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是干什么呢?”他悲愤不平。他冲到街边的公用电话亭里,稍稍平静一下自己几乎是无法平静的心绪,然后拿起电话,给郭强拨了个号。等那边电话响了,郭强都拿起电话说话了,方雨林却犹豫了一下,一时间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喂,哪路神仙?干吗不吭气?”郭强一边问,一边还在处理几份文字材料,比如队员的探家报告,食堂添置压面机的请示报告,关于购置两台586电脑的申请报告,等等。方雨林仍在犹豫。郭强似乎敏感到了一点什么,忙示意一个刑警去启动那部来电自动追踪定位仪。“朋友,您别着急,有什么事,慢慢说,就算出了天大的事,人民警察都能替您……”郭强开始实施拖延战术,争取时间。不想让郭强知道他是谁和在哪儿打电话的方雨林当然知道怎么避开这后果的产生,于是赶紧地把电话挂断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雪又重新下了起来。只是不那么大。只是绵软依旧。灰暗得仿佛熄了火的灶眼儿。既然要走,还是得慢些准备。方雨林买了一车蜂窝煤,一袋大米,一大块包在塑料纸里的冻肉,运回家。卸下煤,一个个码放在房檐下,去隔壁邻居家还了车,又把大米和肉拿进自己家,然后上院里的公用水龙头下洗手。
一个邻居二大妈求他帮着修理一下她家大屋里的炉子,“也不知道咋整的,这两天它老不吸火。你大年兄弟去深圳出差还得个把礼拜才回来……”“哎,我一会儿就替您瞅瞅去,没准儿又是哪一节烟道堵了。”方雨林极痛快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回到家。父亲问:“把二大妈家的炉子整好了?”方雨林应了一声,拿菜刀和案板,准备切肉。
“今天咋这么轻闲?专案组里没活儿?”
“没活儿。”
“专案组怎么会没活儿?没活儿整个专案组干啥?一天开销怪大的。”
“没活儿就是没活儿嘛。我又不是头儿,我知道它咋整的?”
“强子来找过你两回了。”
“哪个强子?”
“还有哪个强子?你们那个邻强呗。”
“是吗?”
“你干吗不答理人家?”
“我没不答理他。”
方父的说话声一下拔高了:“那你起码也得给人家回个电话吧?”
方雨林低下头去切肉,不再跟父亲拌嘴。
方父仍然愤愤不平地:“大队里的同志,不管谁,对你对咱们这个家真是没得说的!”方雨林不想跟父亲吵嘴,仍保持着沉默。“你被省反贪局借调到东钢专案组以后,人家也没把你当外人。每回发什么困难补助,都把咱们家放在头一个……”父亲仍在絮叨。“听强子说,大队里正想法子解决雨珠下岗的事儿。”
这档子事方雨林还不知道。听父亲这么一说,他的心一颤,一刀切在了自己手上。他撂下刀就向农贸市场人口处跑去。雪还在下着,小风也嗖嗖的。方雨珠仍围着那条红头巾,和一帮大学生、一帮下岗女工一起,捧着各自的求职硬纸牌,在刺骨的风雪里苦苦地等待着。一辆高级轿车开了过来,从车上下来一位40多岁的“富婆”。下岗女工们一拥而上。
“富婆”操着一口上得掉渣的东北话:“干哈(啥)呢?
你们干哈(啥)呢?“女工们只得收住脚,不再往她跟前围了。”富婆“款款地向大学生那边走去。轿车里,一只长得极丑的沙皮狗把头探出车窗,冲着女工们猜猜狂吠地叫了两声。
女工们自嘲般地哄笑了一下散去,又退回到各自的位置上。所有这一切,都被在不远处站着的方雨林看在眼里。他走过去,叫住方雨珠:“走,我有点事儿要跟你说。”“你手又怎么了?”方雨珠问。方雨林夺下方雨珠手里的硬纸牌,推着她向一边的小吃店走去。这时,又开来一辆旧的伏尔加车。已经有了一点等待经验的方雨珠忙对方雨林说:“这是公家的人。你先去那边小吃店里等着,我一会儿就去。”说着,便从方雨林手里把硬纸牌夺了去,迎着那辆旧伏尔加车跑去了。不一会儿,方雨珠极兴奋地跑进小吃店,告诉方雨林:“有了!有了!我有活儿干了!有活儿干了!是九天集团。赫赫有名的九天集团!还就愿意要女工,就要23至30岁之间的下岗女工。
大了不要,小了也不要。还就要纺织厂下岗的女工。真神了!
他们这回招工,简直就是冲着我来的。请客,我请客!哥,你想吃什么?大渣子粥?豆腐脑儿?杏仁茶汤?粘豆包?快说呀!“方雨林说:”我已经吃过早饭了。给你要了一份你爱吃的炒疙瘩。“方雨珠忙说:”一份怎么够?老板,再来一份炒疙瘩。多放辣椒,多放蒜泥。“
不一会儿,两大盘拌得油红油红的炒疙瘩,冒着腾腾热气端了上来。方雨珠拿起一把醋壶,“哗”地往炒疙瘩里又倒了不少的醋,接着便搅动起两根又粗又长的竹筷,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方雨林没动筷子。“哥!”方雨珠催促。方雨林端起自己的那盘,往方雨殊的盘里拨去一多半。
“你要撑死我?”方雨珠笑嗔。
方雨林勉强地笑了笑,这才慢慢地往自己嘴里挑了一筷子,细细地嚼了起来。而方雨珠却仍显得十分兴奋:“明天就让去面试哩。要行的话,下个礼拜就能去九天集团上班了。
哥,你使使劲嘛,你熟人多,能拐着弯儿帮我给九天集团的老板递个话吗?“
“我想想办法……”
“能去九天集团上班,太棒了。你不知道?这半年多,省市的电视台报纸老在宣传他们的那个老总冯……冯什么来看?”
“冯祥龙。”
“对对对,就是冯祥龙。说他特别能干,特别有点子,优秀企业家。”
“行,我在走之前,一定替你把这件事办妥了。”
方雨珠一楞:“走?你又要上哪?他们怎么老要支开你?”
方雨林沉吟了一会儿:“这件事,我还没跟爸实说。怕跟他说不清,又让他费心。我只告诉他我可能要出一越长差,去外地办一件大案。一时半晌儿不能回家照顾他们……”
“你到底要去哪儿?”方雨珠急了。“桦树县双沟林场派出所。去那儿当副所长……”“让你去桦树县双沟林场?他们可真行!干吗不一竿子把你支到喜马拉雅山那边,把你的国籍也开除了算了!”“可惜他们管不了开除国籍的事。”“你就这么应下了?”“我是警察……”方雨珠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两个人度:“警察就该随便让人支来支去?我找你们局领导去!他们凭什么呀!”方雨林忙拉住她说道:“雨珠,这次调动,原因相当复杂……它牵涉到……牵涉到一些我不能跟你说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今后会怎么发展……但我想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能把爸、妈照顾好……”方雨珠撇撇嘴,说道:“干吗?留遗嘱呢?告诉你,我可经不住吓唬。”方雨林苦笑笑:“谁给你留遗嘱?!”
到下午,方雨林去市局政治部拿调动手续。手续该组织科办。拿上行政介绍信、组织介绍信、工资转移证明等等一摞盖着鲜红鲜红的大印章的纸片,方雨林对组织科的几个办事员客气了一句:“走了,以后欢迎各位上咱林场派出所去检查指导工作!”办事员们也叹惜:“唉,真不知道咱那些头头是咋想的,怎么就会得把你这么个破案高手随随便便地外放了……”
方雨林走出组织科的门,遇见组织科的宋科长。宋科长在法学院上过一期三个月的短训班,见了方雨林总喜欢叫他“老校友”或“小师弟”。如果组织科的人当着他的面向外单位来的同志介绍他是法学院“毕业”的,他一般也不否认。
“老校友,干吗呢?”
“宋要害,您响!没干吗,在您这儿办事哩。”因为这位科长老爱说“政治部是要害部门,而我们组织科呢,又是要害中的要害。”所以方雨林爱叫他“宋要害”。
“不上科里坐一会儿?”
“不了不了。”方雨林说着便向楼梯口走去。“老校友”
也没再挽留方雨林,只是走到办公室门口,却好像想起了什么,忙转身大声地问方雨林:“调动手续你都办了没有?”
“办了。”方雨林答道。宋科长忙又回头问那个办事员:“你跟方雨林说了没有?马局找他。”那个办事员一拍脑袋,叫了声:“哎哟,我怎么给忘了。”“你真是个黄鱼脑袋!”家科长训斥了一声,忙跑出去追方雨林,告诉他:马局找他好几天了,有重要的事跟他说。还特地吩咐,来办调动手续时,一定让他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方雨林淡淡一笑道:“请你转告马局,该明白的,我全明白了。我方雨林会好好在基层接受锻炼的。”
宋科长忙说:“那你也得去见见马局,要不我怎么跟他交代呀?”
方雨林说:“不用了。”
宋科长说:“那可不行,你小子……”
方雨林却一扭头,快步走出楼门,骑上车走了。傍晚四五点钟左右,他已经上了去桦树县的火车了。那是一趟慢车,柴油机头拉着十来节挺脏的老式车厢,“呼哧呼哧”地行驶在北方辽阔的大平原上。缓缓起伏的岗地酷似壮汉的胸脯,厚实而宽阔,在大雪的覆盖下,白茫茫一片真干净。不算拥挤的硬座车厢里,方雨林仰靠在坐位上,似乎在打盹,但他并没有睡着。从略微虚眯着的眼缝里,他警觉地注视着坐在自己对坐的那两个彪形大汉。上车不久,他就注意上这两位了。他俩的坐位分明不在这儿,却偏偏要守在他跟前,而且总是轮班守着,不知道惦记着他身上的什么玩意儿。方雨林当然不敢大意。不一会儿,他起身走到两个车厢的接头处吸烟。那两个大汉立即跟了过来,一个进了厕所,一个就在厕所对面的盥洗室边上站着,公然地监视起方雨林来。几分钟后,列车咣咣当当地进了一个小站。方雨林忙揿灭了烟,下了车。两个大汉也跟着下了车。方雨林走到站台前的一个布告栏前站住,装着在看布告。
那两个大汉就在他后面大约六七米的地方站着。
站台边上有一个老大不小的旧枕木堆。方雨林突然蹿到枕木堆后面,侧身隐蔽。这两个大汉显然是受过某种跟踪训练的,一个殿后掩护,另一个一个箭步蹿将过来,但没等他站稳脚,方雨林便从暗处猛一个抢背把他摔倒,并将他死死地摁在了地上,迅即从他身上抄出一支手枪。殿后的那个听到枕木堆后有人惊叫了一声,忙蹿过去,也被方雨林一个剪腿摔倒,刚翻身站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对准了他。
“别误会……自己人……自……自己……”这个大汉慌忙叫嚷。方雨林没听他解释,只是一猫腰把他身上带着的那支手枪也抄了下来。
头一个大汉忙说:“是局领导让我们来护送您的。不信,您看我们的警员证。”说着伸手去掏警员证。
方雨林怕他又去掏别的暗器,厉喝一声:“别动!”
那大汉忙说:“不动,我们不动。您自己掏。我们是新成立的治安二科的。去年在省警校受训,您还给我们讲过擒拿格斗课。说实话,刚才您这两招,哎哟,比您在讲课时给我们演示的厉害多了!”
火车终于停靠在了桦树县站台上。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早就在那儿等候着了,不等列车停稳,便迎了上去。他们是县局的同志,是市局马副局长安排他们来接站的。尔后他们乘坐一辆挂着民用车牌的小面包车向林场驶去。小面包车在林区的便道上疾速地行驶。不远处还平行地行驶着一辆由老式蒸汽机头牵引的林区窄轨小火车。小面包车里,方雨林和前来护送他的那几个警员保持着沉默,迎面扑来的是一片茫茫的林海雪原。
小面包车终于和那窄轨小火车分手。小火车喷吐着大团大团的浓烟继续向林海深处驶去。小面包车却拐了个弯儿,向一片面积不小的“洼池”驶去。尔后,洼池里出现了连片的木屋、连片的木架,有经验的人便能知晓,快到林场了。果不其然,很快,小面包车在一个独立的小砖房前停了下来。小砖房前挂着一个“双沟林场检查站”的大木牌,木牌前有一辆警车和两个警员在那儿等候着。警车的车身上印有“双沟派出所”字样。
小面包车和车上的那些警员不再往前走了,他们把方雨林“移交”给双沟派出所的同志,就算完成了任务。方雨林转过身向小面包车上那些仍在目送着他的同志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那些同志也向他认认真真地还了个礼。
方雨林心里一热,眼眶立刻湿润了。他忙一弯身一抬腿,上了那辆双沟的警车。
警车驶进暮色,一直到它慢慢地从视线中消失,奉命护送他的那几位同志,才把手从帽檐儿上慢慢地拿了下来。他们和市局大多数同志一样,在一知半解的情况下,都特别同情方雨林,也特别敬佩方雨林。
警车慢慢地行驶在通往林场场部那略有点颠簸的土路上。
路旁堆着的雪几乎有一人多高,小家小户的围墙都是用树木的板皮夹成。
警车从派出所门前开过,却没停,这让方雨林有些疑惑。
后来它开进林场场部背后的一条小巷。这里的路况非常不好,能把人颇晕了。好在这段路并不太长,要不,方雨林宁可步行。不一会儿,车子开进一个非常陈旧的院子。院子里有一幢非常陈旧的两层楼的砖房,但院子里却停着一辆崭新的进口本田越野车改装成的高级警车,这着实地让方雨林吃了一大惊。
因为这样的警车只有市局一级的领导才配得上坐。难道说,天下事真有那么寸的,市局的某位领导居然也上这儿来“检查工作”了?
方雨林暗自琢磨着,那两位警员把他引进了那幢小砖楼,引到一个房间门前。其中的一位敲了敲门,低声对门里头的人说了声:“方所长到了。”然后恭敬地向方雨林点了一下头,示意他过去。方雨林犹豫了一下,慢慢推开门。他万万没想到,房间里居然坐着马副局长。
方雨林一愣:“马……马局?”这时,方雨林才明白过来,他这一回的调动,是马副局长特意安排的一出“双连环好戏”!马副局长从郭强那儿得到报告,知道方雨林通过现场照片的分析排队,居然把侦查的方向对准了刚提起来的副市长周密,他着实地吃了一大惊。从理论上说,方雨林的确可以怀疑任何人。但这样单枪匹马,不经任何组织批准,就把侦查的矛头直指一个市委常委、市政府的常务副市长,多年的党性修养、纪律规范和经验教训都告诉他,在我们的体制下,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也是绝对行不通的。虽然他认为,方雨林做的工作并非没有价值。
“你觉得你一个人就能把这个案子搞个底儿穿?有人能在来凤山庄那样的地方,在咱们的鼻子底下把人杀了,你这么蛮干,是不是想做第二个送命鬼?”
方雨林说:“我觉得策划这起凶杀案的人主要目的还在于掩盖他自己在东钢股票案中的涉案真相。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他会把自己深深地隐藏起来,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再作案,更不会轻易杀人……”
“如果他发现有人在跟他过不去,死活要把他推到法庭上去受审,他还会稳坐泰山,不闻不问?”马副局长反驳道。
方雨林哼了一声:“怕喇喇蛄叫唤,还不种麦了?”
“像你这么个种法,还想收麦子?老本都得赔个精光!”
马副局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方雨林不再做声。方雨林打心眼儿里佩服马副局长。就因为两点。第一,马局是实干出来的。这个领导真有两下子。嘴皮子上虽然翻不出太大的花儿,但在实际操作上,每每到关键时刻,他真能给你点到痛处。搞侦破其实没那么神秘,有时也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谁能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什么事都解决了。但这一层关键的窗户纸到底在哪儿?学问可大了。你找不到,马局来给你说上一句两句的,嗨,还真豁然开朗,能给你点拨清楚。第二,马局宽容、正直。要求一个领导没一点毛病,没一点个人爱好,不可能。现如今最时髦的一句话就是谁都是人嘛。是人都吃五谷杂粮,都拉臭屎,都有七情六欲。当领导的能例外?不能。但你在那个位置上就得能容人。能容人者人方肯跟着你干。你的心眼儿就耳招儿那么点儿大,能从人群中悟出多大一勺芝麻油?你心术不正,老在算计别人,别人能死心场地跟着你干吗?但马局其客人。他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不记恨自己的同志。只要都是为了做好工作,你完全可以戳着鼻子跟他吵,吵过不算数。你要真能出一点他想不到的高招,他不仅不忌妒你,还真喜欢你维护你。当然,你要是拿工作不当工作,给你布置了任务,你不好好干,他可绝对轻饶不了你。这也是方雨林敬重他的一点。当领导嘛,该耍权威的时候,耍不了权威,这样的人肯定连红薯也卖不好。
过了一会儿,方雨林问:“那我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马副局长回答得特别干脆:“现在要你什么也别做。”
方雨林一愣:“又像‘5.25’大案结案前那样?”
马副局长说:“但不希望你重犯那时犯过的错误。”
方雨林想了想:“难道真的必须把一切都停下来,什么都不做,才能把事情搞清楚?”
马副局长说:“你不做什么,我不做什么,不等于组织上也什么都不做。局部停下来,是因为整体操作的需要。你应该看清,‘5.25’、东钢股票和来凤山庄谋杀案,绝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经济犯罪和一般意义上的刑事犯罪。我们的对手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刑事犯罪分子。”
方雨林说:“……”
“还想不通?”马副局长又点着一支烟。这支“老枪”一天有时得烧三盒烟。“好吧,跟你通报一点情况,你就可以知道,除你以外,还有很多人在为破这个案子工作着。现已查实,那天下午4点36分左右一直到枪响前那一刻,已经到达来凤山庄的那些客人和工作人员中,没有一个人到大厅的后门外去过。”
方雨林眼睛一亮:“那……去后门外的只能是那个姓周的人了?”
“有关方面也查实,周副市长,当时的周秘书长,在下午4点36分左右的确离开过大厅向后门走去。但有人证实,他去的是男厕所,而不是后门外。”
方雨林一愣:“那么,在枪响前20分钟,在后门外的小杂树林边上跟张秘书在一起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你放大的那几张照片,连同它们的底片,我们已经拿到北京,请公安部技术鉴定中心去做鉴定了。”
“你们怀疑照片的真实性?那张照片是省报记者照的,他是个老资格的时政记者。”
“最后鉴定出来以前,我们谁也别下结论。凶手是否就一定是我们内部的人?那天下午,在来凤山庄是否真的就不可能再混进来外边的人?等等。所有这一切,都还不能说板上钉钉了。还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知道。当天下午,案发前一刻,市政府秘书处的阎秘书奉命到后门外去找张秘书,有人听到那个杂务工对阎秘书说,他没看到张秘书上哪去了……”
方雨林忙问:“是同一个杂务工吗?”
马副局长答道:“是同一个杂务工。就是那个失踪了的杂务工。”
方雨林忙站了起来:“那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在向他调查时,他一口咬定,他看到张秘书出去了,而且是和一个背包的陌生人一起出去的。而且……而且照片……照片上也照得非常清楚,枪响前20分钟,这个张秘书的的确确在小杂树林边上跟一个什么人在接头。尔后,他就失踪了。尔后,枪声就响了!”
“枪响前20分钟,在山庄的各个角落,相互在接触、在谈话的,大有人在。就说你吧,当时也在山庄值勤。枪响前20分钟,你很有可能也在跟谁在说什么悄悄话。如果有人拍下照来,一口咬定说你们俩在合谋枪杀张秘书,这不滑天下之大稽?”
方雨林愣征了一下,说:“可是……可是……你们已经派人查实,那天下午在来凤山庄里的人,从4点36分开始一直到枪响前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走出过山庄的后门。但是照片上明明拍到了有这样的两个人出现在山庄后门外的小杂树林边上。这两个神秘的人到底是谁?您刚才说,下午4点36分左右,在山庄内外,相互在接触谈话的大有人在。这没错。但是,处在其他位置上,根本不可能在20分钟之内,既要谈完话,又要去找到那个张秘书,带着他一起穿过那片小树林,再走进门窗都已经封死的那个旧别墅里,再开枪把他打死。只要做一个简单的测试,就能证明这一点。”
“你总是叨叨你那些照片、照片……你有什么充分的理由认定照片拍到的那两个人里,有一个人一定是凶手?凶手到山庄后为什么一定要先跟张秘书接头?他为什么不可能早就和张秘书约好在旧别墅里见面,等张秘书一走进别墅的门,就开枪……”
方雨林想了想又说道:“如果根本就没有人在后门外的小杂树林边上接头,那照片上的两个人到底是谁?”
马副局长终于有些受不了了:“照片!照片!方雨林,在北京的专家对你那几张照片做出最后的鉴定以前,你能不能别再跟我提你那照片了?”
方雨林得了愣,不做声了。
十八
丁洁悻悻地走出方家,方雨珠赶紧跟了出来。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上午,丁洁很偶然地从新闻部一个专门跑政法口的记者那里得知方雨林“受了处分”被“下放”到某个林场去了,下班后便急急忙忙地赶到方家来核实消息。她真正气愤的是,方雨林临走居然连个电话都不给她打。对这一点,方雨林的老爸也觉得“方雨林这小子特浑,真对不住人家丁洁。”
方雨珠跟出来,就是想安慰一下丁洁。方雨珠特别佩服丁洁。
每次看本省和本市的电视新闻,她都会忍不住地跟人家说:“这些报新闻的播音员都归我哥的女朋友管。她特能耐,真的!人长得也漂亮,比我哥强多了。”
“有时,我……我们全家,包括我爸、我妈,都非常非常想不通。我哥这么对待您,真的太不公平了。您对他那么好……”方雨珠说着,眼囵竟红了起来。
丁洁轻轻地搂住方雨珠说道:“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真的……是不是有点太贱了。干吗呢?这世界就剩他方雨林一个男人了?到底是我丁洁太幼稚,还是他方雨林太幼稚?!”
