大学毕业不到4年就当上市局重案大队副大队长的,可我做到了。当然也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当副大队长不到一年又被免职的。但我被免职不是因为我业务不出­色­,是因为我政治上太不懂事。这几个月,找自己感觉又上了一回大学,又读了一个学位。它让我学到了许多学校根本不可能给我的东西,它让我觉得从此以后,自己真正强大,真正真实,也真正有点价值了。这时候让我脱下警服,那真是要了我一辈子的命。为了这个家,我可以脱警服,也应该说。但是……但是……“说到这里,方雨林极痛苦地涨红了脸,再也说不下去了,极恳切而又极矛盾地看着父亲。父亲手里的烟早已自燃出长长一段烟灰来了,但他却没注意到,仍呆呆地将它夹在指缝间,一动不动地听着儿子动情的自述。

沉默。

父亲本能地颤栗了一下,烟灰终于掉到了裤腿上。

又过了一会儿,方雨林继续说道:“我是老大,我知道我对这个家应负什么样的责任……我想过了,就是不脱警服,我也一定要负起这个责任。业余时间我还可以找一点事儿­干­­干­,赚一份活钱……”

“你见过哪个当警察的还有业余时间?特别是你们这些­干­刑警的,一天把24小时全搭进去都不够,还业余?”

“我就是­干­吐血,也一定挣钱回来给您和妈治病……”

父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给我胡来?穿着这身警服胡来,还不如现在就给我脱了!”

方雨林忙说:“我不会胡来……”

父亲说:“要穿警服,就趁早别存那挣大钱的心。要挣大钱,就趁早脱了它!”

方雨林不明白父亲到底是什么用意,直瞪瞪地看着父亲,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昨天你妈把我和雨珠叫到医院,她说,你从小在家里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从小就特别乖,从来不向家里提自己的要求,什么都自己忍着。她一直觉得挺对不起你的。她知道你喜欢当警察,特别喜欢搞刑事侦查这一行当。她当妈的,绝不让你为难。她让我们看远一点。她相信,你能­干­出大名堂,比那个什么来看?美国的……哦,神探亨特还神探亨特。她要全家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咬着牙支持你。她说,假如你为了她治病而脱警服改行,她立马就出院,她就不活了……”

方雨林哽烟起来。

父亲眼目也隐隐地红了:“我当兵出身,文化低,在部队­干­了八九年,临了也没正式提上­干­,心里没你妈那么多想法。

我就一句话,你要给我记住,路死沟埋,你要当警察,到啥时候也别银现在社会上那些人学。千万千万!“

父亲和母亲能这么对待他这档子事,方雨林心里真是感动得没法说,只能哽咽地表态道:“您放心……”

父亲却说:“我放不下这心!你跟我来。”

方雨林一愣:“­干­吗?”

父亲说:“跟我去瞅瞅你小妹。”

方雨林说:“她一早不是去医院看我妈了吗?”

父亲说:“你就跟我走吧!”

父亲往着手杖,迎着凛冽的寒风,颤颤巍巍地带着方雨林走近一个农贸市场。那里人头攒动。只见在市场道口两边的雪地里,成八字型站着两排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白纸牌,纸牌上都写着大大的黑字。由于距离太远,看不清纸牌上写些什么。但这时方雨林已经看到围着那条旧红头巾的小妹,也捧着一个纸牌,站在这奇怪的队伍里。

“她在这儿瞎凑和啥?”方雨林皱起眉头问。方父却不说话,闷头往前走。方雨林疑惑地看了看父亲,猜不透父亲这个“葫芦”里到底闷的是什么“药”。又走近了一点,这时看清了,那两排人都很年轻,也就20岁左右,胸前都戴着校徽,显然是在校的大学生。每人手中捧着的白纸牌上都写着“家教”两个大字,只有小妹一个人没戴校徽。纸牌上写的是“家庭劳务”。

“她这是­干­啥?”方雨林楞了一下问。

方父答道:“她说她要替你减轻点经济负担。”

方雨林心里一阵酸涩,刚要张嘴叫。方又忙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说道:“别吵了别人,都挺不容易的。”

一霎那间,热泪便涌出方雨林的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第二天一大早,他骑上自己那辆破自行车,飞快地向市局奔去。

十三

方雨林自打挨了处分,一直不服气,也一直就再没主动进过市局的大门。所以,他一旦在市局大院里露头,就引起一阵不大不小的议论。“嘿,新鲜,今天这位天老大怎么又瞧得上咱这破庙了?”连马副局长都这么说。

“您当领导的,别跟下边人一般见识……这一段,也够他难受的了。再怎么的,他这回算是彻底服输了,认识到自己错到家了。上回他写的检查都已经上纲到自毁长城这一点了,就差没写上反革命暴乱了……真可以了……”郭强上局里来开会研究“12.18”这个案子,便为方雨林在一旁敲着“边鼓”。

“可以不可以,谁说了算?你?”马局毗儿了郭强一句。

“当然是您了,那还用说?!在这个地面上,谁还敢跟您争呀?!他既然都主动求上门来了。您就开个恩,见他一下,把他召回大队算了。现在不正急着用人嘛!”郭强笑道。

马副局长拧起眉毛反问:“我开恩?我召他回来?这事我马某人一个人能定吗?这得局党组讨论。别跟我油腔滑调的,让他等着。”

郭强忙说:“我也是为工作着想嘛。‘12.18这个案子在中南海都挂了号,限期破案,压得大伙儿都喘不过气……”

马副局长瞪了郭强一眼:“喘得过气得喘,喘不过气也得喘。在中央领导限定的破案时间之前破不了这个案,我完蛋,你也甭想好过!我先撤了你!”说着拿起一摞卷宗,向门外走去。

吃晚饭时,郭强来看方雨林。方雨林问郭强:“马局到底见不见我?他是不是非要我卸一支胳膊给他?只要他开口,甭管胳膊腿还是脑袋,我马上卸给他。”郭强毗儿他:“你这会儿着急上火了?早­干­吗去了?你一来,领导就得见你?你方雨林是什么人?领导他爹?还是领导他妈?还是领导的领导?毛病!”说着掏出一本《邓小平文选》,“啪”地一下扔在方雨林跟前,“马局说了,你这人哪,就是欠学习!”然后转身走了。

方雨林无奈地拿起《邓小平文选》,开始背诵。后来的两个小时里,居然把谈论我国与非洲关系的那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我们非常关注非洲的发展与繁荣。我们高兴地看到策二次世界大战后,许多非洲国家都独立了……”然后,他就睡着了。

不管怎么样,方雨林已经下了决心,“痛改前非”,死克在刑侦支队,好好­干­。

第二天,郭强来通知他,局党组批准他回刑侦支队。尔后,郭强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公用信封,放在方雨林面前。方雨林不明白这是一封什么信。不等方雨林开口问,郭强拿起信封往外一倒,从信封里倒出十几张百元大票。“这­干­吗?”“这是全大队同志的一点心意。”方雨林心里一热:“至于吗?”“你说至于不至于?”方雨林不说话了。“这里还有几位局领导的一点心意。解决不了什么大问题,给两位老人添点营养。另外,大队正式向局里打了个报告,想为你妈申请一点医疗补助。估计不会给的太多。但……多少能救一点急吧。”方雨林沉吟道:“我这都成了什么了!”郭强认真地说道:“甭管成什么,给,就拿。咱拿这钱是­干­­干­净净中规中矩的!”方雨林苦笑着摇了摇头说:“唉,­干­­干­净净,也烫手挠心啊……”郭强说道:“医疗补助是马局让办的,他还在想办法替你解决雨珠的下岗问题。别看这老头当面总是不给人个好脸,有时还挺粗暴,其实心眼细着哩,好着哩,尤其是对下面的­干­警,更实在。我跟他十来年了,太了解他了。他那张大专文凭还是我替他去跑来的……”

方雨林一楞:“是吗?”

郭强忙叮嘱:“是什么码!这话哪说哪了。你可别给我上外头瞎白话。”

方雨林忙点头:“你把我当啥了?”

郭强笑道:“你?我还不知道你?一激动,谁也挡不住,全给抖搂出去了……”

方雨林沮丧地:“在你眼里,我就那么不懂事?”

郭强笑着拍了拍他:“有些方面,的确。”

“你说……”方雨林还想听听郭强对自己的看法。郭强却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现在说你工作的事。明天你上检察院报到……”

“检察院?­干­吗又把我支到检察院?”方雨林又多心了。

聪明的人往往多心。“要觉得我这个人多余,­干­脆把我支到锅炉房去算了!”

