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嫣反应快,飞快地爬起身,捂着嘴小声惊呼,“大姐姐,你没事吧。摔到了哪里,疼不疼?”
七娘扶着卢嫣慢慢站起身,缓缓挥手。那厢的展云朵已经吓得人都呆住了,愣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小声道:“对……对不起,是我太急了,一时没站稳,还连累到你了。”说话时,又赶紧过来查看七娘身上的伤,“摔到膝盖了吧,疼不疼?”
七娘摇头,“不碍事儿,就是……”就是裙摆上糊了一大团泥,怎么拍也拍不掉,刺眼得很。
正犯难着,走廊另一头走过来一个侍女打扮的年轻女子,展云朵赶紧上前招呼,说了一会儿话,很快地就拖着那侍女一起过来了。
“卢小姐可伤到了哪里?”那侍女身上的衣服料子极好,瞧着不像是普通丫鬟,面上的神情也大方自然,全无寻常丫鬟卑微小心的神色,想来她在王府里地位也不低。
七娘微笑着摇头,“衣服穿得后,并不曾伤到。”
侍女瞥见她裙上的污泥,立时明了,抿嘴笑道:“卢小姐若是不嫌弃,请随奴婢去厢房换条裙子。”
“我和大姐姐一起去。”卢嫣过来牵住七娘的手,仰着脑袋,一脸愧疚的模样。
展云朵也道:“我也一起。”
侍女朝众人笑笑,转身在前引路。
几人穿过后花园,又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转了几个门,这才到了地儿。侍女引着七娘进了屋,从柜子里找了几条裙子出来拿给七娘,道:“王府里没有女眷,只有暂时委屈小姐先穿着奴婢的裙子。这几身都是新做,并不曾穿过,小姐看看那条合适。”
七娘挑了条水碧色的百褶裙,侍女引她去里屋换装。
衣服还未换好,她忽地听得不远处猛地一声脆响,仿佛是什么东西被砸在地上,碎成几十上百篇。七娘手上一顿,动作微微一滞。
“……你……给我滚……”有人在说话,仿佛是个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语气却软绵绵的,一点力度都没有。
吵架?七娘狐疑地想,这语调可一点气势都没有。吵架就该——先声夺人。
“出去,我不想见你。”过了一会儿,那男人又道,明明还是先前那人,语气却忽然变了。这声音听在耳朵里全是冷冽疏离,带着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与方才那柔软低沉的声音判若两人。
是小情侣在吵架?七娘心里琢磨,这语气,这内容,应该不是公事。
心里正纳闷着,又有人说话了,语调压抑而愤怒,“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做得还不够么?为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曾娶妻……”
七娘顿时吓了一大跳——居然还是个男人!这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断袖?
她一个字也不敢再多听了,飞快地套上衣服转出来,展云朵和卢嫣依旧在跟那侍女说着话。
“大姐姐你快过来看,明霞姐姐绣的这小蜜蜂可真好看。”卢嫣先瞧见七娘,立马跳起身过来拉她的手,“大姐姐,你仔细看看这小蜜蜂,学好了回去再教我。”
七娘定了定心神,凝眉看去,果见梳妆台上的绣屏里绣着一只指甲壳大小的蜜蜂展翅欲飞,果真是栩栩如生,纤毫毕露。
展云朵却有些心不在焉,不耐烦地催道:“三小姐若是喜欢这蜜蜂,问明霞要回去就是,让你大姐姐回府以后好生琢磨。别在这里耽误时间。”
明霞闻言脸上有些僵,七娘立刻明白这绣屏只怕是大有来历,赶紧圆场道:“嫣儿莫急,蜜蜂我也会绣的,你若是喜欢,回府后我再仔细教你。”
卢嫣性子单纯,立刻眉开眼笑。
明霞的眉头稍稍舒展开,感激地看了七娘一眼后,这才引着三人回花园。
将将才出了院子,就瞧见有个身穿藏青色长袍的年轻人绕着院子外头的假山石走来走去,一边走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桂花浮香园,桂花浮香园……”,眉头紧锁,面容迷茫。
“青山哥哥!”卢嫣捂嘴笑出声,“你不会又迷路了吧?”
那个叫做青山的年轻人迷迷瞪瞪地转过身来,瞧见卢嫣,很是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尔后脸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色,仿佛终于认出了卢嫣,“是三小姐,你在就好了。我正头疼着呢,桂花浮香园要怎么走?我在院子里兜了几圈,脑子就晕了。”果然是迷路了!
“我们也要去花园,青山哥哥和我们一道儿吧。”卢嫣的脸上有怎么也无法掩饰的笑意,仿佛一瞧见那年轻人,就是什么天大的笑话似的。
“这是许家二伯母家的哥哥。”卢嫣知道七娘不认得他,遂凑到她耳边小声提醒,“姓常,是大姐姐的表哥。”
七娘顿时明白了。许氏还有个嫡亲的妹妹同样嫁在京城常家,生了常家的嫡长子,可不正是七娘的表哥。七娘的姨母最近身子不好没出门,但却托人送了枚玉如意给七娘作见面礼,着着实实地用了心。所以七娘一听是常家表哥,立刻上前与他打招呼。
常青山却是个害羞腼腆的男孩子,还未开口说话,原本白皙的脸上已经涨得通红,低着脑袋,根本不敢看人。
卢嫣见他这模样,哪里还敢再和他说笑,朝七娘吐了吐舌头,调皮地眨巴眼,小声道“青山哥哥脸皮太薄了。”
不是所有男孩子都像邵仲那样脸皮厚的,七娘心里想。
因常青山性子腼腆,大家伙儿都不好意思找他说话,也不好意思几个人偷偷说话不搭理他,于是,一行人极度安静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到了地儿,明霞这才笑着告辞道:“奴婢还要去别处忙,就不打扰几位小姐了。”
众人赶紧还礼。
再抬头时,七娘猛地觉得有些不对劲,丛丛桂花树后,邵仲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常青山,脸上一会儿铁青,一会儿灰白,那模样仿佛要吃人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他也不怕被人给发现了!七娘心里暗道,却又忍不住琢磨——无冤无仇的,他盯着常青山做什么?
“邵……邵公子在那边……”展云朵摇着七娘的胳膊,声音微微发抖,“我……我们过去?”
七娘却忽然有些走不动了。
“邵……大公子……”常青山结结巴巴地朝邵仲打招呼,脸上显出有些不自然的潮红。
邵仲心里憋着火许久没应声,直到一旁的白道人实在看不过去轻轻撞了他一下,邵仲快被烧糊了的脑子这才渐渐清醒了些,收敛起面上的冷厉,抽了抽嘴角,费力地挤出一丝笑容来,“是常公子么,好久不见了。”
七娘却分明听出了他咬牙的声音。
天晓得常青山那瞧着老实巴交的人怎么就得罪邵仲那小流氓了!那人可惹不起啊!
二十八
“好……好久不见……”常青山忽然觉得有些冷,朝面带“微笑”的邵仲看了看,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结结巴巴地小声回道。
“你们这是打哪儿过来?”邵仲语气很平和,眉目间的神态与寻常无异,可七娘却依稀察觉到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寻常。那只是一种直觉,七娘一向敏感,所以这种感觉也愈发地强烈。
卢嫣瞧瞧拽了拽七娘的手,声音低低的,“大姐姐,邵先生今天是不是不高兴。”
看来不止是七娘的错觉了,连卢嫣这个孩子都能感觉到异样。只是展云朵还是傻乎乎地乐,托着腮帮子朝邵仲笑,嘴都咧开了,露出满口白牙,“邵公子今天也来了——平日里都不怎么见你出门,我听三小姐说你而今搬到了平安巷……”
展云朵啰啰嗦嗦的说着话,让常青山暂时忘了邵仲还问了他们问题,七娘也低头不理他,邵仲的耐心一点一点地被耗尽,眼看着就要到了底限,耳畔忽然传来白道人的声音,“仲哥儿,你师兄那边出了点事,我们一起过去。”
邵仲将将才沉浸在常青山忽然冒出来的巨大震惊中,被白道人一句话给拔了出来,脑子里拖泥带水地就被白道人拖着往后头跑,心里的憋闷可想而知。才出了院子,正准备发作,就瞥见了屋里面如死灰一般的罗方。
在邵仲的心里,罗方永远都是冷静镇定,面无表情的大师兄,他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其实罗方也只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也会有惊惶无措的时候,等到真正看到了,他的脑子里也混乱了,懵地一下,全都炸哄哄的,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回去吧。”白道人朝罗方道:“你要是不痛快,就去仲哥儿那里住几天,他虽然啰嗦了些,但这时候有人陪着说话也是好的,总比你一个人把什么都憋在心里头强。”
邵仲震惊得连话也不会说了!师父竟然……竟然跟罗方说这些话,什么不痛快,什么有人陪着说话,就好像……就好像罗方的媳妇儿跟人跑了似的。邵仲在白道人面前一向不怎么用脑子,一不留神,就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
白道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罗方却仿佛要哭了。
不会是被他猜中了吧!邵仲欲哭无泪。
“不是媳妇儿跟人跑了。”罗方脸上抽了抽,想咧嘴笑,结果发现根本笑不出来,索性吸了吸鼻子抹了把眼睛,“是他要娶妻了。”
邵仲脚下一滑,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回府的路上邵仲一直很小心,说话的时候特意提着十二分的精神,生怕自己再一个不小心,就刺激到大师兄敏感的心——虽说从罗方坦白事情的真相后一直表现得很淡然,但邵仲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淡定不起来。
结果,才到大门口,常安就过来禀告说梁康回来了。
竟然这么快就回了?邵仲一面深感意外,一面又生出些不好的预感——若是一切顺利,梁康铁定要死皮赖脸地跟着二师姐才对,既然回来得这么快,只怕结果不尽如人意。
等进了院子,瞧见梁康那一脸灰败的活死人样儿,邵仲不由得狠狠地叹了口气——今儿真是个倒霉催的坏日子,他们师兄弟仨全赶在一起了。
白道人把大徒弟送到邵仲家,还没来得及劝慰,宫里的人就寻到平安巷了,说是太皇太后身子不爽利,已经召了好几个太医进宫,半点起色也没有。白道人闻言,火急火燎地上了马车,临走前还不忘了叮嘱邵仲,“仔细开导你两个师兄,可别让他们想岔了。”
邵仲心道,我自个儿还想找个人开导开导呢。心里虽然这么想,但还是满口应下,拍着胸口道:“师父你放心吧,等您再回来的时候,这二位就活蹦乱跳的了。”
送走白道人,邵仲先去屋里把梁康拎了出来,拽着他一起去了厢房罗方屋里,一爪子把罗方从床上拽起身,顺手抓了把凳子塞他ρi股底下,自个儿也寻了旁边的座位坐好。
看看梁康,又看看罗方,正色道:“都把这幅吊丧的脸给我收起来,别整得跟死了爹妈似的,不就是个媳妇儿吗,老子的媳妇儿也没娶到手,结果她汉子倒先冒了出来,也没像你们似的摆出这副鬼模样。赶紧洗吧洗吧提提神,咱们好好商量,怎么把这事儿解决了才是正理儿。”
“先从大——唔,先从三师兄说起,你不是去寻二师姐了么,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怎么这么快就回了?”邵仲觉得,罗方的事儿多少有些不大好开口,索性还是先解决了梁康的再说。
梁康正满腹心事呢,连大师兄丢了媳妇儿的这么劲爆的消息都没注意到,更不用说那媳妇儿是男是女了。他耷拉着脑袋,精神萎靡地回道:“那日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地赶到岳州城,才进城门就瞧见了二师姐。可是,她身边竟然还跟着个男人,她还跟那男人有说有笑……”梁康说到这里就有点继续不下去了,眼圈发红,眼眶发湿,俨然随时可能要哭出来的表情。
“然后呢?”邵仲等了半天,没听到他往下说,终于忍不住追问。
“什么然后?”梁康吸了吸鼻子,委屈地问,“没有然后了,然后我就回来了。”
邵仲顿时气得连话也不会说了,颤抖着手指着梁康可劲儿瞪眼,好半天才缓过点劲儿来,随手操了墙边的笤帚就追着梁康抽,“你这个没用的混账东西,走的时候我怎么交待你的,脸皮要厚心要细,你可好,才远远地瞧了人家一面就逃了!谁说了那男人是二师姐的相公不成?万一只是城里的大夫呢?万一人家把二师姐当妹妹看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果真对二师姐有不轨之心,你怎么不去问问人二师姐是怎么想的?就算二师姐真对他有心,你就一点也不争取地逃了?不说你对二师姐有没有那种心思,便只是师姐弟一场,难道你就不该去仔细去查一查那人的底细?说不定那人早就有了妻子儿女呢,说不定那人身上有疮脚下流脓呢,说不定那人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你一句话不说就往回逃,你!活!该!”
梁康都快被他给骂哭了,揉着眼睛缩在墙角,努力地让自己变得更不起眼,期望能因此躲过邵仲的责骂。可邵仲好不容易才寻了人来泻火,怎么可能就此轻易放过他,狠狠地骂了有一炷香的工夫这才罢手。
等他住了嘴,梁康这才怯怯地举手问:“那仲哥儿的意思,我再去岳州一趟?”
“去你奶奶的熊!”邵仲才将将消下去一些的火气又蹭蹭地往上冒,“你个猪脑袋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蠢了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这都什么时候了,赶紧去求师父把人给召回来啊。是不是还打算等着看二师姐成亲生娃儿呢?”
梁康总算明白了,一个劲儿地点头道:“还是小师弟最聪明,我就知道这事儿找你帮忙准没错。”他说罢了,精神头总算好了些,也终于能看见一旁的罗方了,拉了拉邵仲的袖子,悄悄问:“大师兄也在呢?”
邵仲立马变脸,卑躬屈膝,满脸堆笑地朝罗方讨好道:“大师兄?那个,您家里那位——是个什么情况?要成亲了?”
罗方冷着脸,沉沉地“嗯”了一声。
梁康眨巴眨巴眼,默默地把自己缩得更小了。
“那你们是——吵架了?”邵仲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肿了一圈,心里暗骂白道人,这么“严重”的问题怎么能丢给他一个人解决。
“唔。”罗方又是干脆利落的一声。
“彻底分开了,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有?”
罗方不说话了。邵仲也明白了。
可是,如果对方果真要娶妻的话,这事儿……这事儿可到底要怎么办啊!邵仲都快哭了!
“那位……到底怎么说的?”邵仲斟酌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
“还要咋说,都要成亲了,难不成还吊着我们大师兄不放。这女人也太过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都这样了,大师兄你还记挂着那个狐狸精!”梁康那个糊涂虫,什么也不明白,却还喜欢咋咋呼呼地乱Сhā话,气得邵仲一脚踢到他的ρi股上,臭骂道:“滚回你屋去。”
梁康挺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没走。
“大师兄?”邵仲继续赔笑。
罗方顿了许久,才闷闷地开口,“他忽然开口说,家里要他成亲——”
然后呢?邵仲等了许久,依旧没听到罗方的回答,心里一琢磨,明白了,哭笑不得地问:“然后您一气之下,就跑出来了?”
罗方臭着脸道:“他家里头又不是头一回催了,什么时候找我说过这事儿,十有□是真打算成亲了。我又何必再自讨没趣。”
“那不成啊!”梁康又从墙角钻出来Сhā话,“大师兄你也太过分了,人家姑娘不容易啊。姑娘家可不必男人,再这么拖下去可要嫁不出去了。大师兄你要是不敢去提亲,我替你去!”
“那行啊!”罗方斜眼瞧他,“你去吧,人就在福王府。”
“我早就猜到了。”梁康洋洋得意地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自以为是地道:“要不你能成天窝在王府里不出门,肯定是相上里头哪个漂亮姑娘了。你给我说说,到底是哪个?那个明霞?还是秋月?还是——”
“福王——”
“我知道是福王府的——”梁康的声音戛然而止,刚刚还眉飞色舞地说得正带劲儿,忽然就停了,飞舞的手也停在半空中,仿佛被人点了|茓一般一动不动。他朝邵仲作了个询问的眼色,邵仲默默点头,梁康都快哭了。
“哎哟——我的肚子,我的肚子痛死了!”梁康不要脸地抱着肚子往外冲,“早上吃错了东西闹肚子,仲哥儿这里交给你了——”说罢,脚底抹油地溜出去了。
二十九
梁康那个没节操的,自个儿闯了祸倒先溜了,留下个烂摊子让邵仲收拾,难怪隔三差五地就被人骂。邵仲觉得,方才那一顿根本就不够教训他的。
不过眼下这光景也不是跟梁康算账的时候,邵仲琢磨着,怎么着也得先把大师兄的事儿给解决了,要不,别的不说,光是这一尊大佛堵在他院子里,就够让人闹心的了。像罗方这样冰山一般发着凉气儿的人物,邵仲还真吃不消,还是趁早送回福王府去为好。
于是邵仲清了清嗓子,弯着腰小声问:“那个……你们俩什么都没说明白,您就这么跑出来了?”
罗方的眼刀子一闪,毫不留情地朝邵仲扫过来,“他都说得这么明了了,老子还死皮赖脸地非要赖在他身边不成?”
可问题是,人家根本就没说哇!邵仲扶额,太阳|茓的那根青筋“蓬蓬——”地抽,特别难受,“福王说他跟哪家千金定亲了?”
罗方眨了眨眼睛,没说话。
“没说吧。”邵仲揉着太阳|茓,有气无力地批评道:“大师兄,不是我这个做师弟说你,你平日里瞧着挺稳重的,怎么一碰到感情的事儿就这么——冲动呢。人家只跟你说家里催得紧,又没说立马就要成亲。说实在的,他一个天潢贵胄,能拖着好些年不成亲挺不容易,您就算不感激,多少也应该有点感动吧。”
“我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罗方依旧冷着脸,但神色相比起先前已经好了许多,“可是,感动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我就是再感动,也不可能一边眼睁睁地瞧着他成亲,一边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他在一起。那简直就是——犯贱!”
他连犯贱这种话也说得出来,邵仲基本上已经能确定罗方的态度了。看他这大老爷一般的脾性,估计平日里也多是那位福王殿下哄着他,要不,能养成现在这样的气性。想到这里,邵仲心里头忽然有些发酸,他在七娘那里连个好眼色都没有,却还要耐着好性子来劝解面前被人捧在手心里哄着的大师兄,这老天爷也太不公平了!
虽说心里这么抱怨,可邵仲半句多话也不敢在罗方跟前说,继续挠着脑袋,陪着笑脸道:“那——福王不是到底没定下来吗?说不定他只是——只是来试探一下,抑或是想从你这里听几句好听的。”
“这种事情也能试探的么?”罗方的脸上显出严肃的神情,“仲哥儿,你还小,不懂这些事。”
邵仲索性也不劝他,随手拖了把凳子过来靠在罗方身边坐下,想了一阵,很小声地问:“师兄,你想不想听故事。唔,是我一个朋友的故事。”
说罢了,他也不等罗方回应,自顾自地开始说了起来,“是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名字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他的身世跟我有些相像。母亲早逝,父亲续弦,他的那个继母人品很坏,为了谋取家里的家产,特意寻了些市井混混引着他不学好,小小年纪,不知道读书上进,整天在外头吃喝玩乐,打架生事。他父亲本来就不喜欢他,后来更寻了个借口把他赶出了家。我那朋友打小没学过正经营生,没多久就败光了身上的银子,当掉了所有的家当,最后沦落到连口饱饭都没得吃的地步。
有一日,他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去小摊上偷了两个馒头,结果被店里伙计发现,一路追着打,险些被打死。就在他最绝望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个女人,她不仅让下人喝止了打人的伙计,还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去寻个好活计。
他很感激,悄悄地一路跟着女人乘坐的马车,想看看那人究竟长什么模样。好容易终于等到女人下马车,他才陡然发现,原来那个女人是认识的。早几年前女人初到京城的时候,他在一个宴会上见过。只不过,那个女人后来嫁了人,之后又死了丈夫,成了个寡妇。
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从那天的事之后,他忽然就开窍了,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过下去,于是他找到了自己的母舅家,求他们能送他去学堂里读书。他舅舅毕竟心肠软,果然应下,为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读书,甚至还把他送到城外北山的庙里。
可是,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然还会在北山上遇到那个女人。”
邵仲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语气有些凝重。罗方眉头一拧,忍不住朝他看过来,脑子里甚是迷糊。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劲。
于是邵仲又沉着嗓音继续往下讲,“那个寡妇住在山腰的庵堂里,每天早晨会去北山山顶弹琴。我那朋友认出了她,却又不敢上前去打招呼,只有每天早晨偷偷地躲在山顶上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听她弹琴。她的琴其实弹得并不好,总是弹错,可我那朋友却喜欢听,仿佛上了瘾一般。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不论刮风下雨,他每天都在山顶守着她。那个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喜欢那个寡妇,直到后来,他回到京城科考,高中之后,他的舅舅说要给他说一门亲事,他才忽然觉得,好像除了那个寡妇,他谁也喜欢不了。”
故事很平淡,犹如清水一般半点波折都没有,邵仲在叙述的时候语气也十分平缓,仿佛不带一丝感情,可是罗方却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那个朋友可与小寡妇在一起了?
邵仲的脸上显出悲凉的神色,嘴角勾了勾,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来,“他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内心想法,于是决定托人去向那个女人提亲,那天晚上他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忍不住想起那个女人的样子,心里越来越欢喜。第二日大早,他去请的媒人还没上门,他自己就……出了意外,过世了……”
罗方万万没想到,故事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局,一时间愣住,嘴巴张了张,想说句什么,却好半天也想不出到底该说什么话。陪着邵仲一起悲伤了一阵,罗方忽然觉得不大对劲,猛地一拍桌子,怒道:“你个混蛋小子,居然胆敢编故事骗我。你那朋友人死都死了,你从哪里听来的这故事?”
邵仲神色如常地回道:“最后那一小段是我编的没错,前头的可全是真事儿。我真要编,怎么着也得编个像样儿点的吧,不是你情我愿,就是恩爱到老,编这么个凄凄凉凉的故事做甚么?”
罗方想想也觉得有道理,罢了又摇头叹道:“行了,师兄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就是想提醒我要要珍惜么?这事儿——哎——”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神色愈发地忧伤。
邵仲这会儿自己心里头已经够沉重的了,自然提不起精神再来劝慰旁人,跟罗方打了声招呼后,便回了自己屋里歇着。他闷头闷脑地往床上一倒,闭上眼睛努力地什么都不想,可是,还是有些东西,有些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出现的东西使劲儿地往他脑袋里钻,让他不得安宁。
梁康蹑手蹑脚地猫进他屋里,才欲开口说话,忽瞥见邵仲眼角有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下,一时间心头巨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梁康出门后就去寻罗方,院子里却遍寻不着,唤了常安过来问,才晓得方才福王殿下过来,强行把他给拽回王府了。梁康坐在走廊的台阶上拖着腮发愁,天要变了,连仲哥儿都哭了,这可如何是好?
到天全黑了白道人才回来,一进门就被梁康拽进了屋里,仔仔细细地把今儿中午的事说给他听,罢了又哭丧着脸问:“师父,我瞧着仲哥儿那模样似乎不大好,那脸色就跟当初刚来的时候一模一样。您说,他不会又变成以前那样儿吧。”
那会儿邵仲跟谁都客客气气的,瞧着挺温和,骨子里却疏离警惕,仿佛对谁都信不过。相比起来,梁康还是觉得,眼下这个厚脸皮爱耍宝的小师弟要可爱亲切得多——虽说他发起脾气来有些暴躁。
“瞎说什么呢?”白道人没好气地骂道:“你以为仲哥儿都跟你似的,他心里头明白着呢。他也是十六七岁的男孩子了,你就不许人家有点儿心事。把你自个儿的事情琢磨好就行了,仲哥儿的事儿你别瞎操心,就算操心你也操不来。”
梁康想想又觉得白道人说得对,遂抓了抓脑袋,呵呵地笑,罢了又叮嘱道:“师父您回去跟仲哥儿说,旁的我也帮不了他,要是他想揍谁,只管和我说一声,我保管揍得那人满地找牙。”
白道人没好气地把他给挥走了。
“三师兄跟你说什么了?”白道人进屋,才发现邵仲早就已经起了身。屋里点了蜡烛,邵仲拿了本书靠在榻边翻开,面色如常,看不出有哭过的痕迹。
白道人叹了口气,眼神复杂,“你要真那么喜欢卢家那小姑娘,大家都会帮你。”
邵仲眨了眨眼,放下书,叹气,“我就知道三师兄嘴巴碎,那会儿他进来,我都听到了。”只是那个时候,他心里乱得很,才没有出声罢了,“不过,我自己娶媳妇,自然是自己来。”
白道人笑起来,伸手在邵仲的脑袋上拍了一下,“我就知道。”
三十
第二日福王府差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说是谢礼。邵仲心里头自然明白福王殿下所为何事,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了。
梁康跟没见过世面似的,把所有的箱笼全都打开瞧了个遍,一件一件地品鉴,嘴巴一刻也不停。邵仲琢磨着他这会儿还是没从“二师姐即将嫁人”的打击中恢复过来,倒也懒得说他,任由梁康说个不停。
他在屋里泡茶喝,红泥小火炉上热水沸腾,邵仲才将将提了壶,梁康就冲进来了,举着手里一枚玉葫芦道:“仲哥儿,这个玉葫芦好看,送了我如何?回头等你二师姐回来了,我再拿去哄她。”
难得梁康还能想到用这种小玩意儿来哄女孩子,邵仲自然大方,挥挥手道:“你去库房挑,还有什么能瞧得上眼的都拿去,师兄的终身大事比较重要,这些都是身外物。”
梁康立刻激动得两眼放光,恨不得冲上来亲邵仲一口。
他惦记着邵仲库房里的东西不是一两日了,这些年来,邵仲靠着他母亲留下的铺子和庄园赚了不少钱,又与福王合伙去南边做金器生意,总能弄些京城里都找不到的稀罕玩意儿,馋得梁康眼珠子都快掉出来。而今好不容易才得了邵仲的许可能进去挑东西,他自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邵仲刚温了杯子准备沏茶喝,梁康却又回来了,脸上忽然变得郑重起来,没再提库房的事儿,一脸认真地问:“仲哥儿,你说我们大师兄跟福王爷,他们俩——到底谁是媳妇儿?”他昨儿被吓得狠了,一直没想起这事儿,方才进库房挑东西的时候忽然就悟了,于是连东西都来不及挑,立刻冲回来跟邵仲讨论讨论。
“你要是想知道,不如去问问大师兄。”邵仲斜着眼瞅他,脸上似笑非笑。
梁康顿时打了个哆嗦,从头到脚都是凉的,诺诺道:“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邵仲总算笑起来了,端起茶杯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沫,又小小地抿了一口,“你要命,我就不要命了?大师兄也敢胡乱编排,不想活了吧!他跟福王爷的事儿,也是我们俩能操心的么?你要真想知道,就去怂恿师父问去,可别来激我,没用!”
虽说他心里头也挺想知道的,不过他也明白,小命儿更重要。
“不过照福王爷这架势啊,啧啧——”邵仲故意啧了两声,又端起茶杯吹了吹,慢条斯理地刮了刮杯盖,笑而不语。
梁康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一些不适宜的画面,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会儿又忍不住朝邵仲小声骂道:“仲哥儿你这个坏胚子,既然说不知道,又何必说后面呢的话来诱导我,若是我一不留神在师兄面前露了点马脚出来,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邵仲咧嘴笑,开心得像个孩子,“三师兄你变聪明了,还挺不容易的!”
“那你说他们俩到底谁是媳妇儿啊?”
邵仲:“……”
邵仲让常安把福王爷送来的东西整了整,捡了几个笨重的大件入了库,余下的东西中,他特意选了几样精致小巧的准备送给七娘,剩下的小玩意儿他仔细分了分,让常安寻了匣子和盒子分别装了,尔后通通送去了隔壁的侯府。
梁康见状,可劲儿地点头道:“到底是仲哥儿手段高,这要是先把卢小姐的娘亲和小舅子全都收买了,那姑娘还不迟早是你的。”
邵仲背着手站在院子里,作出一副潇洒倜傥的姿态,半点也不谦虚地回道:“你要是早点儿开窍,也不至于落到而今这地步了。以后学着点儿,便是二师姐嫁了人,你还得去讨旁的媳妇儿呢。”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呢。”梁康受伤了,郁闷得直跺脚,一生气,转身回屋自个儿伤心去了。邵仲没理他。
卢府这边很快就收到了东西,老太太自然又是一番感慨,罢了,又赶紧叮嘱胡氏回礼,道:“仲哥儿为人厚道,我们可不能让他吃亏。眼看着就要中秋了,新芽你仔细准备些东西好回礼。这孩子一个人住在隔壁,孤零零的,煞是可怜。”
“谁说不是呢。”胡氏乖巧地应道:“儿媳仔细看过了邵公子送来的东西,老太太的匣子里是一根老参,大嫂那边得了一管洞箫,儿媳的是一匹杭绸,还有瑞哥儿、熠哥儿、碧丫头和嫣儿,唔,还有三弟妹和玉儿她们,一个不落,全都有,且还送得极为妥帖。这孩子,果真是仔细又周到。”
说话时,许氏也领着七娘过来了。听得是邵仲送了东西过来,许氏面上只是笑笑,七娘的心里头却难免有些异样。她心里头还想着昨儿邵仲临走时的眼神儿,又是惊诧又是意外,甚至还带着些许气愤和慌乱。七娘实在想不明白,邵仲这一惊一乍地到底是怎么了?