“丁姐,别呀。您千万别这么想,也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哥,他心里还是喜欢您的。不知道他拧了哪根筋,这么浑蛋……他有时候的确挺幼稚,但是……但是……他绝对没有坏心眼儿。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绝对能负起他应该负起的那份责任。您应该比我更清楚,现在好男人真太少了,特别是那种能够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敢负起那份应负的责任来的男人,的的确确不是太多……我……我说错了吗?也许……也许……他真的只是觉得自己配不上您……才这么故意冷落您的……真的……我从来没听他说过您一句不好……”
丁洁觉得自己的心在一阵阵缩紧,便无言地紧紧搂了一下方雨珠,快步走到胡同口,赶紧上了她那辆欧宝车,刚关上车门,眼泪便再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紧紧地咬住嘴唇,由着眼泪自己去流淌。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不想接,但手机却顽固地响个不停。她一下摁停了它。但过了一会儿,它又响了起来。她再次摁停了它。然而它却第三次响了起来。她无奈地看了看显示屏上显示的来电号码,赶紧拿起来接听了。是周密打来的。
“丁洁,没出什么事吧?”“我有什么事可出?”“一个小时内,我给你打了四次电话。”“对不起,我正在处理一起紧急事情。”“你不在电视台吧?我打到你办公室去了,那里没人。”“对,我现在在外头。”“后天是星期六,能见个面吗?晚上不行,白天也行。”“周副市长,我现在完全没有那个心情度周末……”“我也没有那个心情度什么周末,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谈什么?私事?公事?”“丁洁,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丁洁苦笑了一下,应道:“我现在跟任何人都用这种口气说话。”周密换了一个坐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你到底怎么了?丁洁……”
丁洁不做声了,但眼泪却无声地流了下来。
十九
第二天一早,天色还不是太明。习惯早起的马凤山刚起床不久,正在屋里练那套他自己编的徒手操,忽听门外响起一阵悉悉卒卒的异响。他厉声问:“谁?”“方雨林”。
马凤山去开门。方雨林拎来一桶热水。他趁着马凤山下楼上院子里洗脸刷牙的工夫,指挥两名年轻的警员赶紧地把屋子收拾了。等马凤山刷完牙洗完脸回到搂上时,房间已收拾干净,早饭也摆放在那张虽然挺旧,但擦得十分干净的办公桌上了。马凤山掩饰不住那份高兴,夸道:“方雨林,你进入角色挺快!”方雨林向那两个警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立即退出屋去。马凤山端起那碗滚烫的豆浆,小小地吸了一口,故意问:“你们双沟林场喝豆浆不搁糖?”方雨林忙把早准备好的糖罐拿过来放在马凤山面前。马凤山摇了一勺子糖放到豆浆碗里,一边慢慢地搅和着,一边通报道:“吃了早饭,我就打道回府了。”方雨林闷闷地说道:“知道。我已经让人给车加了油。”“怎么了,你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似的?”方雨林笑了:“局座明鉴。”马凤山推开豆浆碗说道:“甭跟我油腔滑调的,有话就快说。”
“我知道这回市局党组把我下放到双沟来是对我极大的爱护、关怀……”方雨林字斟句酌地慢慢说道:“也是我自己活该!”
“你瞧你,不出三句,牢骚怪话就上来了!”
“双沟所没正所长,我这个副所长在这儿就算是党政一把手了。天大的担子压在我一个人肩上,我一定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栽培,在有限的时间里,把双沟所建设成为领导放心、人民拥戴、警务公开、没病没灾的派出所。有些事情本不该我这号小人物操心,但在老领导面前,我想还是可以实行知无不言,言者无罪的原则的,所以我就放肆地说了。第一,送照片到北京让专家鉴定,绝对是无可厚非的。但不知这一路上对照片和送照片的同志是否采取了绝对安全的保护措施……”
“一早,我跟去北京的同志取得了联系。他们已经安全到达北京了。”
“那好,那好。第二,有人证实那天下午4点36分左右周副市长离开来凤山庄大厅向后门口走去,只是去了厕所,并没有出后门,更没有去什么小杂树林边上会见张秘书。这个惟一的证人,突然失踪了,我觉得这很说明问题,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这两件事情都在进行之中。”
“那更好了,更好了。我知道我都是在瞎操心,领导肯定比我想得周到。第三……第三……那我就更在胡说八道了……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双沟林场原先有一个老所长,在这儿干得挺好。就在通知我来双沟的前两天,他突然被调走了。给我的感觉,调他走,纯粹是为了给我腾位置……“
“胡说八道!”
“后来我又想了,如果一定要找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来让这个不太听话的方雨林去吃点苦、受点罪、好好地接受一番教育和锻炼,这样的地方多的是,干吗非要把他放到双沟来呢?还得折腾人家老所长从睡舒服的热被窝里挪动出来。那么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更重要的原因?我仔细一想,真的吃了一惊,这个桦树县双沟林场居然是这位周副市长的老家。他爹妈带着他离开林场去东钢时,他已经快15岁了。现在这个林场里还住着他的亲大伯和几个姨哩。市局领导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把我放到这儿来,除了要我管好这个派出所以外,是不是还有点别的意图?如果可以的话,请局座在喝豆浆吃油条的同时,给卑职一点明示。”
这时,一直保持在马凤山脸上的那种微笑,突然凝固了。
他慢慢放下手里的豆浆碗,细细地打量了一下方雨林,然后又恢复了那种若有若无、含意不明的微笑,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句:“你倒挺会联想的!嗯,说下去,继续说。别傻站着,再给我添碗豆浆。”
二十
按约定的时间,丁洁开着她那辆欧宝车,慢慢驶进周密住着的那个“工人住宅区”。中午时分,虽然绝对温度仍在零下六七度左右,但由于那些脏雪极容易开化,路面和院子的坑洼处都已相当的泥泞。也许因为经常有人开着各种各样高级或不那么高级的轿车来看望周密,所以这儿的居民对丁洁这辆绿色欧宝车并没显出多大的好奇,倒是一些孩子,尤其是一些半大不小的男孩儿仍饶有兴趣地跟在车后一直往里跑去,嘴里还在模仿汽车喇叭的声音,争先恐后地叫喊着:嘀嘀——嘀嘀嘀——车开到楼下,丁洁真的摁了两下喇叭。
周密打开窗户,向她做了个手势,请她上楼去。
上楼?还是不上楼?这可是个“原则”问题。丁洁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上。
走到房门口,周密已经开着门,微笑地迎候她了。“换鞋吗?”丁洁微微红起脸问。“换什么鞋唤,我这儿乱七八糟的,别把你的鞋弄脏了就行了。喝什么?绿茶?花茶?还是咖啡?热露露?”
丁洁笑道:“到底是市领导家,光喝的就够开个酒吧了。”
周密还挺认真地继续询问:“喝咖啡?”
丁洁说:“我在家里可从来不喝速溶的那种。”
周密微微一笑:“到我这儿,还能让你喝速溶咖啡吗?”
说着便拿出一整套磨咖啡煮咖啡的器具,都是银光闪闪十分精致典雅的欧式用具。正经从国外带回来的。
丁洁打量了一下环境,问道:“怎么看不到女主人的照片?是不是为了接待女同事、女朋友方便,故意把她从墙上取下来了?”
周密脸微微一红:“不是我要把她取下来,是她自己不愿意再挂在我这儿,把它们取走了……我和妻子分居已经很多年了……”
丁洁装作不知道似的,故意地惊叹道:“是吗?能让我参观一下吗?”一边说,一边向里间屋走去。“这间是您的卧室?”说着,便伸手去推那间屋的门。没想到周密忙跑过来,一下把那间屋的门锁上了。动作非常生硬,神情也有些慌张。
丁洁忙道歉:“对不起……Excuseme……”“对不起……那屋……太乱……”“对不起,Excuseme……”
两个人都略有一点尴尬,闷闷地坐了一会儿。还是周密先打破了这个僵局。他问:“刚才你问什么来着?我妻子的事?
你不知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你是新闻部主任啊。“”对不起,我是新闻部主任,不是男女隐私部主任……“”对对对,说得对。“周密又红了红脸(这一点给丁洁留下极深的印象。她真想不到这么一个”日理万机“的常务副市长,居然动不动还会脸红)。”听说这两年社会上有些作家,就靠出卖自己和别人的隐私赚大笔的稿费。唉,我们的作家呀……“”您觉得我也是那种不要脸的人?您,周副市长希望我们电视台新闻部也向那个方向靠拢?“”开个玩笑,我怎么会希望我们党领导下的电视台新闻部向那个方向靠拢?我妻子在我从政前,就跟我分居了。那时她和我都在省经济学院教书,都是年轻讲师。后来教研室的一个副教授动员她跟他一起到南方下海,当时动员我也一起去。我那时没那个勇气,也丢不开我这边的事业。她就走了,后来她跟那个副教授又去了香港。两年后,又把女儿接走了。“
“您倒是真舍得!”
“舍得谁?她?还是女儿?”
“她,也包括女儿呗。”
“她嘛……是没办法了,女儿是真舍不得。心头肉啊!”
周密拿出自己的钱包,钱包里夹着一张女儿的照片。
丁洁仔细看了看照片,笑道:“不像您。”
周密又红了红脸:“是的,她像她妈妈。”
“您妻子很漂亮嘛!”
周密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可以这么说吧。”
丁洁试探道:“有她的照片吗?让我看看。”
周密忙说:“不必了吧……”
丁洁没再坚持。过了一会儿,她问:“您觉得,作为一个副市长,住在这样的住宅区里,于己于人都方便吗?您当副市长以后,您那些普通百姓的老邻居是不是也觉得有点别扭,挺不自然的?”
周密说了句实话:“不管他们别扭不别扭,我想我总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为什么?机关里一直在催你搬家吧?”
周密苦笑道:“不尽然……”
丁洁一本正经说道:“我想也是,做人民公仆,不在这形式。心不好,住狗洞也会变成狼。”
周密脸一红:“哪倒也是。”
这时,丁洁突然站起来说道:“我是不是该走了,副市长同志?您说让我来看看您的家,像一个普通朋友一样随便坐一坐聊一聊。现在,我奉命来了。家,也看了,也坐了,也聊了,还喝了您亲手煮的高档咖啡……惟一的遗憾,是没看到您全部的房间……那间屋里一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也许因为那间屋子的门已经锁上了,所以周密很平静地笑道:“别用激将法了。激我,我也不会让你看的。跟你说实话吧,那间屋子里是有一些我个人的秘密。其实也没什么大秘密,但我就是还不习惯让别人进入这个领地。也许有一天,我会让你过去;也许……”
丁洁挺感兴趣地问:“也许什么?”
周密的神色忽然变得十分游移不定:“也许……也许……
咱们还是不说将来的事吧。“
丁洁笑了笑:“看你们这些当领导的,说话总是吞吞吐吐,三分真,七分假。走了。”
“别急,别急。我还想请你看样东西哩。”说着拿出一本挺厚的日记本。丁洁一楞:“让我看您的日记?您连那么大一间房都不让我看,竟然会让我看您的日记?”“房间归房间……日记归日记……两码事……”周密解释道。“我有天天记日记的怪癖。这里当然不是我全部的日记,只是我大学和中学时期的一部分日记。但保证没有做过任何修饰改动,是原汁原味的。字里行间有点圈圈改改,也完全是原始的痕迹。”
“为什么要让我看您的日记?”丁洁更不好理解了。“我也说不出更多的理由。我知道我这样做,也许会让你感到十分可笑……”“这不是可笑的问题,而……而是特别另类……特别异样……我怎么能随便看您的日记?”“是我请求你看的。”
“不不不……那也不行。”“……我说过,我们今天只是朋友……完全平等的朋友……”“不,我没有这样的权利。这是您的日记。”丁洁把“日记”二字说得特别重。“我请求你看一看!这里有我青少年时期最原始的内心活动。你看一看,一个生在林场,长在钢厂,15岁以前从来没穿过一双完整布鞋的男孩儿的心灵。他眼中的世界。他心中的未来。如果有可能,如果你愿意,等某一天,我再把我走出大学校门,直到今天的日记交给你看。再到某一天,我也许会打开这个房间的门,让你进去看一个更加真实的我。”丁洁忙说:“请别这样,我根本没法承受您这么沉重的请求。”“很多年来,我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人了解我。他们要求我埋头读书,我做到了。
要求我埋头工作,我也做到了。要求我遵守一切社会规范,我同样做到了。但从来没有谁真正走进我心里来问一问,周密,你到底要什么?你痛苦吗?你睡不着了吗?半夜三更的,你不回家,一个人老待在办公室里干什么?你从一个会议室走向另一个会议室,从一张家华的宴会桌走向另一张更豪华的宴会桌,你画了这个囵,又签了那个字,就是在星期天来找你递报告谈要求诉说内心矛盾的人也陆续不断……你周围的人对你再也不说不守,对你发出的每一个指令他们都用迎合的微笑来回答,你真的感到自己人生的价值已经得到最充分的体现了?对不起,我是不是把你吓坏了?“
虽然嘴上说着“不”,但从来没有看到周密如此滔滔不绝地诉说自己内心活动的丁洁,真的有一点被“吓”住了。两个人的场面骤然地冷寂下来。
“对不起……”周密不好意思地笑笑。丁洁忙说:“没什么,我能理解。我爸也常常发一些莫名其妙的火。你们这些领导者,久居人上,平时,总得作出一副高人一头而又平和中庸的样子,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又长时间地得不到表露和发泄,就难免……”周密笑着摇了摇头:“请不要把我归到你爸那样的老同志行列中去,我没那个资格……”“难得你这么清醒。”丁洁真诚地说道。周密苦笑着沉吟道:“也难得有人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能用这样一种平和平等的姿态对我作出如此冷寂的评价。”丁洁淡然一笑:“嗨,我的评价?那管什么用!”
周密沉默了一会儿,神色忽然变得局促起来,甚至呼吸也显得有些粗重了,很艰难地叫了一声:“小洁……”
经常和男人打交道的丁洁自然明白,此刻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使局势得到应有的控制。因为她并不想使局势失控。于是她微笑着站了起来,说道:“我真该走了。谢谢您的咖啡!一点不夸张,您煮咖啡的技术完全顶得上希尔顿大酒家的那个巴西大师傅了。”“你真要走?”周密却迟迟没站起来。丁洁很大方地一笑:“该走了。不过,我想我还会来看您的……”周密喜出望外地:“真的?”“等您搬了新家吧。您总要搬新家的吧?”
“好吧,那我就尽快地搬新家。”说着,拿起日记本交给丁洁。
丁洁没接,说:“周副市长,这……这我的确承受不起……”
周密诚恳地看着丁洁:“我只是请你读一读,了解一个极其贫困的少年,在那样纯真的岁月里所做的种种努力……和挣扎……”周密见丁洁执意不肯接受他的日记本,便自嘲地说道:“这个少年对你来说,有那么可怕?”丁洁只得说道:“好了……您别说了……我带走……”但第二天上午,周密去上班,刚走进办公室,秘书就告诉他,刚才电视台新闻部的一个同志送来一个纸包,还有一封您亲启的信。周密拿起那个“纸包”,便猜到这里包的是什么了。他匆匆走进里间,关上门,把纸包和信“啪”地一下扔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在大沙发上闷闷地坐着。
秘书敲了一下门,走进来告诉他:“九天集团的冯总来电话问,今天您有没有时间……”周密恼火地打听了他的话:“让他等一会儿!”等秘书走后,他立即用一把精致的裁纸刀挑开信封。信果然是丁洁写的。“……尊敬的周副市长,真的要一千遍一万遍地请您原谅我。昨晚我带着您如此珍贵的嘱托回到家以后,的的确确是准备认真拜读它的。不要说是您的日记,就是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日记对于任何一个他者,都会有巨大的吸引力。这毕竟是另一番人生另一个心灵。俗话说,任何一扇窗户的灯光下正在展现的都是一部精彩纷呈的长篇小说。
又何况是您的日记呢?但我犹豫了再犹豫,斗争了再斗争,还是没有那个勇气翻开您的日记。我觉得我没有那个资格,也没有那个义务(请您别生气)。我觉得,一个成年人请另一个成年人阅读他的日记,是一种心灵的托付。而接受这样的托付是要对别人真正负起责任来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完全承受不起这样的托付。请允许我实话实说,我还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没有这样的……怎么对您说才更准确呢,这么说吧,我还没有这样的感情积累。即便是这样,我仍然非常感谢您对我的信任……“
周密丢下信,马上给丁洁打了个电话。
电话铃响起时,丁洁瞟了一眼作为一件装饰品摆放在电话机边上的那个奇形小钟,从时间判断,她猜得出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拿起了电话。
“听我说……”“您先听我说……”丁洁忙打断周密的话。“听着,”周密果决地说道,“我没有要求你做任何承诺,更没有期望你为此负什么样的责任。没有……我不奢望这些……”“周老师……”“没有……我只是希望有一个我所希望的人能读一读它……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这样一些人,曾经这样生活过……如此而已……”“周老师,您听我说……”
但周密已经把电话放下了。忽然间,他不想再说下去了,也不想听任何人的任何辩解。一时间,他真的显得十分的沮丧,只是在那儿怔怔地坐着。这时,秘书推门走了进来,告诉他,冯祥龙已经到了。周密极其不悦地站了起来,一边埋怨道:“我告诉你让他等一会儿!”一边往外走去。等走到冯祥龙眼前时,前后也就相差一两分钟的时间,但他的神态已平静如常了。这也是他从政这些年锻炼所得的一个本事,或者称之为“技能”也未尝不可。在人群中生活,任何人都应该有一点自控能力。但当政为官者,这方面的能力必须十分强大才行。
从一方面的意义来说,你当政局,你不再仅仅属于你个人。你必须以选民和纳税人的利益为重。而在我们这个体制下,你还必须以任用你的那些长官的意志为重。否则,你肯定干不长久。从另一方面的意义上说。你也得严格控制住自己,因为当官必须协调方方面面的关系,维持必要的平衡。你必须学会妥协、平和,学会“曲线救国”和“曲线救自己”,你必须得像个卵石似的,不能再有、也不会再有棱角,但你又必须是“坚硬”的、能负重的……
周密曾经告诫自己——离开大学校园去市经委报到的前一天晚上,他站在没有灯光的窗户前,默祷了好长一会儿——一定要做一个能保持自己棱角的卵石。岂不知,他当时就犯了一个低级的逻辑错误、定位的错误:既要做卵石,就一定不能有棱角;保持了棱角的,就一定不是卵石。亿万年沧海桑田,历来如此,你还想咋的?!
但是……这种局面就真的不能改变了?
但到晚上,丁洁一回家,老妈就告诉她:“市里的周副市长亲自开车给你送了一个纸包过来。”“什么重要玩意儿,还得他亲自开车送一趟?”老妈挺希望她当着她的面拆包看看。
但丁洁脸微微一红,没顾得上答话,就拿着纸包匆匆进了自己的房间。拆开纸包,里边也有一封信,还有一个小一点的纸包,用麻绳捆扎得十分工整。麻绳的绳结居然古色古香地用蜡封着。那小纸包里包着的一定是他那几本日记。
信写得简单,只有这么几句:“小洁:请允许我将它暂时存放在你那儿。你不愿意看的话,我也不要求你马上看。我已经将它密封起来了,因此,它不会对你产生任何心理压力……”翻来覆去地把信看了两三遍,最后,丁法还是原封不动地把那一小包日记本锁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二十一
九天集团招工考试的面试是在集团公司设在郊区的某库房里进行的。“主考官”是刚调到集团公司来当办公室副主任的廖红宇。方雨珠一早就到了面试现场。
“姓名?”“方雨珠。”主考官廖红宇微微一笑道:“雨珠有方的吗?”方雨珠反问:“雨有红的吗?”廖红宇说道:“我这个‘宇’不是你那个‘雨’。”方雨珠说道:“那我这个‘雨’也不是天上的‘雨’呀。”廖红宇高兴地看看身边那几个随她一起来主持这次面试的工作人员大笑道:“哈哈,小丫头挺厉害!”说着拿起申请表仔细地看了看。“这招工申请表上的字是你自己写的?”尔后又让方雨珠当场写了几个字让她看看。她看她填的表上,那一手钢笔字写得不错,有些不相信是她自己写的。方雨珠拿起笔很快在一张纸上写了“廖红宇”三个字。廖红宇故意板起脸啐道:“谁让你写我的名字?”方雨珠赶紧又写了“方雨珠”三个字。廖红宇拿起字样端详了一番,问:“你觉得你的字好吗?”方雨珠谦虚道:“我没练过书法。”廖红宇说:“没练过书法就应该写不好字?”方雨珠说:“我并没有说我应该写不好字。”廖红宇说:“你还挺有理由?今天到底是我考你,还是你考我?”方雨珠忙说:“您考我。”廖红宇说:“那你还一句一项嘴?”