“又来了是不是?有特殊任务!”

“特殊任务?你­干­吗不去?”

郭强故意叹了口气:“我倒是想去,可人家哭着喊着点着名要的是方雨林。人家那儿不缺行政­干­部,只缺破案能手。要不,你去跟人家做做工作,让他们把我要了去,怎么样?检察院食堂的包子远近闻名,个大,皮薄,馅多,我还真爱那一口哩。”

方雨林还是不相信:“你们他妈的要挤兑我,总有说头!”

郭强有点听不下去了:“谁他妈的挤兑你?你这是什么思想方法?见谁都像偷斧头的贼!好好好,方雨林,我跟你说不通。你有能耐,你自己跟局领导说去。”拿起电话,就往马副局长办公室拨号。

好不容易才折腾回刑侦支队,方雨林当然不能让他这会儿去领导那儿说什么,立即伸过手去摁断了电话,并问:“到底怎么回事?”郭强已经懒得再跟他多嚼舌头,只说:“你自己去问局领导。”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前一段突然中止‘5.25’一案的侦查,就是因为当时发觉‘5.25’一案跟东钢股票案有某种牵连。为了进一步深挖此案,也为了不打草惊蛇,当即决定,对‘5.25’案的主要嫌疑人严密监控,但暂时不收网,把侦查的重点暂时转向东钢。”当天下午,郭强陪着方雨林去找马副局长,马副局长这样对方雨林说道。“由于东钢案当时涉及的只是经济问题,是行贿受贿问题,省反腐领导小组决定把这件事交检察院去做。当时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到枪杀知情人的程度。这起杀人案可以说都是在警方的眼皮底下发生的,真是公然挑衅。有关领导决定,立即从公安检察抽调­精­兵强将,组成联合专案组,在省反腐领导小组的统一领导下,强攻此案。联合专案组以检察院为主,组长由他们的乔副检察长担任……”

方雨林忙问:“张秘书被杀案也归这个专案组被吗?”他一心都悬在这个案子上。

“这还由咱们公安局方面负责。当然,两方面会密切配合……”马副局长答道。

“那……还是把我留在重案大队吧。”方雨林小心翼翼地请求。

“方雨林,你怎么那么多事?”非常了解方雨林的马副局长知道不能让这小子得寸进尺,必须先把他给“打”闷了才行,把“事故”“消灭”在萌芽阶段,否则后患无穷。

方雨林果然不做声了。郭强在一旁幸灾乐祸似的笑道:“该,该,这就叫一物降一物,卤水点豆腐。就得让马局这么来收拾你!”没想到马副局长转身也瞪了他一眼,啐他一口:“呸,你有什么可高兴的?”郭强也不做声了。接着,马副局长问方雨林:“听说你最近连着到来凤山庄作案现场去了好几回?”方雨林答道:“也没好几回,就两回吧。”“看出点啥名堂来没有?”马副局长又问。方雨林谦虚地:“部里都来专家了,我能看出啥名堂。”马副局长瞪他一眼:“我跟你说东,你别跟我扯西。”方雨林犹豫了一下:“反正……乱乱乎乎的……也没理出什么头绪来。”“真的?”马副局长斜起眼角,仔细打量了一下方雨林。方雨林忙说:“跟您我还玩儿虚、的?”马副局长淡淡一笑,说道:“好了,没事了。有车回吗?”就把他两位打发了。

郭强是开车来的,提出让方雨林跟他车走,以便在车上还可以聊聊案子。方雨林却借口“没理出什么头绪”,拒绝了。

这让郭强有点生疑。大队里所有的人都知道方雨林这小子对谈案子特别有瘾,绝对入迷,能不吃不喝不睡地把大伙儿都拖稀了。只要一谈起案子,谁都受不了他那股痴迷劲儿。今天怎么会不想谈了呢?而且连车都不想坐,只想自己骑那辆破车走。

郭强就觉得这里肯定有什么“猫儿腻”,心里特别不踏实。到了院子里,打开车门,他没急于上车,先小心地查看了一下车后座,又去打开后备箱查看了一下,尔后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方雨林既没“‘躲”在他车上,准备跟他恶作剧一把(这小子常这么­干­),也不在大院里做别的打算,这才上车发动了马达,徐徐驶出院门。一出院门,他便开始加速。当车飞快地驶到最近那个拐弯处时,突然,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从拐弯处人行道上的一棵大树背后蹿出,向他做了个非常肯定的手势,让他把车拐到对面的那条小马路上去。他定睛一看,正是方雨林。等郭强把车驶过那条小马路,方雨林便飞快地钻进车里,用力关上车门,说了声:“照直开,去自然博物馆。”

郭强楞住了,只是问:“你小子又在搞啥名堂?”他真“怕”他。这小子鬼名堂特别多,是“防不胜防”。方雨林此时却一脸的严肃,只吩咐:“快走啊!”说话时,还向后张望了一下,好像是在查看后头有没有跟踪。看来这小子是有真名堂,郭强便不再追部。

车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也似的向前驶去。十来分钟后,便驶到了自然博物馆正门前。方雨林却说:“再往前开。”郭强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方雨林向一边紧挨着自然博物馆的一条小马路指了指,让车向那儿驶去。那儿有博物馆的一个边门,方雨林带着郭强匆匆从边门进了博物馆。今天也许是馆休日,高大黝暗的展厅里空空荡荡,耸立着一些巨大的古猛犸象骨架桥本、恐龙复制标本、蓝鲸标本。尔后两个人坐一部老式的电梯上了楼。出电梯口,有个穿工作服的老人守候在一块大木牌前。木牌上写着“参观者止步”。方雨林好像跟他挺熟,无声地打了个招呼,老人就放行了。随后是一条窄长的楼道,整个楼道被一道五合板做的门一分为二。前边那一半,似乎是行政办公部分,后边半部是工匠制作部分,分别为木工间、美工间、模型间,等等。方雨林带着郭强走到楼道的最尽头,似乎再无去处了,于是他掏出钥匙打开一旁的一扇小门。楼道里的光线极暗,这小门门板的颜­色­和墙壁的颜­色­又完全一样,不经人提示,绝对不会有人注意这里还有一扇小门,更不会想到这样的门里居然还会有那样一个“密室”。

所谓的“密室”,其实就是一个洗相片用的暗室,还堆放着一些除摄影以外的各种专业用书,主要是化学、电子、医学(法医学、药物学、解剖学)等方面的,还有一台型号比较老的电脑。最有特点的是,两侧墙上挂满了本市一万分之一的街区详图。这种地图详尽到标上了每一条小胡同里的每一棵老槐树、每一个公共厕所和每一个公用电话的位置。还有一面墙上挂的是近年来本市发生的主要凶杀案的现场勘察照片,都是大幅的,当然也都是血淋淋的。看得出这里是单身男子居住的,因为它还很“乱”。趁方雨林草草收拾房间的空儿,郭强也草草地翻了一下这些书,浏览了一下墙上的图和照片。

“你小子什么时候还搞了这么个秘密住处?”郭强忍不住问道。过去,他一直以为掌握着这个好朋友的一切秘密。看来,在这个世界上,谁也别夸这种海口。

“跟一个朋友借的。”方雨林说道。“你知道我家住房情况,完全没法工作和学习。”

“朋友?什么样的朋友?男朋友?女朋友?”

方雨林笑道:“单身汉还能跟谁借?当然是女朋友。”

郭强做出一种夸张的表情,叫道:“你小子那边眼丁司令员的闺女处着,这边又……”

“又什么又!这一个是严格意义上的朋友。”

郭强却说:“别逗了,男人跟女人在一起,甭跟我说什么‘严格意义’!”

方雨林笑道:“就你这号人邪­性­!”

郭强指着Сhā在墙上一个市兜里的一张大幅女人照片问:“就是她?”

方雨林说:“没错。”

郭强一脸的羡慕:“好靓呀!”

方雨林抽去那张照片,里边又露出一张小伙子的照片:“这是她丈夫。”

郭强捶了方雨林一下,笑道:“哈哈,你小子还留着人家丈夫的照片?”