昨儿还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怎么今儿又上赶着来送东西了?这邵仲的脾气也太变幻无常了吧!七娘心里暗暗地骂,却又忍不住打开小匣子仔细瞅了瞅,里头是一个玉坠子,雕成花生的模样,倒也精致可爱。
“邵公子真是客气,难得还能想到我和嫣儿。”七娘微笑道,盖上匣子盖,正欲把小匣子放到采蓝手上,手上一颤,她心里顿觉不对劲,才抬起的胳膊又收了回去,自个儿将它收好了。
卢瑞和卢熠都去了学堂里读书,这会儿并不曾过来,而卢嫣则还在睡午觉,七娘陪着几位长辈说了一阵话,尔后才抱着东西告辞回了倚梅园。
她把采蓝打发出去泡茶,自个儿关了门,又仔细查看了四周,确定无人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开始捣鼓手里的匣子。七娘的五感异于常人,方才这匣子一入手便觉得有些不对劲,而今仔细一查看,果然在匣子底下发现了隔层。翻开来看,里头赫然躺着一副粉色的珍珠耳环和一对碧绿通透的玉镯子。
这年头金银易求,珍珠和上等玉器却是难得,七娘就算再不识货,也能瞧出这两样东西价值不菲。如果是先前邵仲又是扔画儿,又是扔曲谱的让七娘心烦意乱的话,这匣子里头的东西着着实实让七娘明白了邵仲的意思。毕竟,谁会没事儿扔出这么贵重的东西给人玩儿。
可是,这到底算怎么回事儿!
私相授受!暗通款曲!只要七娘把这匣子里的东西往外一送,他邵仲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树立起来的好名声就全毁了!他到底是凭什么这么笃定自己就不会把这事儿给泄出去呢?就凭他长得好看?
呸!七娘忍不住啐了一口,暗骂了一声小痞子,手里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东西收了起来。不敢让旁人瞧见,只得又塞进柜子里,仔细锁了。
一会儿采蓝端了茶水过来,满脸堆笑地朝七娘道:“奴婢方才听厨房的嬷嬷说,老太太打算请邵公子一起过中秋呢。都已经跟厨房说了,让大厨赶早把菜单拟出来。崔大厨为难得头发都快掉了。”
七娘气儿一突,肝儿都颤了,“邵……邵家会不高兴吧。再怎么说,那也是邵家嫡出的大公子,若是中秋在旁人家里过,传出去只怕不好。”
“那有什么。”采莲一脸忿忿,“全京城的人谁不知道国公府里头的腌臜事儿,大公子从七年前出府到现在,就没回去过。反正回去也要被赶出来,何必自取其辱。也亏得大公子不计较,换了旁人,早就要闹到朝上去了。”说着,又一脸同情地开始叙述起这些年邵仲在外头受的哭,那模样,就好似她亲眼瞧见过一般。
连采蓝这样素来老成稳重的人都这么说,可想而知京城里都传成什么样儿了,就算日后国公府的爵位果真落在了邵仲那两个弟弟手里,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引人议论。他得不到,也不让旁人好过,不得不说,邵仲这招可真是够损的。
七娘想了想,小声嘟囔道:“兴许人邵公子还巴不得离国公府远远的呢。”不过她声音低,采蓝没听到。
二人说了一阵话,又吃了些小点心,七娘翻出还未绣完的帕子准备再绣几针,外头伺候的丫鬟在门口道:“大小姐,三小姐来了。”
还未落音,卢嫣就“噔噔噔——”地冲了进屋,举着手里的玉蝉欢喜地扑到七娘怀里,得意地显摆道:“大姐姐你看,是邵先生送给我的。这个真好看。”
邵仲送给府里几位小姐的都是小件玉器,玉质倒也称不上多上乘,但却胜在雕工精致,且富有灵性。七娘的是个玉花生,二小姐卢玉的是个玉葡萄,卢嫣的则更小孩子气些,是个小玉蝉。
七娘接过卢嫣手里的玉蝉仔细瞧了瞧,那蝉儿不止精巧细致,连那翅膀上的纹路也清晰可见,简直就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难怪连见惯了好东西的卢嫣也如此喜欢。
“喜欢就仔细收着,莫要到处显摆,小心磕破了哪里,到时候又得心疼死。”七娘刮了刮卢嫣的小鼻子,笑眯眯地逗弄道。
卢嫣闻言,赶紧把玉蝉收进荷包,又贴身放好了,隔着外衣拍了拍,得意道:“放好了,如此便是摔了也不怕。”
七娘把她抱到靠窗的榻边坐下,又吩咐了采蓝去抓些坚果和梅干过来,自己则给卢嫣到了茶,姐妹俩亲亲热热地靠在一起说话。
小姑娘年岁小,说话便不似旁人那般拘束,见丫鬟们都不在,卢嫣忽地凑到七娘跟前,眨巴着大眼睛道:“我可喜欢邵先生和大姐姐了,可是,我还太小,都不能嫁人。不如,就换大姐姐嫁给邵先生吧。以后我们成了亲戚,大姐姐就能常常回家,邵先生成了我姐夫,就能老来府里陪我们玩儿,还能送好多好动东西给嫣儿。”
七娘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满嘴茶水呛在喉咙里,“噗——”地喷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是应该发在上一章下面的,可是上午这个还没写出来,所以发这里。
番外小剧场:
许多许多年后的某一个晚上,邵仲忽然来了兴致,把上辈子的事情当做故事一样说给七娘听。当他说到自己每天早晨,不论刮风下雨都会上山顶躲在巨石后头偷听七娘弹琴的时候,七娘忽然开口,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
邵仲摸了摸鼻子,“本来只是一个梦,梦里就是这样的。”
七娘瞥了他一眼,微微翻了翻身,把脑袋埋进他的臂弯里,小声地道:“我是说,绝对不可能偷听。我的耳力,百步之内可闻落叶飞花,你一个大活人躲在石头后头,还一躲就是两年,我哪有不知道的道理。不仅知道有人,而且还知道是谁。只要你跟我见过一面,这一辈子,我都记得你的声音,你的味道,甚至,还有你的气息……”
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也慢慢闭上。
邵仲却心头巨震。
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情从他心底最深处缓缓地渗出来,一点点蔓延,从他的心底到血液,直至骨髓。他的身上好像忽然燃了一把火,烧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滋啦啦作响,从四肢到脑子里都是红汪汪的一片……
“怎么了?”七娘迷迷糊糊地睁眼,伸手摸了摸邵仲的脸,指尖有潮湿的凉意。七娘心一颤,立刻醒了,“阿仲——”
才开口嘴巴就被堵住了,然后是热烫又坚硬的身体,邵仲好像一把火,热情得简直要把七娘一起点燃……
三十一
不止七娘傻了,门口的采蓝也傻了,半张着嘴傻乎乎地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想起来关上门,快步踱到卢嫣身边劝道:“三小姐,您……您可莫要胡说,这种事情怎么好……”
采蓝拧着眉头想了半天,也不知该用什么词好,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最后狠狠跺脚,“反正您以后再也别说这个了。”
卢嫣捏了颗松子塞嘴里,瞥了她一眼,面带不解之色,“为什么不能说?我就是喜欢邵先生嘛,要是大姐姐嫁了她,以后我们就成了一家人啦。我听娘亲说,如果要嫁人,就要到别人家去住的,还要——唔,立什么规矩的,多难过啊。我舍不得大姐姐,所以她嫁给邵先生就好了,以后住在我们隔壁,敲敲门就回来了。瑞哥哥要是知道了,也一定会欢喜的。”
她年岁小,还未懂事,简直就是一团孩子气,说出的话也质朴而纯粹,竟还透着简单的道理,采蓝听了,甚至还有些隐隐约约的同感。可是——这种嫁娶之事,怎么好就这么大刺刺的说出来,不是应该躲在闺房里悄悄地说么。
“反正……反正您还是别说了。”采蓝吞吞吐吐地劝道:“这要是被旁人听到,对大小姐的名声有损。”
“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卢嫣毫不在意地扭头,“再说了,我又没有说什么了不得的坏事,又有什么干系。当初大伯母还——”
“大小姐——”采蓝的声音忽然高了些,脸上的五官都急得快要皱成一团了,咬牙打断她的话,“您一个人过来,二太太知道吗?”
卢嫣眨巴眨巴眼,大眼睛里闪过狡黠的神色,“我娘亲不知道,采蓝姐姐你去丽正堂跟我娘亲说一声可好,免得她惦记。”
采蓝顿时一滞,一时间竟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绝。见她面露犹豫,卢嫣撅嘴面露不悦,“只有大姐姐才能指挥得动你么?”
卢嫣的话都说到这份上,采蓝哪里还敢再拒绝,只得诺诺地应下,为难地看了七娘一眼,见她没有出声,才无奈地咬牙退了出去。
等她走远,七娘这才刮着卢嫣的小鼻子小声教训道:“你个小丫头,脾气倒挺大。”
卢嫣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娇声娇气地回道:“我若是不把她指使走,她肯定拦着不让我说话。大姐姐你不想听大伯母以前的事么?”小姑娘说话时眼睛一眨一眨的,闪着又得意又狡黠的光,圆圆的小包子脸上还带着浓浓的稚气,光是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抱进怀里好好揉一揉,搓一搓。
七娘被卢嫣这么一说,心里也痒痒的。只是这到底事关许氏,她这么私底下与卢嫣谈论她,是不是,有些不大好呢。
“当初大伯母跟大伯父的婚事,可是轰动了全京城的哦!”卢嫣这个小恶魔故意凑到七娘耳边小声喃喃,“大姐姐你真的不想知道吗?”
七娘咬牙瞪着她,“小丫头都从哪里听来的?”
侯爷和胡氏瞧着都是稳重谨慎的人,应该不会在小辈跟前说这些事,府里的下人又管束得严,尤其是熠哥儿和卢嫣身边伺候的丫鬟和嬷嬷,都是胡氏精挑细选出来的,应该不会乱嚼舌根才对。这小姑娘,究竟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事儿?
卢嫣捂着嘴偷偷笑,悄声道:“是我哥哥告诉我的。他在外头听别人说的,回来就告诉了我一个,旁人都不晓得。”若是不晓得,采蓝为何要那般吞吞吐吐,为何要刻意地拦着卢嫣不让她说话?大家伙儿心知肚明,只是不明说罢了。
七娘心里勾起了好奇,就是不好说出口,遂眨巴着眼看着卢嫣,不说话。
卢嫣朝她勾了勾手指头,七娘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主动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大伯父长得斯文又俊秀,京城里好多家小姐都喜欢他,多少人上门提亲,可奶奶总说大伯父年纪还小,不着急。到后来,大伯父高中状元,来提亲的人都快踏破了卢家门槛,奶奶都挑花了眼,不知道选哪家姑娘好。结果有一天,大伯母就把大伯父给堵在路上了,当着一大群人的面问他,‘喂,卢状元,我看上你了,你要是觉得我也不错,明儿我就你们府上提亲了’。大伯父都被吓傻了,愣了半天就答应了……”
七娘听她说完,脑子里都是懵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万万没有想到,看起来那么温婉大气、端庄得体许氏年轻的时候竟然有这样的胆量。
“这还不算什么。”卢嫣下巴一抬,脸上露出更加神秘的神色,“当初姑父为了求娶我姑姑,弄出的动静才大了,险些把普济寺的禅房都给烧了。”
七娘的眼睛又晶晶亮起来……
原来,当初廉郡王对卢之韵一见钟情,立刻派了人来侯府求亲。可老太太却不大愿意把女儿嫁进皇家,遂委婉地回绝了这门亲事。本以为这事儿就算完了,不想那素来斯斯文文的廉郡王却忽然转了性子,死缠烂打起来。
他买通了府里的丫鬟,得知侯府要去普济寺烧香,竟使人偷偷在禅房外放火,自个儿好英雄救美。不想那放火的下人下手没轻没重,果真把禅房给点着了,廉郡王为了救人,险些把自个儿的命都给丢了。后来真相大白,廉郡王来侯府负荆请罪,老太太本来想把他赶出去,却不想卢之韵竟主动应下了这门婚事。
卢嫣在七娘这边说得起劲的时候,白道人也在给邵仲传授经验。
“……廉郡王这样的,才能算是大手笔。就你那偷偷摸摸送这些小玩意儿,顶个屁用!”白道人唾沫横飞地滔滔不绝,邵仲和梁康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地还点头表示同意,这愈发地让白道人来了劲儿,越说越兴奋,“想当初,我追你们师娘那会儿——哎哟——说错了!”
白道人猛地回过神来,眼一瞪,胳膊一缩,赶紧挥手,“行了行了,就说到这里,你们俩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老三你以后得多长个心眼儿,别老这么傻乎乎的,难怪仲哥儿老教训你。换了是我,我还想打你呢。至于仲哥儿,那小姑娘到底年纪不大,你也别太着急了。人家的婚事还早着,你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露马脚,回头要是被侯府的人晓得了,小心以后不让你上门。这私底下传东西怎么能行,这叫做私相授受。你也不想想,那盒子要送到卢家小姐手里得过多少人的手,万一被人发现了,你就一点脸皮都没了……”
邵仲闻言连连点头承认错误,这会儿他也开始觉得自己做得莽撞了,以后真想要送东西,一定得亲自送到七娘手里。这几日他一直在观察侯府的守备,发现并不像梁康所说的那般森严,尤其是靠着他这边院子的倚梅园,巡逻的侍卫更少,所以……
想到这里,邵仲就忍不住勾起了嘴角,看得一旁的梁康身上直发毛,狠狠地用胳膊肘子撞了他一下,骂道:“仲哥儿真恶心,大白天的,你发什么骚。”
发骚的邵仲没理梁康,一个人回屋乐去了,一边往回走,一边还故意大声道:“哎呀呀,卢家老太太邀我去侯府过中秋,我送什么东西好呢?师父您过来帮我出出主意!常安刚把做好的新衣拿回来了,师父您来瞧瞧,我穿哪身更精神。”
梁康一把抱住白道人的大腿,哭道:“师父,您可不能不管我!”
侯府这边,卢瑞和卢熠也听说了邵仲要来侯府过中秋的消息,两个孩子欢喜得不得了,急吼吼地结伴窜了过来,提前与邵仲交流感情。
他二人现在都已拜在鲁大师门下,因是鲁大师的关门弟子,两人年岁又小,鲁大师便不像当年对卢之安那般严格,每隔十日,总要让他俩歇一歇,甚至偶尔还会带着两个小弟子爬爬山,放松放松心情。
也正因为如此,这两个孩子才有空儿时不时地去邵家兜两圈,缠着邵仲说说话,问几个稀奇古怪的问题。
邵仲存了要当二人姐夫的心思,对这两个小舅子自然是百般疼爱加讨好,只把这俩半大孩子哄得服服帖帖的,回府以后,他们俩说起邵仲自然是满嘴的好话。如此一来,整个侯府都被邵仲哄得乐哈哈的。
邵仲琢磨着,照这么下去,等七娘一及笄,只要他立刻去提亲,侯府上下,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反对。
当然,这事儿一天不定下来,邵仲一天就不能放心,尤其是身边还有个常青山在虎视眈眈。虽说那日在福王府也没瞧见七娘和常家大公子说几句话,可那二人到底是表亲,常青山要进侯府跟七娘见面,可比邵仲要名正言顺多了。
于是邵仲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今年还能见七娘几回,中秋节、重阳节……数着数着他就郁闷了。
他再怎么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也得能让七娘看得见才行哇!
三十二
一晃就到了中秋,邵仲总算盼到了好日子。
大早上卢瑞和卢熠就亲自过来请,邵仲半点客套话也没说,换了身新衣裳就笑眯眯地跟过来了。二师姐还没回京,梁康可怜兮兮的没地儿去,遂也跟在邵仲身边一道儿去了侯府,就算是好好学一学人家追媳妇儿的本事了。
因前些日子送过重礼,这一回邵仲便只让常安准备了些新鲜果蔬,都是他自家庄子里产的,图的只是个心意。卢家老太太本不愿收他礼物的,一听是这些,便笑呵呵地让管事全收了,罢了又好生地把他夸赞了一番,那股子亲热劲儿,好似邵仲是他亲孙子一般。
卢熠最活跃,扑到老太太的怀里作委屈状,吸着鼻子“哭诉”道:“奶奶偏心,邵先生一来,你就不喜欢熠哥儿了。”说罢,又可劲儿地摇着老太太的胳膊扭来扭去,娇声娇气地道:“奶奶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这唱作俱佳地耍宝,直把众人逗得哈哈大笑,连素来端方沉着的卢之安也忍不住脸上直抽搐,瞧了卢熠几眼,终于还是没出声骂他。
老太太更是笑得合不拢嘴,随手从桌上抓了把糖豆塞卢熠手里,哄道:“我的乖孙,奶奶最疼的就是你。”
卢嫣一听这话,立刻不同意了,跳出来大声道:“奶奶偏心,就疼哥哥不疼我,我不干。”说着话,又过来抓七娘的胳膊,扁嘴作哭泣状,“大姐姐,我们俩好可怜……”
七娘笑得肚子痛,根本出不了声,拉着卢嫣的胳膊直喘气儿。邵仲听着她清脆的笑声心里头直痒痒,恨不得死死地盯着她看个够,偏偏又得假装自己眼睛看不见,憋得心里头实在难受,一郁闷,端起手边的酒杯就喝了一大口。
待酒入了喉,他才猛地察觉侯府的佳酿可比他家里头的酒水烈多了,入嘴便是一股辛辣之气,险些呛进他的喉咙里,连咳了好几声,总算没出洋相。一旁的卢瑞见状,赶紧倒了杯热茶递过来,乖巧地道:“邵先生先喝杯茶。”
邵仲心里头美滋滋的,暗道这小舅子真是太乖巧懂事了。
孟氏见卢熠兄妹俩逗得老太太开怀大笑,实在眼馋,悄悄地朝女儿卢玉使了个眼色。卢玉胆子小,哪里敢作声,紧张得浑身直哆嗦,咬咬牙,缓缓低下了头,却是连孟氏都不干看了。孟氏见她如此反应,气得心里头直冒火,若不是这厅里还有旁人在,只怕早就要发作了。
她脸色一不好,卢玉愈发地胆怯,低着脑袋一动也不敢动,倒比一旁的丫鬟还要显得拘束些。上首的老太太见了,心里愈发地不喜,遂提高了声音问道:“玉丫头整天低着脑袋作什么,堂堂侯府千金,整日低眉顺眼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气度也没有。”
说话时,目光又朝七娘瞥去,见她背脊挺直,端庄大方,心里愈发地叹了口气,这才是真正的大家小姐的风范!更不用说小小年纪却活泼天真的卢嫣了。
老太太已经从许氏口中得知了七娘生母的身份,心里对七娘愈发地认同,而今瞧着,怎么看怎么顺眼,对她自然也是和颜悦色。只是孟氏不明就里,见老太太对七娘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假孙女倒比三房嫡出的卢玉还要好,怎能不怄气,私底下没少埋怨老太太偏心。只是她到底不敢在众人面前明说罢了。
而今见老太太当着七娘的面出言贬责卢玉,孟氏再也忍不住了,沉着脸起身反驳道:“瞧老太太这话说的,我们家玉儿到底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小姐,我就不信,她再怎么小家子气,也不至于连个半路出家的丫头都不如。老太太莫要太偏心。”
孟氏的声音又尖又高,犹如利刺一般扎进众人的耳朵,不止老太太,许氏和胡氏的脸色也变了。三老爷更是“霍——”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利索地跪在老太太跟前,一脸惶恐地请罪道:“母亲莫要生气,孟氏无状,是儿子管教不严,求母亲千万莫要动气伤身,否则,儿子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老太太冷笑数声,目光犹如利刃直直地Сhā在孟氏身上,哼道:“老三家的,你这话里的意思,难道我还冤枉了你不成?你看看你这女儿,整天被你关在屋里学东学西,人都要学迂了,也不见学出什么成就来。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连首完整的曲子也弹不来?女红也比不上碧丫头。再看看她这浑身的小气劲儿,若不是你这做娘的管束得过了头,能把好好的孩子养成这样?要真是大气端庄,怎么就不见旁人府里下帖子来请你赴宴?瞧瞧你身边结交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那也是能上得了台面的吗?”
孟氏不过是一时冲动,逞个匹夫之勇,不论是口才还是气势,哪里是老太太的对手。尤其是自己丈夫就跪在前头,她哪里还敢再多话,心里有再多的委屈和不满也不敢再说了。
老太太却不肯就此放过她,继续骂道:“就你这上不得台面的鬼样子,还好意思跟你大嫂比。你以为碧丫头是过继来的,就由着你踩了。她既然上了我们卢家的族谱,就是侯府正正经经的大小姐,别说她母族本就是世家大族,便果真只是个乡下丫头,也容不得你在她面前说三道四!”
孟氏被老太太骂得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卢涵终究年岁小,见自己父母一个跪在地上,一个低着脑袋脸色惨白,顿时吓得哇哇大哭。老太太冷冷地瞧了孟氏一眼,喝道:“还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赶紧把你儿子好生哄住!好好的一个中秋节,就被你们一家子给毁了。”
孟氏低着头赶紧应了,飞快地退回座把卢涵抱住,柔声哄着他。一旁的卢之安也赶紧起身把三老爷扶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母亲这几日有些上火,脾气大了些,三弟莫要往心里去。”
三老爷勉强笑了笑,没说话。
老太太随口说七娘的母族是世家大族,旁人兴许没有留意,邵仲却听得仔细,心里头不由得愈发地纳闷,只是面上不显,依旧是一副淡然客气,如沐春风的模样。
这屋里闹出这么大动静,邵仲却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指着桌上的一盘白豆腐,若无其事地朝老太太笑道:“这盘豆腐做得极好,瞧着就跟白水煮过似的,吃起来却美味异常。府里的大厨果真好手艺!”
老太太闻言,顿时眉开眼笑,道:“仲哥儿果然识货,这白水豆腐可是我们府里崔大厨的拿手菜,外表瞧着简单,做起来最费工夫,若不是今儿中秋,只怕他还不愿做的。”说罢,又朝胡氏道:“难得仲哥儿喜欢,赶明儿你让崔大厨再弄几份送过去。”
邵仲闻言,也不作推辞,笑着道:“如此便多谢老夫人了。”又朝胡氏所在的方向作揖道:“劳烦婶子。”
胡氏赶紧挥手道:“不过是样小菜,哪里就值得你这般客气。仲哥儿要真想谢婶子,回头把你家的糖豆再给我几包,我们家嫣儿极是喜欢。”言语间,竟似已把他当做子侄,几句话便亲近了许多。
他们这么一说话,方才的闹剧便就此揭过,众人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说话的说话,就连卢瑞也笑嘻嘻地一直拉着邵仲聊着天,仿佛丝毫没有因为方才的事影响到心情。
七娘见状,愈发地觉得瑞哥儿懂事了不少。
邵仲的口才实在是好,对侯府各位长辈又存了讨好的心思,说的话儿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只把屋里众人哄得哈哈大笑,就连一向端着架子不苟言笑的卢之安也忍不住点头微笑,罢了又低声朝胡氏道:“先前只知道大公子才华横溢,待人接物彬彬有礼,而今看来,这孩子的性子着实敦厚亲切。哎,也不知邵大人心里头到底怎么想的,竟然——”
胡氏也叹道:“可不是呢。但凡是见过仲哥儿的,谁不说他好。可国公府那边儿却把他当瘟神一般挡着。要不怎么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那府里的后院一乱了,就别指望前头的爷们儿能有什么出息。”说话时,胡氏又若有所指地盯着卢之安上上下下的瞧,直把堂堂侯爷看得心里发毛。
“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卢之安打了个哆嗦,正色道:“我可是一向规规矩矩的,不信你去问书平,前些天张宰相还想送两个丫头给我,全让我给推了。”
胡氏“噗嗤——”一笑,眼波流转,眉目间隐隐露出别样风情,“不过你看你两眼,你心虚个什么劲儿。”说罢,又飞快地调转话题道:“大嫂托我让你去打听彭家的事儿的,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不远处的七娘心一动,顿时竖起了耳朵。
一直注意着她的邵仲也警觉起来,偷偷扯了扯梁康的衣服,小声问:“你看看,我媳——大小姐好像在听人说话?”
梁康赶紧把嘴里的绿豆糕吞了下去,拍拍手里的糕点渣子,东张西望地瞅了半晌,为难地使劲儿挠脑袋,“大伙儿都在说话,不知道她在听谁的?”
那边的卢之安丝毫不觉有人在听他说话,微微摇头道:“找人问过了,彭家老爷和夫人已经过世,倒是还有位大公子应该还在,抄家的时候他就不在府里,后来便没有了踪迹。老谭说有人在西北瞧见过他,而今已经派了人去西北那边儿打听,能不能打听得到就说不准了。”
说罢了,卢之安又摇头道:“当初彭家的案子是太上皇定下来的,今上那会子就没少求情,结果还因此挨了训。而今太上皇还在,只怕不容易翻案。”
胡氏闻言,忍不住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十三
邵仲回家的路上,梁康就一直纳闷,进门后终于忍不住发问了,“你今儿在席上没跟卢家小姐说上一句话,岂不是白去了?”
邵仲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摇头道:“我说三师兄啊,你今儿特意跟着我去侯府转一圈,最后就得出了这点结论?您老要再这么下去,我可真救不了你了。要不您还是让二师姐嫁给别人了,到底那也是我师姐,我可不能祸害她。”
梁康顿时就急了,飞快地把门一关,蹲在地上,哭丧着脸朝邵仲委屈道:“我又做错什么了?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知道欺负我。二师姐不喜欢我,大师兄只顾着福王,师父又一向只疼你,我……我怎么就这么命苦!”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都红了,那小眼神儿倍儿委屈倍儿可怜,脸上一抽一抽的,抽得邵仲心里头顿时愧疚起来。
“三师兄——”邵仲伸手拉了梁康一把,梁康不肯起,依旧委委屈屈地蹲着,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瞅着他,一副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样。这动作若换了瑞哥儿来做,毕竟是浑然天成的柔弱可怜,可梁□就一副大个子,壮得跟头牛似的,这么可怜兮兮地往地上一蹲,邵仲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可到底受不住他那甩来甩去的可怜小眼神,心里头还是软了。
邵仲脑袋里灵光一闪,猛地拍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他强拽着梁康起了身,高声喝道:“你还想不想娶二师姐了?要真想,就别跟我置气。我仔细跟你说。”
梁康眨巴眨巴眼,琢磨了一阵,拍拍ρi股起了身,小声嘟囔道:“你早说呗。”
“就你刚才那小眼神儿——”邵仲学着他方才的神情做了个眼色,“等二师姐回来了,你就老这么看他。”
“我日——”梁康顿时跳起来,“你个坏小子莫要诓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在二师姐跟前作那种没用的样子。男子汉大丈夫——”
“你再怎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没用。”邵仲使劲儿挥手道:“你男人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见二师姐对你另眼相看过。既然喜欢她,那就要不折手段。不说她,就算是我,被你那小眼神儿一瞪,心里也毛毛的。二师姐是个厚道老实人,你就算使什么手段她也发现不了。”说罢了,他又忍不住直叹气,“哎,我媳妇儿怎么就个鬼灵精呢?”
他使尽了手段,把侯府所有人都哄得服服帖帖的,就连平阳侯都对他赞赏有加,唯有七娘始终冷眼旁观,那眼神儿里头满是审视,目光斜斜地往他身上一瞟,邵仲就觉得自己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不晓得到底是欢喜还是痛苦。
这媳妇儿可真是难追!
梁康从邵仲这里取了经,立刻就回去了自己屋里对着镜子练习哀怨委屈的小眼神儿去了,邵仲则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游。他清晰地记得老太太说过的那句话,既然七娘的母族是世家千金,为何竟让她们姐弟沦落到如此地步?这其中是不是还有旁的隐情?
上辈子的事,他很多都已经记不大清了。先前他是个纨绔,终日花天酒地、打架斗殴,从未注意过七娘姐弟。也是卢瑞少年状元的名声太过显赫,他才记得他的名字。到后来上了山,再看到七娘的时候,也只晓得她是侯府过继来的大小姐,嫁了常家长子,婚后不到半年就守了寡,至于旁的却是一概不知。
他再醒来的时候,国公府正是一片混乱,康氏使尽了法子想要引着他上歪路,邵仲便设了个套,反把康氏陷了进去,自己趁机离了府。
安顿好之后,他不是没想过要去寻七娘的,只是那会儿七娘尚未进京,而他也赫然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她。他在山上守了她两年,只晓得她是卢家大小姐,却是连她的芳名都不清楚。
如果那个时候多打听几句,说不定,这个时侯就能帮上七娘的忙了。
邵仲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索性还是起床,摊开纸,自己磨墨准备作画。她今儿在席上一直在笑,眉目飞扬,眼神清澈,偶尔会悄悄朝他看一眼,又立刻躲开,仿佛生怕被他发现。
邵仲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尔后扬了扬手里的笔,低头细细地描出她那灵动的双眸。她有一张弧度优美的鹅蛋脸,小鼻子翘翘的,眉长且弯,眼睛又黑又亮,嘴角总是微微翘起来,亲切又温柔的模样……
他正傻笑着,门忽然被推开,梁康卷着一团风冲进来,声音嘶哑,表情慌乱,“仲哥儿,二师姐出事了!”
邵仲愣了一下,尔后猛地跳起身,疾声问:“出什么事了?”