方雨珠不做声了。临时当作考场的库房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廖红宇把方雨珠的申请表往一边一扔,吩咐道:“下一个。”方雨珠这下急了,忙叫道:“廖主任……”廖红字却没再看她一眼,只是吩咐:“下一个。”
应考的女工陆陆续续地都走了。院子里渐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方雨珠一个人站在生了锈的龙门吊车的巨大钢铁底座旁默默地流着泪。最后,廖红宇和几个工作人员也从考场里走了,上了那辆很旧的伏尔加车。车快开到大铁门前时,廖红宇看到了仍在院子里呆站着的方雨珠,便叫停了车。廖红宇问:“咋整的,还有人没走?”坐在后座上的一个工作人员忙下车,向方雨珠走去。“嗨,你该走了。你还想咋的?”那个工作人员吆喝道。方雨珠委屈道:“我啥都没考哩!”工作人员冷笑道:“你把我们新来的办公室副主任顶撞得一愣一愣的,还考啥考?”
这时,廖红宇走了过来。
“咋的了,还正经赖上了?”廖红宇问。方雨珠忙说:“我不是赖,只希望能正式考一考。”“考?好嘛!”廖红宇想了想,便指着一分正在卸车的一个大卡车说,“你把车上剩下的麻包都给我扛到库房里去。”方雨珠立即问道:“我要是扛过去了,您能给我这个工作吗?”廖红宇笑笑:“你扛呀!”
方雨珠脱掉棉祆,便向大卡车走去。那个工作人员好意地想拦住方雨珠。廖红宇却立即给他使了个严厉的眼色,制止了他。这麻袋里装的都是生产皮革制品剩下的下脚料,格格棱棱地,一包总有百八十斤。搬运工看着方雨珠那娇弱的身板,都不忍心搭起麻袋往她肩上搁。方南珠催促道:“两位大哥,给呀!”搬运工们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麻袋往方雨珠肩上放去。但这个麻袋对于方雨珠来说毕竟还是过于沉重了。当他们一松手,麻袋的一头刚换到方雨珠的肩头时,方雨珠就已经踉跄起来,腿弯一软,人便栽倒在地了。
廖红宇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就要上车。搬运工们忙跳下车,伸手去扶方雨珠。方南珠从地上跳起,用力推开他们,并说:“拜托,再替我上个肩。”“别开这玩笑了……”一个搬运工说。方雨珠恳求道:“拜托!”另一个搬运工说:“小妹妹,你咋能扛得动这个?”
方雨珠快要哭了:“求你们了!”搬运工们说:“行了,甭跟他们玩儿了。那个当头儿的已经走了。”方雨珠忙回头看时,廖红宇果然已经上车,正在关车门。她便冲过去尖叫了一声:“有种的,别走啊!”
这一声叫,果然起了作用。廖红宇真的又下了车,照直地走到方雨珠面前。
“扛?”她问。
“扛!”方雨珠答。
廖红宇对那两个搬运工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搭起麻袋,再次向方雨珠肩上放去。大约只颤栗着支撑了一两秒钟,方雨珠还是倒下了,麻袋先掉下来,接着人也倒在了地上。脸上手上身上都沾上了泥水。但她马上又从地上跳起,哀求道:“麻烦两位大哥再给帮个忙。”那两个搬运工犹豫着看看廖红宇,见廖红字并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等方雨珠摆好姿势,脚下也站稳了,再次搭起麻袋往方雨珠肩头上轻轻搁去。一秒……两秒……颤栗……继续颤栗……但终于挺住了……方雨珠开始迈步……一步……两步……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她还是扛不住……麻袋慢慢地从她瘦弱的脊背上往下滑落……她踉跄了一下,赶紧站住,两只手死死抓住麻袋的两只角,想制止麻袋的滑落……但麻袋还是在慢慢地顽强地往下滑落……她涨红了脸,咬紧牙关,手背上脖子上都绷起了老粗的青筋。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她黝黑的头发发际里渗出,顺着她清秀的脸庞不断地流淌下来……终于……她沉重地……倒在了到处都流淌着泥水的地面上。
方雨珠坐在泥水中,趴在极肮脏的麻袋上低声地哭起来。
惭愧,绝望。廖红宇一动不动地站在她身旁,只是看着她哭,等着她把自己心中全部的委屈和绝望都发泄出来。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哭够了,方雨珠突然从地上跳起来,从一旁的地秤上抓过自己的棉衣,头也不回地向大铁门外跑去。这一刻,廖红宇决定录取她。
“小汪,你过来一下。”回到办公室以后,廖红宇就着手办理这件事。小汪是集团公司办公室的一个工作人员。谁都知道,他是冯总跟前的“红人”。小汪听到廖主任叫他,便放下手里的事,走了过来。当时,方雨珠也在场。廖红宇从暖瓶里倒了半脸盆热水,让她洗去手上脸上所沾的泥水。“这个女孩儿录取了。”廖红宇对小汪说道。“谢谢廖主任!谢谢!”方雨珠喜出望外地,差一点把脸盆都碰翻在地。小汪却为难地看了看廖红宇,说:“这……”快人快语的廖红宇说道:“别这那的了,把她补到录取名单上去。”小汪说:“名单上已经够数了。”廖红宇问:“名单呢?不是还没报冯总吗?”小汪去外间取来名单。廖红宇翻了翻名单,吩咐道:“再加一个,马上给冯总报去。”小汪迟疑了一下道:“廖主任,这回的招工名额是冯总亲自定的,他说过只招22个,一个也不增加。您要再加一个……是不是请示一下冯总?”廖红宇说:“你先给我把她加上,冯总那边我去解释。”小汪仍在坚持:“可冯总……”廖红宇知道要不收拾他一下,他是不会软化下来的,便说道:“加不加?不加也行,把你推荐的那个小表妹去掉,腾出个名额给她……”这一招果然灵验,小汪的态度立马就改变了,忙说道:“行了行了,23就23吧。”说着,拿上名单匆匆走了。
二十二
几天后,实情有了重大发展。送北京鉴定的那几张照片有结论了:照片是真实的。
市局的金局长看完鉴定书,沉吟了一会儿,又仔细察看了一下照片,对马凤山说:“现在认定这照片是真实的,是在现场拍下来的,那么,方雨林的思路就值得我们重视,就应该下工夫去搞清照片上的这两个人到底是谁。”
“其中的一位可以肯定就是张秘书。现在,关键是搞清另外一个人……”
“这另外一个人……”金局长沉吟道。
“有个情况……”郭强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马凤山。
“嗨,说吧说吧。”马凤山笑着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消除一切顾虑,竹筒里面倒豆子,有啥就全往外侧。
虽然马副局长表了态,但郭强还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力求把话说得更简洁明了:“方雨林曾经根据一盘录像带的影像和影像上记录的时间,有过一个非常大胆的推测,他认为,下午4点38分在大厅后门外跟那个陌生人接触的人,有可能是周副市长……”
金局长立即反驳道:“这一点不是已经排除了吗?有人证明,下午4点36分周副市长离开大厅向后门走去,是去上厕所,根本没有出后门,更没上杂树林里跟谁会面。”
郭强迟疑地说道:“我们派人核实了这个证人的证言。大厅后头的确有个厕所,但那天为了安全起见,除了贵宾室的那一个卫生间以外,整个来凤山在楼下的卫生间全都关闭了,还贴了封条。这个命令是当时任秘书长的周密亲自下的,他非常了解这个情况。如果他要去卫生间方便,他应该去贵宾室,或者去楼上,而不会向大厅的后门走。”
“你们去看了那个厕所吗?”金局长问。
“我亲自去看过。一直到案发后,那厕所门上还贴着封条。门绝对是锁着的,除了它自身的门锁外。还用自行车的环形锁把门把锁死了。”“不是有人说他亲眼看见周副市长是去了卫生间的吗?提供这个证言的证人,你们重新找他谈过没有?”“谈过,跟他谈过不止一次。但他一口咬定亲眼看到周密去了那个卫生间。”“封条的问题、门锁的问题,他是怎么解释的?”“他说,周密走到卫生间门口,看到门上了锁,原想上楼去的,正巧这位证人走了过来,他帮周密揭开了卫生间门上的封条,又开了锁,让他上完厕所。等他走后,再重新贴上封条上好环形锁……”“这个证人是谁?”“也是市政府秘书处的一个秘书,姓阎。我们了解了一下,那天晚上。分工负责给各卫生间贴封条上锁的,的确就是这个间秘书。”“那就是说,他身上的确带着开锁的钥匙,并且也有把那个卫生间门上的封条揭开后重贴的可能性?”“是的。”郭强答道。
金局长立即提高了嗓门:“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怀疑周副市长呢?应该把他排除在我们的视线之外了嘛!郭强,你说呢?”郭强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又看了看马副局长。马凤山开玩笑似的推了他一把,说道:“你小子老看我干吗?好像我在操纵你汇报似的。让金局怀疑我俩在玩儿什么猫儿腻。去去去,把你那臭虫脸背过去!”金局长笑道:“刑侦这一块儿,一直你在管着。你让人家郭强把脸背过去又怎么的?就是让他把ρi股都转过去,要有什么操纵,那还是你!”马凤山赶紧笑道:“郭强,你听清了没有?你可得给我好好说,要不这一板子就不明不白地打在我ρi股上了!”
郭强也笑道:“反正,我们也就是谈谈我们的看法,最后的结论还是你们当领导的下。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认为,还不能排除周副市长当天下午在枪响前去过大厅后门外的可能性……”
金局长极关切地、并且还特地加重了语气问:“此话怎讲?”
郭强税:“有一点,我没法说服自己。周副市长精力充沛,记忆力非常强。工作十分严谨,对自己要求也极严格。当天下午,他下了命令,关闭山庄楼下的各个卫生间。事隔不久,他自己要方便,却违反自己的规定,不去贵宾室,不去楼上,偏们要去那个已经关闭了的卫生间。这不符合他的性格特点。”
金局长不以为然地反驳道:“搞刑侦我是外行。搞刑侦也可以搞心理性格分析。但我想还是要重在证据吧?你得拿出过硬的证据去否定那个证人的证词才行。老马,是不是这个样子?光靠性格分析是不行的。人有时会在特定的情况下作出一些不符合自己常性的事情。偶尔一次的疏忽啊,偶尔一次的放松自己啊……你我都有过这种‘偶尔’嘛。这是有可能的。”
“请看看当时的情况(郭强说着,把一盘录像带Сhā过录像机,按了一下遥控器。录像机走动起来。电视荧屏上再度出现那天下午4点36分左右大厅里的情形。周密看了一下手表,迟疑了一下,向大厅的后门处走去)。请各位领导注意这时周副市长的神情(他把录像带又倒了回去,把这一段又放了一连。这一遍用的速度是慢放)。他看了一下手表,然后向四周观察了一下。然后,请注意,他还稍稍地迟疑了一下……然后才向后走去。请再看一遍(他又把这一段放了一遍)。他不是非常匆忙地向后走去的。他更像是有什么约定。说得准确一点,是有什么约会。而且给我们的感觉是,他不想让当时在场的任何人知道他这时要去哪儿。按常理,他是那天晚上活动的现场总指挥。他离开现场,是应该跟什么人交代一下。比如,我要去一下卫生间什么的。但他没有。他看了一下表,打量了一下周围,又稍稍停顿了一下,向后面走去。当然,我们还没有掌握这样的证据,完完全全排除他向后走绝对不是去卫生间。但也的的确确没有那样过硬的证据证实他肯定去了卫生间,肯定没去后门外。”郭强仍然把话说得清晰平和。在领导面前他绝对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能把握住必须把握的分寸,这正是他比方雨林强百倍的地方。“方雨林一直坚持认为要把侦查的重点放在这位周副市长身上,也是有他一定的道理的。
因为策划实施这次谋杀的人,最起码得具备这几个条件。第一,他可能跟张秘书熟识,有可能被张秘书拖进东钢股票案之中。第二,他应该知道当天来凤山庄活动结束以后,有关方面要对张秘书采取某种措施,让他交代东钢股票的问题。他特别害怕张秘书把他交代出来。有杀人灭口的动机。第三,他有条件获知来凤山庄的保安措施,有可能钻我们的空子,部署这次杀人行动。第四,他应该是一个高智商的人,并且有那个实力或权势,雇请到杀手,为他做这件事。这四条,周密都具备。“郭强继续说道。
马凤山补充道:“当然,那天下午4点36分,他在大厅里的可疑行迹,是引起方雨林他们注意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金局长想了想:“周密要作案,他的枪从哪儿来?”
郭强说:“这一点,在十几年前,的确很难。那会儿,谁听说有黑枪和走私枪的?你黑得起来吗?可这会儿,那就不一样了。社会上流散着一些走私进来的黑枪。虽然三令五申查禁,可以说是禁而不尽。”
“方雨林现在在哪儿?”金局长突然问道。“上一回我不是给您汇报过了吗?怕他再捅娄子,暂时让他去桦树县的一个基层派出所锻炼锻炼……”“桦树县?桦树县哪儿?”“桦树县的双沟林场……”金局长一怔:“双沟林场?周副市长的老家?你把方雨林派到那儿,想干什么?”“没想干什么……”
金局长正色道:“没干什么?不经省市委批准,不给中纪委备案,你们怎么可以私自对一个市政府主要领导侦查?老马,你真昏了头了!”
马凤山忙说:“我们没对他侦查……”“那你把方雨林派到双沟去干啥?”“待命。等待省市委和局党组的行动命令。”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打电话的正是方雨林,他说他有紧急情况要报告。人已经过了市区了,很快就能到达这儿。十来分钟后,他打了个电话过来。接电话的是金局长。但他要马副局长接电话。
马凤山笑道:“来就来呗,怎么那么多事?你到哪儿了?”接过电话,他大声问道。
这时,方雨林就在市局街对面的公用电话亭里。“马局,有些情况,我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先跟您汇报一下,您把老郭叫上,咱们一起琢磨琢磨……等咱们琢磨出个头绪来了,再给局领导汇报,行不?”
马凤山问:“怎么了,我就不算局领导了?”
方雨林忙解释:“我没那意思。我这不是拿不准,想先跟您请示请示嘛。”
马凤山笑着放下电话,对金局长说:“那我和郭强先去听他说说。然后再来跟您汇报?”
金局长笑着点了点头:“这个方雨林!”
马凤山和郭强赶紧回重案大队队部。方雨林正在后院的一间厢房里闷头吃饭。他显然饿坏了,吃得狠吞虎咽。一见马凤山、郭强两个人推门走进,忙不迭放下碗筷站起。“吃,你吃你的。”马凤山摆了摆手。“你小子,这时候吃的是午饭呢,还是晚饭?”郭强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笑道。“午饭晚饭?我这是早饭!”方雨林一口喝完碗里所剩的稀粥,撂下碗筷和半块还没吃完的馒头,抹抹嘴就说:“两位领导,我说说?”马凤山忙说:“别慌,别慌。吃完再说。”方雨林笑道:“不吃了,留着点肚子,一会儿跟你们去撮大盘子。”郭强笑道:“晦,撮大盘子?谁掏钱?你掏?”方雨林作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叫道:“哎哟,你们这些坐机关的大爷噢!”
“好了好了,快说吧。一会儿我请你们去西口的小饭馆吃酸菜鱼。”马凤山挥了挥手。方雨林笑道:“郭强,瞧见没有?这才是当领导的料儿!瞧你那劲儿,永远当不了局头。”
马凤山笑嗔道:“方雨林,你没完了!”
方雨林拿块抹布,擦了擦桌子,然后从随身带着的那个公文皮包里拿出几张放大了的照片,放在马凤山面前。
“又是什么照片?”马凤山问。
方雨林指着照片上的一个男人:“您瞧瞧,认识这个人吗?”
郭强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好像在哪儿见过!”
“哪儿见过?来凤山庄啊!”方雨林说道。
郭强大悟:“喔!那个杂务工。”
方雨林眼睛一亮:“对,就是他。就是那个先说自己没瞧见张秘书上哪儿去了,后来又一口咬定亲眼看见一个背小包的陌生人叫走了张秘书的杂务工。”
马凤山的情绪也一下高涨起来:“你找到他了?快说说,咋回事。”
方雨林说,他到双沟这些天,完全遵照马局的指示精神一直严格控制着自己,在省市有关领导没有对周密作出正式立案侦查的决定前,不去开展任何针对周密的刑事侦查行动,所以,但凡眼“12.18”大案有关的事他老老实实地一点都没干,整天只是四处走走,看看材料,熟悉熟悉林场情况,静观事态发展……这些年,双沟派出所一直还在使分机电话,挺不方便。昨天,他带派出所一个搞内勤的女同志去林场场部邮局申请一部直线电话。刚到场部,就看到侧后方有个人正踽踽地向不远处的大合作社走去。他觉得眼熟,心里“咯噔”一下,但又不敢正面去确认,便低声对那个女民警说了声:“别动!”那位女民警不明白他要她干什么,但又不敢多问,便有点僵硬地在门帘前站住了。方雨林迅即从女民警的肩上再向那个人瞟了一眼,确认,这个人就是据称已失踪多日的那位“杂务工”。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特别爱好摄影的方雨林,走哪儿都带着照相机,这时立即从背包里取出相机,让女民曾去缠住那个“杂务工”。自己便找了个隐蔽的好角度,拍下了这几张照片。后来我又查了一下,这家伙的家就在双沟。他也是双沟林场的人,而且就那么巧,他的家就在三队。“方雨林说。
郭强问:“他家就在三队,又怎么了?”
方雨林说:“什么叫又怎么了?周密的家在搬到东钢去以前,就在这个三队。”
郭强又问:“那又怎么样呢?”
方雨林说:“你故意跟我抬杠怎么的?这个杂务工先是说什么也没看见,后来又翻供,一口咬定是一个从来也没看见过的陌生人把张秘书带到杂树林里去了……”
郭强说:“你怀疑周密利用他跟他的老乡关系,对这个杂劳工做了工作,让他翻供,又编出个‘陌生人’来为周密打掩护?有这个可能吗?案发以后,来凤山庄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接受了审查,而且对每一个人都进行了严密的监控,没有发现其中任何一个人跟周密有过来往。”
方雨林说:“请你注意,这个杂务工也是双沟人。这一点难道是偶然的?”
郭强说:“你说,这里边的内在联系在哪?”
“我现在说不清,但我总觉得这是个啃节儿。我们应该从这儿下手去打个深洞。昨天,我突然想到、还有一个人,也应该列入我们的侦查范围里来……
马凤山问:“哪个人?”
方雨林说:“就是一口咬定那天下午4点36分周密离开大厅向后走,是上厕所,不是去后门外的那个阎秘书。”“你查了?”“我……”“你什么?我告诉过你。在省市有关领导没做决定前,我们不能把一个市委常委、副市长确定为我们的侦查对象!”马凤山生气地批评道。这时,金局长打电话来找他。他便气呼呼地走了。
马凤山走后,方雨林和郭强闷闷地对坐了一会儿。郭强关心地问方雨林:“最近回家去过没有?”方雨林却问:“郭强,你真的觉得。搞明白那个杂务工也是双沟三队的人,对整个案子毫无意义?”“回家看看吧……”郭强还这么说。方雨林有些生气了:“这会儿,你跟我扯什么回家的事?”郭强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个情况,你大概还不知道……前天,马局挨批了……”方雨林忙问:“谁批他?”郭强苦笑道:“上头呗!”“为什么?”郭强犹豫着不说。方雨林斜他一眼:“瞧你这个黍糊劲儿!”郭强刚想说什么,马凤山急匆匆地走了回来,一脸恼怒的样子:“方雨林,谁让你又上市政府秘书处去搞情况了?”
“我……”
“你!我怎么跟你交代的?在上边没做决定前,不要动,不要动!”
“我没动啊!”
“你让人去调查那个阎秘书的情况了?”
“我只是让一个熟人打听一下,他老家在什么地方,他是怎么进的秘书处……”
“你这不是调查是什么?”-一句l“可我……”
“你马上给我回来,别给我在双沟添乱了。”
“马局……”
“你再犟嘴,我立马让你脱警服,给我离开公安!背着组织,单枪匹马调查一个市委常委副市长,你真以为自己在好莱坞演美国大片儿呢?‘”
方雨林没再吱声,连呼呼的出气声也压住了。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
郭强拿起电话问了一声,便把电话递给方雨林:“找你的。”方雨林看了马凤山一眼,见他虽然气得不行,但也还没反对他接电话的意思,便接过电话,压低了声音说道:“方雨林。快说。知道了。就这样吧。其他情况就先别打听了。先这样吧。我这儿还有事。”放下电话后,急急地告诉马凤山:“那个阎秘书原先也是双沟林场的人,调到市趱府秘书处还不到三个月……马局,两个重要证人相继提供了对周密绝对有利的证词。这两个人偏偏又都是双沟林场的人,不能认为这是个偶然现象……”
马凤山见这个方雨林不好好反省自己“违纪”的问题,还在念叨他刚得到的重要“情报”,便瞪起眼睛喝斥道:“方雨林!”
方雨林不做声了。
马凤山坐下来,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道:“市政法委书记让我和金局长马上赶到市委去。有人从上边追查下来了,说我们背着省市委在搞一个市委常委的专案!”
方雨林忙站起来:“我去跟他们说。有什么事,我担着。”
“你?”马凤山又瞪他一眼。“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在我回来以前,哪儿也不许去!”
方雨林再一次恳切地:“马局,两个提供反证的人都是双沟林场的人,难道这个情况一点都不能说明什么?”
