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完全恢复只怕得有两三个月的时间才行。而且恢复期得好生将养,否则,一个不留神,日后便要留下隐患。”
老太太闻言立刻朝胡氏道:“快记着,快记着!”说罢,又抹了把泪,苦口婆心地朝邵仲道:“仲哥儿你莫要嫌弃我这个老婆子多嘴,你身边虽说有人伺候,可都是些粗人,那府里头连个丫鬟也没有,平常倒也罢了,而今你伤在腿上,行动不便,若是没个仔细耐心的人在身边伺候,着实不便。再说了,你这伤势还得养上几个月,每日都要吃些补品汤药,你府里那些个书童小厮哪里懂得这些。”
邵仲听到这里,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一颗心忍不住狂跳。只是老太太尚未说出口,他也就强压着内心的激动,安安静静地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果然,老太太顿了顿,一如邵仲所愿地开了口,“若是仲哥儿不嫌弃,就暂且先搬到我们府里来养伤。说到底,还是七娘连累了你,我们心里头实在过意不去,若是眼睁睁地瞧着你一个人住在那边院子里,冷冷清清的,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我这心里头就难受得很。”
我的亲奶奶诶——
邵仲心里头暗吼一句,脸上却还是摆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咬牙推脱道:“这……这只怕不大方便吧,到底是……”
“有什么不方便的!”老太太霸气地一挥手,“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就直接回侯府,你让这个梁——梁什么帮你收拾收拾行李,回头一起住过来,我们府里有的是空院子,还怕没地方给你们住么?”
邵仲闻言自是心花怒放,脸上虽作为难状,但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
卢家的几个小辈听了老太太的话,早就激动得恨不得跳起身,见邵仲依旧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赶紧扑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劝说。老太太见状,态度愈发地强硬,“仲哥儿莫要再推脱了,老婆子难得开口,你若是再不应,便是不给老身这个面子。”
邵仲哪里还敢再忸怩作态,赶紧正色朝老太太谢了,罢了,又一脸苦笑地朝胡氏和许氏作了一揖,低声道:“日后要打扰府上,若有不当之处,还请老太太和几位夫人多担待。”
胡氏客气地说笑了几句。如此一来,邵仲竟顺顺利利地登堂入室,这一点,连他自己也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柳大夫随身带了个药箱子,飞快地给邵仲上了药,又让梁康寻了块窄长的夹板把他的小腿固定,再下山的时候,便让梁康和府里另一个护卫联手一起将他抬下来。
老太太生怕邵仲脸皮薄不好意思进侯府,遂招呼着下人直接把他送进了门,胡氏这赶紧让下人去把海棠苑收拾了出来,让邵仲与梁康一道儿住了进去。
侯府里的下人都十分规矩,便是胡氏拨过来伺候邵仲的两个丫鬟荷叶与荷香,没有邵仲的传唤,也绝不进屋。梁康收拾好行礼,领着常安进门的时候,就瞧见邵仲歪在床边的软榻上,眯着眼睛,睡得正香。
“你可真是——”梁康绞尽脑汁地想找个适当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的场景,可他到底读书不多,费了半天脑子也没想出来,索性放弃,啧啧道:“我说仲哥儿,你本事可真够大的,这一不留神就登堂入室了,再折腾一阵子,只怕不用你开口,那老太太就主动把卢家大娘子许给你了。”
邵仲眯着眼睛“哼——”了一声,声音里却是一片清醒,“大白天的,你做什么梦呢?”
“啊——”梁康微微诧异,不解道:“难道我说得不对?那老太太不是挺喜欢你的?”
邵仲缓缓睁眼,眼眸明亮幽深,“老太太好哄是没错,可大娘子的婚事,可不是她说了算的。方才你可曾听到大太太说了一句话?”
梁康闻言,迅速地回想了一番,记忆里的许氏果然如邵仲一般始终微笑不语,只有老太太和胡氏与她说话时,她才低声回上两句,至于旁的感激的话,却是一直不曾说过。照理说,七娘是她的女儿,她理当要更殷勤才对。
“我琢磨着,我这未来的丈母娘怕是看出点什么来了。”邵仲皱眉,满脸狐疑和烦恼。也正因为如此,明明都已经住进了侯府,可邵仲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怕什么?”梁康叉着腰,一副气壮山河的姿态,道:“我们仲哥儿要长相有长相,要才学有才学,嘴皮子会说,脸皮又厚,都已经进了侯府了,还怕搞不定丈母娘!”
“可偏偏缺一个合适的家世。”邵仲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他心里清楚得很,自从出现在卢家众人面前以后,他一直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许氏应该不至于不满意他的人品才学。只不过,身为七娘的母亲,许氏考虑得要更加周全。
国公府里头有多乱,那是全京城人都知道的,虽说他而今出了府,可到底还是邵家的嫡长孙。先前他是个“瞎子”,国公府的那些人才不放在心上,可而今眼睛一治好,那边只怕就不会消停了。尤其是而今老太爷的身体愈发地不好,世子之位悬而未决,便是他不去趟那浑水,国公府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邵仲的心里愈发地烦躁,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又抓了榻上的薄被蒙在脑袋上,闷闷地道:“三师兄,我想干坏事儿了。”
“啊?”梁康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倒了杯茶,一口喝干,罢了才道:“要干就干,啰嗦什么。你要放火,我就给你添柴,保管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干。”
榻上的邵仲许久没有说话,梁康安安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忽地起身走到榻边,一伸手就把该在他脑袋上的被子给掀了。探过头,只瞧见邵仲的一双眼睛已然通红,脸颊上有浓浓的湿意。
“哭啥子呢?”梁康一不留神就带了乡音,“你要是觉得感动了,就帮忙让二师姐嫁给我撒。”
邵仲果断地又把被子蒙头上了,瓮声瓮气地回道:“要不那柴火还是我自己添好了。”
倚梅园这边,七娘一直心神不宁,坐在榻上绣了一会儿花,针脚乱得一塌糊涂。想了想,还是索性把帕子扔到一边,让采蓝唤了外头素来爱打听消息的丫鬟进屋,问起海棠苑的情况。
“二太太拨了荷叶跟荷花去那边,不过邵公子只让她们在外头院子里伺候,近身的活儿依旧是他原来那个书童做的。老太太让崔妈妈送了支老山参,大太太也让采芹姐姐送了些跌打药……”
七娘想了想,又问:“瑞少爷和熠少爷可去过了?”
“他们一回府就被侯爷叫去了书房,出来后便去书楼看书了。”
七娘微微诧异,以卢瑞和卢熠的性子,晓得邵仲在,哪里还能安下心来读书的。于是又问:“可晓得侯爷与他们说了什么?”
这回那小丫鬟终于摇摇头,低声道:“奴婢不知。”
三十九
国公府远芳阁
二少爷邵广才进屋,姨太太汪氏就赶紧让丫鬟把房门关上,又唤了心腹丫鬟珊瑚去守门,自个儿拉了邵广进到里屋,待进屋站定了,才压低了嗓门,正色问:“传言可是真的?那小贱种的眼睛果真治好了?”
邵广咬牙跺脚,“应该是真的,下山的时候不少人就瞧见了。卢家传出来的消息,应该没有错。”
汪氏气得眼睛里直冒火,不甘心地朝桌上狠狠捶了两圈,小声骂道:“这个作死的贱货,原本还想着他已经出了府,就留他一条生路。既然他这么不识抬举,我们也就不用手下留情了。”
邵广闻言,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他狡猾得跟头狐狸似的,平日里又谨慎,实在不好下手。更何况,他而今还搬进了侯府,想要再动他,更是难上加难。”
“什么?”汪氏一气之下,顺手就把桌上的茶壶扫到了地上,发出“啪——”地脆响,银牙紧咬,只恨不得立刻冲到侯府去把邵仲抓出来,“那个小贱种竟然攀上了卢之安?”说罢,又恨恨地骂道:“便是侯府又如何?爵位还不如我们国公府显赫,明儿我去你姨母一趟,让她求王爷调几个能人异士过来,还怕弄不死那个小贱种。”
“对对,让姨母求王爷动手,我们还怕那个贱人不成。索性一并儿把小三也给灭了,省得我每日里瞧着他们娘俩儿就窝心。”相比起七年前就搬出府里不再往来的邵仲来,康氏所出的三少爷邵诚更让邵广恨之入骨。
康氏虽不是原配,却是正室,邵诚年岁最小,在府里却最是横行无忌,仗着自己嫡出的身份,对邵广总是呼来喝去,颐指气使,这让邵广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私底下没少使法子想要除掉老三,可康氏行事极为谨慎,邵诚身边伺候的下人也都是她的心腹,邵广好几回偷偷使人给邵广下毒拉黑手,也都未成如愿。
“那个小贱种有什么可担心的。”汪氏的脸上显出残忍的笑意,“我的儿,你年纪小不懂事,我跟你说,十个邵诚也抵不过一个邵仲。你仔细回头看看,这些年来,康氏的名声都坏成什么样了,若说不是邵仲私底下推波助澜,我就把这茶壶给吃下去。那个小贱种,平日里装得跟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心机可深着呢。不说你和老三,就连你爹,也斗不过他。”
邵广有些不信,怀疑道:“他有那么大的本事,这些年还能被那个贱女人压得连大门都进不来?”
“你这榆木脑袋!”汪氏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邵广的脑门,没好气地回道:“他可是府里正正经经的嫡长孙,要真想进来,便是你爹亲自去拦,那也拦不住。不过是做戏给外人看罢了。那康氏愚蠢如猪,弄不透他的心思,才会被他牵着鼻子跑,结果染了一身骚,弄得里外不是人。”
邵广被汪氏一点拨,依稀明白了些什么,使劲儿点头,咧嘴赞道:“还是娘想得周全。”罢了又咬牙冷笑,“绕他鬼灵精,也逃不出我们的五指山。”
康氏这边,也得了消息,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陈妈妈,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康氏屏退了下人,只唤了陪房的陈妈妈在身边商议,“先前只有老二一个人跟诚哥儿争,我依仗着门第出身倒还勉强能压制住,而今老大的眼睛又治好了,我们诚哥儿哪里还争得过?”
陈妈妈抚了抚康氏的手背,连声劝道:“夫人莫要急,您而今可千万不能乱。依奴婢看,而今最着急的可不是您,而是老爷跟隔壁那一位。”陈妈妈意味深长地指了指东边的院子,朝她使了个眼色。
康氏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想了想,又犹豫地道:“陈妈妈的意思是让我静观其变,让他们鹤蚌相争,我才好渔翁得利?”
陈妈妈点头,“夫人您也晓得,老太爷先前就有意想把爵位传给那位,不过是因为他眼睛瞎了这才作罢。而今他既然好了,这事儿只怕还得提上来。旁人不说,老爷那里只怕最先坐不住要发作的……”
可不正是这个理儿!康氏一拍手,正色应道:“不错,不错。我们家诚哥儿年岁还小,而今还不急。一切等老爷袭了爵再说。”说罢,又忍不住咬牙冷笑,“我们就等着看好戏吧,那个贱人可是什么把戏都做得出来的。”
…………
晚上柳大夫亲自上门给邵仲换了药,查看了伤势后笑道:“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强壮,瞧瞧这伤口,不过一个下午的光景,这就消肿了。”
梁康闻言,赶紧凑过去瞧了两眼,果见那伤口处的红肿尽消,遂嘻嘻笑道:“既然伤得不重,我们是不是也不必非要在侯府里住着,回家也是一样的吧。”
邵仲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柳大夫捋须而笑,摇头道:“非也非也,外头的伤是小事,这骨头里头的伤才是正经。若没个一两个月的将养,可千万莫要下床走动,要不然,骨头长不好,严重的可要成瘸子。”
梁康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哪里就有那么严重了。”
等换完药,柳大夫告辞离府,外头伺候的两个小丫鬟拎着药包去了厨房熬药,梁康这才凑到邵仲身边,小声问:“你先前不是说要干坏事儿的,怎么样,现在心里头可有什么主意了?”
邵仲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骂道:“就知道你满脑子没想好事儿。旁的事都不上心,一听说要干坏事儿,立刻就蠢蠢欲动。”
梁康气道:“这能怪我么?这要不是你自个儿把自个儿摔成这德行,我才懒得来管你呢。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太医院寻二师姐说话去。便是娶不到,好歹也能瞧几眼,总比成日里瞧着你要强。”
邵仲歪着嘴直哼哼,“怎么,难不成我长得不如二师姐好看?”
梁康直接不看他了。
邵仲跟他斗了几句嘴皮子,心情甚爽,遂朝梁康勾了勾手指头把他给招过来,小声把自己的计划说与他听。梁康闻言,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嘴半张着,险些没淌出口水来。邵仲见状,嫌恶地把他的脸给推到一边去。
“仲……仲哥儿……”梁康狐疑地看着他,眼睛里有犹豫不决的神色,“你当真——当真要做得这么绝?”
邵仲冷笑,“我哪里做得绝了?他们若是不动手,这戏便根本演不下去。若是他们能对我稍稍顾念些父子和兄弟的感情,怎会中计?既然他们狠心要除掉我,我难道还要坐以待毙不成?左右日后都要撕破脸,倒不如早早地了断,也省得我们双方心里头都呕得难受。”
梁康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卢家大娘子呢。”
“她——”邵仲低头,方才还一片冰冷的眼睛里渐渐升起融融暖意,“她也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日后她嫁了我,还要受那边的气。”说罢,又顿了顿,不悦地道:“再说了,我若是不把这事儿给解决了,恐怕我那丈母娘根本就不会让我接近我媳妇儿。”
要不,这都大半天了,怎么也不见七娘过来瞧他一眼。
才郁闷着,就听到外头常安的声音,“公子,熠少爷和瑞少爷到了。”
梁康赶紧去开门,才走到门边,卢熠已经一马当先地冲进了屋,紧随其后的卢瑞则老实许多,不急不慢地往里走,瞧见梁康,还咧嘴笑一笑,打了声招呼道:“梁大哥好。”
梁康对着圆润的小娃儿半点抵抗力也没有,招招手道:“瑞哥儿来了,快过来让我捏一捏,看看又长胖了没。”
卢瑞笑眯眯的脸立刻就变色了,撅嘴不高兴地瞪了梁康一眼,躲着他溜到邵仲榻前,毫不客气地告状道:“邵先生,梁大哥真讨厌。他又笑话我。”
一旁的卢熠赶紧替他出头,梗着脖子朝梁康大声道:“瑞哥儿最近都瘦了,你还笑话他,真是要不得。”说罢,又关切地拍了拍卢瑞的肩膀,小声安慰道:“是真瘦了,你看,你的双下巴都没以前那么明显了。”
卢瑞愈发地郁闷,把脖子仰得高高的,疾声道:“我哪里有双下巴!”
梁康抱着肚子笑。邵仲则忍俊不禁地抚了抚卢瑞的脑瓜子,柔声劝慰道:“不着急,你年岁小,再多两年抽条了,保管就不显胖了。到时候熠哥儿抽得跟豆芽似的,你比他好看。”
卢瑞倒也没那么在意外表,不过是和卢熠一起Сhā科打诨地逗邵仲开心罢了,见他笑起来,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也都翘起了嘴角。
“邵先生你的腿还疼不?”卢瑞蹲□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邵仲的小腿,亮着眼睛问:“我这么摸疼不疼?”
“哪里就那么严重了。”邵仲还未回话,一旁的梁康就大声回道:“你们这个先生瞧着文文弱弱的,其实身体好得能打死一头牛,不过是些许小伤,不碍事。只不过伤在腿上,行动多有不便,你们有心就多来园子里陪他说说话,便是大好了。”若是还能把大娘子也一道儿拉过来,保管邵仲能好得更快!
“哎,本来还想叫姐姐一起过来探望先生的。”卢瑞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一句话顿时就把邵仲的心提了起来。
“可大伯母说,大姐姐是大姑娘了,不能随便见外男。”卢熠接口道,说罢又叹了一口气,皱着眉头摇头道:“大伯母以前可没这么迂腐,还老让我带着嫣儿出门走动呢。”
邵仲闻言,愈发地肯定了自己的猜想,许氏恐怕是多少看出了他的企图,所以才故意拦着七娘不让他们碰面。虽说他也晓得许氏是为了七娘着想,可被未来丈母娘这般防备着,邵仲心里头终究是五味陈杂,说不出的难受。
四十
天刚蒙蒙亮,采蓝就听到屋里有窸窸窣窣的声响,赶紧披了衣服起身,绕过屏风进到房间里,却瞧见七娘已经起了床,正低着头摸索着穿衣服。采蓝赶紧快步上前伺候,口中道:“大娘子怎么这么早就醒了?”
七娘微微蹙眉,平日里黑亮的眼睛此时却隐约笼着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瞧着有些迷糊。
“方才做了个梦,吓醒了,睡不着,索性起来。”许是将将起身,声音略嫌嘶哑,仿佛带着微微的哭腔。采蓝听得一愣,凝眉看去,见她面上略有倦容,不由得问:“娘子做噩梦了?”
“唔——”七娘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并未继续往下说。采蓝闻言,心知她定是不愿说出口,遂不再追问,帮着她把衣服穿上,自个儿则闪去隔间飞快地换了衣裳,奔去厨房给七娘打水洗漱。
待采蓝走远,七娘这才慢慢地摸索到梳妆台前坐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方才的梦,着实奇怪又吓人,七娘想,她是不是先前听了邵仲的话,心里有了阴影,这才会梦见自己成了寡妇。
可是,那梦境里的一切如此清晰而真实,她甚至还清楚地记得出嫁时那身大红嫁衣上的绣花……
太阳|茓有些酸痛,七娘索性不再胡思乱想,草草地把头发梳了,待采蓝端了热水过来,匆匆洗漱,尔后在外头院子里散了一会儿步。
再过一个来月,就是老太太的寿辰,胡氏早就与卢之安商议要如何庆祝。卢之安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这些,只让胡氏向许氏多请教,这不,一大清早,胡氏给老太太请安过后,便领着两个丫鬟一起来了许氏院里。
才到花厅,就瞧见坐在厅里专心刺绣的七娘,胡氏凑过来看了几眼,立刻笑起来,夸赞道:“碧丫头年岁虽小,这手绣活儿却实在出色。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个都上赶着去学什么琴棋书画,倒把女红给落下了。照我说,那琴弹得好又有什么用,我做姑娘的时候也学过,手指头都磨破了,吃了不少苦头,可到现在——这都有多少年没摸过了。”
许氏听得她的声音,赶紧从里屋出来,低声笑道:“得了你了,就你那手琴技,还是不弹的好,要不,怕是老太太都要忍不住问我,咱们府里什么时候请了个弹棉花的过来。”
她们两妯娌感情好,平日都随意惯了,开起玩笑来也没那么多顾忌,一众丫鬟顿时忍俊不禁,七娘也捂嘴偷笑。胡氏抱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身,边笑边道:“可……可不是……上回我好容易有了些兴致要弹琴给之安听,结果他才听了几声,就说要去如厕,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了。”
“之安哪里懂琴,不说你弹得不中听,就算请了京里的大琴师过来献艺,他照样得睡过去。”许氏笑着摇头道,又拉了胡氏上榻上坐下,低声问:“你特特地跑我这边来,可是有事?”
胡氏点头,遂把要给老太太做寿的事说给他听,罢了又道:“虽说不是整寿,但前几年之安都在外头领兵,难得今年能陪老太太一起祝寿,我的意思,是想大摆一场,热闹热闹,也让老太太高兴高兴。”
老太太今年六十五,虽说而今身体还硬朗,可到底上了岁数,说不准哪天忽然就倒了的,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当然,这些话,便是亲近如许氏,她也不好说出口的。
许氏闻言,也正色应道:“府里也该热闹热闹了。”侯府上一次摆酒,还是卢嫣满月,距离而今已有好些年了。
见许氏也是这个态度,胡氏遂放下心来,又商议道:“府里这么多年不曾摆过酒,我这一时半会儿都不知该从哪里抓起。我记得原先嫂子的陪房里头不是有个姓刘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不晓得她而今身子骨可还健壮?”
许氏听到此处,哪里还不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应道:“刘妈妈而今在城外的庄子里养老,上个月还托人来府里请过安。身体倒是还不错,只是要做这么大的寿宴还是有些困难。不过她家的大儿子学了她手艺的七八成,而今就在城北的仙客来做大厨,到时候请他来掌厨也是不差的。”
胡氏可算是松了一口气,握着许氏的手连连感激道:“亏得有大嫂在,要不,我可真不知道去哪里抓人。下个月京城里有好几个府里都要摆酒,但凡是有些名气的大厨早就被定下了,我让柳管事找了两日,也没请到合适的人。若是连个厨子都定不下来,我哪里还敢提这做寿的事。”
“行了行了,你和我还客气什么。”许氏笑着道,又侧过头看了看七娘,忽地想到了什么,皱皱眉,终于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朝胡氏道:“碧舸年岁也不小了,若是算虚岁,这都有十五岁了。我琢磨着,她也该学一学怎么管事,要不,日后嫁了人,连个后院都管不下来。”
七娘耳朵尖,哪里会听不到她的话,顿时红了脸,悄悄地把头侧过去,低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绣花。
胡氏闻言也点头应道:“是这个理儿。这不正赶着老太太的寿辰,不如让碧丫头跟在我身边帮忙。我正是忙得焦头烂额的,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在一旁帮忙,可算是解了围了。”胡氏说着,愈发地觉得这个主义好,遂高兴地一拍手,高声朝七娘道:“好,就这么说定了!大娘子莫要绣花了,一会儿陪着我回去,咱们婶侄俩好好琢磨琢磨,这帖子怎么下,酒席怎么摆……哎呀呀,不能说了,光是想想就头疼。”
“侄女愚钝,就怕帮不上二婶婶的忙,反倒忙里添乱,到时候,您骂我就行了,可不准回来找我娘亲抱怨。”七娘笑着打趣道。胡氏拍手大笑,“那可不成,我若是骂了你,你娘亲定要来寻我的不是,她是将门虎女,我可打不过。”
屋里众人顿时哄笑。
七娘人聪明,虽不曾学过管事,可上手极快,跟了胡氏几日,便把府里的日常事务了解了清楚。胡氏对她也十分尽心,遇到七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俱是手把手地教。府里的下人们见状,对七娘也都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怠慢。
孟氏眼皮子最浅,一见七娘开始管事了,立刻把卢玉也送了过来,嘴里说着让卢玉跟着七娘一道儿学管家,可才说罢,又开口道:“我们家玉丫头最是聪明,算数算得快,不如二嫂就让她去管厨房?”
这厨房重地,每日里多少银钱的进出,又关系着全府上下近百口人吃饭的大事,平日里都是胡氏的心腹管着,哪里轮得到卢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来管。便是大度如胡氏,此番闻言也有些不悦,脸上顿时阴沉下来,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玉丫头连菜都认不全,怎好由着她来管厨房。我们也就罢了,老太太和侯爷的吃食素来讲究,一丁点差错都出不了的,回头若出了事,是玉丫头负责呢,还是弟妹来负责?抑或是,我去寻三弟问问?”
一听胡氏把三老爷搬了出来,孟氏立刻住了嘴,尴尬地笑笑道:“我这不是不懂吗?既然如此,那二嫂就看着办,哪里要人帮忙,就让玉丫头去。她到底从小读书,认的字多,又会算数,怎么着也比大娘子强。”
当着七娘的面,孟氏竟然这么说话。屋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尴尬,卢玉咬着牙,一张脸涨得通红,根本不敢抬头看人。屋里的诸位丫鬟也都不敢作声,低着脑袋大气儿都不敢出。
七娘早晓得孟氏的德行,听了她这话倒也不往心里去,笑笑着朝卢玉招了招手,小声道:“二婶婶让我去看明月轩送来的屏风,说是寿宴上要用到的,二妹妹若是无事,我们便一起去,可好?”
卢玉巴不得赶紧逃离这屋子,闻言立刻点点头。于是七娘便牵了她的手,朝胡氏和孟氏行礼后,便告辞出了院子。
到了前院,明月轩的伙计却还没到,七娘便拉了卢玉在院子里的凉亭喝茶说话。采蓝被胡氏借去管器具,这几日也忙得脚不沾地,七娘身边,只跟了两个三等丫鬟,行事略微愚笨些,让她们去沏壶茶,二人竟一齐去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回来。
二人在凉亭里说了一阵话,没等来那俩丫鬟,却瞧见梁康扶着邵仲一瘸一拐地进了院子。远远地瞧见邵仲,七娘竟下意识地想躲开,倒也不是不想见他,只是心怀愧疚,有些不敢见他。
邵仲因她的缘故弄折了腿,于情于理,她总该上门致谢。只是最近这些日子,许氏忽然管束起她来,倒也不是不让她出门,只是言语间总爱说起规矩二字。七娘若是心里一片坦荡倒也罢了,可她那柜子里还藏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总觉得许氏那些话,一字一句全都点在了自己身上,哪里还敢去见邵仲。
而今瞧见他这一瘸一拐,行动不便的可怜模样,七娘的心里头又是愧疚,又是难过。
“大娘子,二娘子。”梁康的脸上露出意外的神情,尔后又慌慌张张地朝她二人行礼,慌乱下手一松,邵仲一个趔趄险些摔在地上。七娘见状,身子一动,差一点就要冲出来扶他。
“抱……抱歉……”梁康赶紧伸手扶住邵仲,不好意思地歉声道:“不知道二位娘子在此,贸然打扰,我们这就回去。”说着话,立刻就扶了邵仲要掉头。
七娘见状,心里愈发地不忍,遂出声拦道:“邵先生不必如此,左右也不是头一回见了,不必这般讲究。我和二妹妹只是在此稍事歇息,一会儿就走。邵先生难得出来,便多走走透透气。”说罢,顿了顿,又担心地问:“你伤势可有好转?”
邵仲这才缓缓抬头,一双凤目里流光溢彩。他意味深长地朝七娘看了一眼,勾起嘴角微笑,“劳烦大娘子挂心,已经好了许多。”
七娘被他那一眼看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赶紧低下头,声音愈发低不可闻,“那……邵先生多注意休息,我们告退。”说罢,赶紧拉着卢玉飞一般地逃走了。
等到走廊尽头已经瞧不见七娘的影子,邵仲这才笑眯眯地道:“媳妇儿动心了。”
梁康瞥了他一眼,小声提醒,“你还是先过你丈母娘那关吧。”
邵仲的脸立刻就沉了下来,郁郁地想踢梁康一脚出气,偏偏又伤在腿上动不得分毫,于是竖起肘子撞了梁康一记,咬牙切齿地道:“让你哪壶不开提哪壶,讨厌!”
四十一
侯府老太太的寿宴还没到日子,七娘就又接了几个帖子。旁的人家还可以推掉,常家大太太那边却是不好推的。
常府里倒也没有什么大事,小许氏说起这宴会就一肚子气,特特地跑到侯府与许氏抱怨了一番。
“……您是没瞧见那些人的做派,哪里像官宦出身,分明就是个土财主!”
七娘坐在院子里与采蓝说话,里屋传来小许氏忿忿不平的声音,“好歹祖上也是做过官的,虽说而今没落了,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地步。说是给老太太拜寿,一股脑来了十来个,全在府里头住着,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竟然还想攀门好亲事,也不看看她家那两个闺女的行事气度,便是生得好看些又如何,京城里但凡是有些体面的,怎么会瞧得上她们。若是做妾,那姿色又不够了……”
看来这小许氏也是气极了,竟连做妾这样的事也拿出来说,也亏得是在许氏跟前,不然被旁人听了去,常府里可不又要大闹一场。
常府的宴会定在十月十五,名头是赏月,但京城里的人都晓得,谁府里头闲着没事儿干来寻这种麻烦,十有□是为了相看媳妇儿或是女婿的。
常家大公子今年才十七岁,先前一直没见小许氏四处打听适龄少女,而今忽然办这赏月宴,多少让人有些意外。仔细一打听,众人都是摇头苦笑。
却原来是常家老太太黄氏那边的亲戚上了京,随行两个闺女都有十五六岁了,正是寻婆家的时候,那黄家的长辈也不知是不是脑袋被驴踢过了,竟异想天开地想攀个高枝,特特地把两个女儿送来了京城,盼着常家老太太穿针引线,做一门好亲。
虽说常家老太太在府里头厉害得很,出了府,旁人却是不大卖她的帐,她使人打听了好几家,对方不是说孩子已经定了亲,就说不易早婚,悉数都被拒了。老太太无奈之下,只得设宴宴请京城权贵,又生怕众人不来,便逼着小许氏四处打点,好多邀些人来。
“一想到为了那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要舍弃我这张脸,我就恨不得吐血。”小许氏还在屋里跟许氏抱怨着,“偏生老太太心向着黄家,整日里只催着我四处奔走,还动不动地说我不尽心。真是笑话,若是我们家青山要相看媳妇儿,怎么会请不到人,那帖子一发,有谁会推脱。这回可真是丢尽了脸面!”
许氏再能干,对旁人家的家务事也鞭长莫及,只柔声劝着,又道:“老太太那边既然说得死,你也就不必与她争论了。她们要攀高枝是她们的事,你只当不晓得。左右帖子照发,人家去不去,你又哪里能管得了。”
小许氏闻言,叹气道:“而今也只能这样了。”说罢,又道:“侯府的帖子我也一并儿带过来了,回头——大娘子去不去,都随她。”
她的话虽然这么说,可许氏又怎么会当真。若是连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拦着自家女儿不让出门,事情传出去,常家的赏月宴只怕真要成笑话了。
“对了,我听说国公府的大公子而今住在府上?”小许氏忽然想起这事儿,眼睛一亮,低声问。
许氏聪敏,闻弦歌而知雅意,顿时哭笑不得,“你不会是打邵家大公子的主意吧?我看他心气儿高,怕是瞧不上黄家的闺女。”
“我哪敢肖想他呀!”小许氏啼笑皆非地道:“不说邵家大公子的身份,他那样的品貌才学,便是公主也配得上,黄家那两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给他提鞋都不配。我是琢磨着,那孩子不是名气大么,若是能请得动他,旁人晓得了,冲着他的面子,来的人也多些,到时候场面也不至于太难看。”
事关邵仲,许氏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声回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给他下个帖子吧,至于人家去不去,可说不好。仲哥儿跌断了腿,虽说将养了一段日子好了许多,可到底还是有些不便宜。”
“我也就是下个帖子,哪能硬逼着他去。”
许氏闻言却低低地叹了口气,苦笑摇头。邵仲平日里虽不大出门,可这一回,十有□都是要去的。
…………
小许氏临走前果然投了帖子给邵仲,梁康把帖子扔给他时,邵仲笑得眼睛都快瞧不见了。
“瞧瞧你这德行,真够出息的。”梁康见不得他得意,忍不住嘲讽道:“这要是让外头的人瞧见了,还不得瞎了眼睛。就你这货色,还被人捧成才子,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邵仲不理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道:“你就是嫉妒。”然后就进屋去琢磨着过几日的宴会上要怎么跟七娘搭讪了。
梁康却故意要和他作对一般,紧随其后地也打算进屋,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你说,卢家大太太会不会不放心,特意跟着一起去。她虽是寡居不大好出门,可常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她便是果真跟了去,旁人也不会说什么。”
邵仲转过身,皮笑肉不笑地朝他咧嘴,尔后手上忽然一动,“砰——”地把门给关上了。
“忠言逆耳啊!”梁康踮着脚在门口大声吼,“仲哥儿你过河拆桥,以后会有报应的。”
最后梁康的诅咒还是未能如愿,许氏只让采芹和采蓝陪着七娘去的常府。邵仲虽与七娘顺路,可到底男女授受不亲,遂各乘了一辆马车,一齐动的身。
到了常府大门口,才下了马车,七娘就被府里的丫鬟们接去了后院,而邵仲则被引着去了花园,动作迅速得只够邵仲瞥了七娘一眼,尔后便是她翩然离去的身影。
“不着急——”坐在花园里的时候,梁康似笑非笑地劝他道:“既然是为了相看女婿,一会儿府里的小姐们定会出来,还怕见不着大娘子么?不过你也多少得注意些,那媚眼儿千万可莫要抛错了地方,若是被旁的姑娘接着了,只怕你想甩也甩不掉了。”
邵仲闻言,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斜着眼睛瞧梁康,一脸审视地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梁康嘴都快咧到耳后根去了,嘻嘻笑道:“我哪儿敢啊。常家的帖子可是你接的,我虽然听到了些许风声,可这没根没据的,我怎么好胡咧咧。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儿干,到处说人是非的长舌妇。”
那铁定就是有事儿了!
见邵仲的脸色明显沉下来,梁康也不好再隐瞒,说到底,他对这个比他小三岁的师弟一直有些发憷,再说了,日后他能不能娶到二师姐,还得靠邵仲出力呢。所以,他见火候差不多了,便不再吊着他的胃口,把听来的小道消息一一说给他听,罢了又打趣道:“我听说那黄家的两位小姐虽说小家子气了些,模样却都生得不错。若真对你有意思,拥红倚翠倒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邵仲冷冷地看着他,声音竟然有些尖利,“三师兄若是存了拥红倚翠的心思,二师姐那里,也就不要肖想了。”他平日里素来都是三分正色,七分痞气,何时这般肃穆庄重,甚至还有些压抑的怒气。
梁康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低头解释道:“我只是说笑的,仲哥儿你莫要当真。是我说错话了,你千万别再二师姐跟前提这事儿,要不,别说娶她,只怕她连瞧都不愿意瞧我一眼了。”
“你知道就好!”邵仲狠狠瞪了他一眼,责备道:“日后这种话绝不可再提,连玩笑也不能开。二师姐的性子你知道,我媳妇儿的性子我更了解。我若是存着那样的心思,自己就没脸去见她了,哪里还敢去上门提亲。”
梁康唯唯诺诺,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反倒是邵仲飞快地又变了脸,摸了摸下巴,作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来,“我生得这般英俊,十有□会被那两个小娘子看上,她们若是矜持老实些倒也罢了,若是跟宰相府的七娘子那般没脸没皮,我岂不是惹了一身的麻烦。”
梁康有心想要埋汰他两句,可刚刚才被他骂过,心里多少有些发憷,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只一个人小声地嘀咕道:“人家都奔着高门大户去的,你就算长得跟朵花儿似的也没用。”
邵仲在花园子坐了不久,很快就有人过来搭讪,多是京城里血气方刚的少年郎,瞧见了名满京华的邵大公子,多少有些不服气,想要来讨教一番。邵仲又哪里会把他们放在眼里,自然见招拆招,寸步不放。不多时,他所在的亭子里便积聚了六七个少年人,十分热闹。
七娘则去了常家三娘子的闺房与她聊天。常三娘子与七娘年岁相仿,模样十分娇俏可人,只是性子有些清高,喜欢吟诗作赋。她先前对七娘很是瞧不上眼,只觉得她是个乡下丫头,待说了一阵话,才晓得七娘也是读过不少书的,态度顿时亲热起来,拉着她又是诗文,又是歌赋的说个不停。
说了有两刻钟的工夫,外头的丫鬟过来禀告说老太太让她们去花园陪客。常三娘子的脸顿时拉下来,冷冷回道:“我不去!”
那丫鬟一脸为难地求道:“三娘子,求您别为难奴婢了。您若是不去,回头老太太怪罪下来,定要打死我们的。”说着,又朝七娘哀求道:“求表小姐您劝劝三娘子。”
三娘子只是板着脸不回话。
七娘是知道这里头缘由的,倒也不开口劝,只当是没听见一般。
那丫鬟见七娘一言不发,也无可奈何,只得低着头匆匆退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小许氏就沉着脸过来了。
小许氏倒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一进门就搂住三娘子,柔声劝道:“我的儿,娘晓得你委屈。可你真要犟着不出门,你祖母定要恼你,回头还指不定要如何罚你。左右你表姐陪着,你就赏脸去园子里转一圈。来的都是些熟识,还能不晓得你的品性,那两个没脸没皮的,我们就当不认得。”
三娘子气得一脸通红,哭诉道:“祖母好生糊涂,这……简直丢尽了我们常家的脸。日后,我们常家的小姐还要不要出门了。”
七娘知道此事势在必行,也帮着劝道:“三娘子莫要哭,我们不过是招呼朋友说几句话,旁的可是半点也不晓得,有什么可气可恼的。”
“你表姐说的是,那些事你们都不晓得,不必生气。”
三娘子到底还是懂事的,闻言拭了拭泪,终于轻轻点头,“既如此,那我与表姐就去院子里走一圈。”
“你哥哥也在前头,正在跟邵家大公子说话。你不是总夸赞说大公子的诗文写得好么,正好借机向他请教。”小许氏真怕她在院子里打个照面就回来,又搬出邵仲来哄她。
三娘子闻言,脸色果然好转,红红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邵家大公子也来了?”
“就在凉亭里坐着呢。”小许氏赶紧唤了丫鬟去端热水帮三娘子洗脸,又回头朝她道:“洗把脸后赶紧过去,要不,一会儿被那两位赶在了前头,岂不是恼死了。”
三娘子顿觉言之有理,赶紧听话地洗了脸,又由着丫鬟迅速地在她脸上抹了些脂粉后,拉着七娘的手,急急忙忙地去了花园。
四十二
常家在京城里也算是世家大族,府里早先还出过一位尚书,只是最近这十来年才渐渐没落,不如卢家那边显赫。但到底历经百年,这宅邸也有着侯府所不及的厚重与大气,屋顶与墙角的斑驳无一不显示着它独特而深厚的魅力。
花园并不大,却匠心独具,景致并非一览无余,而是千回百转、曲径通幽,小小的院子里栽种了不少翠竹,将视线悉数遮挡,只有特意留下的幽幽曲径绕着竹林蜿蜒。竹林深处有一座竹制凉亭,里头摆的桌椅板凳也都是竹制,历经了许多年,因保养得当,愈发地显得油光水亮。亭里燃了红泥小火炉,烹得一壶好茶,正汩汩地冒着热气,清雅的茶香缓缓渗出,与这翠绿的竹林相得益彰。
七娘与常三娘子进了花园,绕过几丛竹林,一眼就瞧见凉亭里正侃侃而谈的邵仲。他一向穿得朴素,今儿身上也只随意地套了身七八成新的藏青色袍子,挑了条肉桂色的腰带系着,头发悉数束起来,带着玉质小冠,真正的有种俊朗如玉般的质感。
她却是不晓得,这一身看似简单的衣服,却是费了邵仲不少的心思。衣服太鲜亮了不行,容易被丈母娘认为轻浮,太素净了又显得寒酸,衬不出他的俊雅气质,邵大公子把衣柜都翻了个遍,才找出了这么一身自认为是合适的衣裳,又精心地搭配了腰带和头冠,想着要给丈母娘留个好印象,不想许氏根本就没出门。邵仲失望的同时,又隐隐地生出些希望来,既然能允着他和七娘一道儿出门,说不定,丈母娘对他也没有那么反感?
“邵公子,是邵公子!”一旁的三娘子激动得拽紧了七娘的手,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小声道:“你说,一会儿我见了他说什么好?”
先是展云朵,而今又是常家三娘子!虽说七娘早晓得邵仲有女人缘,可这般冷眼瞧着,她心里头终归有些不痛快,忍不住暗自嘀咕,这表里不一的家伙果然会哄人,要不,怎么就引得这些不懂事的姑娘们一个个提起他的名字就脸红心跳!
三娘子握紧七娘的手,迈开小碎步,快步朝凉亭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就听到身后娇滴滴的声音,“三表妹,且慢一些,等等我们。”
三娘子脸上顿时变色,拽紧七娘的胳膊,陡地加快步子,丝毫不理会身后的人,飞快地进了亭子。
凉亭里有六七个少年人,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七娘粗粗地瞄了一眼,除了骚包邵仲之外,常青山也在,至于旁的人,她却是一个也不认得了。
“哥哥——”三娘子微微低头先朝常青山打了声招呼,旁的少年人见状,立时猜出了她的身份,忍不住悄悄打量,还有两个个子高大的少年郎显然对七娘比较感兴趣,从她进亭子起就一直瞧瞧地盯着她看,神色间颇有动容。
七娘低着头倒还不觉得,一旁的邵仲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冷冷地瞪着那二位,脸上阴沉得简直快要掉冰渣子了。
那两个少年郎却丝毫没有察觉,其中一个高大的黑面少年还兴致勃勃地朝常青山发问:“这二位是——”
“这是我嫡亲的妹子,”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头,常青山依旧是一副怯生生的害羞模样,低着脑袋红着脸,活像只腼腆的小兔子,“这……这位……”他说话时,悄悄地瞄了七娘一眼,又飞快地瞥开,小声介绍道:“是表妹。”
“原来是黄家大娘子。”那黑面少年眼睛一亮,眉宇间浮出志在必得的笑意,显然把七娘当成了黄家那两位急着做亲的表小姐之一了。
“不……不……不是……”常青山慌忙挥手摇头,“这不是……”
“许二公子误会了,这位是平阳侯府的大娘子。”一旁的邵仲冷冷Сhā话,目光中犹如带着利刺,狠狠地扎进那黑面少年的眼睛里,“你要找的那位黄家娘子在后头。”他的目光朝凉亭外扫了一眼,瞥见路口花枝招展的两位小娘子,面上显出讥讽之色。
许家二公子闻言,下意识地扭头朝身后瞧了一眼,表情顿时僵住,飞快地又转过身来,咧嘴继续朝七娘打招呼,“原来是卢家的表妹。先前早听家母提起过,只是我不在京里住,今儿才回来,未来得及去侯府拜见,故不曾见过。方才唤错了名字,还忘大娘子莫怪。”
七娘微笑应道:“二公子无心之失,不必苛责。”说话时,隐隐觉得有一道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脸上看,悄悄用余光瞥去,果见邵仲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二人视线一相撞,邵仲飞快地朝她挤了挤眼睛,吓得七娘一口气险些没接上。她被邵仲弄得心神不宁的,竟没留意到许家二公子唤她表妹,更不曾反应过来他的身份。
因三娘子怎么也不肯去搭理黄家娘子,常青山无奈,只得勉强起身,红着脸朝黄家两位小娘子打了声招呼,将她们俩引进亭子里来。离得近了,七娘这才看清了这二人的长相与打扮,仔细一端详,顿时有些理解三娘子不肯搭理她们的用心了。
十五六岁的年轻姑娘家,正是水灵的时候,便是一身素装也能有清水芙蓉的效果。黄家这两位小娘子的五官相貌确实生得不错,不然,家里的长辈也不会生出借此攀附的心思来。只是这两位的打扮却实在有些过了头,小小年纪一身的金银首饰,衣服上头俱用金线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花蕊上还窜着细如米粒的白珍珠,简直是富贵逼人,震得亭子里几个人顿时就哑巴了。更要命的是,这两位姑娘的眼神儿实在有些——不大端庄,那眼波不住地在凉亭里的几位年轻少年郎身上打转,眉目微扬,嘴角含笑,小小年纪竟有几分媚态。
“几位公子好。”黄家两位姐妹花齐齐地朝凉亭里的少年郎颔首行礼,行动间的身姿曼妙婀娜,腰肢轻摇,便有撩人的风情。
方才还兴致勃勃地想与邵仲说话的三娘子顿时就不说话了,七娘把头低得更低,常青山的红脸愈发地又红了一圈,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倒是有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少年人顿时软了骨头,死死盯着两个姐妹花,结结巴巴地打着招呼,“两……两位娘子好。”
三娘子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不屑的神色,起身朝常青山道:“我和表姐还有别的事要做,这里的事就交给大哥了。”说罢,竟拉着七娘就要走,浑然忘了还要向邵仲请教诗文的事儿。
邵仲心里头急得直跳脚,却又碍着身份不好说话,只得使劲儿地朝梁康使眼色。梁康虽有些拙笨,可到底在邵仲身边混得久了,一见他的眼神儿就知道他在打什么鬼主意,心下好笑,想了想,还是决定帮忙,遂开口朝三娘子道:“常三娘子莫要急着走,听说常府花园里有两盆上好的墨菊,仲哥儿一直眼馋,不知今儿可有荣幸能一饱眼福?”