方雨林却一本正经地:“哈个屁!这两位都是我大学里的同学。加上丁洁,我们四个当时是最要好的。他俩公派出国了,去美国研究司法鉴定。女同学的父亲是这个自然博物馆的副馆长,那年博物馆保险箱被盗,保险箱里藏着好几份世界顶级的史前鱼化石标本,惊动了中科院和国家文物总局的领导,搞了多半年没弄出个名堂。我来帮了一下忙,找到了个线索,把案给破了,还把那几个标本给追回来了。博物馆的几个领导高兴得不得了,一定要给我一点什么奖励。我说,奖励么,就不必了,如果可以的话,申申——就是我那个女同学,走了以后,她在这里使用的这个暗室能不能继续借给我用?几个领导说,好啊好啊,你来,我们真还求之不得呢!以后这里再出什么事,我们就不怕了!”

郭强笑道:“哈哈……你小子……人家蒙吃蒙喝,你小子是蒙住。”

方雨林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住房啊住房,谁要给我一间独居住房,我一准给他磕仨响头。你知道我现在有多不方便,我小妹都那么大了!其实,我也难得上这儿来住……毕竟家里还有两个老人,小妹的生活还没着落……局里又那么忙……”

郭强笑道:“行了行了,别解释。我不来查你在这儿私下­干­了哪些秘密勾当。快说,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对不起你呀,今天馆休,没处打开水给你沏茶,我这儿又没饮料……”

“喂,别再跟我兜圈子了。快说,你在‘12.18’案子里有什么重大发现?”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郭强不耐烦地催道:“婆婆妈妈个啥嘛!”

方雨林认真地看着郭强,放慢了语速。说道:“也许是我不该说的……”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每当他要说出什么重大的事情来,他总是用那种细细追究的眼神盯住对方,并把语速放得特别平和。果然,他说道:“我直接怀疑,这起枪杀案跟省市领导中某个人有关。”

郭强一听,受不了了,上前一把卡住方雨林的脖子,把他顶到墙上,咬牙切齿地训斥道:“你小子不长记­性­?活腻了!”方雨林被卡得喘不过气,忙用力推搡。郭强红涨着脸放开方雨林,拿起自己的手包、大衣和帽子,便向门外走去。方雨林一边揉着脖子,一边赶紧追上去说道:“你听我说……”

郭强用力推开他,吼了他一嗓子:“你给我闭嘴!”

方雨林被他推得差一点摔倒,踉踉跄跄地退到墙边,勉强站住了,又扑过去吼道:“郭强,你狗日的瞅瞅你手里的大盖帽,瞅瞅那大盖帽上的国徽!”郭强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以为这国徽是对着所有人的?你……你真是喝苞米糊糊长大的,满脑子浆糊!”

这句话着实把方雨林激火了,他突然冲了过去,一把卡住郭强的脖子,黑起了脸,横眉竖眼地大叫道:“那你说,它对着谁,又不对着谁?你说!你狗目的,说!”突然间,他却又主动松开手,颓然地坐倒在一边的旧椅子上,自己苦笑了起来。

郭强被卡得连连咳嗽着。方雨林已平静下来,便去洗手池那边的水龙头上,放了一杯自来水,递给他。郭强一把打翻那杯水嚷道:“你狗目的还想害我拉肚子?”

方雨林没做声。他不想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打开门,对郭强说道:“既然你不敢听我说,那你走吧。走啊!还要我用八抬大轿送你?”他吼叫起来。

郭强反倒不动了,也没生气,只是直盼脸地看着方雨林,就像是在看一个非常熟悉而又非常陌生的人。方雨林拾起郭强掉在地上的大盖帽,并把它用力扔给郭强,搬了撤嘴说道:“拿着你这顶只对着老百姓作成作福的大盖帽,走啊!”

郭强平静地走过去关上门,反问:“小子,你知道刚才你自己说了句什么话吗?你知道你说的那句话的分量吗?”

方雨林冷笑:“我不是3岁小孩。现在已经查实,张秘书被杀,可以排除情杀和仇杀。我们的侦查视点只能落在他是东钢股票案的知情人这一点上。只有他和熊复平才知道这30万份内部职工股最后落到了哪些领导的腰包里,偏偏他被杀掉了。你说是谁会下这毒手?东街卖烧饼的老头,西街站柜台的大姐?那一号的杀得着他吗?”

“那你说是谁下的手?高才生,证据,这得拿证据说话。

现在谁都明白,杀张秘书的人肯定跟拿股票的人有关,但只知道这个没用。现在连凶手到底是怎么离开现场的都搞不清楚。

你!你还想指控什么省市领导?你有病?“郭强抢白道。

“我现在有一点线索能说明凶手是怎么离开现场的……”

方雨林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张现场勘察时拍的照片给郭强看。

“警犬队来了以后,我跟着进了现场。你注意到这只警犬的眼神没有?它一个劲儿地往上看,后来它还老向上蹿……”

“上边我也查过,没人。”郭强反驳道。

“但警犬不会平白无故地躁动不安的。你上去看的时候,上边的确已经没人了。”

“你的意思是说,上边曾经待过人?”

“是的。凶手非常清楚,当时警力充足的来凤山庄离他作案的那幢旧别墅非常近,枪响以后,现场一定会很快被包围起来。而且所有通往外界的通道也都会被封锁。这儿方圆多少里,人迹罕见,一片雪野,动一动都会留下痕迹,跑不出多远,他就会被追踪而至的我们逮住。按常规的想法,人们总以为凶手作案后要尽快地逃离现场。这家伙就钻了人们这个思维常规的空子,偏偏不跑,就躲在现场……听到枪声最早赶到现场的是警务中队的几个同志,他们没带警犬,大部分同志甚至都没带武器。当时现场非常混乱……”方雨林说着又拿出一张照片。拍的是一根后窗外的水管。虽然这些天里又下过雪了,在水管的旧雪痕上又覆盖上了一层新雪,但仍能辨别出那些有人爬抓过的地方。接着,方雨林又拿出两张照片,问郭强:“这是那天我刚到来凤山庄值勤时拍的一张风景照,当时光线还可以,没有用闪光灯。这是案发后,我无意间在同一个位置又拍的一张,是用了闪光灯的。你注意到这两张照片上有什么不一样吗?”

郭强仔细辨别了一下说道:“没什么不一样啊,除了一个光线亮一些,一个光线暗一些……”

方雨林又拿出两张放大成40寸的照片:“你再看看这两张,是刚才那两张的放大。”同时还递给郭强一个放大镜。

郭强用放大镜仔仔细细地在两张照片上对比着搜索着。放大镜移近停车场,忽然间,放大镜停住了,停在了一辆汽车的影像上。因为整个停车场在画面上只占一个不大的位置,所以这辆汽车就显得很不起眼,放大后,影像都很模糊。放大镜很快地又移到另一张照片上,并在停车场上同一个位置反复搜索了几遍,却没有发现那辆汽车。“少了一辆汽车。”郭强说道:“为什么?”方雨林明知故问。“凶手是坐车走的?”郭强反问道,“可当时所有的道口都已经封锁了呀!”

方雨林问:“如果凶手穿着警服,或者凶手是我们内部的一个什么人,甚至是一个领导……情况会怎么样?”

郭强却向:“你先回答我一个另外的问题。凶手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对他非常不利的时机来了手?”

方雨林说道:“解释只有一个,他临时得到消息,知道那天聚会结束后,有人要找张秘书谈话。情况逼得他必须在聚会结束前下手,否则,他将彻底完蛋。”

郭强反问道:“聚会结束后,领导要找张秘书谈话了解东钢股票这件事是绝对机密的,凶手怎么会在事先得到这个消息?”

方雨林也反问道:“你说为什么?”

“你的意思是说,凶手是属于能得到这个机密消息的圈子里的人?”

“也许凶手本人不一定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但他一定跟这个圈子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这样他才会得到这个消息。”

郭强一惊:“”你说……凶手甚至有可能是那天晚上参加聚会的人中间的一个?“

方雨林肯定地说道:“绝不排除这样的可能­性­。”他指着那几张照片又说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凶手绝对了解来凤山庄和那幢旧别墅的情况,也绝对了解案发后,警方可能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郭强不做声了。过了好大一会儿,郭强问道:“你跟马局汇报过这些想法吗?”方雨林摇了摇头。郭强说道:“这你就不对了。走,找他去。”方雨林不肯去。郭强拿起衣帽就向外走去,并说:“你要连咱局里的领导都信不过,那真是见了鬼了!走!”方雨林仍迟疑者说:“不是……”郭强推着方雨林往外走:“不是个啥?”方雨林忙说:“兄弟,你先别上火……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让你上这儿来,就是想跟你商量商量……”郭强又用力推了他一把:“还有啥可商量的?走,找马局汇报去。走啊!”

