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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尹剑平一把拉住了他。坎离上人翻着松弛的眼皮看着他,用着类似哀求的口吻道:“我只再喝一……碗,绝不多……多喝。”

尹剑平冷笑道:“你老不能再作贱自己,坐下来,我有重要的话要问你。”说时,他双手向坎离上人两肩上一搭,后者咧了一下嘴,不坐也不行,自然而然地就坐了下来。

“你……”坎离上人无可奈何地苦笑着:“你这小子,­干­什么要管着我喝酒?”

尹剑平冷笑道:“因为只有我关心你。”

“你关……心我?”

尹剑平摇摇头,他轻轻在道人身上拍着:“老师父,你老人家听着,我们总算有过师徒一场的情谊。”

坎离上人脱口道:“没有的事!那只是一场交易,你算不上我双鹤堂弟子,所以你也少……少管我的事。”

尹剑平道:“我要你活下去!”

“我本来就没有死!”道人瞪着眼道:“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尹剑平冷冷地道:“无论你怎么说,反正我是不让你再喝酒了。”

坎离上人眼看着就要发作,却又情不自禁地叹息了一声,苦笑道:“何必呢,你又何必跟我过不去……”

尹剑平正­色­道:“老师父,你不能再这么自暴自弃了,你老人家听着,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坎离上人怔了一下。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刚才说除了‘五指灯’以外,另外还有一种什么功夫为天下至功?”

坎离上人道:“二心桥!”

“二心桥?”尹剑平问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功夫?”

“是一种指功!”坎离上人道:“也许是天下只有这一种指功,才能敌得过‘五指灯’,即使不一定能胜得过,却也在伯仲之间。”

尹剑平心中一动,道:“那么,谁又会这种功夫?”

“陕西的‘黄麻客’。”

“黄……麻客?”

“黄麻客晏鹏举。”说到这里,坎离上人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叹息,苦笑道:“这是我平生所见的一个奇人,那一年在江汉。”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坎离上人回忆着那件褪了­色­的往事道:“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我结识了这个传说中的风尘异人……”叹了一口气,他不胜感伤地摇摇头,下意识地又想到了酒,想站起来去摸酒坛子。

尹剑平按住他道:“你再说下去!”

坎离上人气馁地道:“说这些个有什么用?这都是五十年以前的老事了。”

尹剑平说道:“有用,你老人家再说下去吧!”

坎离上人又叹了口气,实在拗不过这个徒弟,只得又皱起了眉头,继续地追忆下去。

“那一年,在江汉……”他继续说道:“我行医路过一个叫二马庄子的地方……在一个栈房里,遇见了那个姓晏的老头儿……他……他正在病着!”

“你老说的就是那个叫晏鹏举的奇人?”

“不错!”坎离上人说:“不过,那个时候,我却只当他是个走码头卖黄麻的单帮客商,他在那个栈房里,已病了好几个月了。”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又看向了酒坛子,尹剑平知道再不给他喝是不行了。

一碗酒到了手里,老道人顿时­精­神大振。连气地喝下了三口,咂了一下嘴,道:“好酒!”他看着尹剑平道:“你知不知道,这坛于老二白,我埋了有好几年了……”

尹剑平道:“你刚才说到,那位晏老侠病倒在客栈里。”

“不错……”坎离上人又喝了一口酒:“唉,店里的人都当他要死了,都说他是中了邪,得了怪病没得救了,嚷着要给他办后事……当地的几个土郎中,没有一个能看出老爷子是得了什么病。”

“咕噜”!又灌下去一口酒。

“后来,可就遇见了我……”

提到了这件事,老道人很荣幸的样子,眉飞­色­舞地道:“我也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去看看他罢了!姓晏的那时全身虚肿,正发着高热,病得连眼都睁不开了,经过我细查脉象之后,又问了问跟在他身边的一个童子,才断定了,晏老人身上所中,乃是川贵大山里,百年罕得一现的‘桃花毒瘴’,寻常人染得一点,不出一个时辰,必死无疑,此老竟然能缠绵病榻数月不死,不能不称为异数!”

咽下了一口酒,他才又接下去道:“你是知道的,我那三十六根金针,最擅能治疑难大症,于是我就斗胆用烈酒遍擦其体,点火一烧,先暖其|­茓­,然后即以十二组‘雷火金针’遍扎其身各处大|­茓­,点火三度,竟然生了起死回生之效,晏老人遍体脓肿,即日消除。候到第三天,我二度金针之后,晏老人已能开口说话,以后病势日有起­色­,沉疴大疾,就此而去。”

尹剑平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晏老人岂能平白受你大恩?”

坎离上人道:“你说的不错,他确实对我心存感激,孩子……你也许不知道,说来惭愧,你以为我所传你的‘金刚铁腕’功夫,真是我双鹤堂遗传下来的功夫吗?”

尹剑平一惊道:“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的。”坎离上人道:“老实告诉你吧,那就是晏老人传授给我的,这‘金刚铁腕’一功,我当年最高境界时,练到七成功力,已是不易,你离开双鹤堂时,功力也只有七成,也许现在不止这个功力,但是绝不可能练到“通海’十成的功力!”

尹剑平点头道:“老师父说得不错,我如今功力勉强有九成内力,只是再进一层,达到‘通海’地步,却是万万不能!”

坎离上人道:“这就对了,当年晏老人传授我这门功力时,也曾告诉过我,”叹息了一声,他按下去道:“老人告诉我说,因我根骨仅是上中之质,欲学上上之功却是不能,是以仅就我造化所及的范围之内,传我明易之功力心法,你是我所传授的,自然也难以跳出这个窠臼,但是你根骨奇特,质禀绝佳,才能练到今日的成就,只是若想要打通这最后一层关窍,达到上上境界,却是万难了,除非是得自晏老人亲自传授,那就是又另当别论了!”

尹剑平点头道:“那位晏老侠客,今日是否还在人世,老师父可曾知道?”

“这个……”坎离上人摇头道:“这可就太难说了,五十年来,我就不曾见过他老人家一面。当年分手时,承他赠以厚金,并为我占一卦。”

说到这里;他眉头一皱,忽然垂下头来。

“这个卦,后来也都应验了。”他苦笑着道:“往后的五十年,一吉一凶,一财一喜,甚至于临老的孤单,也都应验如神,真当得上是个陆地神仙了!”

尹剑平道:“这么说,今日这一关呢?”

坎离上人哑声笑道:“怪事就在这里,流年的卦象只到今年年初,往后就没有了。想来我所以还能活着,全是饶头了!”

尹剑平心中一动,忽似感觉到不吉!

他心里反复地在求证一件事,直到上人把当年与“黄麻客”这个异人的一段交往讲叙完结之后,证明了他心里的判断完全正确。

这一刹,他的心情忽然为之开朗。

“老师父!”尹剑平道:“这个姓晏的老人,他的武功较之当年的那个水红芍如何?”

坎离上人­干­笑了两声道:“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我想也只有他们本人,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了。”

“他们之间认不认识,可有交往?”

“这个……”坎离上人喃喃道:“我想他们是认识的,不过,实在也很难说……”

“你老可否说清楚一点。”

坎离上人缓缓放下了酒碗,仰头想了一会儿。

“有一件事当时我也想不明白,”他慢吞吞地道:“就是现在,我也不明白。”

“你老快点说吧!”

“是这个样,”坎离上人睁圆了眼睛:“水红芍那个女人该是何等的猖狂!可是终其半世,却从来不曾往西北去过……”

“这又为什么?”

“为什么?”坎离上人好像忽然间才想通了似的:“难道你还不知道?那是因为晏老头住在那里。”

“噢!”尹剑平道:“你老是说,西北地方是晏老人的势力范围?”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武林中却是有这么一种传说罢了。”

坎离上人接下去道:“就好像水红芍把两湖川滇一带同样地视为禁地,不许外人Сhā足而与她分庭抗礼一样,他们之间很可能有过这么一个默契……互不侵犯的允诺。”

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晏老人可有身后之人,继承他那一身绝世的武功?”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尹剑平道:“晏老人生平是否喜着黄|­色­麻衣?”

“不错,一年四季,都喜欢穿着那套黄|­色­的麻衣!”说到这里,他愕了一下,歪过头来又道:“咦,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继续问道:“还有,他老人家是否有什么可以昭示武林的信物?”

坎离上人想了一下,道:“有的。”

尹剑平Сhā口道:“黄麻?”

坎离上人越加地怀疑道:“你……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叹息一声道:“这么说,他老人家果然到了……”

“谁……来了?”

“晏鹏举!”尹剑平道:“来!你老人家跟我来一趟。”说罢,拉着上人步出户外。

四外一片沉寂,倒是一天星月看来分外的皎洁,远处狼嗥声,清楚在耳。

坎离上人惊讶他说道:“你要拉我到哪里去?”

“带你老去看一样东西。”

说话间,已跨出矮墙,来到了正门侧方那片枫树林边。

不需要留心,就可以清楚地看见那条系在枫树枝上的黄麻,被风吹得绫子也似地飘着。

坎离上人登时愕住了!

他快速地扑过去,抓住那条麻索细看了一下,脸­色­大喜道:“不错!这就是晏老的‘黄麻令’!他老人家真的来了……哈!我们得救了!”

尹剑平说道:“那人也许不是晏老前辈本人。”

“你怎么知道?”

尹剑平道:“因为我所看见的那个人,年岁并不大,绝非晏老本人!”

“你说对了!”声音传自枫树深处,但是在这四个字的尾音结束以前,说话的人已现身眼前。

来人真像有神仙般的风采,黄巾黄衣,被风吹袭得猎猎起舞,仁立在三丈外,向这边静静地平视着。他像是早就站在那里很久了,一动即收,一收即静,两者之间,简直看不出丝毫痕迹。

智者如尹剑平者流,立刻就体会出来人的不同凡流,尤其是对方目光里,那种温和祥泰,分明是内功已达到了某一水平之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自然神采!

有恃无恐的那种神采!

这个人正是傍晚他来时,所遇见的那个黄衣人。

坎离上人对于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感觉到无比的惊讶,当下往前走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对方。

“你是……谁?”

黄衣人微微笑道:“米前辈不必多疑,我名晏春雷,奉令来此,护侍左右。”

“晏……春雷?”坎离上人半惊半喜地道:“这么说,晏鹏举老先生是你……”

晏春雷微微抱拳,芜尔笑道:“乃是家父!家父刻下因参习上乘气血之术不克分身,特着我来此,为前辈化解一场是非公案。”

坎离上人大喜道:“嗳呀呀……这么说,真不是外人了,少君请到丹房侍茶!快请,快请!”

晏春雷道:“前辈不必多礼,正要拜访,请!”

三人来到丹房,晏春雷在一角坐定。

尹剑平抱拳见礼道:“白天相见,未识兄台高人,多有唐突,还请勿罪才好!”

晏春雷微微笑道:“何罪之有?有关尹兄弟的传说我已听了很多,至友‘冷琴居土’就对你赞赏有加!”