三娘子这才猛地想起正事来,闻言顿时喜出望外,笑着应道:“墨菊种在东厢的花园里,邵公子若是想见,还请移步往这边走。”
邵仲给了梁康一个感激的眼神,尔后扶着梁康的手缓缓起身,客客气气地朝三娘子道谢,尔后又朝她做了个手势,柔声道:“烦请三娘子带路。”
黄家那两位姐妹花虽被邵仲的容貌气度晃花了眼,但仔细一打量他的衣着配饰,心里头便认定了他是个落魄的士子,虽心有惋惜,却也没有再继续往他身上下功夫的心思。还巴不得他把常三娘子与七娘缠住了才好,也省得凉亭里几个少年人的眼睛老在她们俩身上打转。
这厢邵仲的欢喜劲儿还没过,许家二公子却忽然跳了出来,大大咧咧地Сhā嘴道:“我虽是个粗人,不会吟诗作赋,却独喜欢花花草草。难得府里还有墨菊,我也跟过去长长见识。”说罢,人已追了出来,“嘿嘿——”地朝邵仲笑了笑,眼睛里有说不出道不明的笑意,“邵公子不介意多带我一个吧。”
“二公子说的是哪里话。”邵仲咬牙回道,拳头紧握,只恨不得把他那满嘴白牙全都给捣下来。
许二公子朝他点点头,手脚麻利地挤到七娘身边,笑呵呵地搭着话,“先前早听说大姑母膝下过继了一位娘子,还想着是怎样的妙人儿才能入得了大姑母的眼,不想今儿将将才到京城,就瞧见了大娘子。难怪大姑母喜欢,你这气度做派,倒跟我姑母年轻的时候有好几分相像。”
七娘听到此处,这才隐约猜出了他的身份,“您是——”
“这是许家三表哥。”一旁的三娘子笑着接话道:“今儿早上才到京城,结果就被我娘死活拖了过来。”
原来是许氏的娘家侄子!七娘闻言,神情顿时热络了许多,脸上也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笑意,“原来是三表哥,你回了京也不去府里招呼一声,娘亲若是得了信,定要欢喜得不得了。”许府十年前举家搬去了西北,京城里只留了个老宅子和一房下人,许氏得了闲,偶尔还会去老宅里看一看,与七娘说一说府里的事。所以,对于许家这位二公子,七娘虽不曾见过,却是久仰大名的。
这边邵仲见他们表哥表妹说得火热,心里头憋了满肚子气,偏偏没处发,还得作出一副风度翩翩,斯文温柔的样子来,只气得他呕血。好几回想阴阳怪气地Сhā两句话,又生怕被七娘嫌弃,只得咬牙强忍了,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在许二公子身上,脑子里已经把他鞭打了几十上百遍。
好在常家三娘子对邵仲甚是热情,不住地问些千奇百怪的问题。好在邵仲连瑞哥儿都能应付得了,区区一个常家三娘子自然不在话下。
他们说了一阵诗文,邵仲忽地生出些心思来,不经意地把话引到了许二公子身上。二公子闻言,顿时哈哈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打架的本事最厉害,你们要说什么诗文歌赋,我却是一窍不通的。”
“是么?”邵仲面上泛出浅浅的笑意,眉目间愈发地俊朗。他指着梁康道:“我这个师兄也是个喜武厌文的性子,平日里只要是听说谁的功夫好,总要忍不住想要切磋一番。既然二公子是高手,不知能否指点指点我这个师兄,让他多少长些见识,省得他整日里吹嘘自己本事大,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梁康不敢置信地盯着邵仲,手指头指着自己的脸,“啊啊——”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瞎激动什么!”邵仲把他的手指头打下来,脸上微笑如初,脑袋微微凑到梁康耳边,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才听得见,“狠狠揍他,回头我把二师姐接到我家来住。”
七娘眉头抖了抖,悄悄朝邵仲瞥了一眼,又气又好笑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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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白道人一共有四个弟子,老大罗方和老三梁康都是练武的胚子,打小就跟着白道人学了一身好武艺。至于邵仲,他进门晚,身子骨也不如那两位清奇,故只学了些皮毛,轻功倒是不错,爬起墙来身手极为利落。
梁康自幼父母双亡,打从五岁起就跟在白道人身边,到后来邵仲入了门,他与邵仲脾性相投,尔后便赖在他身边不肯走,对外宣称是邵仲的侍卫,但相熟的人大多晓得他的身份,对他十分客气。
只是常家三娘子却是不晓得的,见梁康与许二公子打起来,心里头自然向着自家表哥,紧握着拳头可劲儿地给许二公子打气。
正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许二公子出身武将世家,身上的功夫自然非比寻常,二人才过了一招,二公子立刻诧异地“咦——”了一声,尔后脸上显出兴奋又好奇的神色,眨巴眨巴眼朝梁康上上下下一顿打量,低声道:“竟然真有两下子。”
说罢,手一展,摆出认真迎斗的姿态,高声喝道:“再来——”
梁康也难得遇到敌手,兴头立刻被调了起来,如果说方才还是受了邵仲的引诱而动手的话,这会儿则是兴致盎然地主动出击了。
梁康的武功走的正统路子,除了白道人所传授的武当拳法外,还有大师兄罗方从福王府别的侍卫那里学来的功夫,一招一式都极为精妙,而许二公子则要乱得多,但他打小在西北边疆长大,打架就跟家常便饭似的,经验十分丰富。故二人斗了一阵,依旧旗鼓相当,分不出胜负。
邵仲的眼力还是有的,看了一阵,就晓得梁康便是胜了,也占不到多大便宜,遂朝梁康招呼着让他们停手。但那二人打得正酣,哪里愿意停,只当没听见一般继续你来我往,好不激烈。
正所谓拳脚无眼,二人年岁又轻,打起来自然没有那么多顾虑,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在旁人府上,乒乒乓乓地险些快把常家的花园子都给拆了。这还不算,许二公子又高声朝三娘子喝道:“三表妹快去给我们拿两把长刀过来,我要来领教他的刀剑工夫。”
常三娘子难得见到这样的热闹,闻言立刻应了一声,赶紧提着裙子往里院跑,一旁的邵仲见状,赶紧又朝采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帮忙?”
采蓝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朝身前伫立的七娘看去,见她的眼神始终落在场上那二人身上,并未注意到这边,想了想,这才应了一声,低着头,快步朝常三娘子所去的方向追去。
见采蓝渐渐远去,邵仲的贼胆一点点地冒出来,脚上也不动声色地朝七娘方向挪动,面上却依旧是一副端正又磊落的姿态,东看看,西看看,清风拂面一般的潇洒。
“行了你了。”
他正聚精会神地朝七娘靠近着,耳畔忽然传来她低低的声音,猛地一抬头,瞥见七娘明亮的眼睛,目光清澈,眼神里全是了然,分明早已洞悉了他的企图。
“你方才说的话,我全听着呢。”七娘缓缓转过头,目光依旧放在那继续缠斗的两人身上,“好好教训我表哥,嗯——”她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尾音拖得长长的,还隐隐地挑了一声,本是责问的语气,可听到邵仲的耳朵里,怎么着都觉得有点**的意思了。
“你耳朵真好使。”邵仲苦着脸,倒也不狡辩。想了想,又厚着脸皮道:“我就是……有点儿吃醋。”他这话一说出口,忽然觉得,其实这些话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难出口。反正都已经说了,索性便说得更明白些。
于是,邵仲舔了舔嘴唇,哑着嗓子继续道:“你也知道,我对你——唔,喜欢得紧,反正我以后要娶你,不管你娘答应不答应,反正我就死皮赖脸地赖在你身上了。那什么常青山,什么许家二表哥,通通都要打跑……”
他说了一阵,不见七娘那边半点回应,心里头越来越虚,声音也越来越低下去,还有许多许多到了嘴边的甜言蜜语也都不由自主地吞回了肚子里,一脸担心地偷偷打量七娘的表情,生怕她生气翻脸。
“……等……等我家里头的事一了,我就去……就去府里提亲。”邵仲一咬牙,索性就开始耍赖,“你……你要是不允,我就堵在侯府门口不走了。”
七娘到底是年轻女孩子,陡然听了他这一通**的表白,一时间心里头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有羞有恼有生气,当然,也有淡淡的发自内心的甜。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应了。”邵仲独角戏般地说了一阵话,这会儿倒是愈发地利索起来,说起话来不复先前那般紧张胆怯,声音里多了一份志在必得。
七娘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朝他狠狠瞪了一眼,咬牙切齿地小声骂道:“你这小流氓!”
邵仲厚着脸皮跟人家小姑娘说这种混话,本就没期望等到七娘温柔妩媚的笑意,而今见她虽瞪眼骂人,却终究没有说出什么“你做梦”“休想”之类的话,心里头顿时如明镜一般,高兴地咧嘴直笑,欢喜得连话也不会说了。
说话的这会儿,常三娘子已经领着下人抱着刀剑朝这边跑了过来。七娘到底不如邵仲那般习惯了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见状立刻心虚,飞快地往后头挪了几步,距离邵仲远了许多,这才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邵仲心知不能逼得太紧,见状也不动声色地离七娘远了些。
“如何了,如何了?”常三娘子冲上前,一把拽住七娘的胳膊,疾声问,尔后忽地瞥见七娘通红的脸,不由得一阵诧异,关切地问:“表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怎么脸上这么红?”
七娘心里暗骂了邵仲一句,面上却作虚弱无力状,掐着嗓子哑声道:“许是方才吹了风,有些头疼。”
常三娘子闻言,立时紧张起来,赶紧道:“那可不能再在这里待了。这园子里四处透风,而今又正值深秋,一会儿热一会冷的,一不留神就要病倒了。”
她这话一说,采蓝也担心起来,上前扶住七娘道:“奴婢扶大娘子去那边花厅里坐着吧。这边风硬,仔细染了风寒。”
常三娘子虽还想再多看会儿热闹,却到底还是懂礼数的,见状只回头多看了两眼,随即便引着七娘去花厅休息。
还未出花园,就瞧见黄家那两个姐妹花袅袅婷婷地朝这边走过来,每走一步,那腰身便微微一拧,裙摆便格外荡漾,只看得一旁那几个少年郎眼睛发直。
“这哪里像是闺阁千金,分明就是一副勾栏□的做派。”常三娘子凑到七娘耳边,咬牙着恨恨地埋怨道:“真是丢人显眼。”
七娘苦笑安慰:“我们只当没瞧见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黄家那位姐妹花显然没有这个自觉,一瞧见她们俩,立刻就贴了上来,娇声嗔怪道:“二位表妹不是引着许家表哥和国公府大公子去看墨菊了么,怎么还在这里。莫不是故意躲着我们不成。唔——我们姐妹俩可不依哦。”
不说常三娘子,就是七娘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恨不得躲着她们走,越远越好。常三娘子性子直,闻言冷冷回道:“既然晓得就该收敛些,莫要上赶着来讨人嫌。”说罢,拉了七娘就要走。
那黄家两姐妹闻言竟然花容失色,嘴一撇,眼圈一红,泪珠儿飞快地就落了下来,二人拿帕子捂着脸,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凄惨,边哭还边道:“是我们不懂事,表妹若是恼了我们,要打要骂都随你,可千万莫要与我们生分了,到底是亲戚一场……”
那几位少年郎见她们二位哭得梨花带雨的,顿时生出不少怜惜之意,争先恐后地柔声安慰,还有不懂事的,竟不悦地朝常三娘子看了几眼,虽未明说,可那责备的眼神却十分明显。
常三娘子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一张小脸一会儿一会儿白,还待破口大骂,一旁的七娘紧紧拽住了她的手,用力拉了几下,这才止住了。
“二位娘子的哭声还是小了些。”方才七娘一直冷眼旁观,自然看得常三娘子透彻。黄家这两姐妹一边哭,一边还偷偷地朝花园深处探看,十有□是从那几个少年人口中得知了许二公子和邵仲的家世,把主意打到了他们俩身上。许二公子是七娘的表兄,邵仲又是……无论是谁,也轮不到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觊觎,于是七娘说话也□祼地一针见血,“里头两位贵公子正忙着比武,你们想引得那二人注意,恐怕得大声嚎哭了。”
黄家姐妹闻言哭声顿时一滞,那几个少年郎也陡地一愣。他们也都不笨,先前被黄家姐妹美色所惑,脑子难免迷糊些,而今听七娘一点醒,多少明白了什么。先前黄家姐妹对他们的离去半句话也没有,到后来却忽然说起也要过来赏菊,若说没有半点旁的心思,他们也不信。
几个少年郎的脸色顿时沉下来,你看我,我看你,俱是沉默不语。
七娘牵着常三娘子的手不急不慢地朝花厅走。常三娘子这会儿已经迅速反应过来了,端着架子慢条斯理地往前走,口中还低低地道:“可怜几位不明就里,为他人作嫁衣裳,哎——”
四十四
常三娘子并没有引着七娘去花厅,而是径直去了常家老太太院子里告状。这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孩子,又有哪个是省油的灯,便是常三娘子这样瞧着清高又冲动的,也懂得先入为主的道理。若是等到黄家两姐妹先反应过来,跑到老太太这里来告状,以那俩姑娘哭哭啼啼的本事,便是到时候有小许氏在一旁护着,只怕常三娘子也要倒霉。
但而今却是不同,常三娘子红着眼睛一通哭诉,便是老太太再护着她娘家那两个侄孙女,这会儿脸上也挂不住了。
“……虽说两位姐姐生得美貌,可到底还是得注意些分寸,原本钱家公子与何家公子都十分有心,可她们俩却犹自不满足,偏偏还要追着二表哥和邵家大公子。那二位是什么样的身份,祖母也是知道的,最后可好,不止没在那二位面前讨得好,反倒得罪了原先那几位公子……”
常三娘子闭口不言那黄家姐妹怎么在她们面前装腔作势的事儿,可话里的意思却只差没明说那二位水性杨花、轻佻无耻了。
老太太闻言,一张老脸顿时沉下来。一旁的小许氏心里头恨得呕血,嘴里却还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替黄家姐妹辩解一番,低声道:“英儿莫要胡说,你那两位表姐都是正正经经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做出这样没脸的事来。”
“我又哪里浑说了。”常三娘子哭道:“院子里头那么多人瞧着,卢家大娘子也在,二表哥和邵大公子也在,我都无地自容得不敢见人了。母亲若是不信,您让杜鹃去打听打听,那几位公子可不是气得够呛。”
正说着话,常青山就一脸愣愣地进了屋,瞧见常三娘子哭得梨花带雨的,立时就傻了眼,哆哆嗦嗦地问:“出了什么事,三妹妹怎么哭得这般厉害,可是受了委屈?”说罢,仿佛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陡地一变,疾声问:“可是钱家二小子欺负了你?”
小许氏沉着脸,不动声色地问:“大郎怎么这么问?”
常青山见小许氏脸色不变,心知自己怕是猜错了,顿时就红了脸,低着脑袋,吞吞吐吐地小声道:“方才来兴过来禀告说,钱二和何家老幺忽然走了,连告辞的话也没过来说一句,儿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所以才想过来问问。”
他这话倒是立刻与常三娘子哭诉的内容吻合了,且常青山又素来是个老实人,老太太哪里还有不信的,闻言脸色愈发地难看,沉着脸吩咐身边的妈妈把黄家两位娘子请去客居,又让小许氏帮忙寻个教规矩的妈妈,说是不学好规矩不准再出门。
七娘看罢了热闹后才起身告辞,常三娘子却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
常府里虽说也有几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姐妹,可都是庶出的,三娘子素来清高,如何看得上她们。便是对七娘,她先前也多少有些不屑的,直到七娘为了帮她,出言刺了黄家姐妹那几句才让常三娘子大呼痛快,一时间便引七娘为知己,而今哪里舍得让她走。
小许氏见状,也笑着劝道:“大娘子难得来一趟,便与我们家英儿多说说话。她被我惯坏了,脾气可大了,你这做姐姐的多说一说她,我说的她还不听。”
既然小许氏都开了口,七娘也不好再拒绝,只得无奈应下。
屋里正热闹着,门外忽然急匆匆地闯进来一个小厮,急得满头大汗,一进门就跪倒在地,带着哭腔禀告道:“不好了,表少爷与邵公子打架,把亭子给掀翻了。”
众人:“……”
那小厮说的话其实有些夸张,花园里的凉亭虽说受了些摧残,但还不至于掀翻的程度。许二公子和梁康也意识到自己干了坏事儿,立刻住了手,老老实实地过来向老太太和小许氏请罪。
邵仲也硬着头皮一道儿跟了过来,言辞恳切地向众人表示愿意承担责任的决心。且不知老太太心里头到底怎么想,但面上还是一片和蔼,反倒柔声细语地劝慰了邵仲和许二公子一番,又道:“那亭子建了许多年,经久失修,便是你们不动它,只怕也快塌了。”说罢,又瞪了先前报信的那小厮一眼,责怪道:“多大点事儿,一惊一乍的,没来得吓到了这几个孩子。”
老太太这样的和蔼可亲,与方才那副乌云盖顶的模样可真是千差万别。七娘朝常三娘子瞥了一眼,她也正朝七娘看过来,二人会意,相视一笑。
许二公子与梁康不打不相识,这一架下来,二人竟成了莫逆之交,回府的时候,竟已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让邵仲郁闷的并非他二人的交情,而是许二公子竟然厚着脸皮跟到了侯府,他嘴里说着要去府里向许氏请安,可邵仲总觉得,那个黑脸大侠醉翁之意不在酒,要不,怎么总是偷偷地朝七娘看,怎么看向七娘的眼神儿中总透着一股子——猥琐。
一到侯府,许二公子便去给许氏请安,邵仲才得了机会赶紧把梁康拽进院子里,一脸严肃地警告道:“以后离那小子远点!”
“什么?”梁康顿时大叫,“仲哥儿你好不讲理,我好容易才找到个志同道合的朋友,你凭什么要拦着我?”
“志同道合?”邵仲斜着眼冷冷看他,“他跟你一向觊觎二师姐了?”
梁康气恼得满脸通红,怒道:“仲哥儿你能不能别老是拿二师姐威胁我?你再这样,我可真的要恼了!”
邵仲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见梁康脸红脖子粗的模样,心知这会儿若是跟他硬碰硬,两人铁定会闹出别扭来,遂立刻变了脸,笑嘻嘻地道:“跟你开玩笑,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我不过是想让你心有体会。那小子对我媳妇儿图谋不轨,我自然防备他。若是换了你,有人贼兮兮地盯着二师姐看,你怕是早就跟人打起来了。”
梁康的性子本就单纯,被他一哄,态度立刻就软和下来,哼唧道:“瞧瞧你那点子出息!不过是多瞧了那丫头两眼,怎么就图谋不轨了。要真算起来,大娘子跟崇智还是表兄妹呢,不说看两眼,便是说说话也没什么。”
说罢了,忽又想起一事,眼睛一眯,贼眉鼠眼地问:“今儿在园子里,你跟卢家大娘子说什么了?靠得那般近,还一脸荡漾。牵到人家的小手了没?”
“什么牵手不牵手,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做这种事。梁康你实在太无耻了!”邵仲一脸正义凛然地骂道:“我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吗?再说了,你们俩都在,我真想干什么不要脸的事也没法下手啊。”
若不是这两个碍眼的家伙在,他便是冒着被七娘扇两个耳光的险,也要去试着牵一牵她的小手的。
梁康瞪着他冷笑连连。
邵仲挑了挑眉毛,一脸得意,“我跟我媳妇儿说了,等国公府的事儿一了,我就去提亲。”
梁康顿时跳起身,激动道:“她应了?”
“没有。”邵仲利索地回道,依旧一脸得瑟,“可她也没反对,左右就是默认了。”
“啧啧,小姑娘果然爱俏。”梁康啧了两声,叹了口气道:“亏得你模样生得好,要换了旁人,那就是个无耻之徒。”
邵仲一点也不觉得梁康是在讽刺他。
“那府里的事,你真想好了?”梁康话题一转,气氛顿时肃穆起来。邵仲的脸上一扫方才得意洋洋的姿态,嘴角泛起讽刺的笑意,沉声道:“早晚的事儿,早了早好,省得我心里头扎着一根刺,难受。”
梁康有一阵子没说话,沉默了许久,才小声试探道:“你那法子,是不是太阴损了些。要真成了,你倒是能从国公府摘出来,你爹那边儿,可是半点念想都没了。他这辈子不就图着这个爵位么?”
“我这才是为他好呢。”邵仲冷冷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本来就跟那几位搅在一起,若是袭了爵,指不定要掺和到何种程度。与其等到日后被抄家问斩,倒不如现在就断了他的念想,日后便是没了那些荣华富贵,好歹还有命在。”
想到邵家那不靠谱的大老爷,梁康也是一阵头疼,扶额摇头,低声道:“日后你爹怕是要恨死你了。”
“他本来就恨我,不多这一星半点的。”邵仲无所谓地摇头道:“他若是心里头对我还有半点父子情分,这个套他根本就不会跳下来。既然他不当我是他儿子,我又何必再自作多情,反倒是让自己心里头更难受。”
梁康见他嘴里虽说着绝情的话,可眼睛里到底还是带了些哀色,一时间心里也软得不行,柔声劝慰道:“你也莫要想太多了,左右师父和我们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再过不久,这事儿一了,你就能去侯府提亲。过个两年开府成亲了,日子那才好过呢。”
说到这个,邵仲的脸色这才好看了许多,微微笑了笑,正色朝梁康看了一眼,道:“明儿我去一趟太医院,把二师姐接回来。她年岁也不小了,是时候该成亲了。”
梁康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四十五
侯府老太太的寿宴邵仲没能出席,说是裕王府下了帖子。
“本是不想去的,只是那边说,到时候祖父也会到场。”邵仲一脸恳切地朝老太太致歉,“自我离府起,到而今已有好些年不曾见过祖父,心中着实挂念。先前又听说老太爷卧病在床,久治不愈,我这做孙子的不曾侍奉过一日,实在惭愧。故只得来请祖宗原谅则个。”
老太太最是心软,听了他这话,顿时就老泪纵横,抹着眼睛道:“你这孩子就是孝顺。天可怜见的,这么懂事的孩子,那作爹的怎么就做得出来。”
一旁的崔妈妈赶紧柔声相劝,邵仲也笑着劝慰了几句,又道:“上个月庄子里送了两棵灵芝过来,说是在自家山上采的,请我师父瞧过了,虽不如北边的珍贵,药效却是不差的。故今儿带了过来给老太太祝寿,您可千万莫要推辞。”
邵仲在侯府住了有一个月,老太太特意叮嘱厨房仔细调养,他也投桃报李,时不时地让庄子里送些新鲜土产,偶尔还有南边的绸缎和刺呈给府里的女眷,更少不了小孩子的份儿。东西虽不算贵重,却能看出来是用了心思的。
正因如此,老太太才愈发地觉得这孩子品性纯朴,难能可贵。
邵仲把老太太哄得高兴了,尔后又小心翼翼地提出要搬回自家院子。老太太心知他的顾虑,客套了两句后终是应了。回头却又叮嘱胡氏道:“仲哥儿有阵子没在家里头住了,家里只怕什么都没有,等走的时候,你让人送些米粮蔬菜过去,省得他临打临时还得差人出去买。”
胡氏俱一一应了。
到了晚上,老太太却把卢之安唤了过来,把邵仲要去裕王府赴宴的事说与他听,罢了又皱眉道:“也不知怎的,我这一下午总琢磨着这事儿,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说这些年国公府一直拦着仲哥儿不让他进门,这眼看着邵家老太爷身子渐渐不行了,他们拦都还来不及,怎么会忽然下帖子请仲哥儿上门。那裕王爷跟邵家大老爷一向黏黏糊糊的,怕不是设了个圈套还害仲哥儿吧。”
卢之安闻言,亦是一脸严肃。
“便是果真如此,我们只怕也没法拦。”卢之安叹了口气,无奈摇头,“母亲您也说了,那是裕王府下的帖子,仲哥儿又有七八年不曾见过老太爷,怎么也不好推辞。裕王府特意把宴会安排在母亲的寿辰那日,恐怕也是事先就想好的主意,为了就是不让我借机跟过去。”
“那可如何是好?”老太太顿时急了,霍地站起身来,紧了紧手里的帕子,咬牙道:“看来这并非我想多了,分明就是他们有恃无恐地设了圈套引着仲哥儿往下跳。他若是不上当,回头定又要传出些谣言来诋毁他。这可怜的孩子,这可要如何是好?”
卢之安赶紧起身将老太太劝下,又道:“母亲莫要急,明儿我虽去不了,请旁人也是一样的。别的不说,仲哥儿的母舅家也有几个能人,韩家老太爷虽不在京里,那二老爷总还是在的,有他护着,必不会让国公府的人害了仲哥儿。”
老太太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二日大早,卢之安果然派人去了韩府,谁料下人却回报说,韩家二老爷昨儿就出了城,到底去了哪里,府里的人却也说不上来。
到了老太太寿辰这一日,韩家二老爷依旧没有回京,卢之安心知肚明这定是国公府的把戏,偏偏又没有证据,只特意派了书平去隔壁,寻了邵仲好生叮嘱一番。
大清早邵仲便与梁康和常安出了门,在巷口的豆腐脑摊子上吃的早点,尔后慢慢悠悠地在街上晃。梁康始终心神不宁,每走几步总要回头看邵仲两眼,见他面色如常,才稍稍沉下心来。
走了几步,梁康又有些不放心,凑到邵仲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可都准备好了?”
邵仲连瞧也懒得瞧他,沉声道:“大师兄办事我放心。”说罢,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没好气地道:“你能别这么紧张么?一会儿到了裕王府,你要还是现在这副模样,我可真不敢带你进去。人家一瞧见你这样子,就晓得不对劲。”
梁康赶紧揉了揉脸,尔后又咧嘴僵笑,“现在怎么样?”
邵仲扶额,“你还是别笑的好,待会儿到了裕王府,也别盯着旁人看,仰着脑袋目不斜视,装出高傲的样子来。”
“那可是裕王府,老子怎么可能高傲得出来。”梁康没好气地跺脚骂,却还是从善如流地摆了个清高不爱看人的冷脸,斜瞥了邵仲一眼,冷冷问:“这样子怎么样?”
邵仲总算满意地点头。
他们仨一直在街上晃到了中午,邵仲在裕王府门口又侯了一阵,待瞧见那日头渐渐到了天上正中央,才让常安去敲门。很快便有管事打扮模样的出来应门,瞧见邵仲,那管事立刻媚笑着迎出来,弯腰弓背地上前道:“是大公子到了,真是稀客稀客。快里头请,我们王爷方才还念叨着您呢。”
邵仲微微点头,并不说话,态度略嫌傲慢。梁康见状,也跟着抬头挺胸,目不斜视,脸色微沉,十足十的高傲姿态。那下人见状,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转身过去时,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所有的笑意也都消失无踪。
“我祖父可到了?”一边往里院走,邵仲一边问。
那管事闻言,绿豆眼里厉色一闪,立刻又低下头,赔笑回道:“国公爷身子不大爽利,陪王爷说了会儿话,便暂先去了林翠园那边歇着。大公子可要先去见见国公爷?”
“不着急。”邵仲不急不慢地继续往前走,“既然到了王府,理应先去拜见王爷才是。既然祖父已经歇了,我等会儿再过去看他老人家。”
管事连连点头称是,低着头,强笑着将邵仲一行人往里头院子里引。沿着抄手游廊走了许久,这才到了王府花园。裕王是太上皇的三儿子,其母妃是颇受上皇宠爱的纪贵妃,本身又极能干,恰逢今上虽是元配嫡出,可先皇后却早已过世,裕王爷难免生出些旁的心思,早些年没少与今上作对,便是后来今上登基,他仗着太上皇的宠爱依旧不加收敛,便是在皇帝面前也常常蹬鼻子上脸,十分嚣张。
不止如此,他经营了这么多年,手里头纠集了一大群朝臣,时不时地在朝堂上与陛下作对。而邵家大老爷,就是其中之一。
裕王府是太上皇所赐,是前朝某宰相的旧邸,一共有七进院落,规模宏大,方正大气,花园子却是沿用的南边园林的风格,引水作渠,堆石为山,另有亭台楼阁,无一不是精巧细致。西边的花园里种着一色儿的桂花树,可惜已过了开花的季节,只余下一片殷殷的绿意。
花园里早已坐了七八个人,邵仲斜瞥了一眼,赫然瞧见了自己父亲和二弟邵诚,心中顿时冷笑,面上却挤出笑来,故意作出勉强的样子,硬着头皮朝邵父行礼问安。
邵父而今满脑子都是阴谋得逞后的得意,便是心里头对邵仲再嫌恶,而今却也不得不作出慈爱可亲的模样来,强笑着朝邵仲点头,柔声招呼道:“仲哥儿过来与父亲做一起,我们爷俩儿有阵子没说话了,正好趁机多聊聊。”
一旁的邵诚也是一脸假笑,客套地朝邵仲寒暄,又道:“大哥眼睛好了也不回府看看,祖父一直挂念着你,今儿出门的时候还念叨着你的名字呢。”
邵仲闻言,眼圈顿时有些发红,说话时声音里竟有些哽咽,“祖父他……身体可好?”
“不大好。”邵父的脸色略微有些沉重,重重叹了口气,无奈摇头,“最近这两年愈发地沉了,晚上还总是睡不好。哎——”
邵仲揉了揉眼睛,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一会儿孩儿就去看看祖父。”
邵父闻言,眼睛里有阴霾一闪而过,尔后又立刻恢复常态,依旧是慈爱又和蔼的眼神。
邵仲虽说了要去探看国公爷,可落座之后便与周围的客人寒暄,一会儿裕王爷到了,他又十分殷勤地与裕王爷聊着天,好似全忘了方才自己说过的话。一旁的邵诚瞧着,终于有些坐不住,好几次想开口催,都被邵父悄悄拦了。
邵诚正心急如焚,外头忽又传来下人的传唤声,“福王爷到——太子殿下到——”
不止是邵父和邵诚,就连裕王爷闻言也都眉头直跳,心里头也都“咯噔——”一下,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园子里众人纷纷起身时,福王已经领着年轻的太子风风火火地进了园子,一进门,就先朝裕王爷板起脸,真真假假地责怪道:“三哥好不讲义气,府里头设宴请客也不叫弟弟一声。若不是方才经过时太子殿下偶尔说起,我们岂不是就要错过了。早听说王府的厨子做得一手好菜,今儿我要大快朵颐,吃个痛快。”
一脸稚嫩的太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朝裕王爷歉声道:“我方才只是偶尔说了一句,不想七叔竟然当了真,三叔莫要怪我们不请自来才好。”
裕王爷勉强笑笑,客气地请他二位落座。
福王大大咧咧地一ρi股坐下,忽瞧见邵仲,面上露出诧异的神色,“大公子也在?”说罢,眼睛的余光又瞥见了邵父,他的脸色愈发地复杂起来,“哼——”了一声后,便没再与邵仲多说一句。
这忽然来的二位大神让裕王爷心里有些打鼓,他本就疑心重,又晓得邵仲与福王素来走得近,这会儿难免就想得多些。
心里头正犹豫不决,就见太子涨红着脸朝身边的侍卫说了句什么,那侍卫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转过身来抓了个下人问了两句,尔后朝太子点点头。太子见状,立刻捂着肚子起了身,悄悄地随着那侍卫离了席。
很快的,便有下人过来向裕王爷禀告,原来太子腹痛,方才急急忙忙地如厕去了。
邵仲与隔壁的一位大人换了座位,意欲与福王长谈,邵诚见状,愈发地着急,谁不知道邵仲能说会道,若是他与福王说得来了兴,哪里还会想着要去林翠园。心一横,也不顾先前邵父的叮嘱,起身朝邵仲提醒道:“大哥方才不是说要去探望祖父的么?祖父一直念着您呢,若是晓得你都到了也不去看他,老人家只怕要生气的。”
邵仲不悦地瞪了他一眼,想了想,终究还是起了身,回头又殷勤地朝福王道:“在下先去厢房那边探望祖父,一会儿回来再与王爷叙旧。”
他才起身,立刻就有个十□岁的小厮上前来引路,恭恭敬敬地道:“大公子这边请。”
四十六
邵仲方才饮了两杯酒,脸上浅浅地泛出些潮红,走了几步,忽地停住,扶着廊柱打了个趔趄。身后的梁康赶紧上前搀扶住他,关切地问:“是不是刚才喝多了。”
“才喝了两杯。”邵仲使劲儿甩了甩脑袋,眉头深深皱起来,目光有些迷离,“许是方才空腹喝的,才格外上头。”说罢,又揉了揉太阳|茓,有气无力地朝那小厮吩咐道:“你去厨房给我弄碗醒酒汤来。”
那小厮闻言,脸上顿时显出为难的神情,犹豫道:“这……国公爷还等着您呢,大公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邵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脸色十分难看,眉宇间笼着一层乌云,眼睛里盛满了戾气,怒气仿佛随时可能倾泻。
“大公子让你去,你啰嗦什么。”梁康板着脸冷冷道,一脸高傲地瞥了那小厮一眼,声音里没有半点人气,“一会儿惹恼了他,他索性就坐在院子里跟你死扛。回头王爷晓得了,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那小厮哆嗦了两下,再不敢出声反对,赶紧低声应了,连连赔笑着退了下去,心里头却只把这两位恨得要死。
等他快步从厨房端了醒酒茶回来的时候,人就傻了。这走廊里何时多了两个人,一个修长削瘦,一个身形未成,小厮定睛一看,顿时就想往回跑——那一身华服的少年人赫然是方才出来如厕的太子殿下!
“诶诶诶——”梁康眼尖,没好气地飞过去拦住那小厮,口中骂道:“你是瞎了眼还是怎地,见了太子殿下竟然躲着走,莫非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手里端的是什么?给我闻闻!”说罢,不由分说地把小厮手里的醒酒茶抢了过去,又抬脚踢了他一把,恶声恶气地道:“不是说了要引大公子去见国公爷么,你跑什么跑?”
小厮一骨碌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哀求道:“奴才方才想起来厨房那边儿有急事,要不,奴才另寻个人来领大公子去林翠园。”
梁康冷笑,绕着他不急不慢地走了两圈,阴阳怪气地道:“方才让你去厨房端个醒酒汤你就推三阻四,这会儿瞧见太子殿下反倒跑得比兔子还快。你觉得,老子能信你?别给老子整这些幺蛾子,赶紧引了大公子去见国公爷,若是耽误了时辰,老子打断你的腿。”
那边的太子闻言,眼睛亮了亮,偷偷拽罗方的衣袖小声道:“吾常听七叔说,国公爷年轻的时候骁勇善战,英武逼人,立下汗马功劳,故一直心驰神往,欲能得见一面,了此夙愿。既然大公子要去见国公爷,不如我们也一道儿。”
罗方点头应道:“国公爷定然也十分乐意见到殿下的。”
那小厮闻言,脸上顿时吓得惨白,浑身上下都在筛糠一般。邵仲见状,眉头紧紧拧起,沉声道:“殿下,我看这奴才有些不对劲。”
“倒像是干了什么坏事儿被逮了,你看他这一脸心虚的样儿。”梁康不客气地踢了那小厮一脚,伸手把他拽起来,哼道:“老子偏要看看你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儿,还不快快从实招来?”说着话,就要动手教训他。
“算了算了!”一旁的邵仲却开口喝止,一脸不悦地道:“太子殿下还急着要去探望祖父呢,别在这里耽误了时间。赶紧让他带路!”说罢,又冷冷瞪了那小厮一眼,声音里寒冰澈雪,“若是还敢再推三阻四的,要你的小命。”
太子虽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见素来温和的邵家大公子都发了火,心知定是这小厮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也有些恼,脸上一沉,斥道:“王府里的下人竟然这么不懂礼数,一会儿见了王叔,本王非要仔细问一问。”
“殿下恐怕是误会了。”一直不作声的罗方忽然开口,“这奴才应该不是王府的下人。”
“怎么会?”太子一挑眉,回头看他,疑惑地问:“既然是要引大公子去林翠园,自然是要府里的奴才,怎么会让个外人在王府里乱跑?”
罗方正待回话,那小厮已经急急忙忙地起了身,飞快地往林翠园的方向走去。邵仲和梁康脸色微沉,寸步不离地紧随其后。太子自幼在深宫长大,脑子里想的东西自然比寻常百姓要负责得多,到了这会儿哪里还会察觉到不对劲。见状也不再多问,赶紧快步追了上去。
“不对劲——”到了林翠园,太子终于忍不住凑到罗方身边小声嘟囔道:“这园子里竟然一个伺候的人也没有,只怕是有人在此设了局,等着大公子往下跳呢。莫非还埋伏着刺客?还是王府的妾室丫鬟?”太子年岁虽小,世面却见过不少,张口几句设想就把罗方给弄得一句话也接不上了。
说话时,那小厮已经颤抖着走到了厢房门口,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又侧耳听了听,罢了,强作笑容道:“国公爷兴许是睡着了,不如太子殿下和大公子改日再——”
他的话还未说完,邵仲已经沉着脸狠狠推开了房门,口中沉声唤道:“爷爷,我是仲哥儿,我来看您了。”
屋里却悄无声息,不说回应,连微弱的呼吸声也没有。
“爷爷,爷爷——”邵仲又唤了几声,依旧无人作答,他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飞快地冲进屋里。后边的太子见状,吓了一大跳,尔后赶紧拽住罗方的胳膊使劲儿往屋里冲。
“爷爷——”邵仲两只眼睛涨得血红,抱着床榻上毫无生气的邵老太爷痛呼出声,“是——是谁害你?”
太子殿下急得一颗心都快吐出来了,赶紧冲上前查看老太爷的病情。待见老太爷气息全无,太子也顿时慌了手脚,好在一旁的罗方还算镇定,飞快地朝梁康挥手骂道:“愣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去寻太医?”
梁康愣了一下,才猛地回过神来,边跑边蹦地出了门,嘴里还高声喊着“太医,太医在哪里?”
“狗胆的奴才,你竟敢谋害国公爷!”罗方一声厉喝,太子也随即缓过神来,猛地一拍脑门,那奴才可不是最大的嫌疑。回头一看,却已不见了方才那小厮的身影,罗方义愤填膺地直跺脚,朝太子拱手道:“殿下,那奴才跑了,请允许属下去把他给追回来。”
太子急得直跳,小小的个子蹦起了一尺高,“追追追!我也一道儿去追!大胆的狗奴才,竟敢在本王面前谋害朝廷重臣,逮到了他非要满门抄斩不可。”说着话,已经迈开大步抢在罗方前头冲了出去。
屋里很快只剩下邵仲和床榻上不省人事的老太爷两个。邵仲手指微动,迅速地在老太爷的几处|茓位上揉了揉,又伸手在他的手腕处探了一阵,终于察觉到有微弱的脉动,这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这才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帕子在眼睛上揉了揉,眼泪顿时唰唰地往下淌,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才把东西收好,外头果然有了动静,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到了门口,却是停下来,邵诚在外头虚情假意地问:“大哥,祖父他老人家可曾醒了,两位王爷亲自过来探望,你是不是出来迎一下。”说着话,手里却暗暗用劲儿,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邵诚一脸惊恐地瞪着屋里,指着邵仲道:“你你……你对祖父做了什么?你把他老人家怎么样了?爷爷——爷爷——”说着话,人已经冲了进屋,狠狠地扑到床边,大声地嚎起来。
屋外的邵老爷也是一惊,尔后神色慌张地冲进屋,瞧见被邵诚推到一边两眼通红的邵仲,他的脸上隐隐闪过狠厉之色,但很快又被悲痛所遮掩,抬脚就朝邵仲踢去,口中怒骂道:“你这个阴险狠毒的不孝子,老太爷对你宠爱有加,你怎么恨得下心来对他下手。老子要杀了你,杀了——”
邵老爷一边哭骂着,一边朝邵仲拳打脚踢。一旁的邵诚还嫌不够热闹,可劲儿地在一旁添油加醋,“祖——祖父昨儿晚上说,要把爵位传给父亲,今儿便是为了这个来和大哥商议,希望他莫要往心里去,左右日后这爵位还是他的,没想到——没想到大哥竟然会恼羞成怒对祖父下毒手……你也太……太狠心了……”说着,又抱着老太爷一通嚎哭,鼻涕眼泪全都挤了出来,煞是难看。
邵仲始终一言不发,由着邵老爷打了一阵,忽地抬头冷冷刺了他一眼,沉声道:“我进来的时候,祖父就已经这样了。”说罢,那带刺的目光又迅速地朝这屋里扫了一圈,先是邵老爷,尔后又是裕王爷,最后落在邵诚脸上,哼了一声,低低地道:“我却不晓得二弟什么时候还学了这岐黄之术,站在门口就晓得老太爷噎了气,真真地难得。”
裕王爷脸色微微一变,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忍住了。福王始终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冷眼旁观,并不言语。
邵老爷脸上一僵,尔后又飞快地掩饰道:“我方才探过了,老爷子果然没了气息。你敢说不是你做的!不过是为了个爵位,竟然敢谋害长辈,你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邵仲丝毫不惧地看着他,语气也同样的决绝,“邵老爷真是青天神探,一没找大夫,二没问口供,红口白牙地就盖了这么大顶帽子在我头上。这罪名若真坐实了,我邵仲的小命今儿可就落在这里了。你眼里头没我这个儿子,我且不说什么。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可你今儿这是要我死!我若是再由着你这么下去,可真真地对不住我那早死的母亲。难得今儿两位王爷在此,正好做个见证,我邵仲发誓,今日与国公府了断一切关系,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你自去承你的爵位,日后你发达了,我绝不会去纠缠,待你百年之后,也别妄想我还能去你灵前烧一炷香。”
邵老爷气得浑身发抖,随手抓起桌上的烛台就要往邵仲身上砸。这回邵仲却是不再由着他打了,身形微动,便已躲开了他的攻击,口中还冷冷道:“邵老爷您仔细些,若是伤到了我,我可真舍得下脸去府上要医药费的。”
邵诚哪里还看得过去,一把抱住邵老爷,疾声劝道:“父亲莫要与这畜生动气,他杀了祖父,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自然要血债血偿。您又何必与这将死之人斗气。”
“你说我杀了人,我就杀了人?”邵仲终于冷笑出声,一边说话一边摇头哈哈大笑,“我说我进门的时候祖父已经这样了,你们一个字不信,你说的话却如同圣旨一般?我问你,你可是亲眼瞧见我动了手?还是说——你早就知道祖父会被人害死?”他这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在指责邵诚设下险境,故意害死邵老太爷,尔后引着他上当了。
邵诚顿时噎住,一张脸又青又白,尔后又迅速镇定下来,冷冷道:“一会儿官差来了,你看他们信不信你。”不管这场戏有多少破绽,邵老太爷死在邵仲怀里都是事实,且王府里早就派人放了邵老爷要承爵的消息出去,只要他咬死了邵仲杀人泄愤这一点,不怕定不了他的死罪。
邵仲却不理会他,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裕王爷,上上下下的打量,尔后眯起眼睛微微笑,“王爷为何要害我?”
裕王闻言大怒,厉声喝道:“邵仲,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诬陷本王!”他见邵仲一脸镇定,心里多少觉得有些不对劲,故没有出言指责他谋害邵老太爷。只是脑子里迅速转了一圈,没想不到他脱身的办法。就算有福王在,他方才一直在席上与众人饮酒,又哪里能作得了证。
邵仲笑,“那引我过来的奴才难道不是您府上的?”
裕王爷终究还是决定撇清关系,冷冷道:“那奴才是国公府的下人,可不是我们王府的人。”
“哼——”一旁的福王忽然笑出了声,抬头见众人全都齐齐看着他,他又赶紧挥挥手,道:“继续继续,本王还没看够呢。”
邵老爷与邵诚的脸色愈发地难看。
屋里气氛正诡异着,大门口忽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太子殿下眨巴眨巴眼瞧着大家伙儿,一脸疑惑地问:“大家怎么都来了?”