“回来的路上被人劫了。”梁康一着急,眼圈就红了,声音里也带着哭腔,“说是已经失踪了好些天。仲哥儿,这可怎么办?二师姐不会出什么事吧。”
邵仲心里也乱得很,可他知道,梁康只怕是更揪心。于是努力地镇定下来,拍了拍梁康的肩膀安抚道:“师兄莫要慌,此事颇有些蹊跷。二师姐素来低调,穿着打扮都不出挑,并州那边儿又一向太平,照理说不该引来土匪。既然出了事,我们先去跟师父说一声,再找大师兄问问,他一向耳目众多,打探起消息来自然要比我们快许多。”
梁康依旧是懵的,这会儿是半点主意也没有,听了邵仲的安排,立刻急匆匆地出了门。邵仲皱眉想了一阵,唤了常安进来收拾东西,一会儿等梁康回来了,他们俩再亲自走一趟并州。
低头再看一眼桌上未完的画像,邵仲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把画收起。想了想,又重新坐了下来。并州距离京城可不近,一个来回便要十几日,再加上寻找二师姐——便是重阳也不一定能赶回来。
想到此处,邵仲不免又有些郁郁。飞快地落笔写了封短信,尔后翻墙进了卢宅。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不见屋里有动静,又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朝里头仔细看了看,屋里果然空无一人,想来七娘和丫鬟们去了别处。
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跳进屋,飞快地打量七娘的闺房。身为卢家大小姐,七娘这屋里布置得自然精致大气,一色儿的檀木家具,格外厚重古朴,博古架上摆着的花瓶和珊瑚都是上等货色,看得出来,许氏对这个过继来的女儿十分看重。
邵仲虽有心在这屋里多待一会儿,却又生怕被丫鬟们撞见,只得赶紧掏出书信塞到七娘的枕头底下,才准备要走,又有些舍不得,盯着拔步床上的被褥瞧了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慢吞吞地往床上坐了坐,一会儿,又缓缓往下倒,直到整个身体全都躺了下来,浑身上下都被那淡淡的暖香所包围,邵仲这才忍不住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呻吟……
七娘在客居这边和卢瑞说话,卢熠也陪着不肯走,笑嘻嘻地跟七娘东拉西扯。
“大姐姐,瑞哥儿可聪明了。”卢熠托着腮,两眼放光地看着七娘道:“不论鲁先生问他什么,他都能答得上来。字也写得好,哎——”说着话,他就开始叹气了,一脸郁闷地道:“最可怜的就是我了,有瑞哥儿这么个榜样在,我每回都要被鲁先生骂。”
“熠哥儿你还好意思说,”卢瑞鼓着小圆脸气呼呼地朝卢熠道:“先生让你抄论语,你都抄了些什么鬼东西交上去,先生能不恼吗?下回你若是来不及做,就来找我,我帮你写。省得先生又生气,要打你板子。”
卢熠咧嘴笑,“每回都让我抄论语,无聊死了。”
七娘见他们俩说说笑笑的亲厚样儿,心里愈发地踏实。伸手摸了摸卢瑞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子,柔声劝道:“虽说学业重要,但也不要把自己弄得太辛苦了。鲁先生不是总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吗?你们虽不能出京,却也可以去城里各处转一转,不好总关在屋里死读书。到时候书没读好,反倒把脑子给闷坏了。”
卢瑞还未回话呢,卢熠就兴致勃勃地跳了起来,欢喜地高声道:“我早说就该多出门走一走,瑞哥儿偏偏还不听我的,这不,连大姐姐都这么说了,看你还推脱。”
卢瑞的小包子脸涨得通红,鼓着嘴巴小声道:“我——又没说不去,只是我这不是才到京城不久么,有些不适应——”
“怎么了?”七娘的心立刻提起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卢瑞赶紧摇头,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把嘴张开,露出嘴里的燎泡来,吸着鼻子撒娇道:“嘴里长了泡,痛得很。”
七娘立刻紧张了,赶紧凑上前来仔细察看,只见卢瑞嫣红的舌头上赫然长了两三个泡,再翻开嘴唇,里头还藏着两个,红了一大片,甚是吓人。
“你怎么也不早说呢?”七娘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旁的卢熠见状,飞快地唤了下人去请大夫。卢瑞有些不好意思,悄声劝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不用请大夫的。”
“我不要听你说话了!”卢熠气鼓鼓地瞪着他,怒道:“你——你不把我当兄弟,都这样了也不肯告诉我。枉我还把你当最好的朋友和兄弟,以后再也不理你了!”嘴里说着这么绝情的话,脚上却依旧一动不动,睁大眼使劲儿朝卢瑞嘴里看,罢了又高声喝道:“都长泡了,今儿中午我给你夹炙鱼,你干嘛还吃。”
卢瑞眨巴眨巴眼,不说话。
七娘闻言也是哭笑不得,拍了拍卢瑞的额头,小声责怪了他两句。
采蓝赶紧劝道:“熠少爷莫要恼了,瑞少爷定是不想让您担心才不说的。您看瑞少爷都这样了,您怎么忍心再责怪他。回头瑞少爷一伤心,晚上怕是要睡不好,这火气愈发地旺,嘴里的燎泡也消不下去。”
卢熠闻言立刻变了脸色,凑到卢瑞面前小声道:“我没有生你的气,你莫要恼。以后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我又不是姑娘家,没那么心细,哪里晓得你病了没病。让我看看你嘴里,还疼不疼?”
卢瑞嘻嘻地笑,摸着脑袋,红着脸道:“不疼,我就是见了我姐才——”见了姐姐,才会忍不住想要撒一撒娇,就跟熠哥儿在老太太和胡氏跟前撒娇耍宝是一个道理。
一会儿的工夫,大夫就到了,仔细看了卢瑞嘴里的燎泡,又给他把了脉,罢了笑道:“天气燥热,容易上火,注意着少吃煎炸和辛辣的食物,平日里多喝些掬花茶。至于现在嘴里的这些泡,一会儿我开个方子,按方子抓药喝两天就好。只是这药里头有黄连,味道着实苦,就怕小孩子喝不下。”
“正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瑞哥儿最懂事,肯定会喝的。是吧?”卢熠拿胳膊肘子轻轻撞了撞卢瑞,见他小圆脸几乎皱成个包子,顿时幸灾乐祸地笑。
卢瑞的嘴巴撅得都快能挂油壶了。
三十四
七娘陪着卢瑞和卢熠说了一下午的话,又一起吃了晚饭才回到倚梅园。
在院子里走了几圈消消食,眼看天色渐晚,她这才回了房。将将进屋,就听见采蓝疑惑地小声嘟囔,“这窗户怎么开了,明明走的时候我还特意关了下的,定是兰心进来开过,这小丫头,说过多少回了不准进来,她还不听……”
七娘心里一突,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赶紧出声打断道:“许是我临走时推了一把,屋里有些闷,想透透气。”
采蓝闻言,赶紧赔笑道:“这两日天气忽然转凉,奴婢怕小姐冻到,所以才总关着窗。”
七娘笑笑,并不说话。进了里屋,她愈发地心神不宁,一双眼睛不住地朝屋里四处搜寻,一切似乎都还保持着出门时的样子,并无什么异样。七娘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靠在梳妆台前的凳子坐下,又想了个借口把采蓝支走。
待人一走,七娘飞快地在屋里搜寻了一遍,很快发现了枕头底下的书信,顿时又羞又恼,又怕被采蓝发现,赶紧把信塞进被褥底下,自己则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重回梳妆台前坐下。
因心里记挂着被褥下的书信,一晚上七娘都有些心不在焉,戍时刚过,便和采蓝说困了要睡下。采蓝赶紧去给她整理被褥,也被七娘拦住,强笑着道:“不是早说了不必给我铺床么?这点小事我自己做就好。”
她先前的确特意叮嘱过,只是采蓝素来习惯了做这些,难免总记不住,赶紧缩回手,笑道:“那奴婢去给您烧壶茶,省得您晚上口渴了找不到水喝。”
七娘从来不让采蓝陪床,便是有时候身体不大舒服,也只会让采蓝在屏风外搭个床休息。晚上起夜、喝水都是她自己做,所以采蓝每回都要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才会回去睡觉。
每晚睡前七娘总要看几页书,采蓝细心地把烛台放到床边的矮凳上,又端了热茶放在一旁,尔后才告辞离开。等听到她的脚步声渐渐走远,七娘这才跟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从被褥下翻出那封信来。
飞快地拆开了,一目十行地看完,七娘顿时气得直咬牙。信很短,字迹也不甚工整,看得出来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些急,里头只说有要事要去一趟并州,尽量在重阳之前赶回京城。这些倒也没什么,要命的是,他在信的最后却偏偏叮嘱了一句,不要与常家大公子说话。
“啊呸——”七娘没好气地把信塞到被褥下头,嘴里小声地骂了一句。
他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她才不关心呢,就算他明年才回来,也和她没有关系!
七娘心里想,脑子里忽然又想起很久以前邵仲偶尔说过的那句话,不由得暗自揣测,那个看起来老老实实,像只小白兔似的常家表哥是不是曾经得罪过邵仲,要不然,邵仲虽说狡猾了些,也还不至于坏到去诅咒人家早死。
至于旁的,什么不要和常表哥说话之类的叮嘱,她一个深闺女子,哪里能随便和人说话的,也只有像邵仲那样恬不知耻的小流氓才敢翻墙进屋。
他这样的行径,简直就是坏透了!可是七娘的心底却生不出半点要告发的心思。
这样很不好!七娘告诉自己。她的脑子里有个小人儿不断地提醒她,戏文里那些没脸没皮的小娘们儿就是这样被更没脸没皮的臭书生给勾走的,她要是再这么下去,迟早得跟那些人一样。可是,还有另一个声音又在悄悄地说,她又没做什么,做坏事的全是邵仲那个小流氓,可不关她的事。
想着想着七娘就睡着了,而且这一觉她睡得很安逸,闭上眼睛没多久就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洗漱的时候,采蓝略略惊讶地笑道:“大小姐今儿气色真好。”
“唔?”七娘闻言,又对着镜子看了两眼,里头的少女果然肤色白皙通透,脸颊处有自然的红晕渗出,白里透红,分外诱人。她本来皮肤就还算白皙,绕是先前在乡下风里来雨里去的,也不曾晒得漆黑,而今到了京里,日日好生将养着,皮肤愈发地细嫩,比起原来自然要漂亮许多。
“昨儿晚上睡得好。”七娘努力地不去想被褥底下那封信,抬头朝采蓝笑,“今儿早点去给奶奶和母亲请安。”
她先去给许氏请安,尔后才与许氏一道儿去了老太太哪里。才将将进门,就听到老太太说话的声音,“……但愿如此吧,就盼着老天爷开眼,再也莫要为难那孩子了。”
“母亲这是在说谁呢?”许氏才进门,老太太便挥手让丫鬟搬了椅子过来让她坐,口中道:“快坐下,快坐下,我们娘儿俩不必这般拘礼。方才董嬷嬷说隔壁的仲哥儿去了并州求医,我这不是盼着他能把眼睛治好么?”
“仲哥儿去治眼睛了?”许氏又惊又喜地道:“先前听说他让梁康去请大夫,结果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一点后话也没有。这回既然千里迢迢地赶去并州,想来定是寻了个靠谱的大夫,说不定等下回来府里的时候,他就治好了呢。”
“我可不是这么盼着么。”老太太叹了口气,摇头道:“老天爷不开眼,让这么好一孩子吃了那么多苦头。就希望他苦尽甘来!”
许氏也跟着唏嘘感叹了一番。七娘在一旁听着她们感叹邵仲的身世,心里头怪不是滋味。
虽说晓得邵仲是自己出的府,也知道他素来狡猾绝不肯吃亏,可是,若不是因为被伤得太深,好好的一个年轻人,怎么会与自己的父亲生分至此。看他在侯府里陪着老太太说话的样子都能瞧出来,那个人虽狡猾了些,性子却是极好的,细心又温柔,要不,能哄得阖府上下都对他称赞有加。
可是,他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却依旧被自己的亲身父亲拒之门外,想必他的心里也是极难过的。
邵仲虽不在京里,可七娘的耳朵里却总是听到他的名字。一会儿是瑞哥儿长吁短叹着邵先生不在,都没地儿窜门了,一会儿又是卢嫣噘着小嘴郁郁寡欢地抱怨说邵先生好几日不来府里,都没有人悄悄给她塞糖豆,抑或是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起他而今是不是到了并州,不知那眼睛治得怎么样了……
这一晃又过了半个月,七娘的日子都波澜不惊地过着,每日里看看书,绣绣花,抑或是陪着许氏说说话,偶尔领着卢嫣在园子里扎风筝,也时不时地去卢瑞那里转一圈。许氏的妹妹,也就是嫁到常家的那个姨母来过府里一回,拉着七娘说了好一阵话,只不过,这次随着她一起来的,并非常家大公子,而是常家的三小姐,与卢嫣一般大,两个小姑娘很快就说到了一起,笑笑闹闹的,别提多开心。
又过了两日,展府送来请柬,展云朵十三岁生辰,虽不大摆,却还是邀了几个相熟的朋友过府一聚。卢嫣也接了请柬,所以许氏依旧央了胡氏领着七娘一起。
孟氏那边儿也得了消息,听说七娘和卢嫣要出门,便厚着脸皮来寻胡氏说项,说是卢玉整日闷在家里头人都要闷坏了,想让胡氏带着她一起出门见见世面,也省得老太太总说卢玉小家子气。
她都这么说了,胡氏也不好推脱,便笑着应了。到了临走的时候,孟氏才把卢玉给送到门口。一见卢玉的打扮,胡氏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
因考虑到是展云朵的生辰,不好夺了主人的风头,七娘和卢嫣都特意低调装扮,虽也是簇新的衣裳,但颜色都相对素净,配饰也不多。可卢玉这一身,简直就是要去踢场子的,一身玫红的长褂子,上头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更要命的是,每朵花的花蕊上还用金线串着小颗珍珠点缀,真正地富丽华贵。
见胡氏脸色不悦,孟氏只道她不喜自家女儿夺了卢嫣的风头,竟微微有些得意,仰着头假装谦虚道:“哎呀这身衣服是玉儿她舅舅从江南采买回来的,本来我说不要,他非要送。这么贵重的衣裳,怎么能给玉儿穿呢。”
老实说,这身衣服不论换了卢嫣还是七娘,倒是都能穿得出来,可套在卢玉身上,怎么看怎么都有些别扭。卢玉的性子有些懦弱,正如老太太骂得那样,总是缩手缩脚显得小家子气,平日里穿得素淡,倒还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而今换了这身华服,怎么看都像是借了旁人的衣服来穿一般。
当然这话胡氏绝不会开口说,只朝孟氏微微点了点头,便让下人扶着卢玉上了马车。卢嫣见状,悄悄凑到七娘耳边耳语道:“二姐姐平日里还挺好看的,今儿怎么觉得这么奇怪。”
七娘拧了下她的手背,小声道:“别胡说。”
卢嫣撇撇嘴,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马车里,卢玉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呼吸急促,神态紧张。七娘朝卢嫣使了个眼色,卢嫣会意,想方设法地找话题与卢玉聊天。只是卢玉本就不善言辞,又一向被孟氏关在三房院子里不怎么出门,这会儿愈发地沉默寡言,卢嫣一个人在那里说了半天的独角戏,累得不行,无力地朝七娘做了个无辜的鬼脸。
展府距离侯府并不远,马车走了一段路后便到了地儿,外头的下人去敲了门,很快的府里便有人迎了出来。
胡氏领着三个女孩子下了马车,展府的老嬷嬷一路殷勤地引着她们进了后院。
展家在京城里也有上百年的传承,算得上世家大族,这府邸自然也是气派异常,倒比侯府的规模还要大些。进门后走了好一阵,才到了后院,肖氏早得了消息在院门口迎着,瞧见胡氏,飞快地上前招呼。
七娘和卢嫣上前与肖氏见礼,卢玉见状,也赶紧跟在后头行礼问安。瞧见卢玉的这身盛装打扮,肖氏脸上的笑容一僵,很快又恢复常态,笑着朝胡氏寒暄道:“这几日不见,怎么见你越来越年轻了。”罢了,眼波又在卢玉身上打了个转,低声问:“这位想必就是府上的二小姐了?”
胡氏无奈地笑了笑,“正是。”说罢,又回头招呼卢玉过来与肖氏见礼,柔声解释道:“是个老实孩子,就是性子有些内向。”
肖氏想来也是听说过侯府三太太的做派的,闻言只是笑着摇摇头,随手从怀里掏出个荷包塞到卢玉手里,柔声道:“头一回见面,婶子也没准备东西,二小姐莫要嫌弃。”
卢玉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连连挥手表示不肯收。肖氏的笑容愈发地僵硬,胡氏见状,实在看不下去了,只得出声提醒道:“玉丫头莫要推了,再推下去,只怕你婶子还以为你嫌少呢。”
卢玉闻言,立刻不动了。
七娘生怕她还要露怯,赶紧过来招呼卢玉,笑着道:“我们去后头寻云朵说话,莫要打扰二婶婶和肖婶婶了。”说罢,她和卢嫣一人架着卢玉一只胳膊,赶紧把人拽去了后头的院子。
胡氏与肖氏对视一眼,齐齐地松了一口气。
三十五
展云朵性子爽朗直率,初见卢玉的第一眼很是愣了一下,尔后捂着嘴“噗噗——”地笑,毫不掩饰地问道:“碧舸姐,这是你们家的二小姐?怎么穿这么身衣服,难看死了。”
卢玉的脸唰地一下就变得通红,低着头紧紧咬着唇,两只手扣在一起搓来搓去,尴尬得一声也不敢吭。展云朵见状,心知自己说错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小声抱歉道:“对不起了,我一向口无遮拦的,你莫要见怪。”
“没……没有……”卢玉低着头,涨红着脸小声回道,却依旧不敢抬头看人。
见展云朵一脸愧疚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七娘赶紧拽了拽她的胳膊小声道:“你莫要管我们了,赶紧去招呼客人吧。卢玉这边有我和嫣儿陪着呢。”
见展云朵犹豫不绝,卢嫣也赶紧出声劝道:“云姐姐不用担心,我又不是头一回来府里了,不会迷路的。方才进府的时候,我似乎瞧见了宰相府的马车,兴许是张家七小姐就要到了,你还是赶紧去招呼她,要不,一会儿她又要恼了。”
一听说张家七小姐也到了,展云朵的脸上顿时露出既无奈又嫌恶的神色,小声嘟囔道:“真讨厌,我娘非要逼着我给她下帖子,可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七娘听着张家七小姐的名号隐隐觉得有些耳熟,想了许久,总算想起来了,仿佛是梁康曾提过一回,说是那对邵仲特别有好感的?一念至此,七娘忍不住对那位张家七小姐生出些许好奇来,扭过头可劲儿地朝院子大门口张望了一番。
“大姐姐没见过张家七小姐吧。”卢嫣挽着七娘的手一步步地拉着她往园子深处走,撅嘴抱怨道:“我可讨厌她了,整天端着架子,翘着个尾巴,谁都不放在眼里,那架势,还以为自个儿是公主呢。便是三公主都不像她那般傲气……”
卢玉低着头紧紧跟在她们身后,七娘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拉住卢玉的胳膊,笑着道:“我们一起走。”
卢玉唯唯诺诺地低头跟上,依旧一脸怯弱。七娘也不知该怎么劝慰她,只得使劲儿朝卢嫣使眼色,卢嫣扁嘴不说话,狠狠地把头扭到一边去。三姐妹走了好一段路,卢玉却忽然发问了,低着嗓子,声音微微地发抖,“大姐姐,我……我这身衣服是不是真的很难看。”
七娘也不知该怎么回她,皱眉想了好一阵,才小心翼翼地措辞道:“也不是难看,只是不大适合。”说罢,又顿了顿,低声劝道:“二妹妹想来也发现了,我和嫣儿今儿穿得都素净,不为别的,今儿是展家小姐的生辰,我们做客人的,自然要注意些,不好穿得太张扬。”
卢玉不笨,听到这里哪还有什么不明白了,本来就涨得通红的脸愈发地像猪肝,脑袋低得都快搁在胸口上了。
“不过你也别太在意,云朵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她性子爽朗直率,心里有什么也都立刻说出来,不会记恨。”可是,展云朵虽如此,却保不准今儿的客人中有谁看不惯,就算当着人的面不好说什么,私底下定要议论纷纷的。但这些事情,七娘也没法控制了。都已经上了门,她总不能让卢玉再去换身衣裳。
卢玉闻言,脸上显出凝重之色,但并未说话。
园子里头早已坐了有六七个少女,大的约莫有十五六岁,小的与卢嫣一般年纪。七娘来京后并不常出门,并不识得那几位少女,倒是卢嫣笑呵呵地与众人打招呼。几位少女见到卢嫣,也立刻猜出了七娘和卢玉的身份,纷纷起身朝她们颔首,只是瞧见卢玉这身装扮,大家的脸上也难掩惊诧之色。
卢玉见状,愈发地低着头不敢作声。
七娘相貌标致,端庄大方,且又是刚刚过继到侯府,众少女对她显然十分好奇,变着法儿地问她各种问题,既有善意的,也有敌意的。其中有个穿绯色长裙的少女明显对七娘看不惯,故意阴阳怪气地问:“听说卢大小姐以前住在乡下?岂不是整天跟那些泥腿子混迹在一处?脏都脏死了。”
七娘笑笑,不以为然地回道:“卢家老宅确实在益州乡下,山清水秀,景色宜人。”
那绯衣少女还待再说些什么,一旁的卢嫣气鼓鼓地开口帮七娘的忙,毫不客气地回道:“我太爷爷跟爷爷都是在益州乡下长大的,倒是从来没有人敢说他们是泥腿子。倒是贺小姐祖上——”卢嫣一双杏眼瞪得大大的,里头盛满了讥讽,“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似乎是河西的胡人吧!”
众人顿时发出一阵哄笑,那贺小姐的脸上顿时一阵青白,好不精彩。
卢嫣把贺小姐给呛了回去,十分得意,爬到七娘身边坐下,又凑到她耳边小声地道:“这个贺如梅眼皮子最浅,见不得人家比她好,讨厌得很,大姐姐莫要理她。她若是敢再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你就狠狠骂她。这个人一向欺软怕硬,你骂了她了,她反倒不敢回嘴。”
七娘忍笑应下,又捏了捏卢嫣圆圆的小脸,笑着道:“知道嫣儿最好了。”
说话的时候,展云朵已经陪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华服少女走了过来,七娘不经意看过去,瞥见那少女身上的衣着,心里顿时一咯噔,暗道不好,正要悄悄地拉着卢玉躲开,那华服少女已经怒气冲冲地朝卢玉瞪了过来。
那位应该就是展云朵口中所说的张家七小姐了,连卢嫣都说她脾气臭,可想而知,这姑娘要是瞧见有人和她穿同样的衣服得气成什么样!卢玉又是这样懦弱无能的性子,一会儿被张家小姐骂几句,还不得哭死。
眼看着那张七小姐就要冲过来,七娘一咬牙,作势要去端茶水,手上一抖,狠狠地打翻了桌上的茶壶和点心盘子,所有的东西全都悉数砸在了卢玉身上——
…………
展家厢房里,卢玉心有余悸地捂着嘴,呆了半晌才想起来向七娘道谢,眼泪可劲儿地在眼眶里打着转,吸着鼻子道:“幸亏大姐姐机灵,要不是你把衣服弄脏了拉着我过来,只怕宰相府的小姐不会饶过我。”
卢嫣坐在榻上,气呼呼地挺着小胸脯高声喝道:“怕她做什么?你又没偷她的衣服穿,谁说了别人不能穿这身?我瞧见她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就讨厌!”
七娘捏了捏卢嫣的小圆脸,柔声劝道:“一会儿出去莫要和她吵。今儿是你云姐姐的生辰,一伙儿若真闹起来,反倒让云朵不好为人。若是换了你,有人在你生辰宴会的时候吵架,也定会不高兴的。”
卢嫣扁了扁嘴,无奈地应道:“大姐姐你放心,这个道理娘亲也和我说过,我晓得的。要不,这会儿也不会跟你躲到这里来。若是我一个人留在那里,十有□会忍不住要和她吵的。不过,她都那么大的人了,便是吵起来,旁人也只有笑话她的份儿。”
“都是我不好,都……都是我不好……”卢玉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双手捂脸伤心地哭得浑身发抖。七娘和卢嫣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无奈。
换了衣服出来,园子这边的气氛却又与先前有了很大的不同。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张家小姐忽然老实起来,安安静静地坐在下首不说话,而凉亭中间的位子上赫然端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一身鹅黄|色短襦,梳了两个包包头,头上系着鹅黄|色的发带,再衬着一张圆圆的小包子脸,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捏一把。
连把张家小姐都治得这么服服帖帖的,想来身份定是不低。七娘正琢磨着小姑娘的身份,一旁的卢嫣已经一路小跑地奔了过去,一把抱住那小姑娘,高兴地道:“聪姐姐出宫了,怎么也不跟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要是不知道,今儿没来,可不是就瞧不见你了。”
七娘听到这里就有些明白了,缓步上前,规规矩矩地朝小姑娘行了礼,口中道:“拜见三公主。”
三公主睁着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眨巴着眼问:“你就是侯府的大小姐啊?唔,长得跟我想的一模一样。”说着话,又侧了侧脸,无奈地道:“嫣儿,你是不是长胖了,撞得我的心口疼。”
卢嫣立刻紧张起来,摸了摸小肚子,眉头皱成一团。这一摸之下,顿时大惊失色,声音里都带了哭腔,“好像是真的!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定是最近吃得太多了,我昨儿晚上吃了十个桂花团子——”
三公主佯装嫌恶地朝她挥手,“小胖子,赶紧给我滚开,丑死了。”
卢嫣扁着嘴,一脸委屈地瞪了她一眼,小声道:“莫要说我胖,你比我也强不了多少。上回在我姑母家,你不是吃得比我还多。”
三公主立刻调转话题,亲切地问她,“你哥哥怎么没来?还有那个瑞……瑞什么,他人呢?”
七娘微微一愣,狐疑地朝卢嫣看过去,她却是不知道三公主在哪里见过瑞哥儿,怎么瑞哥儿那里半点口风也没露过。
“他俩要读书啊。”卢嫣爬到三公主身边的座位上坐下,大刺刺地道:“我哥哥和瑞哥哥都是要考状元的人,哪能跟我们似的整天瞎玩。”
三公主顿作无聊之色,“我哪里就瞎玩了,好不容易才出宫一趟,一会儿就得回去。母后整天唠叨着让我学这个,学那个,都快烦死了。左右日后又不是嫁不出去,学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话说出口,终于察觉一个姑娘家当着众人的面说嫁不嫁人的似乎有些不大妥当,赶紧挥挥手把凉亭里的众人都赶走,道:“你们该干嘛干嘛去吧,这里有嫣儿陪我说话就好。”
张七小姐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铁青着脸狠狠瞪着卢嫣,银牙紧咬,看那架势,若不是三公主在,只怕她就要冲上前与卢嫣大吵一架了。七娘闻言正要告退,三公主忽又瞥见了她,歪着脑袋好奇地盯着她看,道:“卢家姐姐不要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说呢。”
卢玉闻言,愣在当地,左看看,右看看,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留。
七娘琢磨着卢玉若是落了单,十有□又会被旁人欺负,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一同留下。三公主见状,倒也没说什么。
“卢家姐姐也是从益州乡下过来的么?”三公主睁着一双大眼睛问,“我听瑞哥哥说,他是从益州来的。”
“大姐姐和瑞哥哥是亲姐弟!”一旁的卢嫣Сhā嘴,顺手又塞了块糖糕进嘴里,罢了又指指桌上的绿豆糕,小声道:“再来一块儿。”
三公主闻言,立刻又惊又喜,“原来你是瑞哥哥的姐姐啊,他老说起你。瑞哥哥说话可好玩儿了……”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拉着七娘问东问西,一会儿问大葱和小葱有什么不同,一会儿又问猪都吃些什么……
七娘耐着性子有问必答,心思却已经飘在了卢瑞身上,他到底什么时候跟这位天之骄女照过面呢?
三十六
三公主在展家待了不长的时间就回了宫。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张家的七娘子立刻开始颐指气使,不论是对展云朵,还是卢嫣,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态,就不用说对着七娘和卢玉了,简直是看人都不带正眼的。
碍着她的身份,展云朵不好说什么,心里头却是腻烦得要死。七娘和卢嫣实在不愿看张七娘子的眼色,等宴会一过,便寻了借口早早地告退了。
马车走到平安巷子口,忽地停了,七娘听到车夫疑惑的声音,“宁少爷,您怎么在这里?王爷呢?怎么不进府?”
卢嫣闻言赶紧掀了帘子朝外看,一瞧之下顿时大惊,飞快地从马车上跳了下去。七娘见状,也赶紧跟在后头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卢玉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下来,只掀着帘子偷偷地朝外看。
下了马车,只瞧见廉郡王府的大少爷宁哥儿牵着小地桩似的二少爷站在巷子口,身边半个伺候的下人也没有,孤零零的,煞是可怜。瞧见七娘和卢嫣,大郎扁扁嘴,一向喜欢装小大人的他终究没能坚持住,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尔后,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嘴一咧,“哇啦哇啦——”地哭开了。
二郎年岁小,还不懂事,只睁大眼睛瞧着宁哥儿好奇地看,见大郎哭得伤心,二郎也有些绷不住,小嘴一扁一扁,眼圈开始发红。
七娘见状,赶紧弯腰把二郎抱起身,手臂用力抖了抖,小声哄道:“二郎不哭不哭,出了什么事,跟大姐姐说。”
二郎还不会说话,咿咿呀呀地指着大郎说了一阵。卢嫣则轻轻拍着大郎的背,柔声哄道:“大郎乖啊,莫要哭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就你跟二郎两个人?你娘亲呢?”卢嫣平日里对这个迂腐又严肃的大郎有些发憷,今儿难得见他这般可怜,心里顿时生出气壮山河的豪气来,拍着胸脯道:“不要哭了,天塌下来有姐姐替你撑着,谁也欺负不了你。”
大郎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断断续续地哭道:“娘……娘亲气走了……她不要我和二郎了……”
卢嫣的脸上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小声问:“姑姑是不是又和姑丈吵架了?她回侯府了?”