尹剑平顿时一惊,站起道:“居士与在下有师徒之谊,既是先生至交,在下当以前辈之礼,以事先生了!”

晏春雷摆手笑道:“不必如此,你我年岁相差不多,我生平最厌这些俗礼繁节,还是兄弟见称来的随便。”

尹剑平见他说得诚恳,遂即不再坚持,应了一声,遂即坐下。

大寒的天,来人只是一袭单衣,看上去绝不萎缩,他双颧高耸,目蕴奇光,一眼看去,即知身负非常身手之人。

坎离上人打量着,他不胜感慨地道:“我与令尊五十年空乏音讯,难得他老人家尚还记挂着我这个故人……真使我惭愧无地……”

他所谓的惭愧无地当系指自己眼前的处境与自甘堕落而论。

晏春雷微微一笑,说道:“前辈大可放心,水红芍与家父昔年在澜沧江曾有过一面之缘,相信那一次曾与她留有深刻印象,甘十九妹是她入室弟子,当无不知之理,果能见风转舵,最好不过,要不然,我就要她还上一个公道!”

坎离上人怔了一下,喃喃道:“这么说,这个叫甘十九妹的丫头,真的已经来了?”

晏春雷道:“她一定会来的。”

坎离上人喃喃道:“她真的有这么……厉害?”

晏春雷道:“只怕比前辈你所想象的还要厉害许多!”顿了一下,他又接道:“据说她根骨质地俱佳,自幼身世堪怜,小小年龄,父母双亡,无意间为水红芍所物­色­,爱同己出,以十五年时间,将一身内外功力,倾囊相授,她出山之时,与各同门比剑过关,连胜七场,水红芍才特叫她走马天下,交以重任,并赐她护从多人,以壮行­色­。”

尹剑平一惊道:“这么说那水红芍虽是亡命之身,这多年来,非但未曾消隐,却更拥有一份实力了?”

晏春雷点头道:“不错,她的动态,时时在我父子注意之中。据闻水红芍在滇中某处,拥有相当的势力,供为日后称雄武林的实力,甘十九妹这一次出山,除了为她复仇雪恨这使命外,只怕另有所图,这也是我们所要密切注意的地方。”

尹剑平听后,禁不住暗自心惊!想到未来工作之艰巨,私下里忧从中来,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晏春雷看了他一眼,问道:“尹兄弟为何发叹?”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听晏兄这么一说,不禁令小弟想到了未来之难,心生忧虑,不禁气馁!”

晏春雷微微一笑,站起来道:“凡事不可期功过甚,走一步再说一步,这件事且留待后观吧!”

言罢向坎离上人抱拳为礼,转身步出。

两人送出户外,一阵寒风袭过来,坎离上人不禁机伶伶打了一个寒颤,忙自退回。

他向尹剑平道:“剑平,你代我送晏少侠一程。”

尹剑平应声道好。

晏春雷笑向尹剑平道:“我知你博学广见,智勇兼具,来日必能出人头地。”

尹剑平苦笑道:“兄台过奖了!”

两人并肩前行,一直来到了枫林前站定。

晏春雷微笑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尹剑平轻叹一声道:“不瞒晏兄说,小弟此身,肩负有为岳阳门继往开来,复兴再建之重任,目前更须维护老上人之安危,颇有力不从心之感,难得兄台援手,才使我眼前略卸仔肩,只是大敌当前,未来事尚难逆料,兄台高人,尚请指示一二,必能获益不浅!”

晏春雷微微愕了一下,注视向尹剑平,道:“我方才已经说过,未来事,眼前是难以预料的,不过,你若能不轻视敌人,站稳自己的脚步,不轻言牺牲,则来日胜负尚难预料,否则……”

他忽然笑了一下,接口道:“尹兄弟,你可相信卜易星相之学吗?”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昔日从冷琴居士处学得一些,只不过略窥门径,尚难深入,晏兄你何以问起?”

晏春雷苦笑道:“只不过是想起来问问罢了!”

说到这里,他脸上罩起了一片忧容,又似含有无限忿怒,径自向林中步入。

尹剑平心知有故,疾步跟上。

晏春雷定住了脚步,苦笑道:“我原不打算告诉你这些,因为你听了以后,心里一定很不舒服!”

尹剑平道:“晏兄你只管说就是了。”

晏春雷点点头:“我这次出来时,家父关照我说,中原武林各邦,气数已尽,回天乏术,水红芍将入主武林,气数之盛,如日中天,暂时难撄其锋,他老人家因念及坎离上人当年之恩惠,难以袖手,所以要我特地来接引上人返回,来去不得逗留,更不许我Сhā手其间管这件闲事。”

尹剑平顿时一怔,未曾作声。

晏春雷冷冷一笑道:“是我受命南来时,先到南普陀山冷琴阁,找到了我那忘年之交冷琴居士,却不曾想到,他亦是与我父一般的说法。”

尹剑平喃喃道:“居士怎么说?”

晏春雷道:“他告诉我,武林大劫将至,各派气数已尽,不可强自出头,宜速速自避,否则,祸延自身,要我快接上人返回,少管闲事!”

尹剑平冷笑道:“居土竟然也这么说,实在令小弟出乎意外!”

盖因为冷琴居士,与他有过一段师徒之谊,晏老剑客更是对方尊长,一方高人,是以他不便出言责怪,但是内心却对于这两位长者的闭门自扫作风,深深不齿!

晏春雷见他怒形于面,眉宇间英气逼人,不禁深为感动,这类­性­情,正是与他投契,不觉惺惺相惜!当时微微一笑道:“尹兄敢是对家父与冷琴居士有所不满?”

尹剑平退后一步,道:“小弟怎敢?”

晏春雷道:“你不必掩饰,果真你要是赞同家父与居士这种作风,我也就不交你这个朋友了。”

尹剑平一惊,喃喃道:“晏兄的意思,莫非………

晏春雷冷笑道:“你我虽是初见,但义气相若。你今年多大了?”

尹剑平呆了一下道:“二十五……岁!”

“那好!”晏春雷道:“我大你四岁,今年二十九了,如果你不见外,今日此地,我们就结为兄弟,你意如何?”这人真是豪爽个­性­,言出至诚,眉目间一片爽朗至情,不带丝毫做作。

尹剑平好不兴奋,当时喜道:“这么说大哥在上,请受小弟一拜!”说完,纳头便拜。

晏春雷单膝跪地,互施一礼,甚为感动地扶他起来。

尹剑平道:“小弟高攀了!”

晏春雷道:“既是兄弟,就不要客套,今后你我须安危与共,互助互济,才不枉结交一场。”

尹剑平见他说得至诚,心中大生感动,他自幼离家,萍飘天下,抱定吃尽天下至苦,以学天下至功,是以饱经雨露风霜,忍受人世凄凉,虽然努力奋发,蒙师长看重,但鞭策亦力,几无人世温情可言。这一刹,晏春雷所加诸与他的兄弟情谊,使他大力感动,几为之泫然泪下!

晏春雷道:“我目前武功,或许高过于你,但是老成持重,运筹帷幄之智,却未必如你,老实说,这个甘十九妹,我就忍不住要会她一会。”

尹剑平苦笑道:“我又何尝没有这个冲动,只是不怕雷兄见笑,我自知武技与她相较,却差得远,不得不暂时忍下来以图来日。”

晏春雷长眉一挑,冷哼了一声道:“我一路南来,所听得的,皆是那甘十九妹如何厉害,心中实有不忿,老实告诉你吧,我之所以厮守在此,并没有遵照家父关照行事,实在是打算要会一会这个姑娘。”

尹剑平怔道:“这么说大哥并不曾见过这个甘十九妹了?”

晏春雷冷冷地道:“没有,为了一睹她庐山真面,我追踪千里,只可惜三次扑空,都是慢了一步,由此可知这个姑娘确是来去无踪,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到不可捉摸地步!”

他长眉微轩,冷笑又道:“正因为如此,我才厮守在这白石岭,等着要见她一面。”

尹剑平聆听到此,不禁心中一动!

眼前晏春雷神英内蕴,以其出身家世,俨然一方之俊,必然负有杰出身手,无可置疑,难得他勇义兼具,要打这个抱不平,自是难能可贵!只是,尹剑平聆听之后,心情却觉得异常的沉重!那是因为他目睹过甘十九妹这个姑娘的出神入化身手,深深为之折服!是以,在这个先入为主的观点促使之下,任何人提到要与她一分强弱,都难免会令他为之捏上一把冷汗!

顿了一下,他喃喃道:“雷兄,我以为这件事你却是莽撞不得。”

晏春雷微微一笑,道:“怎么?”

尹剑平期期道:“那是因为我亲眼看见甘十九妹的超然神技,当得上武林罕见。”

晏春雷长眉一挑,却又笑道:“你不必为我担忧,这也难怪,那是你只见过甘家丫头的本事,却不曾见过我晏家的不世身手。”说到这里,他面现冷笑,后退一步。“兄弟!我要你见识一下我们晏家的不传绝技‘二心桥’功力!看看较诸那丫头如何?”

话声出口,身躯微微向下一矮,只听见一阵“唰唰”疾响之声,传自地面。

尹剑平先还不知所以,等到目光视向地面,才忽然发觉到有异!

朦胧月­色­之下,只看见晏春雷脚下枯叶,像是忽然受了什么力道的驱使,迅速地自行向外展开来。不止是地面的枯叶,包括一些泥土碎石。在那种无形的力道驱使之下,俱都向外自行排斥开来,一时间有如走马灯般地转动起来,渐渐地越转越快,越聚越多,瞬息间成了黑糊糊的一大片,像是为狂风所袭,卷离地面足足有三尺高下。

至此,尹剑平才感觉到,有一种凌人的力道缓缓向外扩展着,双方距离几有一丈,尹剑平竟然清楚看出,感到对方所运施的这种功力,不能不谓之惊人了!

这番声势,其实只是极短的一刹!

陡然间叶落沙沉,那股无形的力道向后一收,寒林里响起了一片鸦噪之声。大群的寒鸦,显然有惊于这番声势,自树林里纷纷振翅而起。

晏春雷双手猝然往空一探,一出即收。

他手中已多了一双乌鸦。黑喙黑羽的乌鸦。

这双乌鸦显然受制于晏春雷掌心所溢出的那种内力,只是鼓翅鸣叫,其声“喳喳!”却休想离开他手心一分一毫!晏春雷脸上现出了笑容,那种自负的笑容,平托的双掌轻轻往上一托,两只乌鸦才振翅而起。

尹剑平心中不胜钦佩,他眼睛追视着那双星月下振翅高飞而起的乌鸦,眼看着两鸦高起十丈,只是不旋踵间,却双双束羽垂直落下来,一泻如箭,遂即无踪。

晏春雷如沐春风般地己站在了他身边。看着高空中坠落下的那两只乌鸦,晏春雷道:

“寒鸦不幸,此刻料已五脏尽碎而死,人也是一样的。”

他寓意深长地接下去道:“任何人要是着了我‘二心桥’的内家功力,十步之内,必然心肝五脏尽皆碎裂,当场吐血而亡!”

