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爷,俗语说……”
“不要给我谈俗语。”他正色道:“八方土地是罪有应得,我是有理的一方,理直气壮,我不怕江湖公论。李家称霸襄阳,不知多少人毁在他们手中,八方土地被我毁了,这不是很平常吗?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赢,总会输一两次的时候。”
“请给八方土地一次机会。”端木秀英凝视着他:“至少他不是个很坏的人,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是可以变好的。”
“他死不了,等李家把事情解决了之后,我会宽恕他的。”他不在意对方的凝视,毫无局促的神色流露:“但我怀疑绝魂剑愿意解决。他本不是真正侠义道人士,没有侠义道人士至大至刚明是非辨善恶的修养;他只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一方之霸而已。端木姑娘,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像你和双绝秀士这种颇有声誉的人,与绝魂剑这种人结交,本来就错了,而且错得不可原谅。听我的劝告,赶快离开吧!还来得及保全你们的声誉。我已经给双绝秀士一次机会,决不会有第二次的。你也一样,我这人只宽恕别人一次,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是说,这是我的第一次?”端木秀英笑问。
“不,今晚你是善意而来的,你比双绝秀士作事稳重些。至少你知道如何避重就轻,知道真正的问题不宜提出来谈,谈也谈不出结果,因为你有自知之明,还不够谈的份量。”
“哦!你这人好厉害。”端木秀英由衷地道:“你把绝魂剑完全看穿了,他只请我斡旋八方土地的事。我知道,单纯为了八方土地的事,我的身份地位勉强可以担任鲁仲连,涉及其他,我就不够份量了。不管怎样,我得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我真不习惯作这种各怀心机的事。我这就回汉北别庄覆命,请多加小心。”
“谢谢你的关照,我会小心的。”他含笑离座送客:“绝魂剑早有准备,他已决定蛮干到底,当你受到我的拒绝,踏出房门通知邻房的人,打出谈判失败的信号时,也就是他不顾一切作垂死挣扎的时候了。姑娘好走,不送了。”
“我知道你是有理的一方。”端木秀英在房门口转身,脸上有真诚的笑意:“你给双绝秀士不止一次机会,而是两次。我不会傻得甘心被人利用,所以你不必分神对付我,再见。”
“多谢了,好走。”
他在门内抱拳相送。
端木姑娘转身向邻房走,走了两步,有点依依地转首回望。
房门并未掩上,但房内已失去符可为的形影。
“这人真的已修正通玄境界了。”她苦笑着喃喃自语。
她在邻房门上叩出谈判已经失败的信号,长叹一声,无精打采地走了。
客栈中人声渐止,渐渐看不见走动的人影。
星月无光,走廊的一盏灯笼发出黯淡的暗红色光芒。
昼间留下的热浪未散,没有一丝风。
不知从何处突然刮来一阵微风,灯笼一晃,火光倏灭,这阵风来得太诡了。
一个黑影出现在廊中,全身黑,黑得令人心寒,站在那儿像是突然幻现出来的幽灵。
“阁下,镇北一里的歇脚亭,老夫黑煞尚飞恭候大驾。”黑影向符可为半掩的房门用刺耳的声音道:“如果阁下怕死拒绝,必须立即离境他往,走了就不要回来。不然,襄阳群豪将倾全力对付阁下,明暗俱来,阁下将寸步难行,步步生险,喝口水也可能发生意外。老夫先走一步,来不来悉从尊便。”
声落,人如欲鹰,穿云直上,像是飞出天井,半途折向上升跃登瓦面,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可自由飞翔的大鸟,轻功之佳,骇人听闻。
符可为将房门完全拉开,背着手迈步出房。
“龙腾大九式,高明。”他一面说一面迈步:“这种示威的方法相当唬人,看来,在下不悄悄溜走远走高飞,可能凶多吉少了……好!”