大郎一边揉眼睛,一边点头,“娘亲……娘亲不让我们来接,她说……说……我们要是敢替阿爹做说客,她……她就不要我了。”
“你个小傻瓜!”卢嫣敲了敲大郎的小脑袋瓜子,没好气地道:“姑姑不让你进门,你就真不去?你爹呢?既然是他把姑姑气跑到的,怎么他不来接?”
大郎眨了眨眼,悄悄地朝左边看。七娘和卢嫣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瞧见廉郡王躲在不远处酒馆的二楼,正探头探脑地朝巷子口看,发现她们俩的目光,廉郡王飞快地把脑袋给缩了回去,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探了出来,咧嘴朝七娘和卢嫣嘻嘻地笑。
“阿爹来过,被打出来了。”大郎声音压得低低的,显然也觉得父亲被打出门不是件光荣的事,“娘亲根本就不见他。”
“姑丈这回做了什么坏事,竟引得姑姑发这么大的火?”卢嫣好奇地问,说话时,又伸手牵住大郎的手,把他扶到马车里去。
大郎小声回道:“阿爹去喝花酒了。”
卢嫣闻言一愣,尔后一张小脸皱得像包子似的,气鼓鼓地骂道:“那是他活该!”
她竟然知道喝花酒是什么意思?七娘微微有些意外,摇摇头,抱着二郎上了马车,又朝大郎道:“你们兄弟俩与我和嫣姐姐一起回府,你娘亲只说不让你们去接她,可没说不去你们去外婆家窜门。回头你跟熠哥儿住一起,别管你爹和你娘的事。”
大郎闻言颇有些犹豫不决,看看七娘,又看看卢嫣,罢了才小声道:“我爹还在外头等着呢。”
卢嫣跺脚恨道:“你还管他做什么?”
七娘也笑着劝道:“你放心,你爹这又不是头一回了,自然晓得要怎么劝你娘亲回府。来一回被打出去,便来第二回,第三回。外婆和舅舅都在府里,若是得了消息,自然不会让你娘亲一直这么干。他只要进了府门,还怕哄不回你娘亲么。”
大郎眨巴眨巴眼,安安心心地坐好,两只手搭在膝盖上,很快又摆出一副端正又严肃的姿态。七娘瞧着,实在忍不住想笑,伸手就在他的小圆脸上捏了一把。大郎嘴一扁,想生气又不敢,只得一脸郁闷地瞧着她。七娘怀里的二郎有样学样,也笑嘻嘻地伸手往大郎脸上捏,被大郎飞快地伸手拍掉了。
回了侯府,卢玉先回了自己院子,七娘和卢嫣则领着两个孩子去了胡氏那里,才到门口就瞧见了红芳。红芳瞥见大郎和二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一路小跑奔过来抱住大郎,眼圈发红地道:“少爷来了就好了。”
大郎扭着身子犟了犟,没挣脱,只得由着红芳抱住,嘴里小声抱怨道:“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你怎么能随便抱呢。”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卢嫣将将才瞧见他哭得稀里哗啦的,结果一转脸,又见他摆出这幅一本正经的脸色来,实在忍不住道:“才多大呢,别整天弄得跟个小老头子似的,一点也不可爱。还是二郎乖。”说着,又朝二郎拍了拍手,笑眯眯地哄道:“二郎过来,姐姐抱。”
二郎立刻就朝她扑过去了。
“姑姑在里头?”既然红芳在这里,想来卢之韵也在胡氏屋里和她说话,七娘想了想,又道:“姑姑和二婶婶说话,我们就暂时不去打扰了。大郎和二郎是去见外婆呢,还是去看熠哥哥在不在?”
大郎赶紧道:“我要去看熠哥哥。”
二郎咿咿呀呀地可劲儿说着话,咧着嘴朝七娘笑,猛地又朝七娘怀里扑过来。七娘赶紧伸手接住了,捏了捏他的小脸蛋,柔声道:“二郎也去看熠哥哥好不好。”
“好。”二郎忽然开口,说得字正腔圆的。七娘顿时又惊又喜,“二郎会说话了?”
“他早会说了。”大郎嗤之以鼻,“他就是懒,不愿意说。”
二郎仿佛听懂了他的话,又朝七娘眯着眼睛讨好地笑,忽然又开口,“奶奶——”
卢嫣顿时捂着肚子笑,指着二郎道:“二郎笨死了,那是大姐姐,不是奶奶。”
“奶奶,奶奶——”二郎却依旧不改口,指着七娘继续道:“奶奶,奶奶——”
一旁的红芳红着脸赶紧把二郎从七娘的手里抱过来,又伸手把二郎的胳膊给围住了,小声道:“二少爷莫要闹了,再闹要打ρi股哦。”
二郎眨巴眨巴眼,不说话了。七娘笑着道:“二郎还不懂事,莫要吓唬他。”心里头却有些疑惑,廉郡王父母早逝,二郎的爷爷奶奶早就不在世了,他怎么会先学会叫“奶奶”,而不是“娘亲”。
正疑惑着,二郎忽然从红芳手里抽出胳膊来,指着七娘刚刚开始发育不久的小胸脯道:“奶奶——奶奶——”
七娘愣了一下,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小脸顿时臊得通红,低着脑袋,迈着步子飞快地逃走了。采蓝见她跑了,也赶紧捂着嘴紧随其后。
等她出了院子,卢嫣这才反应了过来,笑得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又生怕被大郎看出些什么来,赶紧捂着肚子爬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往自己屋飞奔而去。
红芳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二郎的小脑袋瓜子,小声道:“说了让你不要说,你还说,这回可好,把大娘子给吓跑了吧。”
二郎可劲儿地笑,嘴里继续絮絮叨叨地说着“奶奶——奶奶——”
…………
七娘回了倚梅园,脸上依旧通红,回屋连喝了两杯凉水,这才好转了些。采蓝只作不知,若无其事地和她说着话。一会儿,外头的小丫鬟过来回报说老太太让下人送了新的盆栽过来,问七娘放在哪里好。
七娘这才提起精神,去了院子里指挥小丫鬟们整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傍晚的时候,七娘抽空去了一趟客居。到的时候,卢瑞和卢熠正趴在一张桌子上写字,瞧见七娘,卢瑞飞快地放下笔朝七娘奔过来,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姐姐”,罢了又问:“姐姐今儿来找我是有事吧?”
采蓝微微诧异,疑惑地问:“瑞少爷怎么知道?”
卢瑞笑得眼睛完成了一道月牙,“平日里姐姐总要隔个三两日才过来一回,且每回总要给我带些东西,前儿她才刚刚来过,今天又过来,手里又空空的,所以定是有事来寻我。”
卢熠在身后撅嘴道:“是啦是啦,就你聪明。”
卢瑞不理他,拉着七娘到书桌便坐下,高兴地道:“今天熠哥儿又被鲁先生骂了,所以不高兴呢。姐姐你莫要理他。”
卢熠气鼓鼓地瞪他,不悦地道:“瑞哥儿你莫要太过分了,好好地提这个做什么?我本来就已经够倒霉的了,你还往我伤口上撒盐,这不是故意和我过不去么?别以为你有大姐姐撑腰就了不起,惹恼了我,我就把我们家嫣儿叫过来。”
七娘晓得他们俩感情好,自然不会把他们这小小的拌嘴当真,笑眯眯地朝卢熠道:“熠哥儿又抄错了书么?”
卢熠“嘿嘿”地笑,不说话。
七娘与他们俩说了一阵话后,才把话题引到三公主身上,卢瑞听罢,却是一头雾水,抓着脑袋道:“什么三公主,我可不认得。”
“就是那天在书院门口撞见的——”卢熠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姐弟俩说话呢,闻言立刻高声Сhā话道:“瑞哥儿你忘啦,她跟嫣儿在一起,还缠着你说了老半天话,又是猪又是牛的,还问你榆钱是什么东西。”
卢瑞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你说那个圆乎乎的小胖子啊?”
亏得七娘没喝水,不然这一口要全喷了出来。卢熠也抱着肚子使劲儿笑,“你还好意思说人家是小胖子,三……三公主虽有些圆润,但怎么也称不上胖吧。再说,就算人家真胖,也轮不到你这个小胖子说。”
卢瑞顿时恼了,霍地站起身,急道:“我……我最近明明瘦了些。”说罢,又抬头挺胸伸了伸脖子,正色问七娘,“姐姐你看,我最近是不是瘦了一些。鲁先生说,我最近长高了,唔,要开始抽条了呢。”
卢熠一脸坏笑,“得了吧,鲁先生不过是哄着你罢了。我看你就认命吧,以后长大了,铁定跟书院门口包子铺里的陈包子一个样儿,哈哈哈哈——”
卢瑞僵着脖子索性不看他了。
七娘满脸无奈,她原本是想问一问三公主的事儿的,结果怎么就扯到卢瑞的体型了。也不知到底是受了谁的影响,卢瑞来了京城以后忽然开始注意起自己的外形来,虽不像旁人家的孩子那般喜好华服,但也总是下意识地修整一番,最近更是对自己微胖的体型颇有不满,已经连着两回问起七娘自己是不是瘦了些了。这让七娘既无奈又好笑,兴许,这也是他长大了的一个表现吧。
七娘摸了摸卢瑞依旧圆润的小脸,咬着牙鼓励道:“不着急,再长高些,自然就瘦了。”
卢瑞顿时满意了,扭头朝卢熠仰着脑袋重重地哼了一声。
两人说了一阵话,不知怎么的,卢瑞又把话题移到了邵仲的身上,满脸孺慕地道:“邵先生都走了好久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重阳——”七娘话一出口才猛觉不对劲,赶紧又作出猜测的神情,“马上就重阳了,兴许他就回来了呢。”
“那就好。”卢瑞托着腮,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说不定他回来的时候,眼睛就眼睛好了呢。”
“那是自然的。”卢熠在一旁Сhā嘴,“以前都不曾听说过邵先生治眼睛的事儿,他既然大老远地赶去并州,想来那位大夫定是个神医。邵先生那么好的人,一定能治好的。”
他自然是能好的。七娘心里暗暗道,只是到底能不能在重阳之前赶回来,可就说不定了。谁知道,他的事情有没有办完呢?七娘坐在卢瑞身边,一起托腮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日子很快地过去,转眼便到了重阳。
每年重阳,京城里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要出城踏青,侯府习惯去北山,今年自然也不例外。
几日前,卢之韵被廉郡王接回了府,昨日又派人送了信过来,说是今儿一起出门。因今儿出城的人多,老太太怕在城门口堵上,遂吩咐下去,要赶在辰时之前就出发,故全府上下都起了个大早。
七娘一贯早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怜卢嫣走路的时候都闭着眼,上了马车就一直瞌睡,见了老太太,都没了哄人的心思,半睁着眼睛唤了声“奶奶”后,就爬到老太太膝盖上睡过去了。
侯府的女眷共乘一辆大马车,一路说说笑笑,气氛倒也融洽。卢之韵本想也抱着二郎一起挤上车的,结果才掀了帘子,二郎就眯着眼睛,谄媚地朝马车里唤着“奶奶——”,卢之韵见状,飞快地抱着他下了。
胡氏听卢嫣说起过二郎的典故,自然晓得卢之韵为什么跑,老太太却是疑惑不解,纳闷地问:“韵丫头刚刚不是准备上马车的么,怎么又下去了?”
胡氏赶紧笑着打圆场道:“兴许是妹妹怕挤到了二郎。左右一会儿上了山就能见了,母亲不要着急。”
老太太笑,“说的也是。”倒也没再多问了。
老太太的意见果然明智,今儿街上果然热闹得早,等她们的马车出城的时候,后头的大街上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条队伍,孟氏忍不住悄悄掀了帘子往外瞧,罢了连连咋舌,“可不可了,那后头怕是排了一里长的队。”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马车走到北山的山脚就停了,众人全都下了车。既然要登高,自然要上山的,剩下的路全靠一双脚。七娘早先常在山里采药,自然是身体康健,手脚利索,许氏幼年学武,而今虽早已落下,但身子底子比寻常人要好上许多,这俩母女一路行来,脸不红,心不跳,轻松得如履平地,直把众人羡慕得不行。
老太太身体到底不如年轻人,走不多久便气喘吁吁,许氏见状,便主动过来搀扶,顺便把几个孩子全都挥开了,道:“你们小孩子走得快,自个儿爬去。上了山别到处乱跑。”
熠哥儿闻言欢呼一声,尔后一手拉着卢瑞,一手拉着卢嫣,飞快地往山上跑。才跑了几步,又想起七娘来,赶紧回头朝她招手,“大姐姐,快过来,我们一起。”
七娘微微迟疑,一旁的许氏笑着开口,“碧舸一起去吧,你也多少能看着些。熠哥儿皮得很,一会儿上了山,我怕那山头都要被他给削了。”
胡氏也捂嘴直笑,“回头大家都假装不认得他。”
既然许氏都开了口,七娘自然应下,“哎——”了一声后,飞快地提着裙子跟了上去。卢玉也想跟,被孟氏一把拽住。“一会儿在你奶奶身边好好伺候。”孟氏压低了嗓门道。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个露脸的机会,她怎会让卢玉陪着那几个丫头一起疯。
小孩子们精力旺盛,爬起山来跟玩儿似的,你追我赶,不多时便到了山腰的阔地。随行的下人们赶紧开始布置,挑了既平坦又开阔的地方铺上地毡,又把带来的食物盒子一层层地打开了……
大家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吃了点东西,大人们还是没有到。卢熠便坐不住了,东看看,西瞧瞧,怂恿着大家活儿继续往山顶走。
几个孩子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卢瑞和卢嫣立刻拍手叫好。七娘见他们都要走,只得继续跟着。
大家精力旺盛,爬了不多时便到了山顶。
北山其实并不高,但景色却极是宜人,四周俱是低矮的山坡,举目望去,整个京城尽在眼下。
山顶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和偶尔的鸟叫虫鸣。卢熠冲上山顶的巨石,扯着嗓子大声地“啊——”。卢瑞见状,也跟着爬上去,一齐朝远方大吼。
二人正喊得尽兴,忽听得不远处有个声音道:“哎哟喂,这鬼哭狼嚎的,到底是谁在喊呢?”
卢瑞和卢熠齐齐地住了嘴,眨巴眨巴眼,歪着脑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密密的松树后,不急不慢地转出两个人来,一个削瘦颀长,一个高大健壮。两个孩子顿时激动起来,大喝了一声“邵先生——”,尔后齐齐地往下冲。
七娘的一颗心忽然猛跳,仿佛蹦到了嗓子眼儿,怎么也静不下来。
“邵先生你几时回来的?”
“邵先生你的眼睛好了吗?”
“邵先生你……”
俩孩子一人拽着邵仲一个胳膊,欢欢喜喜地往山顶走。邵仲眉目含笑,嘴角微弯,伸手捏了你卢瑞的小圆脸,“瑞哥儿比我想象中要圆一些。”
卢瑞顿时就郁闷了。
卢熠捂着嘴“噗噗——”地笑,笑罢了眼睛陡地一睁,讶道:“邵先生你能看见了?太好了,太好了!”
卢瑞也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事,激动得哇哇直叫,“邵先生眼睛治好了!你能看见我!真是太好了。姐姐,姐姐,邵先生眼睛治好了!”
七娘皱着眉作不屑状,嘴里小声嘟囔,“他看不看得见关我何事。”
“大姐姐你在说什么?”卢嫣被那两位咋咋呼呼的声音震得耳朵有些发麻,没听清七娘的喃喃细语,侧过头来问。
七娘立刻勾起嘴角,“我说,真是太好了。”说话时,又忍不住偷偷朝邵仲翻了个白眼。
邵仲含笑看着她,眼波流转,自有别样风情。
七娘的脸唰地红了……
三十八
梁康一马当先,背着邵仲艰难地下山,七娘率着一众小萝卜头紧随其后。因山路狭窄,只容一人上下,梁康和邵仲又走在最前头,后面的人自然瞧不见他们的表情。
晓得七娘耳朵好,邵仲不敢说话,只闭着嘴巴闷闷地笑,半点声响也不敢发出来。后头的人瞧不见,梁康却是晓得的,背上的邵仲笑得浑身一抖一抖,只差浑身没打颤了。也亏得梁康脾性好,这要是换了旁人,只怕一气之下就要把人给掀下山了。他看在今儿颇有所悟的份上,才格外客气了些,但还是有些嫉妒,忍不住偷偷地在邵仲腿上狠掐了一把,直把邵仲痛得大呼一声,引来伸手众人的纷纷问候。
“邵先生腿又痛了?”
“是不是刚刚不小心撞到了哪里?”
“……”
七娘左右不说话,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邵仲的背上下打量。她还清楚地记得头一回见到他时的场景,那时候他从龚家的大船上逃过来,动作轻盈,快如闪电,分明是有武功傍身。她方才往下倒的时候,他果真接不下么?
可是——瞥见邵仲小腿上渗出的斑斑血迹,七娘又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过分,他好心好意地救了她,结果却被她这般猜忌,倒像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七娘狠狠咬唇,使劲儿甩了甩脑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都甩开——无论如何,邵仲于她终究有相救之恩,若不是他方才伸手拦了一把,她这会儿哪里还有这胡思乱想的心思。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到了山腰,卢家众人已经在此地歇下,瞧见梁康背上不能动弹的邵仲,大家伙儿顿时又惊又诧。所幸胡氏行事素来周全,生怕老太太爬山时有个好歹,一早就请了柳大夫随行,这会儿正好过来给邵仲察看伤势。
那边卢熠和卢嫣迫不及待地把方才山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给众人听,先听得邵仲治好了眼睛,老太太顿时喜出望外,拍手叫好,待听到邵仲为了救七娘摔倒在地,跌断了腿,老太太立刻捂住嘴,连声感叹道:“这孩子……这孩子……真是仁义。”
说着话,又赶紧朝柳大夫招呼道:“柳大夫,仲哥儿就拜托给你了,这孩子心思纯善,你可要好好救治,千万莫要留下什么后遗症,要不,这个人情我们可真是还也还不清了。”
那岂不是更好!梁康闻言,悄悄朝邵仲使了个眼色。邵仲只当没瞧见,兀自咬着牙,仿佛强忍着疼痛。
柳大夫自然连声应好,尔后又仔细检查了邵仲的伤势。邵仲那一跤的确跌得不轻,至少外观看来一片红肿,兼着又留了许多血,瞧着甚是吓人。
但凡是大夫,总是喜欢夸大其辞的,柳大夫也不例外,检查完伤口后捋须作为难状,“邵公子这伤,说重也重,说轻也轻。虽说没有性命之忧,但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完全恢复只怕得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行。而且恢复期得好生将养,否则,一个不留神,日后便要留下隐患。”
老太太闻言立刻朝胡氏道:“快记着,快记着!”说罢,又抹了把泪,苦口婆心地朝邵仲道:“仲哥儿你莫要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多嘴,你身边虽说有人伺候,可都是些粗人,那府里头连个丫鬟也没有,平常倒也罢了,而今你伤在腿上,行动不便,若是没个仔细耐心的人在身边伺候,着实不便。再说了,你这伤势还得养上几个月,每日都要吃些补品汤药,你府里那些个书童小厮哪里懂得这些。”
邵仲听到这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一颗心忍不住狂跳。只是老太太尚未说出口,他也就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果然,老太太顿了顿,一如邵仲所愿地开了口,“若是仲哥儿不嫌弃,就暂且先搬到我们府里来养伤。说到底,还是七娘连累了你,我们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若是眼睁睁地瞧着你一个人住在那边院子里,冷冷清清的,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我这心里头就难受得很。”
我的亲奶奶诶——
邵仲心里头暗吼一句,脸上却还是摆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咬牙推脱道:“这……这只怕不大方便吧,到底是……”
“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太太霸气地一挥手,“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就直接回侯府,你让这个梁——梁什么帮你收拾收拾行李,回头一起住过来,我们府里有的是空院子,还怕没地方给你们住么?”
邵仲闻言自是心花怒放,脸上虽作为难状,但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
卢家的几个小辈听了老太太的话,早就激动得恨不得跳起身,见邵仲依旧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赶紧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劝说。老太太见状,态度愈发地强硬,“仲哥儿莫要再推脱了,老婆子难得开口,你若是再不应,便是不给老身这个面子。”
邵仲哪里还敢再忸怩作态,赶紧正色朝老太太谢了,罢了,又一脸苦笑地朝胡氏和许氏作了一揖,低声道:“日后要打扰府上,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老太太和几位夫人多担待。”
胡氏客气地说笑了几句。如此一来,邵仲竟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柳大夫随身带了个药箱子,飞快地给邵仲上了药,又让梁康寻了块窄长的夹板把他的小腿固定,再下山的时候,便让梁康和府里另一个护卫联手一起将他抬下来。
老太太生怕邵仲脸皮薄不好意思进侯府,遂招呼着下人直接把他送进了门,胡氏这赶紧让下人去把海棠苑收拾了出来,让邵仲与梁康一道儿住了进去。
侯府里的下人都十分规矩,便是胡氏拨过来伺候邵仲的两个丫鬟荷叶与荷香,没有邵仲的传唤,也绝不进屋。梁康收拾好行礼,领着常安进门的时候,就瞧见邵仲歪在床边的软榻上,眯着眼睛,睡得正香。
“你可真是——”梁康绞尽脑汁地想找个适当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场景,可他到底读书不多,费了半天脑子也没想出来,索性放弃,啧啧道:“我说仲哥儿,你本事可真够大的,这一不留神就登堂入室了,再折腾一阵子,只怕不用你开口,那老太太就主动把卢家大娘子许给你了。”
邵仲眯着眼睛“哼——”了一声,声音里却是一片清醒,“大白天的,你做什么梦呢?”
“啊——”梁康微微诧异,不解道:“难道我说得不对?那老太太不是挺喜欢你的?”
邵仲缓缓睁眼,眼眸明亮幽深,“老太太好哄是没错,可大娘子的婚事,可不是她说了算的。方才你可曾听到大太太说了一句话?”
梁康闻言,迅速地回想了一番,记忆里的许氏果然如邵仲一般始终微笑不语,只有老太太和胡氏与她说话时,她才低声回上两句,至于旁的感激的话,却是一直不曾说过。照理说,七娘是她的女儿,她理当要更殷勤才对。
“我琢磨着,我这未来的丈母娘怕是看出点什么来了。”邵仲皱眉,满脸狐疑和烦恼。也正因为如此,明明都已经住进了侯府,可邵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怕什么?”梁康叉着腰,一副气壮山河的姿态,道:“我们仲哥儿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学有才学,嘴皮子会说,脸皮又厚,都已经进了侯府了,还怕搞不定丈母娘!”
“可偏偏缺一个合适的家世。”邵仲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他心里清楚得很,自从出现在卢家众人面前以后,他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许氏应该不至于不满意他的人品才学。只不过,身为七娘的母亲,许氏考虑得要更加周全。
国公府里头有多乱,那是全京城人都知道的,虽说他而今出了府,可到底还是邵家的嫡长孙。先前他是个“瞎子”,国公府的那些人才不放在心上,可而今眼睛一治好,那边只怕就不会消停了。尤其是而今老太爷的身体愈发地不好,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便是他不去趟那浑水,国公府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邵仲的心里愈发地烦躁,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又抓了榻上的薄被蒙在脑袋上,闷闷地道:“三师兄,我想干坏事儿了。”
“啊?”梁康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倒了杯茶,一口喝干,罢了才道:“要干就干,啰嗦什么。你要放火,我就给你添柴,保管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干。”
榻上的邵仲许久没有说话,梁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忽地起身走到榻边,一伸手就把该在他脑袋上的被子给掀了。探过头,只瞧见邵仲的一双眼睛已然通红,脸颊上有浓浓的湿意。
“哭啥子呢?”梁康一不留神就带了乡音,“你要是觉得感动了,就帮忙让二师姐嫁给我撒。”
邵仲果断地又把被子蒙头上了,瓮声瓮气地回道:“要不那柴火还是我自己添好了。”
倚梅园这边,七娘一直心神不宁,坐在榻上绣了一会儿花,针脚乱得一塌糊涂。想了想,还是索性把帕子扔到一边,让采蓝唤了外头素来爱打听消息的丫鬟进屋,问起海棠苑的情况。
“二太太拨了荷叶跟荷花去那边,不过邵公子只让她们在外头院子里伺候,近身的活儿依旧是他原来那个书童做的。老太太让崔妈妈送了支老山参,大太太也让采芹姐姐送了些跌打药……”
七娘想了想,又问:“瑞少爷和熠少爷可去过了?”
“他们一回府就被侯爷叫去了书房,出来后便去书楼看书了。”
七娘微微诧异,以卢瑞和卢熠的性子,晓得邵仲在,哪里还能安下心来读书的。于是又问:“可晓得侯爷与他们说了什么?”
这回那小丫鬟终于摇摇头,低声道:“奴婢不知。”
三十九
国公府远芳阁
二少爷邵广才进屋,姨太太汪氏就赶紧让丫鬟把房门关上,又唤了心腹丫鬟珊瑚去守门,自个儿拉了邵广进到里屋,待进屋站定了,才压低了嗓门,正色问:“传言可是真的?那小贱种的眼睛果真治好了?”
邵广咬牙跺脚,“应该是真的,下山的时候不少人就瞧见了。卢家传出来的消息,应该没有错。”
汪氏气得眼睛里直冒火,不甘心地朝桌上狠狠捶了两圈,小声骂道:“这个作死的贱货,原本还想着他已经出了府,就留他一条生路。既然他这么不识抬举,我们也就不用手下留情了。”
邵广闻言,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他狡猾得跟头狐狸似的,平日里又谨慎,实在不好下手。更何况,他而今还搬进了侯府,想要再动他,更是难上加难。”
“什么?”汪氏一气之下,顺手就把桌上的茶壶扫到了地上,发出“啪——”地脆响,银牙紧咬,只恨不得立刻冲到侯府去把邵仲抓出来,“那个小贱种竟然攀上了卢之安?”说罢,又恨恨地骂道:“便是侯府又如何?爵位还不如我们国公府显赫,明儿我去你姨母一趟,让她求王爷调几个能人异士过来,还怕弄不死那个小贱种。”
“对对,让姨母求王爷动手,我们还怕那个贱人不成。索性一并儿把小三也给灭了,省得我每日里瞧着他们娘俩儿就窝心。”相比起七年前就搬出府里不再往来的邵仲来,康氏所出的三少爷邵诚更让邵广恨之入骨。
康氏虽不是原配,却是正室,邵诚年岁最小,在府里却最是横行无忌,仗着自己嫡出的身份,对邵广总是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这让邵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私底下没少使法子想要除掉老三,可康氏行事极为谨慎,邵诚身边伺候的下人也都是她的心腹,邵广好几回偷偷使人给邵广下毒拉黑手,也都未成如愿。
“那个小贱种有什么可担心的。”汪氏的脸上显出残忍的笑意,“我的儿,你年纪小不懂事,我跟你说,十个邵诚也抵不过一个邵仲。你仔细回头看看,这些年来,康氏的名声都坏成什么样了,若说不是邵仲私底下推波助澜,我就把这茶壶给吃下去。那个小贱种,平日里装得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心机可深着呢。不说你和老三,就连你爹,也斗不过他。”
邵广有些不信,怀疑道:“他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些年还能被那个贱女人压得连大门都进不来?”
“你这榆木脑袋!”汪氏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邵广的脑门,没好气地回道:“他可是府里正正经经的嫡长孙,要真想进来,便是你爹亲自去拦,那也拦不住。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罢了。那康氏愚蠢如猪,弄不透他的心思,才会被他牵着鼻子跑,结果染了一身骚,弄得里外不是人。”
邵广被汪氏一点拨,依稀明白了些什么,使劲儿点头,咧嘴赞道:“还是娘想得周全。”罢了又咬牙冷笑,“绕他鬼灵精,也逃不出我们的五指山。”
康氏这边,也得了消息,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陈妈妈,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康氏屏退了下人,只唤了陪房的陈妈妈在身边商议,“先前只有老二一个人跟诚哥儿争,我依仗着门第出身倒还勉强能压制住,而今老大的眼睛又治好了,我们诚哥儿哪里还争得过?”
陈妈妈抚了抚康氏的手背,连声劝道:“夫人莫要急,您而今可千万不能乱。依奴婢看,而今最着急的可不是您,而是老爷跟隔壁那一位。”陈妈妈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东边的院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康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又犹豫地道:“陈妈妈的意思是让我静观其变,让他们鹤蚌相争,我才好渔翁得利?”
陈妈妈点头,“夫人您也晓得,老太爷先前就有意想把爵位传给那位,不过是因为他眼睛瞎了这才作罢。而今他既然好了,这事儿只怕还得提上来。旁人不说,老爷那里只怕最先坐不住要发作的……”
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康氏一拍手,正色应道:“不错,不错。我们家诚哥儿年岁还小,而今还不急。一切等老爷袭了爵再说。”说罢,又忍不住咬牙冷笑,“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那个贱人可是什么把戏都做得出来的。”
…………
晚上柳大夫亲自上门给邵仲换了药,查看了伤势后笑道:“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强壮,瞧瞧这伤口,不过一个下午的光景,这就消肿了。”
梁康闻言,赶紧凑过去瞧了两眼,果见那伤口处的红肿尽消,遂嘻嘻笑道:“既然伤得不重,我们是不是也不必非要在侯府里住着,回家也是一样的吧。”
邵仲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柳大夫捋须而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外头的伤是小事,这骨头里头的伤才是正经。若没个一两个月的将养,可千万莫要下床走动,要不然,骨头长不好,严重的可要成瘸子。”
梁康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
等换完药,柳大夫告辞离府,外头伺候的两个小丫鬟拎着药包去了厨房熬药,梁康这才凑到邵仲身边,小声问:“你先前不是说要干坏事儿的,怎么样,现在心里头可有什么主意了?”