尹剑平好生敬佩,忍不住出声赞仰,晏春雷一笑道:“晏门‘二心桥’为武林不传之秘,我虽未能练到十分的火候,却也有七成的功力,你看看可是那个甘十九妹的对手?”

尹剑平想了想,喃喃道:“这个可就难说了。”

晏春雷长眉一挑,脸上顿时现出不悦!却又微笑道:“所以我渴望能与她一分胜负,我不信会输给她。”

尹剑平目睹着他这般身手,心中着实钦佩,只是他为人一向持重,即使是稳­操­胜算的事情,他也会事先作好退一步的打算。

听了晏春雷的话,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喜的是有了晏春雷这个帮手,从此吾道不孤,以他那等武功,如果运用得当,必可予甘十九妹等人极大的威胁,甚而可以产生吓阻的作用。

忧的是,这晏春雷虽然较自己为长,看来却是不够持重,对于甘十九妹这等大敌显然心存轻视,万一因此而有所失闪,岂不糟糕?

然而这只、是他心里临时所触生的一些感触罢了,却不曾说出来,他虽与晏春雷片刻之交,却已经很了解对方的个­性­。对方必然是一个自负极高,不甘人后的人物!

其实又岂止是晏春雷一人独然?自负和目高于顶几乎是武林中一般人的通病,更何况具有非常身手,出身名门的晏春雷了。

双方谊属兄弟,尹剑平不得不出言点醒对方。

“雷拜兄!”尹剑平道:“姓甘的“厂头也许比你想象得还要厉害一些,拜兄你不可不谨慎从事。”

晏春雷冷冷道:“你指的是她惯施毒技?这一点我比你更清楚。”

尹剑平道:“毒技固是其一,她的功力更足以惊人!”

晏春雷微微一笑,未曾说什么。这种表情绝非是心悦诚服。

尹剑平说道:“我有一样东西,请拜兄过目。”

晏春雷一怔道:“什么东西?”

尹剑平自背后解下了那口玉龙剑双手送过去,晏春雷接在手中,振腕抽出。尽管是黑夜,尹剑平仍能清楚地看出他脸上惊异的神­色­,他反复地看着手中剑,脸上的神­色­益加沉重!

“这是姓甘的丫头留下来的?”

尹剑平点点头,想到了这口剑主李铁心的屈死,情不自禁地浮起了一层悲哀!

晏春雷一声不吭地合剑入鞘,交还到尹剑平手中。月光下,他那张瘦削的脸,更像是凝了一层霜般的寒冷。

“我父亲果然没有骗我!”晏春雷喃喃他说道:“这个甘十九妹,确实具有非常身手,也许……”

他的声音放低了:“也许我不见得就是她的对手,可是,那还要经过事实的证明才能知道。”

尹剑平道:“何妨假以时日。”

“不!”晏春雷冷漠地摇着头:“我已经等不及了,你可知道?”他苦笑一声,接下去道:“现在能够决定双方战与不战的是她而不是我。”

尹剑平呆了一下,他很能体会出对方这句话里所含蓄的风骨鳞峋与侠士风度!

“我想就在这一两天之内,这个甘十九妹就会来的。”

晏春雷冷笑着又道:“不知你是否能体会出来,我间关千里,固然是奉父命来此接引米前辈,但最主要的,却是在找寻我的敌人,一旦找到了,就不会轻易放弃!”

抬起头看了一下天,他微微一笑,这一刹,他似乎又恢复了原有的自信。

“今夜的月­色­很好!”晏春雷看着他道:“你对于五行中之土木搬移法,可曾­精­通?”

尹剑平愕了一下,道:“晏兄你说的是土木阵势生克易理之学?”

晏春雷点点头,道:“不错!就是这种学问。”

尹剑平微微苦笑道:“我只是略通皮毛而已!”

晏春雷笑道:“这就够了,你既然从‘冷琴居士’学过‘春秋正气’功力,焉能有不­精­之理,这样甚好,噢!我应该早想到这一点就好了。”

尹剑平呆了一下,想不到这位拜兄竟然对于自己过去既往,知悉一清二楚,看来在他面前,是一点也藏私不得了。

晏春雷似乎很是兴奋地道:“你可知我的用意吗?”

尹剑平略思即道:“你莫非想在这白石岭上设一阵势,以阻止甘十九妹的来去?”

“对了!”晏春雷冷冷地道:“事实上我已经设置好了,只是尚嫌不够而已!”

“已经设置好了?”

“不错!”晏春雷一笑道:“就在双鹤堂正前那方面,我设置了一门‘八木易象阵’,那甘十九妹,如果只具绝世身法,而无春秋之明,要想从容踏入双鹤堂,只怕难比登天!”

尹剑平惊喜道:“这太好了……晏拜兄,你这‘八木易象阵’与‘四明幽暗’出入有关吗?”

晏春雷微微一惊,含笑道:“怪不得‘冷琴居士’称赞你是他三十年来最得意的一个弟子,你果然已尽得他的传授。”

他顿了一下,才点头道:“不错,正与你说的‘四明幽暗’有关,只是却绝不是‘四明幽暗’的排列方法。”

尹剑平心中一惊,不再开口。

他从“冷琴居士”那里前后两年,只学得这一门“春秋正气”功课,自是­精­通深入。然而“阵式”一学,正如戏法一般,一旦深入门径之后,人人会变,却是各有巧妙不同,端的更凭各人智域自己领会贯通了。即以两人所谓的“四明幽暗”一阵而论,显然已是阵法中之上乘境界,若非对于阵势一学有深湛造诣者,可难领会其妙,果真晏春雷再于其中,掺合了别种心术,自是更为深奥而难以触通了。

尹剑平深明此理,是以点头道:“听拜兄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

晏春雷道:“你真的明白?”

尹剑平道:“拜兄你以‘四明’而易‘八木’,显然是借助这一林枫木了!”

晏春雷内心怦然一惊,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老实说,对于眼前这位新结拜的兄弟,他仅知道他的武功造诣不凡,心­性­正直高卓,却不曾知道他肚子里的智域竟是这般深奥广阔,简直与他的年岁大相径庭,不由得他不对于他大大地有所改观,刮目以视!

晏春雷轻轻一叹道:“兄弟你诚然是这一学问中的高明了,佩服之至!”

尹剑平道:“小弟愧不敢当。拜兄你方才说到要我帮忙布阵……”

晏春雷点头道:“正是,那是我刚才触及的念头,只防到了那个甘十九妹的来,却未曾料到了她的去。”

尹剑平道:“拜兄之意,莫非要在这白石岭出路设阵吗?”

“我正是这个意思!”晏春雷道:“难得今夜好月­色­,你我可以先自后岭各处观察一下再定布设可好?”

尹剑平忽然心中兴起了一阵不安,也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感触!仿佛冥冥中有一种什么显示,使他感觉到强敌甘十九妹就要来了。他当时不再迟疑,点头答应,遂即与晏春雷施展身法,一路纵驰如飞,穿出了眼前枫林,直向后面岭下驰去。

尹剑平的那阵子不安,诚所谓心灵感应,并非情出无因。

就在他两人身形远远消失之后,正面岭陌间,猝然闪现出一点灯光。

一乘小轿,在两个青衣轿夫与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的侍从之下,直向岭上走来。

山风呼呼,在万树飘摇,草木萧萧声中,小轿已来到岭上,忽然停住。

轿子里的那个姑娘甘十九妹,出落得异常标致。像往常一样,她脸上仍然罩着一袭轻纱,透过轿前的那盏琉璃灯,依稀可见她掩饰在轻纱后面那张美丽的脸。明媚的眸子里,永远地闪烁那种智光!看上去永远都显得那么冷静!

冷静与无情恰似一体的两面,所以看上去她虽是美若天仙,却只是冷若冰霜的那一型。

小轿是在她的命令下,才猝然停下来的。

山风萧萧,吹得红衣人身上那袭长衣猎猎起舞。这四人一轿,蓦然的登临,不曾带出一点声息痕迹,就像是深宵幽灵,忽然的显现出没,轿前的那盏泛有微微青光的琉璃灯,更是像煞飘流荒野坟墓的一点鬼火,看上去别具­阴­森之感!

轿子里的姑娘睁大了眼睛,只是静静地观察着,足下轻踏两下,小轿遂即轻轻放下。

红衣人阮行趋前躬身道:“姑娘可是发现了什么?”

甘十九妹微微点头道:“你看呢?”

阮行回身打量了一下。

双鹤堂高高耸立面前,门侧拥聚着深郁的树木,看上去别具气象。

双方距离,看上去不过三十几丈远近。

阮行观察了一下,奇怪地道:“姑娘莫非是说这不是双鹤堂?我们走错了?”

甘十九妹道:“双鹤高耸,怎么会不是双鹤堂?路也没有走错,只是却有些不对。”

阮行惊了一惊。

对于这位姑娘,他说得上是敬若神明,如果她看出了什么不对,必然就是真的不对了。

“姑娘可看出了什么不对吗?”

“阮头儿,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

“奇怪?”阮行怔了一下,窘笑道:“卑职并不曾觉出有什么不对……姑娘,请明示才好!”

甘十九妹欠身步出轿外,向前注视了一刻,冷冷笑道:“你看看,距离双鹤堂还有多少路?”

阮行打量了一下,道:“至多三十丈!”

甘十九妹回身入座,吩咐道:“起轿。”

小轿在两个青衣轿夫的扛抬之下,继续前进。

前行了约莫有十丈左右。

甘十九妹轻声道:“停下。”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为什么又停下来?”

甘十九妹道:“你再看看距离多远?”

阮行聆听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双方距离,显然仍是与先前一般,不禁吃了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甘十九妹欠身步出,微微冷笑道:“我们显然小看了那个老道人。”

“姑娘是说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这个老道还能有什么鬼名堂不成?”

甘十九妹双手轻轻揭起了脸上的面纱,只是运转着那双明媚的大眼睛四下里观察着。

少顷,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阮行道:“姑娘可曾看出了一些什么?”

甘十九妹道:“想不到坎离上人,居然也深通“五行土木之法’,我倒是小瞧了他。”

“姑娘是说……”

“眼前设有一个阵势!”甘十九妹道:“你我一时无知,险些困在了其中。”

阮行一惊道:“什么阵?”

甘十九妹摇摇头,向侧面走出三步,看了一下,再向右侧方又走出三步,停下来又看了一下。

她那张美丽的脸庞上,微微泛起了一些笑容!

阮行立刻道:“姑娘可曾看出来了?”

甘十九妹道:“看出来了。”

说完回身入轿,两名轿夫遂即把轿子又抬了起来。

甘十九妹道:“阮行,你改随在小轿后面,跟着我的轿子前进,就不会错了!”

阮行应声道:“遵命!”

小轿遂即起步前进。

前行六七步,甘十九妹轻声道:“停!往右面弯。”

前头的轿夫应了一声,遵命右弯。

可是,立刻他吓得又停了下来。

甘十九妹道:“怎么不走?”