方雨林犹犹豫豫地向外走去。

郭强回过头来提醒道:“带上这些照片。”

方雨林听话地拿上照片。

郭强又说:“带上现场勘察记录。”

方雨林又犹豫了一下,一边找记录本,一边问:“你怎么知道我还有现场勘察记录?”

郭强说道:“这还用‘知道’吗?快走吧。”说着,他先走出门去了。方雨林随后也跨出房门,掏出钥匙,回身准备给门上锁。就在把钥匙Сhā进锁孔的一霎那,他的心不知道为什么极度不安地猛跳起来,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了看郭强。郭强这时也回过头来看了看他。这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从郭强的眼神里究竟觉出了些什么,但那的确是一种非常陌生的东西,令他极度不安的东西。他本能地从锁孔里抽出钥匙,赶紧回到屋里,并一下关上了门,把郭强关在了门外。

郭强立即冲了过来,用力拍着门,叫道:“雨林!雨林!

你又犯啥病呢?“

方雨林却怔怔地在屋里站着,怀里还紧紧地抱着那些他视为生命一般重要的照片和现场勘察记录,似乎对自己突然间做出的简猛之举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好长一段时间对郭强的叫喊和敲门,都没有任何反应。因为下午还有会,郭强没再跟方雨林僵持,只说了一句:“没跟我商量妥以前,你别跟任何人透露你对案子的这些分析。记住啊!”然后就匆匆走了。

后两天,郭强一直参加局里的年终总结评比会。在会场上,郭强一直是心不在焉。两天来主持会议的人说了些什么,他基本都没听进去。他一直在回味着方雨林对案子这个大方向的判断,并为之“胆战心惊”。

“郭强,咋整的,蔫不拉唧的?”最后一天散会时,早就发现了他这情绪的马副局长凑到他身旁,关心地问。

“没……没事……”他没说实话。在没做通方雨林的思想工作以前,他不想直接由自己去向局领导报告此事。事情还没到如此紧急的地步,不能把好朋友逼到那份儿上。所以,后来他虽然又想去找马副局长汇报,甚至都到了马副局长办公室的门口,并来回走了好几遍,有一回,手都伸到门把上了,但还是犹豫再三,没敲门。出了市局的大门,他想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方雨林这“狗脾气”,毅然决然地掉转车头,快速地向自然博物馆驶去。但等他冲上楼,那个守候在“参观者止步”牌子前的老人挡住了他。

老人告诉他方雨林两天前就已经搬走了。郭强不信,强行冲到那个楼道尽处,用力撞开小暗室的门,果不其然,里头已经搬空了。虽然桌子椅子等家具都还在,但属于方雨林的东西却一件都没有了。墙壁上的地图没有了,那些现场照片没有了,书也没有了。一切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仿佛这儿从来没住过人,更没搬走过东西似的。

郭强呆住了。

十四

市政府机关的门诊部一般来说工作量不大。除每周的星期一和每天8点到9点半这两个时间段里门诊量相对会大一些,大部分时间,值班大夫们还是比较清闲的。但也有例外。比如那天上午10点来钟,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周副市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说周副市长晕倒了,让这边赶紧派个大夫去看一看。市长和市委的秦书记也很快得到了同样的报告。“没听说过他有晕倒的毛病。”市长一边匆匆向周副市长办公室走,一边回忆。“是啊,他以前身体挺好的。”秦书记也不无担心地说道。周副市长早先在省委党校学习时,秦书记当过他的班主任,对他的一些情况还是比较了解的。

“刚才你跟周副市长唠叨了些什么?”周副市长的秘书在办公室的外间,压低了声音,在严厉地斥问着一个中年­妇­女。

这个中年­妇­女叫廖红宇,40来岁,小个子,黑皮肤,深眼窝,深眼窝里有一副特别灵动的眼珠子,穿一件羽绒长大衣。因为旧,因而大衣面的颜­色­灰黑难辨。但在敞开的大衣领子里,却实实在在裹着一条自家手打的加长毛线围巾,围巾的颜­色­却是怯兮兮的那种翠蓝。

“没有啊,你让我在这儿等着,我就等着。等了一个来小时,周副市长才露面,我刚跟他打了声招呼,啥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哩,他……他突然地就这么晃悠起来,吓我一大跳。”

廖红宇说起话来节奏快,感情Se彩鲜明。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办事利索,目标明确,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而且文化程度也不会太高的那种女人。

这时,机关里的一些同志也都闻讯赶了过来。周密学历高,能力强,在机关里人缘和口碑都不错。又加上一提起来就被定为主持常务的副市长,自然成了众目睽睽的焦点人物。于是乎,外间屋里很快就挤满了人。人们纷纷向周密的秘书打听情况。“诸位,周副市长需要安静,你们是否暂时撤离一下?”市长一走进门,就开始疏散人群。他认识廖红宇。

“哎,你怎么来了?”他笑着问。“怎么,小老百姓就不能进你们大机关?我来看我们桦树县老乡。”廖红宇忙答话,但所用的语调,还是她那种特有的在谁面前都满不凛的语调。

“桦树县老乡?”市长一时没领会过来。

秦书记微笑着给解释道:“周密是桦树县人。”

市长立即笑道:“你廖红宇找周密,不会只是为了看看老乡吧?”

廖红宇故意苦着脸说道:“那怎么办呢?我那点事儿,你们老也不给解决。”

一听廖红宇又要提她“那点事儿”,书记、市长就借口要进里间去看周密,赶快脱身了。

正愁着进不了里间的廖红宇趁机也想跟两位领导一起进去瞧瞧,却被周密的秘书一下挡在了门外。

廖红宇说起来也是这一方“小有名气”的人物。父亲是当年四野留在东北的一个副科级­干­部。她自己出生在这片广袤而又寒冷的黑土地上,这些年兢兢业业地­干­着,历经各种坎坷,除了没当过兵,几乎各个行当都­干­过了,现在正经也是个副科级­干­部了,跟南征北战流血流汗一生的父亲打了个平手。按说,像这样一个区区副科级­干­部,既没有重大发明,也不身怀绝技,更没那种调动种种媒体为自己张目的特殊能力和财力,长相和打扮也没那种必要的­性­感和甜蜜,中国的­干­部又那么多,多得让管发工资的财政部长和总理大人都受不了,也让纳税人找不着北。在这种情况下,小小的一个副科级算哪块地里的苗?还想出名?但廖红宇这个副科级就是有名。她的有名,就因为她“愣”。她敢说,敢顶,她满不凛。就凭“廖红宇”

这三字,就能让某些人的脑部儿疼。这些人中间,平和宽容一点的,说她不懂事儿,事儿妈;苦大仇深的,简直觉得她就是个搅屎根、丧门神、白虎星。“­操­,她是个女人吗?”他们恨恨道。但她不仅正经是个女人,而且还有一个16岁的女儿。

女儿长得比妈妈漂亮。因为她好说敢说,谁的事都说,单位的领导往往受不了她,所以她在一个单位总是­干­不长。前年她到了东钢,公司总部有人拿内部职工股给上头领导送礼的事,就是她给捅出去的。实际上她也没拿到什么证据。她也不可能拿到什么证据。公司里的人抓住这一点,找她的碴儿,使各种各样的­阴­招,整得她没法再在东钢待下去,她便几次三番地来市里省里找领导,请求他们帮着解决她的问题。你说,在股票案没搞清以前,她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而东钢股票案岂是个说解决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那些领导也就总在躲着她。

傍晚时分,满脸病容的周密驱车回自己的家。黑­色­奥迪轿车缓缓地驶进一个工人住宅区,车后还跟着一辆切诺基车。这是个五六十年代修建的住宅区,规模不小,但清一­色­都是火柴盒似的五层楼房。楼体外墙面的红砖早已发黑,院子里不规则地布满了各家各户的菜窖、柴火堆、煤堆和各式各样的小棚子,使院子里显得特别拥挤、零乱。这里是周密父母住的地方。跟妻子分居,周密一时没处去,就回到父母身边。后来,官越做越大,他倒也没急着往外搬。他大概是所有省市一级领导者中住得最为“寒碜”的人了。下班时,秘书告诉他,晚间,机关管后勤的同志为他安排了个活动,让他休息休息,也放松放松。“这个活动……没那些……那些名堂吧?”他问秘书。“嗨!机关后勤办的,能有啥!再说,就是有点啥,您怕什么?”年轻却已经在这个因子里­干­得挺老练的秘书笑道,“糖衣炮弹袭来,俺老孙把糖衣吃了,把炮弹给挡回去也!”