郭强真忍不住了,上前拉了方雨林一把:“方雨林,你他妈的真是没脑袋!还紧着叨咕个屁?!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局领导的?”
方雨林只好不做声了。马凤山急急地开车走了。方雨林拿起碗筷也想往外去。郭强忙问:“干吗?”方雨林冷冷地:“洗碗去。”郭强指着一旁的椅子:“你给我在这儿待着。”
方雨林把眼一瞪:“我洗碗去……”郭强拔高声调:“待着!你呀……前天,马局就是为了把你放到双沟林场去这档子事,挨的批。”“这可真怪了,让我去双沟林场,局里所有的头头都知道嘛。”“所以呀,他们全部挨了批评。你还‘喳喳喳’地吵吵着查这个查那个!火上浇油!”“张秘书被杀案是全省全市第一大案。限期破案,这是省市两级领导下的命令!”“可谁也没批准我们去查一个市委常委副市长。”“作为一个军人,枪声就是命令。作为一个消防队员,火光就是命令。作为一个刑警,案子就是命令!”“那你就不要组织纪律和有关规定了?哪一级干部的问题怎么查,由谁去查,这是有严格规定的,需要事先得到批准的!你不知道?兄弟,刚才马局说得够严厉的了,咱们这不是在演美国警匪片儿,不能玩儿那种个人英雄主义。咱们的公安工作,是在党绝对领导下开展的。这一点,法学院的教授们没教过你?”方雨林摇着头苦笑笑:“哼,得上边批准。哼哼……批准……要是有权批准的人自己也不干净,那怎么办?”郭强一步抢上前:“方雨林,你小于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还是踩着电门了?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方雨林冷笑着:“我当然知道。”说着,拿起碗筷又向外走去。
郭强忙去拉他:“你给我站住。”‘方雨林一甩胳膊:“马局没说不让我去洗碗。”
郭强喊道:“他让你在屋里待着!”
方雨林也大声喊叫起来:“那你拿铐子来把我铐上啊!铐啊!铐啊!”
二十三
招工名单报到公司总部,果然不出小汪所料,冯祥龙一看招工数突破了他原定的定额,便来了火:“谁让你超额招工的?”‘廖红宇说:“没人让我超额招。我自己觉得这女孩儿挺不错……”“你自己觉得?”“你见一下就知道了,这女孩儿的个性里有一股特别的韧劲,我觉得是个好苗苗……”“退掉。”冯祥龙生硬地命令道。他正发愁自己曾在周副市长跟前夸下海口,可这一段却一直也这不着机会来收拾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冯总……”廖红宇还想解释。
“我让你退掉!”
廖红宇急切地:“这孩子家庭挺困难。”
冯祥龙更不想听了:“我九天集团不是慈善机构。”
廖红宇又退一步说:“事先没跟您打招呼,是我的错。但当时确实来不及。一开始我也不想要她……”她真的很喜欢这个叫方雨珠的女孩儿,她觉得这女孩儿的气质中有一些东西挺像她自己。
冯祥龙已经很不耐烦了:“别跟我多说了。这事就这样,你自己去善后。”
廖红宇却坚持着(这正是她让许多人感到“讨厌”,以致无法忍受的东西):“昨天我看了一下这孩子的档案,才知道,她哥是市公安局的刑警……”
“刑警又咋了?想拿这来吓唬我?你知道市公检法圈子里有我多少战友和铁哥们儿吗?你以为我是谁呢?”不等廖红宇再说什么,冯祥龙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去了。廖红宇只得走了。
等廖红宇一走,冯祥龙立即走进隔壁办公室,对小汪做了个手势。小汪赶紧跑了过来。冯祥龙低声问他:“你们那天多招的那个女孩儿叫什么来着?方……方南珠?”小汪说:“是。”
冯祥龙又问:“她哥真是市局刑侦支队的?”小汪想了想:“这我不太清楚……这些人的档案材料都是廖红宇审查的……”冯祥龙忙吩咐:“立马去给我搞确实了。”小汪说:“是市局的又怎么了?只要不是市局领导的闺女……”冯祥龙啐他一口:“你懂个屁?当年我一大挑战友都转业去了市公安系统。”小汪说:“你怕这女孩儿的哥是你的战友,伤了感情?不会。这女孩儿才多大?她哥肯定也不会大到哪儿去。就是部队下来的,也肯定不会是你那一拨的。”冯祥龙说:“不管是哪一拨的,是市局的家属,咱们都得谨慎对待。特别不能招上了,又把人家退了,这要让市局的那帮人知道了,还以为我在故意跟他们过不去哩!咱们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那一帮人。”小汪便说:“那您说咋办?让廖红宇别退了她?”
冯样龙想了想:“不,让廖红宇去通知她落选。然后你再把这个方雨珠找到,跟她说,冯总特批,决定破例照顾你。”
小汪笑道:“这高,这高。还是冯总高啊!”
冯祥龙又吩咐:“另外,把这个廖红宇放在跟前当这个办公室副主任挺不是个事儿。告诉吕部长,想个招儿,让她挪动挪动。”小汪问:“挪哪儿才是个事儿?”冯祥龙说:“这,老吕明白。”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十几张百元大钞,对小汪说:“这个你拿着。”小汪一愣,不明白冯总的真意:“这……”
那天听说了方雨珠的事,冯祥龙先狠狠地把小汪克了一顿,责备他没在现场坚持他给定的准则,并当着许多人的面,给财务部下了个命令,扣他3个月的浮动工资。这会儿,冯祥龙却对他这么说:“扣你3个月的浮动工资,是照章办事。这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补偿,别上外头去给我张扬。”
这时,有人敲门。冯祥龙向小汪示意了一下。小汪忙收起钱。敲门的是公司总部的一个员工。他报告道:“冯总,力昌房地产开发公司的顾总来了。”冯祥龙一楞:“力昌的顾总?”小汪提醒道:“省里顾副书记的大公子,顾三军。”冯祥龙想起来了,苦笑笑:“唉,大公子,小公子,见了公子就没脾气!有请呀!快去请他进来。”
顾三军30岁左右,面善。初次跟生人打交道,甚至还会有点木讷、口吃。联合大学文秘专业毕业,现在从商。交际很广,就是不结婚,至今还是一个“单身贵族”。他今天来是想从冯大总经理处拆一点“头寸”。但刚到贵宾室坐下,还没寒喧几句,那边却发生了一点急事,又把冯祥龙叫走了。
冯祥龙救火似的冲进总部监控室。监控员向他报告:“西大厅6B25床的老板刚打来电话说,他们发现科委的一位退休副主任带着夫人和小保姆来买东西,问,要不要给优惠?”冯祥龙不耐烦地说道:“这不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吗?一般部门的领导干部退休了不再给免费,但给最低价。这个差价,公司不负责报,由他们床位自己消化。”另一个监控员请示道:“东大厅4C19床老板报告。有几个穿检察院制服的人在他们床位前转悠着哩,好像是想买东西。问,咋办?”冯祥龙答道:“真是榆木疙瘩脑袋!买,就卖呗。咋办?早说过了,公检法的一般干部,统统给最低价,享受其他部门退休领导干部的待遇。但有一点不同,这个差价,公司负责报。”“西大厅6A66床的老板说,有两位顾客好像是市政府什么部门的干部。他们认不准……”冯祥龙问:“发给他们的照片呢,擦ρi股了?”监控员说:“这两位是照片上没有的。”冯祥龙立即来到监视器前,熟练地操作着相关按钮儿,把监视器上的画面调整到相关床位处,对准画面上出现的人仔细看了看,“好像是省财政厅的哪位领导……快让财务部的龚部长来认一认。”
老龚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省财政厅的曾副厅长。他正带着他手下一帮子高参住在街那边的大东宾馆搞明年全省的预算哩。可能是中间休息,出来走走,顺便来逛逛咱们商城。”
既然是财政厅的领导,那当然得认真对待。冯祥龙忙吩咐:“赶快安排人,把他们接到贵宾室,并且通知66床的老板,把曾副厅长他们想买的那些东西,全都送到贵宾室来。货款由公司负责去结。”安排完了这些事,冯祥龙又精力充沛地赶回贵宾室,把顾大公子请到另一个小间里去,以便腾出这贵宾室,接待财政厅的几位领导。冯梯龙虽然是个文化不高的“租人”,但在处理这些人际关系方面的事情时,却十分的精细到位,不仅不含糊,还颇有一些高招,实施起来也特别地彻底干脆,绝对是“该出手时就出手”。而这正是他的过人之处,也可以说是他的“成功”之处。
二十四
市局的金局长和马副局长完全没有想到,省委顾副书记召见他俩的地方竟然如此难找。他们完全不相信在近郊还会有这样一所供首长歇憩的地方居然是他俩不熟悉的。当两辆用本田越野改装的高级警车终于慢慢驶进这幢郊区别墅的大门时,他俩感慨了:它太典雅了,太别致了,也……太陌生了,真是他俩不知道的。他俩并没有马上下车,面对着这幢山间别墅叹羡了好大一会儿。一心扑在破案上的马凤山,对外界的情况不如金局长熟悉。这时他问道:“这是哪个单位的房子?胆子不小啊,中央三令五申,居然还敢在这山洼洼里整这么个档次的楼堂馆所。”金局长忽然想起一点什么来了,说道:“好像不是单位的,是私房。是顾副书记的大儿子顾三军自己掏钱盖的休闲别墅。有人跟我叨咕过这档子事。”马凤山又打量了一下别墅,壮着胆子说道:“整这么个院子得好几十万吧?”金局长笑了:“好几十万?你瞧瞧这档次,光装修,几十万都拿不下来。你没瞧见这些灯具、青铜护栏、墙面砖都是意大利进口的?”马凤山瞪大了眼睛:“是吗?那整个算下来,得花好几百别”金局长善意地挖苦道:“是妈,还是爹哩!”
这时,顾副书记的秘书把他俩迎进一间布置颇为幽雅小巧的休息室里,告诉他俩市委秦书记在顾副书记那儿说事儿,“请两位局长稍等一会儿”。
待这位年龄老大不小,却偏偏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秘书走后,金局长告诉马凤山:“一会儿,见了顾副书记,我主谈,你别吭气。”马凤山却说:“还是我主谈。是我提议把方雨林放到双沟去的,这个责任当然由我承担。”金局长说:“嗨,只要是局里的事,不管谁承担,这棍子最后还不是要打在我ρi股上?干吗非得再把你绕过去?”马凤山说:“你就认一个领导责任算了,别为了这档子事,把我们全体都折里头了。”金局长说:“我想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吧?!”马凤山却叹道:“也难说……”两个人正悄悄地说着话,不料市委秦书记走了进来。
顾副书记把秦书记找到这儿,说的也是这档子事。虽然章恒书记回海南继续治病时一再强调:“12.18”大案非同小可,要下大力气限期破案。不管查到谁头上,查出什么样的问题,都要一查到底,对上对下都要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但听说市局把一个破案能手派到双沟去当什么派出所的“副所长”,而且正在对市政府秘书处的人进行调查,顾副书记还是非常生气。“不是不能查,但你们总得打个招呼吧。”他直接给市局的金局长打了个电话。顾副书记多年前,曾经在这个市里当过政法书记,当时金局长是他的秘书。“你也不是头一天坐机关了,到底怎么回事,啊?”顾副书记一般不能人,他批评人最厉害的话就是“你呀,你也不是头一天坐机关了嘛……”
言下之意就是,你已经是个有经验的老同志了,再犯这样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这话初听起来,好像没什么锋芒,但实际上掂一掂,分量还是挺重的。顾副书记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要是跟你说了这句话,你再没什么重大的改过表现,那就等着走人吧。所以,接到顾副书记的电话后,非常了解顾副书记这个特点的金局长心里还真有点发毛。
秦书记告诉金、马两位:“顾副书记临时有个外事活动,今天不能跟你们谈了。走吧,我们回去再说。”马凤山一愣:大老远地把我俩叫到这儿,连个面都不见一下,就这么打发了?他刚想张嘴问,金局长忙拽了他一把,制止了他。这一点,马凤山不懂,但金局长懂:把你们叫来,但又不跟你们谈,让你们的领导回去以后再狠狠地批你们一通。这是顾副书记特别生气时,常用的一种做法。这时候,真得小心了。
“一会儿我和两位局长谈情况,你就不用参加了。”回到市委,一进办公室,秦书记就对秘书这样说道。秘书问:“那谁做记录?”
“今天我和两位局长的谈话,不做记录。”又对金、马两位说:“你们也不必做什么记录。”
金局长和马凤山立即把刚拿出来的笔记本收了起来。秦书记还吩咐秘书:“我们谈话结束前,不管什么客人什么电话,一概挡驾。”秘书答应了一声带上门,走了。
秦书记先让两位局长汇报了一下案件最近的进展情况。因为是谈案件,主谈的还是马凤山。待马凤山汇报完了,秦书记又礼节性地问金局长:“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金局长明白,秦书记这时候并不是真的要听案情汇报,只不过走个过场,是一个常规必需的“序幕”、“开场白”,正戏在后头。
所以他赶紧说:“没了,老马说得挺细、挺全面。到目前为止我们掌握的情况就这些。现在就等领导下决心,给我们下一步工作指个方向。”
秦书记点了点头,说道:“那好,我说几点个人意见。”
金、马两位本能地又把记事本拿了出来。秦书记笑着指了指记事本。他俩不好意思地忙又收起了记事本。
秦书记说:“我说三点意见。第一,省委市委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章书记回到海南后,已经给顾副书记打过几次电话,也给我打过几次电话,来催问案子的情况。今天顾副书记找我也是谈这件事。总的原则,还是中央定的,一定要把反腐败斗争进行到底。这是我们市委的态度和决心,也是省委省政府主要领导的态度和决心。对这一点,你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同志,到什么时候也不要怀疑。也就是说在任何时候,都要坚定不移地根据中央的这个总的精神去办事。第二,事情涉及一个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能不能去查?完全可以。别说一个副市长,就是涉及我这个市委书记,能不能查?也是可以查的嘛!陈希同还是政治局委员哩,不照样查办了?中央已经给我们做了榜样,我们要有决心有信心去打好这个攻坚战。涉案人的级别职务越高,他可能给党和人民带来的危害就越大,所以我们越是要重视这样的案子。第三,在具体工作中,对这样的案子要特别慎重。用顾副书记的话来说,就是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什么叫慎重?就是轻易不能把一个市政府的主要领导同志当主要嫌疑人来查。如果要查,也一定要按中央有关规定的组织程序,报请相关党委和部门批准。一经立案,那就必须搞个水落石出,一定要向党和人民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绝对不能搞不了了之。同时,还要注意保密问题,一定要内外有别。对这三点意见,你们有什么看法?”
金局长立即表态:“我们完全赞成,坚决照办。”马凤山似乎还有一点问题,想当面请示一下,刚说了一声:“秦书记,我……”金局长立即扫了他一眼。马凤山立刻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秦书记笑了笑:“说呀,有什么想法,说呀!”
马凤山却不再做声了。
秦书记笑道:“怎么了,又不说了?是不是有一种畏难情绪?是啊,这一两年,我们市里连续发生经济刑事大案,涉案人数越来越多,涉案人的级别也越来越高,这的确是个非常值得注意的问题。但是在这种形势下,我们尤其要保持清醒,要特别注意把握政策,把握分寸,千万不能搞草木皆兵,不能搞洪洞县里没好人,更不能自乱阵脚,怀疑一切,打倒一切,把各级领导班子都搞得灰溜溜的,我看这也不是中央的方针,也不是小平同志提倡的那个中国特色吧?在这个问题上,我看还是要像小平同志讲的那样,要讲两句话,不能只讲一句话。第一,案子发生了,不管涉及什么人,一定要一查到底,决不手软。第二,一定要重证据,把工作做细做扎实。要对活人负责,要对历史负责,更要对当前的大好局面负责。反腐败工作要促进当前的经济建设,而不是反过来拉经济建设的后腿。枪杀案发生后,你们市局的同志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就凭着几张模糊不清的照片和一盘似是而非的录像带,就要把刚提起来的周密同志定为主要犯罪嫌疑人侦查,我看这决心不好下。
东钢的这30万份内部股到底哪儿去了?是不是一定就像东钢的那几个领导说的那样,由熊复平托张秘书交给我们这些省市领导中的某些人了?有没有可能转到别的什么人手里去了呢?
还有一点,也很关键,如果说周密是这起枪杀案的主凶,他不但要找一个杀手,替他去杀人,他还得安排另外一些人把这个杀手弄进警戒森严的来凤山庄。也就是说,得有那么一帮子人,而且大部分还得是我们内部的人,自觉自愿地帮着周密去杀人。这可能吗?这和我们干部队伍的现状符合吗?这和周密一贯的表现、一贯的为人符合吗?党内个别腐败分子到了狗急跳墙的地步,要杀人要放火,这我相信。但是要说我们内部有一帮人会心甘情愿地去帮着腐败分子杀人放火,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静场。
这时,郭强和方雨林还在重案大队队部后院那个厢房里等着。天色黑下多时了,见两位领导还没回来,方雨林有点急了,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已经4个小时了。怎么了?”
郭强自己一个人在玩着牌,说道:“4个小时又怎么了?一让你去蹲坑,今天4个礼拜,不也得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猫着。”见方雨林有些耐不住了,便从腰间取出自己那把手枪,扔给方雨林说道:“嗨,干点活吧,替我擦擦枪。”拿起枪,方雨林忽然想起“12.18”案中“枪”的问题:“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么个问题,就是行凶用的那把手枪是怎么带进去的?”
郭强说:“怎么带?这大冬天的,大棉祆里一裹,谁瞧得见?”方雨林摇摇头:“如果你是凶手,你敢冒这个险吗?那天晚上山庄警戒森严,一个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敢带着手枪去闯山庄?最保险的办法是什么?找一个在当天晚上有公开合法身份、绝对不受怀疑的人把手枪先带进山庄。然后凶手进入山庄,去跟那个人接头,把手枪取到手,去执行谋杀计划。”
郭强笑道:“你在写侦探小说?”方雨林好像是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打动了,一下兴奋起来:“别着急……别着急……手枪……合法身份……如果有那个背包的陌生人,4点36分左右周密离开大厅去山庄后边,就是为了把手枪交给那个陌生人?周密那天晚上作为聚会的主要组织者,他是绝对不会受到怀疑和盘查的。他把手枪带进山庄,然后交给那个陌生人。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在4点36分左右急匆匆离开大厅的理由!”
郭强反问:“如果不存在那么一个陌生人呢?”方雨林肯定地答道:“那么4点38分,在小树林边上跟张秘书说话的人就是周密了。”
这时,外头响起“本田”警车的马达声。两个人忙跑出去迎。金局长回局里去了,回这儿来的只有马副局长一个人。方雨林迫不及待地问道:“最后什么意见?同不同意我们对周密立案侦查?”马副局长淡淡地答道:“没有明确地表示不同意,但也没有明确地表示同意。”方雨林不解地:“这算什么意思吗?”郭强说道:“这不是很清楚吗?没有明确表示同意,就是不同意。”方雨林强调说:“但他也没说不同意呀!”郭强坚持说:“但他也没说同意呀!”
方雨林茫然了:“那下一步,我们到底是查还是不查周密?”
没人回答他。
这时,管内勤的一个女刑警过来催他们:“头儿,今晚伙房里给做的夜宵是片儿汤,你们再不去喝,可都成了糊糊汤了。咱就这么点儿福利,你们还放弃了?”方雨林突然起身向那辆212吉普车走去。郭强忙上前去拦:“哎,干吗呢?吃了夜宵再走。”却没拦住,方雨林启动了车,照直向大门外驶去。
这时,差不多已接近午夜时分了,商店大都已经关闭。偶尔有一两家饮食店里还亮着灯光,店堂里也显得特别冷清。街面上空空荡荡的,只有方雨林驾驶的那辆吉普车跑得飞快。车从最繁华的市中心驶过。灯光闪烁,楼影幢幢,却依然空阔寂静。车驶上江堤,最后停在了一个老旧的江堤码头上。江面上早已封冻。冷清的栈桥仿佛一条死蛇似的躺在冰面上。江对面黑黢黢的丛林中,偶尔有三两点灯光闪出,才给人一点活份儿的感觉。
方雨林怔怔地呆坐在车里。这时,突然有两道雪白的灯光从吉普车的侧后方射来,并不断地向这边移动。不一会儿,一辆旧的伏尔加车驶了过来,并停在了方雨林的吉普车奔。驾驶伏尔加车的正是郭强。
方雨林似乎不想理会郭强,立即启动吉普车,慢慢向后退去。郭强也立即启动伏尔加车,慢慢向后退去。方雨林马上又换成前进档,猛地向前冲去。郭强也换成了前进档,向前冲去。两辆车并排向前驶了一会儿。行驶中,郭强不时地看着方雨林。方雨林却一直板着脸,不理会郭强。这时,郭强突然加速,往前开了一二十米,然后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横过来,挡在了吉普车前行的车道上。方雨林猛地刹住车,索性弃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到处是积雪的江面上大步走去。郭强也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大步向江面上走去。
快走到一个大雪堆前了,方雨林突然站下。郭强也站下。
这时,郭强离方雨林只有半步的距离。从不远处发出的车灯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拉长了投在冰面上。两个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凌厉的寒风在他们周围呼啸。
郭强:“回去吧!”
方雨林:“……”
郭强:“你还想跟谁较劲儿呢?”