邵仲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道:“就知道你满脑子没想好事儿。旁的事都不上心,一听说要干坏事儿,立刻就蠢蠢欲动。”
梁康气道:“这能怪我么?这要不是你自个儿把自个儿摔成这德行,我才懒得来管你呢。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太医院寻二师姐说话去。便是娶不到,好歹也能瞧几眼,总比成日里瞧着你要强。”
邵仲歪着嘴直哼哼,“怎么,难不成我长得不如二师姐好看?”
梁康直接不看他了。
邵仲跟他斗了几句嘴皮子,心情甚爽,遂朝梁康勾了勾手指头把他给招过来,小声把自己的计划说与他听。梁康闻言,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嘴半张着,险些没淌出口水来。邵仲见状,嫌恶地把他的脸给推到一边去。
“仲……仲哥儿……”梁康狐疑地看着他,眼睛里有犹豫不决的神色,“你当真——当真要做得这么绝?”
邵仲冷笑,“我哪里做得绝了?他们若是不动手,这戏便根本演不下去。若是他们能对我稍稍顾念些父子和兄弟的感情,怎会中计?既然他们狠心要除掉我,我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不成?左右日后都要撕破脸,倒不如早早地了断,也省得我们双方心里头都呕得难受。”
梁康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卢家大娘子呢。”
“她——”邵仲低头,方才还一片冰冷的眼睛里渐渐升起融融暖意,“她也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日后她嫁了我,还要受那边的气。”说罢,又顿了顿,不悦地道:“再说了,我若是不把这事儿给解决了,恐怕我那丈母娘根本就不会让我接近我媳妇儿。”
要不,这都大半天了,怎么也不见七娘过来瞧他一眼。
才郁闷着,就听到外头常安的声音,“公子,熠少爷和瑞少爷到了。”
梁康赶紧去开门,才走到门边,卢熠已经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屋,紧随其后的卢瑞则老实许多,不急不慢地往里走,瞧见梁康,还咧嘴笑一笑,打了声招呼道:“梁大哥好。”
梁康对着圆润的小娃儿半点抵抗力也没有,招招手道:“瑞哥儿来了,快过来让我捏一捏,看看又长胖了没。”
卢瑞笑眯眯的脸立刻就变色了,撅嘴不高兴地瞪了梁康一眼,躲着他溜到邵仲榻前,毫不客气地告状道:“邵先生,梁大哥真讨厌。他又笑话我。”
一旁的卢熠赶紧替他出头,梗着脖子朝梁康大声道:“瑞哥儿最近都瘦了,你还笑话他,真是要不得。”说罢,又关切地拍了拍卢瑞的肩膀,小声安慰道:“是真瘦了,你看,你的双下巴都没以前那么明显了。”
卢瑞愈发地郁闷,把脖子仰得高高的,疾声道:“我哪里有双下巴!”
梁康抱着肚子笑。邵仲则忍俊不禁地抚了抚卢瑞的脑瓜子,柔声劝慰道:“不着急,你年岁小,再多两年抽条了,保管就不显胖了。到时候熠哥儿抽得跟豆芽似的,你比他好看。”
卢瑞倒也没那么在意外表,不过是和卢熠一起Сhā科打诨地逗邵仲开心罢了,见他笑起来,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也都翘起了嘴角。
“邵先生你的腿还疼不?”卢瑞蹲□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邵仲的小腿,亮着眼睛问:“我这么摸疼不疼?”
“哪里就那么严重了。”邵仲还未回话,一旁的梁康就大声回道:“你们这个先生瞧着文文弱弱的,其实身体好得能打死一头牛,不过是些许小伤,不碍事。只不过伤在腿上,行动多有不便,你们有心就多来园子里陪他说说话,便是大好了。”若是还能把大娘子也一道儿拉过来,保管邵仲能好得更快!
“哎,本来还想叫姐姐一起过来探望先生的。”卢瑞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一句话顿时就把邵仲的心提了起来。
“可大伯母说,大姐姐是大姑娘了,不能随便见外男。”卢熠接口道,说罢又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摇头道:“大伯母以前可没这么迂腐,还老让我带着嫣儿出门走动呢。”
邵仲闻言,愈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许氏恐怕是多少看出了他的企图,所以才故意拦着七娘不让他们碰面。虽说他也晓得许氏是为了七娘着想,可被未来丈母娘这般防备着,邵仲心里头终究是五味陈杂,说不出的难受。
四十
天刚蒙蒙亮,采蓝就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赶紧披了衣服起身,绕过屏风进到房间里,却瞧见七娘已经起了床,正低着头摸索着穿衣服。采蓝赶紧快步上前伺候,口中道:“大娘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七娘微微蹙眉,平日里黑亮的眼睛此时却隐约笼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瞧着有些迷糊。
“方才做了个梦,吓醒了,睡不着,索性起来。”许是将将起身,声音略嫌嘶哑,仿佛带着微微的哭腔。采蓝听得一愣,凝眉看去,见她面上略有倦容,不由得问:“娘子做噩梦了?”
“唔——”七娘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并未继续往下说。采蓝闻言,心知她定是不愿说出口,遂不再追问,帮着她把衣服穿上,自个儿则闪去隔间飞快地换了衣裳,奔去厨房给七娘打水洗漱。
待采蓝走远,七娘这才慢慢地摸索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方才的梦,着实奇怪又吓人,七娘想,她是不是先前听了邵仲的话,心里有了阴影,这才会梦见自己成了寡妇。
可是,那梦境里的一切如此清晰而真实,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出嫁时那身大红嫁衣上的绣花……
太阳|茓有些酸痛,七娘索性不再胡思乱想,草草地把头发梳了,待采蓝端了热水过来,匆匆洗漱,尔后在外头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
再过一个来月,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胡氏早就与卢之安商议要如何庆祝。卢之安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只让胡氏向许氏多请教,这不,一大清早,胡氏给老太太请安过后,便领着两个丫鬟一起来了许氏院里。
才到花厅,就瞧见坐在厅里专心刺绣的七娘,胡氏凑过来看了几眼,立刻笑起来,夸赞道:“碧丫头年岁虽小,这手绣活儿却实在出色。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上赶着去学什么琴棋书画,倒把女红给落下了。照我说,那琴弹得好又有什么用,我做姑娘的时候也学过,手指头都磨破了,吃了不少苦头,可到现在——这都有多少年没摸过了。”
许氏听得她的声音,赶紧从里屋出来,低声笑道:“得了你了,就你那手琴技,还是不弹的好,要不,怕是老太太都要忍不住问我,咱们府里什么时候请了个弹棉花的过来。”
她们两妯娌感情好,平日都随意惯了,开起玩笑来也没那么多顾忌,一众丫鬟顿时忍俊不禁,七娘也捂嘴偷笑。胡氏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边笑边道:“可……可不是……上回我好容易有了些兴致要弹琴给之安听,结果他才听了几声,就说要去如厕,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之安哪里懂琴,不说你弹得不中听,就算请了京里的大琴师过来献艺,他照样得睡过去。”许氏笑着摇头道,又拉了胡氏上榻上坐下,低声问:“你特特地跑我这边来,可是有事?”
胡氏点头,遂把要给老太太做寿的事说给他听,罢了又道:“虽说不是整寿,但前几年之安都在外头领兵,难得今年能陪老太太一起祝寿,我的意思,是想大摆一场,热闹热闹,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老太太今年六十五,虽说而今身体还硬朗,可到底上了岁数,说不准哪天忽然就倒了的,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当然,这些话,便是亲近如许氏,她也不好说出口的。
许氏闻言,也正色应道:“府里也该热闹热闹了。”侯府上一次摆酒,还是卢嫣满月,距离而今已有好些年了。
见许氏也是这个态度,胡氏遂放下心来,又商议道:“府里这么多年不曾摆过酒,我这一时半会儿都不知该从哪里抓起。我记得原先嫂子的陪房里头不是有个姓刘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不晓得她而今身子骨可还健壮?”
许氏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应道:“刘妈妈而今在城外的庄子里养老,上个月还托人来府里请过安。身体倒是还不错,只是要做这么大的寿宴还是有些困难。不过她家的大儿子学了她手艺的七八成,而今就在城北的仙客来做大厨,到时候请他来掌厨也是不差的。”
胡氏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握着许氏的手连连感激道:“亏得有大嫂在,要不,我可真不知道去哪里抓人。下个月京城里有好几个府里都要摆酒,但凡是有些名气的大厨早就被定下了,我让柳管事找了两日,也没请到合适的人。若是连个厨子都定不下来,我哪里还敢提这做寿的事。”
“行了行了,你和我还客气什么。”许氏笑着道,又侧过头看了看七娘,忽地想到了什么,皱皱眉,终于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朝胡氏道:“碧舸年岁也不小了,若是算虚岁,这都有十五岁了。我琢磨着,她也该学一学怎么管事,要不,日后嫁了人,连个后院都管不下来。”
七娘耳朵尖,哪里会听不到她的话,顿时红了脸,悄悄地把头侧过去,低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绣花。
胡氏闻言也点头应道:“是这个理儿。这不正赶着老太太的寿辰,不如让碧丫头跟在我身边帮忙。我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在一旁帮忙,可算是解了围了。”胡氏说着,愈发地觉得这个主义好,遂高兴地一拍手,高声朝七娘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大娘子莫要绣花了,一会儿陪着我回去,咱们婶侄俩好好琢磨琢磨,这帖子怎么下,酒席怎么摆……哎呀呀,不能说了,光是想想就头疼。”
“侄女愚钝,就怕帮不上二婶婶的忙,反倒忙里添乱,到时候,您骂我就行了,可不准回来找我娘亲抱怨。”七娘笑着打趣道。胡氏拍手大笑,“那可不成,我若是骂了你,你娘亲定要来寻我的不是,她是将门虎女,我可打不过。”
屋里众人顿时哄笑。
七娘人聪明,虽不曾学过管事,可上手极快,跟了胡氏几日,便把府里的日常事务了解了清楚。胡氏对她也十分尽心,遇到七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俱是手把手地教。府里的下人们见状,对七娘也都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怠慢。
孟氏眼皮子最浅,一见七娘开始管事了,立刻把卢玉也送了过来,嘴里说着让卢玉跟着七娘一道儿学管家,可才说罢,又开口道:“我们家玉丫头最是聪明,算数算得快,不如二嫂就让她去管厨房?”
这厨房重地,每日里多少银钱的进出,又关系着全府上下近百口人吃饭的大事,平日里都是胡氏的心腹管着,哪里轮得到卢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来管。便是大度如胡氏,此番闻言也有些不悦,脸上顿时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玉丫头连菜都认不全,怎好由着她来管厨房。我们也就罢了,老太太和侯爷的吃食素来讲究,一丁点差错都出不了的,回头若出了事,是玉丫头负责呢,还是弟妹来负责?抑或是,我去寻三弟问问?”
一听胡氏把三老爷搬了出来,孟氏立刻住了嘴,尴尬地笑笑道:“我这不是不懂吗?既然如此,那二嫂就看着办,哪里要人帮忙,就让玉丫头去。她到底从小读书,认的字多,又会算数,怎么着也比大娘子强。”
当着七娘的面,孟氏竟然这么说话。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卢玉咬着牙,一张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人。屋里的诸位丫鬟也都不敢作声,低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
七娘早晓得孟氏的德行,听了她这话倒也不往心里去,笑笑着朝卢玉招了招手,小声道:“二婶婶让我去看明月轩送来的屏风,说是寿宴上要用到的,二妹妹若是无事,我们便一起去,可好?”
卢玉巴不得赶紧逃离这屋子,闻言立刻点点头。于是七娘便牵了她的手,朝胡氏和孟氏行礼后,便告辞出了院子。
到了前院,明月轩的伙计却还没到,七娘便拉了卢玉在院子里的凉亭喝茶说话。采蓝被胡氏借去管器具,这几日也忙得脚不沾地,七娘身边,只跟了两个三等丫鬟,行事略微愚笨些,让她们去沏壶茶,二人竟一齐去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回来。
二人在凉亭里说了一阵话,没等来那俩丫鬟,却瞧见梁康扶着邵仲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远远地瞧见邵仲,七娘竟下意识地想躲开,倒也不是不想见他,只是心怀愧疚,有些不敢见他。
邵仲因她的缘故弄折了腿,于情于理,她总该上门致谢。只是最近这些日子,许氏忽然管束起她来,倒也不是不让她出门,只是言语间总爱说起规矩二字。七娘若是心里一片坦荡倒也罢了,可她那柜子里还藏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总觉得许氏那些话,一字一句全都点在了自己身上,哪里还敢去见邵仲。
而今瞧见他这一瘸一拐,行动不便的可怜模样,七娘的心里头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大娘子,二娘子。”梁康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尔后又慌慌张张地朝她二人行礼,慌乱下手一松,邵仲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七娘见状,身子一动,差一点就要冲出来扶他。
“抱……抱歉……”梁康赶紧伸手扶住邵仲,不好意思地歉声道:“不知道二位娘子在此,贸然打扰,我们这就回去。”说着话,立刻就扶了邵仲要掉头。
七娘见状,心里愈发地不忍,遂出声拦道:“邵先生不必如此,左右也不是头一回见了,不必这般讲究。我和二妹妹只是在此稍事歇息,一会儿就走。邵先生难得出来,便多走走透透气。”说罢,顿了顿,又担心地问:“你伤势可有好转?”
邵仲这才缓缓抬头,一双凤目里流光溢彩。他意味深长地朝七娘看了一眼,勾起嘴角微笑,“劳烦大娘子挂心,已经好了许多。”
七娘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赶紧低下头,声音愈发低不可闻,“那……邵先生多注意休息,我们告退。”说罢,赶紧拉着卢玉飞一般地逃走了。
等到走廊尽头已经瞧不见七娘的影子,邵仲这才笑眯眯地道:“媳妇儿动心了。”
梁康瞥了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是先过你丈母娘那关吧。”
邵仲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郁郁地想踢梁康一脚出气,偏偏又伤在腿上动不得分毫,于是竖起肘子撞了梁康一记,咬牙切齿地道:“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讨厌!”
四十一
侯府老太太的寿宴还没到日子,七娘就又接了几个帖子。旁的人家还可以推掉,常家大太太那边却是不好推的。
常府里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小许氏说起这宴会就一肚子气,特特地跑到侯府与许氏抱怨了一番。
“……您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做派,哪里像官宦出身,分明就是个土财主!”
七娘坐在院子里与采蓝说话,里屋传来小许氏忿忿不平的声音,“好歹祖上也是做过官的,虽说而今没落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说是给老太太拜寿,一股脑来了十来个,全在府里头住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还想攀门好亲事,也不看看她家那两个闺女的行事气度,便是生得好看些又如何,京城里但凡是有些体面的,怎么会瞧得上她们。若是做妾,那姿色又不够了……”
看来这小许氏也是气极了,竟连做妾这样的事也拿出来说,也亏得是在许氏跟前,不然被旁人听了去,常府里可不又要大闹一场。
常府的宴会定在十月十五,名头是赏月,但京城里的人都晓得,谁府里头闲着没事儿干来寻这种麻烦,十有□是为了相看媳妇儿或是女婿的。
常家大公子今年才十七岁,先前一直没见小许氏四处打听适龄少女,而今忽然办这赏月宴,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仔细一打听,众人都是摇头苦笑。
却原来是常家老太太黄氏那边的亲戚上了京,随行两个闺女都有十五六岁了,正是寻婆家的时候,那黄家的长辈也不知是不是脑袋被驴踢过了,竟异想天开地想攀个高枝,特特地把两个女儿送来了京城,盼着常家老太太穿针引线,做一门好亲。
虽说常家老太太在府里头厉害得很,出了府,旁人却是不大卖她的帐,她使人打听了好几家,对方不是说孩子已经定了亲,就说不易早婚,悉数都被拒了。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得设宴宴请京城权贵,又生怕众人不来,便逼着小许氏四处打点,好多邀些人来。
“一想到为了那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要舍弃我这张脸,我就恨不得吐血。”小许氏还在屋里跟许氏抱怨着,“偏生老太太心向着黄家,整日里只催着我四处奔走,还动不动地说我不尽心。真是笑话,若是我们家青山要相看媳妇儿,怎么会请不到人,那帖子一发,有谁会推脱。这回可真是丢尽了脸面!”
许氏再能干,对旁人家的家务事也鞭长莫及,只柔声劝着,又道:“老太太那边既然说得死,你也就不必与她争论了。她们要攀高枝是她们的事,你只当不晓得。左右帖子照发,人家去不去,你又哪里能管得了。”
小许氏闻言,叹气道:“而今也只能这样了。”说罢,又道:“侯府的帖子我也一并儿带过来了,回头——大娘子去不去,都随她。”
她的话虽然这么说,可许氏又怎么会当真。若是连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拦着自家女儿不让出门,事情传出去,常家的赏月宴只怕真要成笑话了。
“对了,我听说国公府的大公子而今住在府上?”小许氏忽然想起这事儿,眼睛一亮,低声问。
许氏聪敏,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哭笑不得,“你不会是打邵家大公子的主意吧?我看他心气儿高,怕是瞧不上黄家的闺女。”
“我哪敢肖想他呀!”小许氏啼笑皆非地道:“不说邵家大公子的身份,他那样的品貌才学,便是公主也配得上,黄家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给他提鞋都不配。我是琢磨着,那孩子不是名气大么,若是能请得动他,旁人晓得了,冲着他的面子,来的人也多些,到时候场面也不至于太难看。”
事关邵仲,许氏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声回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给他下个帖子吧,至于人家去不去,可说不好。仲哥儿跌断了腿,虽说将养了一段日子好了许多,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便宜。”
“我也就是下个帖子,哪能硬逼着他去。”
许氏闻言却低低地叹了口气,苦笑摇头。邵仲平日里虽不大出门,可这一回,十有□都是要去的。
…………
小许氏临走前果然投了帖子给邵仲,梁康把帖子扔给他时,邵仲笑得眼睛都快瞧不见了。
“瞧瞧你这德行,真够出息的。”梁康见不得他得意,忍不住嘲讽道:“这要是让外头的人瞧见了,还不得瞎了眼睛。就你这货色,还被人捧成才子,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邵仲不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道:“你就是嫉妒。”然后就进屋去琢磨着过几日的宴会上要怎么跟七娘搭讪了。
梁康却故意要和他作对一般,紧随其后地也打算进屋,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你说,卢家大太太会不会不放心,特意跟着一起去。她虽是寡居不大好出门,可常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她便是果真跟了去,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邵仲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咧嘴,尔后手上忽然一动,“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忠言逆耳啊!”梁康踮着脚在门口大声吼,“仲哥儿你过河拆桥,以后会有报应的。”
最后梁康的诅咒还是未能如愿,许氏只让采芹和采蓝陪着七娘去的常府。邵仲虽与七娘顺路,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遂各乘了一辆马车,一齐动的身。
到了常府大门口,才下了马车,七娘就被府里的丫鬟们接去了后院,而邵仲则被引着去了花园,动作迅速得只够邵仲瞥了七娘一眼,尔后便是她翩然离去的身影。
“不着急——”坐在花园里的时候,梁康似笑非笑地劝他道:“既然是为了相看女婿,一会儿府里的小姐们定会出来,还怕见不着大娘子么?不过你也多少得注意些,那媚眼儿千万可莫要抛错了地方,若是被旁的姑娘接着了,只怕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邵仲闻言,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斜着眼睛瞧梁康,一脸审视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梁康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嘻嘻笑道:“我哪儿敢啊。常家的帖子可是你接的,我虽然听到了些许风声,可这没根没据的,我怎么好胡咧咧。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儿干,到处说人是非的长舌妇。”
那铁定就是有事儿了!
见邵仲的脸色明显沉下来,梁康也不好再隐瞒,说到底,他对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师弟一直有些发憷,再说了,日后他能不能娶到二师姐,还得靠邵仲出力呢。所以,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吊着他的胃口,把听来的小道消息一一说给他听,罢了又打趣道:“我听说那黄家的两位小姐虽说小家子气了些,模样却都生得不错。若真对你有意思,拥红倚翠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邵仲冷冷地看着他,声音竟然有些尖利,“三师兄若是存了拥红倚翠的心思,二师姐那里,也就不要肖想了。”他平日里素来都是三分正色,七分痞气,何时这般肃穆庄重,甚至还有些压抑的怒气。
梁康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头解释道:“我只是说笑的,仲哥儿你莫要当真。是我说错话了,你千万别再二师姐跟前提这事儿,要不,别说娶她,只怕她连瞧都不愿意瞧我一眼了。”
“你知道就好!”邵仲狠狠瞪了他一眼,责备道:“日后这种话绝不可再提,连玩笑也不能开。二师姐的性子你知道,我媳妇儿的性子我更了解。我若是存着那样的心思,自己就没脸去见她了,哪里还敢去上门提亲。”
梁康唯唯诺诺,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反倒是邵仲飞快地又变了脸,摸了摸下巴,作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来,“我生得这般英俊,十有□会被那两个小娘子看上,她们若是矜持老实些倒也罢了,若是跟宰相府的七娘子那般没脸没皮,我岂不是惹了一身的麻烦。”
梁康有心想要埋汰他两句,可刚刚才被他骂过,心里多少有些发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只一个人小声地嘀咕道:“人家都奔着高门大户去的,你就算长得跟朵花儿似的也没用。”
邵仲在花园子坐了不久,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多是京城里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瞧见了名满京华的邵大公子,多少有些不服气,想要来讨教一番。邵仲又哪里会把他们放在眼里,自然见招拆招,寸步不放。不多时,他所在的亭子里便积聚了六七个少年人,十分热闹。
七娘则去了常家三娘子的闺房与她聊天。常三娘子与七娘年岁相仿,模样十分娇俏可人,只是性子有些清高,喜欢吟诗作赋。她先前对七娘很是瞧不上眼,只觉得她是个乡下丫头,待说了一阵话,才晓得七娘也是读过不少书的,态度顿时亲热起来,拉着她又是诗文,又是歌赋的说个不停。
说了有两刻钟的工夫,外头的丫鬟过来禀告说老太太让她们去花园陪客。常三娘子的脸顿时拉下来,冷冷回道:“我不去!”
那丫鬟一脸为难地求道:“三娘子,求您别为难奴婢了。您若是不去,回头老太太怪罪下来,定要打死我们的。”说着,又朝七娘哀求道:“求表小姐您劝劝三娘子。”
三娘子只是板着脸不回话。
七娘是知道这里头缘由的,倒也不开口劝,只当是没听见一般。
那丫鬟见七娘一言不发,也无可奈何,只得低着头匆匆退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小许氏就沉着脸过来了。
小许氏倒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一进门就搂住三娘子,柔声劝道:“我的儿,娘晓得你委屈。可你真要犟着不出门,你祖母定要恼你,回头还指不定要如何罚你。左右你表姐陪着,你就赏脸去园子里转一圈。来的都是些熟识,还能不晓得你的品性,那两个没脸没皮的,我们就当不认得。”
三娘子气得一脸通红,哭诉道:“祖母好生糊涂,这……简直丢尽了我们常家的脸。日后,我们常家的小姐还要不要出门了。”
七娘知道此事势在必行,也帮着劝道:“三娘子莫要哭,我们不过是招呼朋友说几句话,旁的可是半点也不晓得,有什么可气可恼的。”
“你表姐说的是,那些事你们都不晓得,不必生气。”
三娘子到底还是懂事的,闻言拭了拭泪,终于轻轻点头,“既如此,那我与表姐就去院子里走一圈。”
“你哥哥也在前头,正在跟邵家大公子说话。你不是总夸赞说大公子的诗文写得好么,正好借机向他请教。”小许氏真怕她在院子里打个照面就回来,又搬出邵仲来哄她。
三娘子闻言,脸色果然好转,红红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邵家大公子也来了?”
“就在凉亭里坐着呢。”小许氏赶紧唤了丫鬟去端热水帮三娘子洗脸,又回头朝她道:“洗把脸后赶紧过去,要不,一会儿被那两位赶在了前头,岂不是恼死了。”
三娘子顿觉言之有理,赶紧听话地洗了脸,又由着丫鬟迅速地在她脸上抹了些脂粉后,拉着七娘的手,急急忙忙地去了花园。
四十二
常家在京城里也算是世家大族,府里早先还出过一位尚书,只是最近这十来年才渐渐没落,不如卢家那边显赫。但到底历经百年,这宅邸也有着侯府所不及的厚重与大气,屋顶与墙角的斑驳无一不显示着它独特而深厚的魅力。
花园并不大,却匠心独具,景致并非一览无余,而是千回百转、曲径通幽,小小的院子里栽种了不少翠竹,将视线悉数遮挡,只有特意留下的幽幽曲径绕着竹林蜿蜒。竹林深处有一座竹制凉亭,里头摆的桌椅板凳也都是竹制,历经了许多年,因保养得当,愈发地显得油光水亮。亭里燃了红泥小火炉,烹得一壶好茶,正汩汩地冒着热气,清雅的茶香缓缓渗出,与这翠绿的竹林相得益彰。
七娘与常三娘子进了花园,绕过几丛竹林,一眼就瞧见凉亭里正侃侃而谈的邵仲。他一向穿得朴素,今儿身上也只随意地套了身七八成新的藏青色袍子,挑了条肉桂色的腰带系着,头发悉数束起来,带着玉质小冠,真正的有种俊朗如玉般的质感。
她却是不晓得,这一身看似简单的衣服,却是费了邵仲不少的心思。衣服太鲜亮了不行,容易被丈母娘认为轻浮,太素净了又显得寒酸,衬不出他的俊雅气质,邵大公子把衣柜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了这么一身自认为是合适的衣裳,又精心地搭配了腰带和头冠,想着要给丈母娘留个好印象,不想许氏根本就没出门。邵仲失望的同时,又隐隐地生出些希望来,既然能允着他和七娘一道儿出门,说不定,丈母娘对他也没有那么反感?
“邵公子,是邵公子!”一旁的三娘子激动得拽紧了七娘的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小声道:“你说,一会儿我见了他说什么好?”
先是展云朵,而今又是常家三娘子!虽说七娘早晓得邵仲有女人缘,可这般冷眼瞧着,她心里头终归有些不痛快,忍不住暗自嘀咕,这表里不一的家伙果然会哄人,要不,怎么就引得这些不懂事的姑娘们一个个提起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
三娘子握紧七娘的手,迈开小碎步,快步朝凉亭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娇滴滴的声音,“三表妹,且慢一些,等等我们。”
三娘子脸上顿时变色,拽紧七娘的胳膊,陡地加快步子,丝毫不理会身后的人,飞快地进了亭子。
凉亭里有六七个少年人,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七娘粗粗地瞄了一眼,除了骚包邵仲之外,常青山也在,至于旁的人,她却是一个也不认得了。
“哥哥——”三娘子微微低头先朝常青山打了声招呼,旁的少年人见状,立时猜出了她的身份,忍不住悄悄打量,还有两个个子高大的少年郎显然对七娘比较感兴趣,从她进亭子起就一直瞧瞧地盯着她看,神色间颇有动容。
七娘低着头倒还不觉得,一旁的邵仲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地瞪着那二位,脸上阴沉得简直快要掉冰渣子了。
那两个少年郎却丝毫没有察觉,其中一个高大的黑面少年还兴致勃勃地朝常青山发问:“这二位是——”
“这是我嫡亲的妹子,”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头,常青山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害羞模样,低着脑袋红着脸,活像只腼腆的小兔子,“这……这位……”他说话时,悄悄地瞄了七娘一眼,又飞快地瞥开,小声介绍道:“是表妹。”
“原来是黄家大娘子。”那黑面少年眼睛一亮,眉宇间浮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显然把七娘当成了黄家那两位急着做亲的表小姐之一了。
“不……不……不是……”常青山慌忙挥手摇头,“这不是……”
“许二公子误会了,这位是平阳侯府的大娘子。”一旁的邵仲冷冷Сhā话,目光中犹如带着利刺,狠狠地扎进那黑面少年的眼睛里,“你要找的那位黄家娘子在后头。”他的目光朝凉亭外扫了一眼,瞥见路口花枝招展的两位小娘子,面上显出讥讽之色。
许家二公子闻言,下意识地扭头朝身后瞧了一眼,表情顿时僵住,飞快地又转过身来,咧嘴继续朝七娘打招呼,“原来是卢家的表妹。先前早听家母提起过,只是我不在京里住,今儿才回来,未来得及去侯府拜见,故不曾见过。方才唤错了名字,还忘大娘子莫怪。”
七娘微笑应道:“二公子无心之失,不必苛责。”说话时,隐隐觉得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看,悄悄用余光瞥去,果见邵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二人视线一相撞,邵仲飞快地朝她挤了挤眼睛,吓得七娘一口气险些没接上。她被邵仲弄得心神不宁的,竟没留意到许家二公子唤她表妹,更不曾反应过来他的身份。
因三娘子怎么也不肯去搭理黄家娘子,常青山无奈,只得勉强起身,红着脸朝黄家两位小娘子打了声招呼,将她们俩引进亭子里来。离得近了,七娘这才看清了这二人的长相与打扮,仔细一端详,顿时有些理解三娘子不肯搭理她们的用心了。
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家,正是水灵的时候,便是一身素装也能有清水芙蓉的效果。黄家这两位小娘子的五官相貌确实生得不错,不然,家里的长辈也不会生出借此攀附的心思来。只是这两位的打扮却实在有些过了头,小小年纪一身的金银首饰,衣服上头俱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花蕊上还窜着细如米粒的白珍珠,简直是富贵逼人,震得亭子里几个人顿时就哑巴了。更要命的是,这两位姑娘的眼神儿实在有些——不大端庄,那眼波不住地在凉亭里的几位年轻少年郎身上打转,眉目微扬,嘴角含笑,小小年纪竟有几分媚态。
“几位公子好。”黄家两位姐妹花齐齐地朝凉亭里的少年郎颔首行礼,行动间的身姿曼妙婀娜,腰肢轻摇,便有撩人的风情。
方才还兴致勃勃地想与邵仲说话的三娘子顿时就不说话了,七娘把头低得更低,常青山的红脸愈发地又红了一圈,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倒是有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顿时软了骨头,死死盯着两个姐妹花,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两……两位娘子好。”
三娘子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不屑的神色,起身朝常青山道:“我和表姐还有别的事要做,这里的事就交给大哥了。”说罢,竟拉着七娘就要走,浑然忘了还要向邵仲请教诗文的事儿。
邵仲心里头急得直跳脚,却又碍着身份不好说话,只得使劲儿地朝梁康使眼色。梁康虽有些拙笨,可到底在邵仲身边混得久了,一见他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心下好笑,想了想,还是决定帮忙,遂开口朝三娘子道:“常三娘子莫要急着走,听说常府花园里有两盆上好的墨菊,仲哥儿一直眼馋,不知今儿可有荣幸能一饱眼福?”