那辆切诺基车里坐着的就是那活动场所派来专程接周密的两个工作人员。

当这个只有两辆车组成的小型车队快要开近周密家所在的那幢楼时,周密看到,楼门洞前站着一个女人。再仔细一看,又是廖红宇。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手里仍拎着她那个旧人造革黑包,似乎在那儿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周密忙吩咐司机:“退回去。”司机一时没明白周密的意思。周密又有力地强调了一句:“退回去!”于是黑­色­奥迪在离那幢楼一二十米的地方迅速掉过头,向楼群外疾驶而去。廖红宇看到奥迪车掉头走了,撒腿就追。但是,这只是一厢情愿。一会儿工夫,那两辆车便消失在楼群中了。但没等驶出楼区,周密又突然叫停车,示意秘书把对讲机拿给他。他用对讲机叫通了后边那辆车上的人,让他们上他这辆车上来。

“昨的了?”后边车上的人问。

“你们过来就是了。”周密放下对讲机,跟秘书说:“你坐他们那辆车,拐回去找到那个廖红宇,告诉她,这会儿我要去看病,让她别在我家门口守着了。她的问题,这两三天我一定给她解决。”

年轻而又老到的秘书说:“有必要给她这样的承诺吗?据说东钢不少同志对她意见大着哩。”

周密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车驶出城区,天­色­渐渐朦胧。这时丁洁从总编室开完碰头会,匆匆回到新闻部办公室。有人告诉她,这一个多小时里,已经有七八个电话打过来找她。光台长就打了不下两三个。

“我知道,还是那块地皮的事儿。真烦人!”“你有门路,就替台里把那块地皮要下来嘛。台里要盖幼儿园……”

“我不惯他们那毛病。”丁洁说道。“这回让我去跑地皮,下回再让我去跑水泥木头萝卜大葱!我都成什么了?!”

“哎呀,能者多劳嘛!”

“你们知道啥!好几家都在抢那块地皮。省外贸、市侨办、省高新技术开发区……包括市直机关,也两眼发直地瞅着这块地哩,打算在那儿替几位新提起来的年轻领导盖标准房。

你说,在这种情况下,就是让你当这个土地局局长,你能把它批给我们电视台盖幼儿园?老喽!“

一位已经有了孩子的女编辑着急地问:“那咋整?”

丁洁仍说得十分坚决:“不管。谁有能耐,谁去办。反正找不管。”

那个女编辑故意叹了口气说道:“也是,反正您不发愁。

将来您的孩子,不管是军队的幼儿园,还是地方的幼儿园,随您挑着进呗。“

丁洁故意气她:“对。随我挑!那也不替你们去跑这地皮。谁让你们这么急着嫁男人生孩子的!”

女编辑赶紧撒娇:“哎呀,丁姐……”

丁洁笑着推开她们:“行了行了。一会儿,我给台长回电话。”

于是女编辑女记者们大呼:“丁姐万岁!”

丁洁笑嗔:“万你个大头鬼!还有什么电话?”

那个最年轻的女记者神秘兮兮地把丁洁拉到一旁,低声说道:“有个人怪怪的,打了好几次电话来找您,只说他姓周。

问他到底什么事,不说;问他到底叫什么,也不说……“

丁洁一听就知道是谁了,赶紧说道:“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那个女记者又神秘地一笑,把声音放得更低:“是不是那位新提起来的周副市长?”

丁洁故意瞪她一眼:“你烦不烦?”

那个女记者只得走了,刚走到门口,却又折回来说道:“差一点我都忘了。那位姓周的先生还留了个话,说他这会儿出去办点事。假如今晚6点半左右您能给他回电话的话,让您打他的手机。这是他的手机号码。”

丁洁接过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条,同时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石英钟正指着5点整。

十五

奥迪车急速而平稳地行驶在郊区的便道上,便道两旁的大树既高又密。从树木的间隙处不时闪现出远处农家的灯火。又走了一会儿,树木稀少了,灯火也不见了,只有巨兽似的山影黑沉沉地绵延在便道的两旁。周密没想到会走出这么远。他曾问过那两位专程来接他的人:“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休息?”其中一位大高个儿笑着说道:“反正不会送您去集中营。”不久,车驶进一片很不起眼,但面积不小的杂树林。道路的等级却一下提高许多,虽然仍不算十分宽敞,但却变得格外平坦。

不一会儿,车终于停在一个颇有些现代造型艺术味道的水泥大门楼前。司机摁了两下喇叭,门搂中央的电动镀镍铜栅栏门便“隆隆‘地开启。进门之初的一段而道,略有点坡度,而道两旁栽植着南方名贵的乔木。在车灯的照耀下,不时从夜幕中闪现出它们奇异的身姿。为了让它们适应北方的酷寒,它们高大的树­干­被麦草厚厚地包裹着。车继续往前行,最后,停在一幢小楼面前。从外观上看,它不能算豪华,甚至还应该算相当质朴,但因为设计者和建造者赋予了它一种与周围环境浑然天成的韵味,使它整体透着一种让人说不出来的恬静和舒适。

早有人在台阶上恭候着了,是两个穿着黑呢制服和超短裙的服务员小姐。短裙下,半透明的黑­色­连裤玻璃丝袜和它们蓄意要表现的某种­肉­感,在这严寒控制下的室外空间里显然给人的感官带来一种另类的意味和期待。她们得体而又亲切地把客人迎上小楼二楼的一个高级套间里。卫生间的浴缸里正在“哗哗”地放着热水,腾起一片片雾似的水蒸气。

这时有人敲门。

已经产生了一点疑惑的周密立即问:“谁?”

门外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服务员。”

周密勉强地从沙发上折起身子,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两个身材娇小、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孩儿,都穿着一身短短的藕荷­色­浴袍,­祼­露着光润的腿和脚。一位手里托着全套的高档洗浴用品,另一位手中的托盘上摆的是几样进口­干­鲜果点和一瓶法国葡萄酒。她们把­干­鲜果点和酒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把那套洗浴用品则送进了卫生间。

其中一位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恬静地一笑:“首长,喜欢洗盆浴?请换裕衣。”

周密迟迟地答道:“行,行。我自己来。”

女孩儿们似乎早听惯了这种“虚假”的客套,便不失风度地嫣然一笑道:“首长,我们帮您换。”

周密忙站起:“不用,不用麻烦。”

那个年龄稍小一些的女孩儿用一种特别平静的口气说道:“这不麻烦。”

周密觉得不能再跟她们客气了,使正­色­道:“你们可以走了。”

那个年龄稍大一些的女孩儿嫣然一笑道:“首长放心。我们这里不是外头那种下三烂的招待所宾馆,我们也不对外营业,我们只接待内部首长和宾客。”

周密却严肃地:“你们可以走了。东西……把这些东西统统给我拿走!拿走!”这时,两个女孩儿才真的愣住了,随即带着满脸的不解,悻悻地拿上东西走了。

也许对这方面的“­骚­扰”,周密天生有一种异样的反感,女孩儿走了以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仍显得极不平静,仰着头,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脸上出现了一种极怪异的神情。说起来,自从离开大学讲台进入仕途,尤其到市政府当秘书长期间,也常有这样那样的朋友作东请他涉足这样或那样的场所去“放松放松”。开始他极为震惊,极为气愤,碍于朋友的面子,没有大发雷霆,但也板起脸冷冷地说一声:“我不需要,别跟我来这一套。”事后,他曾婉转地提请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部门作一些清理,甚至在一些公开场合还就此类问题发过言。但他觉得自己还不能说得太多管得太多。自己毕竟进机关的时间不长,根基还浅,本来就是个没有任何背景的人,底子软,也不过是个“什么都能管,但什么也管不了的”秘书长,­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后来见有些领导有些部门对清理此类场所内心里其实并不积极,甚至还有种种奇谈怪论,认为为了创造一种更好的投资环境,对此类现象不妨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这样在公开场合他也就说得越来越少了。

这时,秘书把那两个女服务员端走的­干­鲜果点和法国葡萄酒又端了回来。他走到周密住的那个豪华套间门前,轻轻地敲了两下门,见屋里并无动静,又敲了两下门。屋里仍无动静。

他稍一凝神,却听到一种不知从何处发出的挺怪异的悉悉卒卒声,四下里寻找,大吃一惊。他发现从门板底下的缝隙里,居然有一绺水在向外流出。他忙放下托盘,用力捶打了两下门,一边叫道:“周副市长!周副市长!”一边推开门冲了进去。

客厅里没人。他又冲进卧室,也没人。于是又冲进卫生间,只见周密正弯着腰,在慢慢地关着水龙头。卫生间的地上已经积着不少水了。

秘书急急地喘着气:“您没事吧?这水龙头怎么搞的?我马上让他们给您再换个房间。”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过了一会儿,周密让秘书把那两个陪他来这儿的人叫了过来。

“东钢的­干­部职工培训中心。”那个大高个儿答道。

“东钢的­干­部职工培训中心在南郊。东钢的招待所在它厂子的东门外,还有个职工疗养院在千佛山。我是东钢子弟,想跟我玩儿这个!”