四十七
太子一出声,裕王爷马上就明白症结出在何处了,僵着脸朝太子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尔后又义正言辞地朝邵老爷道:“邵大人恐怕是急昏了了,不然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公子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晓得么,怎么做出这般丧心病狂的事。老爷子身体本就不好,兴许是一时病发才晕了过去。邵大人莫要急着胡乱指责人,还是先请大夫看过再说。便是果真出了意外,也不好说是大公子下的手。俗话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们谁也没瞧见到底出了什么事,怎能这么随随便便一大顶帽子就扣到大公子头上。说到底,这还是你嫡亲的儿子呢。”
邵老爷闻言顿时晕了头,连话也不会说了,瞠目结舌地瞪着裕王爷,一脸的惊诧与意外。
他先前与裕王爷说好的可不是这样,只消把邵仲堵在了屋子里,到时候便随着他安Сhā各种罪名,为了这,裕王爷还特意挑选了今儿赴宴的宾客,所图的不过就是把邵仲的罪名坐实。
便是这圈套的漏洞再多,有这么多证人在,不怕坐不实他的罪名,便是日后没有证据定罪,可他弑祖的名声却是传了开去,便是他的母舅家本事再大,也挡不住全京城的悠悠之口,他便再也没法承爵。
邵老爷本就不算聪明,而今被裕王爷当头一棒砸得晕头转向,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邵诚却是一门心思只想把邵仲踩到脚底,也不多想裕王爷话里的深意,大声嚷嚷着道:“王爷莫要替这畜生说好话,他是什么人物难道还有谁比我们更清楚。真真地貌忠实奸,心狠手辣,早先他甜言蜜语地哄得老太爷高兴,一门心思地想要把爵位传给他,谁料老天爷有眼,让这畜生瞎了眼睛,这事儿才耽搁了下来。而今他眼睛一好,立刻就寻上门来要承爵。老太爷不答应,他就狠下毒手。如此丧心病狂的恶人,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能抵消他的罪过。”
他说话时屋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人Сhā话。邵老爷偷偷瞄了裕王爷,见他面沉如水,愈发地觉得不对劲,想开口说什么,终究还是停了嘴。
太子一会儿看看红着眼睛一脸讥讽之色的邵仲,一会儿又瞧瞧跪在地上满面愤慨的邵诚,仿佛猜到了什么,并没有急着开口。
屋里诡异地寂静了一阵,忽听得“噗嗤——”一声笑,福王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一面捂着嘴,一面扭头问邵仲,“大公子最近去过国公府?”
邵仲一脸悲愤之色,但终究强忍住没有发作,闻言遂躬身回道:“回王爷的话,在下回京后不慎摔断了腿,平阳侯府老太太慈悲,接了我在侯府里住着,这一来月并不曾出门。直到前日接了王府的请柬,这才搬回了自己院子,不过也不曾出过平安巷半步。”
“这可就怪了。”福王似笑非笑地盯着邵诚冷冷问:“你既然不曾去过国公府,方才二公子也没瞧见,怎么就一口一个要抢爵位的话,我这边儿听着,还以为二公子亲眼瞧见了还是怎地。”他说话时脸上虽带着笑,眼睛里却是森森寒意,目光犹如利刃,狠狠地刺在邵诚的心口。
邵诚被他那森冷的目光一阵扫视,顿时心慌意乱,张嘴想狡辩,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他浑身直冒冷汗,东张西望地想要寻到事先串通好的那小厮,可满屋子扫了一遍,也没瞧见人。心里头只把那混账奴才骂得狗血淋头,又期望着他能出来作证,言明方才听到邵仲与老太爷争吵的事儿。那该死的狗奴才,回头若是寻到了他,非要宰了他不可!
始终未曾发话的太子终于忍不住了,嫩着嗓子软软地开口,“我晓得是怎么回事。”此言一出,众人顿时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
太子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仰着脑袋,指着邵诚得意道:“他自然是要这么说的,因为害了国公爷的不是旁人,就是这个混账东西。”
众人顿时一阵喧哗,邵老爷却是护着这个儿子的,闻言立刻急道:“太子殿下莫要浑说,方才犬子一直在席上不曾离开,老太爷无论如何也绝非他所害。”
“不是他,难道是本王?”太子年轻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厉色,语气也变得尖锐起来,“领我们过来的那奴才在外头走廊里一瞧见本王就吓得浑身发抖,满口推脱着不让我们过来。本王当时就觉得不对劲,遂跟着大公子一起进了门,才进来就瞧见老太爷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那奴才却是寻了机会转身就逃了。”
竟然是太子与邵仲一起进的门!
裕王爷虽早已猜到了真相,可听太子真正说起,却还是忍不住暗自骂了一句娘,心里头又有些怀疑那邵仲是不是早猜到了这个圈套,所以才将计就计,反把邵家那两父子给推了进来。
一时间,他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贪图那四十顷地的庄子,信了邵老爷的怂恿,帮着他设这个局。也亏得他脑子好使,关键时候替邵仲说了几句公道话,日后这事儿便是传出去,他也好撇清了关系。
邵诚闻言也吓得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么的冷的天,背上的衣服赫然汗得透湿。他脑子里迅速地转了一圈,很快抓住了太子的最后一句话,那没用的奴才已经逃了!
于是赶紧把心放回肚子里,竭力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和恐惧,颤抖着回道:“竟……竟是那狗奴才下的毒手?老太爷待他不薄,他竟做下如此穷凶极恶之事,简直是畜生行径。我便是把整个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狗奴才找出来,剜心剔骨,以祭老太爷在天之灵。”
“他一个奴才,哪里敢对老太爷下毒手,分明是有人指使。”太子冷笑,稚嫩的声音里有明显的嘲讽之意,“至于那个奴才,就不劳二公子费心了。若是连这么个奴才都抓不住,本王哪里还有脸回来。不过说来也奇怪,本王让罗侍卫撬开了他的嘴,他竟然交待说是二公子吩咐他引大公子去见的国公爷,又说二公子还叮嘱他,等大家伙儿都过来了,他再出来指证大公子与国公爷在屋里争吵——”
“噗通——”一声响,邵诚腿一软,已经瘫软在了地上。邵老爷满脸恐慌地出声辩解,“太子爷明鉴,两位王爷明鉴,那奴才的话不足为信呐。定是那狗奴才下毒害了老太爷,反把罪名推在了诚哥儿的头上。太子殿下与王爷可千万莫要信了那奸人的话。”
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早晓得他如此烂泥扶不上墙,就该另扶了邵仲上位,好歹承了他的情,日后行事总该便宜些,更不至于反被牵连上。
“真是奇了怪了。”福王呵呵地笑出声,立刻抓住了邵老爷话里的纰漏,“原来邵老爷还有这样的本事,不过是远远地瞧了老太爷一眼,竟然就晓得他是中毒身亡。方才你不是还说老太爷是大公子害的么,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大公子要如何下毒?邵老爷怎么一会儿一个说辞。”
“还不止呢。”太子咬牙帮腔,“方才半点证据也没有,邵老爷就一口咬定了国公爷死在大公子手里。而今那犯事儿的奴才招认出了二公子,他反倒是一口一个陷害。都是你儿子,这心眼儿也太偏了吧?或者说,国公爷遇害的这案子还另有玄机?”
这太子小小年纪,说起话来越是锋芒毕露,几句话立刻就把邵老爷跟邵诚钉在了一起,只差没明说他们爷俩儿串通起来陷害邵仲了。邵老爷被他刺得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太子就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弑父。
到了这光景,只要是长了眼睛的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虽说他们来王府前就暗暗通过气,关键时候要出面帮衬邵老爷一把,可事情都发展到这种地步,连裕王爷的脸色都阴沉成那样了,余下的这些人,连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哪里还敢帮邵老爷说话。
屋里静了半晌,一直沉默不语的邵仲终于开了口,沉声问:“请问太子殿下,那下手的奴才在何处?”
太子眨巴眨巴眼,一脸无辜地道:“我让罗侍卫把人送去刑部了。”说罢,又笑眯眯地看着邵仲作天真无邪状,“父皇说,这些事情归刑部管。三叔,七叔,我做得可对?”他又扭过头朝裕王爷和福王爷看过去,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一副等待夸奖的模样。
裕王爷的眼睛抽了抽,违心地表扬了两句。福王爷点头微笑,“太子殿下愈发地沉稳了。”
邵老爷眼睛一翻,结结实实地晕了过去。
邵诚慌忙把人扶住,正要开口叫人帮忙,却见屋里众人皆是一脸嫌恶,生怕被缠上的表情,心里顿时恨得滴血。与此同时,梁康急急忙忙地拽着太医院的副医正蔡太医冲了进来,冒冒失失地大声喊道:“快些走,快些走,再晚就怕国公爷撑不住了。”
满头银发的蔡太医气喘吁吁地骂道:“你这年轻人好不讲理,我一个老头子哪里能跟你们年轻人比,再跑几步可不就要了我的老命。”说罢,忽地瞧见这屋里的架势,顿时唬了一跳,赶紧噤声朝太子和两位王爷行礼。
太子和颜悦色地道:“蔡医正莫要恼,这个侍卫也是一时情急。国公爷有些不大好,您快过去瞧瞧,看还有没有救。”他方才听邵老爷和邵诚满嘴都是毒杀二字,心里头已把床上那面无人色的国公爷当成了死人。想像着老太爷早年在军中的勃发英姿,再看他而今这副模样,不由得愈发地对邵家两父子嫌恶至极。
蔡太医恭恭敬敬地应了,缓步踱到床边,又朝一直守在床头的邵仲点点头,尔后才不紧不慢地伸出两指轻轻搭在老太爷的脉门上。
“咦——”蔡太医挑了挑眉毛,口中发出轻轻的惊讶声。
众人齐齐地朝他看过来,连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可蔡太医却住了嘴,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众人等了一阵,不见他说话,陆陆续续收回了目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着眼色。
邵诚给邵老爷掐了一阵人中,总算把人给弄醒了。二人却是不敢再作声,低着脑袋,恨不得自己消失在屋里才好。
蔡太医把了一阵脉,收回手,又凑到老太爷面前翻开他的眼睑瞧了瞧,捋着下颌的短须道:“国公爷这是中毒了。”
“祖父可有性命之忧?”邵仲红着眼睛,关切地问。
蔡太医笑笑,“这倒是没有,不过,国公爷这毒可真是中得蹊跷。”
见众人全都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看,蔡太医十分得意,提了提嗓子,这才慢条斯理地回道:“国公爷中的这种毒是从西域传过来的断肠花,名字听着吓人,其实并不致死。有些愚民谣传,说这种毒无色无味,剧毒无比,中毒者浑身上下毫无伤痕,仿佛窒息而亡,便是仵作也查不出来。其实他不过是种迷|药,不过效力强了些,脉搏几不可查,难怪大家都以为国公爷殡天了。”
闹了好半天,原来国公爷竟然没有死!
邵老爷呆呆地瞅着床上依旧毫无气息的老太爷,不知到底是悲伤还是欢喜。回头老太爷醒了,谁喂他喝的药自然一问就明白,只怕连他都逃不过责难,可老太爷救回了一命,好歹他跟邵诚罪不至死……
“不过这断肠花可不是随便得的。”蔡太医顿了顿,脸上带了些得色,继续道,“这本是我们济民堂的伙计收药的时候弄错了单子,才得了几斤,整个京城也只有我们一家药店有售,回头去店里问一声,就晓得是谁买了它。我们店里那抓药的小学徒打小就在铺子里做事,生得一双好眼,只要是见过一回,就没有认不出来的。”
邵诚气息不稳,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四十八
邵仲和梁康出了裕王府,两个人都像做梦一样。
邵仲抬头看天,天上碧蓝如洗,那纯粹的颜色让人的心也渐渐安静下来。他忽然有些茫然,这些年一直哽在喉间的那颗利刺被拔走,却还是难免会留下深深的伤口,血漫出来,有一种钝钝的痛楚。但这样到底比先前痛快过了,痛楚过去,那伤口总会慢慢地痊愈,只留下浅浅的印记,他不看它的时候,就能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你怎么看起来还不是很高兴?”梁康见邵仲呆呆地仰头看天,一言不发,心里忽然有些担心。无论他有多聪明,多狡猾,下手有多狠毒,可到底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还只是个少年人啊!
邵仲红着眼睛转过头来看,眼睛里有未擦干的泪水,悲伤而绝望。梁康的心陡地刺了一下,也跟着难受起来。
“你娘的——”某人抹了把脸,张口骂道:“你害死我了,没事儿往那帕子上抹那么多姜汁干嘛,老子的眼泪都快流干了。”
沉浸在悲伤情绪里的梁康忽然被他这一句话奇怪的话给拎了出来,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再抬头看时,邵仲已经不急不慢地迈着八字步走远了。
两个人出了巷子,又慢悠悠地往家里走,才走了不多远,福王爷的马车追了上来,“上来——”福王爷在车里道,车帘没有拉开,只微微地颤了颤。邵仲眨了眨眼睛,朝梁康使了个眼色,尔后利索地跳了上去。
“太子殿下。”邵仲恭恭敬敬地朝太子行礼,又谢道:“今日多谢殿下仗义执言,不然,在下今儿可真是走不出这裕王府了。”
太子笑眯眯地瞧着他,不说话。福王斜睨了他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邵仲依稀猜到了点什么,又不确定,只悄悄地打量太子的脸色。看了半晌,才终于苦笑,叹了一口气,老实交待道:“在下死罪。”
太子“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故作老成地上前拍了拍邵仲的肩膀,安慰道:“大公子莫要怕,本王不是小气人。今儿这事也怨不得你,换了旁人,遇到这样的亲眷,只怕早就被吃得骨头渣子也不剩了,你也不过是自保。”说罢,眼睛里又闪过一丝厉色,沉声道:“先前早听旁人说邵家老爷品行不端,不想他竟歹毒至此,为了点权势竟弑父灭子,方才他又一股脑把所有的罪过全都推到了邵诚的身上,莫非真以为能撇清了关系。”
邵仲闻言顿时苦笑。他本以为邵老爷只是厌恶他这个要占了他爵位的嫡长子,而今看来,他的心里头从头到尾也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到了关键时刻,无论是老子还是儿子都能推出去抵罪的。
“本以为大公子只是文章写得好,不想这三十六计也是信手拈来,日后还要多亲近才好。”太子一脸认真地看着他,正色邀请道:“而今大公子与国公府撇清了关系,日后若要出仕,只怕不好走国公府的路子。若是大公子不嫌弃,不如先到我宫里来。”
太子小小年纪,却有着一副与他面孔极不相符的玲珑心思,而今为了拉拢邵仲,却是连“本王”这样的称呼也不用了,径直地说起“我”来。他虽是今上嫡出,却非长子,虽说父皇待他亲厚,可待其余的几个兄长也是同样的器重,尤其是大皇子已经开了府,又在吏部当差,颇得众朝臣的赞赏,太子殿下如何能不着急。
邵仲虽说本不想拉太子入局的,可而今事已至此,便是反悔也来不及。既然太子已经开了口,他便没有回绝的份儿,仔细想一想,虽说当年他被害的时候太子年岁也还不算大,可名声却是极好的,圣上对他也是常有褒奖,至于日后他能不能顺利登基——邵仲也就懒得再想了。
一念至此,邵仲遂郑重地朝太子行下属之礼,面上亦是一片肃穆,“属下拜见太子殿下。”
…………
平安巷子里十分热闹,马车到了巷子口,邵仲便请太子和福王留步,自个儿蹦了下来,与梁康步行回家。远远地就瞧见侯府大门口停了一大排马车,只留了大门口的地方供出入,侯府管事满脸堆笑地在门口迎送客人,瞧见邵仲,远远地朝他打了声招呼。
“可要去一趟侯府?”梁康问。
邵仲想了想,轻轻摇头,“左右昨儿都已经给老太太说过了,她不会介意。再说了,今儿在裕王府的事儿没多久就会传开,我这时候可不是该伤心欲绝地在府里起不得身么,这时候摸到侯府去,被旁人瞧见了,还不得又有话说了。”
梁康闻言甚觉有理,赶紧搀扶住他,压低了嗓门道:“做戏就要做全套,来,哭一个被大伙儿瞧瞧。”
他本只是开个玩笑,不想邵仲果真把藏在袖子的帕子又掏了出来,在眼皮上摸了一把,眼泪顿时又唰唰地往下淌。罢了,他又泪眼婆娑地朝侯府门口瞧了一几眼,待确定有人瞧见了,这才委屈地扁了扁嘴,低着脑袋进了自己家门。
梁康:“……”
邵仲算计得不差,不多时,他在家门口悲愤欲绝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侯府,因裕王府发生的事儿还没传过来,自然引得侯府众人纷纷猜测,有说他在外头被人打了的,有说被国公府的康氏责骂了的,种种不一而足。
后头花园里的七娘自然也听到了风声,脑子里首先反应过来的就是“这混蛋又在作戏了”。可心里头终究还是有些担心,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邵仲和她说过的要与国公府了断的话。好好的,若不是与国公府那边发生的冲突,他能站在大门口哭?
园子里旁的女娘们也议论纷纷,展云朵最是性子急躁的,立刻跳了起来,急道:“大公子莫不是去了国公府,不然,这京城里头有谁会给他委屈受。他那样霁月光风的人物,若不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怎会在外人面前露出悲伤形态。”
国公府的那些龌龊事儿早被邵仲添油加醋地在京里传了个遍,谁家不晓得邵老爷与康氏的行径,而今听了展云朵的话,亦觉得有理,纷纷点头称是,义愤填膺地帮着腔。
七娘虽对展云朵的话不敢苟同,但心里头着实担心,遂让采蓝寻了个伶俐丫鬟去前头打探消息。不一会儿,那小丫鬟便回来了,朗声应道:“前头的太太们也都在议呢,老太太说昨儿大公子就过来打过招呼,说是裕王府下了帖子请他过去,国公府的老太爷和老爷们也都在的。”
原来是在裕王府受了委屈!
七娘的心一突,愈发地担心起来。若是只有邵老爷一个,她却是不担心的,邵仲的本事有多大她心里头很清楚,邵老爷这么多年也没能把爵位抢过去,可见他绝非邵仲对手。可是那边却赫然多了个裕王爷!七娘虽久居闺阁之中,但多少还是听人说过,那裕王府里的侧妃与邵老爷的妾室是亲姐妹,那二人的关系自然亲密,邵仲一人深入虎|茓,自然要被人欺负!
园子里顿时炸开了锅,便是常三娘子这样在外人面前不爱多话的人也义愤填膺,更不用说唯恐天下不乱的展云朵了。
“也不知大公子可有伤到了哪里?”
“可不是,我听说他一个人住着,身边只有两三个伺候的小厮,连个丫鬟都没有。”
“那可如何是好?小厮们粗手粗脚的,哪有丫鬟细心。若真是受了伤,还不得一个人生生地忍了。”
七娘咬唇不语,一旁的展云朵终究忍不住过来与她商议道:“大公子不是就住在隔壁?到底邻居一场,是不是让个丫鬟过去看看?”
七娘虽然也这么想,可这事儿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来安排的,想了想,才回道:“老太太素来怜惜大公子,待他犹如亲孙子一般,而今听了这信,应是早就派了下人过去询问了。诸位姐妹不必担心。”
众人一想也是这个理,遂纷纷点头。展云朵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
那边得了信的可不止老太太,连卢瑞和卢熠也听到了消息。卢瑞顿时就红了眼睛,卢熠脾气更急躁些,立刻拍案而起,急道:“我们去隔壁府上瞧瞧,看邵先生是否安好。他若是伤到了哪里,我非……我非要去国公府大闹一场不可。”
今儿老太太大寿,不少宾客都带了自家孩子过来,女娘们都由七娘接待,男娃儿则都跑到卢熠这边来了,这一群小萝卜头唯恐天下不乱,顿时纷纷叫好。于是,卢熠便率领着七八个年岁不一的孩子出了府。
结果才到门口就被拦了,管事哪里敢让他们出去,不论是惹了事还是弄丢了人,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得倒霉。
卢熠狠狠一挥手,大声道:“走开走开,我们不过是去隔壁瞧瞧邵先生,看罢了就回来,哪里能出什么事?”
旁的孩子们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高声喝着,那管事拦不住,只得赶紧使了小厮去胡氏那边禀报。很快的,胡氏身边的丫鬟翠羽就领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嬷嬷过来了。卢熠见状不好,拉着卢瑞飞快地就溜了。
待逃回了院子,卢熠依旧有些不甘心,蹲在墙脚托着腮帮子想了半天才想了个馊主意,“要不,我们俩从大姐姐那边院子里翻墙过去?”
卢瑞没好气地回道:“你今儿可是主人,半刻钟不见你,二婶婶定会派人到处去寻,若是找不到人,回头还不又得罚你去跪祠堂。”想了想,眼睛忽地一亮,高兴道:“你是主人我又不是,一会儿我过去探看邵先生就是。若是二婶婶问起,你就说我不喜欢热闹,回屋里待着去了。”
卢熠顿时不乐意,还欲反对,卢瑞已经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又朝卢熠扬了扬下巴,叮嘱道:“若是二婶婶没有问起,你就别多话,记得没?”
卢熠忿忿地把脸都扭开了。
四十九
侯府老太太果然派了人上门,梁康在前院接待,并没有提及今儿在裕王府的事,只委婉地表示邵仲身子不大舒坦,而今在床上躺着,并没有大碍。
中午闹了这么大的动静,邵仲也有些累了,索性便脱了外衣斜躺在榻上眯了一会儿,才将将有了些睡意,迷迷糊糊间隐约听到有人在唤“邵先生”。邵仲一个激灵就醒了,竖起耳朵听了一阵,依稀辨认出那是小舅子卢瑞的声音,赶紧披了件袍子出来探看。
“邵先生,邵先生——”卢瑞跨坐在墙头被冷风吹了一阵,身上早已凉飕飕的,脸上也是一片青紫,声音都有些打颤了,而今瞧见邵仲,倒像是见了救命的稻草,赶紧高声呼救,“邵先生,我在这里,在墙上。”说着话,他又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低着脑袋笑得很是尴尬。
邵仲顿时哭笑不得,掩面问:“你怎么不从前门过来?要是不小心摔了,你姐姐还不得心疼死。快下来,快下来!”
卢瑞的脸上愈发地红了,一只手扶住墙头,另一只手可劲儿地摸着后脑勺,尴尬地道:“我……我下不去了。”
邵仲这才恍然大悟,笑着摇了摇头,又赶紧四处去寻梯子。以他的身手,要把卢瑞接下来易如反掌,只是到底不敢在卢瑞面前泄了底。虽说瑞哥儿不是大嘴巴,可到底还不是真正的小舅子。他想要娶七娘,这小舅子还是个大麻烦呢。
找了满园子,邵仲也没寻着梯子,只得让常安把梁康唤了过来。梁康忍着笑,利索地飞身上墙把卢瑞接下了地,引得瑞哥儿很是崇拜,还不住地问邵仲:“邵先生不是与梁大哥是师兄弟么,不知可曾学过功夫?”
邵仲的脸上抽了抽,咬牙回道:“我先前眼睛不好,只学了些调息的心法,身子骨比寻常人强壮些,自然不及师兄这般武功高强。”
卢瑞的脸上立刻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小声致歉道:“是我说错了话,邵先生莫要往心里去。”
又瞥见邵仲通红的眼,卢瑞愈发地心里不好受,关切地问:“先生可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我听老太太院子里的下人说,您今儿去了裕王府赴宴,回来时脸色就不好看,我和熠哥儿担心你受了伤,所以才过来瞧瞧。熠哥儿本来也想过来的,结果二婶婶管束着不让我们出门,府里又还有客人在,便只能先让我翻墙过来看看。”
邵仲心里头有些感动,抚了抚卢瑞的脑袋瓜子,柔声笑道:“没什么大碍,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么。今儿赶巧,福王爷与太子殿下也到了裕王府,一直帮着我说话,太子殿下还邀我去东宫任职呢。”
“啊——”卢瑞的大眼睛顿时瞪得愈发地大了,“太子殿下!我听熠哥儿提起过,说他比我们大不了几岁,可待人却极是和气,为人处事十分老道。邵先生果真要去太子府任职?那日后我和熠哥儿岂不是不能随意来请教了。”
“哪有这样的事。”邵仲还巴不得他们再多来几回呢,承了他的情,日后他再去府上提亲,卢瑞也拉不下脸来反对。“虽说太子殿下这般提了,但能不能去还得看陛下的意思,二来,便是我果真去了太子府,也依旧住在这里,你若是想过来,还不是多走几步路的事儿。若是大门不好走,便学着今日翻墙过来,大不了我让常安把梯子放在墙边,也不至于你上去了下不来。”
卢瑞的脸刷地就红了,别别扭扭地小声求道:“邵先生莫要把这事儿说给我姐姐和熠哥儿听,他们若是晓得了,定要笑话我的。”
三人在屋里说了一阵话,邵仲总是不动声色地引着他说起七娘的旧事。卢瑞心眼儿实诚,半点也没察觉出他的意图来,还乐呵呵地说得直起劲儿。
从他们幼时在山阳县的快活童年,到痛失双亲的悲惨过往,再到益州老家备受欺凌的艰难日子,卢瑞说着说着,眼睛就开始发酸,眨一眨眼,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再一看邵仲,原本就通红的眼睛这会儿更是一片潮湿。
卢瑞顿时就感动了,抹了把眼泪哭道:“倒把邵先生给弄哭了,是我的不是。”
梁康原本一直冷眼听他二人说话呢,见状笑着Сhā话道:“仲哥儿听你说起这些事,怕是又想到自己了。韩家婶婶也是因病早逝,至于国公府的邵老爷——有那样的爹还不如没有的好。仲哥儿好歹还是个七尺男儿,只可怜大娘子小小年纪就要操持家务,抚养幼弟,不说仲哥儿素来心肠软,便是我这铁石心肠的,闻言也少不得要掬一把泪呢。”
“这样懂事的好姑娘,日后也不知便宜了谁家?”梁康偷偷打量卢瑞的脸色,故意叹道。卢瑞闻言,脸上果然变得有些僵硬,眼泪挂在脸颊上,一时间竟然忘了擦。
邵仲见状,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一颗心顿时噗噗地跳起来,强压住震惊,低着嗓子问:“怎么了?”
卢瑞却不答,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猛地抬头,一脸惊慌地道:“我……我觉得,那许家的二公子兴许是……兴许是看上我姐姐了。”
“什么!”邵仲顿时急呼,那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就凭他那张黑咕隆咚的脸,也敢肖想他媳妇儿。早晓得如此,那天就该让梁康下手再狠一些!
梁康也甚是诧异,半张着嘴好半天没说话。他跟许二公子不打不相识,竟颇有种相见恨晚的意思,心里头只把他当做好朋友一般的,却不想那二公子竟会喜欢上卢家那顶顶厉害的大娘子。
虽说邵仲把七娘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可梁康的心里头,总觉得那姑娘又狡猾又厉害,哪里及得上他那呆呆的二师姐可爱。
“他最近老是往我们府里跑,见了我姐也不知道回避,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我姐身上。不止是我,连熠哥儿都看出来了,还悄悄地问二公子是不是就要上门来提亲了呢。”卢瑞又气又恼,咬着牙郁郁地道。
“你……你大婶婶是怎么说的?”邵仲忽然觉得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事是不是也不那么可靠了。他先前一直把常青山当做假想敌,想方设法地堵住他与七娘成亲的一切可能性,却从来没有想过,没有了常青山,还会有旁人。
从他与七娘见面的第一天起,很多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变化。邵仲不记得许家二公子是否曾经出现在七娘的生活里,毕竟那个时候,他只是个嗜好花天酒地的纨绔,与常青山和许二公子这样踏实又出息的青年才俊们没有半点交集。
可是到了现在,邵仲却惶恐了。许二公子是许氏的外甥,出身大将军府,性情爽朗直率,虽说黑了些,长相却是不差的,日后的前程也是不可限量。相比起来,他这刚刚与国公府决裂,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的人实在半点胜算也没有。
“我也不晓得大婶婶是怎么说的。”卢瑞泄气地跺脚,无奈道:“她心里头想什么,也不会和我说。我一点也不想让我姐姐嫁人。在府里头不嫁人多好,家里头都如珠似宝地娇养着,若是去了旁人府里,不止要孝顺公婆,还要操持家务、讨好夫婿、教养儿女,若是运气不好,遇到那好色的纨绔,还要纳上一堆妾室和通房,生一大堆庶子庶女,免不得还要与人算计来算计去,大好的年华全都消磨在勾心斗角里头……我姐姐那样的人,怎么好去过那种日子。”
邵仲和梁康都瞠目结舌地看着卢瑞,这孩子虽然聪明,但一向都只体现在读书上,什么时候对这些庶务也这般通透了。
兴许是察觉了他二人的眼神不大对头,卢瑞眨巴眨巴眼,小圆脸悄悄地又红了,小声喃喃道:“都是熠哥儿说给我听的,我……我觉得,甚是有道理。”
邵仲和梁康顿时叹了一口气。若是卢熠——这倒是不奇怪了。那孩子到底是在侯府长大的,见多识广,心眼儿又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一点也不稀奇。只是卢瑞被他灌输了这样的想法,这日后邵仲去提亲,岂不是又多了一大阻碍。
一时间,邵仲愈发地觉得任重而道远。
他舔了舔嘴唇,脑子里迅速地闪过各种说辞要将卢瑞说服,想了一阵,才干巴巴地强笑道:“瑞哥儿这般想倒也不奇怪,换了是我嫡亲的姐妹,我也不舍得她外嫁。只是你也晓得,人活在这世上,总有许多规矩礼数约束着,不可肆意妄为。古人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人伦。你不让你姐姐嫁人虽是一片好心,可对她来说,却不一定就是好事。过了岁数不出嫁,旁人们可不觉得是家里人舍不得,只会想着定是这姑娘嫁不出去,尔后便纷纷猜测不是这姑娘有什么难言之隐,抑或是相貌丑陋、品行不佳……你姐姐若是听了这样的话,心里头该有多难过。不说外人,便是府里头,怕不是都有些嘴巴不干净的下人要胡乱揣测的。”
卢瑞这才多大,论心思和心机哪里是邵仲这个老狐狸的对手,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就慌了手脚,脸色惨白地喃喃道:“这可如何是好?”
“嫁人是一定要嫁的,只是一定要睁大眼睛看清楚了,千挑万选,定要找到最合适的才好。”邵仲说着话,又清了清嗓子,正义凛然地继续帮助卢瑞以正视听,“第一,既然是你姐姐嫁人,那定要找个情投意合的,家世好不好,模样英俊不英俊,这些都不重要;第二,人品要好,那什么贪财好色的,好高骛远的,胆小如鼠没有担当的,通通不行;第三,这家里头还不能太复杂,公婆要和蔼可亲,小姑子要单纯善良,妯娌要良善和睦……”
邵仲一口气儿说了有一刻多钟,梁康听得都快笑翻了,偏偏卢瑞还一脸认真地听得仔细,只恨不得问了梁康要了纸笔一一记下来。
等邵仲好不容易说完了,卢瑞这才哭丧着脸,一脸为难地道:“听起来似乎不难,可我仔细想想,这样的人还真是满京城也寻不到几个。”
哪里就寻不到了,面前不就站着一个么!邵仲恨不得跳出来拍着胸脯使劲儿高呼,到底还是忍住了,只咬牙笑得一脸直抽搐。
卢瑞回了侯府后,悄悄地找到七娘,把邵仲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学给她听,罢了又一脸认同地道:“姐姐莫要担心,我虽认得的人不多,但熠哥儿交游广阔,总能寻到这样的人。日后再悄悄带给姐姐相看,若是你不喜欢,我们便另外再寻。至于许二公子,他虽然也好,可我听说,许家太太厉害得紧,很不好相处,姐姐还是不要嫁去他府上好了。”
七娘闻言,真真地哭笑不得。也亏得采蓝晓得她们姐弟俩有私密话儿要说,借机退了出去,要不,他这番话传出去,七娘简直没法儿见人了。
“这话可千万莫要再与旁人说!”七娘恨恨地揪了把卢瑞的耳朵,咬牙道:“那邵先生也真是的,旁人家的女娘子,他怎好这般浑说。什么嫁人不嫁人的话,轮得到你们两个男人来操心么。若是传到别人耳朵里,还当我眼高于顶呢。”
更可气的是,他那话里话外,只差没明说他自个儿最合适了。也亏得卢瑞在这方面反应迟钝,没能听懂他的言外之意,要不然,指不定真会怀疑她与邵仲有什么首尾,羞也羞死人了。七娘才不会承认她自己心里头有鬼呢。
卢瑞还傻乎乎地帮邵仲说好话,疾声道:“与邵先生无关,都是我问的。邵先生的性子直率,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姐姐你莫要怪他。”
直率的……邵仲……
七娘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五十
裕王府发生的事儿在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那传出来的故事永远比发生过的更加精彩,邵家老爷虽把所有罪名全都推到了二儿子邵广的身上,可却管不住旁人的嘴。这京城上下,谁不唏嘘感叹,“虎毒尚且不食子,这邵家老爷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当然也免不了有人怀疑,私底下咋舌道:“恐怕只是谣言吧,要不,谁会设这么个愚蠢又漏洞百出的局?”
“那你就不晓得了。”有人故作神秘地替他解惑:“你也不看看那天赴宴的都是些什么人。若不是太子殿下与福王爷恰巧到了,这事儿可就铁板钉钉,那脏水保管一滴不落地全泼在了邵大公子身上。”
“什么,你说没证人?那裕王府上下还怕找不出证人来。只要太子殿下和福王不在,那什么亲耳听到的,亲眼瞧见的,保管一个接着一个地往外跳,说得比珍珠还真。太医?得了,那太医院里头,也只有白大人与蔡大人还硬气些……”
不免又有人到处打探那日赴宴的官员,得知名单后,再在朝堂和衙门里遇上,免不得一通冷嘲热讽,便是裕王爷,也被太上皇召进宫臭骂了一通,还勒令他三个月不准出府——说到底,邵家老太爷是先祖皇帝身边的近臣,若是上皇不闻不问,难免要伤了诸位老臣的心。
虽说那日下毒与诬陷的事儿证据确凿,可到底没有出人命,那邵广又是邵家子嗣,所以皇帝在处理时也手下留情,只打了他几十板子,逐出了国公府,赶出京城,此生再不准回京。至于邵老爷,虽说那要命的罪过他摘了出去,可行为不端,教子不严的罪名却是怎么也撇不清的,被皇帝下令狠狠训斥了一通,又把他原本在鸿胪寺的官职给革了,又勒令其闭门思过,不得了圣旨不能出门。
圣旨一下,这国公府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那凶神恶煞的禁军侍卫一进门,毫不客气地压住邵广打了一顿板子。邵广当场就晕死了过去,二姨奶奶汪氏哭得肝肠寸断,赶紧派人去请太医,谁料太医院根本就不肯派人,她只得让下人去附近的医馆请了大夫,草草地上了些药后,侍卫们又毫不客气地把邵广拽上了马车,飞快地扔出了城。
自始至终,不论是邵广晕死过去,还是汪氏哭着找邵老爷求饶,邵老爷都躲在书房里不曾露面,且不说府里的下人们如何议论纷纷,康氏紧紧抱着三少爷邵诚,咬着牙低声叮嘱道:“我的儿,你可看清楚了,这就是你父亲的真面目。倒是你那大哥是个聪明人,早就看透了他,早早地搬出府去,而今又趁机与他撇清了关系。你且多学着点,莫要日后又被你爹给坑了。”
邵诚到底不懂事,只哇哇地大哭。
老太爷在府里最偏的荣安堂里养病,皇帝特意差了蔡太医给老人家诊脉,院子里的下人也通通换了个干净,而今全都是宫里派出来的,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星半点也传不进来。便是先前汪氏哭哭啼啼地求到了院子门口,也被宫人们迅速地拖走了。
“老爷子的身子骨还算康健。”蔡太医自顾自地泡了杯浓茶,一边小口小口地抿了,一边呵呵笑道:“不过也得好生将养着,尤其是这两条腿,早年有旧伤,先前又不曾仔细调养,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就成了旧疾。往后您就安安稳稳地在这院子里歇着,我每隔两三日就来看看您,。至于旁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
老太爷半眯着眼睛没有说话。蔡太医见状,也不好再多说,又与他闲聊了一阵后才起身告辞。等他走到门口,老太爷忽然低低地开口问:“我那孙子……可还好?”
蔡太医一时间也不明白他问的到底是哪一个,想了想,才笑着回道:“大公子福星高照,人又聪明,将来定是有大出息的。”
老太爷闻言,缓缓闭上了眼,手指轻轻动了动。蔡太医心知自己猜对了,遂笑着出了门。
邵仲这边,虽打赢了一场大仗,却依旧没有半点欢喜,自打那日从卢瑞口中得知了许二公子觊觎七娘的事情之后,他一连好些天都郁郁寡欢,一张俊脸沉得可以滴出水来。就连今儿大师兄罗方大驾光临,邵仲也没有平日里那般殷勤。
“这是怎么了?”罗方一进门就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锐利的目光盯着邵仲上下打量,冷冷问。
邵仲还没回话呢,唯恐天下不乱的梁康就Сhā嘴了,“仲哥儿还能有什么事儿,从年头急到年尾也就为了那小媳妇儿。我就不明白了,那姑娘到底好在哪里,模样气度都不算最顶尖的,要命的是脾气还——”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邵仲狠狠地瞪了回去,赶紧委屈地躲到罗方身后,小声地告着状,“大师兄你看仲哥儿,就会冲着我来。”
罗方没好气地骂道:“人家两口子的事,你Сhā什么嘴。人仲哥儿还知道为自己争取,你看看你自己,整天窝在仲哥儿身边,那二师妹会自个儿凑过来?一个个都不让人省心,再这么闹下去,我非把你赶到师父身边去不可。”
白道人性格有些古怪,最爱捉弄人,几个弟子里头,罗方沉稳,气场强大,白道人有点不敢下手,二弟子是个姑娘家,人又有些呆,他自然更不好捉弄,至于邵仲——脾性倒是小合了白道人的胃口,可惜这小弟子有点太机灵得过了头,白道人总会在他手里吃亏,于是,呆头呆脑的梁康就成了白道人最爱捉弄的对象,这十几年来,简直让梁康苦不堪言,要不,也不至于委委屈屈地跟在小师弟邵仲身边了。
这不,一听罗方要把他赶回白道人身边,梁康顿时就泄了气,搓着错可劲儿地认错。邵仲倒也不在意,托着腮继续作忧郁状。他心里头何尝不想立刻去侯府提亲,可而今京城里正热热闹闹地传着他被邵家两父子气得卧病在床的消息,这厢他却大张旗鼓地张罗亲事,不说旁人怎么看,老太太和许氏那一关就过不去。
可若是眼睁睁地瞧着许家二公子大刺刺地跑去侯府献殷勤,说不定还趁着这机会就开始谈婚论嫁,这让邵仲如何不心急如焚。
“仲哥儿你心里头可有什么打算?”罗方虽不知道许二公子的事儿,可见邵仲这幅憋屈的神情,也晓得他定是遇到了难事儿,遂低声问道。
邵仲挤了挤眼睛,唉声叹气地回道:“年前我是没胆子去侯府提亲的,就怕许家那混蛋小子赶在我前头。我仔细想了想,许家小子跟大太太是亲戚,大太太对他定然亲近些,若果真去提了亲,十有□会应下来。既然侯府这边行不通,就只能走许家那边儿的路子。”
罗方到底聪明,听到此处,就依稀猜到邵仲已经有了主意,遂点头沉声道:“若是哪里用得上师兄帮忙的,就过来招呼一声。”说着话,又斜睨了梁康一眼,一脸鄙夷地道:“我终究比你三师兄靠得住。”
梁康都快哭了。邵仲则赶紧拍马屁,笑呵呵地赞道:“大师兄一向待我最好。上回裕王府的事,若不是你请了太子殿下和福王爷过来,怎能这般顺利。”
罗方闻言,脸上微红,不自然地回道:“我本只是请了福王爷帮忙,谁晓得福王爷把太子殿下也搬了过去,更不想太子殿下竟然会招揽你,倒是让你为难了。”
邵仲赶紧笑道:“大师兄您可千万莫要自责。我将将离了国公府,这不是正想着要去寻个差事么,本还想去科举的,只是身上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有,还得从头考起。难得太子殿下赏识,能在东宫谋个一官半职的,日后去侯府提亲,老太太也不会嫌弃我一事无成了。”
“可是——”罗方显然也是晓得太子处境的。太子殿下年岁轻,虽占了身份的光,可到底势单力薄,几个兄长又显然是有能力又有野心的,早早地就开了府拉拢朝臣。日后到底谁胜谁负,又如何作得准。
“大师兄放心。”邵仲胸有成竹地道:“你忘了今上当年的处境了,那可比太子殿下要艰难得多。陛下经历过那样的事,绝不会让太子殿下也跟着吃同样的苦头。至于大皇子与二皇子,不过是磨刀的石头罢了。毕竟,太子殿下将来是要君临天下的,自然要千锤百炼,一路顺风顺水的,反而养得一身的娇弱。”
罗方于政治一道不甚明了,而今听邵仲这么一说,也颇觉有理,总算放下心来,不免又抱怨了福王爷几句,道他明明心里头清楚着,却不告诉自己,害得他白白地操心了一阵。
邵仲又迅速地把话题转到许二公子身上,正色朝罗方道:“我让常安出去打听过了,许家大太太姓刘,娘家就在兴成巷,刘家老太爷先前在许老将军身边做过副将,在战场上救过老将军一命,这才有了后来两家的亲事。要不然,以刘家的门第,是怎么也高攀补上大将军府的。”
“刘家门第不高,到了这一辈愈发地无人成才,因此也愈发地没落。这些年来,刘氏没少接济娘家,听说她还一心想与娘家做亲,许家大公子的婚事她虽不敢Сhā手,可二公子这边,可就说不准了。”
罗方闻言,眉头顿时拧起来,梁康则比较冲动,指着邵仲大声喝道:“仲仲哥儿……你好狠,竟想算计着二公子娶刘家那小门小户的丫头。”
邵仲撇嘴瞪眼,“什么叫算计,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许二公子哪能自己做主?再说了,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让人去吹个风,浇个油,若不是许家大太太有心,这婚事也做不成。若二公子真对这桩婚事不满意,自去跟他母亲闹去。若是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还敢来肖想我媳妇儿。”再说了,以许家大太太的厉害和泼辣劲儿,七娘若是嫁进了门,那日子该多难过。
梁康虽替许二公子痛心,可到底还是师弟亲,更不用说,一旁还有他最惧怕的罗方在,他若是胆敢搞出什么告密的事儿,不用邵仲下手,罗方一个眼神儿就能让他起不来身。
不过,许家大太太的德行如何,许氏定是晓得的,想来也不会眼睁睁地把七娘嫁到那边去受苦。邵仲忽然想到这一点,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不管怎么说,七娘中意的还是自己呢。
侯府里头,七娘正与卢嫣核对这个月的账目。她跟着胡氏和许氏学着管家有一阵子了,因脑子好使,记性又好,学了不多久,胡氏索性把府里的账本拿给她来核,倒省得自个儿每天晚上算得脑仁疼。
卢嫣到底年岁小,算术学得也不好,盯着那密密麻麻的账目看了一阵就开始眼花,一会儿眼睛眯呀眯的,等七娘发现不大对劲了回头看时,她已经趴在榻上睡着了。
立冬过后,这天气便一日比一日冷,老太太屋里早已燃了火盆,七娘这绣榻上也铺了厚厚的羊毛褥子,坐在上头甚是绵软,难怪卢嫣倒头就睡着。
七娘让采蓝抱了床薄被子给卢嫣盖上,自己则继续查看账目。一旁的采蓝拿了个帕子慢悠悠地绣着,是不是地引七娘说两句话,说到高兴的地方,主仆二人都轻轻笑起来,屋里一派平和。
一会儿外头有丫鬟过来禀告,说是许氏与胡氏到了。七娘赶紧起身去迎。
还未到门口,许氏和胡氏就一边说话一边进了屋,瞧见榻上睡得一脸红扑扑的卢嫣,胡氏忍不住掩嘴笑起来,摇头无奈道:“瞧瞧我们家这丫头,这傻乎乎的模样,我可真怕她日后嫁不出去。”
许氏笑道:“你而今是这么说,真到了嫣儿要出嫁的时候,只怕你又舍不得了。”
说到这里,胡氏忍不住捂嘴笑个不停,压低了嗓门朝许氏道:“说到嫁人,我昨儿听熠哥儿说了一番话,险些把我给笑死。他说什么来着,女孩子就不要嫁人,在府里头如珠似宝地捧着,日后嫁到别人府里,要孝顺公婆、讨好丈夫,教养子女,操持家务,还得费尽心思地放着丈夫纳妾……”
“若真实在要嫁人,那就得睁大了眼睛仔细挑选,第一要找个情投意合的……第二人品要好……”
这不正是前几日卢瑞在他跟前大放厥词的话吗?那还是从邵仲嘴里传出来的!七娘千叮咛万嘱咐,叮嘱卢瑞不要说出去,结果这孩子还是透漏给了熠哥儿听。这个大嘴巴!