一个淡淡的灰影,自壁根下鬼魅般似的扑上,快如电光石火,双手光临他的背部。
他突然向下一挫,像是背后长了眼,对方的双手行将及体,突然落空。
他高不及两尺,虎尾脚后攻行雷霆一击,不轻不重地踹中灰影后面那条腿的膝盖,顺势一拨,灰影扭身摔倒。
他扭身虎扑而上,大喝一声,屈右膝先下,有如万斤巨锤,噗的一声,膝盖压撞在灰影的胸口上,身形随着前俯,一掌劈在灰影的右耳门。
这瞬间,暗器齐飞。
急剧闪动的人影突然静止,暗器射在墙壁上有如雨打残荷,火星飞溅。
灰影静静地躺在走廊的地面上,符可为已经失了踪。
屋上和天井的暗影中,共有五个黑影随暗器冲出,谁也没发现符可为的形影是如何消失的。
黑煞尚飞,襄阳六煞之一,以惊世的轻功登上瓦面后,立即向北展开飞檐走璧绝技,利用街屋向北飞跃而走,快如星跳丸掷,到了镇北街尾,方跃下地面。
镇北栅口有十余名黑影等候,接到人立即沿大道北行,掠走如飞,急如星火。
一里外,路右建了一座昼间供应茶水的歇脚亭。
亭口,站着一个黑影。
十余个黑影如飞而至,后劲十足。
“四面散开埋伏。”奔在最前面的人低喝。
“不必了,你们才来呀?”站在亭口的黑影大声道:“哈哈哈哈!客人比主人先到,黑煞尚老兄,诸位真不够意思,符某已久候多时。别慌,好好调息喘口气,再打打杀杀也有精神些,对不对?”
十四个人,在路中一字排开,似乎一个个目定口呆,几难相信符可为会比他们先到。
“老夫传信时,你真的在房中?”黑煞骇然问:“阁下从……从何处来的?”
“废话!我不在房中,怎知这处约会地点?”符可为冷冷地道:“客店中还有六个卑鄙的杂种可以作证,他们是先偷袭再用暗器作孤注一掷的。”
“他们……”
“为了赴阁下之约,在下没和他们计较。不过,那个先爬在廊璧下偷袭的杂种太过歹毒,从背后用玄阴鬼爪暗算,可恶极了。他是不是鬼煞孙仁?他一点也不仁,玄阴鬼爪阴毒之气,可伤人于三尺之外,用来偷袭万无一失,其行可诛。”
“你把他……”
“他死不了。当然,比起八方土地来,他可能要稍为严重些,有几根断肋骨需要好好整理。”
十四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显然被他的话所惊,也似乎有点不相信。
“看来,你是个出类拔萃、武功奇绝的神秘绝顶高手。”黑煞咬牙道:“公平决斗,能胜你的人没有几个了。”
“好说好说。”他警觉地扫视围住他的十四个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下这几手鬼画符,还不算高明。阁下约符某前来,是不是打算用武力驱逐符某离境?”
“你在逼咱们走极端。”
“不打算公平决斗了?”他沉声问。
“这也是你逼咱们的。”
“十四比一?”
“也许。”黑煞道:“你太高明,不能怪咱们。”
“你们这样做,可曾考虑到后果吗?”
“咱们来了,来了就认命。放心,咱们不会跟你打人命官司。在下相信你可能杀死咱们几个人,但咱们有自信要你偿命。”
“哦!你们主要的人物,似乎还没有来。”
“你是指李老哥?他去找活报应与不归客了断,无暇抽身前来。十四比一,你还嫌少吗?”