那个个头稍矮一些的忙说:“您说的那个是东钢第一培训中心,这是第二培训中心。盖起来以后一直没对外开放过。说是第二培训中心,实际上是专门接待东钢那些关系户的内部宾馆。后来东钢亏损太多,实在撑不住了,没那个能力再养这么个宾馆,就把它转让给我们九天集团了。”

周密略略一愣:“你俩是九天的人?”高个儿矮个儿一齐说道:“是。”周密愠怒地问秘书:“你不是说今晚所有的活动都是咱机关后勤安排的吗?”秘书歉然地解释:“要说是九天集团的,您还会答应上这儿来吗?”周密一甩手说:“走。”秘书和那两位还想挽留,周密却执意要走。

回市区的路上,所有的人都不说话。秘书尤其忐忑不安。

周密则始终板着脸,不理睬秘书。车子快要进入市区了,秘书才壮起胆子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去哪儿?是送您回家,还是去机关大楼?”

周密不做声。

秘书红红脸:“周副市长,今天这事儿,事先没跟您说清,是我不好。但我确实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您放松放松。

您的确太累了。大夫检查之后也说,您晕倒,并不是身体机制方面发生了什么病变,完全是心理方面的因素,主要是过度疲劳。至于那两位小姐,只是这宾馆一个常规服务项目而已,谁来都这样,并不是为您特别怎么的。她们也就做到那一步为止,只要您不主动要求,她们绝对不会再有什么过分的举动,这一点我是反复跟她们交代了的。想想您实际上总是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从早到晚都被那种紧张和刻板包围压迫着,只是想借她们来调节一下气氛,制造一点温馨和随意……“

周赛仍然板着脸不说话。

秘书说道:“我知道您不喜欢九天集团的那位总经理冯祥龙,觉得他没文化,谈吐举止低不可耐。其实这个人并不像外界传说的那么低俗,内心甚至可以说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他当过兵打过仗,虽然没上过大学,头脑还是蛮够用的,对自己的现在和将来,对集团公司的现在和将来都挺有想法。他为人豪爽、仗义,也慷慨大方,跟那种一头掉在钱眼儿里,只顾着眼前只吃海捞,能混到哪一天就算哪一天的暴发户和社会混子绝对不是一路人。他一直想跟您交个朋友,跟您这么说吧,今天晚上,他其实也已经来到宾馆里了,只不过在边上的三号楼里等着哩。刚才如果您不走,等您洗完澡,他就会过来看您……”

周密略略抬起眼皮,扫视了一下他的这位秘书。

“他多次跟我说过,他觉得,在过一届省市两级领导班子里,他最佩服的,就是您……”秘书则说到这儿,周密的手机响了起来。周密看了一下手机上显示的来电号码,又看了一下驾驶座前仪表盘上的电子表。电子表上显示:6点30分。他便立即让司机停车,拿着手机走到车后。公路上漆黑一片,寒风呼呼地在盘旋着。电话自然是丁洁打来的。“周副市长,您找我?有何指示?”“你们台打了个报告。要校场口东边那块地盖幼儿园……”丁洁没想到周密会跟她说地皮的事。“这是台领导的事,我不管。”“我没让你管。你知道这件事吗?”

丁洁想了想,说道:“知道。”周密沉吟了一下,说道:“土地使用的审批,现在也归到我这个口子上来了……”“是吗?

那可得恭喜您呀,周副市长!审批土地,这可是个肥差。“

“什么肥差?纯粹一个得罪人的苦差。”周密笑道,“有个信息麻烦你传递给你们台领导,这块地我打算批给你们电视台了……”“­干­吗让我去递这个话?”“让你去递,就去递。不会害死你的。”“周副市长是想让我们台领导觉得这块地是我给我们台争来的?”周密笑了笑道:“他们愿意怎么想,是他们的事。反正替我递这句话,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不过,你别跟你们领导说,是我让你去递这话的。你还不至于那么傻吧?”

丁洁笑道:“那可没准。喂,您现在在哪儿呢?又躲在哪个秘密住处吧?”周密苦笑笑:“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哪有那份心情躲进什么秘密住处?我正在路上。我今天病了。我这个手机的号码你好好留着。到目前为止,只有几个人知道它。那几位都是直接领导我,或者受我直接领导的同志。你是这个工作团以外惟一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这种心倩你能理解吗?我希望能经常听到你的声音,或者……经常见到你,就像当年在学校里那样……好了,不说了。再见!”周密不等丁洁有所反应,赶紧就关了手机。这是他第一次向丁洁如此明确地发出情感方面的信号。他不知道丁洁做什么反应,他怕她会当场挖苦他一番。也怕自己一时冲动,会说出更没有分寸的话。

收起手机,他又在漆黑一片的路上稍稍地站了一会,让自己一时间涌动起来的心境得以平复。这时,风似乎越发地凛冽了。

但两分钟后,他却又给丁洁打了个电话:“对不起,还有件事要告诉你,这块地皮原来是准备给我们这些新提拔的­干­部盖标准住房用的。我们这批新领导现在使用的住房都不够国家规定的标准,有的同志甚至相差甚远。你知道我,当了几年秘书长,现在又提了副市长,至今还住在当教员的父母留下的房子里。但我今天还是在办公会上决定,暂时推迟给我们这批新领导盖标准住房,让你们把幼儿园盖起来……”

“您是不是要我们拿它赶做一条头条新闻,明天播出?”

丁洁的语气里稍稍带上了一点嘲讽。

“我已经在办公会上通知宣传口的同志,此事不作任何报道。”

“那您为什么要告诉我?”

“本来也是不该告诉你的,但是……但是……不知道怎么搞的,最近,我总是想让你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知道我一切的一切。只要一面对你,一听到你的声音,我总会产生那种愚蠢的冲动,一种……几乎是无法控制的冲动……”周密忽然停顿下来,不再往下说了,也许是被自己一时的大胆吓住了,也许是改变了主意,想听听丁洁的反应。

但丁洁却沉默着。

风声。树啸声。还有难堪的心跳声。

“丁洁……小洁……你在听着吗?”

手机里没有回音。丁洁这时呆站着,好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态发展吓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大一会儿,仿佛突然被烫了似的,慌慌地撂下了电话。周密听到手机里传出“咋喀”一下电话被挂断的声音。一个本能的反应是马上又去拨号,但刚拨了几个号,便没再往下拨。他当然懂得,这时候,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别再说什么了。于是他轻轻地叹了口。

气,收了手机,在风雪中又稍稍地站了一会儿,这才钻进车里。不一会儿,这两辆车便快速驶进了灯火繁烁的市区。大片大片的雪花却在它们的身后沉沉地往下坠落……坠落……

车平稳地驶进市政府机关大院。这一路上,秘书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一进办公室,他想认真地向周密解释一下。却没容他开口,周密吩咐道:“明天,你把九天集团的那个冯祥龙给我叫来。上午10点以前,我跟市经委的几个同志有个碰头会。10点零5分,你让那个冯祥龙在这儿等我。”

第二天,冯梯龙按时赶到周密处。一见周密,乖巧的他赶紧说道:“周副市长,昨晚的事全怪我……”周赛却不再问昨晚的事,只问道:“你在哪儿当的兵?”冯祥龙报了当年自己所在部队的番号。周密又问:“哪年退的伍?”“85年冬。”“那年雪大。”“没错,那年雪大。”“雪大好种麦。”“没错,雪大好种麦。”“你今年有40了?”“周副市长真能安慰人。我都44了,都过去大半辈子了。”“那咱俩同岁。”“我哪能跟您比呀!”“听说你们九天集团想搞一个全国最大规模的商城?”“有这么个打算……也说不上是最大规模的。”“不只是打算吧?你冯祥龙不是已经在国华大道上搞了个大商场?”“那只是个试点。下一步,还希望周副市长多指导多支持。”周密笑了笑:“也希望你们多支持我的工作。”两个人就这样不成也不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会儿话,尔后周密就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有个会,今天就这样吧。认识你很高兴!”把冯祥龙打发走了。

回到商城楼上自己那个气派豪华的办公室,冯样龙立马给周密的秘书拨了个电话,把谈话的过程一五一十地给他说了个详细。周密的秘书也觉得奇怪,问:“他就跟你谈了这些,再没说别的?”冯祥龙也挺纳闷地答道:“就谈了这些,再没有说别的。”“奇怪!昨天他让我通知你今天来谈话时,那神情,那口气,简直是要把你一☐活吞了似的!他真的什么都没说?那真怪了!”