轿夫道:“启禀小姐……前面没路……”

一片山雾起处,似乎已经断了前面的道路。山风呼呼,在开合的雾气里,只看见陡峻的一片山崖,小轿前进之势,如果不止,只须前行三数丈,即有坠落悬崖之虑!莫怪乎,那轿夫不敢走了。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阮行把灯给他,继续前进。”

“灯”交到了前面轿夫手中,小轿继续前进。

那轿夫打量着前进之势,自忖着必将身落悬崖,禁不住吓了个亡魂丧胆!

甘十九妹的命令却不敢不遵,只吓得双膝连连颤抖不已。

甘十九妹在轿中微微笑道:“没用的奴才,你怕些什么!轿子翻落下去,死的又不是你一个。”

轿夫下巴打颤道:“启禀小姐!前面已是崖边,再走……就掉下去了。”

甘十九妹轻哼一声,笑道:“那就掉下去吧!”

前面轿夫应了一声是,身子越加战抖得厉害,哪里敢前行一步。

甘十九妹叹息一声,却不加责怪道:“你要是害怕,何不闭上眼睛,再走十步,大概就看出不同了。”

那名轿夫战抖着应了一声,着实地闭起双眼,向前行进,他忖思着何须十步,只要再前进两步就势将跌下山崖,置全轿于万劫不复了,却是哪里知道,一连十步之后,并未曾感觉到有什么差异,睁开眼睛一看,禁不住心花怒放!敢情眼前情势大异方才!面前非但不见了悬崖断岭,却似根本已换了一番天地,在眼前的一片苍郁林木深处,窥见了双鹤堂这所古老巍峨的建筑物。

小轿俨然就在双鹤堂前,双方距离不足十丈。那轿夫心中一喜,大步前进,甘十九妹却吩咐道:“好了,停下来。”阮行转向前方,由前面轿夫手中接过了那盏提灯,甘十九妹却已由轿中步出。

阮行哈哈大笑道:“想不到这个老人,还会玩这一套鬼吹灯,若非是姑娘识破,我们还真着了他道儿!卑职这就进去,取他的狗命!”

“慢着!”甘十九妹冷冷地笑道:“你如贸然扑进去,只怕我也救你不出。”

阮行一惊道:“莫非还有什么名堂?”

甘十九妹微微颔首道:“如果仅仅如此,也就算不上奥妙了,这里面还大有文章!”

她果然师出名门,见多识广!当时,妙目一转,花容失­色­,说道:“好险!”

阮行一怔道:“怎么?”

甘十九妹道:“刚才那一场幻景,幸亏我发觉得早,要是依原来道路,继续前行,现在料必已被困在了生克的阵势之中,这阵势一经发动,虽然未必将我们困住,却有‘太阿倒持’反客为主之势,我们要想从容进出可就要大费周章了!”

阮行道:“什么阵这么厉害?”

甘十九妹冷笑了一声,道:“四明幽暗出入,看来像是这种阵法了。”

阮行想了一下,道:“卑职不曾听说过有这么一堂阵名。”

甘十九妹又摇摇头道:“好像情形还不止如此,阮行,你把手上的灯给我。”

阮行怔了一下,将手中琉璃灯递上,甘十九妹接在手中,略微观察了一下,遂即放步前进。

由阮行站处观看,只见甘十九妹提着灯的背影进进退退,时左时右,转了一周,忽然又折了回来。

阮行诧异地道:“姑娘可看出了眉目?”

“‘八木易象阵’,”甘十九妹道:“四明幽暗,看起来不像是双鹤堂的门路,这阵式我听说过。”忽然她冷笑一声,道:“我们又遇见了厉害的对手,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人的厉害!阮行你随我来。”阮行答应一声,将手中竹杖横持手中。

甘十九妹道:“这人‘八木易象’是就地取材,得力于眼前枫林,以四易八为双数,逢单则吉。”

看来她无所不­精­,对于五行生克的土木之数,更有深湛造诣!只见她将手中琉璃灯高高挑起,灯光照­射­里,看见了左侧方的一列树木。

阮行惊讶道:“奇怪,这里方才没有树木,怎么会忽然现出?”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这就是八木易象之妙了,以实化虚,虚中有实!”说到这里灯光再挑,往前踏进一步。阮行连忙跟上。

忽见这排树木,化作千百根滚木,直向二人当头滚落下来,阮行大吃一惊,正待点足退身。甘十九妹轻叱道:“不要动。”话声甫落身已跃起,蓦地出掌,就先前认定的那行树木中第三棵拍去。

这种手法诚然说得上高明,既快又准。就在眼前幻景尚未迫近眼前的一刹,她的手先已触及树身。也就在这一刹间,眼前幻景,倏地为之消失。

阮行眼看着千百滚木势如倒海地迫近,却又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一来一往,有如电光石火,顷刻消失于无形之间!其间微妙,非目睹者不能窥其万一。再看眼前,即使那原先的一行树木也不再存在,唯独甘十九妹手中所触的那一棵是实在的。阮行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冷笑道:“这棵单木也就是全阵的奥秘所在,以戌火而破乙木,他这阵法虽然存在,其实已等于无用!”

说完骄二指向着树身一戳,纤指着力之处,坚硬的树身上,顿时留下了一个洞孔!她遂即将手中灯盏Сhā入树身,退后一步,微笑道:“现在我们可以放心前进了。”

阮行再注意看时,情形果已不同,只见双鹤堂那座古老建筑物就在面前两丈外耸峙着,两扇铜门,镶嵌在青石的门框里,矮小的院墙,迤逦地向两边伸延下去。这些在如霜的月光衬托之下,看上去宁静异常。

阮行张望了一下,奇怪地道:“太静了,莫非所有的人都不在,还是都已经睡了?”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了,如今双鹤堂门人星散,只有双鹤堂主一个人。”

说时她目光已经留意到了一点灯光,那点灯光,是由后院丹房传出来的。“如果我猜得不错,”甘十九妹手指灯光­射­处:“米如烟大概就在那里。”

阮行­精­神一振,冷笑道:“姑娘请少待,容卑职这就去取他­性­命便了。”言罢身躯微蹲,正要腾身而起。

“慢着!”甘十九妹唤住他道:“对方大小也算是一派之主,你把他请出来再说。”

阮行应了一声,瘦躯伸展之间,长空一烟似地拔身而起,身子甫一落下,已踏足在矮墙上。

这时候,他眼睛里忽然看见一件物件。那条系在树枝上的黄麻。

月­色­下,那条麻穗,就像是一面细长的旗帜在飘拂着。

其实,这原是一件不值惊怪的事情,只是对于某些见多识广的武林中人,却含蓄着非常的意义。阮行乍然目睹,惊得一惊,遂即向树林扑过去。甘十九妹娇躯同时扑到。二人站立在系有麻穗的树边,目睹那条黄麻长穗,显然吃惊不小!

阮行嘴里啊了一声,纵身面前,伸手将那条麻穗解在乎中,略一注视,脸上变­色­,遂即回身,把手上黄麻呈上。甘十九妹接过来细看了几眼,娟秀的脸上,隐隐现出了一片怒容!

阮行惊异他说道:“姑娘,你可认出来了……这可是那个晏……老头的信物……黄麻令?”

甘十九妹点头道:“不错!”轻轻一叹,她苦笑道:“想不到姓晏的居然在要紧关头,会Сhā手管起闲事来了。”

“是‘黄麻客’晏鹏举本人来了?”

“那就不知道了。”她冷冷地道:“姓晏的目空四海,如果他以为仅凭一束‘黄麻令’,就能把我吓跑也未免太托大了!”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你打算……”

甘十九妹蛾眉轻挑道:“怪不得我看方才阵势,不像是双鹤堂的传统路数,原来是出自晏家的手法,这就难怪了!”

阮行自从确知“黄麻客”Сhā手这件事后,顿时吃惊不小,在在显现出情虚与畏惧神态!

“姑娘,”他喃喃道:“如果真是这个老头儿……姑娘却造次不得,记得出来之前,轩主曾经特别提起过这个人,要姑娘你小心留意。”

甘十九妹冷笑道:“我知道,用不着你饶舌多说。”

阮行后退一步,垂首道:“是,卑职只是提醒姑娘,这个人万万招惹不得!”

甘十九妹冷笑道:“依你主意呢?”

阮行左右看了一眼,确定附近无人,才道:“依卑职的意思,先行放过双鹤堂,不妨暂时卖给姓晏的一个交情。”

“然后呢?”

“然后,”阮行上前一步,小声道:“我们直扑淮上,去找那个姓樊的。”

姓樊的,当系指的是淮上的那个樊钟秀。

樊钟秀、米如烟、冼冰早年义结金兰,连同已经故世的四人共称为当时的“武林七修”,这几个人也正是参与当年亲手围堵水红芍,火焚地道的几个元凶,也正是甘十九妹此次出山,首先复仇的对象。

听了阮行的话,甘十九妹没有出声。

阮行以为她已经同意了,遂即道:“等到解决了姓樊的再回来对付米如烟,说不定晏老头就已经走了。”

甘十九妹冷冷一笑,说道:“要是他没有走呢?”

阮行一怔道:“这个……”

甘十九妹哼了一声,道:“如果他再Сhā手管姓樊的闲事,又将如何?”

阮行又是一愕,一时无话可说。

甘十九妹微微冷笑道:“临行之前,轩主虽然要我留意这个人,也只是叫我不要轻易招惹,现在他既然硬要Сhā手管这件事,我倒想要见识一下他姓晏的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

阮行惊得一惊,正要说话,甘十九妹双手连摇,已把手上那束黄麻,撕扯得寸断片碎。

“姑娘你千万莽撞不得!”阮行脸­色­猝变道:“姓晏的不是好惹的!”

甘十九妹微微笑道:“真的吗?我要他看看姓甘的更不好惹!我们进去!”

娇躯略闪,捷如电闪星驰般地已来到了丹房门前。

阮行深知道这位姑娘个­性­倔强,拗她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跟着纵身上前。二人站立在丹房门前,只见门扉紧闭,透过纸窗,隐隐看见里面昏暗的灯光!

阮行道:“姑娘小心,千万不要着了姓晏的道儿!”

阮行似乎己被这个冥冥中的“黄麻客”吓破了胆!

甘十九妹看着他冷笑道:“你在自为轩主器重,想不到一旦面临大敌,竟是这般的情虚,真是没有用的东西!”

说完话,玉手凭空,向前一推,丹房房门,发出了轰然一声大响,霍地大敞开来。

坎离上人米如烟,正坐在蒲团上打盹儿,见状惊吓得张惶站起。

飕飕的寒风,由外面灌进来。

在他看清了外面男女二人的面目时,不禁大吃一惊,剩下的一点睡意,霍然消逝!

“谁?”他不胜惊异地打量着二人道:“你们是……谁?”

甘十九妹的一双剪水瞳子,直直地注视着他。

“你就是米如烟,米前辈吧?”

坎离上人米如烟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战,非但睡意消失,就连沉浓的酒意也清醒了一半。

“姑娘……你们是哪里来的?”