七娘心里头暗暗地骂,许氏却是越听越心惊。
这话虽是童言,可偏偏还真有道理。便是侯府里头,已经算是京城里少见的和睦了,可先前她刚刚进门的时候,不也被老太太嫌弃过。直到后来丈夫去世,卢家败落,她竭力支撑着家里渡过难关,老太太这才对她另眼相看。
日后七娘嫁了人,岂不是日子愈发地难过。
原本娘家这个二侄子许氏是极为喜欢的,人品才貌都是不差的,性子也直爽,看得出来,他对七娘也是极有心的,不然,也不会隔三差五地就往府里跑。可一想到娘家嫂子的性子,许氏又犹豫起来。
“嫂子这是怎么了?”胡氏见许氏一脸怔怔的模样,立刻猜到怕是自己方才的话引得她胡思乱想了,立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道:“看我这张嘴,这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大娘子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嫂子您可千万别多想。”
许氏笑笑,面色依旧有些沉重。
胡氏见状,赶紧把话题岔开,自挤到榻上坐下,笑着朝七娘道:“天气愈发地冷了,大娘子可还习惯?京城靠北,比益州要冷得早,再过几日,只怕就要落雪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京城里头总有些府里要办赏雪宴,少不得还要吟诗作赋,大娘子若是要去,只怕得现在就得预备着了。”
这是让她早早准备些诗词,省得到时候出丑?
“我怕她不耐寒,哪回赏雪宴不是大小三九时办的,碧丫头从南方来,哪里受得住冻。若是冻坏了身子,反倒不美。”七娘的生日就在正月,一过年便是整十四,寻常官宦家的小姐们到了这年纪,谁家家长不是急着相看女婿,可许氏的心里头却总有些不舒坦。
“旁人家不去不打紧,大长公主府上却是不能不去的。我听说,大长公主前年从东边移来的梅花今年要开了,陛下与皇后都要亲至的,不止大娘子要去,我们嫣儿,还有熠哥儿、瑞哥儿都要去。咱们不求能有什么大富贵,但凡是得了皇后娘娘一句好话,日后大娘子说亲就不愁了。”
胡氏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许氏脑子里暗自琢磨。那边胡氏又笑吟吟地朝七娘道:“老太太邀了隔壁的邵公子一起过年,今年我们府上可要热闹了。就是厨房那边正犯难呢,老太太让厨房拟个菜单子出来,顾婆子来寻了我好几回,让我给出出主意,我又哪里晓得。我们在京城里住了半辈子,见的都是京城里的菜式,半点花样也没有。倒是大娘子从益州过来,又在南边住过许多年,兴许知道些稀罕菜式?”
七娘闻言顿时一愣,好容易才忍住了没追问下去,心里头却在暗暗嘀咕着,那邵仲果然是个顺竿儿就往上爬的流氓,老太太兴许只是客气一句,他还当了真,就没见过这么大的人了,还跑到旁人府里过年的……
许氏听到邵仲的名字,心里头忽地一突。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天的邵诚弄错了,二公子应该是邵广才对。我现在回去修改。
五十一
自打那日听了胡氏无意中说起的那些话后,许氏的心里头便有了些思量。京城里官宦家的千金,多是早早地就开始议亲了,便是不急着议亲的,也提前相看着,不然,等到及笄后就显得急躁了些。六礼下来要费个大半年时间,留给她相看的工夫就太少了。
许氏自孀居后便极少出门,见过的年轻人也不多,论品貌、论才学,能与七娘相匹配的就更少。邵仲的心思,许氏早早地就有所察觉,只是先前顾虑着国公府的家世,心里头是早就把他排除在外的。而今他竟与国公府一刀两断,虽说没了国公府嫡长子的身份,可身家却是清白了许多。
不论是相貌人品,还是才学气度,行事做派,抑或是邵仲都可以算是上上乘了,只是,许氏一想到要把女儿嫁出去,心里头总有些酸酸的,连带着对邵仲也不待见起来。
许氏在家里头郁闷了两天,索性去了廉郡王府寻卢之韵说话。她与卢之韵感情深厚,几乎是无话不谈,到了这时候倒也不瞒着,遂把自己的想法一一说与她听。卢之韵听罢,顿时惊诧得瞪大了眼,“嫂子是说的是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国公府案里的那位大公子?”
见许氏点头,卢之韵顿时激动起来,一脸兴奋地问:“听说那大公子相貌不俗,这京城里头不少小姑娘对他仰慕得紧,尤其是宰相府的七娘子,有一回还言之灼灼地说非他不嫁。我还琢磨着,这大公子还不得赶紧上门去宰相府提亲了,没想到等了大半年也没有动静。若是我们两家结了亲,那张家老头子还不得气死。想一想就带劲!”
许氏闻言,一时又气又好笑,啐了卢之韵一口道:“跟你说正经的,你偏偏还和我开玩笑。宰相府要相看女婿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未必是他们家看中的,别人连想都不许想了。再说了,若仲哥儿果真有心,何必拖到现在还不去张府提亲,那会儿他可是连我们家碧丫头的面都没见过的。”
卢之韵生怕惹恼了许氏,赶紧挽着她的隔壁娇声道歉道:“嫂子你晓得我一向没个正行的,说错了话可千万莫要怪我。大娘子我喜欢得紧,眼看着她也要议亲了,我这个做姑姑的自然也高兴。那邵家大公子模样好不好不打紧,重要的是人品如何?虽说他的名声极好,但大娘子嫁过去是一辈子的事,我们自然要谨慎些。不如我让我们王爷出去打听打听?”
许氏今儿来为了也就是这个事。毕竟,侯府里头,上至老太太,下至卢嫣及各院里的丫鬟婆子,都被邵仲哄得晕晕乎乎,提到他谁不说一声好,尤其是老太太,简直恨不得把他当亲孙子一般疼。若是晓得邵仲对七娘有这样的心思,只怕立马就要应了,唯恐这孙女婿被旁人抢走。
得了卢之韵的承诺,许氏好歹放下心来,又陪着卢之韵说了一阵家常,到了未时末才回府。
过了几日,卢之韵就亲自上了门,屏退下人后,才一脸喜色地朝许氏道:“大嫂这女婿可真真的洁身自好,你看这满京城的年轻人,似他这般才学出众的,谁不是自命风流,流连勾栏青楼,狎妓作乐,这孩子却是老老实实,半点坏习气也没有。不说旁的,这都十七八岁了,身边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更不用说什么通房小妾。这一点,连我们王爷也是不如的。”
廉郡王识得卢之韵前,王府里早有两个通房,虽说自打迎娶卢之韵以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可卢之韵心里头总有些不舒坦,想起来了就忍不住要刺廉郡王一回。而今见邵仲如此洁身自好,自然免不得要赞赏几句。
老实说,邵仲就住在隔壁,平日里行事如何大家都看在眼里,许氏自然也晓得他并非好色之徒。只是她心里头终究有些不放心,而今听了卢之韵也这么说,这才真信了,想了想,又笑道:“人们都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而今却是连自己的眼睛都不敢信了。”
卢之韵笑道:“嫂子这么想倒也不奇怪,日后我们家大郎二郎娶媳妇,我指不定要操心成什么样儿呢。”说罢,顿了顿,又劝道:“我看这仲哥儿着实不错,品貌才学在京城里都是上上等的,便是公主也娶得。虽说而今离了国公府没了爵位,可以他的本事,日后定有大出息。我听王爷说,他而今被太子看中,在太子府任长吏,虽说官位不高,可他而今才多大年纪,早早地得了太子的器重,将来太子殿下登基,那时候才真正地宏图大展呢。”
许氏闻言,却只笑笑,“我也不求他有什么大出息,只要他待碧舸始终如一,我就满足了。”
“既然嫂子想明白了,那可要早作打算。我听王爷说,而今打仲哥儿主意的可不少,宰相府不说,还有吏部沈家、镇国公府,甚至还有——”她说到此处声音忽然低下来,悄悄地朝西边儿指了指,声音几不可闻,“自从仲哥儿去了太子府,二嫂那边可是蠢蠢欲动呢。”
连孟氏也——许氏皱眉,想了想,又正色点点头,一脸严肃地道:“你放心,我自理会的。”
若是等孟氏正儿八经地提出来,到时候许氏也不好再与邵仲议亲了,不然,到时候传出去,倒要说大房抢三房的女婿。好在邵仲对七娘的确有心,兼着又是个聪明剔透的,只需许氏稍稍提点两句,便能意会了。
再过了小半月的工夫,国公府的事情渐渐低了下去,这一日邵仲再来府里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半路上就被许氏的丫鬟采芹给截了过去。
以许氏的性子,自然不会把事情说得太直白,但绕是如此,邵仲还是惊得险些从椅子上掉了下来。先前还以为许氏来警告他莫要肖想自家女儿,再仔细听一听,似乎又并非那么回事。等弄明白的时候,邵仲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直直地盯着许氏,傻乎乎地问:“大……大太太方才说……说什么,我是不是听错了。”
许氏见状,却是噗嗤一下笑起来。她见多了邵仲那副潇洒自在,永远胸有成竹的自信姿态,而今瞧见他这傻乎乎的模样,倒是多了几分真性情。
许氏却没有再重复,只端着茶不急不慢地抿了一口,缓缓道:“大公子也知道,我们家大娘子虽非我亲生,可我心里头却把她当做亲闺女一般疼爱,生怕她受半点委屈。”
邵仲这会儿已经反应过来了,闻言立刻懂事地跳出来承诺道:“大太太请放心,我日后若是有半点对不住大娘子的地方,您就让瑞哥儿和熠哥儿上门来教训我。我对大娘子一心一意,只想着要与她白头到老、共度一生的,便是大太太不说,我也要向您保证,日后娶了大娘子进门,心里头便不会有旁人,无论日后……日后子嗣如何,我也绝不纳妾!”
这孩子,话说得这么满。许氏凝眉打量他,邵仲的脸上微微发红,眼睛里有激动和狂喜,目光真诚,看起来倒不像是作伪。难得他而今能作出这样的承诺,许氏原本还想着,日后若是七娘子嗣艰难,还能容着他……既然如此,那倒也好。
邵仲从侯府一出来,立刻直奔母舅韩家,正巧舅父韩二老爷就在府里,邵仲也不多废话,直入主题,请二老爷到侯府提亲。
自打邵母过世之后,韩二老爷没少替邵仲操心,先前还想接他到府里住的,只是被邵仲给退了。自从邵仲满了十五岁,韩二老爷便让二太太到处打听,私底下给邵仲相看媳妇儿,挑了好些个,却始终不合邵仲的意。而今听得邵仲终于同意成亲了,立刻喜出望外,想也没想就应了。
等送走了邵仲,韩二老爷唤来二太太一商议,才发现二人连侯府大娘子的面都没见过。二老爷顿时又犹豫起来,忧心忡忡地朝二太太道:“你说,仲哥儿忽然去侯府提亲,不会是因为受了侯府的恩惠吧。那侯府家的大娘子听说是过继来的,人品才学都不清楚。到底不是正经的闺阁千金,会不会配不上我们家仲哥儿。”
二太太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低声骂道:“那可是你亲外甥,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对哪家姑娘另眼相看过,难得而今想着要成亲,不说那姑娘是侯府千金,便是大街上卖猪肉家的姑娘,我也得去。”
韩二老爷被二太太骂了一通,立刻就老实了,飞快地让下人去请了官媒,又让二太太仔细收拾了一番,尔后准备了一大堆礼物送她出门。
韩二太太到了侯府,先去寻的老太太,把提亲的话一说,老太太顿时喜出望外,罢了又生怕韩二老爷笑话,赶紧解释道:“仲哥儿那孩子我一直看着,不说相貌才学,单是人品我就极喜欢。不瞒二老爷说,自打他搬到隔壁住下后,我就当有了个亲孙子一般。”说罢了,又朝身边的嬷嬷催道:“不是让人去请大太太了么,怎么还没来?”
说话的工夫,许氏已和胡氏一道儿进了门。
老太太一见她二人立刻笑起来,朝胡氏啐道:“老二媳妇也跑过来凑什么热闹。”
胡氏只是笑,拉着许氏的手一齐在老太太下首坐了。韩二太太仔细打量这两位夫人,见她二人相貌出众、气度雍容,心里顿时升起好感。又想着那大娘子虽非许氏所出,但既然能入了许氏的眼,想来不论是容貌还是品性都是不差的,于是,心里的担忧顿时去了大半。
韩二太太把做亲的事又提了一回,许氏闻言,想了想,倒也没再玩那欲擒故纵的把戏,只朝老太太问道:“老太太您看?”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高兴道:“老身素来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仲哥儿无论人品才貌都是极出众的,又与我们府上颇是有缘,我们家大娘子也同样端庄娴雅,知书达礼,这桩婚事,简直就是天作之合。”她老人家倒是半点谦虚与委婉的话也不愿意说。
这京城里说亲的,素来都爱讲究个派头,女方家便是再中意,也要再三推脱,所图的不过是显得自家闺女不好求娶,日后嫁进了门,夫家也更加敬重。难得侯府这边几位却都是实在人,韩二太太也是直率爽快的性子,顿时合了脾胃,于是一拍即合,这桩婚事便算是定了下来。
消息传到三房,孟氏顿时就要冲到老太太屋里去理论,被三老爷死死拽住了,骂道:“你跑去做什么?”
孟氏气得直发抖,怒道:“这大房——简直欺人太甚!明明知道我正准备把玉儿说给邵大公子,她竟来抢我们的女婿。也不瞧瞧那丫头是什么出身,又不是正正经经的侯府小姐,还想把我们玉儿压下去,这口气,我怎么咽得下去。”
“大嫂怎么抢了你女婿了?你一不曾与母亲说起过,二来这桩婚事是邵家亲自过来提的,人家就明明白白地说了,要迎娶的是侯府过继来的大小姐。你想把玉儿说给大公子,人家可曾应了?这些年里,想与邵家结亲的人有多少,便是宰相府的婚事人家都给能推了,你巴巴地凑过去,不过也是让人打脸的。日后传出去,玉儿的名声反而不好听。”
三老爷是个明白人,自家女儿的才貌气度不说比不过大娘子,便是寻常官宦家的千金也是有所不如的,凭着侯府的门第,日后嫁人倒是不难,可要寻个品貌出众的却是不容易。
“那……那我就——”
“我若是再听到你浑说——”三老爷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森森的寒意,“你就莫要怪我翻脸无情。”
五十二
正所谓好事多磨,韩家二太太把消息传到邵仲耳朵里的时候,他依旧好像在做梦,总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异常。果不其然,韩家二太太前脚出了侯府大门,小许氏后脚就到了,进门就把来意与许氏说了,竟然也是来求亲的。
还不等许氏说话,小许氏就已经絮絮叨叨地发起牢骚起来,郁郁道:“亏得姐姐在京里,不然,我这回还真不知该怎么办了?老太太好生糊涂,弄了黄家那两姐妹在府里也就罢了,而今寻不到好亲事,竟把主意打到了我们家青山的头上,我若不是抢在前头把青山的亲事给定下来,指不定晚上她就要亲自寻老爷说了。黄家那两个小浪蹄子是什么德性,府里上下谁不晓得,在自家府里都能闹出那样不要脸的事来,京城里头谁不笑话。那样的出身人品,如何做得了我们常府的当家主母。”
许氏闻言,也颇是无奈,只得安慰道:“老太太便是再糊涂,还有你们家老爷在呢。青山哥儿娶媳妇,那不止是府里的私事,还是族里的大事,怎会容着老太太胡来。”她心里头犹如明镜一般,老太太便是再糊涂,也断然不会让黄家闺女给常青山做正妻,许是算计着在常青山娶妻之前就把黄家姑娘收房抬妾,日后便是正妻进了门,对这个进门比自己还早的妾室也要敬重有加。
小许氏自然晓得自家姐妹的精明,倒也不隐瞒,叹了口气道:“就算老爷拦着,只怕老太太也不罢休了,便是做不了正妻,一个妾室却是跑不掉的。我而今只想着赶紧把青山的婚事定下来。旁人家的闺女我也不说了,大娘子是我亲侄女,进了门我自然把她当做自己的亲身女儿一般。若是定下了她,平阳侯护短的名声朝野皆知,老太太顾虑这一点,也不敢给侯府添堵,我也要借机把黄家那两个浪蹄子给回绝了。”
小许氏这话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若是换了从前,许氏说不定还真动了心,可今儿韩家二太太才将将离去,邵仲为了迎娶七娘连永不纳妾的话也说出口了,两厢一对比,谁对这门亲事看得更重,自然一目了然。
许氏面做为难之色,婉言回绝道:“你却是晚来了一步,早上韩家二太太带了媒人过来求亲,老太太和我却是已经应下了。”
小许氏顿时大惊,高声讶道:“韩家?哪个韩家二太太?我怎么没听过京城里哪个韩家有适龄的男子的?”
“是刑部侍郎韩大人府上,替外甥邵大公子来求的。邵家大公子与侯府交情颇深,老太太极中意他,便是侯爷也赞赏有加,对这桩婚事自然乐见其成。因这婚事成了,老太太一欢喜,中午还多吃了半碗米饭,一整日都没停过笑。”
许氏把老太太和卢之安搬出来挡驾,连小许氏也没法反驳,发了半天愣,才不甘心地道:“这才半天的工夫,总不至于就下了定。到底只是口头上应了,做不得准,一会儿我再去跟老太太提一提,说不定她两相权衡,就应了我了呢。”
“快别胡说了。”许氏的脸上难得地露出恼意,“这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哪能一会儿一个说法。且不说老太太早已认定了仲哥儿,韩家二太太那里要如何交待?人家郑重地请了官媒来提亲,我们二话不说就应了的,要是后面传出再给大娘子相看的消息来,不说大娘子的名声没了,便是我们侯府都要背上背信的骂名。”若是旁人来求亲也就罢了,好歹还能说不知情,可小许氏是她嫡亲的姐妹,若说提亲前半点消息也不知道,岂不是笑话。
小许氏闻言,亦恨得直跺脚,恼道:“早晓得如此,我大早上连饭也没吃就该过来。迟来了一脚,就被旁人抢了个先,到了嘴边的儿媳妇还被人给叼走了,真真地可气!”
许氏察觉小许氏话里隐隐约约的气恼,只当作没听到一般。小许氏见状,心知她这里的路走不通,便把心思移到了老太太身上。虽说许氏一再强调老太太看中邵仲,可小许氏心里头多少还是有些不服的。
邵仲的名气虽大,但国公府而今闹成这样的局面,十有□要被皇帝夺爵的。没了国公府的门第,那邵仲不过是个普通的书生,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便是有几分才名,谁晓得作不作得准,日后成亲的聘礼兴许都拿不出手呢。
相比起来,自家儿子可是正正经经的廪生,明年下场,少不得要考个举人回来,那才是读书人该走的路,议起亲来,身板儿才挺得直些!
一念至此,小许氏便拐弯抹角地要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许氏哪里不晓得她的目的,心里冷笑一声,倒也不阻拦,只让采芹领着她过去了。
见许氏竟然不亲自陪同,小许氏顿时有些拉不下脸,好在到底是姐妹俩,便是心里头不舒坦,出了门,一会儿也就消了气。一路上,小许氏还毫不遮掩地向采芹抱怨道:“你们家大太太的脾气可真大,我才说了几句话,她就给我甩脸子看。”
采芹笑道:“那也是对着您才这样呢,大太太对着外人,素来是客气有加的。她是看重您才这样,换了是我们,太太连话也懒得与我们说一句。”
小许氏“哼——”了一声,脸上虽还绷得紧,眼睛里却早已没了先前的恼意,只是心里头挂念着自家儿子的婚事,终究笑不出来。
听说小许氏来了,老太太也甚是欢喜,赶紧让丫鬟引了她进屋,大老远瞧见她就高兴地招呼道:“三丫头快过来吃糖,这是我们厨房刚做出来的杏仁酥糖,入口酥脆,甜而不腻,老婆子若不是牙不好,非要狠狠吃它一盘子不可。”
换了平日里,瞧见老太太兴致这么高,小许氏定要顺口问一句的,今儿却是闭口不提,只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老太太活到这么大岁数,人精一般,自然能瞧出她今儿来另有所图,只是小许氏不开口说,她也不开口问,笑呵呵地与小许氏东拉西扯,说得不知有多高兴。
小许氏顾左右而言他地叙了一会儿旧,好歹慢慢地切入正题,只满口夸赞七娘如何知书达礼,如何端庄大方,一会儿又叹道:“这般品貌出众的姑娘,谁家娶到了都是福气。说起来,我们家青山——”
“碧丫头的婚事将将定下来了。”老太太高兴地笑道,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个儿打断了小许氏的话,“要不我怎么一直拉着你吃糖呢?早上韩家二太太过来提的亲,定了邵家的仲哥儿。那孩子我可是知根知底儿的,相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便是公主也配得上。京城里那么多权贵人家想和他结亲的,偏偏他挂念我们两家的情分,早早地请了韩二太太过来提亲……”
老太太一开口,通篇都是对邵仲的赞语,且看那架势,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小许氏见状,终于明白自己姐姐的用意了。这桩婚事过了老太太这处,便是许氏想再变动,也无能为力了。
那厢孟氏却是依稀听到了些动静赶了过来,一进门就听见老太太可劲儿地夸赞邵仲呢,心里头愈发地又酸又恼,若不是三老爷事先叮嘱过,她怕不是就要出声抱怨几句。而今却只能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耐着性子听老太太说话。
好不容易才等到老太太停下嘴喝了口茶,孟氏赶紧趁机Сhā话朝小许氏问:“听说府里大公子也要议亲了?哎哟哟,这孩子们长得可真快,一不留神就长这么大了。上回瞧见大公子,那才跟熠哥儿差不多大呢,一眨眼就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了。我们家玉儿也是,早两年还是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呢,而今就成了大姑娘了。不是我自夸,我们家玉儿的相貌才情可是一等一的好,性子温和,懂事又知礼,满京城也挑不出比几个比她强的。”说罢了,又一脸期待地看着小许氏,只等着她开口说一句,便要把话绕到两家的婚事上去。
小许氏又哪里会上她的当,闻言只是勾了勾嘴角勉强笑笑,端起几上的茶杯刮了刮沫,微微抿了一口,尔后才客气地向老太太告辞。孟氏见状,立刻急了,赶紧起身拦道:“这天儿还早呢,大太太再多坐一会儿,说说话再走?”
小许氏哪里敢被她缠上,飞快地跳出门落荒而逃。老太太生怕孟氏跟出去丢人,赶紧把她唤住,另寻了个话题把她留在了屋里。
今天的婚事可真真地一波三折,早上邵仲来提亲的事传到倚梅园,整个园子的丫鬟都激动了,七娘虽努力地作镇定状,可心里头却是又欢喜又害羞,手里捏着针绣了一上午,却连片碎叶子也没能绣出来,反倒把手指头扎了几个洞。
结果才吃了午饭,采蓝就急急忙忙地过来说起小许氏上门求亲的事儿,七娘的心顿时悬了起来。虽说她心里头也清楚,既然老太太与许氏应下了这门亲,不论谁再上门,这亲事也没变动的可能了,可这婚书一天不定,她的心总是有些没着落。
再到后头,采蓝却是一脸憋得通红地说起小许氏被孟氏吓跑的场景,“……您是没瞧见,常家大太太一见三太太那架势就晓得不对劲儿,话也没回,朝老太太道了一句别,飞快地就跑了。不晓得的,还以为她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呢!”
采蓝素来稳重,连她都能被逗成这样,可以想见常家大太太当时的神色有多慌张,七娘闭上眼睛琢磨了一下,也忍不住笑起来。罢了,又无奈摇头道:“三婶婶虽是急切了些,却也是一心为二妹妹着想。”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许氏还是孟氏,无论是行事是大度端方,还是急切得失了礼数,也都是一片真心。
一时间,七娘忍不住想起已天人永隔的父母,情绪忽然又低落起来。
隔壁的邵仲一直让梁康盯着侯府呢。虽说他今儿过来提亲是得过许氏授意的,可不等到侯府点头,他终究是放心不下,若不是大白天的怕被人瞧见,怕不是真要与梁康一道儿偷偷爬到侯府的屋顶上去了。
好在韩二太太此行甚是顺利,进门不多久便有了好消息。邵仲乐得一直傻笑,中午连饭都忘了吃。正高兴着,就听梁康说常家大太太去了侯府,邵仲顿觉不对劲,赶紧让常安寻了府里早买通好的丫鬟打探消息,待听得常家大太太果真是去府上说亲的,邵仲顿时气得蹦了几尺高,跳着脚在院子里骂道:“那常家的混蛋小子真真地不要脸,我媳妇儿都是定了亲的人了,他还要过来自取其辱,难不成以为自个儿脸连ρi股还大?”
梁康闻言直皱眉,没好气地骂道:“我说仲哥儿你好歹也是读过书的人,而今还在太子府里做事,能不能别张口闭口的混蛋ρi股,粗俗不粗俗。”
邵仲不理他,自顾自地骂得个痛快。骂了一阵,口干舌燥地大声喊着常安进来沏茶,常安这才进了院子,面无表情地道:“方才常家大太太出来了。”
“啊!怎么样?”邵仲顿时连茶也不喝了,飞快地冲上前问:“她可是被老太太斥责得面无人色?”虽说他心里头也清楚,老太太便是再怎么不高兴也不会直言相斥,但他就是不痛快。
“跑得飞快,就跟被狗追似的。”
“啊?”邵仲自以为是地摸着下巴,“老太太真够狠的,竟然放狗追!”
虽说常家的求亲被挡了回去,可邵仲的心里头却响了警钟,赶紧去了韩府与舅父舅母商议早些下定。可三人把黄历翻了个遍,最近这半个月却是没有一个好日子,邵仲郁闷得嘴都快歪了。回来的路上,眉头皱得简直都能夹死苍蝇了。
关键时候,还是罗方带来了好消息。
“大长公主府上的赏雪宴,出了名的一帖难求,我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了这一封。”罗方把手里的烫金请帖扔到桌上,脸上难掩得意,“已经得了准信,到时候太上皇、陛下还有皇后娘娘都会到,你若是能在太上皇或是陛下那里讨得一句半句好话,裕王府那边儿就半点也不用怕了。”
虽说上回那事儿已经告一段落,可以裕王爷睚眦必报的性子,日后只怕不会轻易放过邵仲。而今太子年幼,便是把邵仲招揽到了府里,却终究还是护不住。所以罗方才想方设法地弄了这个帖子过来,所图的不过是想让邵仲在上皇或是陛下那里露露脸,有了他二人的庇佑,裕王爷便是想动手,也要掂量掂量。
邵仲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五十三
大长公主府里的赏雪宴真真地一帖难求,不过卢之安这几年连立军功,颇得圣上宠信,故侯府而今在京城里也正是炙手可热,自然得了帖子。孟氏得了消息,欢喜得不得了,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赴宴的衣裳,临了临了,儿子卢涵却又病倒了,孟氏无奈,只得把卢玉托付给了胡氏。
因上回卢玉穿了那身盛装被人嘲弄,这一回她无论如何也不肯依着孟氏,只挑了几身衣裳求胡氏帮忙挑选。胡氏虽有些为难,但见卢玉一脸期待,也只叹了口气,帮着挑了一身白底蓝花的夹袄并白色的狐狸毛领子,卢玉赶紧试了,果然清新雅致,衬得她那一张并不出色的脸上有了些温婉柔弱的气质。
“二娘子还是回去与你母亲再说一句。”胡氏微微低头,端起茶杯不急不慢地喝了一口,又道:“到底是你母亲,若是你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换了衣服,回头你母亲那里可不好交待。”
卢玉闻言却沉默起来,低着脑袋,憋红了脸,就是不肯回话。胡氏心里头虽有些同情这个侄女,可这事儿却是不能后退分毫的。以孟氏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性子,若是晓得了,可不是要来寻胡氏的麻烦。虽说胡氏不怵她,可谁也不想招惹她那么个大麻烦的。
等卢玉走后,胡氏还是让丫鬟去孟氏那里交待了一声,罢了又低声朝翠羽叹道:“这二娘子……可惜了。”
翠羽不明白她到底是怜惜卢玉,还是感叹卢玉被孟氏教得失了礼数,只小心翼翼地应了两声,想了想又道:“方才大娘子差了采蓝过来问,她是不是不必去赴宴了。”
但凡是定了亲的女娘子,就不好出门了。虽说七娘与邵仲的婚事尚未下定,但两家终究有了口头之约,七娘才故有一问。胡氏笑道:“到底还未成礼呢,不拘谨这些。难得而今还能借机出去走走,待定了亲,怕有小半年的时间出不得门。再说嫣儿一向与大娘子划得来,她若是不去,嫣儿岂不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快去跟大娘子说一声,让她早些准备。先前入冬的时候不是做了身桃红色的锦缎夹袄,一直没瞧见她穿过,不如到时候就穿那一身,显得喜气。”
翠羽赶紧笑着应了,尔后转身去了倚梅园寻七娘说话。
到了赏雪宴这一日,卢玉果然还是换了衣裳,也是桃红色的夹袄,围了一圈白色狐狸毛领,一身富贵做派,只是面色微沉,满脸委屈,瞧见胡氏,她扁了扁嘴,迅速低下了头。孟氏一路把人送到了大门口,瞧见七娘这身打扮,顿时有些不悦,瞪着七娘狠狠看了老半天,抢在七娘前头把卢玉推上了胡氏的马车。
许氏照旧是不出门的,故胡氏一人领了五个孩子,加上伺候的丫鬟婆子,热热闹闹地挤了三辆马车。
长公主早年嫁的是镇国公世子,婚后没两年,世子忽然染了恶疾,一命呜呼,尔后公主便回了公主府孀居,太后虽有心为她另寻亲事,却屡屡被长公主所拒,直到而今她依旧不曾另嫁。
长公主性子活泼,人又极和气,故府里头总是宾客盈门。每年她都要举行好几次宴会,冬月十五这一日的赏雪宴最是热闹,不说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就连皇帝与皇后也偶尔来凑热闹的。
今年府里早早地放出风来,不仅圣上与皇后,连上皇和太后都要驾临,所以这帖子自然是千金难求,来赴宴的俱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权贵之家,稍稍身份低微些的都没有份儿,似邵仲这般出了国公府,身上连个功名也没有的,自然是想也不敢想。
好在福王爷神通广大,又与长公主关系匪浅,这才弄了一张帖子给他,目的不过是让他在上皇和圣上面前露露脸,日后的仕途才能走得更顺。不过某人显然另有企图,每每罗方问起他晚上有何打算,邵仲总是顾左右而言他。罗方知道他心里有数,倒也不逼他,冷冷地打量了他一番后,才无奈道:“都随你。”罢了,却是再无二话。
梁康大早上就去找白道人,不知从哪里借了辆马车过来,颜色乌蓬蓬的,却甚是大气,走起路来也极稳当。二人乘车一路到了长公主府,马车老远就停了,外头的车夫笑着道:“二位公子爷可得等一阵,这路上堵了老远,怕不是得一炷香的工夫来轮得上咱们。”
邵仲也不急,安安静静地坐在车里闭目养神。梁康跟只猴儿似的哪里坐得住,东瞅瞅、西看看,又掀开帘子使劲儿朝外打量,瞧见巷子里满满地全是马车,很是无奈地又把脑袋缩了回去,尔后百无聊奈地朝邵仲问道:“仲哥儿,我听说宴会上陛下会考校年轻人的功课,你可做好了准备。若是回头让旁人抢占了鳌头,岂不是辜负了大师兄一番美意。”
邵仲一脸淡定,闭着眼睛缓缓道:“你以为陛下是傻子,出来赏雪就真能以冬日雪景出题?”
梁康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如若不是,怎么这几日翰林院如此热闹?但凡是有些才名的,都被人请了去。”
邵仲嗤笑,“那你就等着看他们全都傻眼吧。”当今圣上可不是上皇,精明着呢,哪能由着人糊弄。连梁康都能打听得到的消息,圣上岂有不知,只怕私底下还在冷笑,就等着看众人出丑的样子呢。
梁康素来唯邵仲马首是瞻,听了他这般说,自然是信服,闻言顿时幸灾乐祸,嘿嘿地笑道:“本想着今儿过来开开眼界,不想竟还能看到这般有趣的把戏,真是来对了。”
二人又说道了一阵,直到外头车夫一声招呼,马车又稳稳地往前走了一阵,总算停到了府门口。邵仲与梁康利索地跳下车,便立刻有下人过来迎。虽说那下人不识得他,但也晓得今儿来府上的客人都是极尊贵的身份,便是见邵仲穿得朴素,也不敢轻视,毕恭毕敬地请着二人入了府。
才进了园子,就听到有人高声唤他,邵仲一转身,就瞧见卢熠拉着一脸古怪的卢瑞提着袍子使劲儿朝他跑过来。二人跑得太急,险些没站住,邵仲生怕摔着了小舅子,赶紧伸手托了卢瑞一把。瑞哥儿脸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唤了一声“邵先生”,尔后又别扭地把脸转过去,怎么也不肯多看邵仲一眼。
邵仲心里头清楚,瑞哥儿这会儿定是已经反应过来了,在与他赌气呢。只是这会儿不是哄他的时候,邵仲亲切地拍了拍卢瑞的肩膀,柔声问:“你们俩什么时候过来的?倒是比我还早到。”
卢瑞低着头不回话,卢熠仿佛完全没察觉他的异样,咧嘴笑嘻嘻地回道:“我们也才到呢?母亲领着两个姐姐和嫣儿去了后花园,我和瑞哥儿就在园子里瞎转悠。才走了几步就瞧见了邵先生,可算是找到个说话的人了。”
卢熠相熟的几个年轻哥儿还未到,他又不耐烦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这会儿瞧见未来的姐夫才这般兴奋。
“才将将到呢,就瞧见一群酸腐到处吟诗作赋,实在腻烦得很。邵先生不会与他们一道儿吧。”卢熠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满脸期待,“我听说长公主从西域弄了只怪鸟养在后花园,又高又大,脖子还长,生的蛋快有洗脸盆那般大。左右大伙儿都腻在这里,不如我们偷偷溜过去瞧一瞧,也好长长见识。”
这小娃儿——还真把他当做一起招猫斗狗的玩伴了。
邵仲闻言顿时哭笑不得,摇头道:“你若是真想看,去跟长公主说一声便是,难不成她还拦着你,何必要去干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回头被人发现了,我倒也罢了,你和瑞哥儿,回去岂不是要挨一顿打。我听说侯爷训起人来可厉害得紧。”
一听邵仲提到自家老爹,卢熠顿时老实了,吐了吐舌头无奈道:“罢了罢了,我都险些忘了,邵先生正议着亲呢,自然要稳重些,若是传出去,旁人怎么说不打紧,只怕大姐姐心里头要暗地嘀咕说先生不稳重了。”
卢瑞闻言,脸色愈发地别扭,狠狠把脑袋扭到一边去,连卢熠也不理了。
卢熠自然晓得是什么原因,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见他依旧不理会,又厚着脸皮凑到他耳边小声道:“瑞哥儿你莫要恼了,大姐姐的婚事已是铁板钉钉了的,你怎么气也不管用。幸好而今是许给了邵先生,他是什么人你还不晓得,日后定会对大姐姐好。你再这么给他脸色看,大姐姐晓得了,心里头也会难过。”
卢瑞低着头不说话,眼睛里又微微的红晕,嘴巴撇了撇,有些不高兴,可终究还是强忍了下去,别扭了好一阵,才勉强朝邵仲瞥了一眼,低低地唤了一声“邵先生”。
可算是把小舅子给搞定了!邵仲轻轻吐了一口气,悄悄朝卢熠挤了挤眼睛。卢熠得意地笑。
邵仲到底在京城里有些才名,在园子里站了一会儿,便有人慕名过来请教。当然,请教只是说得好听,大多数人对他都怀着一种既嫉妒又不服气的心情,更担心一会儿在宴上被他抢去了风头,只恨不得能寻个错儿把他赶出去才好。
不多会儿的工夫,几位王爷并太子爷也陆陆续续到了。福王爷瞧见邵仲,远远地朝他打了个声招呼,太子殿下则咧嘴朝他道:“什么时候到的?怎么不跟我们一道儿?”言语间甚是随意。那几个围在邵仲身边想寻刺的“青年才俊”见状,脸色俱是一变,尔后的态度也客气了许多。
天色渐晚,园子里愈发地热闹,正如先前卢熠所说的那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吟诗作赋,恨不得把肚子里的货全都掏出来呈在诸位的面前,也好引得上头的注意。邵仲始终不凑这热闹,只陪着两个小舅子说话,态度殷勤而热络。卢瑞本是个小孩子心性,被他哄了一阵,先前那点子别扭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与邵仲说说笑笑的,好不亲热。
正说着话,外头忽地安静下来。
陛下驾到——
虽说早晓得圣上今儿会驾临,却不曾想竟会到得这么早。长公主急急忙忙地迎出来接驾,园子里众人也都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不敢乱走。待远远地瞧见圣驾去了正屋,众人这才依次地排着队进去请安。
轮到邵仲的时候,皇帝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太上皇满脸兴趣地问:“你就是邵仲,国公府的大郎?倒是与你老太爷年轻的时候有几份相像。听说你的书读得极好?”
邵仲对这个脑子有些糊涂的太上皇没什么好感,闻言更是一脸窘迫,红着脸低声回道:“回太上皇的话,下官确是邵仲,不过我已搬出国公府许多年了。”言语之间,显然是把自己跟国公府撇清了关系。
太上皇闻言似有不悦,还待再说什么,一旁的皇帝笑着Сhā话道:“莫看这孩子年纪小,却是极有才情,而今他在太子府里任职,朕瞧过他写的条疏,不仅条理清楚,言辞优美,连字也是端正大气,颇有先朝柳大师之风骨。”
“果真如此?”太上皇最爱书法字画,闻言顿时对邵仲另眼相看,瞅着他上下打量了一圈,才道:“回头你抄本《大藏经》递进宫来,孤倒要瞧瞧,皇帝是否有虚言。”
邵仲闻言立刻跪地应下,一旁众人瞧见了,心里愈发地羡慕嫉妒。
好在这二位对他倒也没再多加关注,邵仲退下后,便有旁的年轻人进了屋,唱念做打,可劲儿地想要在这二位面前讨一份好。
卢熠年岁小,排在后头,进来的时候非要把卢瑞拽上。进了屋里倒也规矩,依着先前在侯府里学过的礼仪给上皇和皇帝请了安,罢了,咧嘴朝皇帝道:“陛下一会儿是不是要考校我们的功课?我早就准备好了呢。”
皇帝闻言顿觉好笑,偏偏还板着脸问:“你这小儿好大胆子,快快交待都备了些什么题?莫非还想舞弊不成?”
卢熠被他一吓唬,立刻就交待了,苦着脸道:“左右不过是备了几首诗,什么雪啊冬的,为了这个,我可好几个晚上没睡好,结果还被老师骂了一通,说我写的都是臭狗屎。我不服气,还想着今儿能在陛下面前露一露脸呢。”
众人顿时忍俊不禁,亏得是在皇帝跟前,要不,这屋里还不得笑翻了天。太上皇左右是不顾忌的,抱着肚子哈哈大笑,指着卢熠道:“这小娃儿是哪家的?真是好玩得紧,不如你进宫来给孤当孙子吧。”
卢熠吓了一跳,赶紧摇头,“那可不成,我爹就我一个儿子,我若是进了宫,我爹娘可要怎么办?”
“这是平阳侯的独子。”皇帝忍着笑向太上皇介绍道:“平阳侯素来端肃谨慎,不想竟生出这么个皮猴儿一般的儿子来。”
听得是平阳侯府的世子,太上皇也是一阵无语,摇头道:“这孩子八成是随了他娘。”说罢了,又问卢熠,“既然你老师都说了你写的诗文不行,只怕你今儿是讨不得好了,何必还上赶着让皇帝出题考校功课,一会儿把诗文呈上来,岂不是让人笑话。”
卢熠摸了摸后脑勺,小声嘟囔,“兴许陛下和太上皇能喜欢我的大作呢。”嘟囔完了,又道:“我的诗文虽写得不好,可我堂哥写得好,说不准今儿就能得了头彩,我也面上有光。”
太上皇好奇地问:“你堂哥在哪里?”
卢熠指了指身边个子还没他高的圆乎乎的卢瑞,太上皇愣了愣,扁扁嘴想憋一憋,终究还是没憋住,指着瑞哥儿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皇帝也哭笑不得,勉强作端肃之色,朝卢瑞低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卢瑞睁大眼偷偷瞧了皇帝一眼,眼珠子又黑又亮,犹如山里的黑葡萄,说起话来却还是极有规矩的,“回陛下的话,我叫卢瑞。”
“卢瑞——”皇帝低声念了一句,面上难得地浮起淡淡的微笑,“熠哥儿说你诗文写得好,可是如此?”
卢瑞眨眨眼,想了想,谦虚道:“小儿才疏学浅,不敢妄自尊大。”
“倒是个谦虚的。”皇帝笑了笑,挥挥手让他二人退下,又道:“一会儿朕出个题,你也仔细作首诗,回头让太上皇与朕看一看,是不是果如熠哥儿所说才学出众。”罢了,又商议一般地朝太上皇道:“父皇,您看今儿这题——”
“可不能是什么风花雪月的题目。”太上皇好笑道:“孤琢磨着,只怕这满园子的年轻人都备着几十首呢。”说着话,眼珠子朝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面前的酒尊上,道:“就这个吧!”
外头的诸位年轻人听了这题目,顿时瞠目结舌,唯有邵仲哭笑不得,都说侯府的熠哥儿单纯活泼,谁晓得,那才是个真正厉害的人物呢。
五十四
公主府的后花园,诸位府里的女眷都已屏气凝神地站着,等着拜见皇后娘娘。卢嫣不是头一回觐见皇后,故还算轻松些,七娘难免有些紧张,但她素来端得住,便是一颗心再怎么猛跳,面上总还是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唯有卢玉紧张得浑身发抖,低着脑袋,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身畔有别家府上的女娘子瞧见了,便有些看不上眼,偷偷地嗤笑出声。卢玉听到了,愈发地胆怯。胡氏见状,悄悄伸手握了她一把,卢玉便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放手。
一会儿,宫女低声传唤,胡氏这才领着三个姑娘家缓步进了屋。
公主府的后花园十分宽敞,但园子里的建筑却并不高大,亭台楼阁吸取南北所长,既端庄又活泼。园子里被几十盏灯照得敞亮,屋里更是犹如白昼一般,七娘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紧随胡氏的脚步缓缓进了屋。
还未跪地行礼,就听得上首有把柔和醇厚的声音笑着道:“是平阳侯夫人到了,方才本宫还与长公主说起你们家呢,莫要拘礼。这是嫣姐儿吧,快上来让本宫瞧瞧,仿佛又高了些,倒比我们家三公主长得还快。”
胡氏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卢玉身子微微发抖,起身时脚上却踩到了七娘的裙摆。所幸七娘动作并不快,才将将动了动身子就察觉不对劲,半弓着腰不敢再动,悄悄地朝卢玉使眼色,她却始终低着头恍然无知。
七娘又轻轻拉了拉裙摆想提醒她,可卢玉兴许是紧张得慌了神,竟是毫无察觉。七娘蹲也不是,站也不是,咬着牙好生为难。
那边卢嫣已经蹦蹦跳跳地奔到了皇后身前腻着嗓子唤了一声“皇后娘娘”,皇后愈发地欢喜,随手抓了一把糖豆给她,又问:“本宫听说你们府上新来了一个女娘子,是哪一位?”