三娘子这才猛地想起正事来,闻言顿时喜出望外,笑着应道:“墨菊种在东厢的花园里,邵公子若是想见,还请移步往这边走。”
邵仲给了梁康一个感激的眼神,尔后扶着梁康的手缓缓起身,客客气气地朝三娘子道谢,尔后又朝她做了个手势,柔声道:“烦请三娘子带路。”
黄家那两位姐妹花虽被邵仲的容貌气度晃花了眼,但仔细一打量他的衣着配饰,心里头便认定了他是个落魄的士子,虽心有惋惜,却也没有再继续往他身上下功夫的心思。还巴不得他把常三娘子与七娘缠住了才好,也省得凉亭里几个少年人的眼睛老在她们俩身上打转。
这厢邵仲的欢喜劲儿还没过,许家二公子却忽然跳了出来,大大咧咧地Сhā嘴道:“我虽是个粗人,不会吟诗作赋,却独喜欢花花草草。难得府里还有墨菊,我也跟过去长长见识。”说罢,人已追了出来,“嘿嘿——”地朝邵仲笑了笑,眼睛里有说不出道不明的笑意,“邵公子不介意多带我一个吧。”
“二公子说的是哪里话。”邵仲咬牙回道,拳头紧握,只恨不得把他那满嘴白牙全都给捣下来。
许二公子朝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挤到七娘身边,笑呵呵地搭着话,“先前早听说大姑母膝下过继了一位娘子,还想着是怎样的妙人儿才能入得了大姑母的眼,不想今儿将将才到京城,就瞧见了大娘子。难怪大姑母喜欢,你这气度做派,倒跟我姑母年轻的时候有好几分相像。”
七娘听到此处,这才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您是——”
“这是许家三表哥。”一旁的三娘子笑着接话道:“今儿早上才到京城,结果就被我娘死活拖了过来。”
原来是许氏的娘家侄子!七娘闻言,神情顿时热络了许多,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笑意,“原来是三表哥,你回了京也不去府里招呼一声,娘亲若是得了信,定要欢喜得不得了。”许府十年前举家搬去了西北,京城里只留了个老宅子和一房下人,许氏得了闲,偶尔还会去老宅里看一看,与七娘说一说府里的事。所以,对于许家这位二公子,七娘虽不曾见过,却是久仰大名的。
这边邵仲见他们表哥表妹说得火热,心里头憋了满肚子气,偏偏没处发,还得作出一副风度翩翩,斯文温柔的样子来,只气得他呕血。好几回想阴阳怪气地Сhā两句话,又生怕被七娘嫌弃,只得咬牙强忍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在许二公子身上,脑子里已经把他鞭打了几十上百遍。
好在常家三娘子对邵仲甚是热情,不住地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好在邵仲连瑞哥儿都能应付得了,区区一个常家三娘子自然不在话下。
他们说了一阵诗文,邵仲忽地生出些心思来,不经意地把话引到了许二公子身上。二公子闻言,顿时哈哈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打架的本事最厉害,你们要说什么诗文歌赋,我却是一窍不通的。”
“是么?”邵仲面上泛出浅浅的笑意,眉目间愈发地俊朗。他指着梁康道:“我这个师兄也是个喜武厌文的性子,平日里只要是听说谁的功夫好,总要忍不住想要切磋一番。既然二公子是高手,不知能否指点指点我这个师兄,让他多少长些见识,省得他整日里吹嘘自己本事大,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梁康不敢置信地盯着邵仲,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脸,“啊啊——”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瞎激动什么!”邵仲把他的手指头打下来,脸上微笑如初,脑袋微微凑到梁康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听得见,“狠狠揍他,回头我把二师姐接到我家来住。”
七娘眉头抖了抖,悄悄朝邵仲瞥了一眼,又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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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白道人一共有四个弟子,老大罗方和老三梁康都是练武的胚子,打小就跟着白道人学了一身好武艺。至于邵仲,他进门晚,身子骨也不如那两位清奇,故只学了些皮毛,轻功倒是不错,爬起墙来身手极为利落。
梁康自幼父母双亡,打从五岁起就跟在白道人身边,到后来邵仲入了门,他与邵仲脾性相投,尔后便赖在他身边不肯走,对外宣称是邵仲的侍卫,但相熟的人大多晓得他的身份,对他十分客气。
只是常家三娘子却是不晓得的,见梁康与许二公子打起来,心里头自然向着自家表哥,紧握着拳头可劲儿地给许二公子打气。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许二公子出身武将世家,身上的功夫自然非比寻常,二人才过了一招,二公子立刻诧异地“咦——”了一声,尔后脸上显出兴奋又好奇的神色,眨巴眨巴眼朝梁康上上下下一顿打量,低声道:“竟然真有两下子。”
说罢,手一展,摆出认真迎斗的姿态,高声喝道:“再来——”
梁康也难得遇到敌手,兴头立刻被调了起来,如果说方才还是受了邵仲的引诱而动手的话,这会儿则是兴致盎然地主动出击了。
梁康的武功走的正统路子,除了白道人所传授的武当拳法外,还有大师兄罗方从福王府别的侍卫那里学来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极为精妙,而许二公子则要乱得多,但他打小在西北边疆长大,打架就跟家常便饭似的,经验十分丰富。故二人斗了一阵,依旧旗鼓相当,分不出胜负。
邵仲的眼力还是有的,看了一阵,就晓得梁康便是胜了,也占不到多大便宜,遂朝梁康招呼着让他们停手。但那二人打得正酣,哪里愿意停,只当没听见一般继续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正所谓拳脚无眼,二人年岁又轻,打起来自然没有那么多顾虑,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在旁人府上,乒乒乓乓地险些快把常家的花园子都给拆了。这还不算,许二公子又高声朝三娘子喝道:“三表妹快去给我们拿两把长刀过来,我要来领教他的刀剑工夫。”
常三娘子难得见到这样的热闹,闻言立刻应了一声,赶紧提着裙子往里院跑,一旁的邵仲见状,赶紧又朝采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帮忙?”
采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朝身前伫立的七娘看去,见她的眼神始终落在场上那二人身上,并未注意到这边,想了想,这才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朝常三娘子所去的方向追去。
见采蓝渐渐远去,邵仲的贼胆一点点地冒出来,脚上也不动声色地朝七娘方向挪动,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端正又磊落的姿态,东看看,西看看,清风拂面一般的潇洒。
“行了你了。”
他正聚精会神地朝七娘靠近着,耳畔忽然传来她低低的声音,猛地一抬头,瞥见七娘明亮的眼睛,目光清澈,眼神里全是了然,分明早已洞悉了他的企图。
“你方才说的话,我全听着呢。”七娘缓缓转过头,目光依旧放在那继续缠斗的两人身上,“好好教训我表哥,嗯——”她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尾音拖得长长的,还隐隐地挑了一声,本是责问的语气,可听到邵仲的耳朵里,怎么着都觉得有点**的意思了。
“你耳朵真好使。”邵仲苦着脸,倒也不狡辩。想了想,又厚着脸皮道:“我就是……有点儿吃醋。”他这话一说出口,忽然觉得,其实这些话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出口。反正都已经说了,索性便说得更明白些。
于是,邵仲舔了舔嘴唇,哑着嗓子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对你——唔,喜欢得紧,反正我以后要娶你,不管你娘答应不答应,反正我就死皮赖脸地赖在你身上了。那什么常青山,什么许家二表哥,通通都要打跑……”
他说了一阵,不见七娘那边半点回应,心里头越来越虚,声音也越来越低下去,还有许多许多到了嘴边的甜言蜜语也都不由自主地吞回了肚子里,一脸担心地偷偷打量七娘的表情,生怕她生气翻脸。
“……等……等我家里头的事一了,我就去……就去府里提亲。”邵仲一咬牙,索性就开始耍赖,“你……你要是不允,我就堵在侯府门口不走了。”
七娘到底是年轻女孩子,陡然听了他这一通**的表白,一时间心里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有羞有恼有生气,当然,也有淡淡的发自内心的甜。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邵仲独角戏般地说了一阵话,这会儿倒是愈发地利索起来,说起话来不复先前那般紧张胆怯,声音里多了一份志在必得。
七娘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你这小流氓!”
邵仲厚着脸皮跟人家小姑娘说这种混话,本就没期望等到七娘温柔妩媚的笑意,而今见她虽瞪眼骂人,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你做梦”“休想”之类的话,心里头顿时如明镜一般,高兴地咧嘴直笑,欢喜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说话的这会儿,常三娘子已经领着下人抱着刀剑朝这边跑了过来。七娘到底不如邵仲那般习惯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见状立刻心虚,飞快地往后头挪了几步,距离邵仲远了许多,这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邵仲心知不能逼得太紧,见状也不动声色地离七娘远了些。
“如何了,如何了?”常三娘子冲上前,一把拽住七娘的胳膊,疾声问,尔后忽地瞥见七娘通红的脸,不由得一阵诧异,关切地问:“表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上这么红?”
七娘心里暗骂了邵仲一句,面上却作虚弱无力状,掐着嗓子哑声道:“许是方才吹了风,有些头疼。”
常三娘子闻言,立时紧张起来,赶紧道:“那可不能再在这里待了。这园子里四处透风,而今又正值深秋,一会儿热一会冷的,一不留神就要病倒了。”
她这话一说,采蓝也担心起来,上前扶住七娘道:“奴婢扶大娘子去那边花厅里坐着吧。这边风硬,仔细染了风寒。”
常三娘子虽还想再多看会儿热闹,却到底还是懂礼数的,见状只回头多看了两眼,随即便引着七娘去花厅休息。
还未出花园,就瞧见黄家那两个姐妹花袅袅婷婷地朝这边走过来,每走一步,那腰身便微微一拧,裙摆便格外荡漾,只看得一旁那几个少年郎眼睛发直。
“这哪里像是闺阁千金,分明就是一副勾栏□的做派。”常三娘子凑到七娘耳边,咬牙着恨恨地埋怨道:“真是丢人显眼。”
七娘苦笑安慰:“我们只当没瞧见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黄家那位姐妹花显然没有这个自觉,一瞧见她们俩,立刻就贴了上来,娇声嗔怪道:“二位表妹不是引着许家表哥和国公府大公子去看墨菊了么,怎么还在这里。莫不是故意躲着我们不成。唔——我们姐妹俩可不依哦。”
不说常三娘子,就是七娘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恨不得躲着她们走,越远越好。常三娘子性子直,闻言冷冷回道:“既然晓得就该收敛些,莫要上赶着来讨人嫌。”说罢,拉了七娘就要走。
那黄家两姐妹闻言竟然花容失色,嘴一撇,眼圈一红,泪珠儿飞快地就落了下来,二人拿帕子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凄惨,边哭还边道:“是我们不懂事,表妹若是恼了我们,要打要骂都随你,可千万莫要与我们生分了,到底是亲戚一场……”
那几位少年郎见她们二位哭得梨花带雨的,顿时生出不少怜惜之意,争先恐后地柔声安慰,还有不懂事的,竟不悦地朝常三娘子看了几眼,虽未明说,可那责备的眼神却十分明显。
常三娘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一张小脸一会儿一会儿白,还待破口大骂,一旁的七娘紧紧拽住了她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这才止住了。
“二位娘子的哭声还是小了些。”方才七娘一直冷眼旁观,自然看得常三娘子透彻。黄家这两姐妹一边哭,一边还偷偷地朝花园深处探看,十有□是从那几个少年人口中得知了许二公子和邵仲的家世,把主意打到了他们俩身上。许二公子是七娘的表兄,邵仲又是……无论是谁,也轮不到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觊觎,于是七娘说话也□祼地一针见血,“里头两位贵公子正忙着比武,你们想引得那二人注意,恐怕得大声嚎哭了。”
黄家姐妹闻言哭声顿时一滞,那几个少年郎也陡地一愣。他们也都不笨,先前被黄家姐妹美色所惑,脑子难免迷糊些,而今听七娘一点醒,多少明白了什么。先前黄家姐妹对他们的离去半句话也没有,到后来却忽然说起也要过来赏菊,若说没有半点旁的心思,他们也不信。
几个少年郎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沉默不语。
七娘牵着常三娘子的手不急不慢地朝花厅走。常三娘子这会儿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了,端着架子慢条斯理地往前走,口中还低低地道:“可怜几位不明就里,为他人作嫁衣裳,哎——”
四十四
常三娘子并没有引着七娘去花厅,而是径直去了常家老太太院子里告状。这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孩子,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便是常三娘子这样瞧着清高又冲动的,也懂得先入为主的道理。若是等到黄家两姐妹先反应过来,跑到老太太这里来告状,以那俩姑娘哭哭啼啼的本事,便是到时候有小许氏在一旁护着,只怕常三娘子也要倒霉。
但而今却是不同,常三娘子红着眼睛一通哭诉,便是老太太再护着她娘家那两个侄孙女,这会儿脸上也挂不住了。
“……虽说两位姐姐生得美貌,可到底还是得注意些分寸,原本钱家公子与何家公子都十分有心,可她们俩却犹自不满足,偏偏还要追着二表哥和邵家大公子。那二位是什么样的身份,祖母也是知道的,最后可好,不止没在那二位面前讨得好,反倒得罪了原先那几位公子……”
常三娘子闭口不言那黄家姐妹怎么在她们面前装腔作势的事儿,可话里的意思却只差没明说那二位水性杨花、轻佻无耻了。
老太太闻言,一张老脸顿时沉下来。一旁的小许氏心里头恨得呕血,嘴里却还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替黄家姐妹辩解一番,低声道:“英儿莫要胡说,你那两位表姐都是正正经经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来。”
“我又哪里浑说了。”常三娘子哭道:“院子里头那么多人瞧着,卢家大娘子也在,二表哥和邵大公子也在,我都无地自容得不敢见人了。母亲若是不信,您让杜鹃去打听打听,那几位公子可不是气得够呛。”
正说着话,常青山就一脸愣愣地进了屋,瞧见常三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的,立时就傻了眼,哆哆嗦嗦地问:“出了什么事,三妹妹怎么哭得这般厉害,可是受了委屈?”说罢,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陡地一变,疾声问:“可是钱家二小子欺负了你?”
小许氏沉着脸,不动声色地问:“大郎怎么这么问?”
常青山见小许氏脸色不变,心知自己怕是猜错了,顿时就红了脸,低着脑袋,吞吞吐吐地小声道:“方才来兴过来禀告说,钱二和何家老幺忽然走了,连告辞的话也没过来说一句,儿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才想过来问问。”
他这话倒是立刻与常三娘子哭诉的内容吻合了,且常青山又素来是个老实人,老太太哪里还有不信的,闻言脸色愈发地难看,沉着脸吩咐身边的妈妈把黄家两位娘子请去客居,又让小许氏帮忙寻个教规矩的妈妈,说是不学好规矩不准再出门。
七娘看罢了热闹后才起身告辞,常三娘子却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常府里虽说也有几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姐妹,可都是庶出的,三娘子素来清高,如何看得上她们。便是对七娘,她先前也多少有些不屑的,直到七娘为了帮她,出言刺了黄家姐妹那几句才让常三娘子大呼痛快,一时间便引七娘为知己,而今哪里舍得让她走。
小许氏见状,也笑着劝道:“大娘子难得来一趟,便与我们家英儿多说说话。她被我惯坏了,脾气可大了,你这做姐姐的多说一说她,我说的她还不听。”
既然小许氏都开了口,七娘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无奈应下。
屋里正热闹着,门外忽然急匆匆地闯进来一个小厮,急得满头大汗,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禀告道:“不好了,表少爷与邵公子打架,把亭子给掀翻了。”
众人:“……”
那小厮说的话其实有些夸张,花园里的凉亭虽说受了些摧残,但还不至于掀翻的程度。许二公子和梁康也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儿,立刻住了手,老老实实地过来向老太太和小许氏请罪。
邵仲也硬着头皮一道儿跟了过来,言辞恳切地向众人表示愿意承担责任的决心。且不知老太太心里头到底怎么想,但面上还是一片和蔼,反倒柔声细语地劝慰了邵仲和许二公子一番,又道:“那亭子建了许多年,经久失修,便是你们不动它,只怕也快塌了。”说罢,又瞪了先前报信的那小厮一眼,责怪道:“多大点事儿,一惊一乍的,没来得吓到了这几个孩子。”
老太太这样的和蔼可亲,与方才那副乌云盖顶的模样可真是千差万别。七娘朝常三娘子瞥了一眼,她也正朝七娘看过来,二人会意,相视一笑。
许二公子与梁康不打不相识,这一架下来,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回府的时候,竟已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让邵仲郁闷的并非他二人的交情,而是许二公子竟然厚着脸皮跟到了侯府,他嘴里说着要去府里向许氏请安,可邵仲总觉得,那个黑脸大侠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怎么总是偷偷地朝七娘看,怎么看向七娘的眼神儿中总透着一股子——猥琐。
一到侯府,许二公子便去给许氏请安,邵仲才得了机会赶紧把梁康拽进院子里,一脸严肃地警告道:“以后离那小子远点!”
“什么?”梁康顿时大叫,“仲哥儿你好不讲理,我好容易才找到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你凭什么要拦着我?”
“志同道合?”邵仲斜着眼冷冷看他,“他跟你一向觊觎二师姐了?”
梁康气恼得满脸通红,怒道:“仲哥儿你能不能别老是拿二师姐威胁我?你再这样,我可真的要恼了!”
邵仲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见梁康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心知这会儿若是跟他硬碰硬,两人铁定会闹出别扭来,遂立刻变了脸,笑嘻嘻地道:“跟你开玩笑,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不过是想让你心有体会。那小子对我媳妇儿图谋不轨,我自然防备他。若是换了你,有人贼兮兮地盯着二师姐看,你怕是早就跟人打起来了。”
梁康的性子本就单纯,被他一哄,态度立刻就软和下来,哼唧道:“瞧瞧你那点子出息!不过是多瞧了那丫头两眼,怎么就图谋不轨了。要真算起来,大娘子跟崇智还是表兄妹呢,不说看两眼,便是说说话也没什么。”
说罢了,忽又想起一事,眼睛一眯,贼眉鼠眼地问:“今儿在园子里,你跟卢家大娘子说什么了?靠得那般近,还一脸荡漾。牵到人家的小手了没?”
“什么牵手不牵手,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做这种事。梁康你实在太无耻了!”邵仲一脸正义凛然地骂道:“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再说了,你们俩都在,我真想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没法下手啊。”
若不是这两个碍眼的家伙在,他便是冒着被七娘扇两个耳光的险,也要去试着牵一牵她的小手的。
梁康瞪着他冷笑连连。
邵仲挑了挑眉毛,一脸得意,“我跟我媳妇儿说了,等国公府的事儿一了,我就去提亲。”
梁康顿时跳起身,激动道:“她应了?”
“没有。”邵仲利索地回道,依旧一脸得瑟,“可她也没反对,左右就是默认了。”
“啧啧,小姑娘果然爱俏。”梁康啧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亏得你模样生得好,要换了旁人,那就是个无耻之徒。”
邵仲一点也不觉得梁康是在讽刺他。
“那府里的事,你真想好了?”梁康话题一转,气氛顿时肃穆起来。邵仲的脸上一扫方才得意洋洋的姿态,嘴角泛起讽刺的笑意,沉声道:“早晚的事儿,早了早好,省得我心里头扎着一根刺,难受。”
梁康有一阵子没说话,沉默了许久,才小声试探道:“你那法子,是不是太阴损了些。要真成了,你倒是能从国公府摘出来,你爹那边儿,可是半点念想都没了。他这辈子不就图着这个爵位么?”
“我这才是为他好呢。”邵仲冷冷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本来就跟那几位搅在一起,若是袭了爵,指不定要掺和到何种程度。与其等到日后被抄家问斩,倒不如现在就断了他的念想,日后便是没了那些荣华富贵,好歹还有命在。”
想到邵家那不靠谱的大老爷,梁康也是一阵头疼,扶额摇头,低声道:“日后你爹怕是要恨死你了。”
“他本来就恨我,不多这一星半点的。”邵仲无所谓地摇头道:“他若是心里头对我还有半点父子情分,这个套他根本就不会跳下来。既然他不当我是他儿子,我又何必再自作多情,反倒是让自己心里头更难受。”
梁康见他嘴里虽说着绝情的话,可眼睛里到底还是带了些哀色,一时间心里也软得不行,柔声劝慰道:“你也莫要想太多了,左右师父和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再过不久,这事儿一了,你就能去侯府提亲。过个两年开府成亲了,日子那才好过呢。”
说到这个,邵仲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微微笑了笑,正色朝梁康看了一眼,道:“明儿我去一趟太医院,把二师姐接回来。她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亲了。”
梁康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四十五
侯府老太太的寿宴邵仲没能出席,说是裕王府下了帖子。
“本是不想去的,只是那边说,到时候祖父也会到场。”邵仲一脸恳切地朝老太太致歉,“自我离府起,到而今已有好些年不曾见过祖父,心中着实挂念。先前又听说老太爷卧病在床,久治不愈,我这做孙子的不曾侍奉过一日,实在惭愧。故只得来请祖宗原谅则个。”
老太太最是心软,听了他这话,顿时就老泪纵横,抹着眼睛道:“你这孩子就是孝顺。天可怜见的,这么懂事的孩子,那作爹的怎么就做得出来。”
一旁的崔妈妈赶紧柔声相劝,邵仲也笑着劝慰了几句,又道:“上个月庄子里送了两棵灵芝过来,说是在自家山上采的,请我师父瞧过了,虽不如北边的珍贵,药效却是不差的。故今儿带了过来给老太太祝寿,您可千万莫要推辞。”
邵仲在侯府住了有一个月,老太太特意叮嘱厨房仔细调养,他也投桃报李,时不时地让庄子里送些新鲜土产,偶尔还有南边的绸缎和刺呈给府里的女眷,更少不了小孩子的份儿。东西虽不算贵重,却能看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正因如此,老太太才愈发地觉得这孩子品性纯朴,难能可贵。
邵仲把老太太哄得高兴了,尔后又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搬回自家院子。老太太心知他的顾虑,客套了两句后终是应了。回头却又叮嘱胡氏道:“仲哥儿有阵子没在家里头住了,家里只怕什么都没有,等走的时候,你让人送些米粮蔬菜过去,省得他临打临时还得差人出去买。”
胡氏俱一一应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却把卢之安唤了过来,把邵仲要去裕王府赴宴的事说与他听,罢了又皱眉道:“也不知怎的,我这一下午总琢磨着这事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说这些年国公府一直拦着仲哥儿不让他进门,这眼看着邵家老太爷身子渐渐不行了,他们拦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忽然下帖子请仲哥儿上门。那裕王爷跟邵家大老爷一向黏黏糊糊的,怕不是设了个圈套还害仲哥儿吧。”
卢之安闻言,亦是一脸严肃。
“便是果真如此,我们只怕也没法拦。”卢之安叹了口气,无奈摇头,“母亲您也说了,那是裕王府下的帖子,仲哥儿又有七八年不曾见过老太爷,怎么也不好推辞。裕王府特意把宴会安排在母亲的寿辰那日,恐怕也是事先就想好的主意,为了就是不让我借机跟过去。”
“那可如何是好?”老太太顿时急了,霍地站起身来,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咬牙道:“看来这并非我想多了,分明就是他们有恃无恐地设了圈套引着仲哥儿往下跳。他若是不上当,回头定又要传出些谣言来诋毁他。这可怜的孩子,这可要如何是好?”
卢之安赶紧起身将老太太劝下,又道:“母亲莫要急,明儿我虽去不了,请旁人也是一样的。别的不说,仲哥儿的母舅家也有几个能人,韩家老太爷虽不在京里,那二老爷总还是在的,有他护着,必不会让国公府的人害了仲哥儿。”
老太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二日大早,卢之安果然派人去了韩府,谁料下人却回报说,韩家二老爷昨儿就出了城,到底去了哪里,府里的人却也说不上来。
到了老太太寿辰这一日,韩家二老爷依旧没有回京,卢之安心知肚明这定是国公府的把戏,偏偏又没有证据,只特意派了书平去隔壁,寻了邵仲好生叮嘱一番。
大清早邵仲便与梁康和常安出了门,在巷口的豆腐脑摊子上吃的早点,尔后慢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梁康始终心神不宁,每走几步总要回头看邵仲两眼,见他面色如常,才稍稍沉下心来。
走了几步,梁康又有些不放心,凑到邵仲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可都准备好了?”
邵仲连瞧也懒得瞧他,沉声道:“大师兄办事我放心。”说罢,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你能别这么紧张么?一会儿到了裕王府,你要还是现在这副模样,我可真不敢带你进去。人家一瞧见你这样子,就晓得不对劲。”
梁康赶紧揉了揉脸,尔后又咧嘴僵笑,“现在怎么样?”
邵仲扶额,“你还是别笑的好,待会儿到了裕王府,也别盯着旁人看,仰着脑袋目不斜视,装出高傲的样子来。”
“那可是裕王府,老子怎么可能高傲得出来。”梁康没好气地跺脚骂,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摆了个清高不爱看人的冷脸,斜瞥了邵仲一眼,冷冷问:“这样子怎么样?”
邵仲总算满意地点头。
他们仨一直在街上晃到了中午,邵仲在裕王府门口又侯了一阵,待瞧见那日头渐渐到了天上正中央,才让常安去敲门。很快便有管事打扮模样的出来应门,瞧见邵仲,那管事立刻媚笑着迎出来,弯腰弓背地上前道:“是大公子到了,真是稀客稀客。快里头请,我们王爷方才还念叨着您呢。”
邵仲微微点头,并不说话,态度略嫌傲慢。梁康见状,也跟着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脸色微沉,十足十的高傲姿态。那下人见状,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转身过去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所有的笑意也都消失无踪。
“我祖父可到了?”一边往里院走,邵仲一边问。
那管事闻言,绿豆眼里厉色一闪,立刻又低下头,赔笑回道:“国公爷身子不大爽利,陪王爷说了会儿话,便暂先去了林翠园那边歇着。大公子可要先去见见国公爷?”
“不着急。”邵仲不急不慢地继续往前走,“既然到了王府,理应先去拜见王爷才是。既然祖父已经歇了,我等会儿再过去看他老人家。”
管事连连点头称是,低着头,强笑着将邵仲一行人往里头院子里引。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许久,这才到了王府花园。裕王是太上皇的三儿子,其母妃是颇受上皇宠爱的纪贵妃,本身又极能干,恰逢今上虽是元配嫡出,可先皇后却早已过世,裕王爷难免生出些旁的心思,早些年没少与今上作对,便是后来今上登基,他仗着太上皇的宠爱依旧不加收敛,便是在皇帝面前也常常蹬鼻子上脸,十分嚣张。
不止如此,他经营了这么多年,手里头纠集了一大群朝臣,时不时地在朝堂上与陛下作对。而邵家大老爷,就是其中之一。
裕王府是太上皇所赐,是前朝某宰相的旧邸,一共有七进院落,规模宏大,方正大气,花园子却是沿用的南边园林的风格,引水作渠,堆石为山,另有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精巧细致。西边的花园里种着一色儿的桂花树,可惜已过了开花的季节,只余下一片殷殷的绿意。
花园里早已坐了七八个人,邵仲斜瞥了一眼,赫然瞧见了自己父亲和二弟邵诚,心中顿时冷笑,面上却挤出笑来,故意作出勉强的样子,硬着头皮朝邵父行礼问安。
邵父而今满脑子都是阴谋得逞后的得意,便是心里头对邵仲再嫌恶,而今却也不得不作出慈爱可亲的模样来,强笑着朝邵仲点头,柔声招呼道:“仲哥儿过来与父亲做一起,我们爷俩儿有阵子没说话了,正好趁机多聊聊。”
一旁的邵诚也是一脸假笑,客套地朝邵仲寒暄,又道:“大哥眼睛好了也不回府看看,祖父一直挂念着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还念叨着你的名字呢。”
邵仲闻言,眼圈顿时有些发红,说话时声音里竟有些哽咽,“祖父他……身体可好?”