“米老前辈真的不知道吗?”甘十九妹缓缓向前迈进了几步:“我是来自滇中的丹凤轩,我姓甘,甘明珠,人称甘十九妹。”

米如烟后退了一步,喃喃道:“什么,你就是那个叫甘十九妹的姑娘?……水……红芍的徒弟?”

甘十九妹点头道:“对了,水红芍正是家师。”

米如烟神­色­一阵惊惶,倏地由几上抓起了一口剑!对方甘十九妹身躯纹丝不动,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样子也并不惊慌!四只眼睛紧紧地逼视着他!米如烟忽然觉出了不妙,惊叫一声,倏地向门外纵出。他身子才一纵出,只觉得面前人影一闪,已被那个红衣跟班的拦在了眼前!米如烟身躯再转,向右侧方扑出三丈!这已是他目前功力所及,最大的界限了!

身子一落下,由于冲力过猛,足下一跄,几乎摔倒在地,等到他仗剑站起,才发觉到不知何时,那个叫甘十九妹的年轻姑娘,已当面而立,站在眼前。米如烟惊呼一声,一振腕抽剑出鞘,二话不说,足下一上步,掌中剑矫若游龙,化为一道银虹,直向当前甘十九妹喉间横斩过去。

在他剑势之下,甘十九妹亭亭玉立的身子,就像一具纸人那般轻飘,滴溜溜地打了一个转儿。米如烟那般快势的一剑,竟然走了一个空招。

以他昔日双鹤堂堂主,曾是执掌此一名门掌门人的身分,尽管他武功早已荒废,伎俩却断断不仅如此。一剑走空之下,米如烟紧跟着一个顿步,以左手轻托着右手腕,倏地向后一个疾滚,第二剑“唰!”再次亮起一道疾电,却向甘十九妹前胸上倒扎过来。

这“连手双剑”,封喉挂胸,各具威势,曾是他双鹤堂最得意的剑法之一,有一式双招之妙,侥幸逃过了第一式,却万万逃不开第二式,一经展出,浑为一体,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米如烟虽说是老迈不堪,这昔日拿手剑法,施展起来,亦是颇具火候,不可轻视!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甘十九妹的武功实在太玄妙了!几乎和他出手的剑势一般的快捷。

米如烟的剑来得快。

甘十九妹的手更快。

其间的空隙,间不容缓,几乎连米如烟自己也搅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对方一只手,兼具有夺剑、攻敌的双重任务!顿时虎口一阵发热,掌中剑已到了对方手中。同时一股生平从来也未曾领略过的无形力道,直叩前心。米如烟借力退身,发出了闷哑的一声嘶叫,身子箭矢也似地向后退出。饶是这样,仍然由不住使得他一连在地上打了几个筋斗,身子方自坐起,“哧”的喷出了一口鲜血!面前人影再闪,甘十九妹当面而立。

米如烟身子霍地站起来,对方掌中剑,恰于这时指向他的眉心。一股冷气直贯脑门,米如烟身躯就像是一尊石像般地定在了当场,顿时动弹不得。

“姑娘饶……饶命……”米如烟全身剧烈地战抖着:“姑娘……你已经看见了,我已是一个不中用的老人了……你放了我吧!”

甘十九妹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一片犹豫,她力贯剑身,只需要内力一吐,根本无需剑尖触及对方面门,只凭透过剑身的那股凌厉剑炁,也足能贯穿对方眉心、取他的­性­命于弹指之间!是以,她根本就不顾虑到米如烟的再能脱逃。

“我奉师命,取你­性­命,不得有半点容私!”甘十九妹微微冷笑道:“只是我却没有料到你的功夫这么不济,其实根本不须我亲自出手,就是我这个手下的跟班要取你­性­命,也是游刃有余。”

米如烟身躯抖战着,一时涕泪交流。

“甘姑娘……剑下……留情……你……你饶了我吧!”

米如烟像是一个孩子般地哭泣起来。甘十九妹忽然心软了。

她手里的剑虽然仍旧指在对方眉心部位,剑气依然­阴­森,只是她深湛的目光里,却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凌厉与杀机!

米如烟对于这一点显然观察得很清楚。他老泪纵横地继续道:“我已经是一个老废物了……我不中用了……姑娘,你忍心下手杀一个可怜的老人吗!不……你一定下不了手,因为你的心是仁慈的……”

甘十九妹陡地丢下了剑,冷哂道:“你不要再说了。”

米如烟眼看着对方丢剑在地,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才算松下了一口气。

“谢谢你姑娘……”他感激涕零地道:“你真是大好了……你真是太好了!”

甘十九妹冷凝的目神,注视着他:“米老头,你用不着给我来这一套,我不是容易受人骗的……我并没有说要饶你不死!只是觉得还有几句话要问问你……”

米如烟面­色­一惊道:“姑娘你有什么话请问吧!只要我知道,一定告诉你……”

甘十九妹道:“这里应该不只是你一个人吧!其他的人呢?”

米如烟叹息一声道:“唉,别提了……都走了。”

“这么说,只有你一个人?”

甘十九妹充满了智光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他。米如烟在她深遂的目光注视之下,不容遁词,只得摇了一下头。

“这么说,还有人了?”

“另外还有一个弟子……他是昨天才来这里的!”

“哦,”甘十九妹明锐的目光,在附近转几转,冷冷他说道:“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他!”听到这里,一旁的红衣人阮行立刻就要去别处搜索。

“用不着去了!”甘十九妹阻止他道:“这里没有第二个人。”

米如烟喃喃道:“姑娘年纪轻轻,竟然­精­通‘天耳神听’之术,诚是令人钦佩!”微微一顿,他才又叹息一声道:“我那个弟子他出去了……唉!唉……其实他也算不上是我双鹤堂门下的弟子,他……太冤枉……姑娘你积积德吧!”

甘十九妹冷笑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清楚一点,关于你那个弟子的事情。”

米如烟应道:“是……”

他心里浮现出一片伤感,对于尹剑平,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内疚、由于自己的口无遮拦,很可能已把这个好心来拯救自己的弟子­性­命断送,是以口齿吞吐,甚久不曾说出一句话来。

甘十九妹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怎么不说话?”

米如烟道:“姑娘,这个孩子在这个事项里,的确是无辜的!”

甘十九妹冷锐的目神,剑光也似地逼视过来。米如烟在她目光逼视之下,情不自禁地心中一惊,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左侧方是那个红衣跟班阮行,阮行身旁,是一扇可以通向内殿的雨廊。

米如烟心里盘算着:如果一旦可以脱身,逃入内殿,那里可供掩身之处甚多,而且在一具金身吕祖的雕像之下,有一条暗道,只要踏入暗道,藏身秘室,这条命八成是保住了。心里想着,他抖颤的身子,遂即向着一旁移了一步!

甘十九妹同红衣人阮行,两个人四只锐利的眸子,都在注视着他。尤其是甘十九妹,她的眼神里交织着的那种智光,使得米如烟引以为警,而有所犹豫!

“米老头,你心里想的,我都知道。”甘十九妹的脸­色­,在说这句话时,忽然冷了下来:“如果你心里想逃走的话,只有徒自取辱而已。”

米如烟心里顿时一寒,凉了半截!红衣人阮行更是不待吩咐,身躯移动,已拦身在那扇可通内廊的门前。主仆二人似乎是同样的­精­明。米如烟心里一阵失望,脸上神­色­也变得无限怅惆!

甘十九妹冷冷地“哼”了一声,虽说是声如黄莺,只是米如烟却独能体会出,包藏在这声娇哼里的无穷杀机!

自从昔年他亲手领略过那个叫水红芍女人的厉害之后,他再也不敢轻视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眼前的这个甘明珠,无论就武功与心智上来说,似乎都不输让于昔日的水红芍。米如烟逃走的心意,不得不暂时打消。

他失神的目光,含蓄着乞求与无助,默默地移向甘十九妹脸上,后者一只修长白皙的纤纤玉手,这时却已移向胸前。米如烟才发觉到,她胸前竟然悬有一口短剑!

那是一口不过尺许长短的­精­巧短剑,由于剑鞘外特别作了一个红­色­的绒套子,将剑鞘子包住,而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那种同­色­的红,如非特别注意,很容易忽略过去。现在,当她纤纤五指握向那口短剑的剑柄时,一股透人肌肤的冷气,蓦地向着米如烟身上袭来。

米如烟尽管老朽堕落不堪,只是到底身为一门之长,见多识广,对于名门武学,即使未曾涉猎,却鲜有不知。这股冷森森的气招,一经侵体,他顿时心中一惊,目光在一接触到对方胸前那口短剑的一刹,更感觉出,透过那口短剑的剑鞘,闪烁出一蓬霞光冷焰!

不用说,他已经知道是什么了。

“剑炁!”一种上乘的剑术菁华!

凭心而论,米如烟虽然活了这么一把子年岁,又曾身任过武林一派之掌门人,资历不谓之不丰,阅历亦不谓之不广,然而对于所谓的“剑炁”这种上乘武学,却仅仅只是听说过而已。传说中,这门剑术,是内功与剑术至高的化合,“以气卸剑,以剑成炁”,是即为“剑炁”!

这门剑术一旦练成功,出剑取人首级于百步以外!

当然这种传说未免也太玄了一点,只是退一步说,在血不沾刃的情况下,又凭剑气致人于死,这种威力,却是绝对可能,昔日的水红芍,以及西北的“黄麻客”晏鹏举据说都已功力至此。

现在米如烟更是毫不怀疑的可以认定,面前的这个甘十九妹甘明珠,同样地已具有这种能力。其实,米如烟应该早就有这个认识,在方才对方剑指眉心时,他已经领略到了那种剑气­阴­森的滋味,只是却没有现在这么具体罢了。

透过对方的短短剑鞘,那种冷森森的无形剑气,像是一幢看不见的罩子,已经把米如烟整个身躯由头到脚紧紧地罩定。米如烟除了寒冷之外,更觉到一种被拘束住的感觉,至此,他才着实心悦诚服,不敢心生冀图了。

“米老头,你说下去。”

甘十九妹那只手仍然紧紧地握住剑把,任何情况下,只要她一发觉到不对,只需要拔剑出鞘,那种­阴­森森的剑气,即可随时使对方丧命!

米如烟面如黄蜡地摇着手道:“姑娘剑下留情……我说,我说……”

甘十九妹点头道:“你非说不可,我问你这个弟子他叫什么名字?”

米如烟怔了一下,脑子里想胡诌一个名字,只是,他却又口齿笨拙,在甘十九妹那深遂的目光注视之下,他甚至于连说谎的勇气也没有。他根本就编不出来。

“怎么?”甘十九妹语音冷峻地道:“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米如烟大梦初醒般地“噢”了一声,道:“我说,我说,他叫尹剑平。”

口齿生硬,语音战抖,以至于把尹剑平的“尹”字说成了“依”!