卢嫣立刻回头朝七娘指过来,一侧脸就瞧见了七娘半蹲着身子的尴尬状,想开口解围,又生怕伤到了卢玉的脸面,一时间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倒是皇后身边的女官笑着开口道:“卢家这两位女娘子今儿都穿得喜庆,娘娘您看这一身打扮,猛一眼瞧过去,还真像嫡亲的两姐妹呢。”
皇后娘娘朝她们俩看了两眼,眉目微转,朝二人招手道:“都上前来上本宫瞧瞧,这花骨朵一般的女娘子,一看便让人心喜。”
卢玉闻言,慌忙迈着小碎步走上前来。七娘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跟在她身后,在距离卢玉约莫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脚,规规矩矩地朝皇后行礼。皇后嘴角含笑,微微点头,转头朝胡氏道:“你们家的女娘子模样都生得好。”说着话,又让身边的宫女给七娘和卢玉各赏了个荷包。
二人恭恭敬敬地接了,正待退后,皇后忽又朝七娘问:“这是大娘子吧?今年多大了?”
七娘定了定心神,微微垂首柔声回道:“回娘娘的话,正是,小女子过年就十四了。”
“一眨眼都十四岁了。”皇后娘娘笑着叹了一声,脸上有慈爱的笑意。
七娘闻言,微觉有些不对劲,不由得悄悄抬头,朝皇后看了看。皇后的脸上愈发地和蔼,眼睛里微微的感伤,声音也愈发地低沉,“本宫的年轻的时候与你母亲是手帕交,这一晃便是十多年……”
她是在说许氏?抑或是——母亲?
七娘一颗心猛跳起来,皇后娘娘莫非识得她的生母彭氏?不然,为何特意招了她上前问话,还特特地问起她的年纪,还感叹岁月如梭。
“有空常到宫里来走一走。”皇后笑着道:“本宫上了年纪,便喜欢热闹,最爱召着这些漂漂亮亮的女娘子在宫里头说话,瞧着心里头就欢喜。”说罢,又朝胡氏叮嘱道:“下回来宫里,把大娘子也带上。这孩子本宫一看就喜欢。”
胡氏赶紧笑着应了。
因院子里还有一大群女眷们等着皇后娘娘接见,皇后也不好在侯府众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遂招招手,让宫女传唤下一批人进来。
前头院子里,太上皇正与皇帝一张一张地翻看将将交上来的诗文。因是太上皇临时出的题,题目偏,众人答得又急促,自然难得有几篇能入得了二人的法眼。瞧了一阵,太上皇忽地“咦——”了一声,抽出面前的纸张递给皇帝道:“瞧瞧这一首,立意虽浅显了些,却难得质朴纯真,这字——”太上皇捋着下颌的短须微微发笑,“颇是圆润可爱啊。”
皇帝飞快地略了两眼,尔后也“呵呵——”地笑起来,抬头朝下方道:“卢瑞是哪个?”
卢瑞身上一抖,怔怔地不敢动。卢熠赶紧推了他一把,高声应道:“陛下,瑞哥儿就是我堂哥。”
卢瑞被卢熠推出人群,一张小圆脸涨得通红,偷偷地瞧了瞧上皇和皇帝,小声回道:“是……是我。”
上皇和皇帝先前听卢熠一脸得意地炫耀他堂哥如何聪敏还有些不信,而今再看,这圆乎乎的小娃儿倒也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学。虽说年岁小,可方才二人看的这十来份卷子里头,就属他这首最是文采斐然了。
太上皇本就是个爱玩闹的性子,而今年岁大了,愈发地没个正行,见状赶紧朝卢瑞招呼道:“哎哟,这小娃儿肚子里还真有几分墨水,倒把今儿院子里这些大人们全都比了下去。过来让孤瞧瞧,这小圆脸可真讨喜。”
卢瑞不晓得应变,闻言直愣愣地就过去了,红着脸偷偷地看太上皇,一脸好奇。
只是太上皇这一句话就把院子里的青年才俊们的脸全都给打了,除了几个素来谨慎大方的,其余的都是一脸菜色。梁康有些担心地拉了拉邵仲的衣袖,小声道:“你素来自夸说自己学识好,不会都是在吹牛吧。连瑞哥儿都得了夸奖,怎么就没陛下夸你呢?”
邵仲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地回道:“急什么,这不是还没看完吗?”
二人正窃窃私语着,皇帝忽然一拍桌子,大声喝道:“好诗!”
屋里众人被他吓了一跳,太上皇正拉着卢瑞好奇地与他说话呢,见状也被唬得一抖,转过头去想斥责一声,忽瞥见纸上的字迹,顿时来了兴趣,问:“这字不错,谁写的?”
皇帝看了看诗文末尾的题字,眸光微闪,“是邵家大哥儿。”
“哦——”太上皇点点头,又朝邵仲看过来,吩咐道:“你的字写得不错,《金刚经》抄完了,有空再给我把《心经》《地藏经》也抄一遍。不着急,慢慢来,抄完了有赏!”
皇帝闻言哭笑不得,出声拦道:“父皇,这孩子而今在太子府任长吏,怕是连公务都忙不过来呢。您若是想要手抄的佛经,回头让礼部寻个字迹刚正的笔帖式慢慢抄就是。”
太上皇撇嘴不语,一招手把皇帝手里的诗卷抢了过去,仔细看了看,又把东西塞回来,不轻不愿地回道:“是写得还不错。”罢了,又有些气恼地朝皇帝道:“你再仔细瞧瞧,看还有没有更好的。”
皇帝又把余下的几首迅速地翻完了,罢了只是摇头。太上皇无奈,又把那诗卷拎过来上看下看,仿佛想挑刺,可咬牙看了半天依旧寻不出问题来。一旁的卢瑞也睁大了眼睛盯着诗卷仔细地读,面上渐渐显出敬佩的神色。
末了,皇帝果然点了邵仲的诗为第一,罢了又唤了他上前好生夸赞了一番。太上皇却还记挂着自己的佛经,Сhā嘴提醒道:“大哥儿莫要忘了孤的佛经,旁的不说,那本《金刚经》你得赶紧给帮我抄出来。明年的吉祥日孤就赶着要。”
邵仲哪里敢作声反对,自然恭声应下。
旁边安静了许久的太子殿下见状却是抱起不平来,小声抱怨道:“皇祖父好生小气,孙儿还容易才得了这么个能臣,您一句话就把他召了过去给您抄佛经,却是半点打赏也没有,这眼看着都要过年了,好歹也意思意思。”
他声音虽小,可一旁的太上皇却是听得真真的,闻言也颇觉有理,遂挥挥手朝邵仲道:“太子言之有理,你今儿作诗得了头名本就该赏,唔,不过这个却得让皇帝赏你。等你把《金刚经》抄好了,孤再赏你一副前朝大师陈无本的水墨画作,如何?”
邵仲对这玩意儿半点兴趣也没有,但面上哪里敢显露半分,自然欢欢喜喜地跪地拜谢。那边皇帝见了,也笑着道:“朕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要赏什么东西,唔,大哥儿可有什么想要的,说来听听,若是不违制,朕便作主应了。”
众人闻言,顿时想到了前些日传得沸沸扬扬的国公府案,心里头立刻有了底,只怕皇帝想借此把国公府的事定下来了。
诸人正等着邵仲跪地向皇帝奏明爵位传承之事的,不想却见这素来斯文端肃的邵家大公子忽然忸怩起来,红着脸,咬着牙,怪不好意思地道:“陛陛下所言当真?下官——下官想——想求陛下——赐婚。”说罢,他那一张俊脸已经涨得通红,低着脑袋,羞得都不敢看人了。
上首的太子殿下与福王爷闻言险些从椅子上掉下来,倒是太上皇眉头一跳,眯着眼睛一脸兴趣地朝邵仲看过来,兴致勃勃地问:“果然是年轻人!大哥儿瞧上哪家姑娘了?”
邵仲红着脸,扭扭捏捏地样子,声音却清晰可闻,“下官将将请舅父去平阳侯府提了亲,定下了侯府大娘子。我官小位低,难得侯府不嫌弃,愿意将大娘子许配与我,可我心中到底不安,遂敬请陛下与太上皇赐婚,也……也多少能给大娘子一个体面。”
众人闻言,皆是又嫉妒又气恼。这般好的机会,竟被邵仲这般浪费,活脱脱的一个沉溺于美色之中纨绔,便是果真有几分才学,也成不了大气。
太上皇却是哈哈大笑,可劲儿地朝皇帝喝道:“好事好事,快应了他。皇帝若是不应,孤便来作主了。”
皇帝无奈,挥挥手让邵仲起了身,摇头道:“你可想好了?”
邵仲斩钉截铁地回道:“请陛下赐婚!”
……
不多时,外头院子里的消息也传到了后花园,皇后娘娘闻言,顿时欢喜得直拍手,高兴道:“本宫虽未曾见过邵家大公子,却也听人说起他的风姿,难得才学出众却又不傲气,还能求得陛下赐婚,可见对这桩婚事的确用了心。大娘子有福气!”
胡氏也喜出望外地回道:“可不正是如此。那孩子不止是我喜欢,连老太太也甚是看中,说他仁义孝顺,十分难得。侯爷也常常赞他才学出众,心思仁厚。早先过来提亲的时候,老太太高兴了好几日呢,却不想他还有心请动了陛下赐婚,这俩孩子都是有福气的。”
七娘一颗心噗噗地猛跳,脸颊早已烧得通红,眉目低垂却难掩面上欢喜又羞怯的神色。唯有屋里一众少女,将将才得知了邵仲定亲的消息,一时间花容失色,更有胆子稍大些的,狠狠地朝七娘瞪过来,眉目间又气又恨,若不是皇后在此,只怕就要冲上前来寻七娘的不是了。
五十五
宴会过后的第二日,宫里便下了赐婚的圣旨,侯府上下喜气洋洋,不仅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便是素来沉着的许氏,也心情大好地与采芹说着玩笑话,心里头亦暗自庆幸定下了这桩婚事。虽说邵仲聪明得让人没法掌控,可对七娘却是难得地一片真心,而常家那边,便是有自家亲姐妹护着,也不如将来她们小两口子过自己日子逍遥自在。
尔后韩家二太太又亲自上门下了定,因七娘年岁尚轻,故把日子定在了后年正月十九,七娘及笄后的第五天。
虽说剩下的日子还算充裕,但邵仲却忙碌起来。他在京城里虽有两处宅邸,但都不大,俱是两进的院子,实不够娶亲之用,只得让梁康请了买办在京里四处打听,希望能寻到合适的宅院。
梁康倒也尽心尽力,随着那买办在京城里转了好几圈,各条巷子都走了个通通遍,一连跑了十来个地方,却依旧没寻到合意的。
“南城葫芦巷有两处,都嫌小了些,俱是三进院子,拢共还不到两亩地。石条巷的宅子倒是大,却又太过开阔疏朗,我打听过了,原本是个武官的老宅,那院子里的房子修得毛毛躁躁的,花园里只种了几棵杨树,一览无余。还有东城的玉成巷,里头有处宅子倒是不错,就是年岁久远了些,我进去绕了一圈,总觉得阴森森的……”梁康把最近瞧过的几处地方一一说与邵仲听,罢了又摇头道:“总寻不到合适的。”
邵仲哭笑不得地回道:“又不是自己建新院子,哪里能那般合意。我这里听着,却是都觉得不错。葫芦巷不是有两处么,若是能打通了,就不嫌小了。石条巷的房子虽不够雅致,但婚事好歹还有一年有余,若是急急地买了下来,重新翻修也还来得及。至于玉成巷的那处,那房子许多年不曾住过人,树木杂草疯长,看起来阴森倒也不稀奇,回头雇几个人把院子里清扫一遍,岂不是大好。左右这两日衙门就要封印了,我也算闲下来,便跟着你再去那几处院子仔细看看。若是合适,就赶紧买下来,日后打点翻修还需要一段时间呢。”
梁康听他这么一说,也甚觉有理。到了腊月二十,邵仲果然放了假,便换了身厚夹袄,披了长髦披风跟着梁康一道儿出了门。
侯府这边,胡氏也忙着准备过年。俗话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眼看着除夕越来越近,这府里头年味越来越浓,胡氏也愈发地忙碌起来。往年都是她一个人打理,今年却是多了个帮手,许氏特意叮嘱了胡氏领着七娘学习如何主持中馈。
旁人府里的女娘子,自打订了亲后便要开始准备绣活儿,红盖头、红嫁衣,还有红彤彤的新被褥,若是男方家里头亲眷多的,还得准备些帕子、荷包和布鞋,进了门好呈给公婆小姑子,方显得这新嫁娘的贤惠。
许氏却不让七娘做这些,私底下拉着她仔细叮嘱,“日后除了你相公的里衣、荷包,旁的针线活儿都莫要做,伤手又伤眼,年岁大了就知道苦了。有这工夫先把后院管束起来,虽说仲哥儿答应了日后不纳妾,府里会消停许多,可一个家里头却绝不仅仅只有这些事。将来你们俩要独住,家里头连个指点的老人也没有,你年纪轻轻的,哪里懂得如何管家,所以才让你日日跟在你二婶婶身边学着些。而今正赶上年末,府里最是忙碌,你一边多学着,一边也能帮衬你婶婶一把。”
七娘明白许氏的用心,心中感动莫名。
因七娘与邵仲定了亲,原本说好了要来侯府过年的邵仲却是不好上门了,只在年前送了一车年礼过来,人还未娶进门,这礼数却是已经到了位,把老太太哄得欢只夸他。
这是七娘与卢瑞进京后的第一个新年,过得热闹而隆重。府里请了个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了一下午,七娘虽不大爱听,却还是耐着性子陪着老太太和许氏坐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卢熠领着卢瑞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笑嘻嘻地不知道玩些什么,卢嫣也提着裙子汗津津地跟着跑,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晚上众人一齐守夜到子时,七娘这才迷糊着眼睛由采蓝搀扶着回了倚梅园休息。洗漱罢了,才倒下床,忽地察觉被褥底下有东西,她心里一颤,咬了咬唇,赶紧翻了个身探出头来仔细查看。
采蓝就歇在外头的耳房,应是刚刚躺下,呼吸还有些不均匀,时不时地有翻动的声响。七娘迅速缩进帐子,飞快地把压在被褥下的东西翻了出来,却是个长条形的怪东西,油纸包得结实。七娘小心翼翼地撕开了油纸,才发现里头赫然包着一根糖葫芦,醇厚的红糖裹着新鲜的山楂,散发着诱人的味道。舔一舔,一直甜到了心里。
七娘高兴了一会儿,就幸福地为难了,这窜东西她是吃好呢,还是不吃好呢?
隔壁的梁康还在笑话邵仲小气,大过年的,哪有给媳妇儿送窜糖葫芦了事的。邵仲仰着脑袋朝他不屑一顾,“你个连媳妇儿都没有的光棍,哪里晓得什么叫做礼轻情意重。”更何况,为了做这窜糖葫芦,他可是在厨房里头折腾了整整一下午,头发都险些烧掉了呢。
时光飞逝,尔后的一年,七娘过得甚是舒心。她的婚事已定,不好再出门走动,好在来京后倒也交了两个朋友,展云朵和常三娘子便常来府里做客,顺便聊一聊京城里的琐事。许氏特特地让人请了两个苏州的绣娘过来给七娘绣妆,又寻了大夫给七娘开了方子,狠狠地给七娘进了一年的补。
那虫草、红花、阿胶日日不间断地吃下去,不消一年,七娘便丰润了许多,个子也高了不少,显得身段愈发地婀娜,的的确确是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七娘生怕自己胖过了头,每日都要绕着院子小跑几圈,有一回被许氏瞧见了,索性去给她请了个女师傅,教了些浅显的拳脚工夫,倒也没有要培养出个女将军的想法,只盼着她能把身子锻炼好,过两年成婚生子的时候也要顺利些。
七娘在益州老家时常年在后山采药,身子本就灵活,学起来自然也飞快,只可惜她到底年岁大了,比不得自幼习武的幼童,架子虽摆得好看,却是后继乏力,只是比后院里头那些丫头们强些。
卢嫣见她学得有滋有味,眼馋得很,也跟着要一起,胡氏拗不过,索性把卢嫣也送了过来陪着七娘一起练习。孟氏听说了,偷偷地直翻白眼,私底下与丫鬟婆子说许氏的不是,“好好的女娘子竟去学那些男人们的玩意儿,有这工夫何不去学琴棋书画,我们家玉儿……”
可无论她如何自夸,直到卢玉满了十四周岁,孟氏依旧没找到能“比邵仲还要出色”的公子做女婿。
相比起来,邵仲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他一边在太子府任职,一边又忙着准备来年的婚事。去年年底的时候,他定下了玉成巷的那处宅邸,买下后便雇了人来翻修。因那宅邸年代久远,有好几处地方都已破败不堪,邵仲索性便把那几处地方拆了,又重金寻了京城里的造园大师把那片地儿治成了一个大花园,内有曲水游廊,凉亭竹意,雅致精巧,直把许久不曾到过那院子的梁康惊得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因邵仲出了国公府,众人都以为他囊中羞涩,只怕连聘礼也凑不齐全。太子殿下很是大方地赏赐了不少好东西,又缠着太上皇挑了不少宫里赦造的器具赏赐下来,韩二老爷也生怕委屈了自家外甥和未来的外甥女婿,与二太太商议后,凑了二十抬聘礼送了过来。
唯有他们几个师兄弟最清楚,邵仲却是这几个人里头最富裕的。他当初离开国公府的时候把生母韩氏的嫁妆一起带了出来,单单是靠着韩氏留下来的几个田庄,邵仲每年就有好几千两的收入,更何况,他在南城西街还有好几个铺面,这些年借了福王爷的光做古董生意,委实赚了不少。不说这六十四抬的聘礼,便是一百二十八抬他也能拿出来。
只是这桩婚事本就有些惹眼,邵仲不好炫耀得太过,与侯府仔细商议后,还是决定只下六十四抬的聘,只是每一抬都装得扎扎实实,简直都快要溢出来了。
先前孟氏听说只有六十四抬聘礼,心里头还讥笑了几声,可待瞧见那聘礼单子,她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什么象牙席、玲珑玉枕,什么五彩宝石镯子、拳头大小的整麝香……只怕随便一件东西就能抵得上人家一抬聘礼了。
早晓得,早晓得如此,当初她便是拼了命也要把这桩亲事给抢过来的!孟氏恨恨盯着那聘礼单子,咬着牙想道。
既然邵仲的聘礼如此丰厚,侯府这边的嫁妆自然也不能少。老太太开口让公中拨了一万两给七娘置办嫁妆,孟氏闻言,脸色顿时就变了。老太太见状,心有不悦,咳了一声又道:“只要是府里嫡出的孙子孙女,日后婚配,公中都是这个数。”
孟氏脸上这才好看了些,但心里头终究有些不自在。照邵仲下的聘礼来看,只怕嫁妆还不止这个数,这一万两老太太明说了是公中出,可她私底下要添些什么,旁人又哪里能知道。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娘子不止抢走了她看中的女婿,只怕还分走了老太太不少私房——那些东西本该是留给她们家卢玉的!
孟氏越想心里头越气,脸色也愈发地不好看,斜瞥着许氏和七娘,时不时地翻个白眼,哼唧两句。老太太看不得她这阴阳怪气的死样子,索性开口道:“三媳妇眼睛不舒服就回去自己屋里躺下,莫要在这里哼哼唧唧。”说罢,也不等孟氏解释,就挥挥手让绿玉把孟氏给推送了出去。
待屋里只剩下许氏与七娘了,老太太方从身边的匣子里取了个单子出来递给许氏,漫不经心地道:“碧丫头是我们府里头孙子辈头一个出嫁的,不能怠慢。老婆子手里攒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总算有个地方去了。婉婷你作主收下,碧丫头也莫要推。我自己的东西想要给谁我说了算,还轮不到老三媳妇儿来多嘴。”
许氏翻开那单子粗粗看了两眼,脸色微变,面上顿时显出不胜惶恐的神情,“母亲,这……这未免有些太多了。”
老太太挥挥手道:“你放心,熠哥儿和嫣儿的我都还留着呢。至于三房的那两个,也多少会给点,那两个孩子我实在是——涵哥儿倒还罢了,年岁还小,身子骨也不好,等长大些了让他跟着熠哥儿他们外头多跑跑,眼界开了就好了。那玉丫头,我却是越来越看不上眼了。那小里小气的模样哪里像是正正经经大户人家出来的,连个小门小户的千金都不如。这也就罢了,我听嫣儿说——”
她说到这里忽地顿住,摇摇头停了嘴,又转移了话题朝七娘道:“碧丫头是个有福气的,你当初刚进家门的时候我就晓得。日后嫁到了邵家,要记得贤良恭顺,伺候丈夫,孝——”她说到此处才猛地想起邵仲而今的处境,赶紧又截住了话头,“待过了门,赶紧生两个大胖小子才是最重要的。”
七娘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能受得住老太太这样的调侃,她顿时红了脸,低着头悄悄向许氏求救。许氏笑笑,朝她道:“还不快谢谢祖母教诲。”
七娘赶紧恭顺地朝老太太行礼谢过,尔后许氏才挥挥手让她退下,道:“早上让厨房炖了虫草鸭子,这会儿该是能吃了,赶紧去吧。”
七娘如获大赦,飞快地脱身而去。
许氏陪着老太太说了一阵话,直到老人家有些撑不住打了两个哈欠,她这才知趣地告退。才出了院子,就见七娘等在门口,瞧见她出来,七娘笑眯眯地上前来挽住了许氏的胳膊,撒娇道:“女儿想陪母亲多说说话。”
许氏也笑,“我也有话要与你说呢。”
许氏教的也是御夫之术,却不是老太太所说的什么贤良恭顺,“……仲哥儿的性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日后你若与他吵了架,千万莫要和他置气,多说两句软话就能把人哄过来,何必硬碰硬。当然,也莫要永远都是一副柔弱无能的包子样,若他哪天真做错了事,你该发火的还是要发火。但切记不可每次都是一副要发作又发作不了的模样,平日里好好待他,万一真惹恼了你,你且先积着,等到哪一天寻到他的错处狠狠发作他一通,保管他再也不敢惹恼你了……”
七娘使劲儿点头,两眼直发亮,罢了又道:“前儿姑母过来寻了女儿说话,却不是这么说的。她说——”
“她说什么你也莫要听!”许氏顿时急了,“廉郡王的性子与仲哥儿不一样,那一套在仲哥儿身上行不通。再说了,这夫妻两个哪有动不动就大吵一通的道理,伤了感情不说,还要吓到了孩子。至于廉郡王——他那是上辈子欠了你姑母的……”
七娘捂嘴直笑。
五十六
因紧接着就是大婚,所以七娘的及笄礼办得甚是低调,除了府里的亲眷外,外头便只邀了侯府相熟的几位夫人。谁曾想皇后娘娘竟派了亲信周女官来府里观礼,又赏了不少东西说是给七娘添妆。
不说来观礼的几位夫人,便是老太太也惊到了,怎么也想不明白七娘究竟为何能得到皇后娘娘这般抬举。要知道,自今上登记到而今已有三年,皇后娘娘连宗室府里的及笄礼都不曾表示过,今儿竟会派人来给七娘抬脸,不止是七娘的福气,更是侯府的荣耀。
许氏与胡氏反倒还镇定下,上一回七娘在长公主府里遇到皇后时,胡氏便从皇后娘娘的话语和态度中察觉出些许不对劲,回府后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许氏,许氏又仔细去打听,果然查到了当年皇后娘娘与彭家大小姐相交甚密的传闻。
不管众人如何震惊,尔后对七娘的态度又如何改变,四天后,七娘与邵仲的大婚都如期举行,所不同的是,前来侯府祝贺的宾客远远超出了先前胡氏的预计,阖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大清早七娘就被唤起床来梳妆打扮,许氏生怕她一会儿饿着,让采芹去厨房端了一大笼水晶虾饺过来,逼着七娘全吃了,罢了又让喝了一小碗参汤,“一会儿上了妆就不要吃东西了,等去了邵府,少不得要到晚上才能吃饭,定要多吃一些,省得到时候饿得两腿发软,连门槛都跨不过。”
许氏说着话,心里愈发地酸涩,赶紧又借机转过身出了门,踱到走廊里低头垂泪。七娘隔着两道门,依旧能听到许氏强忍的哭声,心里也不好受。采蓝生怕她哭出来,赶紧劝道:“大娘子莫要伤心,这大喜的日子,哭红了眼睛就不好了。”
七娘自然也明白这道理,只是心里的酸楚又哪里能控制得住,吸了吸鼻子,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淌。若不是许氏带了她进京,这个时候,她还留在益州的老宅,每日为了生机到处奔波,哪里能有如此风光盛大的婚礼。这一年多来,许氏果真把她当做亲身女儿一般看待,府里上至老太太,下至各处的丫鬟婆子,对她也都是和气可亲,可七娘心中明了,这也不过是爱屋及乌罢了。
“怎么还哭了。”许氏擦干了眼泪进屋,瞧见七娘满脸泪痕,低声责备道:“哭红了眼睛,一会儿上了妆也不好看。”说罢,又赶紧吩咐采蓝去给七娘拧个热帕子敷眼睛。
母女俩说了一阵话,采蓝又仔细把七娘的眼睛敷好了,这才唤了人进来上妆。大婚的妆容画得极浓烈,好在七娘五官本就明艳,画过妆后愈发地艳光四射,让人不忍逼视。屋里的下人不住地赞道:“大娘子真好看。”
到底是许氏嫁女,她也不好总在七娘这边逗留,见一切打点得妥当了,这才匆匆地去了前头接待前来赴宴的女客。
迷迷糊糊间,忽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七娘的心一抖,便晓得是迎亲的队伍到了。前头院子里,侯府早已备好了重重关卡,倚梅园外还有卢熠和卢瑞组成的最后一关,隔着大老远七娘都能听到卢熠咋咋呼呼的声响,“大家都提起精神来,一会儿可莫要让人钻空儿溜进去……”
他的话还为说完,忽地又是一阵大喊大叫,外头顿时闹成了一锅粥,尔后七娘就不断地听到各种声响,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七娘正听得仔细,院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径直到了门口。身后卢熠在不断地哀嚎,“瑞哥儿——你怎么就把邵先生给放进去了?”
“我没有!”卢瑞大声辩解道:“我还纳闷呢,明明手拉手地拦着,邵先生一转身就进去了。”邵仲的身手虽远不如梁康,可对付起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大娘子,姑爷来了。”采蓝凑到七娘耳边低声道。尔后卢瑞迈着腿儿可劲儿地冲进院子,抢到邵仲身前,睁大眼睛又朝他打量了一番。邵仲身着大红细袍,眉目舒展,嘴角带笑,朝瑞哥儿点点头,悄悄一伸手,塞了个厚实的大红包在卢瑞手里头,又郑重地朝他拱手求道:“劳烦瑞哥儿把你姐姐背出来。”
卢瑞眨了眨眼,不动声色地把红包收了,尔后才挺着胸脯仰着脑袋进了屋。卢熠见状,也一溜小跑追过来,凑到卢瑞身边小声问:“快打开瞧瞧,姐夫给你封了多少?”
卢瑞毫不留情地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小声骂道:“你这财迷,心眼儿都放在这上头了。”说着话,脸上又带了些迷茫和失落,“姐姐就要嫁人了,我以后可要如何是好?”
“有什么如何是好的?”卢熠抢过他怀里的红白,拆开来看了一眼,顿时抽了口冷气,吃吃地道:“我说,邵先生还真是真人不露相啊,出手可真够大方的。”说罢,又拍了拍卢熠的肩膀,笑呵呵地道:“要不,过几天你就去大姐姐府里住,我也厚着脸皮一道儿了。左右邵先生都成了姐夫,可不必说那些虚礼。”
卢瑞不说话,绷着脸进了屋。
七娘已经盖上了红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听到脚步声,低低地唤了一声“瑞哥儿?”
卢瑞的眼睛顿时就红了,加快步子朝七娘冲过去,距离她有两三步远的时候忽地又停了下来,吸了吸鼻子抹眼睛,罢了,又强压着哭腔一脸严肃地道:“姐姐,阿弟背你出门。”说着话,人已慢慢走了近来蹲在七娘身前。
七娘心里也难受,忍不住想掀了盖头与卢瑞说一句话,才伸手就被一旁的采蓝给拦了。采蓝疾声道:“我的好大娘子,这盖头可不能掀,得等到晚上让姑爷掀才行。”
七娘不敢再动,卢瑞也轻声劝道:“姐姐有什么话隔着盖头说也一样。”
可七娘只是嘴巴动了动,喉咙里头却跟有什么东西哽到了似的,根本出不得声。卢瑞抹了把脸,很努力地挤出笑容来,咧着嘴作出高兴的样子,“姐姐,来,我送你上轿。”
这一年多来卢瑞开始长个子,忽地拔高了有半个脑袋,原本圆乎乎的小娃儿忽然间就变了样,成了个纤细削瘦的少年郎。他背着七娘,用力地往上兜了兜,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七娘曾经背着他一般。
那时候她走的是益州老宅前青石板路,巷子很长,幽深安静,偶尔有人探出头来朝他们看一眼,很快又缩回去,有人大声地说笑,有人仰着脑袋高高在上地俯视她们……可七娘总是脚步沉稳,从不迟疑,让背上的他既踏实又安心。就算父母早逝,就算身边只有他们姐弟俩相依为命,可是,有她在身边,他就不会害怕。
现在,轮到他来背着她了……
“姐姐——”
“嗯?”
“你要好好的。”
“嗯。”
“如果——姐夫欺负你,回来告诉我。”卢瑞说这句话时候忍不住悄悄咬了咬牙。七娘安静了一会儿,才又郑重地应道:“好!”
相比起平阳侯府来,玉成巷的邵府要冷清许多。邵仲本就没有广发贺贴,只请了些相熟的亲友。家里没有长辈,白道人和韩家二老爷自告奋勇地过来招待客人,三个师兄师姐自然也早早地到了。
罗方的那张冷脸实在不宜放到外头去迎客,白道人便叮嘱他在屋里陪福王爷和太子殿下说话,二师姐田静则与韩二太太一起招待女客。田静一向只与药材打交道,实在不擅长与人寒暄,所幸韩二太太能说会道,口才了得,倒也场面盘得极活络。
邵仲虽在太子府任了职,但与朝中的官员们着实没什么交情,就算先前在皇帝面前露了把脸,也没能借机把爵位给弄到手,故在许多人看来,他虽有些才学,却实实在在不是个聪明人,日后出息有限,自然也不会赶着上来巴结。便是今儿来府里喝喜酒的客人,倒有不少是看在太子殿下和福王爷的面子才来的。
绕是如此,这府里头依旧不能算有多热闹。
府里的下人多是新买进来的,不过管事却是邵仲从自家铺子里临时调过来暂时借用的,他已经打听过了,七娘的陪房里头便有好几个管家的好手,日后这府里自然要全都交到她手里。
罗方陪着太子殿下与福王爷说了一阵话,外头忽地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罗方人还愣着,一旁的福王爷已经赶紧站了起身,朝他挤了挤眼睛,又正色与太子殿下道:“新娘子到了。”
“咦——”太子殿下顿时兴奋起来,素来爱端着的小脸上也露出年轻人特有的稚气,“听说侯府的大娘子极是……唔,端庄美丽,邵长吏好福气。”
说话时,几人都起身出来看热闹。
邵仲意气风发地牵着七娘进了正屋,虽有红盖头把七娘的五官遮得严实,可露在外头的那一双手却是犹如葱段般白皙水嫩,身段儿婀娜,举止端庄,真真地大家气度。
邵仲早就出了府,邵老爷自然不会到,老太爷这一年多一来一直身体不好,更加不好出门,邵仲本以为国公府里不会有人来的,没想到拜堂的时候,他忽然在宾客中瞥见了三弟邵诚。
邵诚年幼,才将将九岁,小小的个子挤在人群中,瞪着眼睛瞅着邵仲,表情甚是复杂。
邵仲这会儿可没工夫搭理他,笑吟吟地牵着七娘对着上首邵母的灵位行了礼,拜完堂后,又急急忙忙地先把七娘送到房间里。
依照京城的风俗,新妇进门都要坐床的,直到晚上等新郎掀了盖头方才能下地。邵仲却心疼七娘,生怕她饿了渴了不好走动,进得屋里,便轻咳了两声,伸出双手,缓缓地揭下了盖头。
七娘被这红盖头蒙了许久,甚是气闷,视线里也是一片昏暗,很不习惯,才将将坐下准备与邵仲说一声让他掀了盖头来着,忽觉面前一亮,她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缓缓抬头,正好对上邵仲含笑的双眼。
四目相对,两个人的心也突突地跳起来。自打他们俩认识以来,似乎从来没有离得这么近过。大部分的时候都是你偷偷地瞟我一眼,我偷偷地瞪你一眼,偶尔见个面也有无数外人在场,便是仔细看两眼的工夫也没有。
“你……”邵仲忽然结巴了,一双眼睛黏在七娘的脸上,嘴里无意识地“你”了半天,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自打定了亲后,他反而愈发地少见七娘了,只能偶尔请卢瑞带些东西送过去,抑或是哪天大着胆子偷偷地潜进她的闺房转两圈,却又不敢与她照面,生怕被旁人瞧见了,坏了她的名声。
而今再看,七娘似乎又比上一回见到的时候好看了些,柳眉星眼,翘鼻红唇,因正害羞着,脸颊上一片桃红,连眼睛里也蒙上了一层水汽,愈发地诱人。若不是这屋里还有旁人在,邵仲怕不是立刻就要冲上前亲一通了,而今只得强忍着,却又忍不住拉了拉七娘的小手,柔声叮嘱道:“我还得去外头给客人敬酒,你且先吃些东西,一会儿我早些回来。”说罢了,却又不走,握着七娘的手作依依不舍状。
陪在屋里的采蓝和其余的几个小丫鬟一脸窘迫,赶紧寻了个借口躲出去,邵仲总算逮着机会在七娘脸上亲了一口,尔后又亲了一口,准备再亲的时候,七娘终于忍无可忍地把他扔了出去,“满嘴脂粉,你也不嫌恶心!”
府里宾客不多,邵仲挨个挨个地向大家敬酒。因太子殿下和福王爷在,大家伙儿甚是客气,梁康倒是有心想把邵仲给灌醉了,临出手时忽地想起二师姐来,想了想还是作罢了。若是他今儿敢坏了邵仲的好事儿,邵仲今天虽不会做什么,等将来哪天轮到他成亲了,只怕要被邵仲灌得上不了床!
等邵仲敬到邵诚那一桌时,邵诚立刻跳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邵仲行了一礼,又唤了他一声“大哥”。邵仲对这个弟弟虽没有好感,可也不至于在自己大喜的日子挑事儿,遂淡淡地朝他点了点头,便揭过了。
邵诚见他没说什么,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今儿他会来这里参加邵仲的婚事,却是康氏极力劝说的。自前年那场事故后,康氏算是看清了邵老爷的嘴脸,心里也清楚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国公府早晚有一天得倒。只怕等老太爷一闭眼,这爵位就要被夺了去。
邵老爷她是指望不上了,阖府上下,也就邵仲还能有些出息。康氏左思右想,才下定决心让邵诚出面来缓和关系。不论国公府旁人待邵仲如何,他与才将将九岁的邵诚却是没有半点龌龊的。
敬完了酒,邵仲也不怕被人笑话,丢了满堂的宾客就往后头院子里跑,进了屋,就见七娘已经洗去了脸上的妆容,正对着铜镜拆掉头上的饰物,听见邵仲进屋的声响,七娘的动作微微一滞,目光微闪,手掌心顿时渗出了汗。
屋里的丫鬟们笑吟吟地过来朝邵仲行礼问好,邵仲很是大方地给她们各打赏了一个红包,立刻把丫鬟们哄得眉开眼笑。
邵仲慢条斯理地踱到七娘身边,两条腿其实一直在发飘,却又硬作出镇定自若的神色来,朝七娘看了看,一本正经地道:“唔,天色不早了,我们安置吧。”
七娘顿时傻了眼,外间的几个丫鬟也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采蓝端着酒菜到了门边,正正好听到邵仲的话,一时间哭笑不得。邵仲懵了半晌,待瞧见了采蓝托盘里的两个酒杯,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他竟然忘了还有交杯酒的事儿了!
丢人真是丢大发了!
五十七
邵仲脸皮厚,虽然当时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恢复了常态,好似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端出优雅斯文的姿态来,腰杆挺直,脑袋微扬,甚至还和气地朝采蓝点了点头。采蓝强忍住了没敢笑,端着酒菜径直走到桌前,又给他二人倒了两杯酒,方才收起托盘,飞快地向七娘告退。
屋里其余的小丫鬟们也赶紧退出去,动作迅速得好似身后有人拿着根鞭子在追赶。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七娘的心也跳得愈发地快。她虽未经人事,可临嫁前许氏到底和她说起过,箱子底下也有春宫图,俱画得惟妙惟肖的,她哪会不懂今儿晚上要经什么事。一念至此,脸上愈发地烧得厉害。
邵仲却还是一本正经的模样,弯着眼睛朝七娘笑,端了酒递给她,柔声道:“阿碧,我们喝酒。”
那酒里头有淡淡的异香,七娘鼻子灵,又曾经在山里采药为生,香味一入鼻息便明白里头掺了什么,愈发地有些晕乎。
二人靠得近近的,彼此能闻到身上的味道。邵仲身上有酒气,并不重,离得近了,依稀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屋里燃着红烛,烧了炭盆,有暖洋洋的味道,融着邵仲的眸光,愈发地让人沉醉。
饮交杯酒时邵仲忽然伸出左手搂住的七娘的腰,力度并不大,手掌紧紧地揽在她的腰上一圈儿一圈儿地慢慢摩挲,热意从他的掌心传进来,一点点地磨得七娘的心发颤,腿上,身上都软趴趴地没了力气,恨不得倒在他的怀里才好。
“痒——”七娘小声道,话一说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低沉,语调甜腻妩媚,连自己都听不下去。
邵仲闻言果然眼睛一亮,饮尽了杯中的酒液,恬着脸把脑袋往七娘脖子边凑,还故意凑到她耳边轻轻地吹着气,黏糊糊地问:“痒?哪里痒?我看看——”说着话,两只手已经不老实地在她身上游走。
“阿碧——”邵仲低头亲了亲七娘的额头,然后是眉毛、眼睛、脸颊,最后落在她红润的樱唇上,先是轻描细画,一会儿自己就有些挺不住了,迅速地加深了这个吻,灵巧的舌头长驱直入,撩拨着心上人最敏感的每一处。
七娘的脑子里“轰——”地一下就全乱了,手脚发软地往下倒,被邵仲紧紧搂着这才没瘫软在地上,由着他又亲又舔地折腾了老半天,七娘这才渐渐回了点神,咬咬牙,缓缓伸手抱住邵仲的脖子。
“唔,我们——到床上去——”邵仲低头在七娘的脖子上舔了两口,手一用力,就把人横抱在怀里,加快了步子直奔大床。
“阿碧,阿碧——”邵仲把人放到床上,自己也迫不及待地压了上去,先在七娘的嘴上亲了一口,尔后就急急忙忙地开始脱衣服。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两人都穿得厚实,邵仲扒了一阵还没扒完,便有些着急,凑到七娘耳边吹了口气,软软地求道:“阿碧,你也来帮忙么。”
七娘哪里好意思,红着脸,咬着牙不理他。邵仲见状愈发地得意,嗲着嗓子继续道:“阿碧你这会儿就羞成这样,一会儿——嗯,岂不是——连眼睛都不敢睁开了。”说着话,他已经扒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半蹲在七娘身边坦诚相见,胯、下的小邵仲已然翘得老高,神气活现的样子。
他到底练过武,身上很结实,大腿和胳膊都紧绷绷的,小腹下方有一条浅浅的线,一直往下方延伸,再往下就是——小流氓拉住七娘的手往自个儿胯、下放,嘴里还小声叮嘱,“握住,阿碧你摸摸我。”
七娘连动都不会动了,想闭上眼,又想起方才邵仲的调侃,强忍住羞怯才悄悄打量手里的阳、物,入手有细腻的触感,仿佛十分脆弱,可却硬邦邦地杵在她手里,热得发烫,掌心似乎能感觉到他激烈的脉动,强壮又有力。
“唔——”邵仲的声音里有压抑的情、欲,他握住七娘的手,耐心地教着她上下套、弄,“这样,这样我舒服……”七娘大着胆子用手指头在他顶端轻轻地抚了抚,又好奇地摸了摸柱体上密布的筋脉,邵仲顿时“啊——”了一声,那声音里却是极致的痛快。
果然是舒服!七娘还想再摸一摸,身上的某人却忽地抽了出来,狠狠地朝她身上俯□来。
七娘身上仅存的衣服迅速被脱了个精光,曼妙的身体毫无遮掩地呈现在邵仲面前。这一年多来许氏刻意给她进补,自养得一身皮肤细腻光滑,酥、胸高耸,腰肢纤细,臀圆腿长,好不迷人。邵仲自打成了年就一直素着,这会儿哪里还忍得住,脑子里“轰——”地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会儿他已经没了神智,只靠着**主宰他的行动。这是他盼望了这么久的心上人,有细腻柔软的身体,饱满圆润的胸、脯,嫣红□的|乳/尖,还有小巧可爱的肚脐。他的唇舌从七娘的额头慢慢滑落,落在她的脸上、脖子上,落在她柔软的双、|乳上,流连忘返,不肯离去。
“你轻——轻一点——”七娘咬着牙,轻轻提醒,他吸允得有些狠了,有丝丝疼痛。
“唔——”邵仲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终于松开嘴,舌尖渐渐往下滑,两只手也终于不舍地放开了七娘的双、峰,飞快地挪到她的纤腰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小腹,很快又往下划,直至她的私、处。
异物的侵入让七娘下意识地收了收腿,邵仲却好似受到了鼓励一般,动作愈发地迅速起来,指尖也毫无拘束地在她私、处游走,仿佛想要探寻她最敏感的区域。七娘未经人事,哪里禁得住他这般挑、逗,顿时就绷直了腿,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似的沿着私/处缓缓滑出来……
察觉到七娘的身体已经做好了准备,邵仲再也等不下去了,分开她的腿跪坐在她两腿间,扶住肿/胀不堪的小邵仲,才要入巷,身体忽地一抖……
七娘只觉得□忽地一湿,仿佛有什么火热的液体洒在身上,小腹和大腿都黏糊糊的,而刚刚还斗志昂扬的某个人忽地就朝她身上倒下了。
这——就完了?七娘心里想,似乎跟自己想象的有些不一样,她本以为——唔,还是不要瞎想了。可紧紧靠在自己身上的邵仲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七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小声问:“邵——阿仲,是不是完了?”