“正相反,在下深怀戒心。人多人强,彼此功力相差无几,多一个人必可稳操胜算。因此,在下不打算与你们十四个人冒险拼命,少陪……”
可是,已晚了一刹那,十四个人就在他说出不打算冒险拼命的话时,相距最近的四个人已经踏进出手攻击了。
对方用拳掌攻击,他有点出乎意料之外,就这电光石火似的一刹那迟疑,已来不及退走,本能地运神功封架。
双掌一分,他知道要糟。
他起初看到四个人出手,却没料到其他十个人突然向同伴伸掌,马步一拉,十个人的手已分别搭在四位同伴的肩胛上。
看到这种光景,他知道完了。
噗拍几声暴响,他感到万钧力道降临,双臂如中雷殛,真气一窒,凶猛无俦的震撼力道回头反走。
聚力术,一种可怕的玄门奇学,必须由练了先天真气的人合用,其中一人火候不够,这人不但要遭殃,聚力亦将瓦解。
“嗯……”
他闷声叫,身形被巨大的劲道震得飞起倒退,直向身后两丈外的歇脚亭撞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张开手脚飞舞而去。
亭心上空的横梁上,坠下一个黑影,大喝一声,上体一沉,双掌疾下,罡风降临。
篷一声大震,他被下涌的猛烈劈空掌力震得折向下坠,摔落在亭心的地面上。
偷袭的人上体斜升,双腿下降,以雷霆万钧之势,向摔落的他猛踹而下。
生死关头,求生意志强烈的人,会突然爆发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潜能,浑身发生神奇的变化。
他在摔落的刹那间,发出一声怒极的悲愤长啸,身形一滚,手脚突生神力猛地一拨,身躯像劲矢离弦,贴地从亭栏下射出亭外,在三丈外疾升暴起,一跃三丈,三两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中,像鬼魄般消失了。
后面追的人,仅追出百十步,前面已一无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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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第三天,福泰客栈的店伙始终不曾发现他返店。
第三夭傍晚时分,樊城镇北面五六里的七里店关。
关西面里余,有一条向南流的小河,河岸芦苇密布。
一位四出寻找失群羔羊的村童,接近河岸,突然看到高高的芦苇丛前面,坐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
那一身碎裂成一条条的衣裤已掩不住身体,外出的肌肉殷红如血,与脸上的苍白完全不同。
“哎呀!你……你是人还……还是鬼……”
村童骇然惊呼,踉跄后退。
“我是人。”年轻人张口说,徐徐张开充满息倦的双目:“我这里有一锭银子,请替我买些食物来充饥,最好能有一壶酒。还有,除了你家里的人,千万不要说出我在这里的事。不要怕,过来,小弟弟,拜托你哪!”
村童不怕了,满脸疑惑慢慢走近。
“酒我家有,菜也可以到七里店关买。”村童说:“你……你好像一身都是血……”
“不是血,是被强盗打伤的。”他将十两银子递出:“最好请你爹娘替我弄些饭菜,不要到七里店关去买。”
“好吧。”村童接过银子:“我家就在前面不远,我带你去好不好?”
“我受了很重的伤,全身发软,走不动。”
“那……我叫爹来背你……”
“不必了,一动身上就痛。”
“那……天快黑了……”
“我就在这里坐到天亮。快去吧,谢谢你,小弟弟。”
小村一里点点头,飞奔而去。
第四天,福泰客栈的店东,准备将客人失踪的事报官备案。
这件事很麻烦,但不报官更麻烦;说不定会吃上人命官司,除非客人的尸体永远不被发现。
李家追查证人的事,仍如火如荼地进行,不再理会符可为的事了。在李家的人心目中,姓符的已不在人世啦!
金八斗与鬼煞孙仁成了废人,被制的经脉无人能解。
姓符的如果真的死了,两人也就没有指望啦!好在李大爷有的是钱,而且与武当门人有深厚的交情,已经派人携重金赴武当,聘请武当的元老前来解救;这两天该到达了,大概希望极浓。
这天午后,许州传来的信息抵达汉北别庄。
天黑后不久,府城山南东道楼左首不远的兴元酒楼。这是本城颇享盛名的酒楼,往来的客人皆是本城的有头有脸爷字号人物。
街东百十步,便是黑煞尚飞的宅第。
黑煞经常在兴元楼宴客。
楼上的食厅相当宽敞,本来就是三间门面并建的,雅座可用屏风隔开,也有四间雅厢,以便客人带女眷前来赴筵。
四周挂上了十余盏灯笼,光亮有如白昼。
东间雅厢中,主人黑煞星的黑脸膛有了笑意。主客绝魂剑也眉开眼笑,似乎全身都充满了喜意。
六位陪客,其中有双绝秀士。
食客满楼,人声嘈杂,厢座里的人谈话声音必须放大些。
“尚兄,许州的消息已在傍晚传到。”绝魂剑的语音提高:“自车行所获的消息,已证实那人姓符,名玄,也就是那该死的小辈。南阳府的来文,却说那人姓吴名明,要将他找到作证,可把兄弟弄糊涂了。”
“李兄,其实这件事并不复杂。”黑煞以权威的神态道:“那小辈当然不愿打官司,很可能他在官府里落了案,所以他留下了吴明的假名,匆匆脱离南阳地境,免得打官司,留下来作证可不是什么写意的事。早些天在岘山,他向令郎传书,显然是想向李兄敲诈勒索,他真该死。”
“兄弟真耽心他并未死去。”绝魂剑不安地道:“万一他回到南阳作证,这……”
“李兄放心啦!在十四人聚力一击之后,令郎及时以撼山掌行致命一击,他即使有九条命,也难逃大劫。”
“可是死不见尸。”绝魂剑语气仍不稳定:“按理,他应该当堂毕命,事实是他仍然窜走失踪了。”
“那是因为天太黑,咱们也真力损耗过巨,未能及时追赶,所以被他逃至河边坠入河中毙命,足迹已说明他的命运遭遇了。以他的修为来说,不当堂毕命并非奇事。李兄,不要庸人自扰了,不会有人再打扰你啦!哦!李兄,清虚道长何时可到?”