中午饭后,周密突然告诉秘书:“下午我要出去一下……”

“两点半,建委、文化局和财政局有几个同志上这儿来,研究新建大剧院的方案……”秘书提醒道。

周密问:“没通知其他市领导参加吧?”

秘书说:“您说先别通知其他领导。让把方案搞得成熟一点,再请他们来审议。”

周密高兴地点点头说道:“很好!把这个会改个日期吧,挪到明天上午,怎么样?”

秘书忙点头称是:“行,行。下午您上哪儿?要我做些什么安排?”

周密说道:“我下午的活动,你就别管了。”

秘书见周密此刻心情不错,便赶紧又提了一下昨晚的事:“昨晚……的确是我疏忽了……”

周密却说道:“你有完没完?”看样子,大度的周副市长是不屑于跟贴身下属斤斤计较的。

下午,周密让司机把车开到市中心某金融大楼前停下,并吩咐司机:“4点来接我。”

下车后,周密便向金融大楼耸立在高台阶上的那个气势非凡的铜框大转门走去。当他从台阶两侧巨大的落地橱窗玻璃的反照中看到自己那辆车已经掉头开走时,便立即站下不走了。

稍稍等了一会儿,等车完全从视线中消失后,便迅即转身,又回到马路旁,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国华大道商城而去。

冯祥龙在这个省会城市的工商界中,是个极有争议的人物。有人说他是个极具开拓­性­的不可多得的经营人才;有人说他是黑道白道统统来得了的龙头老大式的人物。但不管怎么样,这两三年里,他连续办了几件大事,把国华大道这一大片搞得红红火火,带动了这区域的商贸餐饮娱乐和房地产业,使这个区域每年的利税收入都以百分之二三十(期房销售则以百分之五六十)的幅度增长。骤然成了本市的风云人物,市区领导的座上常客,媒体的关注焦点。在走上主管副市长岗位前,周密当然也有不少机会可以去结识这个“潮头健儿”,冯祥龙也多次主动创造机会来结识他。但他都巧妙地加以回避了。第一,他不想让主管市领导觉得他这个秘书长把手伸得过长了;第二,在自己的脚跟没有完全站稳前,他也不想跟这种有争议的人物过多交往。这种交往深了不是,浅了也不是,不如暂且不交往。

但现在自己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上,冯祥龙就是自己视野中回避不了的人物。当然,他要结识他,还有另外一种深层次的原因。

出租车驶进国华大道,在商城的某一个人口处附近停了下来。商城里,人头攒动,商家摊位鳞次林比,各式灯箱广告和霓虹招牌争奇斗妍。

周密放慢了脚步,左顾右盼地往前走去。从来不逛商店的他,今天想亲身体验一下前一阶段多家媒体狂轰滥炸般炒的“国华现象”究竟“繁荣”到何种程度。但他没注意到架设在墙角上方的摄像监视镜头对准人流,在缓慢地摇动着。他已经被监控镜头摄入。

周密先是被一个“床位”的老板娘认出来的。

老板娘无意间瞟了周密一眼。当时周密正在向她打听商品价格。她觉得这个中年人好书生气,好像从来没进过商店似的,她答得也勉强,稍稍斜了对方一眼。这一眼,不得了,不觉让她一惊,忙把老板悄悄拉到一旁,让老板也去打量周密,同时顺手去查一查。老板赶紧拉开柜台下的一个抽屉,抽屉里放着一拥放大了的黑白照片,都是省市主要领导­干­部的标准像。老板的手在抽屉里翻找着,最后翻出一张,就是周密的相片。这都是商城领导冯祥龙翻印了发给在这儿租“床位”做买卖的众商家的。意思是:如果有照片上这些贵客到你床位上买东西,必须立马向商城总部报告,不得有误。

于是,老板忙向老板娘点了点头。

于是,老板娘赶紧拿起电话。

于是,守在监视器前的工作人员冲进冯祥龙的办公室喊叫:“冯总,主管工交财贸金融的周副市长来了。”冯祥龙忙问:“谁发现的?”监控员忙答:“东大厅8D36床位的高老板。”

于是冯祥龙眼他的几位副手一起,急忙来到监视器前,他亲自调节监控程序,只见画面渐渐向那个“36床位”推去。

画面中果然出现了周密。得到指示的那位高老板已经变得十分热情。当周密转过身向对面一个卖貂皮大衣的“床位”走去时,高老板立即跷起脚尖,向对面床位的老板指指周密的背影,又竖起大姆指用力晃了晃,一面大声地对周密的背影连连说道:“欢迎再来,欢迎再来!”

对面的老板接到对面发来的信号,立即会意地点了点头,赶紧迎上前,把周密迎到店堂里,更是殷勤有加,热情倍增。

这时,周密对两位老板瞬间态度的变化已有所察觉。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整个商场,发觉灯光更明亮了,扩音器里也在反复广播着商场的安全防火注意事项,还有一队保安正匆匆赶来。很快,冯祥龙带着他几位副手便出现在这家卖貂皮大衣的店堂里,把“周领导”请到了总部贵宾室。

周密笑道:“冯祥龙,你真不愧是军人出身,情报侦察搞得很厉害呀!对整个商城的控制管理也非常有效。”

冯祥龙忙解释:“我这儿所有的设施全在地下。但凡出点小纰漏,都会酿成大害。尤其是担心你们这些领导来我这儿搞什么微服私访。我冯祥龙只有一个脑袋,担不起那么大的责任。所以给每个床位的老板都发了你们的照片。只要发现你们来了,必须立即报告。我得赶紧做些安排。你们都是党和人民的宝贝疙瘩,我得对党和人民负责呀。”

周密笑道:“你收起那套冠冕堂皇的话吧。你防范我们,恐怕不完全是为了我们这几个人的人身安全吧?”

冯祥龙忙说:“周副市长,瞧您说的!我这咋是‘防范’你们呢?我盼你们各位领导来还盼不来哩。”

周密就要起身:“好了好了,反正今天这商场我是逛不成了。你们忙你们的吧,我走了。”

冯祥龙立即对身旁的一个副手使了个眼­色­。这副手忙上前说道:“周副市长,您来一趟咱商城不容易。想买点啥,我们替您去办。这儿东西挺全的。”周密笑道:“我想买什么?我想买你们整个商城哩。”这个副经理忙说:“那好,我们替您打包带走吧。”

这时,冯祥龙对那几个副手又使了个眼­色­。几个副手立即知趣地找个借口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密和冯祥龙两人。冯祥龙从长沙发后头拿出一个大的印制得相当­精­美的纸质手拎包,放在周密面前。

周密打量了一眼这个包,又打量了一眼冯样龙,问:“­干­吗?”冯祥龙神­色­突然变得十分庄重,他沉吟道:“作为一个人,周副市长,您特别够意思。咱俩又是同龄人。您要真瞧得起我,认我做个知心朋友,铁杆兄弟,我冯祥龙……”周密不等他说完,便从纸质手提包里拿出那里的东西一看,是一件油光黑亮轻软厚密的高档貂皮大衣。可以说是极其名贵的一件皮货。周密谈谈一笑,把大衣放回包里,又把包推回到冯祥龙的面前。

冯祥龙的眉毛一拧,立即显出一脸的惯­色­:“您以为我这是要巴结您?”