“没完!”邵仲有些激动,猛地抬起头,脸上有气急败坏的神情,咬着牙抱住七娘的脸,狠狠亲下来。跟刚刚的亲吻有些不一样,现在的邵仲总好像带着些虚张声势的味道,他甚至刻意地每亲一口就发出“吧唧——”一声响,尔后又高高在上地看七娘一眼,继续亲,两只手也毫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游走,滑到她的胸前,就再也不肯走了。
“黏糊糊的,难受。”七娘被他揉得身上软绵绵的,很快又没了力气,只哼哼唧唧地小声埋怨道。
邵仲闻言,只得空出一只手来随手抓了个帕子,俯□子来清理他将将在七娘身上留下的精/液。起先只是无可奈何,但很快的,他就从中发现了乐趣,动作愈发地轻柔,手指不经意间滑过七娘柔嫩的肌肤,见她忍不住发颤,他就跟着兴奋起来。
“唔,别乱动——”邵仲打开七娘的腿,把其中一条腿架到自己肩膀上,手捏着帕子缓缓滑到她的大腿根处,指尖轻触,顿时留下一片颤栗。他凑到她的大腿根舔了舔,七娘连呼吸都快停了。
“来了哦。”这一会儿的工夫,邵仲将将瘫软下去的某物又迅速肿胀起来,张牙舞爪地显示着自己的年轻和强大。经历过方才的失败,他却依旧不着急,扶着小弟缓缓送到|茓/口轻轻往前抵了抵,顶端顿时有湿润柔软的触感,酥麻与温暖顿时刺激着他本已脆弱的脑子,邵仲猛吸一口气,又试探地往前探了探。
身下的七娘发出低低的吃痛声,身体顿时紧绷起来。
邵仲赶紧俯□子亲了亲她的嘴巴,柔声哄道:“不怕,阿碧不怕,很快就好,乖啊。”说话时,却是终于下了狠心,把她的腿往肩上拉了拉,尔后整根没入。
七娘顿时痛呼出声,身体狠狠地扭了扭,两条腿下意识地狠狠往回收,把邵仲也弄得痛呼了一声,皱着眉头小声道:“媳妇儿,轻点儿轻点儿,要断了。”嘴里这么说着,腰上却忍不住慢慢用了力,一只手扶住七娘的腿,一只手在她臀上揉了几把,尔后开始了抽、动。
他怕伤到了七娘,起初动作并不快,缓缓地出,又缓缓地进,手里也不停歇地一会儿摸摸这里,一会儿摸摸那里,待见身下人儿的脸上终于没有了先前的痛楚,这才加快了力度,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用力。
“真美……”邵仲一边逞凶,一边还低下头来欣赏七娘眼神迷离的模样,一会儿又忍不住凑上前来深深吻了她一记,得意地道:“阿碧,你这个样子可真美。”
七娘哪里有力气回他的话,又羞又恼,绷紧了身体,一仰头,狠狠地咬在了邵仲的肩膀上。
五十八
七娘临嫁之前,许氏曾向她委婉地暗示过,夫妻敦伦之事不可过于死板无趣,也不好太过柔弱。所以七娘这一口咬得很是凶猛,不仅嘴里用力,还伸手在邵仲光/祼的背上挠了两把,但这人竟硬生生地忍住了,低吼一声,愈发地加快了速度。
他身体健壮,腰肢很有力,抽/动的时候还会发出满足的呻吟声,脸上写满了情/欲,看在七娘的眼里,竟有种诡异的吸引力。
邵仲辛勤耕耘了一阵,七娘身体里的痛楚渐渐褪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酥麻感缓缓地从□蔓延,一会儿窜到她的四肢,大脑,直至所有的肌肤和骨骼,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快/感在她身体里咆哮呐喊,似乎想要冲破她的经脉倾泻而出,这种无法掌控的欲/望和快乐让七娘忍不住呻/吟出声。
她低低的呓语给了邵仲莫大的鼓励,身上的某人愈发地加快了节奏,双手托高七娘的臀,狠狠地进入得再深一些,再深一些……
七娘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好像暴风雨中的小舟,随着浪头一会儿高,一会儿低,高时激烈得让人忍不住想大呼出声,低时却又觉得一阵空虚,咬着牙发出压抑的呻吟。上方的邵仲终于到了极致,狠狠猛地往前一撞,悉数泄在了七娘的身体里,自己则犹如一滩软泥般倒了下来,气喘吁吁地紧趴在七娘的身上。
两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只呼呼地喘着气,时不时地发出满足的呻/吟。邵仲身上全是汗,额头的发际线全湿了,乌发散落下来,滑在七娘的肩头。七娘想伸手捋一捋他的头发,却发现浑身上下都软绵绵的,好似被什么东西碾过了,连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二人拥着喘了一阵气,邵仲忽地捧住七娘的脸狠狠亲了几口,罢了又满足地笑,声音爽朗又低沉。“阿碧,阿碧——”他凑到她耳边喃喃道:“我们是夫妻了。”
七娘费尽了力气才“唔”了一声,没力气旁的话。邵仲却渐渐恢复过来,弓起身子,抱着七娘一通猛亲,从额头到脸颊,再到脖子,最后又把脑袋歪在七娘的颈项里,不动了。
“阿碧——”他黏黏糊糊地问:“还疼吗?”
七娘依旧只是“唔——”了一声。邵仲却还不满足,双手从七娘身下探过,牢牢地环住了她,两个人头并头,胸贴胸,严丝合缝,“阿碧你和我说说话呀——”他歪在他的颈项里撒娇,“我高兴得很。”
“我累。”七娘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坦然地道:“腰都快断了。”她现在才晓得先前自己多么可笑,她就不该问那句话的,要不,邵仲也不会忽然就跟发了疯似的要得这般狠,想来那会儿受到的打击真不小。
听说七娘腰疼,邵仲赶紧把手掌挪到了她的后腰处,轻轻地按摩。他手上暖,又瞅准了|茓位下的手,按得七娘“嘶——”地低呼了一声,尔后却又满足地“嗯——”了起来。一听这声音,邵仲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左手悄悄地往下滑,落到柔软丰满的臀/瓣上,又是一阵揉/搓。
“阿仲——”七娘皱着眉头警告了一声,邵仲立刻缩回手,嘿嘿地朝她笑,一会儿,左手又伸到前头来,包住了七娘胸口的柔软。这一回,他连七娘的警告也不理了,还恬着脸凑到她胸口舔了几口,尔后索性把脸贴到上头,嘴里喃喃道:“这里好软,让我靠着躺会儿。方才腰动得太狠了。”
七娘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可身上又实在难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抬起胳膊,伸手在他脸上揉了两把,小声道:“阿仲,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二人一番云/雨都出了一身汗,加上身体里的粘/液这会儿全都积在七娘□,甚是不好受。邵仲闻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又抓了个帕子低头把二人身上擦拭干净,罢了才朝外头大声唤了一句,让人送热水进来。
七娘这会儿才忽地脸红起来,方才情/欲高涨时,她似乎喊出了声,也不晓得有没有被外人伺候的下人听见。若果真听到了,赶明儿她要如何见人?
邵仲心思通透,一见她的脸色都晓得她在想什么,咬着她的耳朵舔了一口,只把七娘舔得浑身酥/软了,才小声安慰道:“阿碧莫要担心,你方才的声音极低的,只有我听见。”说是安慰,可眼神儿却赤/祼/祼的写着情/欲,分明是在调戏挑逗。
七娘这会儿浑身上下都软趴趴的,哪里还有精神回应这个,蔫蔫地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外边传来低低的脚步声,应是采蓝她们抬了热水进屋。七娘生怕被她们听见屋里的动静,赶紧伸手捂住邵仲的嘴,瞪着眼警告道:“不准乱说话。”
邵仲晓得她脸皮薄,这会儿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遂听话地住了嘴,可人却不老实,两只手飞快地在七娘身上游走,这里摸摸,那里揉揉,吃足了豆腐。
丫鬟们把热水抬到外间屋里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邵仲掀开帐子朝外头瞧了两眼,又起身披了件衣服,尔后一把将七娘横抱着,飞快地奔到浴桶前,一齐入了水。
酸痛的身体被热水包围,舒服得让人忍不住想呻吟一声。只是浴桶太小,又硬生生地挤了两个人,七娘有些舒展不开,一不留神,不是撞到邵仲的胸口,就是倒在他怀里。邵仲笑嘻嘻地伸手候着,嘴里还巴巴地道:“阿碧过来,让我亲一口。”
他的手也不闲着,借着给她擦身的借口东摸一把,西摸一把,罢了还一脸认真地问:“下面真的不让我帮忙洗么?我保证不乱来。”
信了他的话才有鬼了!七娘见他三两下就把自己搓干净了,便开口要赶人。邵仲却不肯走,一本正经地道:“阿碧不是腰酸么,怕是一会儿路都走不了,我若是回去了,回头谁抱你上床。”说着话,又赶紧催着七娘快些洗,手里也不老实地过来帮忙,上上下下地可劲儿吃豆腐。
冬天里水易凉,七娘不敢在水里泡久了,见洗得差不多了,便抓了帕子赶紧擦拭身上。邵仲见状,也起身展开了手脚让她帮忙。七娘恼道:“你没长手呢,这大冷天的,非得让我来。一会儿冻到了着凉了怎么办?”
邵仲耍无赖,“我不管,你是我媳妇儿,给我擦个身怎么了?你方才不是还一直悄悄盯着我看么,这回大大方方地看岂不是更好。”说话时,身体还扭来扭去的,□的小弟也甩来甩去。只可惜这会儿他已泄了力,不复先前斗志昂扬的神勇,软趴趴的甚是可爱。
七娘生怕他真冻到,也懒得给他斗嘴,飞快地过来帮他擦了身,擦到某个关键部位时,她本想恶作剧地伸手弹一下,终究忍住了没好意思。
尔后邵仲抱着她回了床上,却发现床上也是一片狼藉。七娘瞥见床单上的元帕,脸上微微一红。邵仲轻轻放下她,赶紧又去柜子里寻了新的床单被褥出来,二人懒得仔细收拾,把床上的东西往地上一扔,飞快地铺上新被褥,尔后紧紧拥着一起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早上七娘醒得晚,睁开眼睛时外头已经大亮了,动一动,才发现身边的邵仲困得比她还死。七娘推了推邵仲,他却连眼睛也懒得睁开,手一拉,把被子卷到两人头上,将外头的亮光完全挡了下来。
“再睡会儿——”邵仲环抱住七娘的腰身,脑袋往她胸口蹭,嘴里迷迷糊糊地道:“左右又没有人催,不着急。我们睡到下午再起床也不迟。”
那府里的下人还不得笑话死!七娘可不想嫁来的第一天就被人非议,这要是传出去,还不得丢死人了。她正欲再催,被子下的邵仲忽然拉住了她的手直直地往下探去,“醒了哦——”他得意洋洋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尔后挺了挺腰,七娘立刻察觉到有个长长的硬物抵住了小腹处,且还悄悄地往下探。
昨晚睡觉的时候,她明明要把里衣都穿上的,却又被邵仲拦了,还说左右早上又要脱掉的,何必还多此一举。那会儿她浑身乏力只想着睡觉,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也没多想,而今看来,邵仲根本就是早有预谋。
“阿碧阿碧——”邵仲黏黏糊糊地凑近来,脑袋拱到她的胸口上,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峰/巅,罢了又含住轻轻吮吸。七娘实在没力气推他,只得由着他胡作非为……
大清早的屋里又要了一回热水,下人们心照不宣。好在府里下人不多,这院子里伺候的也多是七娘从侯府带过来的陪嫁,见她们小夫妻如此恩爱,只有高兴的劲儿,哪里会乱嚼舌根。
二人洗得清爽干净了终于起了床,采蓝和后来才调到七娘身边的丫鬟茗娟一道儿端了早饭过来。两人昨儿晚上折腾了一宿,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胃口好得不得了,竟把早饭吃了个精光。
吃完了早饭,邵仲牵着七娘的手领着她去府里到处转转,采蓝和茗娟才得以进了里屋收拾。才进了门,二人顿时臊得满脸通红,这屋里真真地一片狼藉,被单褥子散了一地,里头依稀还有凌乱的衣衫……
两人对视一眼,旋即又赶紧低下了头,心里头却忍不住暗暗想道,自家男主人瞧着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想竟如此豪放……
因府里没有长辈,七娘倒是省了向公婆敬茶这一道儿门槛,慢悠悠地跟着邵仲在院子里散步。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了,无论道路曲折还是平坦,无论前方是晴天还是风雨,身边的这个男人将陪着她走完一生。
很久以前,七娘觉得嫁人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会有个陌生的人强行进入自己的生活,每天早上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光是想一想就让人怪不舒服。可是真正到了现在,她却只觉得熟悉和满足,就好像邵仲他本就该出现在她身边似的。就这样牵住她的手,凝视着她微微地笑,趁旁人不在的时候偷偷过来亲一口,尔后又立刻装得像个正人君子。她忍不住也朝他微笑,自己对自己说,“卢碧舸,你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阿碧——”邵仲凑到七娘耳边坏笑,“您说,一会儿下人们瞧见我们屋里的盛况,不知道会怎么想?”
七娘顿时就懵了。
回屋的时候七娘一直红着脸,低着头不好意思看人,倒是采蓝和茗娟还镇定些,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过来朝二人请安,罢了又问七娘道:“柳管事说他这两日就要回铺子里,着奴
五十九
邵府里人口简单,除了邵仲和七娘两个主人,便只有二十多个下人,其中倒有十来个是七娘的陪房,余下的几个人里头,也只有柳管事和常安及厨房的两个粗使婆子是府里的旧人,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来,有邵仲在一旁撑腰,七娘接手府里的事务异常顺利。
第二日下午,柳管事便过来把府里的账本交了过来,七娘只随意地翻了翻,尔后便把伍管事和芳竹唤了进院,当着众人的面把差事一一地交待了清楚。她在侯府里跟着胡氏学了一年,便是给她个王府也能管得井井有条,更何况邵府人口如此简单。
不到两刻钟,七娘便把府里一应差事全都安排了下去,分工清楚,责任明确,柳管事在一旁瞧着,心中啧啧称赞,很是放下心来。一旁的邵仲也忍不住对七娘另眼相看,待下人们都退走了,立刻环住她的腰身调笑道:“我却是娶到了个宝贝,不止模样好性子好,还这般能干。日后可得好好看紧了!不然,被旁人瞧见,指不定要怎么嫉妒我呢。”
七娘被他这般夸赞,心里有些得意,嗔笑地揪了他的耳朵一把,小声道:“你日后可得待我好些,要不然,哪天我撂担子不干了,把这府里弄成一团糟,让你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看你如何是好。”
邵仲闻言,脸上立刻露出“猥琐”的笑容,巴巴地凑到七娘耳朵边吹了一口气,腻着嗓子道:“阿碧要我如何疼你?莫非昨儿晚上还疼得不够,那为夫今儿晚上一定再接再厉,大震雄风,阿碧不说停就决不停,便是你说了停,我还是不停……”说着话,目光就开始不老实地从上到下,落到七娘的胸口上。
七娘的脸皮哪有他这么厚,顿时羞得涨红了脸,又羞又恼地在他软腰上掐了一把,赶紧唤了采蓝和茗娟进屋。有外人在场,邵仲终于不敢放肆,但眼神儿却依旧“□”,趁着两个丫鬟不注意,时不时地朝七娘抛个媚眼,让七娘哭笑不得。
衙门里早已开了印,太子府里一个个忙得焦头烂额,邵仲借着大婚的理由得了十天假,在府里逍遥自在,好不快活。府里没有长辈,他与七娘行事便不如旁人府里那般拘束,把下人一屏退,屋里便只剩小夫妻两个,虽不至于白日里胡天胡地地乱来,但偶尔偷个香,窃个玉还是很便宜的。
前两晚邵仲有些激动得过了头,恨不得通宵达旦地恩爱,结果把腰给扭了,晚上再不敢乱来,求着七娘给他抹了药酒按摩。外头冷,七娘让两个丫鬟早早地回了屋里休息,自个儿掀了邵仲的衣服,哭笑不得地给他揉药酒。
其实邵仲伤得并不重,不过是有些酸胀,正好寻了这个借口让七娘伺候自个儿,心里头美得很,趴在床上快活得直哼哼。
“明儿就要回门了,礼物可曾准备好了?”七娘一边轻轻地按着邵仲的腰,一边柔声问。
邵仲“嘶——”地呻吟了一声,嘴里咿咿呀呀地道了声“舒服”,罢了又回道:“放心吧,还未成亲前我就准备好了。旁人的且不说,瑞哥儿的东西保管他喜欢。”说着话,想了一阵,又问:“要不要明儿把瑞哥儿接过来住?你们姐弟俩感情深厚,这乍一离开,只怕瑞哥儿有些不习惯。”
七娘心里头何曾不想把卢瑞接到身边来,只是仔细一想,还是摇摇头,低声回道:“他一个男孩子,总要长大的,怎好一直跟在我身边。我若是想他了,便接他过来住几日,倒不必大张旗鼓地让他搬过来。瑞哥儿这都十二岁了,我听二叔的意思,过两年只怕就要送他下场,且不说能不能考中,这性子却是要磨一磨的。再说侯府那边,不论是老太太还是二婶,抑或是熠哥儿,待他都极好,我也没什么放不下心的。”嘴里这么说,眼睛却还是有些发酸,使劲儿眨了眨,好歹把泪意逼了回去。
邵仲伸手在七娘腿上安慰地拍了拍,柔声道:“我这不是怕你惦记他么?到底是小孩子。”
“可不小了。”七娘笑起来,歪着脑袋看他,“阿仲不是十岁就一个人单独出来过了么?”虽说他有韩家帮衬,可身后更有国公府虎视眈眈,只怕那些年过得比她们姐弟俩还艰难,一想到这里,七娘就隐隐有些心疼。
邵仲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说自个儿与众不同。
七娘给他揉了有两刻钟,额头上渐渐渗出细汗,邵仲见状,便不再让她按了,趁着七娘收拾药酒的工夫,他让下人送了热水进来,飞快地冲了个澡,一进屋就狠狠把七娘抱住,得意道:“看你夫君我如何重振雄风!”
七娘顿时无语。
因第二日要回门,晚上邵仲不敢肆意妄为,只温柔地要了一回就抱着七娘老老实实地睡了。
大早上两人起床,用了早饭后便吩咐外院的下人去套车,邵仲亲自指挥着人把早准备好的东西一一搬上马车,尔后又仔细清点了一遍,这才扶着七娘一起上了马车。
玉成巷距离侯府并不远,马车走了三刻钟就到了巷子口,侯府早派了下人在大门外盯着,瞧见邵家的马车,赶紧进去通报。故待七娘与邵仲才到门口,胡氏就急急地迎了出来,大老远就朝七娘笑着道:“可算是到了,大清早你母亲就盼着,而今正在老太太院子里陪她老人家说话呢。”
七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胡氏行礼问安,罢了又道:“侄女这就去给祖母请安。”说话时,又不由自主地看了邵仲一眼,却发现他也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瞧,脸上愈发地红得厉害。胡氏见她们小夫妻两个虽不曾说话,可这眼神儿却是直勾勾的,好得蜜里调油一般,便晓得府里头一大帮人全都是白操心。心里头愈发地替七娘高兴,笑眯眯地引着他二人去了荣安堂。
这侯府里头,要说谁最中意邵仲,排第一的定非老太太莫属,平日里待他倒比亲孙子还要慈爱些。若七娘不是许配给了邵仲,只怕她也不会这般慷慨给了那么多私房,这不,一听下人通报说孙女婿到了,老太太顿时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赶紧高声招呼道:“还传什么,赶紧把她们俩请进来。”
许氏也不由自主地半站起身,抬头朝门外张望,心里说不出到底是紧张还是高兴。就这眨眼的工夫,七娘和邵仲已经到了门口。瞧见许氏,七娘一激动,脚下竟被门槛拌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朝前摔去,邵仲手疾眼快环手搂住她的腰,险险地将她扶住,尔后又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不急不慢地踱到老太太和许氏跟前,恭恭敬敬地朝她二人行礼问安。
老太太高兴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赶紧唤了下人赐座,尔后又一脸关切地朝邵仲问着话,什么大婚那日府里去了哪些客人,又是谁帮忙招待的,可曾出了什么纰漏……
许氏笑着朝老太太道:“晓得老太太中意仲哥儿这个孙女婿,儿媳就不来抢了,碧丫头先跟我说一阵话,回头再来与老太太唠嗑。”说着,便拉着七娘回了自己院子。那边邵仲闻言,立刻抬眼朝七娘看过来,目光里尽是不舍。一旁的胡氏见状,忍不住玩笑道:“嫂子可得赶紧把大娘子送回来,要不,我们这位新姑爷怕是要着急了。”
邵仲在外人面前一向表现得很是儒雅斯文,闻言面上立作窘迫之色,低着头不好意思地道:“二婶婶说笑了。”说话时,脸上还恰到好处地红了一红,让走到了门口的七娘哭笑不得。
许氏这边,母女俩才进了屋,许氏便把下人都屏退了,心里头还在斟酌着如何开口问,七娘已经猜到了她的意图,红着脸回道:“娘亲放心,阿仲他……他对我很好。”因不好意思说起二人的房中事,七娘便把话题转到府里的中馈上,待听得邵仲第二日便把家里的账本全都交到了七娘手里,许氏亦微微动容,罢了终于放心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幸好我没看错人,仲哥儿对你也算是真正用了心的。”
想到那边乱成一锅粥般的常府,许氏愈发地庆幸当初没应下常家的婚事。
母女俩又亲亲热热地说了一阵私密话儿,内容不外乎如何管家,如何御夫之类,七娘俱一一地认真记下,心里头忍不住琢磨回头要如何在邵仲身上试一试。
中午的时候,卢之韵跟廉郡王带着三个孩子一道儿来了。一进府里,卢之韵就大大咧咧地喊道:“我那侄女婿在哪里?早就听说他长得俊,还不过来让我这个做姑姑的仔细瞧瞧,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名副其实。”
卢之韵去年一整年都忙着生孩子,奶孩子,前几日七娘出嫁,她又偏偏染了风寒出不得门。先前邵仲也不是没去过廉郡王府,可都是廉郡王在外头应酬,每回都把她这个女主人摒弃在一旁,故直到现在,她对邵仲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一旁的廉郡王脸色很是难看,嘴里小声嘟囔道:“不就是个人么,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难不成还长得跟朵花儿似的。要说生得俊,我们家二郎不就挺俊的,你还不如看他呢……”心里头虽然不痛快,偏偏又不敢大声抱怨,只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喃语。卢之韵只当听不到,抬头挺胸地往前大步走,廉郡王加快步子跟在后头,寸步不离。
听到卢之韵的声音,屋里的老太太立刻笑得合不拢嘴,拍着邵仲的手笑道:“这是你那破辣子的姑姑,一向无法无天的,连郡王爷也管不住她,回头她说了什么怪话,你也莫要往心里去。”
“我这还没进门呢,就听到您老人家编排我的不是,好似我果真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坏事。不过是巴巴地过来瞧自己侄女婿一眼,这也不成?”卢之韵一边嗔怪地说着话,一边抬头进了屋。
她去年又给廉郡王添了个大胖小子,而今身材尚未恢复,略略有些丰满。但脸上气色却是极好,杏眼桃腮,红润嘴唇,眉目飞扬,行走间有种寻常女子所不见的自信和大气。这般神采飞扬的女子与京城里那些低眉顺眼的女娘子们浑不相似,眉宇间有一股子凌然的气势,难怪能把廉郡王管得服服帖帖的。邵仲才见了她第一面,便晓得这位长辈惹不起,于是态度愈发地恭敬,做小伏低地朝她作揖行礼,罢了,又朝她身后垂头丧气的廉郡王笑了笑,拱了拱手。
廉郡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盯着他看了一阵,扶额郁郁地转过头,欲哭无泪。
卢之韵在老太太下首坐了,托着腮仔细盯着邵仲打量,罢了哈哈笑起来,狠狠一拍手道:“模样果然生得俊,过来,姑姑给你见面礼。”说着话,就从怀里掏出个碧绿碧绿的玉牌要塞到邵仲手里。
一旁的廉郡王眼尖瞧见了,立刻跳起来,疾声道:“那那那……那不是我的么?”
卢之韵白了他一眼,“给了我就是我的了,我爱给谁给谁。”说罢,又和颜悦色地朝邵仲道:“别理他,仔细收好了,这玩意儿你姑父花了好大力气才弄到手,莫要被他给骗回去了。”
邵仲顿觉手里的东西发烫,收也不是,拒也不是,为难地向老太太求救。老太太只是笑,偏偏不开口帮忙。邵仲想了想,觉得面前这位姑姑比较可怕,遂小心翼翼地接了,心里头却在盘算着,一会儿怎么把东西悄悄地还给廉郡王,要不,自个儿怕是就被这位小气的姑父给惦记上了。
六十
中午卢之安特意赶了回来陪妹夫和侄女婿吃饭,七娘则与府里的女眷在内院用餐。下人们摆好了碗筷,七娘才发现孟氏和卢玉都不在,便客气地问了一句,老太太脸上顿时露出不悦的神色,摇头道:“她们母女俩出门了,不用管她。”
七娘心知老太太素来不喜欢孟氏,遂不再多问,自寻了下首的位子坐下,若无其事地继续与说笑。一会儿胡氏领着卢嫣也到了,小姑娘瞧见七娘,立刻快步奔到她跟前,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大姐姐”,尔后又腻着嗓子撒娇道:“大姐姐不在家,嫣儿好闷,都没有人陪嫣儿玩儿。大姐姐,赶明儿我去你家里作客好不好。”
“等什么明儿,不如一会儿就随我去了。”七娘捏捏她的苹果脸,笑着道。一旁的胡氏哭笑不得,伸手把卢嫣拉过来,小声责怪道:“莫要淘气,你大姐姐才将将成亲,府里正忙着,等过些日子消停了,娘亲再带你去大姐姐府上拜访。”
卢嫣撅嘴,扭着小ρi股坐到胡氏身边,一会儿,又想起了什么,挣扎着复又挤到七娘身边坐下,一脸神秘地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大姐姐,我知道三婶婶和二姐姐去哪里了哦。”她说话时故意把尾音拉得长长的,得意又神秘的样子,脸上分明写着“快问我吧”四个字。
七娘不好辜负她的一番心意,遂耐着性子追问:“去哪里了?”
“她们去镇国公府了。”卢嫣压低着嗓门,脸上写着满满的得意,“我偷偷听娘亲说的,三婶婶相中了祈郡王,想把二姐姐说到郡王府呢。”
这可真是——七娘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祈郡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前头的王妃去世了快有两年了,一直不曾再娶。打从去年下半年,太后便念叨着要给祈郡王续弦,京城里的贵女们相看了不少,一直未曾定下。虽说卢玉相貌还算漂亮,可也不见得多出色,性子又极懦弱,不论家世还是气度,恐怕是难以入得了太后法眼的,也不晓得孟氏怎么就能生出这么大的心思来。
见七娘不说话,卢嫣眨巴眨巴眼,狡黠地笑,“祖母生气,不让我说。”
孟氏若是个拎得清的,就不会一会儿肖想邵仲,一会儿又中意常青山了。而今更把主意打到了祈郡王头上,她那双嘴巴又不管不顾的,七娘一点也不奇怪她会说出些什么匪夷所思的话来,到时候丢脸的,可不止她一个,难怪老太太会这般恼怒。
只可惜了卢玉,以她的相貌和温柔的性子,要寻个门当户对的夫婿本不难的,摊上这么个母亲,终日里传出些“相看”的传闻,难免于名声有损,日后再择亲只怕也不容易。
三房的事连胡氏都不好Сhā手,更何况七娘这个已经嫁出去了的小辈。她闻言只轻轻捏了捏卢嫣的小脸,柔声叮嘱道:“与我说说就罢了,可千万莫要和旁人说起,便是三公主那里也不好多讲的。”七娘晓得卢嫣与三公主关系好,所以才特意多叮嘱了一句。
“我省得的。”卢嫣指了指七娘面前的桂花糕道:“我要吃这个。”
前头院子里,廉郡王已经和邵仲拼上了。因邵仲面相生得文雅俊秀,廉郡王便认定了他是个没用的书生,才一开席,就依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灌了邵仲三杯酒。邵仲也不推脱,十分爽快地一饮而尽。
三杯下肚,他脸上依旧面不改色,谈笑风生,犹如方才喝下去的是白开水。廉郡王见状,心里就开始有些没底了。但他却是个迎难而上的性子,邵仲越是厉害得紧,他就越是兴致勃勃,兴奋起来,索性就拼了,连酒杯都摒弃不用,索性让下人送了大海碗过来,一口气就是一大碗。
喝得高了,廉郡王就开始唠叨,一脸的忿忿不平,“……说老子惧内,他娘的,老子就是惧内又怎么了!老子媳妇一口气给生了三个大胖小子,他他……他们能有这样的福气。府里养一堆小妾就是本事了?也不看看都是些什么出身,让一堆上不得台面的女人给自己生孩子,再生一堆上不得台面的孩子,想想心里头就慎得慌……那样的儿女也敢拿出来说,也不嫌丢人。”
“好,说得好!”邵仲也喝得有些多了,说话便不如平日里谨慎,兴致来了就高声应和,“姑父说得好,偏偏有些人终日闲着没事儿干,一张嘴巴恨不得搁在别人头上,自个儿后院起着火,倒还一门心思地盯着旁人府里,唯恐天下不乱。有这闲扯淡的工夫,先去把自家院子里的事儿梳理清楚。”
卢之安慢条斯理地喝酒吃饭,跟没听到他二人说话一般。
那两人拼了一阵酒,竟还难得地投了脾性,把卢之安扔在一旁不管,两个人不论辈分儿,嘻嘻哈哈地称兄道弟起来,说到高兴处,更是恨不得立刻义结金兰……
邵仲也不管廉郡王是自个儿姑父还是王爷了,勾肩搭背地和他一起交流如何讨好媳妇的心得。听罢了,又一脸嫌弃地朝廉郡王道:“你也太没用了,我媳妇儿才不会冲着我大吼大叫。不是我说你,心疼媳妇儿不能光靠做,还得会说甜言蜜语。哪个女人不喜欢听这些?回头你试试我的法子,每日里尽捡着些漂亮话儿说给……给姑姑听,保管她对你温柔小意,言听计从!”
“当——当真!”廉郡王迷迷瞪瞪地甩了甩脑袋,竭力瞪大了眼。一旁的卢之安斜着眼睛瞧着邵仲,夹了块萝卜干,嘎嘣嘎嘣地嚼得脆响。
内院里众人用完了午饭,胡氏差下人去前头探看,一会儿翠羽过来回话,“侯爷与郡王爷、邵姑爷正喝着酒呢,只怕一时半会儿散不了。”
胡氏闻言有些担心,低声埋怨道:“之安也真是的,不是说下午还要去衙门,大中午喝得醉醺醺的,成什么样子。”
老太太却不以为然,挥挥手笑道:“难得之韵姑爷来府里一趟,又正赶上仲哥儿也到了,他们几个一高兴,难免多喝点酒尽尽兴。反正都已经告了假,下午索性就别去衙门了,我看之安这些天忙里忙外,累得够呛,正好趁机歇一歇。”说罢,又正色朝卢之韵道:“回去了你也莫要跟姑爷发火,整日里凶巴巴的,也亏得郡王爷忍得下你。”
卢之韵道:“我哪里凶过他了?平日里不晓得多温柔,做小伏低地讨好人呢。好不容易回一趟娘家,自然要威风些。他不过是在您面前装装样子,回了家可是嚣的厉害得紧,指东我不敢往西……”她噼噼啪啪地说了一阵,老太太一个字也不信,回头拉着七娘的手仔细叮嘱,“莫要学你姑姑这副做派,也亏得王府里头没个长辈,要不,就她这性子,还不得被骂死。虽说你府里头没人管束着,可为□子的,温柔贤惠才是正道……”
七娘耐着性子听,卢之韵托着腮在一旁都快要睡着了。
因想见卢瑞一面,七娘特意在府里多待了些时辰。不想卢瑞今儿竟回来得格外早,听说七娘已经到了,赶紧换了衣裳过来向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自然晓得他的目的,笑着道:“你们姐弟俩几日不见,怕是想念得紧。”说着,又让绿玉送她们姐弟去了七娘原本的院子。
绿玉到了院子门口就告退了,采蓝则陪着姐弟俩一直进了屋,尔后退下去沏茶。待屋里只剩下他们姐弟俩,卢瑞这才一吸鼻子,扁了扁嘴,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姐姐”,话刚落音,眼泪就已盛满了眼眶,使劲儿地转呀转,最后他又吸了吸鼻子,把泪意全都逼了回去,梗着脖子小声道:“熠哥儿说我会哭,我才不会呢。”
七娘心里发酸,却又不得不硬起心肠,拍了拍卢瑞的肩膀,小声道:“我就晓得瑞哥儿最坚强,以后——以后也要好好的,莫要让姐姐担心。”
卢瑞认真地点头,想了想,又欢喜地道:“姐姐,今儿先生又夸我了,说我的字写得好。先前我的字总是软趴趴的不好看,邵先——姐夫让我胳膊上带着沙包练字,这两日才把沙包拿下来,字就好了许多。”
七娘却是不晓得邵仲什么时候和卢瑞说过这些,闻言笑道:“你姐夫虽不曾下过场,但到底比你多喝几年墨水,又常与主考们打交道,晓得他们的喜好,你多听他的话终归没坏处。”说话时,她又盯着卢瑞的脸仔仔细细地看。
也不知怎的,先前在侯府的时候,也不是每日里都能见着他,却从不曾像今日这般心心念念,怎么看都觉得卢瑞哪里变了样。可再仔细一端详,他却还依旧是先前的眉眼,黑亮的葡萄眼睛,弯弯的眉毛,乖巧又可爱。
门外有小石头沿着地板滚进来,卢瑞的眉毛跳了跳,赶紧抹了抹眼睛,清了清嗓子道:“你赌输啦,我好好的,一下也没哭。回头你得连着一个月帮我拎包!”
卢熠的脑袋从门后探出来,咧嘴朝七娘笑,甜甜地唤了一声“大姐姐”,尔后哧溜一下快步溜了进屋,睁大眼盯着卢瑞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阵,扁嘴道:“眼睛都红了。”
卢瑞急道:“可我又没哭,不信你问我姐姐。姐姐你说是不是?”
七娘抚了抚他的小脑袋瓜子,蹲□子正色道:“瑞哥儿不会撒谎的,他可真没哭。熠哥儿你真要给他拎包啊?”
卢熠哼道:“不过是拎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嘴里说得很无奈,脸上却带着隐隐的笑意。
七娘却是晓得他的用意,朝他感激地笑笑,邀请道:“赶明儿休假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到玉成巷来窜窜门。我一个人在府里头,闷都要闷死了。”
“姐夫不陪着你么?”卢瑞睁大眼,一脸控诉。
卢熠扶额,小声提醒道:“连我们俩都要去读书,姐夫难道还整日窝在府里头不出门么?他而今可是在太子府里当差,忙着呢。”
卢瑞眨巴眨巴眼,声音小得跟蚊子似的,一脸担心地问:“那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头不会害怕吧。”
“瑞呆子,你不会以为大姐姐府上只有她一个人吧。”卢熠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不说旁的,单单是从府里带过去的就有十来个呢。采蓝、茗娟、伍大头……”
卢瑞摸了摸脑袋,嘿嘿地笑,“我全给忘了。”
有卢熠在,这屋里的气氛便不会太肃穆,他总能找到些轻松的话儿逗得大家心情愉快。卢瑞本还有些伤感的,被他几句话一说,便全忘得干干净净,倒是一门心思地和他说起七娘陪嫁的那些下人来。
三个人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话,直到采蓝过来禀告说邵仲喝醉了酒,七娘这才赶紧去前头院子里照看。
天色渐暗,七娘也不好在侯府久待,遂扶着邵仲告辞回家。才出了大门还未上马车,就瞧见孟氏母女回来了,二人俱是盛装打扮,尤其是卢玉,不止身着华服,脸上亦画着精致的妆容,倒比平日里多了份明艳。
瞧见七娘夫妇,卢玉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悄悄瞄了一眼倒在七娘肩头的邵仲,低下头没说话。孟氏却刻意拉高了嗓门大声道:“哎呀,大娘子这么早就回去。可真是不巧了,今儿我们接了镇国公府的请柬,去了那边作客。本是想早些回来的,可国公夫人实在热情,拉着我们家玉儿舍不得放手,我好说歹说,这才赶了回来。不管怎么说,今儿也是大娘子回门的日子,我们总得见上一面才好。”
说着话,又轻轻瞥了邵仲一眼,面上似笑非笑,“邵姑爷这是喝高了?年轻人就是这样没什么分寸,不像祈郡王,那才真正地稳重,说话又客气,一点架子也没有。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出色的年轻——”
“夫君与廉郡王说得投机,便多喝了两杯。”七娘微笑着打断孟氏的话,柔声道:“三婶婶说得是,他还年轻,自然不如王爷那般成熟稳重。听说祈郡王不止性子老成持重,而且还难得地顾家,便是去江南游玩时,也带着世子一起。我们家这位还得多学着呢。”说罢,也不看孟氏铁青的脸色,笑眯眯地扶着邵仲上了马车。
孟氏气得一时间竟找不出话来说,待他们的马车渐渐走远,她才恨恨地一跺脚,咬牙切齿地骂道:“看你能得意到几时。等我们家玉儿嫁到王府里,你们见了她,一个个的通通都得跪拜行礼!”
卢玉低着头依旧沉默不语,只是一双手却紧握成拳,手背上赫然逼出了根根青筋。
六十一
回去的时候,下人们都乘了另一辆马车,前头的车里头只坐了邵仲和七娘两个,所以他行事便愈发地无所顾忌。将将才上车,便顺势把身子倒在了七娘怀里,嘴里还咿咿呀呀地发出各种撒娇的声音,环着七娘的腰,像个孩子似的扭来扭去。
“真喝高了?”七娘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担心地问。
听说他在前头院子里险些没抱着廉郡王跳舞了,消息传来,把老太太逗得合不拢嘴,七娘的心里头却微觉诧异,旁人不晓得,她却是清楚得很,邵仲这个人,说话行事素来谨慎,滴水不漏,也就是在自个儿跟前还老实自在些,今儿竟然会在侯府如此放浪形骸,着实让七娘意外。
邵仲继续往七娘怀里钻,闷头闷脑地道:“王爷一直灌我酒,只怕喝了有两斤。”声音黏黏糊糊的,可听起来却并不混乱。果然,他很快又高兴起来,抬起头来,仰着一张通红的脸欢喜道:“媳妇儿果然疼我,一听孟氏说我的坏话立刻就帮忙。”
“你个没大没小的,三婶婶不会叫,孟氏也是你能叫的么?”七娘佯怒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小声骂道:“若是被旁人听见,可不得骂你不懂礼数,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虚伪又狡猾。”
邵仲枕在七娘的膝盖上,不以为然地道:“谁让她说我来着。”
“她难道还说不得么?”七娘白了他一眼,低声埋怨道:“亏得她不在府里,若是晓得你喝高了就这幅醉态,怕不是还要笑话得愈加厉害。平日里也不见你好这黄汤,怎么今儿跟变了个人似的?喝完了还乱说话,生怕旁人不晓得你嗓门高呢!”
邵仲眯起眼睛笑,得意的样子,“我若是终日循规蹈矩,永远毫无纰漏,便是喝醉了酒也默不作声,那才可怕呢。人总得有个弱点,这样旁人瞧着才放心。你又不是不晓得你家那二叔,一双眼睛又狠又毒,我每回在他跟前都得战战兢兢的。与其终日在他跟前心惊胆颤,倒不如卖个破绽给他——”说到此处,他却又皱皱眉头,小声道:“也不知你二叔信了没信。”
七娘没好气地揪了他一把,小声责备道:“自家人面前还玩这种把戏,你累是不累。”
邵仲嘻嘻地笑,“哪里是玩把戏,我今儿才痛快呢,想说什么说什么,王爷也是个爽快人,若不是二叔在一旁看着,我还真想跟他多说几句。”说话时,他又翻了个身往七娘身上靠了靠,瓮声瓮气地道:“你三婶儿想把二娘子说给祈郡王?做梦呢她!”
七娘在侯府的时候,孟氏总喜欢挑她的刺,便是府里有许氏和胡氏护着,她还老阴阳怪气地说些不中听的话,这事儿全侯府的人都晓得,邵仲在府里住过一段时日,自然有所耳闻,所以,他对孟氏始终没有好感,更谈不上什么敬爱之心,平日里提起她来也不甚恭敬。
七娘闻言,立刻朝他瞪了一眼,小声道:“不过是娶个填房,二娘子家世虽差了些,但也不至于说做梦吧。方才三婶婶不是说了,镇国公府夫人喜欢她的紧呢。”过世的祈郡王妃便是镇国公府上的千金,而今王妃过世,只留下了两个孩子,镇国公府自然对续弦的王妃十分重视。为免日后多生事端,指不定真想给祈郡王寻个家世略低,性子懦弱好拿捏的呢。
邵仲闭着眼睛笑起来,“阿碧若是不信,我们便打个赌。我赌这桩婚事成不了。”
七娘嗤笑一声,“谁要和你赌了。”虽说卢玉是她堂妹,可七娘心里头也清楚得很,祈郡王是宗亲,当今圣上的亲弟弟,这婚事自然要太后作主。镇国公府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也要祈郡王卖他家的面子才好。若郡王爷真有心,纳了国公府庶出的女娘就是,又何必再在外头寻人。
邵仲见她不上当,嘿嘿地笑了两声,一会儿便悄无声息了。七娘低头看,才发现他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他就这么怡然自得地靠在她的腿上,脸上还有醉酒后的红晕,嘴角却微微地上翘着,好像梦到了什么高兴的事,眼睫毛很长,安静地覆盖在眼睑上,随着马车行走间微微地颤抖。七娘静静地看着他,他睡着的样子很好看,修长的眉毛斜飞入鬓,鼻梁挺直,嘴唇柔软润泽,看起来干净又斯文。
七娘心里忽然一阵柔软,伸手握住邵仲的手,将他拥得紧了些,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头亲了亲他的脸。
马车到了家,邵仲依旧睡得香,车夫在外头唤了一声,七娘却不想开口唤他醒来。倒是邵仲自个儿陡地睁开了眼,迷迷糊糊地眨了眨,声音闷闷的,“到家了?”
“嗯,我们回屋里睡去。”七娘挽住他的胳膊柔声叮嘱,“小心脚下。”
进了屋,七娘唤了下人烧了洗澡水,草草地给他收拾了一下,尔后便抬着他去了床上。本以为他晚上能消停了,不想大半夜又被他摸来摸去的折腾醒了。
借着外头淡淡的月光,七娘清晰地看到邵仲的眼睛,亮得发光。他爬到她的身上,架着胳膊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写满了情/欲。七娘哭笑不得,揪了他一把,小声骂道:“别闹了,睡觉呢,明儿再说。”
“等不到明天了。”他委屈地使劲儿在七娘身上蹭,“喝酒乱性懂不懂——”说着话,手已经伸到了七娘的衣服里头,软腻的肌肤入手,便愈发地把持不住,头一低,牢牢地锁住了七娘的唇,亲得昏天暗地的。
最后还是被他得了手,七娘浑身半点力气也提不上来,大半夜的又不好唤下人去烧热水,只得胡乱地擦拭了两把,尔后昏昏的睡了过去。
第二日大早,七娘再义正言辞地指责他时,邵仲却不认了,躲在被子底下犟着脖子道:“哪有这种事,我不记得了,阿碧你莫要冤枉我。”
二人在床上闹了一阵,最后还是七娘听到院子里有了脚步声这才停了下来,逼着邵仲唤采蓝抬热水进屋,洗净了身子这才起床。
早上吃饭的时候,邵仲忽地想起一件事来,犹犹豫豫地与七娘商议道:“我三师兄而今一个人住在那边院子里,甚是孤单。我琢磨着,反正我们这院子大,家里头又没什么人,所以想接他过来在这边住,好歹也有个照应。”
七娘巴不得这院子里多住几个人好热闹些,闻言自是一口应下,罢了又问:“不是还有你二师姐么,怎么不把她也一道儿接过来住?”
邵仲苦笑,“她一门心思都放在医术上,只差没把太医院当家了,我怕是接不来。”说罢,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替梁康叹息,“三师兄的眼睛里又只能瞧见她一个,再这么下去,哎——”
七娘只在大婚的时候见过二师姐田静一面,印象里依稀是个端正大方的女子,眉宇间有一股英气,不大爱笑,但目光温和坚定,看起来似乎也并不难相处。至于梁康,虽说有时候跳脱了些,但难得地对二师姐一往情深,若果真成了,却也是一桩良缘。
“赶明儿我见了二师姐仔细和她说说。”七娘倒了杯茶递给邵仲,又给自个儿倒了一杯,才将将端到唇边却被邵仲急急忙忙地拦了,道:“外头还冷得很,这茶又略带凉性,你少喝些,对身子不好。”
七娘笑道:“不过是一杯茶,哪有那般严重的。”
邵仲却是一脸严肃,郑重地劝道:“阿碧你莫要不当回事,师父先前特意叮嘱过我,让我仔细看着你,少吃些寒凉之物,不然,日后……日后于怀孕、生产都不好。”
七娘霎时就涨红了脸,悄悄瞪了他一眼,却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杯子。邵仲见状,赶紧把茶杯推得远了些,凑上前去哄道:“回头我让下人沏壶红枣枸杞茶,暖胃又明目,喝了气色也好。”
他这么小心翼翼的都是为了她,七娘自然省得,“唔”地应了。邵仲却依旧犹犹豫豫,神色迷离地看着七娘,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遮遮掩掩的做什么?”七娘见他这模样,心里有些打鼓。邵仲在她面前一向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的,何时这般犹豫为难,能有什么事让他这般支支吾吾?