方雨林:“……”
郭强一把拽住方雨林就往回走:“走吧,你这傻老弟!”
方雨林却用力推开郭强,顶着狂风,踉跄着向前走去。郭强没再去追方雨林,一丝无奈的阴影从他脸上掠过,他淡淡地苦笑了笑,便怔怔地站着,看着方雨林在狂风中挣扎着,一步一步艰难地向江对岸走去……
风,还在呼啸……
方雨林越走越远了。
郭强仍在江面上站着,怔怔地望着方雨林的背影,一动不动地发着愣……
二十五
凌晨,天色还灰暗得很。早已起床的方雨珠收拾好自己的房间,抱起一大盆昨晚换下的脏衣服,准备拿到院子里去洗。
刚走出门,却看到纜乳芟露鬃鸥龊邝聍竦淖澈骸K吓了一大跳,忙向后倒退了一大步。
“谁呀?”她喊叫起来。
壮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身边放着一大一小两个行李袋。
原来是方雨林。方雨珠又喜又恨地:“哥!你回来了?干吗不进屋?”方雨林忙指指父亲那个小房间的窗户:“嘘……”
吃早饭时,父亲夹起一个炸鸡蛋放到方雨林的碗里问:“还去不去双沟了?”方雨林说:“就算是不去了吧。”老人说:“什么叫就算是不去了?”方雨林说:“通知上只说是让我回市里重新安排工作,没说还去不去双沟。”“会让你回刑侦支队吗?”“可能吧……”“怎么老说些没准儿的话?什么叫可能?领导到底是怎么跟你谈的吗?”“领导的意思是想让我回重案大队。”“你不想回?”“我还没想好。”“这还要想什么?”方雨珠听不下去了,忙叫道:“爸……”老人瞪她一眼:“你别Сhā嘴。”尔后回过头来又问方雨林:“市局那边的领导到底是怎么你了?”方雨林说道:“不完全是市局领导的事……”非常了解自己儿子脾气的老人便训斥道:“那你跟市局领导较什么劲儿?”方雨林有点耐不住了:“爸,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您就别管了。”老人把碗筷一放:“我问问都不行?”方雨林不做声了。“大学毕业那会儿,你哭着喊着要击刑侦支队……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诉你们,干什么事都得讲个韧劲儿,别像个缩头乌龟似的,碰到一点什么难处,就赶紧地把头往回缩。只要是应该干的事,自己又认准了特别想干,不管咋样,都得咬着牙撑下去!”方雨林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爸……”老人却板起脸说:“你给我听着!”
方雨林强忍着:“爸,我已经是小30的人了,您让我自己去活着,行不行?”老人吼道:“那你去活呀!”方雨林说道:“我当然要活,但我得想一想。我得好好地想一想,我到底该怎么个活法!”最见不得这父子俩吵架的方丽珠一边跺着脚,一边嘟囔着:“你们俩干吗呢?不想过了?”
方雨林不做声了,一ρi股闷闷地坐了下来。老人大口大口地喘了起来。方雨珠忙上前扶住老爸。老人越喘越凶:“我……
我……我……“方雨林忙去找来治哮喘的喷雾剂。
老人用力推开方雨林的手说道:“你……你别管……别管……”方雨林急得直跺脚,大叫:“我错了,还不行嘛!”
到傍晚时分,老人的病情才渐趋稳定。这期间,方雨林和方雨珠曾借来一辆平板车,要送父亲去医院看急诊。但老人怎么也不肯去医院,只说“没事儿”。实际上是舍不得那点急诊费。
过了一会儿,老人的神情平静了许多,又问儿子:“你那儿……到底出什么事了?”方雨林默默地在父亲的床前坐下,为难地答道:“对不起……爸,这事儿,我不能说。对不起,爸……”
等父亲躺下,方雨林悄悄地对方雨珠说:“我上外边去走一走。”
方雨珠忙说:“我陪你去。”方雨林说:“你还是陪着爸吧。”便独自向外走去。
云层像棉絮似的铺满头顶,天空上正缓缓地飘洒着颗颗粒粒的小雪,新建的街心花园因此也灰暗得很。偌大个街心花园里空无一人。方雨林独自坐在一张长条的靠背椅上,默默地点着一支烟(其实他平时并不吸烟),但却又不去吸它。烟头上袅袅飘摇起一股青淡的烟气。烟头的热力在缓慢的自燃中渐渐逼近他修长的手指。
这段时间以来,方雨林无数次地跟自己说,算了吧,要死要活鸟朝上,跟谁较这个劲儿呢?这世界是你一个人较得了的吗?干吗不跟别人似的,守住自己眼前这一亩三分地得了,谁爱干啥干啥,管他呢!泄了这口气吧——他无数次地这样劝解自己——泄了这口气,弯下腰、眯起眼、耷着脸做人吧。光着膀子在人前喊一声“我是无赖我怕谁”,准活得有滋有味,兴许还会招来一大群(文)人为你“吧唧吧唧”鼓掌。方雨林自从出了大学校门,就再也没读过小说。一拿起它们,他就心烦。全他妈的哼哼唧唧在那儿装大瓣蒜!“后现代”?中国离“现代”还有十万八千里哩,几乎家家户户都在闹下岗,整个社会都在转轨重建,死气白赖地奔自己一个新饭碗,你扯着脖子找“后现代”,跟谁拣洋落儿呢?纯粹是吃饱了撑的!啧!
拿着纳税人的钱(方雨林知道中国的作家99.99%都拿工资),住着用纳税人的钱盖的房子(他们中大部分人的住房都是由机关分配的),却袅袅地唱着“我写作只顺从我个人的心情”的滥调。再看看某些单位出台的那些所谓的“改革方案”,卡来卡去,只卡平头百姓,而旧体制中所有有利于那些掌权者们既得利益的部分几乎无一例外地都给保留了下来。统观中国几千年的沉重教训,“庙”穷的最根本的原因不在于对小和尚们管制不严,而是从来就缺乏一个有效的体制去管束那些管不住自己,也不想管自己的“方丈”。灯红酒绿桑那按摩歌厅包间小姐相公女秘美钞灯下交易后院呻吟……泄气、弯腰、随大流都容易,但一旦泄了这口气弯下这个腰,要再撑起这口气直起这个腰,就难上加难了,方雨林想来想去还是不愿意让自己就这么着了。包括他跟丁治之间的关系。丁洁总是不理解他的这种故意的冷漠和疏远。其实这里的原因他是能跟她说得清的,只是他不愿意说。也许今后也不会去点破它。方雨林就是要做一个“方雨林”,虽然有人笑他“呆”……
我呆吗?哈哈!哈哈!
方雨林门头向街心花园外走去,雪却越发地下大了。刚走到街角的一个暗处,停在售报事后边的一辆小型的面包车突然缓缓启动,悄悄地跟在方雨林的身后。待方雨林拐进一条小马路,小面包车开始加速,并逼近方雨林。方雨林闻声,惊骇地转过身来,小面包车疯狂地向方雨林冲了过来。方雨林就地打了个滚。小面包车从他身旁擦过,把路边一个铁制的垃圾桶高高地撞起,飞出好远,重重地掉在地上,然后又在路面上弹跳着、滚动着,发出一阵“隆隆”的响声。方雨林身上多处擦破了皮,碰青了好大一块,好在他躲避得法,没伤着筋骨,只是行走稍嫌不便。
马副局长闻讯立即赶到医院,问正在接受包扎的方雨林:“你看情那辆车的车牌号没有?”方雨林闷闷地答道:“没有。”马副局长不信。方雨林天生对数字敏感,进了刑侦支队后,又练就一种看车牌号瞬间过目不忘的本领,这一回怎么会没看清?“真的没看清。”方雨林又说道。“你瞧你,还是个训练有素的刑警!”马副局长随口批评道。见方雨林不再做声,便无奈地说:“那就先养伤吧。工作的问题、别的什么什么,都别考虑了。”当时病房里还围着好些刑警,都是来看望“方哥”的。马副局长把他们都“遣散”了,以便让方雨林好好休息。
所有的人都走了,偏偏郭强不走。等病房里只剩下他和方雨林两个人时,郭强忙去关上房门,放低了声音问:“你真的没看清车牌号?”
方雨林不做声,脸色却难看起来。
郭强用力追问:“跟我说实话!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方雨林仍然不做声,脸色却越发地难看了,情绪也渐渐地有些激动起来。
“记车牌号是你方雨林的一绝!说呀,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方雨林突然跳了起来:“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一辆警车……”
郭强一愣:“警车?”
方雨林大叫道:“对,一辆挂着警牌的小面包车。你没想到吧?要杀我的是我们自己人!”随即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写着他看到的那辆“警车”的车牌号——05876.“胡说!”得到郭强的报告,马凤山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个字。他了解自己手下这些同志的情况。他们的素质的确参差不齐,个人状态也很不一样,可能会出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绝对不会去“谋杀”自己的同志。不会!“这是他记下的车牌号。”郭强把那张小纸条放在马凤山面前。这时,值班室的一个秘书匆匆走了进来报告:“元田分局刚才接到大和岭派出所的报告,在大和岭隧道南口700米处,发现一辆挂着警牌的小型面包车,被遗弃在路沟里。整车的各种特点跟方雨林说的那辆车非常相像,车头左侧有明显的擦刮伤痕……”
马凤山忙问:“那辆车的车牌号是多少?”
秘书报出的和方雨林写下的恰恰一个数字都不差:05876.马凤山马上吩咐秘书派人查一查这个牌号,并带上郭强直奔大和岭而去。不到20分钟,查询结果就报来了:警车中,压根就没有用这个牌号的。所谓的警牌是伪造的。“你马上告诉方雨林。那辆车的警牌是伪造的,让他别听风就是雨,得相信我们自己的同志!”他把手机递给郭强,让他马上给方雨林打电话。
郭强拨通了医院住院部值班护土桌上的电话,让值班护士去叫方雨林来接电话。护士告诉他,那位方同志40分钟前就已经走了,历且没有留下任何话。“这小子!”马凤山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时,方雨林已经到大和岭隧道南口了。他先他们得知了这个消息,便赶来查看这辆车。他深信,假如能查清这辆要置他于死地的小面包车的来历,必定对搞清来凤山庄谋杀案有帮助。小面包车歪倒在不算深的路沟里。方雨林一会儿车里,一会儿车外地在细细察看着这辆车。一个小警察急急地跑来告诉他:“马局他们来了。”方雨林忙跳下车,对守护现场的刑警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匆匆钻进一边的小林子里跑了。
马凤山下车后,先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他估计方雨林这小子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也来这儿察看这辆肇事车了。“这儿就你们自己?没别人来过?”他疑惑地打量着迎上前来的那几位保护现场的民警。那几位民警一口咬定:“就我们自己,再没人来过。”马凤山将信将疑地扫了他们一眼,再没说什么,便大步向那辆小面包车走去。
二十六
那天上班不久,九天集团公司总部人事部部长就把廖红宇“请”到他的办公室,告诉她,“为适应新形势的需要”,由经理碰头会研究决定,她的工作要“动一动”。“本来冯总要亲自来跟您谈的,没料到,咱们九天集团的外方经理伯季明先生今天突然从香港飞过来了,好像是有一笔大买卖要跟冯总谈。冯总要去机场接他,所以非常遗憾,只能由我来跟您谈了……”人事部长是个文质彬彬的人,除了承办冯祥龙交办的事,他要求自己手下的人不要去做任何额外的事。而除了冯总交办的事以外,他认为对于人事部这个要害部门来说,其他一切的事都应该算是“额外的事”。
“我们九天集团公司有个橡树湾基地,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总部通过近期的考察,觉得您比较有开拓性,也有独立开展工作的能力和经验,所以决定让您到那儿去当基地主任,加强那边的领导。从目前的情况看,那里工作生活的条件还比较艰苦,但它是我们九天集团公司今后拓展新局面的一个主要经济支撑点,是下一个10年发展计划中的核心项目。”他这样向廖红宇介绍着,并希望她能在两天之内就去基地报到。
关于这个“橡树湾基地”,廖红宇早有所闻。她有所闻的只是它的“艰苦”和“复杂”,并没有听说什么“经济支撑点”和“核心项目”之类的说法。但廖红宇这个人生性喜欢“独挡一面”,而且还特别自信能“独挡一面”。她就是那种“宁为鸡头,不为牛后”的人。也许她一生的不平坦有相当大的因素就是因为她的这个“禀性”。这一段时间,她隐隐约约觉出,冯祥龙不容她。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容她?她没法去问。因为从表面上看起来,冯祥龙对她还是客客气气的。与其如此,还不如找个地方过自己的日子去。第二天一早,她就坐着那辆旧伏尔加车去橡树湾报到了。
伏尔加车缓缓驶进基地大门。等了好一会儿,偌大的院子里,空空荡荡的,既不见有人来迎接,也不见有人走动。廖红宇便下了车,迟迟疑疑地正要去找人。这时从一排旧平房里走出两个中年人(这排旧平房的各个房门上都挂着不同科室的小木牌)。他俩穿着一式的蓝棉大衣,在一个年轻人的带领下,匆匆来到车子跟前。两个中年人是基地的副主任。“欢迎,欢迎!请廖主任先到办公室里暖和暖和。”一位副主任说道。
“还是直接去大食堂吧,大伙儿都等半天了。”另一位副主任却这么说。廖红宇说:“那就直接去大食堂吧。”
大食堂里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五扎堆,在低声地议论着。方雨珠和她的几个女伴儿(大都是跟方丽珠同期被招进来的下岗女工),则坐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
她们神情忐忑,而且还有些凄惶。这时,有人从外头跑了进来,大叫了一声:“新来的主任到了,是个女的!”大食堂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但不知为什么,一个婴儿却哭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向着发出哭声的地方投去不安和关注的一瞥。一个30多岁的男子向坐在后排的两个男子示意了一下,那两个男子会意似的向他点了点头。那两个男子手里拿着一面早已准备好的大横幅。然后,那个30多岁的男子又向另外几个男子示意了一下。那几个男子差不多也有三四十岁(所有这些男子都穿着蓝色的棉大衣),他们也会意似的向他点了点头,然后除了留下一个人仍坐在原处,其他几位立即分散到人群中。
这时,那个年轻人已抢先一步进了大门。他用目光先找到那个30多岁的男子,两个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目光。那个年轻人才转身把廖红宇和两位副主任请进门来。
食堂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待廖红宇进了大食堂,陪同的一位副主任便向大伙儿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集团公司派来的新主任——廖红宇同志……”没等他的话音落地,那个30多岁的男子站了起来说道:“廖主任,我有几个问题要请您给解答一下。”随即有不少人也站起来附和道:“请您解答一下。”坐在后排的那两个男子也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手中的横幅。只见横幅上贴着一行大字:决不允许任何人出卖我橡树湾基地!这时,另外那几个30多岁的男子便从不同的角落里站了起来,都大声吼叫着:——强烈要求市委市政府派人来解决我橡树湾问题!
——橡树湾基地是橡树湾全体干部职工的!
——不彻底解决橡树湾问题,决不罢休!
——同在一个党中央领导下,为什么中国一天天富起来,橡树湾一天天穷下去?
这时,整个会场大乱。人们纷纷拥上去包围目瞪口呆的廖红宇。只有方雨珠和她那几个女伴儿一动也不动,仍呆坐在原地。看起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只是不清楚这幕后策划人是谁,不清楚问题的实质是什么。大约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廖红宇一直呆站着不做声。等一阵声浪稍稍平静了一点,她才朗声喊道:“我现在不能回答你们任何问题。”
她的回答引发一阵更强烈的抗议声:“你是集团公司派来的,为什么不能回答我们的问题?”“回避是不行的,认错是可以的!”等等等等。
廖红宇平静地答道:“没有任何人跟我说集团公司要卖掉咱们橡树湾。你们不想想,如果要卖掉这个基地,冯总还派我来干什么?怎么,想连我也一起卖掉?”(她万万没想到,这正是冯祥龙的一个“高招”。)一个男子站起来:“消息是确切的。”廖红宇坚持:“不可能!”另一个男子大声说:“他们价钱都谈妥了,听说只跟人家要了500万。而我们基地光这点固定资产就值四五千万。”
廖红宇心里暗自一惊。她觉得如果真有这事,自己真得重视它了。
这时,冯祥龙在九天集团公司总部正和顾三军周旋着。他实在不愿意再借给这位顾大公子100万,但又不能生硬地得罪他。“我的好兄弟哎,我手头上也正紧着哩。”冯祥龙愁眉苦脸地说。“你刚把橡树湾卖给香港的伯季明,从他手里得了一大笔钱……”顾三军的情报很灵。“这事没谈定哩。”冯祥龙忙解释。顾三军笑着拍了拍冯总的肩头,略带点口吃地说道:“别……别……别跟我打这马虎眼。告……告诉你,许多事情我爸还没我清楚哩。他只……只听正道来的消息,也只希……希望别人给他讲好听的。我这儿白……白道黑……黑道来的消息都有,好听不好听的都听。听说那么一个橡……橡树湾,您老兄只卖了5……5……500万?伯季明一定给了您大大的……大大的好处。”冯群龙马上站了起来,用力挥一下手说道:“伯季明这个王八蛋能给我什么好处?操!”顾三军忙问:“怎么了?”冯祥龙却一脸正经:“不说了,不说了……”
这时,秘书小汪走进来报告,廖红宇又找来了,在那边等了好一会儿了。冯祥龙没好气地说道:“跟她说,我不在!”
小汪似乎有什么为难之处似的。冯祥龙碎他:“咋的了,还非逼我去见她?”毕竟是心腹之人,小汪硬着头皮劝道:“您怎么也得给她一两句话,让她回去跟橡树湾的干部职工有个交代。否则,您让她怎么做工作?”冯祥龙瞪起眼:“做工作?
她还真把自己当什么基地主任了?(回过头去又对顾三军说)
真没法子……上上下下,整个儿都在抽风!你坐会儿,我失去把那位打发了。“一出门,冯祥龙便低声地让小汪赶紧把财务部的老龚头找来。冯样龙让老龚头把”家里“的”现金底子“
归拢归拢,看看能不能凑出个百八十万来打发这个顾三军。
“给谁?力昌房地产的顾三军?你没听说,全市所有银行信贷部的头儿都怕他了,都躲着他。”老龚头咬牙切齿地说道。冯祥龙苦笑道:“银行什么身价?我什么身价?他们可以躲,也敢躲。我怎么敢?这是一位顾大公子!”“顾大公子又咋的了?顾副书记早都放出话来了,今后谁借钱给顾三军,谁自己负责。他不给承担任何责任。”老龚头提醒道。“嗨,话,当然要这么说。可谁的儿子谁不心疼?你要真不惜,得罪了这位大公子,以后他天天在他老子跟前说你坏话,谁顶得住这个?”冯祥龙说的全是心里话。老龚头叹道:“公司账上那点老底,您不是不清楚……下个月,省里不是还让您跟着周副市长带团去欧洲考察商业?我还得替您把这笔花销留足了。”冯祥龙立即打断了他的话:“不说账上的。”老龚头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斜眼瞟了小汪一下。小汪知趣地赶紧回避了。老龚头这才说道:“那也不多了。去年您送给南方工贸集团几位老总每人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那笔账还没结完哩。那会儿我就说,咱们先不送房子……”冯祥龙不耐烦地:“我说你这个人就成不了大事!不就是几套房子?想跟人诚心诚意交朋友,就不能这么抠抠搜搜的。”老龚头轻轻叹了口气:“我是成不了大事,我只是替您着急。”冯祥龙挥挥手说道:“怎么也很想个法子,把顾三军给打发了。人家也是看得起咱们,才一趟一趟地往咱这儿跑。”老龚头只得说道:“你可想好了,这100万给了他,可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冯祥龙无奈地:“就算花100万在顾副书记跟前买个好吧!你就别心疼了,想想办法吧!”“办法?还是老办法,让商城的那些个体业户们做一次奉献……”“上个月刚让他们奉献了一把……”老龚头说道:“嗨,这些个体业户干得顺手的,一个摊位一个月就能从咱这商城赚走好几万。一个月让他们奉献个三千五千的,算个啥嘛!这么着,最近,大约有500来个业主因为种种原因把他们在商城里的摊位转让给了别人。我让这500来个新业主来公司办更名手续。每一户交1000元更名费,就是50万。”
“顾三军还办了个‘太白洗澡娱乐中心’。通知商城的每个业户买他一年的澡票,一张澡票20元。”冯祥龙也出着主意,“每个月让他们去那儿洗一次澡,再OKOK.2000个业户,每个业户买它12张澡票。这一笔又是多少?”“二二得四,二四得八……48万……还差一点儿。”“那就在更名费上再涨一点。一个更名费1500元。够了吧?”老龚头连连点头:“够了够了。除了给顾大公子的,还能节余20来万。”冯祥龙立即指承:“这20来万你一定替我留着,我瞅着那几位新提到市级领导位置上的副市长总要换新住房。到那时候,这20来万还不一定够花呢。你说呢?”老龚头笑道:“放心,到时候不够花,咱们再想招呗,反正有那2000个业户给撑着哩。”“对,谁要不给钱,就摘他的营业执照,收他的床位。”
等冯祥龙悉心地安排好这档子事,再去见廖红宇,她已经走了。“这女人!”冯祥龙愤愤地。小汪说:“她留了一封信……”“什么意思?”冯祥龙托起眉毛问。小汪忙把信递了过去。冯祥龙大略地照了一眼。信的大意是,既然橡树湾已经决定要出让给港商了,她觉得再到橡树湾去当这个主任已经毫无意义了。所以,她想请公司再给她调换个工作。冯祥龙在心里暗笑:我就是想把你交给港方处理哩,你还想回来?哼!