“依剑平?”甘十九妹又问了一句。

米如烟连连点着头,他自以为作了亏心事,大是内疚,已无从在字音上考究。当时老泪纵横,连连点着头,一面痛泣出声!

甘十九妹绝不再怀疑这个名字是伪的,她嘴里小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依剑平,依剑平。”

米如烟看着她道:“姑娘……他是无辜的,你务必要饶过他!”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这一点,却要由我来判断!你倒说说看,他又是怎么一个无辜法?”

米如烟抹了一下涕泪,叹息一声道:“他……其实不是我双鹤堂的嫡传弟子……他也不是岳阳门的弟子……其实他根本称不上任何一门派的弟子……”

一旁的红衣人阮行,听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姑娘何必跟他多费­唇­舌,一剑杀了他算了!”

甘十九妹看了他一眼,阮行当然体会出对方这一眼所含蓄的责备意识,顿时不再多说。

她的目光又转向米如烟,表情却变得温和多了。

“怎么?”她挑动着细细的一弯蛾眉道:“这个姓依的,与岳阳门也有关系?”

米如烟登时就像是心里着了一锤!他神­色­登时一变,这才发觉到,自己敢情又说错话了。

甘十九妹问道:“他与岳阳门之间有什么关系?”

“是……是这样的。”米如烟喃喃道:“他……他之所以投奔岳阳门习技,是我所推荐的。”

甘十九妹点点头说道:“我懂了,这个姓依的先是在你门下学武,后来你又介绍他到岳阳门去了,是也不是?”

“正是……就是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那是因为他……他的功夫不济。”

“不对吧!”甘十九妹面­色­一冷,岔口道:“你岂能推荐一个不成材的弟子,到岳阳门去?”

“是……”米如烟只得点头道:“他不是不成材……”

甘十九妹一笑道:“那么他一定是你门下一个很杰出的弟子了?”

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语音里却含蓄着几许杀机!米如烟简直不能与她那双眼睛接触。

听了她的话,他觉得对方这个女孩子,简直太过于­精­明,自己休想骗过她。叹了口气,他只得点头道:“不错,他是一个很杰出的弟子……”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你刚才说他不能算是双鹤堂与岳阳门的弟子是什么意思?”

“因为……”米如烟道:“因为这孩子,他不是拜师入门来的,而是专为学艺来的。”

“这倒很新鲜!”

甘十九妹缓缓地在一张靠背椅子上坐了下来。不要以为这样米如烟就感觉轻快了,她的手还紧紧地握在剑柄上,那层无形的剑气依然­阴­森,米如烟丝毫也轻快不了!

甘十九妹接着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是说这个依剑平,只为学习双鹤堂和岳阳门的武功,才来投靠你的?”

米如烟道:“对了!他就是这样。”

甘十九妹微微仰起头来,娇美的脸上,显现着智慧与­精­明。她紧紧地逼问道:“这么说,他一定不仅仅投靠你们这两家了?还投过别家吧?”

“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哼,”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岂能收录一个来路不明的弟子,他是由哪里来的?

是谁推荐他来找你的?”

“是……是冷琴居士。”

甘十九妹眸子一亮,微一点头,道:“这就是了!你是说‘南普陀山,冷琴阁的冷琴居士?”

“唉,”米如烟已经放弃再为尹剑平掩饰了,他点头说道:“就是他……是他介绍来的!”

“这么说,这姓依的,必然甚得冷琴居士器重,多半已经学会了居士的一身能耐了?”

她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冷!显示出她已经不得不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年轻人心怀警戒!

米如烟又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想来是吧!”

甘十九妹点头道:“冷琴居士以‘春秋正气’功与‘六随身法’见称武林,岳阳门是以‘血罩’功见闻江湖,至于你们双鹤堂的……”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在岳阳门后院宗庙内,惨死的盛家兄弟,其中之一致命之伤正是双鹤堂的盖世绝功“金刚铁腕”。顿时她心内雪然,终于找到了杀死盛家兄弟的真正凶手。一股无名之火,在她心里焚烧着!

自从她此番领命出山,游行江湖以来,可谓之所向披靡,还不曾遭遇过任何阻拦,惟独就只是那一次,盛氏兄弟居然会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双双遇害,被人杀死,对于她来说,不啻是奇耻大辱!现在,她终于知道杀死盛家兄弟的人是谁了。

甘十九妹心里反复地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冷冷地看着米如烟道:“这么说,你的‘金刚铁腕’功也传授给他了?”米如烟叹息了一声,嗒然无语。

阮行忽然想起来,大声道:“姑娘,不要忘了盛家兄弟的死!”

甘十九妹冷冷Сhā口说道:“我当然不会忘记!”

她遂即转向米如烟道:“米老头,你可知道,你这个姓依的弟子,曾经杀了我两个手下,其中之一就是死在你双鹤堂不传之秘‘金刚铁腕’之下。”

这一次米如烟才听出来,对方甘十九妹把尹剑平的“尹”说成了“依”!他当然不会再去纠正。

甘十九妹遂即微微一笑道:“所以你刚才说这个姓依的弟子纯系无辜,这句话,就不通了。”

米如烟道:“姑娘……你看见他了?”

“那倒没有,”甘十九妹道:“不过这些景象前后一对证,已经证明了必然是他不会错了。”

一旁的红衣人阮行大声道:“老头儿,这个姓依的到哪里去了?”

米如烟喃喃他说道:“他和晏家贤侄出去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动了一下,生怕尹剑平此时转回,一双眸子遂即向窗外望去。他这些表情,纯系出之自然,不带丝毫做作。

甘十九妹冷眼旁观,也就知道他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当时再问道:“你是说晏春雷来了?”

“不错!”米如烟像是忽然抓住了救星道:“陕西的黄麻客,晕老哥与我乃是挚交,是他算定了我今日有此一难,特命他儿子晏春雷来搭救于我。”

甘十九妹冷笑道:“但是他虽然来了,依然错过了机会,并没有救得了你,这是你和他事先都没有想到的,是不是?”

米如烟愕了一下,忽然体会到话中的隐隐杀机,大吃一惊道:“姑娘你这话是什……意思?”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道:“米如烟,我原先倒有饶你不死之意,只怪你语出坦诚,我如果饶了你,倒显得我是怕了那个晏春雷,这样,我非要杀死你不可了!”

米如烟登时神­色­大变,放声大哭起来。

“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忽然他觉出对方罩控在身上的­阴­森剑气,蓦地为之消失!这正是千载难逢的逃走良机!

嘴里叫着,他忽然转身,向着窗外疾扑出去!就在这一刹间,一旁的红衣人阮行蓦地扑过去,随着他的一声怒叱,掌中竹杖拔风盘打直下,只一下,正中米如烟脑门,顿时脑浆迸裂。米如烟身子晃了一晃,遂即倒于血泊。

甘十九妹显然没有料到有此一着,以至于在阮行出手一击的当儿,很显明的想出声制止。只是她的声音没来得及出来,阮行的竹杖却已经先落了下来。看着米如烟倒卧在血泊里的尸身,她不禁微微发出了一声由衷的叹息!

“你这个人!”她含有责怪的眸子,逼视着阮行:“你……太糊涂了!”

阮行怔了一下,道:“姑娘莫非没有看出来,他想由窗户逃出去?”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当然看见了,是我故意放他逃走的。”

“故意……为什么?”

“傻子!”甘十九妹无可奈何地道:“他虽然跑出了窗外,又怎能逃得开我的手去?你太多事了。”

阮行脸上一阵大红道:“卑职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我是想借他的可怜样子,可以把暗中的那个姓依的引出来,一举而歼之,你这么一来,再想搜他可就难了!”

阮行怔了一下,讪讪地道:“姑娘应该用‘传音入秘’的功夫告诉我就好了。”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再说,这个米如烟老朽如此,实在已无戒备的必要,又何必要杀死他,这样消息外传,必为武林不齿。而且,这么一来,将和陕西的晏鹏举,更结了梁子,太不值得了!”

阮行登时又为之一惊,喃喃道:“只是,姑娘,是你说要杀他的啊!”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

说罢怅叹一声,转身步出。二人方自步出丹室,仿佛觉得眼前一暗,即有天旋地转之势!

甘十九妹轻叱一声:“不好!”

她右掌猝然递出,拍在了阮行肩上,急道:“退!”

二人霍地同时向后纵起,随着甘十九妹的手抓势子,飘身于两丈以外,又复落在了丹房门前。

阮行愕了一下道:“姑娘发现了什么?”

甘十九妹道:“轻声!”

杏目微转,那张美丽的脸上,顿时现出了沉重之­色­,她冷冷一笑,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阮行狐疑地道:“是谁?”

甘十九妹一双剪水瞳子注视着附近,摇头道:“还不知道,不过,那盏总枢全阵的红灯已经熄了。”

这么一提,阮行才恍然记起有这么回事,再一打量,果然看不见来时Сhā在树上的那盏红灯。

甘十九妹缓缓注视着附近,冷冷地道:“这阵势来时,已被我破了一半,下剩虽不足为害,却是讨厌,所以,我才悬上那盏红灯,借‘戌火’以破‘乙木’,看来,已被暗中这人识破。”

阮行开合着他那一双三角眼,冷森森地道:“这人现在哪里?”

甘十九妹摇摇头,却肯定地道:“他一定就藏在附近,这个人很聪明,存心想让我们困在阵里,疲于应付的时候,才现身出来。”

微微一顿,她转向阮行道:“这阵势你可看出了一个究竟?”

阮行打量着附近,点头道:“刚才来时听姑娘已经说过了,不是‘八木易象阵’吗?以四易八为双数,逢单则吉!”

甘十九妹点头道:“不错,你只要记住这个就好了,你记住,任何的变幻必为双数,逢单则吉,你我现在就进去!”

阮行道:“姑娘且慢……我……还有点搅不清楚!”

甘十九妹道:“你身上可带着火种?”

阮行点头道:“有。”

遂即掏出了火折子,“叭哒”一声,迎风晃着了!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这就不怕了,随我来。”

说罢举步前进。阮行一只手高举着火折子,紧紧随在她身后向前跟进,甘十九妹快步前行,一直走出这片院落,来到通向前院的二条廊道前站定。沿途经处,除了阮行高举的这一把火以外,不见任何光亮,四下都是黑黝黝的。

阮行放眼打量着四方,迷糊地道:“好黑呀!”

甘十九妹目光却被眼前不远的一排修竹所吸引着,那排竹子高可参天,百十竿连在一起,被夜风摇曳着,发出一片吱呀声,而竹影婆娑,散叶如矢,更增加了几许­阴­森恐怖之感!

看着看着,甘十九妹颇有见地地点头道:“敌人的奥妙就在这里了。”

别看阮行平常一身武功了得,此刻身处在这种微妙的阵式中,他却难以逞能,只是默默地打量着,噤若寒蝉!

甘十九妹回过眸子来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怎么,你害怕了?”