“师父——师父说,”邵仲咬咬牙,紧握住七娘的柔荑,低声道:“师父说,你而今年岁小,若是着急要孩子,怕生产的时候有危险,让我们……不要急着要孩子。”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显见心里有些发虚。
但凡是女子,出嫁后谁不急着要怀孕生子,稍稍迟了些,便免不得有人要关心了,心急的到处寻医问药,若是一两年还不见动静的,怕不是就要张罗着给丈夫纳妾以稳固正妻的身份。而今他却说暂时不要孩子,自然担心七娘多想。
七娘闻言果然很是一愣,显然一时没想明白。
邵仲心急,又低声劝道:“我们俩都还年轻,也不必这么着急要孩子。我好容易才娶了你进门,若是过不了一年就怀孕生子,日后你都只顾着孩子去了,哪里还会想着我。我可不干!阿碧,阿碧,我们过两年再要孩子好不好。”说着话,声音愈发地拖得长,只恨不得扭着身子撒娇了。
“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好好说话么,扭来扭去做什么。”七娘咬牙骂道。
邵仲赔笑,“我在旁人面前可不这样,媳妇儿,媳妇儿——”又愈发地痴缠起来。
七娘拿他没辙,嗔道:“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她心里头也清楚邵仲说得有道理,尤其是这话还是从白道人口中传出来的,那位老爷子虽说看起来有些不靠谱,可医术却是没得说。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那定是有缘由的。
中午邵仲让常安去跟梁康打了声招呼,下午他就飞快地搬了过来,一进府就来与七娘打招呼,笑呵呵的,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爽朗。
邵仲过了几日比神仙还快活的日子,终于又要回去衙门做事,一晚上都在长吁短叹,怨气冲天,连梁康都不愿意和他说话。
第二日大早天还未亮,邵仲就起了。七娘也赶紧披衣服坐起身,迷迷糊糊地问:“这么早就得起来?”
“唔——”邵仲扭头,见她也要跟着起来,赶紧过去把她按了回去,小声道:“你别起来,外头有下人伺候着,我洗漱完了就走。”
“不吃东西么?”
“太子府里有早饭吃。”邵仲打了个哈欠回道:“中午我也在宫里吃,你别等我。”
七娘有些不适应,“那不是要晚上才能回来。”
邵仲点头,瞥见七娘脸上的担忧之色,心里却暖洋洋的,凑上前去亲了一口,恬着脸道:“还没出门就想我了?”
七娘这回却没瞪他,睁大眼睛瞧着他的脸,痴痴的模样。
邵仲心里也有些不舍,可到底正事要紧,见外头天色愈发地亮,他只得依依不舍地抱了抱七娘,起身出了门。
他们俩成亲一来日日地黏在一起,不说一天,便是一刻钟都不曾分开过,而今邵仲忽地去了衙门,七娘这整日竟不知干些什么好,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随手拿了本书来看,瞅了两眼竟看得窜了行。
到天黑时邵仲才披着一身寒气回来,一进屋就抱怨宫里头伙食难吃得紧。七娘心疼地问:“不是太子府里么,那御厨的手艺竟还比不上咱们家?”
邵仲无奈道:“宫里头能有什么好吃的,这大冬天的,端过来的菜都结了霜,鸭子是柴的,青菜是老的,连饭都又冷又硬,我只恨不得干脆啃两个馒头了事。”
七娘闻言愈发地忧心,想了想又道:“这又不是一两日,天长日久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左右我在家里头也没事,不如烧了菜中午让下人送到宫门口,你让常安到了时候就去宫门口接着,若是走得快些,送到的时候还是热的,总比吃那些东西好。”
邵仲原本只是抱怨几句让七娘心疼心疼自己,不想她竟如此体贴,心里顿时犹如吃了蜜糖一般欢喜,笑道:“太子府里又不是我一个,若是单独开小灶,怕会引得旁人说闲话。”
“你管旁人怎么说。”七娘没好气地道:“索性全往我身上推就是。谁家里头不操心呢,说不定大家见你这么做,回头都让家里头送了呢。”
邵仲想了想,终是应下,心里头却又免不得暗自得意,赶明儿众人见他媳妇儿如此贤惠,指不定要羡慕成什么样儿呢。明儿让七娘多做一些,也给太子殿下尝尝,算是谢过他上回的襄助之恩了……
六十二
晚上泡脚的时候,卢之安忽然开口问胡氏,“二娘子在说亲?”
卢之安素来不爱下人伺候,屋里头只有他和胡氏两个。因没有丫鬟帮忙,胡氏就去了衣柜便给他找里衣,闻言顿时停住了动作,迟疑着转过身来看他,皱起眉头道:“你听到什么了?”
“今儿祈郡王府的外管事来衙门里寻我帮忙——”卢之安眉头紧锁,语气有些不耐烦,“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些没谱的话,被我给撵出去了。”
胡氏抱着衣服缓步踱到他身边,把衣服放在他手边,蹲□子朝他小腿上浇了浇热水,低声回道:“弟妹最近总往镇国公府跑,说是国公夫人中意二娘子得很,那话里的意思,似乎是想与王府做亲呢。”
卢之安“噗——”地轻笑出声,无奈摇头道:“她还真是敢想。那镇国公府也是,郡王爷的婚事岂是他们说了算的,若是传到宫里头,太后娘娘还不知怎么看他们呢。你回头让母亲跟三房说说,让她们注意些分寸,莫要闹出些传言来,反得害了二娘子。”
胡氏苦笑,“你当母亲不清楚么,便是我也委婉地跟弟妹提过。她而今满脑子都只想着要做郡王岳母,只怕还以为我嫉妒她,故意和她过不去呢。前几日大娘子和仲哥儿回门,她们不在府里待客也就罢了,回来的时候在大门口遇上了,还对仲哥儿冷嘲热讽。也亏得大娘子嘴巴厉害,把她的话给堵了回去,要不,仲哥儿怕是要受些委屈。”
卢之安闻言微微一挑眉,“他受委屈?”声音里带着几分揶揄的笑意,罢了又摇头笑道:“你放心,这个侄女婿厉害得紧,就凭三弟妹那点道行,半点皮毛都伤不到他。”
“老太太却是心疼得紧呢。”胡氏伸手帮着他捏了捏脚,笑着道:“仲哥儿是个聪明的,知道府里头谁的话最顶用。”这一年多来,邵仲没少寻着借口往府里跑,每回总要带些东西上门,不论贵贱,却总也少不得她和两个孩子的份,故胡氏提起他来,总是忍不住眉目带笑,语气也柔和许多。
卢之安凉凉地看了她一眼,笑。胡氏捂嘴道:“你也别这么瞅我,这府里头上上下下谁不说仲哥儿的好,便是有心经营的,那也要有本事。整整一年半的工夫,谁像他这般有耐心。若是日后哪家府里的哥儿也对我们家嫣儿这般用心,不论他出身如何,我都敢应了这门亲。”
“这都是多久的事儿。”卢之安一想到自家那甜滋滋的小姑娘将来总有一天要嫁出门去的,心里头顿时有些不痛快,挥挥手把话题岔过了。
…………
太子府里,到了用午饭的时候,邵仲依旧端坐在桌前处理文书,半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一旁的同僚忍不住提醒道:“邵大人还不去吃饭,晚了连口热汤都捞不着。”
邵仲努力地让脸上表情显得没那么得意,淡淡笑道:“一会儿家里头会送过来。”说着话,嘴角终是忍不住翘了翘,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那同僚顿时乐了,笑着恭维道:“夫人真是贤惠,邵大人好福气。”说罢了正要走,就常安端着一大摞食盒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嗷嗷——”直叫,嘴里唤道:“哎哟哎哟真烫手,手指头都快起泡了。”
同僚的眼睛定在正腾腾地冒着热气的食盒上,两只脚像钉在了地上似的,不动了。
“怎么还这么烫?”邵仲赶紧上前帮着把食盒端过来,一个个打开,里头赫然装了四菜一汤,一笼子米饭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屋里顿时菜香四溢,那同僚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呵呵”笑了两声,探头探脑地过来看,“都送了些什么好东——哎哟,鹿尾汤!”
他嗓门高,这一声竟把隔壁的两个老司阶引了过来,二人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两眼放光地问:“今儿厨房竟有鹿尾汤喝?”
邵仲同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是邵长吏家里头送来的吃食,热情腾腾的,当真馋人。”说话时,眼睛又朝那食盒里瞟了几眼,十分不舍。
拢共才这么一点子吃食,分了这个分不了那个,邵仲也不好留了谁跟他一道儿用午饭,只让常安把笼里的小碗拿了出来,各倒了一碗鹿尾汤递给这几位,笑着道:“这鹿是去年自家庄子里送过来的,一直养着,前几日才宰杀了,甚是新鲜。几位大人也来尝一尝,顺便暖暖胃。”
那老司阶也不客气,高高兴兴地接了,端起来就喝,一口下肚,顿时烫得嗷嗷直叫。一旁的常安哭笑不得地解释道:“陈把式赶着马车送过来的,一路到了宫门口还用炉子煨着,烫得很,老大人可得当心些。”
“邵大人真是好福气!”
“可不是,这大冬天的能喝到一碗热汤可真真的不容易。”
“邵大人是今年才刚刚成的亲吧,听说娶的是平阳侯府的大娘子?”
众人吃人的嘴短,自然免不得一阵恭维,心里头气儿也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意,自己在衙门里吃了这么久的冷菜冷饭,也不见家里有个可心的人儿关心过。虽说自家比不得邵家这般财大气粗能日日喝到鹿尾汤,便是喝个猪肝汤,自己也心满意足了。
大伙儿喝了汤,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邵仲吃饭,拱手谢过后,赶紧去厅堂用饭。到下午的时候,邵长吏开小灶的事儿就传得满府皆知了,连太子殿下也得了信,好奇地过来看热闹。
七娘不止送了热饭热菜,还有一整盒绿豆糕,盒子里还体贴地配着好几个巴掌大的小碟子,邵仲见了人就拿一碟出来招待,太子殿下也得了一碟,美滋滋地吃了两口,可劲儿地夸道:“夫人手艺真不错,一点也不比宫里的御厨差。”
邵仲很是客气地连声道过奖,脸上却是难掩得色,众人见状,心里既好笑,又隐隐有些羡慕。
又过了几日,胡氏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皇后忽然说起这事儿,又笑道:“太子还笑话说,自个儿怎么没早生几年,不然,这大娘子就轮不到被邵家大哥儿给抢了去了。”
太后闻言顿时哈哈大笑,抱着肚子道:“这孩子才多大,就想着要娶媳妇儿了,可真是不得了。唔,既然他都着急了,你这做母后的就得给他留意了,非得要给他寻个侯府大娘子这般温柔又贤惠的,不然回头他得跟你急。”
皇后故作为难状,“这个可真是为难我了,不如,还是请太后作主吧。您识得的人多,见过的女娘子也多,谁家姑娘聪慧,谁家姑娘贤淑,定下了谁就是谁,太子晓得了,定然欢喜。”
太后却不应,挥手道:“本宫才不领这差事,回头若是不合他的意,他又碍着本宫的面子不说,以后可就没好日子过了。”
太后明着不愿意掺和到立太子妃的事情里来,倒正合了皇后的心意。毕竟,立太子妃兹事体大,关系着日后太子地位的稳固。若是太后非要来Сhā一脚,反倒打乱了皇后的布局。
“都是侯府的千金,这大娘子知书达礼,温婉贤淑,三娘子聪明活泼,机敏可人,怎么那三房的二娘子却不知进退……”太后低声喃语,声音虽不大,前头的胡氏却听得清楚。不止是她,身畔几位年长命妇的脸上也露出微微的讶色,悄悄朝胡氏瞅了瞅,见她面上若无其事,遂又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一般继续陪着太后说话。
胡氏心里犹如明镜一般,太后这话说得如此清楚,卢玉的婚事便再无希望。不止如此,她在太后这里落了这样的评语,怕不是过几日就要在京里传开,寻常人家也就罢了,王公贵族的府里却是想都不要想了。孟氏这一番心血,便就此化为乌有,反倒还得卢玉不好说亲。
出了这么大的事,胡氏自然要向老太太禀告。待听得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说完,老太太气得随手把手边的钧窑茶壶给砸了,咬着牙恨恨道:“这个作孽的败家媳妇,我们家是倒了八辈子霉才娶了她进门。整日里只晓得编排我偏心,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身份什么德行。和她说了多少回,让她收敛些不要总往镇国公府里跑,她偏偏不听,真以为玉丫头能飞上枝头当凤凰。也不瞧瞧那丫头被她教成什么样了,不说郡王府,这京城里的世家大族谁愿意娶这么个小家子气的闺女做媳妇……”
老太太一生气,说话便有些刻薄。胡氏到底是卢玉伯母娘,自然不好跟着附和,只柔声劝道:“母亲莫要气恼,左右二娘子年岁还不大,就算说亲也好等到下半年。您仔细□一阵,总能教得好的。”
老太太冷笑,挥挥手道:“新芽你莫要替她们母女俩说好话,她们母女俩都中了邪了。我又不是没跟她们提过,你倒是看看,但凡是稍稍听劝的,便不会落到现在的地步。那玉丫头也是一点主见和骨气也没有,若不是不知进退,做这春秋大梦,能由着她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只怕心里头还在恨我怎么不出面成全了她们呢。”
胡氏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说起来,孟氏和卢玉的心思倒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错,但凡是女儿家,谁不想嫁得好,只是孟氏做得有些过了火,四处钻营显摆,言语又无状,难怪会引得太后不悦,竟在众位命妇面前出言指责。
老太太心里恨极了孟氏,懒得听胡氏劝慰,只让她赶紧把三老爷唤回府。胡氏生怕会闹出大事,一面让人去请三老爷,一面又差人去卢之安那里报信,自个儿则匆匆地跑去寻许氏帮忙。
许氏听罢了,却拦着胡氏不要去凑那热闹。她端着茶吹了两口,慢条斯理地道:“三弟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她若是稍稍讲些道理,懂些礼数,便不会闹到而今这地步。你若果真去劝说,不止讨不得好,她怕不是还要怀疑你挑拨是非。回头不知好歹地骂你一句,非得把你的肺都给气炸了不可。左右母亲也只是骂她一通,三弟气恼了,不过是禁她一段时间的足,过了这段,外头消停些了,二娘子方才好说亲呐。”
胡氏被她一说,心里渐渐静下来,仔细想想,却也是这个道理。遂不去管那边的是非,陪着许氏一起喝了一下午的茶。
不免又提起七娘给太子府送午饭的事来,胡氏笑道:“我听皇后娘娘话里的意思,对大娘子极是夸赞的。”
许氏低头,端起盖碗拨了拨茶汤上的沫,又慢慢地饮了一口,眉目安详,“碧舸是个好孩子,不过,皇后娘娘这般夸赞,却是看在她生母的份上。”许氏轻轻叹了口气,把茶杯放回到茶几上,微微抬头朝胡氏看了一眼,柔声道:“想来弟妹也知道,碧舸的生母是当年泰安巷彭家的嫡女,与皇后娘娘交情匪浅。”
不等胡氏回话,她又继续问:“先前托付之安去寻彭家少爷的事不知可有了眉目?”
胡氏轻轻摇头,“先前传说是在北疆,之安派了人去打探,又说去了南边。之安让人留了信,只是一直不曾有人回。”说罢,又柔声劝道:“大嫂不必担心,总能找到的。”
胡氏陪着许氏喝了一下午的茶,晚上回去的时候,就听说了三老爷要把孟氏送去城外庵堂的消息。
“三老爷这回竟下了狠心了。”胡氏微微有些意外,以三爷的性子能下这样的狠心,着实少见。
“老太太都说要分家了……”翠羽悄悄道:“三老爷当时就吓得一脸惨白……”
胡氏立刻会意,遂不再追问。
第二日,三老爷果然派了人把孟氏送出了城,又郑重地求见胡氏,请她出面寻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给卢玉教规矩,“……实在是被她母亲教得没了礼数,没奈何才来寻二嫂帮忙。”罢了又说已经跟城西的田庄打过招呼了,过两日就把卢玉送过去避避风头。
胡氏见他心意已决,倒也不再多劝,只应下了给卢玉寻管教嬷嬷的事。过了几日,果然托关系寻到了一个才出宫不久的姑姑,赶紧重金请了过来,一番叮嘱后送去了庄子里。
七娘听到这消息时已是半月之后,她平日里窝在府里并不常出门,自然不晓得卢玉被太后贬斥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就连这个事儿,也是邵仲随口带出来的。说罢了,邵仲还赶紧捂住嘴,眨了眨眼,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见七娘只是皱了皱眉没说话,邵仲却又忍不住道:“你不会打算去探望二娘子吧。”
七娘白了他一眼,道:“我脑子又没坏,怎么会去干这种蠢事。”
七娘素来敏感,谁真心实意地对她好她心里头清楚得很,与卢玉相处了一年多,她多少也晓得卢玉的性子,看起来老实笨拙,其实心思细腻多疑,脑子里想的事儿太多了,虽不至于有什么坏心眼儿,但对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好感,至少,绝不像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密无间。若是这会儿她过去探望,只怕卢玉不止不会感激,心里头还会以为她故意去看她的笑话,反倒还生了嫌隙。
“也是——”邵仲伸了个懒腰往床上倒,翻个身把背露在外头,腻着嗓子撒娇道:“阿碧给我捏捏肩膀,今儿写了好多条陈,肩膀酸死了。”
六十三
日子一晃到了三月,太子府里有两个侍卫调了职,邵仲借机推荐了梁康进宫,于是,他也正式在太子府里任了职,每日与邵仲一同早起进宫,到天黑时才一道儿回来,偶尔还要值夜班,晚上得宿在宫里头。这让平日里懒散不羁的梁康十分不习惯,逮着空儿了就怨声载道。
七娘见他情绪不佳,便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把二师姐田静请进了府里。
田静说是二师姐,其实比梁康还要小两岁,但以寻常人的角度来看,十九岁还未出嫁已经着着实实算是个老姑娘了。但田静显然不以为然,她的脑子里似乎完全没有要嫁人成亲的想法,不论是脸上还是眼睛里,都明明白白地写着,除了医术,她对别的东西一点兴趣也没有。
七娘跟邵仲在一起久了,也难免沾染上他的某些习气,忽悠起田静这样的老实人来半点草稿也不打,期期艾艾地低着头,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柔声细语地说着话,仿佛弱不禁风的小白花,“……阿仲说,我身子不好,不好早早地要孩子。而今整日都在吃药,心里着实发慌。虽说白师父医术高明,可我……我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田静不解地看着她,眨了眨眼睛,显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果然如邵仲所说的那般,这二师姐是个实心眼儿,非得让人把话说明白。难怪梁康到现在还没得手,那小子虽说平日说话没个把门的,可关键时候脸皮绝对没有邵仲厚,估计到现在都还没跟田静说明白过。
于是七娘也不再拐弯抹角了,红着脸小声求道:“我听阿仲说,师姐医术高明,故想求你暂住在府里,闲暇之余给我把把脉,调养身子。有师姐在家里头住着,我心里头也踏实许多。”
说罢,不等田静回话,她又继续絮絮叨叨地往下说:“你住的地方我已经让下人收拾出来了,就在隔壁的梧桐院,虽然不大,布置得倒也还算精致。一会儿我让丫鬟带您过去瞧瞧,看还有什么东西要添置的。”说着话,又扭头朝茗娟招呼了一声,道:“你带二师姐去梧桐院瞧瞧,再仔细查看一番,是否还有纰漏。”
茗娟赶紧应了,起身又朝田静行了礼。田静人还晕乎着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茗娟拉着到了梧桐院,院子里飞快地钻出两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腻着嗓子乖巧地唤了声“田太医”。“……夫人听说田太医要过来,高兴得不得了,昨儿晚上都多吃了小半碗米饭,晚上也睡得好……”茗娟一边走,一边高兴地道:“您住到了府里,我们这些做下人了,也甚是欢喜呢。若是谁身上有什么小病痛,也不必求到夫人跟前去请大夫了……”
田静张张嘴想说什么,最后终于还是没有出声。
晚上邵仲和梁康回了家,得知田静已经搬到府里的消息,二人齐齐地发了半天愣,还是梁康先反应过来,欢呼一声,郑重地朝七娘道了谢,立刻就要蹦出去寻田静说话。
“等等——”七娘哭笑不得地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梁康不大明白她的意图,但还是听话地走到她跟前,狐疑地问:“弟妹还有旁的事?”
七娘伸手拽住他的衣袖,狠命一撕——结果手劲儿太小,没撕开。梁康顿时跳起来,心疼地护住衣袖道:“大娘子你这是干嘛?好好的撕我的衣服作甚?撕破了我还得费心找人帮我缝。”
邵仲顿时明白了七娘的意思,坐到她身边得意地笑,“说你笨你还真笨,破了不是更好,回头找二师姐帮你呗。我们府里的下人们都忙得紧,可没工夫帮你缝衣服。二师姐帮了你这么大的忙,你还不得好好多谢她,请吃个饭,再买个小玩意儿……都这样了你要还不明白,那你干脆还是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梁康恍然大悟,抓起袖子毫不留情地就撕破了一大片,罢了还嫌不够,眼睛又落在另一个袖子上,正待把魔爪往那边伸,被邵仲没好气地拦住了,小声骂道:“我说你能长点心眼儿不,生怕二师姐看不出来你是故意的呢?”
梁康赶紧停手,手忙脚乱地还把袖子捋了捋,生怕被田静看出一丝异样来。朝七娘拱了拱手,梁康小声承诺道:“此事若能成,日后定要重谢。”说罢,甩着破了半边的袖子飞快地冲去了梧桐院。
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门口,邵仲托着腮摇头叹气,“你说我师父这人狡猾得跟只狐狸似的,怎么就教出了这两个木头一般的徒弟来?”
七娘斜睨着瞧他,“他老人家所有的鬼主意全都传到你一个人身上了。”
三月十六这一日,七娘邀了田静一起去城外的普成寺里烧香拜佛,祈求平安。田静本不想去的,被几个丫鬟拉住东说西说,就一点反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因这一日是准提菩萨的圣诞,故庙里十分热闹,前来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普成寺的大门口摆了许多小摊子,卖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来往的行人都扎堆儿地往里钻。
七娘难得出一回门,自然新奇,坐在马车里忍不住频频往外探看。田静见状,忍不住道:“你想看热闹就下车,坐在马车里头能瞧见什么?”七娘笑笑,缓缓放下车帘,摇头作罢。田静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最后还是不解地叹了口气。
邵仲官位不高,七娘自然没有京里旁的权贵之家的派头,庙里的僧人们也不识得她,更没有人刻意地上前拉拢讨好,一行人倒也清净。反倒是识得田静的人还多些,时不时地有官宦人家的夫人过来与她打招呼,亲切地唤她“田太医”,田静一概只应声,并不多话。七娘看她的表情,显然对这些人一个也不记得了。
在庙里喝茶的时候却是见到了熟人,才进院子,就瞧见了端坐在院子里的小许氏和常家三娘子。常三娘子眼尖,立刻起身与招呼道:“大娘子——这边!”
常三娘子今年五月及笄,而今已经开始议亲了。十四五的女子犹如花骨朵一般娇艳,加上她出门前又刻意打扮过,穿了一身鹅黄|色的长裙并桃红色比肩,脚下踩着宝蓝色绣蝴蝶花的绣鞋,雅致又精巧,瞧着让人连眼睛都不想眨一下。
小许氏闻言也转过头来,瞧见七娘,立刻笑起来,“可真是巧了,竟然遇上了碧丫头。”虽说当初未能结成亲让小许氏有些气恼,但她与许氏到底是亲姐妹,过不了几日便又和好如初,故她对七娘的态度也甚是可亲。
“姨母,三娘子。”七娘客客气气地朝二人见了礼,尔后又介绍了田静与她们认识。
自从七娘定亲后,她就极少出门,与常家三娘子倒有半年多未曾见过面,这会儿陡然遇到了,自然有许多话说。小许氏则趁机拉着田静闲话家常,还向她请教调养身体的秘方,田静有什么说什么,知道的言无不尽,不知道的一概摇头。
几人说了一阵话,便有常府的下人进来禀告说大公子过来接人了。
七娘这才晓得原来常青山也一道儿来的庙里。到底是表亲,七娘又已经出嫁,便再无先前未出阁时的重重忌讳,她遂没有刻意避开,坦然地与常青山见了一面。倒是常青山还有些不自在,红着脸不好意思看她,打招呼的时候声音也又低又轻,犹如蚊子嗡嗡一般。
常家三娘子难得今儿出来一趟,日后定了亲,想要再出来透气便难上加难了。临走前,三娘子拉着七娘的手依依不舍,红着眼睛道:“也不晓得下回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在家里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实在心里发慌。你若是哪日得了空,定要来我家寻我说说话。”
七娘自然满口应下。一旁的小许氏见她们俩难舍难分的甚是好笑,遂提议道:“碧丫头也要回府吧,不如跟我们一道儿。让青山骑马,你们两个丫头好好地再说一路。”
常三娘子闻言顿时眼睛一亮,拉着七娘的手再也不肯放,缠道:“反正都是要回去的,你坐我们的马车也是一样,我们本就打算从兴平路拐过去,保管把你送到家门口,绝误不了你的事儿。”
七娘本也没什么重要事,遂干脆应下,尔后跟着上了常三娘子的马车。她倒是想拉着田静一起,可田静与常家众人不熟,故还未等七娘开口,她就已经朝邵家马车走过去了。
回去的时候,果然走的兴平路方向,路尽头距离玉成巷只有几十丈远。兴平路是绕着西城走的,路程虽远了些,却胜在路宽人少,故马车走得极快。常三娘子难得寻个志趣相投的人说话,一路上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常青山则骑了马在车边跟着,一会儿前,一会儿后,还时不时地与三娘子打声招呼。
眼看着就快到了玉成巷,路边的巷子里忽然窜出来一匹惊马,撒开蹄子朝马车冲过来。常青山吓得一勒缰绳,马儿顿时提起双蹄一阵长嘶,险些要把他甩下马来。一旁的车夫也吓得赶紧策马往边上躲,动作却稍嫌迟缓了些,马车的一角被惊马撞到,狠狠地朝路边的柳树冲过去,“啪——”地一声巨响,便有个纤细的人影从车里甩了出来,重重地落在了石板路上……
紧随其后的田静赶紧跳下车,瞧见地上满头鲜血,人事不省的七娘,顿时惊得一脸苍白。
太子府里,邵仲正低着头写条陈,写到一半时,心口忽地一痛,手一抖,落了豆大的墨汁在纸面上。
他心跳得厉害,噗噗地抽得脑仁疼,眉头一皱,随手把宣纸揉成一团。才欲扔出去,胳膊手忽地扫到桌上常安将将端过来的热茶,顿时泼了一满身……
六十四
整整一下午,邵仲都有些魂不守舍,拿着文书怎么也看不下去。屋里的同僚见了,忍不住关切地问:“邵大人脸色不大好,是否身子哪里不舒坦?”
邵仲勉强笑笑,道了声“无妨”,可心里头就依旧发慌,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不得进,不得出,难受得紧。在屋里实在憋得慌了,他索性起身去院子里走一走,才将将到门口,就瞧见常安满脸惶恐地冲进了院子。
邵仲心里一突,后背顿时沁出了一身冷汗。初春的风依旧带着寒意,飕飕地往身上一刮,他猛地打了个冷颤。
“公子爷——”常安一脸煞白地看着他,声音压得非常低,“方才太医院的小璐子过来传信说,夫人——出事了……”
有那么一瞬间,邵仲觉得好像在做梦,他只看见常安嘴唇一张一合,耳朵里一片死寂,身边的一切都仿佛变得不真实。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常安,眼神呆滞,面无表情,仿佛完全没弄明白他在说什么。
常安也多少觉得不对劲了,待瞧见邵仲的身子明显晃了晃,他才赶紧上前扶住,又急又慌地安慰道:“公子爷,您莫要急,小璐子只是说……”他说话时邵仲已经歪了歪,顺着他的手一ρi股坐在了地上。
“公子爷——”常安都快哭了,一边掐着邵仲的人中一边大声喊人帮忙。屋里立刻就有人冲出来,瞧见这架势也都吓得不轻,一面招呼着下人去请太医,一面关切地围过来询问情况。
这会儿邵仲却是已经清醒了不少,扶着常安的胳膊勉强站起身,吃力地朝身边一脸关心的同僚挥了挥手,脸色苍白地回道:“不必去请太医了,我只是……只是一时岔了气。”说着话,人就已经急急忙忙地朝大门方向走,走了几步,又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朝常安道:“快……快去请白医正。”
他们二人急急忙忙地赶回家的时候,家里头已是一片混乱。白道人还未到,所幸出事时田静就跟在后头,抢救得还算及时。
“撞到了额头,一直没醒。”见邵仲一脸煞白地冲进屋,田静赶紧沉声解释。邵仲却恍若完全听不到似的,手脚一软险险摔到在地,田静赶紧伸手去扶,他却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了过来,趴到床边,瞧见床上脸色苍白的七娘,眼泪顿时决堤。
田静从来没有见过邵仲这般失态,顿时有些发怔,盯着满脸泪痕的他看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劝道:“师……师弟莫要担心,碧舸应无大碍。”她到底不善言辞,干巴巴地说了两句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想了想,还是悄悄的退了出去,把屋里留给他们夫妻俩。
外头依旧是晴天,碧蓝如洗。
屋里隐隐传来压抑的痛哭声,田静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一阵碧蓝的天。外头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过来,田静扭过头看,只见梁康气喘吁吁地往这边赶。
“师姐——”梁康看到她眼睛里亮了亮,停下脚步,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微微发抖,“弟妹她怎么样了?”
田静皱起眉头,“我不知道。”
她把过脉,又仔细查看了七娘的伤口,大多都是皮外伤,瞧着吓人,其实并不算重,可是无论她扎针还是按摩,七娘始终没有醒,这让一向冷静又沉着的田静第一次生出些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也许师父到了就好了,她这样安慰自己。
屋里的邵仲颤抖着握住七娘的手,他不敢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弄疼了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她还鲜活美丽,可一眨眼就躺在床上毫无生气,她的额头上绑着厚厚的白布,可鲜血依旧渗了出来,染出一抹刺目的红,脸颊和手上到处都是擦伤,青一块紫一块,触目惊心。
这是他捧在掌心里心疼的女人,他发誓要安安稳稳地陪着过一辈子的人,他没法想象万一她出了什么意外,以后的这么多年他一个人要怎么活下去。他的人生重走的这一遭,又还有什么意义。
他跪在窗前轻轻握住七娘的手,把头靠在她的肩头,眼泪不断地往下滑,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白道人到的时候外头已经黑了,进了屋,房里却一片漆黑。老爷子赶紧让田静点了蜡烛,自个儿则大步踱到床前,瞧见床上的毫无生气的七娘和同样毫无生气的邵仲,顿时又气又心疼,若不是这会儿七娘还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他只怕就要把邵仲扔出房门狠狠教训一通。
待给七娘把过脉,又仔细问了田静事发的过程,白道人却沉默起来。邵仲见状,眼睛里愈发地浮出一层层绝望,狠狠抽了口气,颤着嗓音问:“师父,您直说吧。”
白道人摇头,“脉象并未大碍,论理是早该醒来的。可而今她却偏偏昏迷不醒,这伤又在头部——”他说到此处重重叹了口气,咬咬牙,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若是再这么一直昏迷下去,怕是——”
邵仲一口气接不上来,眼前一黑,就不省人事了。
他整整一下午滴水未进,脑子里又一直紧绷着一根弦,这会儿被白道人一刺激,立刻就倒了。白道人赶紧招呼梁康把他扶到外间的榻上躺下,迅速地扎了几针,尔后又开了副镇定安神的方子拿给梁康,让他赶紧把药给煎出来。
等邵仲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中午,白道人控着|茓位强迫着让他歇了一晚,精神总算是好了些。梁康又好说歹说,哄着他喝了小半碗粥,尔后,他就立刻奔到了七娘的床前。
侯府也得了消息,因怕吓着卢瑞便瞒了他,只有许氏立刻赶了过来,而今就在七娘床边陪着,两只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早已哭过。
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许氏缓缓抬起头来木然地看了邵仲一眼,眼睛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哀伤,低低地唤了一声“仲哥儿——”,之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邵仲想答应,可一开口才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眼睛一热,又有热汤的液体涌了出来。
“仲哥儿莫要哭,”许氏叹了口气,声音里有无尽的悲凉,“碧舸若是晓得你哭了,她也难过。你得好好的,莫要自己折磨自己,好吃好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然,等碧舸醒了,瞧见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样子,还不得心疼死。你若是倒了,她又该怎么办?”
邵仲愈发地哽咽,他努力地想要让自己不要哭出声,可是一点用也没有,那痛苦而压抑的哀嚎依旧从他喉间倾泻,仿佛失去一切的小兽,绝望而哀伤。
七娘这一睡就是三天,丝毫不见清醒的迹象。这三日里她滴水未进,人迅速地憔悴消瘦,原本丰润的肌肤变得干燥松弛,油光发亮的乌发也没有了光泽,昔日明艳的容颜迅速褪去,只余一片不忍目睹的憔悴。
常家也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探望,却被邵仲给轰了出去。他从田静口中得知了当日事发的经过,对始作俑者的常家恨之入骨。尤其是待他听得常家众人均安然无恙时,更是气得当即就把桌上的茶壶杯子全都摔在了地上。
他算了算日子,上辈子常青山出事可不正是这一年,他甚至依稀地记得那衰人正是惊马事故才摔死的,可到了而今,这噩运却全都报在了七娘的身上。
邵仲不甘心,他不甘心,他费尽心思地努力了这么久,只为了能和七娘有个好结局,成亲、生子,过上平静又恩爱的日子。可老天爷却偏偏和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他尝过了人世间最美好的滋味后,再把他从云端打入地狱……
到第四日的时候,大家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白道人的心里甚至隐隐生出了一种七娘再也不会醒来的预感,但他却不敢和邵仲说,连一个字也不敢提,依旧给她扎针,把脉,仿佛只要这样下去,七娘就会忽然醒过来。
这日大早邵仲就起了,陪着七娘说了一阵话后到院子里透透气。正看着院子里的桂花树发呆,常安进来了,低声禀告道:“公子爷,外头来了个和尚,说是有话要与您说。”
邵仲的反应有些迟钝,过了好一阵,才缓缓点头,“让他在隔壁的花厅等我。”
他又在院子里坐了一阵,看着苗圃里一排排整齐的花草发愣,那是七娘初嫁到府里时二人一齐栽下的,过了一个来月,已是一片繁茂,欣欣向荣,可和他一起握住花锄的手却已削瘦无力。
他吸了吸鼻子,忍住眼里的酸涩,把目光挪到别处,一会儿又索性起了身,去了隔壁的花厅。
厅里早有个身着缁衣的僧人候着,那僧人看不出有多大年纪,皮肤微黑,五官端正,额头宽广,一双眼睛幽深发亮,仿佛蓄着无尽的慈悲。
“阿弥陀佛——”僧人双手合十念了声法号,朝邵仲微微颔首。
邵仲直直地盯着他看,冷冷道:“你有什么本事?是招魂还是驱邪?若是能唤醒我妻子,我定当给菩萨重塑金身。”
僧人叹了口气,幽幽回道:“邵施主莫非还想不到贫僧为何要来么?施主逆天改命,已然犯了大忌,而今不过是报应在了尊夫人身上。”
“报应?”邵仲眉目凌厉地凝视着那僧人,目中寒冰澈雪,厉声喝道:“好个报应二字!原来这菩萨也是个不辨是非、不分好歹的。逆天的是我,改命的也是我,他不报应在我身上,却偏偏欺负一个弱女子。他若是想让我浑浑噩噩地过这一辈子,又何必让我再活一回!我看他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混账东西罢了!我妻子纯善,从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而今却要被老天爷如此戏弄,我不服,不服!你不是说报应么,一会儿我就纠集了人去把庙里的佛像一个个全挑了,我看他要再如何报应在我身上!”
说罢,邵仲再也懒得多看那僧人一眼,冷笑着冲出了门。
花厅里,隐隐再传来那僧人模糊的“阿弥陀佛”声,邵仲跟常安招呼了一声,让他把人赶出去。
七娘昏迷了这么久,邵仲心口一股怨气便憋了这么久,而今却是半点也不想再忍了,让梁康唤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好手,拿了木棒大喝一声冲出了府。
白道人只道他被悲伤迷了心窍,要去常府寻人家的不是,赶紧让梁康追了过去,又招呼着府里的下人去福王府唤罗方来帮忙。过了一会儿,就瞧见常安满脸惊慌地冲回来了,疾声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公子爷领着一群人去城外的普成寺了,说是要把庙里的佛像全给砸了!”
这……这莫不是魔怔了!
“先前府里来了个和尚求见公子,公子爷也不知和他说了些什么,一出来就怒气冲冲的。”常安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哭道:“老太爷,您可得救救公子爷,他怕是着了魔了。”
白道人闻言,哪里还坐得住,火急火燎地套了马追了出去。
邵仲一行人却是走得极快,等白道人追上的时候,他们已然已经到了普成寺大门口。梁康急得起了一脑门的青筋,拦着邵仲不让他进门。可邵仲恍若听不到一般,提着木棒就往里冲,一双眼睛血红血红,一见有人拦,也不管是谁,提起木棒就朝梁康打过来。
他的武功本远不如梁康,可而今这般不要命的横冲直撞,竟让梁康连连败退。梁康又气又急,偏偏又生怕伤到了他不敢下狠手,身上被他的棒风扫到几下,顿时生痛。
一不留神,邵仲已经绕过了他的阻拦冲了过去,棒风一扫,门口的和尚们吓得赶紧往院子里逃。
“仲哥儿!”白道人飞快地跳下马,提起一口气,三两下跃到邵仲跟前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狠狠甩了他两耳光,厉声骂道:“你快给我醒醒!”
“我很清醒。”邵仲的眼睛里渐渐褪去了血色,只余一片清冷,“师父,我清醒得很,我今儿过来就是要把庙里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全给砸了!你知不知道他说什么?他说那是报应!他不敢报应在我身上,反倒欺负我媳妇儿,你说,这样的……这样不辨是非、欺软怕硬的东西,留着他们做什么?简直就是祸害人!”
白道人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只尽量放低了声音劝道:“仲哥儿,你而今很不清醒,听话,先跟师父回去。家里头还有你媳妇儿等着,你若是……若是再这么闹下去,日后便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住你。”
“我不用他保。”邵仲痴痴地笑起来,脸上表情有些恍惚,“要是阿碧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我也活不——”
“公子爷,公子爷——”
邵仲的话说到一半,忽然被人打断,常安骑着马飞快地朝这边奔过来,一边挥手还一边高声喝道:“夫人醒了,夫人醒了!”
邵仲手里的木棒落在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他先是痴愣愣地看了常安半晌,尔后发了疯似的撒开腿朝他扑过去,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把常安从马背上揪了下来,声嘶力竭地问道:“你……你说什么,夫人醒了?她醒了,我的阿碧果真醒了?”
常安两腿发软地往地上倒,嘴里却还是应个不停,“夫人是真醒了。老太爷前脚刚出门,夫人立刻就醒了,田太医着小的赶紧过来报信。”亏得他这一路快马加鞭,要不,真让邵仲进了庙把佛像给砸了,还不知要闹出多大的事来。
白道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才欲上前来与邵仲说几句软话,却见他已飞快地跃上马背,双腿狠狠一夹,已经策马跑了老远。
六十五
七娘在床上躺了好几日不曾进过米粮,便是醒了,精神也极差,田静不敢贸贸然喂食,只让厨房先去熬了粥,自个儿则调了些温温的蜜糖水给七娘服下。
七娘贪婪地喝了小半碗,肚子里依旧空落落的,田静却不敢再喂了。
“你好几日不曾吃过东西,胃里头正空着,一时不好吃太多。”田静柔声劝道:“且先挨一挨,一会儿厨房送了米粥过来,你再用一些。”
七娘吃力地朝她谢了,眼睛却不自觉地朝四周瞄,仿佛是在寻找邵仲的影子。
田静人虽有些呆板,这会儿却忽然福至心灵,猜出了七娘的心思,低声解释道:“师弟去了庙里——”她话说到一半就停了,皱起眉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继续,毕竟邵仲今日的举措实在让人有些不好说出口。
七娘却以为他是去庙里求神拜佛了,欣慰地笑了笑。她还想坐起身与田静说说话,可精神到底不大好,眯了眯眼睛,一会儿又睡了过去。田静伸手探了探她的脉搏,确信她安然无恙了,这才放下心来。
田静收拾了空碗从屋里出来,才出得门就听见外头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扭头看去,只见邵仲一脸急切,风风火火地朝这边冲过来。
也不知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身上的衣服被刮出了好几道口子,袖子上耷拉着一大块破布迎风飘扬,更要命的是,脚上的鞋子还掉了一只,这初春微寒的天气,他赤着一只脚踩在冰冷的石板路上,发疯似的朝屋里奔。
到院子中央的时候邵仲忽地一个趔趄跌倒在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发出“砰——”地一声闷响。田静吓了一大跳,想起来去扶他时,他已经飞快地爬起了身,顾不得拍去衣服上的灰尘,手脚并用地又继续往屋里冲。
“阿碧,阿碧——”邵仲一边唤着七娘的名字一边往床前扑,紧紧抓住七娘的手再也不肯放。
外头这么大的动静,七娘自然早就醒了,睁眼瞧见邵仲,脸上顿时露出欢喜又欣慰的神色,眼睛里也有了亮光,“阿仲——”说话时,她又努力地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颊,可手抬到一半却又没了力气,缓缓地往下沉。
邵仲赶紧又把她的另一只手紧握住,拉到唇边不住地亲吻,目光垂下,热液已从眼眶里倾泻而出。
“莫要哭了。”七娘哑着嗓子小声劝道:“看看你,都瘦了。”
她在床上躺着的这几日,邵仲没有一日安眠过,整日守在床前小声地和她说话,更没有心思好好吃饭。这样几天下来,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邵仲虽练过武,身子底子比寻常人好些,但终究熬不住,脸上已然一片憔悴,下巴上冒出一层青青的胡渣子,瞧着比平日里老了十岁。
邵仲低头在袖子上拭了拭泪,又吸了吸鼻子,破涕为笑,“我是高兴的。”说着话,眼睛又开始发酸,于是干脆把脑袋凑到七娘的颈项里,也不再顾忌什么男人的面子了,放肆地大哭起来,声音高得倒把外头的田静吓了一跳,以为七娘又出了事,赶紧冲进屋来看个究竟。待瞧见他们夫妻俩这幅亲亲热热的姿态,赶紧又把脑袋缩了回去,飞快地出了门。
外头白道人和梁康领着众人都回了府,先寻田静问清了七娘的病情,又使人去侯府报了信,众人这才各自回了屋里休息。
一会儿,厨房的粥熬好了,采蓝盛了一小碗端到门口,听到屋里邵仲与七娘说话的声音,有些不大敢进去。最后还是田静敲了门,也不等邵仲回话,便接过采蓝手里的托盘进了屋,一边走还一边道:“碧舸醒来后才喝了几口水,怕是这会儿早没了力气,赶紧先吃点东西才好。”
邵仲闻言赶紧起身把托盘接过,口中道:“劳烦师姐特意送过来,让我来吧。”言下之意,就是要亲自给七娘喂了。
田静斜瞥了他一眼,低声问:“你自个儿不是都有一整天没吃东西了吗?”