二十七
廖红宇回到家里,已经觉得很累了。这种状态近来经常出现。而在几年前,几乎是难以想像的。她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累,从早到晚,中气总是那么足。40岁的人在她身旁一站,比比她,都会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但最近确实不行了,常常想坐下来,在腰后衬个软垫,再喝一口热茶,闭一会儿眼睛……也懒得进厨房了,就是点起了油锅,也是随便糊弄两口就行。女儿总问,妈,您怎么了?她总是不回答。这两天,她更觉得累。她有所觉察到冯祥龙让她去橡树湾其实是一种变相的“排斥”。她又为橡树湾基地的前途着急。五千万的东西,冯祥龙只卖了五百万。如果属实,这里一定有什么名堂!名堂在哪里?这事,自己是管,还是不管?基地的工人都说过这样的话:“廖主任,听说您在东钢时,是最能替工人说话的。您现在可不能不管我们呀!”自己能不管吗?可是,要管的话,又怎么管呢?等等等等……真累!完全是心累……在厨房里,系着围裙的廖红宇切着切着菜,思前想后,刀就慢慢地停了下来,站在那儿发起呆来了,还是女儿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她:“妈,饭什么时候才能做好呀?人家都快饿死了!”
吃晚饭时,女儿廖莉莉问:“那个冯祥龙有病啊?已经把橡树湾卖给港商了,还要把您往那儿塞!这不是明摆着臭您嘛!”廖红宇用筷子指指女儿的饭碗:“吃你的饭。”她不愿再想这事。
但这时偏偏传来敲门声。廖红宇忙对廖莉莉说:“你去开门,要还是下午那一拨人,就跟他们说,我出去了。”下午,已经来过一拨基地的工人了,是来求她替他们向上级做申诉的。她没表态。他们说:“早知道只卖500万,我们职工想想办法就把它买下来了。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便宜干吗非要让香港人占了?”他们还告诉廖红宇,那个所谓的港商伯季明,根本就是个“假港商”,前些年才从大陆去的,这家伙根本就没什么钱,听说在香港住的也不过是两居室的公寓房。
廖莉莉见母亲不想再见基地的工人,便说:“您不想借着这伙人的力量,也跟姓冯的玩儿两把?”廖红宇问:“啥叫玩儿两把?”廖莉莉笑道:“他让您难受,您也让他难受难受呗!”廖红宇摇了摇头:“不跟他置这个气……我算是明白了,置了也白置……”廖莉莉使着激将法:“您过去老说,您长这么大,从来受不了谁的气。现在是咋的了?”廖红宇挥挥手:“别说了,快去门外瞧瞧吧。”
敲门的是方雨珠和她的几个年轻女伴儿。廖莉莉歉然地说:“对不起,我妈不在……”方雨珠笑道:“你妈在,我们知道。”廖莉莉坚持说:“她不在。”方雨珠笑道:“她要是真不在,你就让我们进屋去了。我们知道她不愿意见我们。”
廖莉莉的脸微微红起:“她不是不愿意见你们,她自己的麻烦就已经够多的了,求你们别再来麻烦她了!”
这时,廖红宇在屋里呆呆地坐着,静听着门外的对话。
“我们没有别的人可找了……”女工们说得心酸。廖莉莉说:“中国那么大,当官的那么多,怎么没人可找?”女工们说:“可你妈是我们橡树湾的领导啊!”廖莉莉说:“她不想当这个领导了,你们也别再跟她提这档子事了!”女工们说:“人家都说你妈为人特别正直,那会儿在东钢特别能主持公道,特别能替工人说话,有人拿东钢内部职工股到上头去行贿,就是你妈第一个往上写信揭发的……现在这个假港商倒卖我们基地这块地皮,他根本没心来经营。他已经放出话来了,他要解雇我们现有的所有职工……我们大伙儿都希望你妈能再一次站出来……”廖莉莉一下急了:“再一次站出来?姐妹们呐,她已经站了一次了,已经落了这么个下场,你们还要她往起站?你们还让她过不过日子了?她也是个女人,她也是个做妈妈的,她也希望平平和和地过下去。求求各位了……”说着,忍不住呜咽起来,忙转过身,重进屋,并且一下把门关上了。
方南珠等人呆住了。楼道里变得十分安静,隔着门板依然能听到廖莉莉低微的啜泣声。呆坐在客厅里的廖红宇此时也满脸流淌着泪水。方雨珠等人又站了一会儿,见屋里没有动静,便只得怏怏地走了。
许久许久,廖红宇一直呆呆地坐在沙发里,反复地想着基地工人和干部们对她说过的那些话:“……他打着港商的头衔,骗取一些领导的信任,从我们的银行搞贷款,来廉价买我们的地。地买到手,再转手高价卖给我们的一些单位。这几年他一直在玩儿着这种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完全是在用大陆的肉喂他自己的狗,喂大了他自己的狗,再来咬大陆的肉,再去喂更多的狗咬更多的肉……他一分钱没从香港往大陆拿,不到几年时间,却成了拥有几亿资产的巨富。这全是我们的血汗钱呐!”廖红字的心又一次剧烈地跳动起来。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一下子站了起来,颤抖着去穿大衣。“你这会儿还要去哪儿?太晚了!”廖莉莉立即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阻拦。
廖红宇只说了句:“我出去走走,透透气……”廖莉莉忙去拿大衣,说:“我陪您去。”
“咱们再也不管闲事了。无塌地陷,咱们也不管了。好吗?”廖莉莉紧紧地挽着妈妈说道。廖红宇在黑暗中默默地点点头。
“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和我,就足够了……”廖莉莉一边说,一边把母亲挽得更紧了些。
廖红宇十分感动地搂住女儿,并轻轻地抚摩着女儿的肩背,母女俩相拥着走下楼梯。刚走到底层,从那一片黢黑的门洞里突然“冒”出一群黑黑的人影。廖莉莉听人说过被揭发的人雇“杀手”来谋害举报揭发者的事,所以忙把母亲护在自己身后,大声喝斥:“你们想干什么?”说着,伸手到墙上“啪”地一下开亮了门洞里的灯。灯光虽然昏黄,但足以让人看清这群人正是方雨珠和她的女伴儿。“你们还没走呢?”廖红宇大为惊异。零下20多度的气温,在这有穿堂风的楼门洞里,冰冷地站了两三个小时,还不冻坏了?方雨珠和她的女伴儿们,显然都快冻僵了。廖红宇心疼地拉住方雨珠就往楼上走:“你们咋能这样?傻孩子,冻死你们!快上楼去!上楼!”回到廖家,不一会儿,廖红宇和廖莉莉端来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西红柿菜汤面条,拿了一摞碗筷和一大盘油煎馒头片。
“廖主任,您能听我说几句吗?”方雨珠犹豫地问道。“不用再说了,不说了,快喝两口热面汤。”廖红宇立即打断了方雨珠的话。是的,就在几分钟前,她已经做了决定:她,廖红宇,一定要管这档子事。不管这档子事的就不是廖红宇!
深夜。廖红字母女俩送走这群女工,回到屋里,廖红宇对女儿说,她要出去办点事儿。廖莉莉一惊:“您还要干啥去?”廖红宇说:“我不干啥。”廖莉莉说:“妈,我们说好不再管闲事了。”廖红宇说:“我只是去跟他们说说……”廖莉莉说:“您去说说,不是还在管吗?您怎么还没醒悟?关你什么事?有难听您的?谁会领您一分情、说您一个好?”廖红宇说:“我真的不想再管了。可是……你看到那群可怜的女孩子没有?整整在门洞里冻了好几个小时。她们愿意挨这个冻吗?为什么?她们没办法呀!谁都不来管这闲事,她们怎么办?”
“她们……”
“是的,她们有她们的父母,有她们的丈夫,有她们的家庭,有她们自己的一个世界。刚才你说,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你有我,就足够了。我也非常想这样,躲在自己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太太平平安安乐乐地过下去……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只有你和我……这是永远不可能、永远办不到的事……
明白吗?我的傻闺女!“
待廖红宇赶到九天集团公司总部,所有的头头早已下班走了。“都几点了,您还上这儿来找冯总?”夜班值班员拿着一本花花绿绿的地摊儿杂志,懒洋洋地说道。“上哪儿能找到他?”廖红宇仍不甘心。值班员放下杂志,操了揉眼睛,打着哈欠说道:“这可说不好。哪儿都可能有他,哪儿又都不一定。”廖红宇茫然地走出九天集团公司总部大门,无目的的在大街上慢慢地走着。静下心来想一想,兴许今天没见着冯祥龙还是一件好事。真要是见着了,说什么?她手里没有一点证据能证明他的的确确通过黑箱操作,把作为国有资产的基地贱卖给了那个假港商,而自己从中得了油水。但从哪儿去整这样的证据呢?她问自己。这时,一辆蓝白相间的检察院公车急速地从廖红宇身旁驶过。车里坐着的恰好是摩红宇的前夫、该市一个区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蒋兴丰。蒋兴丰没瞧见廖红宇,倒是开车的一个书记员一眼就看到了,忙对蒋兴丰说:“蒋检,那不是您的夫人吗?”说话间,车速便骤然慢了下来。车上的人,包括蒋兴丰自己都不约而同地向车窗外看去。廖红宇也发现有一辆检察院的车从自己身旁开过后,突然减速,最后还停在前边不远处。她看了一下车上的标志,知道是前夫所在的那个检察院的车,便赶忙地向一旁的小胡同走去。
开车的那个书记员提议把廖红宇接上车来。蒋兴丰看到廖红宇向小胡同里走了,知道她是在回避他,便对书记员说:“算了,算了……”已经向小胡同口退去的车,走了两三米,又停了下来。
廖红宇在小胡同的暗处,紧贴着旧砖墙,等着那辆车开走。不一会儿,汽车的马达声越来越远。她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没动,仍在屋檐下的暗处站着。这时,从胡同深处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廖红宇抬头看去,只见两个民工打扮的年轻人手里各自提着一个旧旅行包,快速地向这边走来。这两个形迹可疑的年轻人也没想到这时候还会遇见人,猛地愣怔了一下。
但立即发现,他们遇见的只是个弱女子,而且孤身一人,于是神情马上放松了。其中的一个把自己手中的包交给同伙儿,慢慢地向廖红宇走来。廖红宇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儿。但她很快强制自己镇静下来,大胆地抬起头,竖起眉毛,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家伙。那家伙一怔,停下脚步,狐疑地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廖红宇继续瞪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那家伙转过身,跟同伙儿一起,慌忙地向胡同口跑去了。廖红宇屏住呼吸,仍然瞪大着眼睛,目送他们跑远半天都不敢动一动,等脚步声完全消失了,这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来,赶紧跑出胡同,拦住一辆出租车,向家奔去。出租车急速开到廖家所在的那个大院门口。廖红宇付了车钱,赶快向楼上跑,好像身后还有人在追赶她似的。进了自家客厅,廖红宇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歇了好一会儿,才稍稍平静了点儿,然后走进女儿房间。
廖莉莉和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不理睬妈妈。“嗨,要睡就脱了衣服睡,别着凉了。”她轻轻推了推女儿。廖莉莉转过身去,把脸对着墙,仍然不理睬她。
廖红宇扔去一罐可乐:“喝口凉的,消消火。”
廖莉莉一下翻身坐起,叫了起来:“十冬腊月,深更半夜,让人家喝这么凉的饮料,怕我不胃疼怎么的?胃疼了,我找谁去?又不让人早恋,亲爸爸又让您给赶走了。”
廖红宇一愣。她最不愿意女儿摄这个伤口:“谁赶你爸了?你怎么老护着他?”
廖莉莉觉察到自己把话说过头了,忙说:“打住打住……”
廖红宇赌气似的转过身去上客厅了。过了一会儿,廖莉莉赖兮兮地走到她身旁,叫了声:“妈!”廖红宇生气地推开她:“别理我,找你爸去!”廖莉莉赖笑道:“哎哟,爸一端起饭碗就吧唧嘴,三天不洗脚还老在人跟前晃来晃去,怎么让人受得了嘛!”廖红宇仍板着脸:“甭跟我说好听的,我看你呀,还就喜欢他吧唧嘴哩!”廖莉莉偎近身,娇嗔地:“好了好了,不说他老人家了,咱们说咱们的事。妈……”廖红宇却坚决要把话说透:“你跟我说实话,那会儿我跟你爸,到底是谁赶谁了?”廖莉莉无奈地:“他赶您了,您也赶他了。”廖红宇更生气了:“没原则!小滑头!”廖莉莉一下跳了起来:“还跟我说原则?你们俩就吃这原则的亏了。你们俩要少讲一点原则,我也不会没爸了,您也不会没丈夫了,我爸也不会没我和您了……”“当时我对你爸并没有提出更多的要求……”
廖莉莉叫道:“行了,行了。能不再提那八百年前的伤心事了吗?他现在已经把原则当了妻子,您也把原则当了丈夫。你们俩还不够?还要怎么样?要不,把我也踹了,换个原则回来做你们的女儿,彻底革命?!”说着,眼圈红了,声音也呜咽起来。
廖红宇不做声了。廖莉莉一扭头跑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甩手,门“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廖红宇苦笑了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走到女儿的房门前,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里面不答理。廖红宇轻轻推门进去。廖莉莉正趴在床上低声抽泣着。廖红宇默默地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这才去接过女儿,两行热泪忍不住地从眼眶里涌了出来。过了好大一会儿,廖红宇不哭了,廖莉莉也不哭了。“别生我气……”女儿轻轻地说道。廖红宇苦涩地笑了笑,拿来一块毛巾,替女儿擦去泪痕。“咱们再也不说那档子事了,行吗?”廖红宇说道。
廖莉莉默默地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廖莉莉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您瞧,我差一点把这么一件大事给闹忘了。刚才有人从橡树湾打电话来找您。他们说,全基地的人明天准备去市政府请愿……”
廖红宇一惊:“去市政府请愿?几点?”
“他们说,家在橡树湾的人,8点在基地院里集合。家住市里的,9点半直接到五四广场中苏友好纪念碑前集合。他们本来想等您回来再跟您商量一下的。他们也希望您明天能跟他们一块儿去。我让他们别等了,我说您明天肯定不会去的,也不用跟您商量了。因为您不打算再在橡树湾干下去……”
“你怎么能跟他们这么说?”
廖莉莉一愣:“您还真打算在那儿干下去?还准备跟他们一起上市政府请愿?”廖红宇狠狠地瞪了廖莉莉一眼,忙从皮包里掏出一本通讯录,翻找到要找的电话号码后,立即拿起电话,开始拨号。廖莉莉一下摁住电话,说道:“妈,我求您了!您真的把自己当什么基地主任了?您真的没看出来,那些人把您从东钢调到九天集团,九天集团又把您搁到橡树湾,一层一层地,完全都是在卸包袱。他们讨厌您,不喜欢您,都在排挤您。他们都受不了您这过于较真、一碰就炸的火药脾气。
爸前几天还在说,您这脾气不改,总有一天,我们全家的前途都会毁在您手上……“
廖红宇忙追问:“你又背着我去找你爸了?”
廖莉莉干脆地答道:“是的。”
廖红宇心如刀绞:“莉莉,你……”
廖莉莉说:“他是我爸!我为什么不能去跟他说说心里话?”
廖红宇气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吧……好吧……你去找……你……你去找……"廖莉莉说:”我去找他,是因为我实在没辙了。我不愿意看着您再这么折腾下去。我毕竟是要跟您过一辈子的,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心里话,我……我……我也挺怕您的……有时候,我也挺受不了您这个脾气的……您为什么要管那么多的事?您为什么要跟那么多人过不去,搞得那么多人都容不下您?您为什么不能把心气放在自己好好过日子上?您看看我们这个家,可以说要什么没什么,这个18英时的彩电还是去年才买上的。‘可说起来,您还是个科级干部!您知道爸前天还在跟我说什么吗?他说,他真的不愿意离开您,但凡您能听他一回……“
廖红宇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了:“不要说了!”“妈!”廖红宇厉声道:“出去!”“妈……”廖红宇板着脸,把女儿推出房间,然后用力关上门。不管女儿在门外怎么敲,她都不理睬,只是一动不动地站着,背靠着门框,闭着眼睛,无声地抽泣着……抽泣着……
二十八
深夜,机场上波音飞机降落时刮起的强大的气流漩涡卷起跑道边上的雪,在庞大的机身后边形成一道巨大的白色帷幕,像雾似的模糊了机场航站大楼里闪出的那些多彩而又晶莹剔透的灯光。丁洁提着她那只小巧而又精致的手提箱,随着同机到港的人流向外走去。刚走近航站出站口,就看到周密站在出站口外那排铁栅栏后头,似乎也是在接人。她有些意外。“周……”
“副市长”三个字还没叫出口,只见周密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让她别在这个场合叫他的职务。
“您……您也来接人?接谁?省长?部长?副总理?”丁洁跟周密开着玩笑。近期来,她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见到周密已不像前一阶段那样“不自在”了。等周密告诉她,他今天到机场就是为了来接她时,在巨大的意外之后,心里又着着实实地温暖了一下。“下午你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是你爸感冒了,还有点低烧,家里离不开人。让警卫员来接你吧,她又不太放心,问我能不能代劳一下……”周密解释道。丁洁脸红了红,笑道:“她真好大的胆!”
两个人走到航站大楼门前的停车场上,周密刚要替丁洁把手提箱放到打开的车的后备箱里,冯祥龙打了个电话过来,说他必须马上见到周密。周密这时真的不想见任何人。“我这会儿在机场哩,有什么事,咱们明天找个时间,行吗?”“我刚得到消息,那个廖红宇明天一早带着橡树湾基地的全体干部职工,要上市政府去请愿。”“请愿?她想干吗?”周密认真了。听说有人要请愿,丁洁也一怔。“对,她要带着橡树湾基地的全体干部职工,上市政府请愿。”冯祥龙在电话里说道。
丁洁虽然听不到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些什么,但是从周密的答话里,她已然感觉到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于是她说:“周副市长,您忙您的吧,我打车走。”
周密忙说:“别……我送你进城。”
丁洁说:“您就别为我再耽误时间了,赶紧去处理您的公务吧。”一边说,一边从周密那个大奥迪车的后备箱里拿出自己的手提箱,匆匆向停车场外走去。
冯祥龙大概从手机里听到了女人的声音,便跟周密开玩笑道:“周副市长,您那儿有女客人?对不起……对不起……打扰您度周末了……”
周密望着了洁渐渐走远的背影,无可奈何而又有些愤愤然:“谁在度周末?我在机场接重要客人哩(说到这里,他把一时间往上涌起的那种厌恶使劲儿地往下压了压)!过来吧,30分钟后,在我办公室见。”
第二天一大早,五四广场中苏友好纪念碑前已经三三两两地集合起一二十个橡树湾的干部群众。这时,廖红宇在家里匆匆吃完最后一口饭,说了句:“碗筷我就不收拾了。”然后在湿毛巾上擦擦嘴,拿起皮包大衣,就向外走去。但女儿没答理她。“你要不愿意收拾,就摘那儿吧。”她又补了一句。女儿还是没答理她。她在门前收住脚,回过头来对廖莉莉说道:“好了,该说的昨晚都说了,现在没有时间再重复了。我只说一句,你16岁生日那天,跟我说过一句名言。你说:”妈,我已经长大了,您能让我自己来管理我自己吗?‘听了你这句话,我心里真是酸甜苦辣。思前想后,整整一夜没睡着觉。为你这句话,我哭过多少回。但后来还是想通了。女儿总是要离开娘去过她自己的日子的,这是早晚的事。做爹妈的,该撒手时就得撒手。我现在也要对你说这么一句话,女儿,从你过完16岁生日那一天,我就再不强迫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了。请你也不要拦着我,不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妈跟你是两个时代的人,各有各的想头,各有各的活法。妈已经是40多快奔50的人了,妈现在赶的就是一趟末班车。你就让妈痛痛快快地坐完这最后一班车吧!“说着,眼泪便亮亮地从眼眶中涌了出来。
一直背对着母亲的廖莉莉也忍不住地哽咽起来。廖红宇上前紧紧地抱了一下女儿,转身向门外走去。待她赶到五四广场,在中苏友好纪念碑下已经聚集了好几十个橡树湾的人了。而在九天集团公司总部,冯祥龙也在做布置。公司大门前,几辆车已经发动着了,就等着出发。冯祥龙在楼上的小会议室里对他的两个副手说:“我带一个车去五四广场找廖红宇,你们带两个车去橡树湾截另外那些人。你们听明白了,只要在城外,硬的软的怎么来都行。万一没挡住,人进了城,你们可得给我讲点政策。不管他们提什么要求,先用活话给我答应下来。省里正在北方大厦召开全国性的经济洽谈会,来宾中还有不少老外,事儿真闹大了,谁脸上都挂不住。所以,我再强调一句,一定要把他们的人挡在城外。万一进了城,得及时报告,做法上就得讲点政策。谁捅了大类子,谁到市委市政府跟前去交代!”