周密谈谈一笑:“冯祥龙,我说什么了没有?”

冯祥龙拿起一把大剪刀说道:“假如您要这么想,那我就毁了它!”周密不去阻拦,只是淡淡一笑:“好啊,毁了它。

毁呀!“冯祥龙毫不迟疑地把剪刀伸进包里,”咔嚓咔嚓“地把大农剪了个稀烂。尔后,”当“地一声,把剪刀扔在周密的面前。周密微笑着拣起剪刀,也伸进那纸包里,”咔嚓咔嚓“

地继续痛剪了一阵儿。尔后,“当”地一声,也把剪刀扔在了冯祥龙的面前。冯祥龙一怔。

“很好,这才是真朋友!”周密正­色­道。

冯祥龙这时才惊叫一声:“老天,你知道这件貂皮大衣值多少钱吗?走内部价也得三四万!”

周密不动声­色­地:“心疼了?”

冯祥龙忙说:“不不不……”

周密走了,冯样龙的那几个副手不解地看着那件剪烂了的貂皮大衣,愤愤地说道:“这当官的怎么这样?你不要,也不能这样。值好几万哩!”

冯祥龙却呆坐着不动,只是不说话。

不一会儿,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是周密打来的。打完电话,冯祥龙忙把那件剪烂了的貂皮大衣塞回到那个纸包锁进一旁的保险柜里,急急下楼,发动着了自己那辆崭新的宝马车向市南开去。街上倒也不堵车,十来分钟后,宝马车驶到某一个街角处,在一家装潢得十分欧化的小咖啡馆门前停了下来。周密提出要跟他单独见面,他便把周密约到这个小咖啡馆来了。

咖啡馆经理殷勤地把冯祥龙领进早已准备好的特别间里:“等一会儿喝什么?洋酒?白酒?葡萄酒?”

冯样龙一边脱大衣一边说道:“不是告诉你了吗?什么都不要,只要绿茶。最好的绿茶。如果我跟客人谈到7点还没完,到时候给我们俩一人来一碗大­肉­面。再来两头生蒜,一碟炝山野菜,一碟酱骨头,一碗嘎牙鱼炖豆腐,再切几片驴­肉­。

驴­肉­要新鲜的。“经理为难地:”冯总,您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吗?我这地儿,您要吃西餐还能凑和,这大­肉­面、炝山野菜什么的,特别是那驴­肉­……“冯祥龙摆摆手:”你这儿搞不了,上外头买去!“经理忙点头:”行行……我买去。您看,一会儿让哪位小姐来为你们服务?您定一下吧。“冯祥龙立即瞪了他一眼:”今天别跟我来这个!在我送走客人之前,别让任何人来打扰。沏蔡端菜送毛巾什么的,你自己­干­。“

经理笑道:“今天来的这位是什么客人,让您都这么谨慎?”

冯祥龙从水果盘里捏起一颗又大又黑的葡萄,扔进嘴里:“我今天这个客人很重要。你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不管你认识还是不认识,见了,都别给我上外头乱说去。喂,我可告诉你,炝山野菜里别给我搁那么些蕨菜,我不爱吃那玩意儿,滑溜溜的。给我多搁点婆婆丁刺­嫩­芽就行。”一边说,一边看看手表,赶紧走到店门口,周密自己驾驶着奥迪车已经缓缓驶了过来。冯祥龙忙迎上去,为周密打开车门,笑着问:“您也自己开车?”周密笑笑,不答。进了那个特别间,周密四下打量了一眼,微笑道:“这儿也是你的一个秘密据点?你还有多少个秘密据点?”冯祥龙笑道:“做生意嘛,必须的。”“这儿没有摄像机镜头对着我吧?”周密笑着又问。“没有,没有。君子之交,我哪敢这么对待您呀!”“那可难说。”两个人哈哈一笑。

这时,经理送来两碗盖碗茶。“今天咱们清茶一杯。”冯祥龙把其中的一杯亲自端到周密面前。“这可是1500元一斤的龙井茶。”经理小声地补充道。周密端起盖碗,稍稍虚开一点碗盖,凑近鼻尖,嗅了嗅说道:“今年开春时,杭嘉湖一带下了一场挺大的春雪,当时最好的龙井炒到3000多元一斤。?

经理不无尴尬:“那是……那是……”说着,便退了出去。冯祥龙指着经理的背影笑道:“这老帽儿!”

周密却放下盖碗,略略皱了下后头说道:“­干­吗上这么昂贵的茶水?”

冯祥龙忙说:“这,您就别再跟我计较了。我要给您上三毛五一两的高末,您高兴?领导同志,快说吧,突然又约我出来,有何吩咐?”

周密正­色­道:“刚才我在电话里说了,这一回不谈什么领导被领导。”

冯祥龙忙说:“既然不谈什么领导被领导,那我们换个地方,去轻松轻松?”

周密皱了皱眉头道:“你瞧你,又来了。怪不得人家要说你冯祥龙不像个总经理,倒像个杀猪打铁的。”

冯祥龙笑道:“那又怎么的?我这个人就是实在嘛。甭管别人怎么说,我冯祥龙至少还管着一个六七千人的大集团公司哩!他们行吗?”

周密做了个手势,打断冯样龙的话头:“祥龙,我俩互相之间都早有耳闻,今天算是头一次见面。说实话,这头一面,你给我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你办事的气概、效率,你对朋友的耿耿忠诚,都非同一般……”

冯祥龙谦逊地一笑,却说:“我这个人就信这句话,什么东西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身边的人口袋满了,你自己口袋里的那点东西才能真正待得住。”“

“……可以跟你这么说,这些年,很少有这样的人,在让我见了头一面后,还能让我觉得必须马上再见他一面的。”

“那我真的是特别荣幸了。”“别Сhā嘴,我们得有一帮子人抱成团儿,铆上劲儿,把咱们这个市的工作搞出花来。”“从今天开始,您放心大胆地把我算做您这一帮子人中的一个,九天集团和冯祥龙绝对死了心地跟着您­干­。”“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第一句话。第二,跟我做事,你当面跟我吵嘴骂娘都无所谓,但有一条,绝对不能跟我玩儿虚的,更不能有什么事瞒着我,这我特别受不了。包括什么偷偷地拿出一件貂皮大衣往面前一搁……这一类小儿科的游戏……”“貂皮大衣的事,您完全误会了……”“第三,能在你这儿替我安排个人吗?”“安排个人?几个?一个?您说吧。谁?”“一个40来岁的女同志……”

冯祥龙哈哈一笑:“老娘们儿呀?”

“怎么,不要老娘们儿?”

冯祥龙忙说:“不不不……只要是您要我安排的,80岁的老太太都行。”

“这女同志挺有能力,就是脾气有点倔,还挺爱逞能,老是看不惯这,看不惯那,咋咋呼呼。她原单位的领导对地挺头疼。她自个儿呢,跟周围一些同志的关系闹得挺但,在那儿待着,也挺不自在,找我好多回……”

“您又不管人事,管那闲事?!这样的人,该她遭罪。”

“她也是东钢的,又是桦树县老乡。”

冯祥龙挺了挺胸脯:“好了好了,这事您就甭管了。让我来收拾她,管保她老实。”

“别收拾人家,人家正经是个副科级­干­部哩。”

冯祥龙笑了:“我的妈耶!副科级!行行行,我也给她一个副科级拐棍耍耍,不就得了!”话刚说到这儿,特别间里的灯突然灭了。冯祥龙冲到门口,大声嚷道:“怎么回事?”

经理慌慌地送来一支点着的蜡烛,解释道:“整个街区都停电了。八百年摊不到一回,偏偏今天让你们给摊着了。”

冯祥龙拿着蜡烛回到特别间,却见周密仰靠在沙发圈椅上,咬着牙关极痛苦地呻吟着,吓了他一大跳。他忙上前搀扶周密:“周副市长,您这是怎么了?”“没……没事……”周密捧着自己的脑袋,强忍着。冯祥龙忙叫喊:“来人!”周密忙挣扎坐起拉住他,制止道:“别嚷!别嚷……别……别嚷……”这一段以来,周密经常这样,外界环境突然有什么变化,一点儿不太强的刺激,只要让他觉得特别意外,就会导怕这样难以忍受的头疼和心悸。但不用药,也不用什么中医手法和理疗措施,只要稍稍躺一会儿,心境稍稍平和下来,疼痛也就会慢慢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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