阮行伸了一下腰,作了一个倔强的表情。

甘十九妹道:“如果你还有胆子,就给我赶兔子去。”

“姑娘是说已经发现了?……”

甘十九妹轻“嘘”了一声,向着那片竹子噘了一下嘴,小声道:“呶,你去吧。”

阮行向着那片竹子打量了一眼,没有吭声。

甘十九妹道:“你用不着害怕,对方阵势虽然厉害,但是,你手里的火折子,就是护身符。”

阮行顿了一下,点头道:“卑职遵命!”

话声一落,身形已穿空直起,三四个起落、已扑向那片竹林!就在他即将纵身进入的一刹,猛可里由林子里穿出了一股寒风,阮行心中原就有几分胆怯,乍然觉得有异便立刻站住脚步。不容他出声喝问,一条人影电光石火般地已向他身边袭了过来。阮行身子急忙向左一个滚翻,仿佛看见来人是一个长身瘦削的中年斯文人,本身又感觉到被对方张开的掌势罩定。

来人端的是出手高明,一现身即摆出了强大的攻势,使得阮行慌张中窘于应付,惊呼一声,拧身就退。那人只不过是摆上一个架子而已,其用心无非是声东击西。

就在阮行误以为他是用“排山运掌”的重手法来伤害自己时,对方那只巧妙的手却有“偷龙转凤”之妙,沉下去又扬起来,只一下,已搭在了阮行那只拿着火折子的右手腕上。

阮行心中一惊,这才弄清了对方的来意,心中一急,右手一翻,用手里竹杖,直向这人脸上点去。可是,在动手过招上来说,已经太慢了一点。这个人手劲奇大,在阮行竹杖才翻起的同时,已完成了夺取火折子的工作!

来如风,去似潮!

就在阮行感觉到手腕子一阵发麻时,那只亮着火焰的火折子已到了对方手上,对方身子在自己发现注视时已退出了丈许以外。

面前人影再闪,甘十九妹自空而降。

甘十九妹的来,那人的退,阮行的出手,三者之间看起来几乎是同一个势子,只有身负奇技的杰出高手,才能在这个看似同时的节奏里,分出快慢前后,其间距离当得上间不容发!

现在,当他们彼此站定之后,发觉到自己的“秋毫无损”时,却有了“咫尺天涯”的陌生感觉!

来人三十不到的年岁,黄衣黄巾,瘦高的身材。他手里高高地举着原先还在阮行手里的“火折子”,火光照耀着他瘦削清癯的一张脸,只是这张脸显然已充满了忿怒,有些扭曲了。

阮行自从出道以来,还没这么丢过人,尤其是当着甘十九妹的面,更觉得脸上挂不住!

怒吼一声,他遂即向黄衣人扑过去。

甘十九妹出声喝止,已是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阮行身子方一纵起的同时,黄衣人倏地手势一翻,火折子改拿到了另外的一只手上,休看这小小一点移换,对于来攻的阮行看来,却有极大的转变!阮行只觉得眼前一阵发花,瞬息间面前持火的黄衣人变成了两个人。

一刹间,两个人又变成了四个。

四个同样的黄衣人,每人手上拿着一把火,挺立在他面前!这种玄妙的阵势变幻,却非阮行所能窥其堂奥。

由于这种巧妙的转变,使得阮行简直无所适从,一时间连出手的对象都模糊了!惊惶中,只觉身后劲风袭项,已为甘十九妹一把抓住了后领。随着甘十九妹一个后拉的势子,轻叱道:“回来。”

甘十九妹这一手,对于惊慌中的阮行来说,诚然是救命之招了!

起来得快,落下得更快。

阮行落下的身子,在地上打了个骨碌,方一站起,只觉得身侧附近,前后左右,全是对方黄衣人高持火炬的身影,一阵天旋地转,迫使得他又坐了下来。

惊惧中,只觉得一只手掌,拍向他左面肩头,道:“蠢才!你少安毋躁!”

阮行方自听出是甘十九妹的声音,心中一放,却已不由自主地坐了下来。等到他坐定之后,再开目四看,情形显然已恢复了原有的形状,甘十九妹紧紧站在身旁,黄衣人仍然站在原来地方,手上仍然拿着那把火。阮行这才忽然想起来,敢情对方所设置的阵法微妙至此,一时心胆俱寒!此时,他才明白过来,对方那个黄衣人何以一上来,就夺取自己手上的火,原来这把火正如甘十九妹所说是足以破坏对方阵势的关键,如今这把火到了对方手上,即形同“太阿倒持”,情势却又不同了。所令他安心的是,甘十九妹已经稳住了阵脚。

黄衣人手中的那把火,一连变换了好几个姿态,甘十九妹仍然挺立如昔。

“姓晏的,你少来这一套鬼吹灯吧!”甘十九妹秀丽的那双眸子,狠狠地盯视着他:

“就凭这点鬼伎俩又岂能吓得了我?我看你还是算了吧!”

黄衣人显然也发觉到甘十九妹的明智与不易受欺,当时遂即不再移动手上的火种。

“你就是人称甘十九妹的那个姑娘?”

“不错,我就是!”

“可有真实的名姓?”

“甘明珠!”

“甘明珠!”黄衣人冷冷地笑着:“你好大的胆子,可知道我是谁吗?”

甘十九妹打量着他,点头道:“你大概就是那个Сhā手管闲事姓晏的吧?”

黄衣人一连向前走了几步。

火光之下,他脸­色­沉得可怕:“甘明珠,你可看见了我系在门口的‘黄麻令’?”

甘十九妹点了一下头:“看见了。”

黄衣人道:“你可知这件物件所代表的威信?”

甘十九妹冷冷地道:“我当然知道,请问足下大名怎么称呼?”

黄衣人忿忿地道:“这么说,你是明知故犯了!甘明珠,我们晏家的威信,是不容许任何人破坏的,你也不例外,我且问你,你把米老上人怎么样了?”

甘十九妹道:“我已经完成了这一趟的任务,米老前辈已经死了!”

黄衣人面­色­一阵大变,长眉一挑,怒形于­色­道:“什么,你把他杀了?”

甘十九妹冷冷道:“我只是完成了家师所交付给我的任务。晏少侠,我久仰你们晏家的盛名,也很了解家师与令尊之间的互不侵犯,所以,我奉劝你不要Сhā手管这件闲事,足下功力不弱,这件事你最好权衡一下得失轻重,三思后行!”

黄衣人“哼”了一声,道:“这么说,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你是晏春雷,”甘十九妹冷冷说道:“晏老爷子的爱子,我听说过你,正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你Сhā手在这件事情里,晏少侠,你去吧!”

晏春雷愣了一下,长眉猝扬,一声朗笑道:“甘姑娘,你说得好轻松!”

甘十九妹道:“怎么?”

晏春雷笑声一顿,打量着她道:“姑娘你毁令在先,破阵杀人于后,此时此刻,轻言一句,就想把我姓晏的打发离开,未免也太轻松了!”

“那么晏兄你的意思又要怎么样?”

甘十九妹脸上依然带着笑靥,显然并没有十分把面前的这个晏春雷看在眼里。晏春雷当然深深了解到面前这个少女的不可轻视,只是他自视极高,眼前情形不战而迟,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

“我要把你留下来。”他冷笑道:“要令师水红芍亲自到我晏家堡当面作个交待。”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足下如果真有这个本事,我倒乐得从命,只怕你说得到做不到!”

晏春雷“呼”一下把手里的火折子摔在了地上,用脚把火踏熄。

眼前顿时一片发黑。可是尽管这样,却并不能阻止住彼此的奇$%^書*(网!&*$收集整理视线。黑暗里四只发光的瞳子狠狠地对看着。

晏春雷冷笑道:“甘明珠,我风闻你一路南来,威风八面,今天你碰在了我晏春雷的手里,我要叫你尝一尝我晏家的风雷剑法。”

甘十九妹道:“我候教了!”

晏春雷脚下,快速地向侧面一连移了六七步!

甘十九妹却向相反的方向一连也跨了三四步。

晏春雷站定脚步的同时,甘十九妹也停了下来。

这当口,阮行却识趣地赶忙站起来,张惶向一旁退开,不过,他有了前此的教训,深悉对方阵势厉害,身方纵落,遂即赶忙又坐了下来。这么一来,果然落得暂时相安,只是对于他们双方的搏斗,却是难以Сhā手。

晏春雷,甘十九妹,显然属于剑道中的高手,似乎他们双方,都已了解到出剑的地位重要,尤其是第一剑。一个懂得上乘剑术的人,绝不轻易拔剑,更不会轻易地挥出第一剑。尽管是黑夜里,他们双方也显得异常的敏锐,彼此紧紧地迫盯着对方,哪怕是对方一点小小的异动,也不会放过。

晏春雷终于抢上了一个小小的土丘,借着斜上的坡地,他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这时候,甘十九妹却也在两棵修竹之间站好。

他们双方似乎都已经选择好了自己有利的地位。

甘十九妹的一只纤纤玉手,不知何时已经握在了胸前的那口短剑上。

晏春雷却摸向腰间。

夜风飕飕地吹着,地面上­干­枯的竹叶,像是无数的蝴蝶,在空中飞舞着,当空是一弯寒月。

晏春雷已经回复了沉着,他的手缓缓探向腰间,摸着了别在腰间的剑把子。

值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了对方甘十九妹那边所传过来的森森剑气!

晏春雷心中这一刹充满了震惊!

他没有想到对方剑术造诣如此之深,他也有一片欣慰,因为他迫切地寻求着这类的劲敌,已经很久了。

一个孤芳自赏的剑士,是很可悲的!

静寂的时光,消逝在彼此深邃的目光注视里,消逝在空中飞舞的竹叶里。

两个人只是彼此注视着,久久不曾出剑。

晏春雷忽然冷笑一声说道:“甘姑娘,我们晏家的风雷剑全套只有三招!你只怕难以躲过。”

甘十九妹目光直直地注视着他,冷漠地道:“那要等着事实来证明了。”

她冷漠地笑着,又道:“承情预示先招,既然这样,我也不妨告诉你,我只为你准备了一招。”

“一招?”晏春雷冷笑着,脸上现出了怒容。

“不错!”甘十九妹芜尔地笑着:“你也用不着生气,我可以告诉你,这一次行走江湖,我还不曾出过剑的,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

晏春雷几乎忍不住拔剑而出,他一向目高于顶,想不到今天遇见的这个姑娘比自己更自负、更狂!

甘十九妹笑了笑道:“那是因为我还没有遇见一个值得我拔剑的人!如果今夜我被迫拔剑,你将是第一个人,我希望能有这个拔剑的机会。”

晏春雷一刹时睁大了眸子。转瞬间,那睁大了的眸子,却又收成了一线。

“好吧!”他冷冷地笑道:“甘姑娘,我们手底下见分明吧,万一兵刃无眼伤了你,却要请包涵一二!”

甘十九妹道:“彼此彼此!”

晏春雷紧紧闭上了嘴,不再多说,他发觉即使在斗口方面,也难以取占上风。

形势的演变,已到了无可化解地步。

一蓬剑光由晏春雷手掌间现出来,摇颤的光华,显示出他手上所持的,是一口蛇形软剑,二尺七八寸的长短,仅仅有二指宽细。剑身上交织着青白刺目的一蓬寒光,说明了剑质本身的名贵。能够持有这口剑的主人,当然绝非是泛泛者流!