廖红字在广场上也忙着做工作。她把橡树湾的人拢集到一块儿,急切地说道:“……请你们再听我说一句,昨晚我知道这件事已经很晚了,没法找到你们。我想,几百人到市政府大楼前去静坐请愿,这个影响……实在太大了……也太坏了……
省里正在召开全国性的经济洽谈会,还邀请了不少外宾……“
“静坐请愿是我们小老百姓表达心愿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合法的权利,有什么坏不坏的?您的观念太陈旧了!”有人嘀咕了一句。“廖主任,你以为人家老外会稀罕这事?人家那儿老百姓静坐请愿是家常便饭,还专门派警察保护静坐示威的老百姓哩。”还有人这么劝解道。廖红宇忙说:“那也得事先报公安局批准。”“嗨,人家那儿有公安局吗?廖主任,又露怯了吧?”廖红宇脸微微一红辩解道:“没公安局,那也得有……
有警察局警事厅什么的吧?再说,我也不是说咱们不要去向上面表达咱们的心愿,更不是说不要去提意见。但……直接就采取这种到市政府大楼跟前去静坐的方法,是不是太急了一点?“”我的廖主任啊,再不急,黄瓜菜就全凉了!“好几个人同时喊叫了起来。
这时,冯祥龙和他的人也赶到了。一下车,他就直奔廖红宇而来。“这些人是你带来的?”“这事跟廖主任无关。”从基地来的人喊道。冯祥龙冷冷一笑道:“甭替她打马虎眼!”
尔后又转身对着廖红宇说道:“廖主任,咱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咱们关起门来说,说什么、怎么说都行,别在这儿丢人视眼!”立即有人喊道:“不行,今天我们要找市委市政府的领导!”冯祥龙没答理群众的喊声,只是对着廖红宇使劲:“廖主任,你学过法,带头聚众闹事,这跟你的身份,跟党章国法可有点太离谱……”一直没怎么吱声的廖红宇这一下可真火了:“党章国法?冯总,橡树湾基地的干部群众没跟有关部门申请就上这儿来公开聚会,的确是违反了有关规定。但你作为集团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你想过没有,是什么原因逼得这些人走出这一步来的?党章国法里,每一条都要求我们的干部为社会主义着想,为人民大众谋取利益,你们这么去做了吗?”
冯祥龙说:“集团公司卖掉橡树湾基地也是改革的一步!”廖红宇更来气了:“你甭跟我拿改革说事儿!改革的目的最终是要国富民强。你把5000万的一份国有家当,500万就贱卖给了一个假港商……”冯祥龙一步逼到廖红宇眼前,直着嗓门喊道:“谁跟你说他是假港商?”廖红宇也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现在不跟你讨论这家伙的身份问题。我只向你,基地的干部职工愿意掏500万留下这个基地,你为什么不同意?”
冯祥龙哈哈一笑:“我的廖女士,您真是高看了橡树湾这些人了。他们要真有那个本事凑出500万,橡树湾这些年也不会亏损一个多亿,不会逼得我非把它卖掉不可卜‘他这话的话音还没落,橡树湾那些在场的干部群众一下全都叫喊起来:——橡树湾亏损一个多亿,能怪我们吗?
——你们集团公司领导就不负责任了吗?
——这些年,你们做哪件事跟我们橡树湾的干部职工商量过?
——我们要真的凑齐了500万,你能把基地给我们留下来吗?
——那个假港商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叫喊声越来越响,围观的群众也越来越多。
这时,两辆警车闪着警灯,呼啸而来。从车上冲下来十几名警察,迅速驱散围观者。警队队长带着两名警员准备带走橡树湾的干部职工:“对不起,请你们跟我到分局去一趟。”廖红宇上前对那位警队队长说道:“我是他们的领导,有什么事,找我,我跟你们上分局去说。”“不许抓我们廖主任,这事跟她无关!”橡树湾的干部群众急切地叫喊着。廖红宇却瞪大了眼睛,喝斥他们:“回去!快给我回橡树湾去!”
二十九
周密向省里几位主要领导汇报了白天在五四广场发生的这起“橡树湾事件”的始末及处理结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见冯祥龙还在办公室的外间等着。冯祥龙告诉他,刚才他办公室里间的电话铃响个不停。秘书没在,他没敢进里间去接。周密应了句:“别管它,真有急事,一会儿还会打来的。说咱们的事吧。省市主要领导非常重视今天这事儿,要我们认真调查处理好‘橡树湾事件’……”“我的天啊!怎么一下子又变成‘橡树湾事件’了?”冯祥龙叫道。
周密喝了一口凉茶(这一晚上,他向三位领导分别汇报了三四个小时,现在才喝了一口茶)说道:“你还以为它没构成事件?差一点点,几百号人就进了省委大院了!差一点儿让全国各兄弟省市的主管领导看了我们的笑话!”“嗨,这两年,哪个省市没有上政府大楼前请愿游行的?谁笑话谁呀!”冯祥龙不以为然地说道。周密正色道:“就你这种思想危险!告诉你,刚才的市委常委会上做出两条决定。第一,明天上午,向市委市政府直属机关以及各区县局处以上干部通报今天这个‘橡树湾事件’,要求各单位各部门彻底清查一下这样的不安定因素,一定要把事故认真彻底地解决在萌芽阶段。第二,马上派工作组去橡树湾解决问题。”
听说要派工作组,冯祥龙一下傻眼了。
周密见这个冯祥龙总算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了,心里不觉暗自高兴:“怎么?不欢迎工作组?”冯祥龙忙说:“欢迎,当然欢迎。可这橡树湾问题,怎么……怎么个解决法?”周密往茶杯里又续了点开水,瞟了对方一眼,问道:“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把5000万的国有资产,500万就贱卖给了那个什么伯季明。这里到底有什么文章?”
冯祥龙闪烁其词地说道:“这……您可以去查嘛。”
周密端起茶杯,淡淡地笑了笑:“冯总,市委常委会责成我代表组织先来跟你谈一谈。真有什么情况,希望你争取主动。在工作组进驻前,凡是主动谈清情况的,都算是工作失误。等工作组进驻后再查出什么来,那性质就变了!”见冯祥龙呆在那儿,只是不作回答。他又问道:“怎么,还需要时间考虑?”
冯祥龙想了想,问道:“你们……你们……跟省里有关领导报告过这两条决定了吗?”
周密反问:“什么意思?你还想过向市委怎么工作?”
冯祥龙忙说:“不,不是这个意思……不是……”
“把5000万的东西只卖了500万到底是怎么回事?”周密又逼向了一句。
冯祥龙迟疑了好大一会儿,说道:“我现在只能对您这么说,我冯祥龙在这档子事情上,完完全全是清白的。包括我九天集团,在这档子事情上只有蒙受重大损失的份儿,没有得过一分一厘的好处。”
“那个伯季明是你什么人,你这么便宜了他?”
冯祥龙又不做声了。
周密估计到,自己触到了冯样龙的要害,便换了一种口气说道:“祥龙同志,比起我,你应该算是个老党员了……”
冯祥龙不高兴地:“别跟我说这个。”
周密淡然一笑:“那么,你要我跟你说什么?怎么不说话?”
冯祥龙苦笑道:“您要我说啥?我已经说过了嘛,我冯样龙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得到过伯季明一分好处。我说这句话是负责任的,是可以记录在案的。”“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只跟这个伯季明要了500万?别不吭气嘛。我可告诉你,你要不想对我说,下一回就只能对纪检委和检察院反贪局的同志去说了。”冯祥龙本能地挺起上身,正色道:“别吓唬我……”
周密笑笑:“吓唬你?我告诉你,市委这一回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件事搞个水落石出。这股风要不刹,许多国有资产都会这样流失!所以,你不要存有什么幻想……有什么情况赶快跟组织上说清楚。怎么样?实在有心理障碍,你今天回去先考虑考虑,明天上班的时候,我和纪委的同志一起来跟你谈。”见冯祥龙仍然闷坐不动,不肯说什么,周密便站起来,走到冯祥龙跟前,弯下腰冲着他劝道:“你是个聪明人,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不开窍?市委主要领导让我先跟你谈,就是想在内部解决这个问题……国企改革是个新难题,难免会有些失误,甚至有一些失足……”冯祥龙忙抬起头说:“在这件事情上我没有任何失足的问题可谈。”“那好,你给市委写个保证书,将来一旦发现你在这件事情上有一丝半点儿的经济问题,就三开。开除党籍、开除干部队伍、开除公职,移交司法机关从严从重处理。”周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说道。没料到冯祥龙毫不犹豫地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笔,找了一张纸,写了一份保证书,交给了周密。
周密收起冯祥龙的保证书:“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你就等着工作组进点吧。”
冯祥龙默默地坐了好大一会儿,突然说:“您能代表组织听我说一句话吗?”
周密点点头:“说。”
“周副市长,我诚恳地请求您,也请求市里的领导,在你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清查橡树湾问题前,把你们的想法和计划和省里的有关领导通一下气……请您放心,我完全没有要指挥你们市领导的意思。冯祥龙再蠢、再狂,也还蠢不到、狂不到这个地步。但我的的确确希望你们跟省里的有关领导通一下气……”说最后这句话时,他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直瞪瞪地盯着周密。周密突然敏感到了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以后也许都会清楚的。但现在最好还是跟省里的有关领导通一下气。”冯祥尤显得十分平静。
周密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想说,你跟那个伯季明做这样的交易,事先得到过省里的某位领导首肯?”
冯祥龙狡猾地忙否定:“我没这么说,没有。”
周密追问:“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祥龙声色不动地:“我想我已经说得非常清楚了,在你们大张旗鼓地折腾这件事情前,请你们跟省里的相关领导通一下气,别闹到后来,不好收场。”
周密试探道:“你能明确地告诉我,这位‘相关’领导,到底是谁?他又为什么要你把这橡树湾贱卖给那个伯季明呢?”
关键时刻显得十分老练的冯祥龙又一次闭上了嘴,多一句也不肯再说了。送走了冯样龙,周密独自在办公室里又闷闷地坐了好大一会儿。关着门,闭着灯,在黑暗中默默地坐着,甚至把电话Сhā头都拔了。“难道真有哪位省里的领导Сhā手了橡树湾这档子事?”第二天一早,他又破天荒地赶到冯祥龙家去找这家伙敲实这件事。
冯祥龙家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笼。冯祥龙的妻子虽说只有40多岁,长得也不能说不端正,但终因体态已经发福,家务牵累和夫妻关系中出现的裂痕,已多少显得有些憔悴。她一边紧着催两个宝贝儿子大宝二宝起床,一边忙全家的早饭。待门铃响起,原先死活赖在床上不肯起的两个儿子却一下蹦了起来:“爸!爸回来了!”两个人争先恐后地跑去开门。这一年多,他们的爸爸冯祥龙,一个星期里,大约总有三四天是不回来住的。开始为了这件事,他们的妈妈还声嘶力竭两眼放光地跟爸爸争执。这半年,她已经不争执了。还在读小学的两个儿子特别崇拜他们的爸爸,他们闹不清妈妈为什么不再跟爸爸争执了。
打开门,他们看到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叔叔。他俩不认识周密。冯祥龙的妻子也不认识周密。她赶紧把光着大半个身子的两个儿子赶回房,迟疑地问周密:“您……您找哪一家?”自从冯祥龙不常归家后,一早一晚来这儿找他们的人也少多了。
周密带着一丝歉意地问:“这儿是九天集团冯总冯祥龙的家吗?”“您……”“我是他的一个朋友。对不起,这么早就来堵门。他在家吗?”冯祥龙的妻子疑惑地又打量了一下周密,既然自称是冯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冯早已在外头“另有一个家”了呢?她满脸不痛快地说道:“谁知道他在哪个家!”周密笑道:“哪个家?他还能有几个家?”冯妻瞟了他一眼:“您到底是他什么朋友?”周密忙说:“好朋友,当然是好朋友。”冯妻疑惑地又打量了周密一眼,断然回绝道:“他不在这个家。”说着便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关上门后,回身一想,又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头。再想一想,觉得门外的那个人有点眼熟。这时,大宝二宝从房间里冲出来,对她喊道:“妈,那位叔叔好像在电视上见过……”她这才想起来了:“周副市长?我的天老爷!”赶紧冲出门,周密还在门外等着哩。
“叫叔叔,快叫啊!这叔叔可是个大官哦……大宝,你把茶叶罐又给我们哪去了?”不一会儿,那个叫“大宝”的儿子,把一个脏兮兮的茶叶罐送了过来。“不好意思……您坐……坐……”
周密环顾四周:“这么多鸟,谁养的?你?”他问两个儿子中的一个。“这么多!”
“什么呀,全是他爸的。”冯妻纠正道。
“冯总平时不住在家里?”周密“憨憨地”问。
冯妻不说话了。也许是因为面对能管束冯祥龙的一位领导人,她平日积攒下的委屈一下高涨澎湃起来,眼圈顿时红了,眼泪不由自主地就往下掉。而在近郊新开发的一个住宅小区里的冯祥龙此刻还没醒哩。四室两厅的越层建筑,虽然新装修过,但因为还没来得及买更多的新家具,房间里显得有点空。
因为拉着窗帘,房间里也显得特别的暗。床上,免不了还躺着另一个女子。这女子此刻已经醒了,她轻轻地推了一下冯祥龙,冯祥龙没动弹,于是便蹑手蹑脚地下床,光着脚向外走去。来到客厅,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只鸟笼,走到大阳台上,打开窗,刚要把鸟笼连同养在笼子里的那只白头翁一起扔出去,这时有人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她惊骇地回过头来。
那人正是冯祥龙。惊骇之余,她气愤地推开冯样龙:“你怎么又醒了?”冯祥龙从她手里夺过鸟笼:“我再不醒,这鸟就没命了!这儿我就养了这一只鸟,你还容不得它?我家里养了二三十只哩!”
这女子叫杜海霞,是九天集团公司财务部的一个出纳员,再早是近郊一家内部招待所的服务员。因为长得浓眉大眼,是冯祥龙特别喜欢的憨厚又内秀的那种,一来二去地就让冯祥龙给“收”到了自己身边。听冯祥龙又提他“那个家”,这个杜海霞便尖声说道:“那你回你那个黄脸婆那儿去呀!”冯祥龙冲过去一把卡住杜海霞的脖子:“不许叫她黄脸婆!”
杜海霞拼命挣扎,叫骂:“松手……你给我松开你这臭手……你这土匪……兵痞……”冯祥龙得意兮兮地笑了笑道:“对,我就是土匪,就是兵痞,怎么的?”一边松开手,一边提着鸟笼回那个大房间里去了。杜海霞哭着抓起一个玻璃杯就往地上摔去。冯祥龙笑嘻嘻地探回头来:“摔,摔得好!再摔出个响来我听听,我喜欢听这响。”杜海霞又抓起个杯子,咬着牙向冯祥龙摔去。冯祥龙一偏身,杯子从他耳边擦过,“哐”地一声,在他身后的墙上摔了个粉碎。冯祥龙漫不经心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玻璃渣,笑道:“摔,那儿还有一套新买的捷克水晶杯哩。”杜海霞哭笑不得地冲到他怀里,扑打着骂:“流氓!你个臭流氓!”冯祥龙趁势一把紧紧搂过杜海霞,让她一点动弹不得,尔后轻轻地吻了吻她带着泪痕的脸颊,说道:“好了,别闹了。去把热水器给我打开,我要洗澡了。”那边水刚放上,这边音乐门铃突然响了起来。
两个人狐疑地对视了一下。很少有人知道他俩住在这儿。
知道的人又多是知己,都懂事,一般大早晨的不会来搅他们的幽梦。冯祥龙犹豫了一下,走过去,警觉地从猫眼儿里向外张望。杜海霞见他的神情一下变得紧张了,并立即做了个很激烈的手势,让她赶紧回房去。杜海霞一时不明白对什么都不在意的冯祥龙这时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紧张,还在那儿发着呆哩,冯祥龙却已经冲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严厉地喝斥道:“周副市长来了,快进屋去!”安置了杜海霞,他才去开门。虽然已镇静了许多,但仍有些尴尬:“周副市长,您真是大智大贤,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进屋,快进屋。”
周密不是来当这个“风化警察”的,当然不便进屋,只是淡淡地一笑道:“我就不进屋了。有点急事,你快收拾收拾,我在楼下的车里等你。”冯祥龙的心猛地一收缩,脸色顿时就青白了。你想啊,市领导一早亲自上门,一见面就让自己“赶快收拾收拾”,“楼下的车在等着”。犯案了?他愣那儿了。
周密笑道:“不是来抓你的,快收拾去吧!”说着便先下楼去了。冯祥龙这才回到屋里,赶紧穿戴整齐,匆匆跑下楼去,正向自己那辆凌志车走去,就听到杜海霞在阳台上向他叫道:“办完事,打个电话回来!”冯样龙脸大红,心里恨得什么似的,只朝她白眼,没答理一句。倒是周密做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笑道:“给人回个话呀!”冯祥龙恨很地说道:“甭理她!”赶快发动着了车。
奥迪车在前,凌志车在后,两辆车相随着开到郊外水库旁一个旧工棚区前才停了下来。这个工棚区显然已废置好长时间了。等周密开了口,冯祥龙反倒放心了,原来还是为了橡树湾的那档子事。“我要你给我一个明确的话,伯季明到底走了省里的哪个关系,逼你把橡树湾贱卖给他了?”到这时,冯祥龙从容得多了:“周副市长,这话,你让我怎么跟您明确?”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说什么了?你什么也没说。”“我还没说?您还要我说到什么份儿上?我还能说到什么份儿上?周副市长,您也算是这个道上顶级的聪明人。您说,我还能怎么说?”周密迟疑了一下,然后放低了声音,问:“是顾副书记?是他给你发了话,让你在橡树湾的问题上,照顾一下这个伯季明。是吗?”
冯群龙狡猾地看着周密,不否定,也不肯定,就是不做声。又过了一会儿,周密说:“省里的领导只是让你照顾一下这个港商,他没让你只收500万……但是,最后你用这么大的差价把这份国有资产给贱卖了,你说你能不负一点儿责任?”
冯祥龙说:“谁说他没让我只收500万?”周密抓住他这句话,立即发起“追击”:“他明确给了这个数字?”冯祥龙长叹了一声:“市长先生,不要再套我的话了,我已经说得够多的了,我还得在这块地面上活下去,我还得养活几千口子人。
因为看着是您,我才硬着头皮给您透了这么一点儿风,差不多就行了。您以为真还能怎么样?“应该说,冯祥龙这几句话,说的是”掏心窝的话“。尔后他又接着说道:”伯季明这小子过去我没接触过。最近接触了一下,这家伙还行,还能办点人事儿。他非常想认识您,跟您交个朋友……听说他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那些地方也挺玩儿得转的……什么时候,我做东,约你们两位见一面,喝一盅?“
周密却问:、“伯季明给那位省领导什么好处了?”
冯祥龙叫了起来:“行了,我的市长大人!什么省领导?