“不大好。”邵父的脸色略微有些沉重,重重叹了口气,无奈摇头,“最近这两年愈发地沉了,晚上还总是睡不好。哎——”
邵仲揉了揉眼睛,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会儿孩儿就去看看祖父。”
邵父闻言,眼睛里有阴霾一闪而过,尔后又立刻恢复常态,依旧是慈爱又和蔼的眼神。
邵仲虽说了要去探看国公爷,可落座之后便与周围的客人寒暄,一会儿裕王爷到了,他又十分殷勤地与裕王爷聊着天,好似全忘了方才自己说过的话。一旁的邵诚瞧着,终于有些坐不住,好几次想开口催,都被邵父悄悄拦了。
邵诚正心急如焚,外头忽又传来下人的传唤声,“福王爷到——太子殿下到——”
不止是邵父和邵诚,就连裕王爷闻言也都眉头直跳,心里头也都“咯噔——”一下,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园子里众人纷纷起身时,福王已经领着年轻的太子风风火火地进了园子,一进门,就先朝裕王爷板起脸,真真假假地责怪道:“三哥好不讲义气,府里头设宴请客也不叫弟弟一声。若不是方才经过时太子殿下偶尔说起,我们岂不是就要错过了。早听说王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儿我要大快朵颐,吃个痛快。”
一脸稚嫩的太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朝裕王爷歉声道:“我方才只是偶尔说了一句,不想七叔竟然当了真,三叔莫要怪我们不请自来才好。”
裕王爷勉强笑笑,客气地请他二位落座。
福王大大咧咧地一ρi股坐下,忽瞧见邵仲,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大公子也在?”说罢,眼睛的余光又瞥见了邵父,他的脸色愈发地复杂起来,“哼——”了一声后,便没再与邵仲多说一句。
这忽然来的二位大神让裕王爷心里有些打鼓,他本就疑心重,又晓得邵仲与福王素来走得近,这会儿难免就想得多些。
心里头正犹豫不决,就见太子涨红着脸朝身边的侍卫说了句什么,那侍卫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转过身来抓了个下人问了两句,尔后朝太子点点头。太子见状,立刻捂着肚子起了身,悄悄地随着那侍卫离了席。
很快的,便有下人过来向裕王爷禀告,原来太子腹痛,方才急急忙忙地如厕去了。
邵仲与隔壁的一位大人换了座位,意欲与福王长谈,邵诚见状,愈发地着急,谁不知道邵仲能说会道,若是他与福王说得来了兴,哪里还会想着要去林翠园。心一横,也不顾先前邵父的叮嘱,起身朝邵仲提醒道:“大哥方才不是说要去探望祖父的么?祖父一直念着您呢,若是晓得你都到了也不去看他,老人家只怕要生气的。”
邵仲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终究还是起了身,回头又殷勤地朝福王道:“在下先去厢房那边探望祖父,一会儿回来再与王爷叙旧。”
他才起身,立刻就有个十□岁的小厮上前来引路,恭恭敬敬地道:“大公子这边请。”
四十六
邵仲方才饮了两杯酒,脸上浅浅地泛出些潮红,走了几步,忽地停住,扶着廊柱打了个趔趄。身后的梁康赶紧上前搀扶住他,关切地问:“是不是刚才喝多了。”
“才喝了两杯。”邵仲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眉头深深皱起来,目光有些迷离,“许是方才空腹喝的,才格外上头。”说罢,又揉了揉太阳|茓,有气无力地朝那小厮吩咐道:“你去厨房给我弄碗醒酒汤来。”
那小厮闻言,脸上顿时显出为难的神情,犹豫道:“这……国公爷还等着您呢,大公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邵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宇间笼着一层乌云,眼睛里盛满了戾气,怒气仿佛随时可能倾泻。
“大公子让你去,你啰嗦什么。”梁康板着脸冷冷道,一脸高傲地瞥了那小厮一眼,声音里没有半点人气,“一会儿惹恼了他,他索性就坐在院子里跟你死扛。回头王爷晓得了,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那小厮哆嗦了两下,再不敢出声反对,赶紧低声应了,连连赔笑着退了下去,心里头却只把这两位恨得要死。
等他快步从厨房端了醒酒茶回来的时候,人就傻了。这走廊里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修长削瘦,一个身形未成,小厮定睛一看,顿时就想往回跑——那一身华服的少年人赫然是方才出来如厕的太子殿下!
“诶诶诶——”梁康眼尖,没好气地飞过去拦住那小厮,口中骂道:“你是瞎了眼还是怎地,见了太子殿下竟然躲着走,莫非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手里端的是什么?给我闻闻!”说罢,不由分说地把小厮手里的醒酒茶抢了过去,又抬脚踢了他一把,恶声恶气地道:“不是说了要引大公子去见国公爷么,你跑什么跑?”
小厮一骨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哀求道:“奴才方才想起来厨房那边儿有急事,要不,奴才另寻个人来领大公子去林翠园。”
梁康冷笑,绕着他不急不慢地走了两圈,阴阳怪气地道:“方才让你去厨房端个醒酒汤你就推三阻四,这会儿瞧见太子殿下反倒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觉得,老子能信你?别给老子整这些幺蛾子,赶紧引了大公子去见国公爷,若是耽误了时辰,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边的太子闻言,眼睛亮了亮,偷偷拽罗方的衣袖小声道:“吾常听七叔说,国公爷年轻的时候骁勇善战,英武逼人,立下汗马功劳,故一直心驰神往,欲能得见一面,了此夙愿。既然大公子要去见国公爷,不如我们也一道儿。”
罗方点头应道:“国公爷定然也十分乐意见到殿下的。”
那小厮闻言,脸上顿时吓得惨白,浑身上下都在筛糠一般。邵仲见状,眉头紧紧拧起,沉声道:“殿下,我看这奴才有些不对劲。”
“倒像是干了什么坏事儿被逮了,你看他这一脸心虚的样儿。”梁康不客气地踢了那小厮一脚,伸手把他拽起来,哼道:“老子偏要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儿,还不快快从实招来?”说着话,就要动手教训他。
“算了算了!”一旁的邵仲却开口喝止,一脸不悦地道:“太子殿下还急着要去探望祖父呢,别在这里耽误了时间。赶紧让他带路!”说罢,又冷冷瞪了那小厮一眼,声音里寒冰澈雪,“若是还敢再推三阻四的,要你的小命。”
太子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素来温和的邵家大公子都发了火,心知定是这小厮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有些恼,脸上一沉,斥道:“王府里的下人竟然这么不懂礼数,一会儿见了王叔,本王非要仔细问一问。”
“殿下恐怕是误会了。”一直不作声的罗方忽然开口,“这奴才应该不是王府的下人。”
“怎么会?”太子一挑眉,回头看他,疑惑地问:“既然是要引大公子去林翠园,自然是要府里的奴才,怎么会让个外人在王府里乱跑?”
罗方正待回话,那小厮已经急急忙忙地起了身,飞快地往林翠园的方向走去。邵仲和梁康脸色微沉,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太子自幼在深宫长大,脑子里想的东西自然比寻常百姓要负责得多,到了这会儿哪里还会察觉到不对劲。见状也不再多问,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不对劲——”到了林翠园,太子终于忍不住凑到罗方身边小声嘟囔道:“这园子里竟然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只怕是有人在此设了局,等着大公子往下跳呢。莫非还埋伏着刺客?还是王府的妾室丫鬟?”太子年岁虽小,世面却见过不少,张口几句设想就把罗方给弄得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说话时,那小厮已经颤抖着走到了厢房门口,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又侧耳听了听,罢了,强作笑容道:“国公爷兴许是睡着了,不如太子殿下和大公子改日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邵仲已经沉着脸狠狠推开了房门,口中沉声唤道:“爷爷,我是仲哥儿,我来看您了。”
屋里却悄无声息,不说回应,连微弱的呼吸声也没有。
“爷爷,爷爷——”邵仲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作答,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飞快地冲进屋里。后边的太子见状,吓了一大跳,尔后赶紧拽住罗方的胳膊使劲儿往屋里冲。
“爷爷——”邵仲两只眼睛涨得血红,抱着床榻上毫无生气的邵老太爷痛呼出声,“是——是谁害你?”
太子殿下急得一颗心都快吐出来了,赶紧冲上前查看老太爷的病情。待见老太爷气息全无,太子也顿时慌了手脚,好在一旁的罗方还算镇定,飞快地朝梁康挥手骂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寻太医?”
梁康愣了一下,才猛地回过神来,边跑边蹦地出了门,嘴里还高声喊着“太医,太医在哪里?”
“狗胆的奴才,你竟敢谋害国公爷!”罗方一声厉喝,太子也随即缓过神来,猛地一拍脑门,那奴才可不是最大的嫌疑。回头一看,却已不见了方才那小厮的身影,罗方义愤填膺地直跺脚,朝太子拱手道:“殿下,那奴才跑了,请允许属下去把他给追回来。”
太子急得直跳,小小的个子蹦起了一尺高,“追追追!我也一道儿去追!大胆的狗奴才,竟敢在本王面前谋害朝廷重臣,逮到了他非要满门抄斩不可。”说着话,已经迈开大步抢在罗方前头冲了出去。
屋里很快只剩下邵仲和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老太爷两个。邵仲手指微动,迅速地在老太爷的几处|茓位上揉了揉,又伸手在他的手腕处探了一阵,终于察觉到有微弱的脉动,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揉,眼泪顿时唰唰地往下淌,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才把东西收好,外头果然有了动静,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门口,却是停下来,邵诚在外头虚情假意地问:“大哥,祖父他老人家可曾醒了,两位王爷亲自过来探望,你是不是出来迎一下。”说着话,手里却暗暗用劲儿,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邵诚一脸惊恐地瞪着屋里,指着邵仲道:“你你……你对祖父做了什么?你把他老人家怎么样了?爷爷——爷爷——”说着话,人已经冲了进屋,狠狠地扑到床边,大声地嚎起来。
屋外的邵老爷也是一惊,尔后神色慌张地冲进屋,瞧见被邵诚推到一边两眼通红的邵仲,他的脸上隐隐闪过狠厉之色,但很快又被悲痛所遮掩,抬脚就朝邵仲踢去,口中怒骂道:“你这个阴险狠毒的不孝子,老太爷对你宠爱有加,你怎么恨得下心来对他下手。老子要杀了你,杀了——”
邵老爷一边哭骂着,一边朝邵仲拳打脚踢。一旁的邵诚还嫌不够热闹,可劲儿地在一旁添油加醋,“祖——祖父昨儿晚上说,要把爵位传给父亲,今儿便是为了这个来和大哥商议,希望他莫要往心里去,左右日后这爵位还是他的,没想到——没想到大哥竟然会恼羞成怒对祖父下毒手……你也太……太狠心了……”说着,又抱着老太爷一通嚎哭,鼻涕眼泪全都挤了出来,煞是难看。
邵仲始终一言不发,由着邵老爷打了一阵,忽地抬头冷冷刺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进来的时候,祖父就已经这样了。”说罢,那带刺的目光又迅速地朝这屋里扫了一圈,先是邵老爷,尔后又是裕王爷,最后落在邵诚脸上,哼了一声,低低地道:“我却不晓得二弟什么时候还学了这岐黄之术,站在门口就晓得老太爷噎了气,真真地难得。”
裕王爷脸色微微一变,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福王始终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邵老爷脸上一僵,尔后又飞快地掩饰道:“我方才探过了,老爷子果然没了气息。你敢说不是你做的!不过是为了个爵位,竟然敢谋害长辈,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邵仲丝毫不惧地看着他,语气也同样的决绝,“邵老爷真是青天神探,一没找大夫,二没问口供,红口白牙地就盖了这么大顶帽子在我头上。这罪名若真坐实了,我邵仲的小命今儿可就落在这里了。你眼里头没我这个儿子,我且不说什么。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可你今儿这是要我死!我若是再由着你这么下去,可真真地对不住我那早死的母亲。难得今儿两位王爷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我邵仲发誓,今日与国公府了断一切关系,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自去承你的爵位,日后你发达了,我绝不会去纠缠,待你百年之后,也别妄想我还能去你灵前烧一炷香。”
邵老爷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抓起桌上的烛台就要往邵仲身上砸。这回邵仲却是不再由着他打了,身形微动,便已躲开了他的攻击,口中还冷冷道:“邵老爷您仔细些,若是伤到了我,我可真舍得下脸去府上要医药费的。”
邵诚哪里还看得过去,一把抱住邵老爷,疾声劝道:“父亲莫要与这畜生动气,他杀了祖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自然要血债血偿。您又何必与这将死之人斗气。”
“你说我杀了人,我就杀了人?”邵仲终于冷笑出声,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哈哈大笑,“我说我进门的时候祖父已经这样了,你们一个字不信,你说的话却如同圣旨一般?我问你,你可是亲眼瞧见我动了手?还是说——你早就知道祖父会被人害死?”他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指责邵诚设下险境,故意害死邵老太爷,尔后引着他上当了。
邵诚顿时噎住,一张脸又青又白,尔后又迅速镇定下来,冷冷道:“一会儿官差来了,你看他们信不信你。”不管这场戏有多少破绽,邵老太爷死在邵仲怀里都是事实,且王府里早就派人放了邵老爷要承爵的消息出去,只要他咬死了邵仲杀人泄愤这一点,不怕定不了他的死罪。
邵仲却不理会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裕王爷,上上下下的打量,尔后眯起眼睛微微笑,“王爷为何要害我?”
裕王闻言大怒,厉声喝道:“邵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诬陷本王!”他见邵仲一脸镇定,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对劲,故没有出言指责他谋害邵老太爷。只是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没想不到他脱身的办法。就算有福王在,他方才一直在席上与众人饮酒,又哪里能作得了证。
邵仲笑,“那引我过来的奴才难道不是您府上的?”
裕王爷终究还是决定撇清关系,冷冷道:“那奴才是国公府的下人,可不是我们王府的人。”
“哼——”一旁的福王忽然笑出了声,抬头见众人全都齐齐看着他,他又赶紧挥挥手,道:“继续继续,本王还没看够呢。”
邵老爷与邵诚的脸色愈发地难看。
屋里气氛正诡异着,大门口忽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太子殿下眨巴眨巴眼瞧着大家伙儿,一脸疑惑地问:“大家怎么都来了?”
四十七
太子一出声,裕王爷马上就明白症结出在何处了,僵着脸朝太子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尔后又义正言辞地朝邵老爷道:“邵大人恐怕是急昏了了,不然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晓得么,怎么做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老爷子身体本就不好,兴许是一时病发才晕了过去。邵大人莫要急着胡乱指责人,还是先请大夫看过再说。便是果真出了意外,也不好说是大公子下的手。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们谁也没瞧见到底出了什么事,怎能这么随随便便一大顶帽子就扣到大公子头上。说到底,这还是你嫡亲的儿子呢。”
邵老爷闻言顿时晕了头,连话也不会说了,瞠目结舌地瞪着裕王爷,一脸的惊诧与意外。
他先前与裕王爷说好的可不是这样,只消把邵仲堵在了屋子里,到时候便随着他安Сhā各种罪名,为了这,裕王爷还特意挑选了今儿赴宴的宾客,所图的不过就是把邵仲的罪名坐实。
便是这圈套的漏洞再多,有这么多证人在,不怕坐不实他的罪名,便是日后没有证据定罪,可他弑祖的名声却是传了开去,便是他的母舅家本事再大,也挡不住全京城的悠悠之口,他便再也没法承爵。
邵老爷本就不算聪明,而今被裕王爷当头一棒砸得晕头转向,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邵诚却是一门心思只想把邵仲踩到脚底,也不多想裕王爷话里的深意,大声嚷嚷着道:“王爷莫要替这畜生说好话,他是什么人物难道还有谁比我们更清楚。真真地貌忠实奸,心狠手辣,早先他甜言蜜语地哄得老太爷高兴,一门心思地想要把爵位传给他,谁料老天爷有眼,让这畜生瞎了眼睛,这事儿才耽搁了下来。而今他眼睛一好,立刻就寻上门来要承爵。老太爷不答应,他就狠下毒手。如此丧心病狂的恶人,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能抵消他的罪过。”
他说话时屋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Сhā话。邵老爷偷偷瞄了裕王爷,见他面沉如水,愈发地觉得不对劲,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停了嘴。
太子一会儿看看红着眼睛一脸讥讽之色的邵仲,一会儿又瞧瞧跪在地上满面愤慨的邵诚,仿佛猜到了什么,并没有急着开口。
屋里诡异地寂静了一阵,忽听得“噗嗤——”一声笑,福王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面捂着嘴,一面扭头问邵仲,“大公子最近去过国公府?”
邵仲一脸悲愤之色,但终究强忍住没有发作,闻言遂躬身回道:“回王爷的话,在下回京后不慎摔断了腿,平阳侯府老太太慈悲,接了我在侯府里住着,这一来月并不曾出门。直到前日接了王府的请柬,这才搬回了自己院子,不过也不曾出过平安巷半步。”
“这可就怪了。”福王似笑非笑地盯着邵诚冷冷问:“你既然不曾去过国公府,方才二公子也没瞧见,怎么就一口一个要抢爵位的话,我这边儿听着,还以为二公子亲眼瞧见了还是怎地。”他说话时脸上虽带着笑,眼睛里却是森森寒意,目光犹如利刃,狠狠地刺在邵诚的心口。
邵诚被他那森冷的目光一阵扫视,顿时心慌意乱,张嘴想狡辩,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浑身直冒冷汗,东张西望地想要寻到事先串通好的那小厮,可满屋子扫了一遍,也没瞧见人。心里头只把那混账奴才骂得狗血淋头,又期望着他能出来作证,言明方才听到邵仲与老太爷争吵的事儿。那该死的狗奴才,回头若是寻到了他,非要宰了他不可!
始终未曾发话的太子终于忍不住了,嫩着嗓子软软地开口,“我晓得是怎么回事。”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
太子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仰着脑袋,指着邵诚得意道:“他自然是要这么说的,因为害了国公爷的不是旁人,就是这个混账东西。”
众人顿时一阵喧哗,邵老爷却是护着这个儿子的,闻言立刻急道:“太子殿下莫要浑说,方才犬子一直在席上不曾离开,老太爷无论如何也绝非他所害。”
“不是他,难道是本王?”太子年轻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领我们过来的那奴才在外头走廊里一瞧见本王就吓得浑身发抖,满口推脱着不让我们过来。本王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遂跟着大公子一起进了门,才进来就瞧见老太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那奴才却是寻了机会转身就逃了。”
竟然是太子与邵仲一起进的门!
裕王爷虽早已猜到了真相,可听太子真正说起,却还是忍不住暗自骂了一句娘,心里头又有些怀疑那邵仲是不是早猜到了这个圈套,所以才将计就计,反把邵家那两父子给推了进来。
一时间,他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贪图那四十顷地的庄子,信了邵老爷的怂恿,帮着他设这个局。也亏得他脑子好使,关键时候替邵仲说了几句公道话,日后这事儿便是传出去,他也好撇清了关系。
邵诚闻言也吓得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么的冷的天,背上的衣服赫然汗得透湿。他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圈,很快抓住了太子的最后一句话,那没用的奴才已经逃了!
于是赶紧把心放回肚子里,竭力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和恐惧,颤抖着回道:“竟……竟是那狗奴才下的毒手?老太爷待他不薄,他竟做下如此穷凶极恶之事,简直是畜生行径。我便是把整个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狗奴才找出来,剜心剔骨,以祭老太爷在天之灵。”
“他一个奴才,哪里敢对老太爷下毒手,分明是有人指使。”太子冷笑,稚嫩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嘲讽之意,“至于那个奴才,就不劳二公子费心了。若是连这么个奴才都抓不住,本王哪里还有脸回来。不过说来也奇怪,本王让罗侍卫撬开了他的嘴,他竟然交待说是二公子吩咐他引大公子去见的国公爷,又说二公子还叮嘱他,等大家伙儿都过来了,他再出来指证大公子与国公爷在屋里争吵——”
“噗通——”一声响,邵诚腿一软,已经瘫软在了地上。邵老爷满脸恐慌地出声辩解,“太子爷明鉴,两位王爷明鉴,那奴才的话不足为信呐。定是那狗奴才下毒害了老太爷,反把罪名推在了诚哥儿的头上。太子殿下与王爷可千万莫要信了那奸人的话。”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早晓得他如此烂泥扶不上墙,就该另扶了邵仲上位,好歹承了他的情,日后行事总该便宜些,更不至于反被牵连上。
“真是奇了怪了。”福王呵呵地笑出声,立刻抓住了邵老爷话里的纰漏,“原来邵老爷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远远地瞧了老太爷一眼,竟然就晓得他是中毒身亡。方才你不是还说老太爷是大公子害的么,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大公子要如何下毒?邵老爷怎么一会儿一个说辞。”
“还不止呢。”太子咬牙帮腔,“方才半点证据也没有,邵老爷就一口咬定了国公爷死在大公子手里。而今那犯事儿的奴才招认出了二公子,他反倒是一口一个陷害。都是你儿子,这心眼儿也太偏了吧?或者说,国公爷遇害的这案子还另有玄机?”
这太子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越是锋芒毕露,几句话立刻就把邵老爷跟邵诚钉在了一起,只差没明说他们爷俩儿串通起来陷害邵仲了。邵老爷被他刺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太子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弑父。
到了这光景,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说他们来王府前就暗暗通过气,关键时候要出面帮衬邵老爷一把,可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地步,连裕王爷的脸色都阴沉成那样了,余下的这些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哪里还敢帮邵老爷说话。
屋里静了半晌,一直沉默不语的邵仲终于开了口,沉声问:“请问太子殿下,那下手的奴才在何处?”
太子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地道:“我让罗侍卫把人送去刑部了。”说罢,又笑眯眯地看着邵仲作天真无邪状,“父皇说,这些事情归刑部管。三叔,七叔,我做得可对?”他又扭过头朝裕王爷和福王爷看过去,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裕王爷的眼睛抽了抽,违心地表扬了两句。福王爷点头微笑,“太子殿下愈发地沉稳了。”
邵老爷眼睛一翻,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邵诚慌忙把人扶住,正要开口叫人帮忙,却见屋里众人皆是一脸嫌恶,生怕被缠上的表情,心里顿时恨得滴血。与此同时,梁康急急忙忙地拽着太医院的副医正蔡太医冲了进来,冒冒失失地大声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再晚就怕国公爷撑不住了。”
满头银发的蔡太医气喘吁吁地骂道:“你这年轻人好不讲理,我一个老头子哪里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再跑几步可不就要了我的老命。”说罢,忽地瞧见这屋里的架势,顿时唬了一跳,赶紧噤声朝太子和两位王爷行礼。
太子和颜悦色地道:“蔡医正莫要恼,这个侍卫也是一时情急。国公爷有些不大好,您快过去瞧瞧,看还有没有救。”他方才听邵老爷和邵诚满嘴都是毒杀二字,心里头已把床上那面无人色的国公爷当成了死人。想像着老太爷早年在军中的勃发英姿,再看他而今这副模样,不由得愈发地对邵家两父子嫌恶至极。
蔡太医恭恭敬敬地应了,缓步踱到床边,又朝一直守在床头的邵仲点点头,尔后才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指轻轻搭在老太爷的脉门上。
“咦——”蔡太医挑了挑眉毛,口中发出轻轻的惊讶声。
众人齐齐地朝他看过来,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蔡太医却住了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众人等了一阵,不见他说话,陆陆续续收回了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着眼色。
邵诚给邵老爷掐了一阵人中,总算把人给弄醒了。二人却是不敢再作声,低着脑袋,恨不得自己消失在屋里才好。
蔡太医把了一阵脉,收回手,又凑到老太爷面前翻开他的眼睑瞧了瞧,捋着下颌的短须道:“国公爷这是中毒了。”
“祖父可有性命之忧?”邵仲红着眼睛,关切地问。
蔡太医笑笑,“这倒是没有,不过,国公爷这毒可真是中得蹊跷。”
见众人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蔡太医十分得意,提了提嗓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回道:“国公爷中的这种毒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断肠花,名字听着吓人,其实并不致死。有些愚民谣传,说这种毒无色无味,剧毒无比,中毒者浑身上下毫无伤痕,仿佛窒息而亡,便是仵作也查不出来。其实他不过是种迷|药,不过效力强了些,脉搏几不可查,难怪大家都以为国公爷殡天了。”
闹了好半天,原来国公爷竟然没有死!
邵老爷呆呆地瞅着床上依旧毫无气息的老太爷,不知到底是悲伤还是欢喜。回头老太爷醒了,谁喂他喝的药自然一问就明白,只怕连他都逃不过责难,可老太爷救回了一命,好歹他跟邵诚罪不至死……
“不过这断肠花可不是随便得的。”蔡太医顿了顿,脸上带了些得色,继续道,“这本是我们济民堂的伙计收药的时候弄错了单子,才得了几斤,整个京城也只有我们一家药店有售,回头去店里问一声,就晓得是谁买了它。我们店里那抓药的小学徒打小就在铺子里做事,生得一双好眼,只要是见过一回,就没有认不出来的。”
邵诚气息不稳,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十八
邵仲和梁康出了裕王府,两个人都像做梦一样。
邵仲抬头看天,天上碧蓝如洗,那纯粹的颜色让人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他忽然有些茫然,这些年一直哽在喉间的那颗利刺被拔走,却还是难免会留下深深的伤口,血漫出来,有一种钝钝的痛楚。但这样到底比先前痛快过了,痛楚过去,那伤口总会慢慢地痊愈,只留下浅浅的印记,他不看它的时候,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怎么看起来还不是很高兴?”梁康见邵仲呆呆地仰头看天,一言不发,心里忽然有些担心。无论他有多聪明,多狡猾,下手有多狠毒,可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还只是个少年人啊!
邵仲红着眼睛转过头来看,眼睛里有未擦干的泪水,悲伤而绝望。梁康的心陡地刺了一下,也跟着难受起来。
“你娘的——”某人抹了把脸,张口骂道:“你害死我了,没事儿往那帕子上抹那么多姜汁干嘛,老子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梁康忽然被他这一句话奇怪的话给拎了出来,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再抬头看时,邵仲已经不急不慢地迈着八字步走远了。
两个人出了巷子,又慢悠悠地往家里走,才走了不多远,福王爷的马车追了上来,“上来——”福王爷在车里道,车帘没有拉开,只微微地颤了颤。邵仲眨了眨眼睛,朝梁康使了个眼色,尔后利索地跳了上去。
“太子殿下。”邵仲恭恭敬敬地朝太子行礼,又谢道:“今日多谢殿下仗义执言,不然,在下今儿可真是走不出这裕王府了。”
太子笑眯眯地瞧着他,不说话。福王斜睨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邵仲依稀猜到了点什么,又不确定,只悄悄地打量太子的脸色。看了半晌,才终于苦笑,叹了一口气,老实交待道:“在下死罪。”
太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故作老成地上前拍了拍邵仲的肩膀,安慰道:“大公子莫要怕,本王不是小气人。今儿这事也怨不得你,换了旁人,遇到这样的亲眷,只怕早就被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你也不过是自保。”说罢,眼睛里又闪过一丝厉色,沉声道:“先前早听旁人说邵家老爷品行不端,不想他竟歹毒至此,为了点权势竟弑父灭子,方才他又一股脑把所有的罪过全都推到了邵诚的身上,莫非真以为能撇清了关系。”
邵仲闻言顿时苦笑。他本以为邵老爷只是厌恶他这个要占了他爵位的嫡长子,而今看来,他的心里头从头到尾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到了关键时刻,无论是老子还是儿子都能推出去抵罪的。
“本以为大公子只是文章写得好,不想这三十六计也是信手拈来,日后还要多亲近才好。”太子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邀请道:“而今大公子与国公府撇清了关系,日后若要出仕,只怕不好走国公府的路子。若是大公子不嫌弃,不如先到我宫里来。”
太子小小年纪,却有着一副与他面孔极不相符的玲珑心思,而今为了拉拢邵仲,却是连“本王”这样的称呼也不用了,径直地说起“我”来。他虽是今上嫡出,却非长子,虽说父皇待他亲厚,可待其余的几个兄长也是同样的器重,尤其是大皇子已经开了府,又在吏部当差,颇得众朝臣的赞赏,太子殿下如何能不着急。
邵仲虽说本不想拉太子入局的,可而今事已至此,便是反悔也来不及。既然太子已经开了口,他便没有回绝的份儿,仔细想一想,虽说当年他被害的时候太子年岁也还不算大,可名声却是极好的,圣上对他也是常有褒奖,至于日后他能不能顺利登基——邵仲也就懒得再想了。
一念至此,邵仲遂郑重地朝太子行下属之礼,面上亦是一片肃穆,“属下拜见太子殿下。”
…………
平安巷子里十分热闹,马车到了巷子口,邵仲便请太子和福王留步,自个儿蹦了下来,与梁康步行回家。远远地就瞧见侯府大门口停了一大排马车,只留了大门口的地方供出入,侯府管事满脸堆笑地在门口迎送客人,瞧见邵仲,远远地朝他打了声招呼。
“可要去一趟侯府?”梁康问。
邵仲想了想,轻轻摇头,“左右昨儿都已经给老太太说过了,她不会介意。再说了,今儿在裕王府的事儿没多久就会传开,我这时候可不是该伤心欲绝地在府里起不得身么,这时候摸到侯府去,被旁人瞧见了,还不得又有话说了。”
梁康闻言甚觉有理,赶紧搀扶住他,压低了嗓门道:“做戏就要做全套,来,哭一个被大伙儿瞧瞧。”
他本只是开个玩笑,不想邵仲果真把藏在袖子的帕子又掏了出来,在眼皮上摸了一把,眼泪顿时又唰唰地往下淌。罢了,他又泪眼婆娑地朝侯府门口瞧了一几眼,待确定有人瞧见了,这才委屈地扁了扁嘴,低着脑袋进了自己家门。
梁康:“……”
邵仲算计得不差,不多时,他在家门口悲愤欲绝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侯府,因裕王府发生的事儿还没传过来,自然引得侯府众人纷纷猜测,有说他在外头被人打了的,有说被国公府的康氏责骂了的,种种不一而足。
后头花园里的七娘自然也听到了风声,脑子里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这混蛋又在作戏了”。可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邵仲和她说过的要与国公府了断的话。好好的,若不是与国公府那边发生的冲突,他能站在大门口哭?