“明天一定可以赶到。”绝魂剑道:“午间兄弟去探望孙兄,骨折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但恐怕短期间无法用推拿术疏解被制的经脉,希望清虚道长的武当至宝九还丹,能救得了孙兄和金八。”
“应该不会有问题。”黑煞的语气深具信心:“清虚道长是武当九老之一,过去曾经荣任解剑池七子,已修至地行仙境界,必定可以疏解符小辈的诡异手法的。”
“但愿如此。”
“南阳方面迄无动静。”双绝秀士另起话题:“两位老怪已经离开樊城镇,似乎他们不敢再来讨野火。晚辈打算与端木姑娘告辞,明天就下武当走走。”
“罗贤侄,再玩几天再走吧。”绝魂剑诚恳留客:“清虚道长廿年不曾离开武当山门,他答应前来,贤侄正好与他亲近亲近,相信定可获益匪浅。”
“是啊!”黑煞也替绝魂剑留客:“清虚道长在武林不但位高辈尊,声誉极隆,在方圆千里地面的居民心目中,也是家喻户晓的活神仙,能有机会向他请益,确是我等后生晚辈的殊荣,老弟可不要轻易错了。”
双绝秀士对武当并未怀有成见,但他另有苦衷。
这些日子以来,他发觉绝魂剑的行事已有点鬼鬼祟祟的意味,所有的人出出入入显得极端神秘,对外却声称已获得江湖侠义道朋友的支援,以对付南阳八杰的挑衅。因此,他已有被绝魂剑利用的感觉在心头。
当然,他不能为人谋而不忠。
而现在南阳八杰已撤退派来问罪之人,姓符的强敌也被六煞一群人所诱杀,风止浪息,他应该及早脱身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对绝魂剑的作为不甚苟同,也不知道真正的内情,更没料到叶县血案真的涉及无辜的旅客,以为这只是绝魂剑与南阳八杰之间的恩怨,两地的豪强冲突事极平常,双方所用的手段各有千秋,未可深责。
但是,绝魂剑联合六煞暗算姓符的,他口中不说,心中却甚为不满,此时不离开,更待何时?
他没有再留下向天下武林朋友解辞立场之必要,因此,他放弃一见武当元老的机会,坚决表示明天离襄阳南下。
一席酒直吃至二更天,酒足菜饱方席终人散。
绝魂剑在府城另有住宅,位于铜堤坊,是一座宽丽的大院,只住了李家几位子佳,平时作为招待过往贵宾的招待所。
这几天,双绝秀士与凌霄凤端木秀英,已从城外的李园移居城内大院,院中还安顿了十余位前来助拳,准备对付南阳八杰的知交好友,在这里办事,比在李园方便些,出动也容易而快捷。如果城内没有住宅,夜间也不会出现在酒楼了,夜间城内外交通是完全断绝的。
夜市已阑,街上行人渐稀。
大半的商店已经打烊,稀稀落落的门灯发出暗红色的光芒。
那些写了店号的大型灯笼,不时随刮来的江风晃动,行人的影子,也就不时摇曳,视觉很容易发生偏差。
这些武林高手,视觉不易发生偏差的。
绝魂剑在中,双绝秀士在右。
另一位绰号叫旋风秦宝元的人在左,秦是绝魂剑的好友。
三人并肩而行,各有了三分酒意,谈谈说说走向铜堤坊,人影在宽阔的大街上拉得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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