我说过是省领导吗?干吗呢?周副市长,您还想干吗?您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看来,这家伙是绝对不会再往深里多说一句了。周密不做声了。冯祥龙见周密突然沉闷起来,心里倒有点发毛。他当然也不想得罪了这位正在走红的“新星”,便试探着想去套个近乎,叫了声:“周副市长……”周密突然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叫一声:“走!给我走!”冯祥龙愣住了,知趣地呆站了一会儿,见周密神情依然没转过来,便赶紧钻进自己那辆凌志车,走了。周密呆呆地站着……站着……眼睛里有许多的茫然和激愤……过了一会儿,他颓然地坐倒在一个废机油桶上。
凌志车颠簸着开出二三百米,突然又停下了。十分不安的冯祥龙当然不敢真的就这么走了,但也不敢再去找周密解释(还有什么可解释的呢)。正在左右为难、万般不知所措的时候,手机却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显示屏上显示的来电号码,知道是周密打来的,赶紧拿起手机答话。“祥龙,你在哪儿呢?”周密问。冯祥龙忙答道:“嗨,我还没出这工地哩。
您不走,我哪敢走远啊!“”刚才我有点儿不冷静,你别在意……
今天的谈话,你别跟任何人说。咱……哪说哪了。“”那当然……那当然……“”今天,你什么也没跟我说……我……什么也没听见……咱俩什么也没说……“”我明白。那个……那个伯季明……您还想见一见吗?“周密突然站了起来,大声吼叫道:”别跟我再提那个伯李明!“把冯祥龙吓了一大跳,赶紧开着凌志车走了。
周密又稍稍地坐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刚才又失态了。最近自己常常失态。“这样不好……很不好……”他缓缓地摇摇头,重重地告诫自己。
回到市政府办公室,秘书告诉他,俄罗斯的哈巴罗夫斯克市来了一个经贸代表团。顾副书记让他去接触一下,了解一下对方此行的意图。不知道他下午能安排开不?周密说:“回顾副书记,下午我一定腾出时间去见这个俄罗斯的经贸团。”秘书提醒道:“下午,您原定要到省财经学院给研究生讲课……”周密拍着脑门儿说道:“真忘了,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总爱志事……你跟学院领导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上课时间改到晚上?”“晚上原定出席亚东娱乐中心的开幕晚宴。”周密说:“我没说我一定去参加这个开幕晚宴。”秘书说:“这个娱乐中心是亚东集团在我市搞的第一个项目。亚东集团的总裁是……”周密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他是某某人的女婿!但我得给研究生讲课!”秘书却说:“周副市长,讲课可以再推一天,这开幕晚宴是没法推的。”周密又有点火了:“你怎么这么罗唆?那边少我一个,开幕晚宴还会照常进行。可这边,我不去,这课就得停下。喂喂喂,子壮同志,我调你到我身边来当秘书,不是要你来当我的家的!”一向不喜欢对自己身边的人说太重分量的话的他,这一下把话说得很重了。那个叫子壮的秘书十分诚恳地说道:“我已经当了20年的秘书了,这个道理我当然是懂的。如果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种关系都不能处理,我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机关里待20年。20年来,我伺候过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领导。您……
跟他们都不太一样……我从心眼儿里希望像您这样的年轻领导能一步步高升……“周密反驳道:”不参加这样的晚宴,就不能高升?“秘书说道:”其实,这种话,不应该由我来对您说。如果您经常不去参加这样的应酬,不经常在这样的场面上露脸,不去经常润滑上上下下各种关系,您的仕途究竟会怎么样,还很难说……“周密冷笑一声:”学习过中纪委制定的干部八条吗?“秘书平静地答道:”市委市政府机关干部学习这八条精神的总结报告,是我起草的。“周密说:”那你还跟我叨叨这些废话?“秘书说:”现在的问题是有人并没有在执行这八条……“周密说:”有人不执行,我们也就应该不去执行?“秘书说:”在有人不执行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有一定数量的人是在假心假意、半心半意地执行的情况下,如果你一心一意地去执行,你就会吃大亏!“周密冷笑道:”荒谬至极!整个事情就是让你们这样的人搞糟的!“秘书沉默了一会儿:”周副市长,我大学毕业20多年……“周密挥挥手:”别再跟我叨叨你那个资历了。“秘书苦笑笑:”是的,我只不过是个工农兵大学生。但我可以跟您这么说,这些年,我是绝对忠诚地执行了中央和省市委发布的所有规章制度。我这个人能力有限,更谈不上什么才华和勇气,但有一点,我是做到了的,那就是在领导身边工作,一定要谨慎谨慎再谨慎,老实老实再老实。现在有的秘书比领导还要贪心还要大胆,没有几千几万的送,你就不可能通过这样的秘书,得到首长的接见,更不可能拿到首长的批示题词签名。但我从来没这么干过。“
周密说:“你跟我白话这些干吗?”秘书说:“我想让您了解我的心情。”周密说:“行了,子壮,我知道你年年都是机关的模范党员先进工作者……”秘书说:“您挖苦我?”周密说:“喂喂喂,你今天怎么了?跟我干上了?还有别的事吗?”秘书说:“没了……”周密站了起来:“那就忙你的去吧。”秘书不做声,但也不走。周密板起脸向门那个方向做了个手势。秘书悻悻地转身走去。
门关上了,办公室里只剩下周密一个人。周密神情十分复杂地呆站了一会儿,摁了一下呼叫电铃。可以听到,外间响起了电铃声,但外间却没有动静。周密又摁了几下电铃,外间还是没有动静。
周密大步走到外间。秘书正伏案写着什么。
周密高声问道:“你没听见我叫你?”
秘书忙站了起来:“听到了。”
周密问:“听到了,你不回我?”
秘书红红脸:“我……我想……”
周密一下打断他的话:“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回家去想!”
秘书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把一份刚写完的东西交给了周密。周密拿过来一看,是一份请调报告。便问:“不想在我这儿干了?”秘书说:“不是。我想……我大概是没有这个资格再在您这儿干了……”周密厉声说道:“通知省财经学院,研究生课,改明天晚上。今天晚上我去参加亚东的那个开幕式。
但下不为例……“秘书忙说:”那当然,那当然……不能什么开幕式都去参加。但亚东集团这个面子还是一定要给的。您给他面子,他就会给您方便。“
周密沉吟了一下,轻轻地叹了口气道:“子壮,谢谢你那么为我操心!”说着,把那份请调报告撕了。秘书赶紧说:“不管您是信,还是不信,像刚才这些话,我不会当着任何领导的面都说。我的确是真心诚意地希望像您这样的领导能在这个位置上干好、干长,的确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周密点了点头:“谢谢!有谁给我来过电话吗?”
秘书忙说:“有。九天的冯总打了好几个电话,好像有什么急事……”
在水库旁边,冯祥龙跟周密说了半天话,却偏偏把他自己想要问的两件事给忘了。他想问周密市里还派不派工作组了?
他还想请求周密把廖红宇给他弄走。“她在橡树湾,整个一个火上浇油。”
周密说:“你不要,我往哪搁?”
冯祥龙想了想说道:“让她回东钢。”
周密断然回答:“那不可能。”
冯祥龙无奈地叹道:“那……好吧……我就不为难你们当领导的了,我自己来消化她。”
周密忙叮嘱:“别太为难她了,这个女人吃软不吃硬。”
冯祥龙没好气儿地说道:“这您就别管了,瞧我的吧。我肯定把她身上那点儿火药味儿全灭了,让她真正老实了。”
三十
那天晚上,丁洁从机场自己打的回到家,她老妈听说她把人家周副市长一个人撂在机场,就她自己回来了,气得跟什么似的,非逼着丁洁立马给周密打电话“道歉”不可。但丁洁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没打。她觉得没法跟周密张这个嘴。多大一回事儿?有什么歉可道的!再说,还不知道谁欠谁的呢?啧!
在卫生间里,由着热水肆意地浇淋自己,酥软了疲乏的身躯,让自己充分松弛。回到房间里,一边拿吹风机吹着湿源源的头发,一边随手打开电脑,调看出差这几天朋友们发来的电子邮件。上床后,靠在那个米黄|色的松软的碎花图案大靠枕上,又浏览了一下这几天寄到家里来的那些普通邮件,这才关了灯,钻进被窝,准备睡觉。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淡淡的半个月亮在高大漆黑的树梢间慢慢游戈。周密那诚恳的脸庞也总在她眼前晃动。尔后,丁洁的视线慢慢地落到了桌上那个精美的木相框上,相框里的那张大照片上有四五个笑得特别甜美的年轻人。其中有丁洁,也有方雨林。仿佛在大雨中的旷野上,他和她在争论着什么。(他俩总在争论,为什么?)方雨林在激烈地诉说。(他总在激烈地诉说,为什么?)她也在激烈地诉说。(她太不愿意诉说了,可也总是在诉说。为什么?)方雨林在做着激动的手势,大雨完全把他的衣服和头发浇湿了。
她也在做着激动的手势,大雨也把她的衣服和头发浇湿了。尔后,方雨林板着脸大步向前走去。丁洁忙跟了上去,并仍在对他激烈地说着什么。方雨林起走越快,丁洁显得有点力不从心了。(为什么?)丁洁孤零零地在大雨中拼命地叫喊着。方雨林渐渐消失在雨雾迷蒙的远方……旷野……一望无际的旷野……层层乌云堆砌在境蜒起伏的地平线上。云缝里不时闪出一道道晶蓝的闪电。接着一声巨响从云堆的背后进出。
……而窗外,月亮仍然是那么明亮。
丁洁一下从床上坐起。她略略地坐了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尔后开亮了灯,下了床,给自己倒了一杯饮料,走到电话机旁,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拿起电话,一时间她认真地想了想,这个电话到底应该拨给谁。是方雨林?还是周密?是周密?还是方雨林?是周密还是方雨林是方雨林还是周密……是方……还是周……是周……还是方……方……周……周……
方……后来,她终于睡着了……
三十一
跟周密谈过话的第二天,冯祥龙把廖红宇找到集团公司总部,对她说:“我们几个当家的碰了一下头,决定给你变动一下工作。你到公司总部来,协助我工作。具体的职务嘛,总经理助理,正科级……”廖红宇笑道:“真高抬我了。那橡树湾那边……”冯祥龙说:“从现在起,橡树湾跟你没关系了。”
廖红宇说:“听说马上要进工作组了?”冯祥龙说了句:“进防暴队你也甭管。”既然是组织调动,廖红宇还能说什么呢?
况且还提了半格哩!
打发走廖红宇,冯祥龙又把人事部长找到自己的办公室,跟他布置:“你去跟大伙儿交待一下,廖红宇这个总经理助理,只承办我交办的事,跟别人不发生任何横向工作关系。他们也不从她那儿接受任何工作指令,也没有那个义务向她报告任何情况。”小汪在一旁笑道:“那您要不给她安排个活儿,她在这儿不就等于是聋子的耳朵瞎子的眼睛了?”冯祥龙瞪了他一眼:“什么聋子瞎子的,我让你们这么说了吗?”
冯祥龙使的这一招,是官场上常用的“拙招”。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明升暗降”,打入“冷宫”。让你陷入这么一个境地:老牛落井,有劲儿没法使。别看它拙,有时还挺管用的。
没几天,廖红宇便觉察出这里面的名堂来了:在集团公司总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忙得脚后跟不沾地,只有她却闲得发慌。没有一个电话是打给她的,没有一次会议是请她去参加的,没有一个材料是交她看的,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办公室那么多台电脑该怎么使……常常是,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还有一只冬天里极罕见的大头苍蝇在屋里“嗡嗡”他叫,得意洋洋地飞来又飞去。她收拾办公室,整理报纸架,清洗烟缸,擦抹桌椅板凳。她自嘲道,这下可好了,我成了正科级清洁卫生员了。倒是有无穷多的时间来熟读《人民日报》和《求是》杂志了。有一天,楼下传达室的收发员上楼来给冯祥龙送当天的报纸邮件,恰好冯祥龙不在(他经常不在办公室待着)。廖红宇对那收发员说:“我是刚来的总经理助理。把冯总的报纸邮件搁我这儿,我替你转交。”廖红宇想,我是总经理助理,别说这些普通报纸邮件,就是机要专递,我也有这个资格为之保管转交。但却没料想那收发员犹豫了好大一会儿,问了句:“您……您……训是那个廖……廖红宇?”“是啊,怎么了?”廖红宇答道。“没……没啥……没啥……”那收发员又深深地打量了她一眼,竟飞快地转身走了,连个纸片都没给她留下。
廖红宇这时才充分意识到这回调动工作的真正“意义”
了,才越发体会到那只大头苍蝇的“嗡嗡”叫声居然是那么烦人和不可容忍。她拿起一本旧杂志,就像当年西班牙的那位英勇的骑士堂。吉诃德跃马持枪向风车冲去似的,狠劲儿地冲上去向它拍击。一下……两下……三下……苍蝇笨拙地逃避着(冬天的苍蝇行动起来是比较艰难的)。廖红宇气愤地追打,终于打着了这只该死的苍蝇。于是,她把一上午憋在肚子里的委屈一下子都发泄了出来。她照准苍蝇,咬着牙接连打了一二十下。这时,一个十分年轻的女秘书走了进来。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愣住了。廖红宇不等她发问,便涨红了脸,扔下那本早已打皱了打折了打散了页的旧杂志,大步走了出去。她走进。
卫生间,打开水龙头,让冰冷刺骨的水来冲涮自己心里的全部委屈和沮丧,流淌去那无意间高涨起来的失望、愤懑和不平……
第二天早晨,廖莉莉发现从来起床都比她早的妈妈,今天却“赖”床了,她都忙完早饭了,妈妈居然还在床上赖着。
“妈,妈!您还不起来?我可要来不及了。”她大叫。那边却还没有动静。她怕出什么事了,忙冲过去,伸手去摸妈妈的额头:“怎么了?别吓唬人!”
廖红宇猛地翻了个身,把脸转过去,闷闷地说了声:“别烦我,你晚你走。”“我这是烦您了?我这是关心您!好坏不分!”女儿嗔怪道。廖红宇索性撩起被子把头蒙上,说了声:“谢了!”
女儿却说:“我看您呀,真得找个男人了。要不,脾气越来越古怪,谁也受不了您了!”廖红宇一下坐起来,抓起一个枕头,做出一副要向廖莉莉砸去的样子,训斥道:“死丫头,怎么跟你妈说话呢?你给我站住!”女儿疯笑着逃到外间屋,再不说别的,只是从桌上抓起一块炸糕,拿起书包便开门跑出去了。
廖红宇扔掉枕头,无奈地叹了口气,忽然感觉今天在床上待的时间真的有点太多了,再去看着床头上那个做成尖顶小木屋状的异形闹钟,果不其然,真的要来不及了。虽然冯祥龙明摆着在跟她过不去,让40来岁的她就此“赋闲”,她却不能有半点懈怠,让他进一步抓着什么把柄,做进一步收拾她的借口。她绝不能就这样轻易地让这家伙给整倒了。十八亩地开第一道垄,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哩!想到这里,她忙从床上跳起,飞快地穿衣,飞快地刷牙,飞快地洗了一把脸,也从桌上抓了一块炸糕,拿起大衣和皮包,便冲下楼去了。
三十二
这天深夜,马副局长给方雨林打电话,让他明天一早带几个人到火车站去接郭强。“一个星期前,我们从内部通报上得到消息,上海一个大学的光学研究所研制出了一种新的电脑软件,可以在电脑上对照相底片作精加工,让模糊不清的东西清晰起来……”方雨林一听高兴得叫了起来:“这些科学家太了不起了!那郭强他们还到上海溜达了一圈?”“那是。”“底片精加工后,有什么新发现?”方雨林忙问。马副局长说:“这电脑处理也只能是把模糊的变得清晰一点,这变化的程度也是有一定限度的。据说没得到什么更多的新东西……详细情况等见了郭强就知道了。”
一早,方雨林带着人和车就直接进了站台。等列车缓缓地驶来,停稳,郭强提着那个保险箱,在三名同伴的护送下,刚走下车厢,意外的事发生了。只见两辆挂着警牌的本田越野警车赶在他们前面,把郭强接走了。方雨林看得非常清楚,那辆本田警车里坐着市局的第一把手金局长。方雨林完全呆住了。
金局长亲自来接站,虽说有点过分,但也可以理解,领导重视嘛。但既然他亲自要来接站,又何必让我白跑这一趟呢?是事先金马两位领导之间没沟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带着好大的一个疑团他回到局里,见到马副局长,一问才知道,马副局长事先也不知道金局长要亲自去接站。不一会儿,郭强走进门来。他说:“金局长让马副局长赶紧上他办公室去。”马副局长稍稍迟疑了一下,对方、郭说道:“你们俩谁都别走,在这儿等着我。”待马副局长一走,方雨林赶紧问郭强:“怎么回事,金局亲自出动去接你们?”郭强也一脸茫然地说道:“谁知道啊!”方雨林又问:“照相底片和鉴定报告呢?”郭强说:“金局锁起来了。”
马副局长听说金局长今天居然亲自去车站“接”郭强一行人,马上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派郭强他们去北京、上海之前,没跟金局长江告。虽然金局长在局里中层干部会上明确过,“12.18”案由老马全面负责。甚至还说过这样的话:只要破案需要,有利于抓住时机,做什么不做什么,都由老马决定。特殊情况下,完全可以“先斩后奏”。但看来,自己还是把问题想简单了。金局长是个老政法,但一直都是在省一级的机关里搞行政和后勤方面的工作,不是搞业务的,特别没有做公安业务的经历,也没有在一个单位主持工作、独立支撑一个局面的经验。到局里来当一把手后,班子里的同志都非常支持他的工作,也非常尊重他。而他也的确能团结同志,放手让副手们开展工作。但大家还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他内心深处存留着某种“自卑”——怕别的同志嫌他“不懂业务”,因而有时也特别计较同志们对他的态度,特别需要一种“尊重”。
“很抱歉,没跟你商量,就把人和东西给你‘截留’了。”马副局长一进门,金局长就起身打招呼。“要去接人,你吭个气儿,我去就行了。何必你亲自出马呢?”马副局长赶紧笑道。金局长扔了一支烟给他,沉吟了一下说道:“老马,你是个老同志了,跟方方面面的领导也打了这么些年的交道,你应该清楚这里的规矩。如果市里真的要让我们追查谁,早就下令查了。拖到今天死活不说一个查字,其中的实际用意就很清楚了嘛。就是不要我们查嘛。你还非得让领导自己来给你捅破这层窗户纸?你想想,哪个领导会说这样的话,你们公安局别查谁谁谁的问题?谁会这么不给自己留后路呢?万一这人真有问题,这责任他负得了吗?让你来当市里的领导,你会那么傻?如果我们不能主动为领导做这些考虑,领导把我们放在这个位置上干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继续把我们放在这个位置上?
你派这么些人,北京、上海转了一大圈,弄得满城风雨,结果也没搞出啥名堂。值得吗?“
不能说金局长的这一番话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但是,这案子怎么办呢?“放弃周密这个线索?”马副局长问道。金局长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我没说过要放弃,谁也没这么说过。”马副局长真是不知所措了。谁也没说过要放弃,谁也没说过要坚持,那么到底是放弃,还多坚持呢?为了不犯错误,为了能维护好跟上边的关系,关键时候该决断时不做决断,只充老好人,致使下边做具体工作的人手足无措,以至于一次又一次丧失了极好的工作时机和工作局面,这正是我们少数为官者的“为官之道”。这种时候,你还说他不得,越说,他们越恼火。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维护好跟上边的关系,要比做好某件具体工作不知要重要多少倍。无数次经验教训告诉他们,即使做成一百件具体工作,但只要有一两次伤了关系,被上边的某人认为你不听话,不是他的人,你的前程就有可能到此就算是结束了,再也不可能有所“进步”了。尤其是当前任职年龄限制越来越严格,如果40岁以前跨不到司局级,50岁以前跨不到副省部级,那么你以前以后的一切努力,就都算是“白搭”了。这对于已然把自己的大半生贡献给了“行政领导工作”,而放弃了“业务技能”的他们来说,显然是极不愿意看到的结局——如果他们都还是有相当进取心的同志。
看到马副局长从金局长那儿回来,带着一脸的无奈,方雨林和郭强知道事情越发复杂化了,两个人就没敢吱声。马副局长闷闷地坐了好大一会儿,只说了句:“你们回吧。”
方雨林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问道:“能让我们看看这个鉴定报告吗?”
马副局长挥挥手:“先回去。”
方雨林还问:“鉴定报告到底怎么说的嘛……”
马副局长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还要我说几遍?让你们先回去!”两个人无奈,到食堂里找到正在那儿吃早饭的伙伴儿,回重案大队去了。回到大队部,郭强通知各组,今天哪都不去了,都留在家里学习。侦察员们都奇怪,那么多案子还没破,怎么想起来让大伙儿关门学习?一时间便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方雨林吼了一声:“让你学就学呗!吵吵什么?”大伙儿这才噘着嘴,回各自的屋,从抽屉深处和枕头底下翻出学习材料,端着各自的茶缸,揣着廉价的“黑烟”,蔫不唧地上会议室里找个位置,听郭强读《人民日报》社论。念完一篇,郭强放下报纸,抿了一口酽茶,清清有点发干的嗓子说:“社论代表中央精神,都谈谈感想吧。谁先说,谁来打头炮?”底下立刻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郭强喝斥道:“笑哈笑?”一个侦察员说道:“大队长,大伙儿笑您学习会上用词不太文明。”郭强一愣:“我怎么不文明了?”方雨林笑道:“你说‘打袍’了。”郭强立刻醒悟过来,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道:“你们这些操蛋东西,学社论哩,都想哪旮旯儿去了!”于是所有在场的侦察员索性哈哈大笑起来,气氛开始活跃了。
到下班时分,马凤山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东西,拿起公文包和大衣,刚准备走,金局长打电话来,让他去一趟。“能晚走一会儿吗?”他非常客气地问道。“有事?”“随便聊聊。”
“行,我马上过去。”“不不不,我上你那儿去。”“不不不,我上你那儿去。”“不不不,我去,我去。”
马凤山推门走进金局长办公室时,金局长已经替他把茶都沏好了。金局长这人就是这样,也许多年当秘书出身,为人谨慎周到是他一大特点。
“我来咱们局也快两年了吧?”待马凤山坐下,他微笑道。“这两年,不能说咱局的工作有多大的起色,但大体上应该说还算过得去。市委、市政法委和省厅的领导对咱们基本上还是满意的。我心里明白,这跟你老马方方面面对我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马凤山笑道:“老金,你骂我?”
金局长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俩谁骂谁呀?我这是真心话。今后,还希望老哥多支持我!”
马凤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突然说道:“老金,你想说啥,痛痛快快说,甭跟我绕这么大的弯子。我这人刑警出身,这么多年,没别的长处,就是能服从领导,经得住批评。”
金局长忙说:“别别别,别说服从领导这话。咱们都是同级干部……”
马凤山淡淡一笑道:“金局,咱俩怎么是同级干部呢?您是正的,我是副的。这一正一副,差多去了!”
金局长说:“不说那话了,不说了。老马呀,这段时间以来,我一直想跟你好好唠唠。刚才我说,感谢你在工作上对我的支持,的确是真心话。你说你是干刑警出身的,我说起来也算是个老公安了,跟你有点差别就是,你一直在破案第一线,我呢,这么多年一直在机关里待着,头一回主持这么个市局的全面工作,的确不是很有把握。眼前这个‘12.18’大案,牵涉面广,上下震动大,可以说十分棘手。闹好了,当然能让咱们上上下下露一把脸;但闹不好,你我就此可能就栽这儿了。
所以,我琢磨来琢磨去、这档子事,咱们一定要‘稳’字当头……“说到这儿,金局长才总算把他要跟马凤山郑重交代的那层意思说了出来,其实就是那一个”稳“字。”……千万不能因为这个案子,把各方面的关系都闹崩了……马老哥,你好歹也算是我们省刑侦方面的一个权威,现在又主管我们局的刑侦业务。你一定要替我把这根缰绳饨住了,千万不能让局面失控,更不可急于求成,捅出什么大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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