园子里旁的女娘们也议论纷纷,展云朵最是性子急躁的,立刻跳了起来,急道:“大公子莫不是去了国公府,不然,这京城里头有谁会给他委屈受。他那样霁月光风的人物,若不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怎会在外人面前露出悲伤形态。”
国公府的那些龌龊事儿早被邵仲添油加醋地在京里传了个遍,谁家不晓得邵老爷与康氏的行径,而今听了展云朵的话,亦觉得有理,纷纷点头称是,义愤填膺地帮着腔。
七娘虽对展云朵的话不敢苟同,但心里头着实担心,遂让采蓝寻了个伶俐丫鬟去前头打探消息。不一会儿,那小丫鬟便回来了,朗声应道:“前头的太太们也都在议呢,老太太说昨儿大公子就过来打过招呼,说是裕王府下了帖子请他过去,国公府的老太爷和老爷们也都在的。”
原来是在裕王府受了委屈!
七娘的心一突,愈发地担心起来。若是只有邵老爷一个,她却是不担心的,邵仲的本事有多大她心里头很清楚,邵老爷这么多年也没能把爵位抢过去,可见他绝非邵仲对手。可是那边却赫然多了个裕王爷!七娘虽久居闺阁之中,但多少还是听人说过,那裕王府里的侧妃与邵老爷的妾室是亲姐妹,那二人的关系自然亲密,邵仲一人深入虎|茓,自然要被人欺负!
园子里顿时炸开了锅,便是常三娘子这样在外人面前不爱多话的人也义愤填膺,更不用说唯恐天下不乱的展云朵了。
“也不知大公子可有伤到了哪里?”
“可不是,我听说他一个人住着,身边只有两三个伺候的小厮,连个丫鬟都没有。”
“那可如何是好?小厮们粗手粗脚的,哪有丫鬟细心。若真是受了伤,还不得一个人生生地忍了。”
七娘咬唇不语,一旁的展云朵终究忍不住过来与她商议道:“大公子不是就住在隔壁?到底邻居一场,是不是让个丫鬟过去看看?”
七娘虽然也这么想,可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安排的,想了想,才回道:“老太太素来怜惜大公子,待他犹如亲孙子一般,而今听了这信,应是早就派了下人过去询问了。诸位姐妹不必担心。”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理,遂纷纷点头。展云朵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边得了信的可不止老太太,连卢瑞和卢熠也听到了消息。卢瑞顿时就红了眼睛,卢熠脾气更急躁些,立刻拍案而起,急道:“我们去隔壁府上瞧瞧,看邵先生是否安好。他若是伤到了哪里,我非……我非要去国公府大闹一场不可。”
今儿老太太大寿,不少宾客都带了自家孩子过来,女娘们都由七娘接待,男娃儿则都跑到卢熠这边来了,这一群小萝卜头唯恐天下不乱,顿时纷纷叫好。于是,卢熠便率领着七八个年岁不一的孩子出了府。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拦了,管事哪里敢让他们出去,不论是惹了事还是弄丢了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得倒霉。
卢熠狠狠一挥手,大声道:“走开走开,我们不过是去隔壁瞧瞧邵先生,看罢了就回来,哪里能出什么事?”
旁的孩子们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高声喝着,那管事拦不住,只得赶紧使了小厮去胡氏那边禀报。很快的,胡氏身边的丫鬟翠羽就领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过来了。卢熠见状不好,拉着卢瑞飞快地就溜了。
待逃回了院子,卢熠依旧有些不甘心,蹲在墙脚托着腮帮子想了半天才想了个馊主意,“要不,我们俩从大姐姐那边院子里翻墙过去?”
卢瑞没好气地回道:“你今儿可是主人,半刻钟不见你,二婶婶定会派人到处去寻,若是找不到人,回头还不又得罚你去跪祠堂。”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高兴道:“你是主人我又不是,一会儿我过去探看邵先生就是。若是二婶婶问起,你就说我不喜欢热闹,回屋里待着去了。”
卢熠顿时不乐意,还欲反对,卢瑞已经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又朝卢熠扬了扬下巴,叮嘱道:“若是二婶婶没有问起,你就别多话,记得没?”
卢熠忿忿地把脸都扭开了。
四十九
侯府老太太果然派了人上门,梁康在前院接待,并没有提及今儿在裕王府的事,只委婉地表示邵仲身子不大舒坦,而今在床上躺着,并没有大碍。
中午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邵仲也有些累了,索性便脱了外衣斜躺在榻上眯了一会儿,才将将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有人在唤“邵先生”。邵仲一个激灵就醒了,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依稀辨认出那是小舅子卢瑞的声音,赶紧披了件袍子出来探看。
“邵先生,邵先生——”卢瑞跨坐在墙头被冷风吹了一阵,身上早已凉飕飕的,脸上也是一片青紫,声音都有些打颤了,而今瞧见邵仲,倒像是见了救命的稻草,赶紧高声呼救,“邵先生,我在这里,在墙上。”说着话,他又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低着脑袋笑得很是尴尬。
邵仲顿时哭笑不得,掩面问:“你怎么不从前门过来?要是不小心摔了,你姐姐还不得心疼死。快下来,快下来!”
卢瑞的脸上愈发地红了,一只手扶住墙头,另一只手可劲儿地摸着后脑勺,尴尬地道:“我……我下不去了。”
邵仲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摇了摇头,又赶紧四处去寻梯子。以他的身手,要把卢瑞接下来易如反掌,只是到底不敢在卢瑞面前泄了底。虽说瑞哥儿不是大嘴巴,可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小舅子。他想要娶七娘,这小舅子还是个大麻烦呢。
找了满园子,邵仲也没寻着梯子,只得让常安把梁康唤了过来。梁康忍着笑,利索地飞身上墙把卢瑞接下了地,引得瑞哥儿很是崇拜,还不住地问邵仲:“邵先生不是与梁大哥是师兄弟么,不知可曾学过功夫?”
邵仲的脸上抽了抽,咬牙回道:“我先前眼睛不好,只学了些调息的心法,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壮些,自然不及师兄这般武功高强。”
卢瑞的脸上立刻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声致歉道:“是我说错了话,邵先生莫要往心里去。”
又瞥见邵仲通红的眼,卢瑞愈发地心里不好受,关切地问:“先生可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我听老太太院子里的下人说,您今儿去了裕王府赴宴,回来时脸色就不好看,我和熠哥儿担心你受了伤,所以才过来瞧瞧。熠哥儿本来也想过来的,结果二婶婶管束着不让我们出门,府里又还有客人在,便只能先让我翻墙过来看看。”
邵仲心里头有些感动,抚了抚卢瑞的脑袋瓜子,柔声笑道:“没什么大碍,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今儿赶巧,福王爷与太子殿下也到了裕王府,一直帮着我说话,太子殿下还邀我去东宫任职呢。”
“啊——”卢瑞的大眼睛顿时瞪得愈发地大了,“太子殿下!我听熠哥儿提起过,说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可待人却极是和气,为人处事十分老道。邵先生果真要去太子府任职?那日后我和熠哥儿岂不是不能随意来请教了。”
“哪有这样的事。”邵仲还巴不得他们再多来几回呢,承了他的情,日后他再去府上提亲,卢瑞也拉不下脸来反对。“虽说太子殿下这般提了,但能不能去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二来,便是我果真去了太子府,也依旧住在这里,你若是想过来,还不是多走几步路的事儿。若是大门不好走,便学着今日翻墙过来,大不了我让常安把梯子放在墙边,也不至于你上去了下不来。”
卢瑞的脸刷地就红了,别别扭扭地小声求道:“邵先生莫要把这事儿说给我姐姐和熠哥儿听,他们若是晓得了,定要笑话我的。”
三人在屋里说了一阵话,邵仲总是不动声色地引着他说起七娘的旧事。卢瑞心眼儿实诚,半点也没察觉出他的意图来,还乐呵呵地说得直起劲儿。
从他们幼时在山阳县的快活童年,到痛失双亲的悲惨过往,再到益州老家备受欺凌的艰难日子,卢瑞说着说着,眼睛就开始发酸,眨一眨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再一看邵仲,原本就通红的眼睛这会儿更是一片潮湿。
卢瑞顿时就感动了,抹了把眼泪哭道:“倒把邵先生给弄哭了,是我的不是。”
梁康原本一直冷眼听他二人说话呢,见状笑着Сhā话道:“仲哥儿听你说起这些事,怕是又想到自己了。韩家婶婶也是因病早逝,至于国公府的邵老爷——有那样的爹还不如没有的好。仲哥儿好歹还是个七尺男儿,只可怜大娘子小小年纪就要操持家务,抚养幼弟,不说仲哥儿素来心肠软,便是我这铁石心肠的,闻言也少不得要掬一把泪呢。”
“这样懂事的好姑娘,日后也不知便宜了谁家?”梁康偷偷打量卢瑞的脸色,故意叹道。卢瑞闻言,脸上果然变得有些僵硬,眼泪挂在脸颊上,一时间竟然忘了擦。
邵仲见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一颗心顿时噗噗地跳起来,强压住震惊,低着嗓子问:“怎么了?”
卢瑞却不答,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猛地抬头,一脸惊慌地道:“我……我觉得,那许家的二公子兴许是……兴许是看上我姐姐了。”
“什么!”邵仲顿时急呼,那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就凭他那张黑咕隆咚的脸,也敢肖想他媳妇儿。早晓得如此,那天就该让梁康下手再狠一些!
梁康也甚是诧异,半张着嘴好半天没说话。他跟许二公子不打不相识,竟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意思,心里头只把他当做好朋友一般的,却不想那二公子竟会喜欢上卢家那顶顶厉害的大娘子。
虽说邵仲把七娘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可梁康的心里头,总觉得那姑娘又狡猾又厉害,哪里及得上他那呆呆的二师姐可爱。
“他最近老是往我们府里跑,见了我姐也不知道回避,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我姐身上。不止是我,连熠哥儿都看出来了,还悄悄地问二公子是不是就要上门来提亲了呢。”卢瑞又气又恼,咬着牙郁郁地道。
“你……你大婶婶是怎么说的?”邵仲忽然觉得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不是也不那么可靠了。他先前一直把常青山当做假想敌,想方设法地堵住他与七娘成亲的一切可能性,却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了常青山,还会有旁人。
从他与七娘见面的第一天起,很多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邵仲不记得许家二公子是否曾经出现在七娘的生活里,毕竟那个时候,他只是个嗜好花天酒地的纨绔,与常青山和许二公子这样踏实又出息的青年才俊们没有半点交集。
可是到了现在,邵仲却惶恐了。许二公子是许氏的外甥,出身大将军府,性情爽朗直率,虽说黑了些,长相却是不差的,日后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相比起来,他这刚刚与国公府决裂,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的人实在半点胜算也没有。
“我也不晓得大婶婶是怎么说的。”卢瑞泄气地跺脚,无奈道:“她心里头想什么,也不会和我说。我一点也不想让我姐姐嫁人。在府里头不嫁人多好,家里头都如珠似宝地娇养着,若是去了旁人府里,不止要孝顺公婆,还要操持家务、讨好夫婿、教养儿女,若是运气不好,遇到那好色的纨绔,还要纳上一堆妾室和通房,生一大堆庶子庶女,免不得还要与人算计来算计去,大好的年华全都消磨在勾心斗角里头……我姐姐那样的人,怎么好去过那种日子。”
邵仲和梁康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卢瑞,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一向都只体现在读书上,什么时候对这些庶务也这般通透了。
兴许是察觉了他二人的眼神不大对头,卢瑞眨巴眨巴眼,小圆脸悄悄地又红了,小声喃喃道:“都是熠哥儿说给我听的,我……我觉得,甚是有道理。”
邵仲和梁康顿时叹了一口气。若是卢熠——这倒是不奇怪了。那孩子到底是在侯府长大的,见多识广,心眼儿又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一点也不稀奇。只是卢瑞被他灌输了这样的想法,这日后邵仲去提亲,岂不是又多了一大阻碍。
一时间,邵仲愈发地觉得任重而道远。
他舔了舔嘴唇,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各种说辞要将卢瑞说服,想了一阵,才干巴巴地强笑道:“瑞哥儿这般想倒也不奇怪,换了是我嫡亲的姐妹,我也不舍得她外嫁。只是你也晓得,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许多规矩礼数约束着,不可肆意妄为。古人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伦。你不让你姐姐嫁人虽是一片好心,可对她来说,却不一定就是好事。过了岁数不出嫁,旁人们可不觉得是家里人舍不得,只会想着定是这姑娘嫁不出去,尔后便纷纷猜测不是这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是相貌丑陋、品行不佳……你姐姐若是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头该有多难过。不说外人,便是府里头,怕不是都有些嘴巴不干净的下人要胡乱揣测的。”
卢瑞这才多大,论心思和心机哪里是邵仲这个老狐狸的对手,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慌了手脚,脸色惨白地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嫁人是一定要嫁的,只是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千挑万选,定要找到最合适的才好。”邵仲说着话,又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地继续帮助卢瑞以正视听,“第一,既然是你姐姐嫁人,那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家世好不好,模样英俊不英俊,这些都不重要;第二,人品要好,那什么贪财好色的,好高骛远的,胆小如鼠没有担当的,通通不行;第三,这家里头还不能太复杂,公婆要和蔼可亲,小姑子要单纯善良,妯娌要良善和睦……”
邵仲一口气儿说了有一刻多钟,梁康听得都快笑翻了,偏偏卢瑞还一脸认真地听得仔细,只恨不得问了梁康要了纸笔一一记下来。
等邵仲好不容易说完了,卢瑞这才哭丧着脸,一脸为难地道:“听起来似乎不难,可我仔细想想,这样的人还真是满京城也寻不到几个。”
哪里就寻不到了,面前不就站着一个么!邵仲恨不得跳出来拍着胸脯使劲儿高呼,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咬牙笑得一脸直抽搐。
卢瑞回了侯府后,悄悄地找到七娘,把邵仲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她听,罢了又一脸认同地道:“姐姐莫要担心,我虽认得的人不多,但熠哥儿交游广阔,总能寻到这样的人。日后再悄悄带给姐姐相看,若是你不喜欢,我们便另外再寻。至于许二公子,他虽然也好,可我听说,许家太太厉害得紧,很不好相处,姐姐还是不要嫁去他府上好了。”
七娘闻言,真真地哭笑不得。也亏得采蓝晓得她们姐弟俩有私密话儿要说,借机退了出去,要不,他这番话传出去,七娘简直没法儿见人了。
“这话可千万莫要再与旁人说!”七娘恨恨地揪了把卢瑞的耳朵,咬牙道:“那邵先生也真是的,旁人家的女娘子,他怎好这般浑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话,轮得到你们两个男人来操心么。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还当我眼高于顶呢。”
更可气的是,他那话里话外,只差没明说他自个儿最合适了。也亏得卢瑞在这方面反应迟钝,没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要不然,指不定真会怀疑她与邵仲有什么首尾,羞也羞死人了。七娘才不会承认她自己心里头有鬼呢。
卢瑞还傻乎乎地帮邵仲说好话,疾声道:“与邵先生无关,都是我问的。邵先生的性子直率,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姐姐你莫要怪他。”
直率的……邵仲……
七娘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五十
裕王府发生的事儿在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那传出来的故事永远比发生过的更加精彩,邵家老爷虽把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了二儿子邵广的身上,可却管不住旁人的嘴。这京城上下,谁不唏嘘感叹,“虎毒尚且不食子,这邵家老爷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当然也免不了有人怀疑,私底下咋舌道:“恐怕只是谣言吧,要不,谁会设这么个愚蠢又漏洞百出的局?”
“那你就不晓得了。”有人故作神秘地替他解惑:“你也不看看那天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若不是太子殿下与福王爷恰巧到了,这事儿可就铁板钉钉,那脏水保管一滴不落地全泼在了邵大公子身上。”
“什么,你说没证人?那裕王府上下还怕找不出证人来。只要太子殿下和福王不在,那什么亲耳听到的,亲眼瞧见的,保管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跳,说得比珍珠还真。太医?得了,那太医院里头,也只有白大人与蔡大人还硬气些……”
不免又有人到处打探那日赴宴的官员,得知名单后,再在朝堂和衙门里遇上,免不得一通冷嘲热讽,便是裕王爷,也被太上皇召进宫臭骂了一通,还勒令他三个月不准出府——说到底,邵家老太爷是先祖皇帝身边的近臣,若是上皇不闻不问,难免要伤了诸位老臣的心。
虽说那日下毒与诬陷的事儿证据确凿,可到底没有出人命,那邵广又是邵家子嗣,所以皇帝在处理时也手下留情,只打了他几十板子,逐出了国公府,赶出京城,此生再不准回京。至于邵老爷,虽说那要命的罪过他摘了出去,可行为不端,教子不严的罪名却是怎么也撇不清的,被皇帝下令狠狠训斥了一通,又把他原本在鸿胪寺的官职给革了,又勒令其闭门思过,不得了圣旨不能出门。
圣旨一下,这国公府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那凶神恶煞的禁军侍卫一进门,毫不客气地压住邵广打了一顿板子。邵广当场就晕死了过去,二姨奶奶汪氏哭得肝肠寸断,赶紧派人去请太医,谁料太医院根本就不肯派人,她只得让下人去附近的医馆请了大夫,草草地上了些药后,侍卫们又毫不客气地把邵广拽上了马车,飞快地扔出了城。
自始至终,不论是邵广晕死过去,还是汪氏哭着找邵老爷求饶,邵老爷都躲在书房里不曾露面,且不说府里的下人们如何议论纷纷,康氏紧紧抱着三少爷邵诚,咬着牙低声叮嘱道:“我的儿,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父亲的真面目。倒是你那大哥是个聪明人,早就看透了他,早早地搬出府去,而今又趁机与他撇清了关系。你且多学着点,莫要日后又被你爹给坑了。”
邵诚到底不懂事,只哇哇地大哭。
老太爷在府里最偏的荣安堂里养病,皇帝特意差了蔡太医给老人家诊脉,院子里的下人也通通换了个干净,而今全都是宫里派出来的,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星半点也传不进来。便是先前汪氏哭哭啼啼地求到了院子门口,也被宫人们迅速地拖走了。
“老爷子的身子骨还算康健。”蔡太医自顾自地泡了杯浓茶,一边小口小口地抿了,一边呵呵笑道:“不过也得好生将养着,尤其是这两条腿,早年有旧伤,先前又不曾仔细调养,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就成了旧疾。往后您就安安稳稳地在这院子里歇着,我每隔两三日就来看看您,。至于旁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老太爷半眯着眼睛没有说话。蔡太医见状,也不好再多说,又与他闲聊了一阵后才起身告辞。等他走到门口,老太爷忽然低低地开口问:“我那孙子……可还好?”
蔡太医一时间也不明白他问的到底是哪一个,想了想,才笑着回道:“大公子福星高照,人又聪明,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
老太爷闻言,缓缓闭上了眼,手指轻轻动了动。蔡太医心知自己猜对了,遂笑着出了门。
邵仲这边,虽打赢了一场大仗,却依旧没有半点欢喜,自打那日从卢瑞口中得知了许二公子觊觎七娘的事情之后,他一连好些天都郁郁寡欢,一张俊脸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就连今儿大师兄罗方大驾光临,邵仲也没有平日里那般殷勤。
“这是怎么了?”罗方一进门就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锐利的目光盯着邵仲上下打量,冷冷问。
邵仲还没回话呢,唯恐天下不乱的梁康就Сhā嘴了,“仲哥儿还能有什么事儿,从年头急到年尾也就为了那小媳妇儿。我就不明白了,那姑娘到底好在哪里,模样气度都不算最顶尖的,要命的是脾气还——”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邵仲狠狠地瞪了回去,赶紧委屈地躲到罗方身后,小声地告着状,“大师兄你看仲哥儿,就会冲着我来。”
罗方没好气地骂道:“人家两口子的事,你Сhā什么嘴。人仲哥儿还知道为自己争取,你看看你自己,整天窝在仲哥儿身边,那二师妹会自个儿凑过来?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再这么闹下去,我非把你赶到师父身边去不可。”
白道人性格有些古怪,最爱捉弄人,几个弟子里头,罗方沉稳,气场强大,白道人有点不敢下手,二弟子是个姑娘家,人又有些呆,他自然更不好捉弄,至于邵仲——脾性倒是小合了白道人的胃口,可惜这小弟子有点太机灵得过了头,白道人总会在他手里吃亏,于是,呆头呆脑的梁康就成了白道人最爱捉弄的对象,这十几年来,简直让梁康苦不堪言,要不,也不至于委委屈屈地跟在小师弟邵仲身边了。
这不,一听罗方要把他赶回白道人身边,梁康顿时就泄了气,搓着错可劲儿地认错。邵仲倒也不在意,托着腮继续作忧郁状。他心里头何尝不想立刻去侯府提亲,可而今京城里正热热闹闹地传着他被邵家两父子气得卧病在床的消息,这厢他却大张旗鼓地张罗亲事,不说旁人怎么看,老太太和许氏那一关就过不去。
可若是眼睁睁地瞧着许家二公子大刺刺地跑去侯府献殷勤,说不定还趁着这机会就开始谈婚论嫁,这让邵仲如何不心急如焚。
“仲哥儿你心里头可有什么打算?”罗方虽不知道许二公子的事儿,可见邵仲这幅憋屈的神情,也晓得他定是遇到了难事儿,遂低声问道。
邵仲挤了挤眼睛,唉声叹气地回道:“年前我是没胆子去侯府提亲的,就怕许家那混蛋小子赶在我前头。我仔细想了想,许家小子跟大太太是亲戚,大太太对他定然亲近些,若果真去提了亲,十有□会应下来。既然侯府这边行不通,就只能走许家那边儿的路子。”
罗方到底聪明,听到此处,就依稀猜到邵仲已经有了主意,遂点头沉声道:“若是哪里用得上师兄帮忙的,就过来招呼一声。”说着话,又斜睨了梁康一眼,一脸鄙夷地道:“我终究比你三师兄靠得住。”
梁康都快哭了。邵仲则赶紧拍马屁,笑呵呵地赞道:“大师兄一向待我最好。上回裕王府的事,若不是你请了太子殿下和福王爷过来,怎能这般顺利。”
罗方闻言,脸上微红,不自然地回道:“我本只是请了福王爷帮忙,谁晓得福王爷把太子殿下也搬了过去,更不想太子殿下竟然会招揽你,倒是让你为难了。”
邵仲赶紧笑道:“大师兄您可千万莫要自责。我将将离了国公府,这不是正想着要去寻个差事么,本还想去科举的,只是身上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还得从头考起。难得太子殿下赏识,能在东宫谋个一官半职的,日后去侯府提亲,老太太也不会嫌弃我一事无成了。”
“可是——”罗方显然也是晓得太子处境的。太子殿下年岁轻,虽占了身份的光,可到底势单力薄,几个兄长又显然是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早早地就开了府拉拢朝臣。日后到底谁胜谁负,又如何作得准。
“大师兄放心。”邵仲胸有成竹地道:“你忘了今上当年的处境了,那可比太子殿下要艰难得多。陛下经历过那样的事,绝不会让太子殿下也跟着吃同样的苦头。至于大皇子与二皇子,不过是磨刀的石头罢了。毕竟,太子殿下将来是要君临天下的,自然要千锤百炼,一路顺风顺水的,反而养得一身的娇弱。”
罗方于政治一道不甚明了,而今听邵仲这么一说,也颇觉有理,总算放下心来,不免又抱怨了福王爷几句,道他明明心里头清楚着,却不告诉自己,害得他白白地操心了一阵。
邵仲又迅速地把话题转到许二公子身上,正色朝罗方道:“我让常安出去打听过了,许家大太太姓刘,娘家就在兴成巷,刘家老太爷先前在许老将军身边做过副将,在战场上救过老将军一命,这才有了后来两家的亲事。要不然,以刘家的门第,是怎么也高攀补上大将军府的。”
“刘家门第不高,到了这一辈愈发地无人成才,因此也愈发地没落。这些年来,刘氏没少接济娘家,听说她还一心想与娘家做亲,许家大公子的婚事她虽不敢Сhā手,可二公子这边,可就说不准了。”
罗方闻言,眉头顿时拧起来,梁康则比较冲动,指着邵仲大声喝道:“仲仲哥儿……你好狠,竟想算计着二公子娶刘家那小门小户的丫头。”
邵仲撇嘴瞪眼,“什么叫算计,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许二公子哪能自己做主?再说了,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让人去吹个风,浇个油,若不是许家大太太有心,这婚事也做不成。若二公子真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自去跟他母亲闹去。若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还敢来肖想我媳妇儿。”再说了,以许家大太太的厉害和泼辣劲儿,七娘若是嫁进了门,那日子该多难过。
梁康虽替许二公子痛心,可到底还是师弟亲,更不用说,一旁还有他最惧怕的罗方在,他若是胆敢搞出什么告密的事儿,不用邵仲下手,罗方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他起不来身。
不过,许家大太太的德行如何,许氏定是晓得的,想来也不会眼睁睁地把七娘嫁到那边去受苦。邵仲忽然想到这一点,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七娘中意的还是自己呢。
侯府里头,七娘正与卢嫣核对这个月的账目。她跟着胡氏和许氏学着管家有一阵子了,因脑子好使,记性又好,学了不多久,胡氏索性把府里的账本拿给她来核,倒省得自个儿每天晚上算得脑仁疼。
卢嫣到底年岁小,算术学得也不好,盯着那密密麻麻的账目看了一阵就开始眼花,一会儿眼睛眯呀眯的,等七娘发现不大对劲了回头看时,她已经趴在榻上睡着了。
立冬过后,这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冷,老太太屋里早已燃了火盆,七娘这绣榻上也铺了厚厚的羊毛褥子,坐在上头甚是绵软,难怪卢嫣倒头就睡着。
七娘让采蓝抱了床薄被子给卢嫣盖上,自己则继续查看账目。一旁的采蓝拿了个帕子慢悠悠地绣着,是不是地引七娘说两句话,说到高兴的地方,主仆二人都轻轻笑起来,屋里一派平和。
一会儿外头有丫鬟过来禀告,说是许氏与胡氏到了。七娘赶紧起身去迎。
还未到门口,许氏和胡氏就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屋,瞧见榻上睡得一脸红扑扑的卢嫣,胡氏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摇头无奈道:“瞧瞧我们家这丫头,这傻乎乎的模样,我可真怕她日后嫁不出去。”
许氏笑道:“你而今是这么说,真到了嫣儿要出嫁的时候,只怕你又舍不得了。”
说到这里,胡氏忍不住捂嘴笑个不停,压低了嗓门朝许氏道:“说到嫁人,我昨儿听熠哥儿说了一番话,险些把我给笑死。他说什么来着,女孩子就不要嫁人,在府里头如珠似宝地捧着,日后嫁到别人府里,要孝顺公婆、讨好丈夫,教养子女,操持家务,还得费尽心思地放着丈夫纳妾……”
“若真实在要嫁人,那就得睁大了眼睛仔细挑选,第一要找个情投意合的……第二人品要好……”
这不正是前几日卢瑞在他跟前大放厥词的话吗?那还是从邵仲嘴里传出来的!七娘千叮咛万嘱咐,叮嘱卢瑞不要说出去,结果这孩子还是透漏给了熠哥儿听。这个大嘴巴!
七娘心里头暗暗地骂,许氏却是越听越心惊。
这话虽是童言,可偏偏还真有道理。便是侯府里头,已经算是京城里少见的和睦了,可先前她刚刚进门的时候,不也被老太太嫌弃过。直到后来丈夫去世,卢家败落,她竭力支撑着家里渡过难关,老太太这才对她另眼相看。
日后七娘嫁了人,岂不是日子愈发地难过。
原本娘家这个二侄子许氏是极为喜欢的,人品才貌都是不差的,性子也直爽,看得出来,他对七娘也是极有心的,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就往府里跑。可一想到娘家嫂子的性子,许氏又犹豫起来。
“嫂子这是怎么了?”胡氏见许氏一脸怔怔的模样,立刻猜到怕是自己方才的话引得她胡思乱想了,立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道:“看我这张嘴,这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大娘子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嫂子您可千万别多想。”
许氏笑笑,面色依旧有些沉重。
胡氏见状,赶紧把话题岔开,自挤到榻上坐下,笑着朝七娘道:“天气愈发地冷了,大娘子可还习惯?京城靠北,比益州要冷得早,再过几日,只怕就要落雪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京城里头总有些府里要办赏雪宴,少不得还要吟诗作赋,大娘子若是要去,只怕得现在就得预备着了。”
这是让她早早准备些诗词,省得到时候出丑?
“我怕她不耐寒,哪回赏雪宴不是大小三九时办的,碧丫头从南方来,哪里受得住冻。若是冻坏了身子,反倒不美。”七娘的生日就在正月,一过年便是整十四,寻常官宦家的小姐们到了这年纪,谁家家长不是急着相看女婿,可许氏的心里头却总有些不舒坦。
“旁人家不去不打紧,大长公主府上却是不能不去的。我听说,大长公主前年从东边移来的梅花今年要开了,陛下与皇后都要亲至的,不止大娘子要去,我们嫣儿,还有熠哥儿、瑞哥儿都要去。咱们不求能有什么大富贵,但凡是得了皇后娘娘一句好话,日后大娘子说亲就不愁了。”
胡氏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许氏脑子里暗自琢磨。那边胡氏又笑吟吟地朝七娘道:“老太太邀了隔壁的邵公子一起过年,今年我们府上可要热闹了。就是厨房那边正犯难呢,老太太让厨房拟个菜单子出来,顾婆子来寻了我好几回,让我给出出主意,我又哪里晓得。我们在京城里住了半辈子,见的都是京城里的菜式,半点花样也没有。倒是大娘子从益州过来,又在南边住过许多年,兴许知道些稀罕菜式?”
七娘闻言顿时一愣,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追问下去,心里头却在暗暗嘀咕着,那邵仲果然是个顺竿儿就往上爬的流氓,老太太兴许只是客气一句,他还当了真,就没见过这么大的人了,还跑到旁人府里过年的……
许氏听到邵仲的名字,心里头忽地一突。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的邵诚弄错了,二公子应该是邵广才对。我现在回去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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