邵仲顿时有些窘,偷偷看一眼七娘,她也正一脸责备地瞧着他。采蓝见状,赶紧小声道:“奴婢这就去厨房给公子爷盛饭过来。”说罢,飞快地转身出了门。
田静也懒得再跟邵仲多费口舌,瞪了他一眼后,最后还是成全了他,柔声问了七娘几句后,她便退了出去,把屋里继续留给他们夫妻俩。
邵仲这会儿已经没哭了,只是眼睛依旧有些红肿,他小心翼翼地把七娘扶起身靠坐在床上,自个儿端了粥,亲亲密密地坐近了,舀一勺粥,轻轻地吹几口,又凑到嘴边试了试温度,尔后才送到七娘嘴里。
“你好些天没吃东西,而今只能吃这些清淡的,等到明儿,我再熬些鸡汤给你补补身子。上回师父给了不少上好的虫草,我们赶紧把它们全吃了,回头再去找师父要……”邵仲一边给七娘喂着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他的身上陡然就有了力气,脑子里,心里都敞亮了,前几日还是乌云压顶,浑浑噩噩,忽然间就云破天开,光芒万丈了。
七娘只是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等吃完了粥,她才缓缓伸过手来紧紧抓住了邵仲的胳膊,又缓缓贴过来,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安安静静的,默不作声。邵仲环住她的腰,用力地把她抱紧,仿佛只有这样,只有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他才安心。
“阿仲——”过了许久,七娘轻轻地开口道:“幸好你在。”
“唔——”
“我做了一个梦,”七娘微微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爹和我娘过来接我了。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走了一阵,眼看着就快到了,脑子里忽然痛得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做。想了很久,我终于想了起来,我答应过你的,要好好的一起过一辈子,一直到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也不分开的……”
邵仲的胳膊愈发地用力,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口中喃语,“那一定要记清楚了,刻在脑子里,骨头里,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两人偎依了一会儿,直到采蓝端了饭菜过来,七娘这才拍了拍邵仲的后背示意他松开。采蓝却是晓得他二人还有许多贴心话儿要说,把饭菜放下后,立刻就寻了个借口退下。
邵仲几日里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而今瞧见桌上的两菜一汤却也甚是可亲,闻见菜香,肚子里立刻闹腾起来。只可惜七娘而今吃不得油腻,便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一会儿,身子便有些乏,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邵仲飞快地把桌上的饭菜剿灭干净,招呼采蓝进来收拾了,尔后又去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再进屋后,身上也一阵疲倦,便索性脱了鞋袜,抱着七娘睡了。
也不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到采蓝的声音,“……公子爷,大太太和瑞少爷到了。”
邵仲一个激灵就醒了,赶紧坐起身来,正抓了件衣服准备往身上套,卢瑞已经急匆匆地冲了进屋,也不看邵仲,先冲着七娘扑过来,待瞧见她削瘦憔悴的面容,他哪里还忍得住,嘴一扁,眼一红,竟“哇哇——”地大哭起来。
虽说卢瑞平日里不算多坚强,可顶多也就偷偷掉几颗眼泪,什么时候这么放肆地大哭过。不过邵仲深有体会,倒也不急,披了衣服套了鞋子下床,拍拍卢瑞的肩膀劝慰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就哭。你姐姐已经没事儿了,调养些日子就能渐好,莫要担心了。”他却是忘了方才是谁靠在七娘颈项里嚎啕大哭的事儿了。
七娘自然是早就醒了,微笑着看着卢瑞,小声道:“阿弟过来让姐姐瞧瞧,似乎又长高了些。”
卢瑞一边大嚎,一边往前凑,罢了索性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邵仲心知这会儿只能由着他哭痛快了才会罢手,索性也不再劝,只吩咐采蓝去打热水过来,一会儿给卢瑞拧帕子洗脸。
说话时,许氏也快步进了屋。邵仲赶紧起身相迎,许氏朝他挥挥手,柔声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说着话,她缓步踱到床边,伸手抚了抚七娘的脸颊,满眼慈爱地道:“可算是醒了。要是再这么睡下去,我和仲哥儿只怕都要疯了。”
七娘愧疚地小声道:“是女儿让娘亲担心了。”
“莫要说这样的傻话。”许氏的眼睛微微发酸,一低头,眼睛里便有些湿意,赶紧别过脸去瞧瞧擦了擦,又转过头低声道:“先前一直瞒着瑞哥儿不敢和他说,直到说你醒了,我才赶紧让人把他接了回来。这孩子,一听说你伤得重,人都傻了,过来的路上一言不发,吓得我不轻。”
卢瑞总算哭得差不多了,泪眼婆娑地抬头看着七娘,哽咽道:“姐……姐姐莫要丢下我一个人。”
七娘的眼泪哗地落了下来,邵仲见状,愈发地心疼,赶紧Сhā话道:“瑞哥儿莫要胡说,你姐姐好好的,不过是睡了一觉,将养些日子就好了。你别说这些话逗得她哭,她精神不好,若是哭了,一会儿更乏力。”
卢瑞闻言,赶紧抹了把眼睛,努力地咧嘴笑道:“姐姐莫要哭,我不乱说话了。我……我好得很,书读得也好,先生每天都表扬我。熠哥儿说,明年就跟我一起下场。等明年我高中了,姐姐和姐夫定要送我一份大礼,不然我定不依。”
七娘总算笑起来,含着眼泪郑重地点头。
她到底初醒,精神不佳,陪着说了一阵话便有些撑不住。邵仲生怕累到她,遂扶着她睡下,自个儿引着许氏和卢瑞到外头说话。
卢瑞并不知七娘受伤的原委,这一出了门,自然把满腹的怨气全都倒在了邵仲身上,咬牙切齿地一通大骂,许氏拦也拦不住。邵仲也不分辨,低着头由着他又哭又闹,等他骂完了,这才沉着脸朝卢瑞和许氏道:“是我没有好好照顾好阿碧,才让她受了这么大的罪,瑞哥儿气我恼我都是对的。日后,我定会仔细护着她,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许氏道:“你对碧舸有多用心,大家都看得到。这事儿错不在你,瑞哥儿不明真相,性子又急,才会这般指责,你莫要放在心上。”说罢,又欣慰地叹了口气,笑笑道:“碧舸出嫁的时候,我总是有些担心,生怕她在外头受委屈。到了而今,看到你这般对她,我终是松了一口气了。”
她又一五一十地把七娘受伤的原委说给卢瑞听,卢瑞顿时涨红了脸,低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向邵仲道了歉。
许氏不好在邵家久待,加上七娘终于好转,她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与邵仲说了一阵话后便起身告辞,卢瑞却留了下来。邵仲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临上马车前,许氏忽然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我听说有人借机说你的是非,陛下似乎有所意动,怕是要把你外放。”
邵仲目中微闪,不急反笑,郑重地朝许氏道了谢,恭恭敬敬地送她上了马车。
六十六
七娘在床上躺了几日,身上有些不舒坦。晚上邵仲便让下水抬了一大桶热水进屋,仔仔细细地帮她洗了个澡,换上里衣,再扶着在屋里走了几圈。她瘦了许多,手臂和腿都细了一圈儿,盆骨都露了出来,有些硌手。邵仲每每一摸到她身上的骨头心里就一黯,忍了许久才把眼睛里的眼泪逼了回去。
七娘被他这小心翼翼的架势弄得哭笑不得,小声道:“我又不是伤到了腿,哪里就连走也不能走了。也亏得是在屋里没旁人瞧见,要不,还不得私底下编排我架子摆得比宫里的娘娘们还大。”
邵仲却是一脸坚持,扶着她上了床,又仔细给她掖好了被子,这才回道:“旁人怎么说都不打紧,我只晓得你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左右……左右我们也在京里待不了多久,她们爱说什么就让她们尽管说。”
七娘闻言顿时一愣,迟疑地看了他一阵。
邵仲低下头,小声解释道:“白日里母亲临走时和我说起,陛下似乎打算将我外放。”他又生怕七娘担心,赶紧笑着道:“我倒是还想着出京走走呢。京城里头虽然热闹,却也是非多,尤其是这太子府,一年到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才不过几日不去上衙,便奏到了陛下跟前,简直恨不得把眼睛嘴巴都搭在别人脑袋上。与其在这里勾心斗角,倒不如外放还自在些。却不知陛下打算把我放到何处?若是去南边就好了,你自幼就在南边长大的,想来更习惯那边的气候。我听说,山阳县那边四季如春,繁花似锦,却一直没能到此一游,甚是可惜。还有烟波如画的江南一带,正逢着春日,可见红花似火,江水如蓝的胜景……”
他说着说着倒来了兴致,絮絮叨叨的,恨不得把书里看到过的景色全都念叨一遍。七娘忍不住好笑道:“你也真是全都往好处想,万一陛下恼了,要放你去西北苦寒之地,你这些打算岂不是全落了空。”
“不会吧——”邵仲故意作出瞠目结舌的模样来,“陛下一向爱才,应该不会暴殄天物,把我这名满京华的大才子送到那鬼地方吃沙子吧。”说着话,又挤到七娘身边躺下,朝她怀里拱了拱,腻着嗓子道:“我不管,无论去哪里,媳妇儿你都得陪着我,半步也不能离开。”
二人在床上黏糊了一会儿,这才紧紧拥着睡过去。七娘躺了这几日,早已睡得有些发晕,半夜里又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哈欠再欲翻个身,忽地察觉到仿佛有人盯着她看,缓缓抬头,正正好对上邵仲温柔又深沉的目光。
他一直这么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
七娘心里一颤,缓缓伸手抚在他的脸颊上,声音压得很低,仿佛竭力压抑着心底的感情,“怎么还不睡?”
邵仲没回话,只把脸侧了侧,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一会儿又把头伸过来搁在她的肩窝里,轻轻地喘着气。他的呼吸湿漉漉的喷在七娘的脖子里,有些痒,七娘没有动,就这么靠着他,安安静静,一言不发。
最后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七娘也不记得了,只依稀听到外头有雄鸡打鸣的声音,她不动,邵仲也不动。后来窗外渐渐有了亮光,一会儿隔壁院子里传出来来回回的脚步声,邵仲终于□一声,狠狠地抱了抱七娘,最后无奈地起了身。
“今儿我要上衙了,你多睡会儿。”邵仲亲了亲七娘的嘴巴,不舍地小声叮嘱。
七娘晕晕乎乎地应了一声,过了好一会儿才打了个哈欠坐起身,迷迷糊糊地睁大了眼,想下床帮邵仲梳头。采蓝见状,慌忙过来将她扶了回去,小声劝道:“您身子还没好呢,得多休息,现在还早着,您再睡一会儿,回头奴婢再过来叫您。”
邵仲也过来了,朝采蓝使了个眼色,采蓝会意,赶紧退了出去。
“不是说了让你多睡会儿么?”邵仲坐到床边抱住七娘亲了亲,小声责备道:“又不听话。”
七娘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孩子。睡得久了,身上酸。再说,我又没什么了不得的大毛病。”
“师父说得好好休息。”邵仲搬出白道人来压她,“你瞧瞧你瘦了多少,昨儿瑞哥儿心里挂着你的病,不曾仔细看,赶明儿他再过来,瞧见你瘦了这么多,还不得跟我闹,非得说我虐待你不可。”
七娘也笑起来,“瑞哥儿不懂事,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他说得倒也没错,卢瑞那孩子脑子里一根筋,就算明明晓得这事儿跟邵仲没关系,只怕到时候照旧把他迁怒上。七娘想了想,终于不再坚持。
躺回了床上,她却依旧不睡,半睁着眼睛看邵仲换衣服,吃早饭,一会儿又整理整理衣冠准备出门。
“家里的事都让下人们去做,府里有管事呢,你莫要费心。”临走前,邵仲又不放心地仔细叮咛,罢了又一再叮嘱采蓝和茗娟,“若是夫人有哪里不舒坦,立刻派人去宫里报信。若是太子府那边传不进话,就让人去太医院寻田太医。”
采蓝和茗娟俱一一应了。
进了宫,才踏进太子府的大门,邵仲就察觉到众人看他的眼神不大对劲,心里顿时犹如明镜,看来陛下要把他外放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一时间又不免有些纳闷,皇帝日理万机,就算真有心发配他,也不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难不成真恼了?
他官位低微,虽在太子府任职,却只是个七品的长吏,平日里跟太子连话都搭不上,便是告几日假也算不得什么,皇帝怎会如此兴师动众?难不成真有人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邵仲左思右想,最近自己似乎也只得罪了裕王爷,可皇帝陛下素来与裕王不合,怎会听信他的谗言?
邵仲一边琢磨着一边慢吞吞地进了屋,同僚们瞧见他,脸上都露出同情的表情,他只作不知,犹如平日里一般不急不慢地落了座,整理桌上的文书。
将将才磨了墨准备提笔写字,外头传来传唤的声音,“邵长吏,太子殿下召见。”
来了——邵仲心道,面上却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放下毛笔,又整了整衣服,尔后才抬头挺胸地跟着那太监出了门。
邵仲在太子府当了一年多的差,却还是头一回进到内院。想着以后兴许是再也看不到了,于是他很认真地东张西望。除了房子高些,颜色鲜亮些,各处的雕花精致些,倒也没有旁的不一样,只是这院子里一汪碧水让邵仲十分羡慕。
他跟着那小太监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一阵,不一会儿便到了碧湖边。那小太监却停了脚步,嫩着嗓子道:“邵长吏沿着湖往前走一阵,过了前头的竹林子就能瞧见湖心的竹亭,殿下在亭子里等着您呢。”
太子殿下这是玩什么鬼把戏?邵仲的脑子里闪现出小太子古灵精怪的模样,心里愈发地疑惑。
疑惑归疑惑,邵仲脚下的步子却是丝毫没有停歇,一步一步地沿着湖边的青石板路往前走,一双眼睛却不住地往四周打量,一会儿又使劲儿朝前头看,想看出些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过了竹林,那凉亭果然矗立在前方的湖心,只留了座曲桥通往岸边。因初春微寒,那凉亭四周都搭了厚厚的帷帐,一路垂到底端,亭子里半点动静都瞧不见。这神神秘秘的样子可真不像太子爷的性格,邵仲的心里愈发地犯嘀咕,拢了拢袖子,小心翼翼地往前靠近。
上了曲桥,邵仲依稀听到凉亭里的人语声,低沉浑厚,听在耳朵里有些熟。脑子里琢磨了一圈,忽地福至心灵,顿时开了窍,手脚一抖,赶紧在亭子外跪地请安,口中道:“微臣邵仲请陛下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
这日邵仲回来得极早,太阳还挂在天边,他就已经到了家,双手抱胸,朝院子里散步的七娘微笑。
“今儿回来得倒是早。”七娘笑着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身后服侍的下人立刻识趣地退了下去,把院子留给他们俩。
“唔——”邵仲握住她的柔荑,轻轻搓了搓,柔声道:“手上这么冰,怎么还在外头走。”
“下午睡了足足一个时辰呢,”七娘晃了晃脑袋,“身上酸得很,将将才出来走动。采蓝让厨房做了桂花麻子,味道极好,我吃了两个,一会儿你也尝尝。”说罢了,又朝他看了看,见他眉宇间一派轻松,心知定有好事,遂忍不住问:“外放那事可是有了眉目?”
“嗯,”邵仲牵住她的手往屋里走,眉目带笑地回道:“定下了去山阳县任县令。”
七娘脚步一滞,迅速回过头来看他,满脸的不敢置信,“山……果真是山阳县?”昨儿邵仲偶尔提及,她还只当是笑话,连想都不敢想的,不料今儿却已成了事实,这一瞬间,七娘忽然有些发懵,傻乎乎地看着邵仲,再也说不出旁的话。
“我们进屋说。”邵仲环住她的肩膀拥着一起进了屋,尔后才一五一十地把今儿的事说与她听。
“……你是说,我父亲本是圣上的设在南边的暗查?”七娘脑子里有些乱,一时半活儿间她实在没有办法把记忆中那个勤政老实的父亲跟暗线联系在一起,可想起从益州老家来京时张妈妈留给她的那匣子银票,她又觉得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
“岳父当年进京赶考时便结识了彼时还只是皇子的陛下,二人甚是投机,之后岳父便投在了陛下门下,去了山阳县做官。你也知道,山阳与南边越国毗邻,陛下一直怀疑有人私通越国,贩卖兵器粮草从中牟取暴利。岳父几番探究,终于有所查获,谁料还未来得及奏报上来,便被人……”
“果然是……”七娘狠狠咬牙,眼中有热液翻腾,却终究没有落下,“他们是被人谋害的!”
“是。”邵仲环抱住七娘,让她稳稳地躲在自己怀里,轻轻抚摩着她削瘦纤细的背脊,柔声道:“陛下派的人来得太迟,没能救下岳父岳母,只能护送你们姐弟俩到了卢家老宅。”本以为卢家族人能护得她们姐弟俩周全,却不想卢家三房竟会如此毫无德行。若不是平阳侯回了一趟老家,只怕七娘和瑞哥儿都还在益州受苦。
七娘当然记起当初的确有几位“仗义出手”的恩公,不止救得她们姐弟性命,还一路护送她们到益州老家,之后便飘然而去,再无音信。先前还总记挂着他们的恩情,不想原来竟是当今圣上的的侍卫。
七娘心里翻腾了一阵,终于渐渐回过神来,猛地抬起头,咬牙问:“陛下此番派你去山阳,依旧是为了这桩旧案?”
邵仲点头,一脸郑重地道:“便是陛下不派我去,我也得把这案子翻出来。”被人谋害的是七娘的父母,他怎能眼睁睁地看着岳父岳母枉死。
七娘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里到底有些乱,原本就有些苍白的脸色愈发地难看。邵仲见状,有些后悔与她道出真相。但他们早说好了要相互坦诚,而且此去山阳危险重重,若是七娘心里头半点底都没有,只怕容易中了歹人的道儿。
“什么时候动身?”
本以为七娘会着恼,不想等了许久,却听到她清清冷冷的声音,邵仲惊喜交加地看着她,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才道:“月底才走。对外只说是贬斥,所以才传得这么沸沸扬扬的。梁康也会跟着,另外还有十几个侍卫。”有这些人在身边,邵仲总算安心许多,就算到了山阳县,有他们护着,总能护得七娘周全。
过不了几日,外头果然传得有鼻子有眼,都说邵仲惹恼了皇帝,要被贬到南边蛮夷之地。侯府也得了信,卢瑞和卢熠结伴来府里询问消息。
得知七娘要回山阳县,卢瑞立刻激动起来,霍地站起身,拉着七娘的衣袖高声道:“我……我也要去!”
“不行!”七娘想也没想就回绝了。若邵仲没有言明此行的危险,说不定她还真一时心软就应了,可明明晓得此番危机重重,她又如何敢带着卢瑞一起担此风险。
话一说出口,七娘便觉得有些重,赶紧又放低了声音,温柔地劝道:“你好容易才拜到了鲁大师门下,不是说明年就打算要下场的,怎好在这个时候跟我们一起回山阳,若是耽误了功课,岂不是辜负了鲁大师的一番心血。”
卢瑞却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有道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师也说了,我而今年岁小,不必急着下场,过两年再考反而把握大些。熠哥儿你说是不是?”他说罢了,还把卢瑞拉了出来帮忙说话。
卢熠这回却没有如他所愿地立刻帮腔,只嘻嘻地笑了笑,并不答话。
卢瑞气得脸都红了,可劲儿地伸脚才桌子底下踢他,卢熠只当不知。
没有卢熠这么个嘴皮子利索的堂弟帮忙,卢瑞三两下就被七娘说得没话回,郁郁地涨红了脸,撇了撇嘴,简直快要哭出来。亏了还记得自己年纪不小了,不好当着七娘的面哭,眨了眨红红的眼睛,拽着卢熠就跑了。
七娘好生调养了一阵,到月底的时候,身体就已经渐渐好转。下人们早把行李收拾妥当,邵仲领着七娘去侯府向众人告辞后,这日清早,一行人便出了京。
此番随同出京的,除了梁康之外,田静竟然也一道儿跟了出来。七娘这才晓得,原来她昏迷不醒的这几日,梁康竟壮起胆子向田静表露了心意,田静思虑了两晚,竟然答应了。因事情来得突然,二人来不及成亲,白道人便让田静一道儿跟了出来,嘱咐邵仲到了山阳县后,再给二人举行仪式。
这突如其来的喜事让七娘的心情好转了许多,路上也多了些笑容,直到一行人过了应州码头换了船,下人们从底舱里发现了一路偷溜过来的卢瑞和卢熠两兄弟,七娘这才炸了毛。
六十七
以七娘对卢瑞的了解,他便是有再强烈的心思,也没有偷溜出来的胆子,这事儿想也不用想就是卢熠出的主意。可碍着侯府的面子,七娘还真不好教训他,只咬牙切齿地瞪着卢瑞一通臭骂,罢了又招呼着梁康让他派两个人把他们兄弟俩送回去。
先前挨骂的时候,俩兄弟还耷拉着脑袋作垂头丧气状,一听得七娘要送他们回京,立刻急得跳起来。
“我不回去!”卢瑞梗着脖子,小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倔强。一旁的卢熠使劲儿朝他使眼色,卢瑞眨巴眨巴眼,眉一皱,嘴一撇,眼睛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声音里也带上了哭腔,“姐姐不要我了,哇……”
七娘额头上顿时有青筋突突地往外冒,太阳|茓钝钝地痛。卢瑞打小就懂事又听话,书读得好,性子又温和老实,不论七娘叮嘱什么他都照做不误。而今不过是分别了几个月,他不止学会了说“不”,竟然还……学会了死缠烂打!七娘咬牙朝卢熠看,那小子眯着眼睛正乐活,察觉到七娘在瞪他,狡猾的小狐狸立刻把脸一板,作出痛心疾首的表情来。
邵仲得了信,也立刻赶了过来,才进得门,就被卢瑞冲过来抱住了腰,嫩着嗓子控诉七娘的无情。邵仲瞧见他这幅可怜兮兮的小模样,立刻就心软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瓜子,试探地朝七娘商议,“左右瑞哥儿都上了船,不如就先让他跟过去。他一向老实听话,便是到了山阳县,也不会惹麻烦。”
七娘的心里头何尝不想把卢瑞一道儿带上,不过是顾忌着他的安全罢了。邵仲自然也能猜出她的心思,柔声安慰道:“我们这么多人在呢,出不了什么事儿。到底是亲弟弟,他都追到这里来了,你真忍心又把他赶回去。”说罢,他眉目微动,瞟了一旁的卢熠一眼。
卢熠心里头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果然,邵仲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无比温柔地继续道:“不过熠哥儿就不同了,你可是侯府的世子,身份尊贵,不论出什么差池,我们都没法跟侯爷交待。你们俩偷偷溜出来,只怕侯府而今早就乱成一团糟了。一会儿到了前头的尧成县码头,我就让梁康亲自送你回去,省得家里人惦记。”
卢熠便是再狡猾,又哪里敌得过邵仲这个强大的敌人,立刻举手投降,哭丧着脸求道:“我的好姐夫,是我错了,我不该哄着瑞哥儿一起出来。求求你千万莫要把我送回去,要不,我这ρi股就保不住了。您倒我爹不晓得我们溜出来了么,我早给他留了信,到而今家里头也不见有人追过来,显见我爹是应允了。可您若是把我送回去,我爹定要笑话我没用,溜出来了也留不住,可不得打我几十板子,我的ρi股还不得被打开花。”
卢瑞也赶紧出声求,“姐姐姐夫你们莫要赶熠哥儿回府,他一个人在家里头怪闷得慌,都没有人和他说话,怪可怜的。左右他而今年岁小,难得能出来见见世面,日后长大了,留在京里想要再出来就难了。”
也只有卢瑞这死心眼的孩子才会相信卢熠的话!可怜这个词竟然还能用到熠哥儿的头上,七娘真真地哭笑不得。卢熠见她脸色稍有松动,愈发地顺竿儿往上爬,黏黏糊糊地凑到七娘身边小声哀求道:“大姐姐莫要赶我走,我保证一路上乖乖的不惹是生非,到了山阳县定和瑞哥儿好好读书,绝不捣乱。求求你了大姐姐——”他眨巴着满是水雾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瞅着七娘,黑幽幽的大眼睛里满是期盼。
卢瑞也过来拉七娘的衣袖,扭来扭去地可劲儿撒娇——七娘相信,这一定是卢熠教的!
七娘朝邵仲看了两眼,征询他的意见。邵仲微笑着点点头,七娘无奈,伸手在这两个淘气孩子脸上各揪了一把,小声威胁道:“要是谁敢不听话,立刻就送回去。”
卢熠顿时欢呼一声,当即在屋里绕着圈子乐起来,瑞哥儿高兴地傻乎乎直笑,瞧见七娘脸色依旧有些难看,赶紧又收敛了笑容,愈发乖巧地向七娘保证道:“姐姐莫要生气了,我就是不想一个人留在京里么。你也走了,姐夫也走了,我心里难受得很。以后到了山阳县,我一定好好读书,什么事都听你的。”
“行了行了——”七娘没好气地点了点他的额头,白了他一眼,尔后起身道:“我和你姐夫还得给侯府写信,你们两个小混蛋闯了祸,倒要我们来收拾残局。而今在路上我不与你们计较,到了山阳县,咱们再仔细算账。”
卢瑞到底了解自己姐姐的性子,晓得这不过是吓唬他们,所以只咧着嘴笑并不答话。卢熠见他如此,心里也甚是坦然,讨好地朝七娘笑笑,又装模作样地朝她作了个揖,小声求道:“还请大姐姐在信里帮我们说说好话,不然,就算等到明年再回去,我爹照样不会放过我。”
他们俩一路躲躲闪闪地跟过来,又在底舱里躲了半日,浑身上下都弄得脏兮兮的,看起来似乎吃了不少苦。尤其是瑞哥儿最近在抽条,原本小圆脸愈发地瘦得只有巴掌大,看得七娘甚是心疼。
七娘终究心软,招呼着采蓝领了他们俩回去梳洗,尔后朝邵仲看了一眼,无奈地叹了口气。
邵仲却是一脸笑容,笑呵呵地道:“瑞哥儿是你亲弟弟,若真留他一个人在京里,只怕你整天都要牵肠挂肚,而今能陪着一起去山阳,我心里倒还高兴些。至于熠哥儿,你就放心吧,那孩子心里头明白得很,一向都只有旁人吃他的亏,决计不会被人害了去。侯府那边,想来也是默许了的,要不然,以他们两个孩子的本事,不说一路跟过来,便是京城也出不了。”
七娘晓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心里终究有些操心罢了。
说话时,梁康在外头敲了敲门,朗声唤了声“仲哥儿——”,罢了却不进门,只朝七娘笑了笑,一脸神秘地道:“我寻仲哥儿有要事商量。”
他还能有什么要事,十有□是在为跟田静成亲的事犯愁。七娘忍俊不禁,却也不点破,推了邵仲一把,小声道:“去吧。”说话时,又朝梁康眨了眨眼睛,一脸促狭。
待他二人出了门,梁康脸上的笑意却陡地收敛,立刻换上一副严肃的神色。邵仲见状,顿时猜到怕是船上出了什么事,赶紧拉着梁康往船头甲板上走,直到走到了楼下,这才低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有人在饭里下毒,被二师姐发现了。”梁康面沉如水,声音里隐隐有几分怒火,“人已经押去了底舱,等你过去审。”
“下毒?”邵仲心里一突,凝眉犯疑。他这次外放山阳县,外头都传说是惹恼了皇帝才被贬斥,照理说不会有人刻意针对为难才对,怎么这才刚刚出了京城的地界就有人对他们下手?邵仲左思右想,却想不明白。
左右人都已经抓住了,邵仲也难得再自己琢磨,赶紧随着梁康下了舱,快步踱到底舱。
下毒的是个中年男人,相貌极为普通,瞧着老实巴交的模样,不想竟会做出这种勾当。邵仲下来之前,早有侍卫们“招呼”过这人了,所以邵仲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断了一条腿,一张脸肿得像个馒头似的,鼻血不断地往下淌,留了一地的暗红。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那人被打怕了,瞧见邵仲和梁康一前一后不急不慢地从上头下来,猜出他是众人之首,赶紧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道:“小的该死,小的被猪油蒙了心,大人不计小人过,就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邵仲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嫌恶地朝那人瞥了一眼,心里觉得有些异样。若果真是那幕后黑手指使,应不会派这么个贪生怕死的人来。想了想,他冷冷问:“谁派你来的?”
“小的不认识。”那人哭哭啼啼地抹了把脸,鼻涕眼泪顿时糊了一满脸,“是个年轻的公子,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偷偷在饭菜里下毒。若是成了,便去甲板上放个信号,等他来了,另有重赏。小的一时糊涂,竟……大人饶命,求大人饶命,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邵仲疑惑地朝梁康交换了个眼神,二人俱是不解。
想了想,邵仲又问:“你打算如何放信号?”
…………
邵家大船后百余丈外,一艘小船已经跟了有大半日。甲板上一直有人仔细盯着前方的大船,瞥见那桅杆上慢慢飘起的白布,那人顿时精神一阵,飞快地朝船舱里冲去,一边飞奔嘴里还一边大声唤道:“少爷,成了,成了!”
船舱里很快有人钻出来,高个儿削瘦,乌发长眉,五官与邵仲有几分相似,只是眼神中带着深深的戾气,鼻高唇薄,略嫌刻薄。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当初被上皇下旨驱逐出京的国公府二公子邵广。
原来邵广当日被逐出京城后便在尧成县落了脚。汪氏心疼他,偷偷使人送了不少财物过来,只盼着他能重振旗鼓,干出些出人头地的成就来。这邵广受此打击,倒也聪明了不少,借着家里的财物和国公府的名头,很快就在尧成县站稳了脚跟,一方面与尧成县县令狼狈为奸,另一方面又纠集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混混,迅速发展势力,竟成了尧成县一霸。
邵广人不傻,被逐出京城后没多久就想明白了当日事情的原委,自然晓得自己中了邵仲的拳头,心里头对他恨之入骨。先前因他不能进京,便是有再深的恨意也没处发泄,直到前些日子邵仲被贬至山阳的消息传过来,他才惊喜交加,只当是老天爷开眼,给了他一个报仇的机会。
前头邵仲他们一行人都乘坐马车,身边护卫众多,根本寻不到机会下手。直到到了应州码头,众人要换船,邵广这才急急忙忙地买通了船上一个洒扫的下人,给了一包迷|药,指使他在路上下毒。
不想这船上竟跟着田静这样的太医,那下过药的饭菜不必入嘴,只消闻了闻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再等等。”邵广自从吃过那次大亏后便精明了许多,便是瞧见了桅杆上的信号也不急着往前追,挥挥手朝手下吩咐道:“把船开过去,别急着靠近,看清楚了再说。”
前头邵家的大船已经停了,甲板上有个汉子使劲儿地朝他们挥手,嘴里还高声喊着什么。邵广竖起耳朵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他到底在说什么。一旁的手下有些急,凑到他身边问:“少爷,要不,让我过去瞧瞧?”
邵广点头,罢了又低声吩咐,“小心些,那贱人狡猾得紧。”
那手下赶紧应了,尔后去后头招呼了六七个人,让船夫把船靠得近了,正欲跳过去。那边的船舷下方忽然冒出十来个黑影来,只一个照面就把他们全给踢了回来。邵广见状不好,赶紧往船舱里逃,却哪里跑得过禁军侍卫,不过三两步就被后头的侍卫一脚踢在了膝盖弯里,“噗通——”一声狠狠跪在了地上。
梁康冲上前,毫不客气地又补了两脚,罢了才流里流气地骂道:“老子还纳闷呢,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狗东西胆敢来暗算老子,原来是你这个狗东西!怎么,上回的教训还不够,还过来寻死。”
邵广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有本事就杀了老子,要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
梁康盯着邵广上上下下地一通打量,摸着下巴嘿嘿直笑, “杀了你?老子又不傻!好好地把这杀人的罪名往自己身上搬。更何况,要真给你一刀,岂不是太便宜你了。”说着话,他脸上的神色愈发地猥琐,简直让人不忍逼视。
邵广被他这幅笑容弄得有些心里发虚,强自镇定道:“你……你想要做什么?你别乱来,我……我可是国公府二公子。邵仲——邵仲——”他越看越觉得梁康另有所图,心里愈发地慎得慌,终于忍不住大叫起来,“你……你别躲着,你要是敢把我怎么样,看爹怎么收拾你!”
“到现在居然还想着用老头子来吓唬我。”屋里的邵仲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饮了一小口,面色如常地叹息道:“那老头子什么德行,连老三都晓得了,偏偏他还看不清楚。还以为他真长进了,结果还是蠢得跟头猪似的。”
七娘对这个邵广着实没什么好印象,但也不想邵仲真要了他的命,倒也不是什么旁的原因,只是不想邵仲手头沾血罢了。于是开口求情道:“把他送去衙门就是了,这里离京城近,真闹出事来,怕不是又要有人说你的是非。”
邵仲放下茶盏,歪着脑袋朝七娘看了看,笑,“杀了他还嫌脏了我的手呢。可也不能这么便宜了他,算起来,他这都是第二回要我的命了。回头让侍卫把他送去山西的煤窑里住几日,二姨太太总能想办法把他接回来的。”
别看他平日里或是斯斯文文,或是嬉皮笑脸没个正行,可七娘心里头清楚得很,邵仲从来就不是心慈手软之辈。既然他有了主意,七娘也不再多劝,很快把话题转到别处,一会儿,又说起山阳县的旧俗来。
六十八
之后的行程便一帆风顺了。
越往南走,气候便越暖和起来。七娘和卢瑞自幼在南边长大,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可随行众人就开始有些受不了了,出气儿都恨不得用喘的,邵仲更是恨不得一日洗上两个澡,却依旧嫌弃身上黏黏糊糊的。
“阿碧你帮我瞧瞧,背上是不是又出汗了。”邵仲敞着衣服,毫无形象地摊在床上,大声唤道:“背上难受,痒,你给我挠挠。”
七娘起先还当他故意撒娇,待过来掀开他的衣服,顿时被他背上那一片可怖的红肿吓得声音都变了,“啊——这是怎么了?你别乱动,我去唤二师姐来。”她才要起身就被邵仲抓住了胳膊,他眯着眼睛可怜巴巴地求道:“你别走,陪着我说说话。这几日你只挂念着瑞哥儿,都不心疼我了。”
七娘急道:“你背上都肿成这样了,可耽误不得。等二师姐给你看过了,开了药,我再好好陪着你。”说话时,又忍不住掀开他的衣服再仔细看了看他背上的红包,大片大片的,煞是吓人。
“是荨麻疹,”邵仲托着腮,有气无力地回道:“以前我吃错了东西就这样,不过有好些年没发作了,想是忽然换了地方,水土不服才这样。不必找二师姐开方子,床下的匣子里就有师父事先备好的方子,他老人家倒是高瞻远瞩,老早就猜到我会犯这毛病。”
七娘见他这蔫蔫的样子着实心疼,想拍拍他的背安慰安慰,可抬起胳膊,才发现实在没有下手的地方,末了只得抚了抚他的脸,想了想,又凑过去安慰地亲了亲,柔声道:“我这就去让采蓝煎药,回头让船上的侍卫和下人们也都喝上一碗,省得到时候弄成你这样。”
邵仲愈发地郁闷了。
好在白道人开的方子甚是有效,邵仲捏着鼻子喝了药,不多时那红包便渐渐消了下去,他也总算舒坦了下来,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了一阵。
只是这荨麻疹最是难治,加上邵仲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引起的,白日里才好一些,傍晚时分又发作了起来,只把七娘心疼得差点掉眼泪。
这一场小病对邵仲来说倒也不全是坏处,起码七娘这一整日都守在自己床前,连卢瑞都没去看一眼。邵仲仗着自己生病,可劲儿地耍赖撒娇,嘴里发出各种普通人类难以发出的呜咽声,只把七娘缠得连房门都没法儿出一步。
卢瑞那边也得了信,倒是担心得很,在船舱里来来回回地走。卢熠跟没事儿人似的靠坐在榻上翻书看,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上回说山阳县里有什么好吃的来着?什么粑粑,这回可得带我去尝尝。”
“啊——”卢瑞愣了一下,显然还没从邵仲的病情上绕过来。卢熠斜着眼睛瞅他,“你不是打算不认账了吧?”
“才不会呢。”卢瑞拍着胸脯道:“等到了山阳县,我领着你从城南吃到城北,吃到你肚子滚圆不想动了为止。”他手里头有些银钱,说起话自然也倍儿有底气,一时间,倒也忘了邵仲的事儿了,拉着卢熠絮絮叨叨地说起山阳县里的各种旧事,哪家的豆腐花白嫩软滑,哪家的牛肉干劲道美味,哪家的酸鱼开胃可口……
说了一阵,最后还是难免想起了躺在床上的邵仲来,迟疑地问:“我是不是该过去探望邵姐夫,他这一日都躺在床上不曾出门,想来是病得厉害。”
“有大姐姐在呢,哪里就轮得到你操心了。”卢熠不以为然地道:“再说了,大姐夫师出白医正,那可是太医院里顶顶厉害的大夫,他就算再怎么一门心思扑在诗书上,多少还是懂些药理的。再说了,船上不是还有田太医在么,若真有什么大毛病,这会儿早就请了她去了。既然她都没动,说明就没出大事儿。”
“咦——”卢瑞挠了挠脑袋,依旧有些不信,“果真如此?”
“你还不信我?”卢熠仰着脑袋,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自得神情,“若是到晚上大姐夫还不出来,我们再去看他就是。”这会儿过去,邵仲才不会高兴呢。
卢熠虽说比卢瑞还要小几天,可他生在平阳侯府,见多识广,人情世故也通透明了,简直就是个小大人一般。便是男女之情,他也依稀知道一些,像邵仲这样将将成亲不久的新郎君爱跟媳妇儿黏糊着实在再正常不过。他才不会傻乎乎地跑过去打搅人家恩恩嗳嗳呢。更重要的是,他和卢瑞以后就要在山阳县暂住,讨好大姐夫就显得愈加地重要了。
于是,卢熠好说歹说总算把卢瑞给拦了下来,心里头却盘算着回头如何向邵仲邀功。
邵仲这边屋里,正如卢熠所想的那样恩恩嗳嗳着。他这回可算是找到撒娇耍赖的借口了,一会儿头晕,一会儿口渴,一会儿又这里痒痒那里痒痒,最后还可怜巴巴地扁着嘴求七娘抱着他睡。
“阿碧,我难受——”他上身只着了件薄薄的丝质亵衣,却仍嫌难受,故意掀开了露出红红的背和肚皮展示给七娘看,见她眼睛里果然露出心疼的神色,这才满意了,可劲儿地朝她怀里拱,“阿碧,我睡不着,你抱抱我。”
七娘虽然晓得他是故意撒娇,可瞧着他浑身上下都没一块好皮了,实在心疼,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遂爬到他身边半躺下,环着他的脑袋将他抱着枕到自己大腿上。
“睡吧。”七娘伸手理了理他的乱发,轻抚邵仲的脸颊,柔声道。
可他哪里睡得着。
邵仲才喝了药,身上的包渐渐消下去,一点痛痒也没有了。饱暖思□,邵仲枕着心上人柔软的大腿,鼻息间全是七娘幽幽的甜香,抬头看,是她温柔的眉眼和笑容——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流氓了起来。
自从七娘上回受伤,邵仲就一直素着。先前是因为七娘身子受了损伤,邵仲不敢胡来。好容易她才渐渐好了,却又来了葵水,算算日子,邵仲一连素了有十七八天了。
他年岁轻,身子又康健,正是**强烈的时候,自打成亲后开了荤,真真地食髓知味,不说夜夜**,十日里总有七八日胡天胡地地敦伦欢好,而今忽地素下来,哪里受得住。先前是实在没辙,到了而今……
邵仲黏黏腻腻地扭了扭,摇着身体扭到七娘身边,凑过去亲了亲她的嘴巴,又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用鼻子发出腻腻的声音,“阿碧,阿碧——”
“干嘛?”他眼睛里都快要滴出水来了,七娘哪里不晓得他的用意。若是晚上,七娘自然就应了,可这大白天的,虽说屋里没有人在,但七娘心里头终究有些膈应——这不是白日渲淫么。
“阿碧——”邵仲把尾音拖得长长的,脑袋往七娘胸前拱,“阿碧阿碧,我想要——”
“别闹,大白天呢。”七娘一边嗔怪着一边想把他的脑袋推开,可哪里敌得过邵仲这个发了情的小野兽。他刚刚还娇声娇气地说着背上痒痒,这会儿却是半点也不觉得了,手脚并用地去剥衣服,三两下就把身上的亵衣给扯掉了。
“我难受啊。”他的脸涨得通红,漂亮的眼睛凌厉写满了情/欲,亵裤褪下,毫不客气地把小小仲掏出来,恬不知耻地朝七娘甩了甩,然后扶着那坏家伙反身跪坐在七娘身上,特神气地把胯/下某物往前送了送,眯着眼睛道:“你看,你看,阿碧你看嘛。”
虽说邵仲平日里也臭不要脸,可这么理直气壮又纤毫毕露的姿态却是头一回摆出来,七娘顿时又羞又好笑,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愈发地娇艳可人。她这模样愈发地让邵仲气血沸腾,再也忍不住了,猛地扑上来抱着她的脸一通猛亲。手里也不闲着,从衣襟下方入手,滑进七娘的亵衣里,准确无误地握住了她胸口的柔软。
他们二人许久不曾亲热过,这猛地一开闸,□便如洪水一般倾泻而出。邵仲上下齐发力,不多时便把七娘挑逗得软成一汪春水,他却还嫌不够,舌尖沿着她美好的弧线一路滑下,落在她峰/巅粉嫩的红豆上一通吮/吸/舔拨,刺激得七娘忍不住微微颤抖。
“不要吗?”他恶趣味地小声问,“真不要?”说着话,手指已滑至亵裤底端,指尖轻触花/心,顿觉湿润柔滑,爱/液缓缓溢出,浸润了他的手指,沿着七娘的大腿根,一直落到床单上。
“混……混蛋……”七娘咬着牙小声骂,可身体里传来的阵阵快/意很快将她口中的话语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声情不自禁的呻/吟和娇/喘。
“还说不要,口不对心——”他忍住立刻提枪入巷的冲动,狠狠凑上前亲了七娘一口,指尖灵巧地在花/心跳跃揉搓,一会儿又换做两指,却不急着进入,只灵巧地在她花瓣间轻柔地摩擦……
“唔——”七娘咬唇喃语,身体的空虚让她忍不住弓起了身体,腰身微挺,恨不得向前迎接,嘴里腻声低骂,“你……混蛋……”
邵仲挨了一句骂,反而愈发地痛快,得意地笑出声,扶着胯/下的肿/胀对准|茓/口整/根没入——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变换了好几个姿势,邵仲总算餍足了,把蓄了许多天的精/液悉数泄在了七娘的身体里,尔后趴在她身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二人方才动得狠了,都乏了力,这会儿半点气力也没有,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都只喘气。歇了老半天,邵仲才伸手把早掀在一旁的被子往上拽了拽,搭住了二人的胸口。
“打水去——”七娘有气无力地吩咐道:“下面黏糊糊的。”
邵仲却不动,“噗噗——”地笑,罢了又半撑起身子往下瞧了瞧,小声道:“我给擦擦,反正……嗯,一会儿我们还要再来一回……”
“你不要命了吧。”七娘哭笑不得,伸手在他腰上捶了一把,揶揄地问:“老爷,您这老腰还能动么?”
邵仲呲牙咧嘴地“嘶——”了一声,拽住七娘的手复又放到他后腰眼上,小声求道:“酸,阿碧给揉揉。一会儿——唔,我再加把劲儿。”说罢了,又涎着脸凑到她唇边亲了亲,得意地道:“舒服了吧,嗯?你方才咬着嘴巴的样子真好看,叫得也好听。”
七娘实在听不下去了,伸手在他ρi股上揪了一把。邵仲只皱皱眉,也不叫疼。二人在床上黏腻了一阵,邵仲又来了精神,小小仲很快生龙活虎起来。
才欲开始第二轮,架势将将拉开,七娘的手刚抚上小小仲□了两圈,动作忽地一滞,猛地紧张起来。
邵仲正眯着眼睛享受着,陡然停下来,顿时“嘶——”了一声,才欲发问,七娘却神色慌张地一撒手,抓住一旁的被子往头上一猛,飞快地躲了进去。
邵仲一愣。
“姐——”外头传来卢瑞担心的声音,“是我!我能进去吗?”
邵仲:“……”
婢过来问一句,夫人这边可有人接手府里的事务。”
这事儿邵仲早就去侯府提过,所以七娘嫁过来的时候,陪房里头就有两个能干的下人,是许氏早给她备好的内外管事。外管事姓伍,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本是许氏的陪房,性子忠厚老实,虽不擅长应变,却难得的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内管事则是早些年就跟在许氏身边的丫鬟名字唤作芳竹的,后来嫁给府里的一个姓于的小管事,大伙儿都叫她于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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