甘十九妹仍然不曾拔剑出鞘,她的目神,全神贯注着的不是对方那口剑,而是对方的双肩。

“剑随肩”,这种高妙的剑术理论,也只有身赋有那种高妙身手的人才能省得。现在,甘十九妹也体会出对方剑上的寒气。

由于双方的门派、体质,以及浸­淫­的手法不同,因此透过剑身的那种特有气质也就大相径庭。晏春雷大概是属于“乾罡”一路,甘十九妹却是“极­阴­”之质。环绕在二人身侧的枯叶,像是忽然遭遇到了某种力道,悉索有声地向外排斥开来。渐渐地这些枯吠、围绕着二人身侧团团移转,越转越快,越转越急,万千竹叶离地飞舞疾转,就像是遭遇到了龙卷风的风柱。

晏春雷似乎已施展出他们晏家不传之秘的内功:“二心桥”。

巨大的力道向外继续排斥着。

甘十九妹脸­色­益冷,她长发飞甩,衣襟起舞,显示出对方的内力,已经严重地威胁到她了。然而,深知水氏内功“五指灯”的人,如晏春雷者,就绝对不会上来太过于乐观。

甘十九妹的身子,好像缓缓地蹲下了一些。她飞舞的衣襟与长发,最先恢复了平静,渐渐地,环绕在她身边的那些枯树叶,似乎也转动得没有那般快了,越来越慢……最后忽然趋于静止!

即使不懂武功的门外汉、也能看出来双方的敌对行动已经明显地展开了。在他们不曾交剑之前,已经先搏斗了一场凌厉的内功:“五指灯”对“二心桥”!

强大的力道仍在继续对峙着。

晏春雷忽然向前跨出一步!甘十九妹的身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两个人身子都在簌簌战抖着!

彼此又相峙了一些时候,四周一片静寂,只有风吹过树叶子那种唰唰的响声。

晏春雷在长时间运施内力之下,眉心已沁出了汗珠,甘十九妹似乎仍能保持着原有的平静,但是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因为她绝不轻松!双方似乎都明白制胜敌人的要诀,端在忍耐到最后的一刻,在敌人已经无法支持住的时候,你仍能坚持挺住,你就赢了。

晏春雷一上来就采取“攻”的地位,是以他此刻也就越加显得不轻松!他以无比的内气功力,试探着逼近对方,在对方的身侧四周,寻找着空隙,以便伺机出剑。然而,他的这番苦心,显然是白费了,因为在一番试探之后,所得的结果却是无隙可入,对方那个姑娘身侧四周,显然包裹着一层浑圆的潜力,这层潜力使得她身侧四周无懈可击!

晏春雷显然已不能再等候下去了。

他不止一次地用左手食指,把那口蛇形软剑的剑尖扳过来,使之成为一圈剑环。透过了冷森森、银灿灿的那圈剑光,他打量着她,瘦长的身躯忽然转侧了过来。

一只夜鸟,恰于这时振翅冲霄直起。

晏春雷把握着此一刻,遂即展开了他凌厉的攻势,蛇形剑戛然弹起,无比的剑气,像是万道银针,陡然间向着甘十九妹身侧袭过去。

人身、剑势,几乎化合成一个势子,正是上乘剑术中所谓的“身剑合一”!

这一剑似“醉倒斜阳”,又像是“天女散花”!

蛇形剑在他强劲的手力里,变成了一圈轮光,猝然间,向着甘十九妹身侧外围劈砍了下来。强大的劲风,同时也随着晏春雷进攻的身势,有如“浪打礁岩”般地直向着甘十九妹身子猛袭上来。

剑势、掌势、力势,三者合而为一,这就是晏家极负盛名的“风雷三剑”里的第一招起式:“雷霆万钧!”

自从晏春雷懂事以来,还不曾见过任何一个人能够接架住这一剑招的。“黄麻客”晏鹏举也曾自豪地推许他这“风雷三剑”为天下第一剑招!晏春雷本人对这一招剑招也寄满了希望,他根本就没有考虑到这一招会落空。

然而,这一招他竟然落空了。

甘十九妹的身子变成了一盏弓,整个身子凹进去,迎着晏春雷挥砍下来的剑势,成为一个弧度!在这个弧度里,晏春雷的剑由上到下,紧紧擦着她的衣边落了下来,当真是险到了极点,其间距离,看上去间不容发!甘十九妹虽然闪开了他的这一剑,只是看上去绝险,她足下飞点着,整个娇躯作弧度地向上腾起来。

晏春雷怒啸了一声,紧接着,展开了第二剑。

第二招是“风满楼”!

狂舞着的剑势里,他这口蛇形软剑化为一片剑气,一片剑海,忽地呼啸一声,旋转起奇光刺目的一个大漩涡。甘十九妹显然在他这剑光所形成的漩涡之内,无论如何也势难逃出!

眼看着甘十九妹窈窕的身子,即将在这层层的剑气里化为­肉­泥!

就在这一刹那,她拔出了佩在前胸的那口短剑!

一蓬碧光里,爆出了剑尖上炸开的一朵剑花!

晏春雷那么凌厉的剑势,竟然难以周全!

甘十九妹短剑上所运施的那种“透点”功力,看似无坚不摧!蛇形剑所幻化的一层剑幕,顿时被短剑攻破了一处破口。看上去,那破口不过有面盆般大小。对于甘十九妹来说,这个面积,已经太大了。她发出了一声清叱,整个躯体化成一条蛇般的弯曲伶俐,只是一窜,遂即由那个破开的剑幕空隙里穿身而出。

晏春雷怒发如狂,再次地怪啸一声!

“风雷三剑”最后的一招“大地沉眠”遂即展开来。

出乎意外地他这一剑居然光华尽失,蛇形剑上再也没有那般刺眼的光华,更不见凌厉的剑气与啸声,一剑递出,却似重有万钧!

晏春雷身形更不迟疑,随着递出的剑势,整个身子腾空跃起!

甘十九妹倏地脸­色­一变,向右边踉跄着退出一步,也就在这一刹,短剑已经递出去。看上去她这口短剑绝没有对方蛇形长剑上那等凌人的威势,只是不可否认的,在这个平凡的势子里,却蕴藏着妙绝天下的诡异剑招!

晏春雷几乎为之惊呆了!

因为他明明看见对方拔剑出鞘,而这一刹却不曾看见对方的剑踪。

她所递出来的只是一只手!那只欺霜赛雪的玉手!

晏春雷凤雷三剑已经展出,加以招式已经用老了,再也没有运施新招的余地,他只得平吸真气,猝出左掌向对方皓腕上封出去。

他显然犯了大错!

就在他这只手已经封出去,眼看已经与对方那只玉腕接触的一刹那,陡然间剑光一闪,一口短剑由对方腕下翻了出来。

剑光一吐即收。

甘十九妹翩如彩蝶的身子,已经由晏春雷头顶上掠了过去,出剑、收剑,看来是一个式子!等到她站定回身,那口短剑已经回Сhā入胸前的剑鞘之中。她只出了一剑,然而这一剑却已完成了她对敌的使命!

晏春雷那只递出的左手,齐着关节处,已被削成两段,非仅如此,透过对方短剑上所闪­射­出的剑炁,已经严重伤害了他的内脏!他身子先是呆了一下,遂即颓然坐下,蛇形剑颤抖如蛇!“呛啷”一声坠落在地!晏春雷右手拇食二指作“­鸡­啄”状,一连在那根断臂的“天井”“五里”“清冷渊”三处|­茓­道上各点一指,止往了奔流如泉的流血。这一刹,那身躯抖动得那么厉害!只见他目光里,却并没有丝毫的忿怒颜­色­,只是无穷惊愕与好奇地打量着对方。

“姑娘……好……剑招……”

他紧紧地咬着牙,虽说是夜­色­深晦,难以看清他脸上那种痛苦的表情,可是只须听一听他发出的声音,就能联想到那种痛楚有多么深刻!

“我只想知道一下……”他的两片牙关正在克克地作响:“姑娘,你可以告诉我……你这一式剑法的名字吗?”

甘十九妹呆呆地站在原来的地方,她的脸显得异常的冷:“当然可以……”

说到这里,她似冷笑,又似叹息地凝看着他。

“晏春雷,你应该知道,我原无意对你下此毒手,是你……你的心太狠了……”

“是我……是我……”晏春雷潸然下泪道:“我不怪你,是我的心太狠了……你的这一剑是……”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南方有一种小鸟名叫‘星鸟’,你可听说过?”

“星……鸟?”晏春雷缓缓摇着头,有些莫名其妙。

“这种鸟惯栖人袖。”

“噢!”晏春雷才似恍然而有所悟!

甘十九妹苦笑了一下:“擅狩猎的人,常常把这种星鸟藏在袖子里,一旦遇见了足以制命的虎豹时,才忽然放出,星鸟快出如电,能取兽眼于百步以外,一发即收,防不胜防!”

晏春雷张大了眼睛!

甘十九妹缓缓接下去说道:“我这一式剑招,正是取自星鸟出袖时的那一种凌空翻跃之式!”

“我……”晏春雷身子在微微战抖。

甘十九妹平视着他说道:“所以这一式剑招取名为‘剑星寒’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用以对敌的,却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遗憾表情!

“剑——星——寒?”晏春雷频频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甘十丸妹冷锐的月光在附近林子里转了一转,冷冷笑道:“如果我猜得不错,应该还有一个人在这里,他为什么不现身出来?”

“出来送死?”晏春雷笑得那么凄凉:“他不会这么傻的。”

甘十九妹冷笑道:“你以为他不出来,我就找不着他吗?”

说到这里,她却又叹息了一声:“我们迟早总会要见面的,倒无须急在一时。”

目光一转,视向一旁的阮行道:“我们走吧!”

阮行似乎已被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吓呆了,聆听之下慌不迭由地上站起来。

甘十九妹道:“头前带路。”

她伸手指示阮行一个明显的方向,后者遂即张惶地向前带路就走,甘十九妹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进!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地步入丛林。阮行拂着面前的树枝一面前进,却听不见身后甘十九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不禁吃了一惊!只见甘十九妹正将身子倚在一株树­干­上。

“姑娘你怎么了?”

月光下,甘十九妹的脸­色­雪样的白!阮行吓了一跳,忙向她身边走过来。却见甘十九妹正自举手相招。

阮行来到她面前,吃惊地道:“姑娘你怎么了?”

“小声!”甘十九妹微微喘着:“把你的竹竿递过来。”

阮行迟疑了一下,才递上了手里的竹杖。

甘十九妹一把抓住,似乎借此才平衡住她歪斜的身子。

阮行打了一个冷战道:“姑娘,你莫非受伤了?”

甘十九妹冷冷笑道:“不错!不过,不要紧,我们这就走吧!”

阮行怔了一下,道:“伤在哪里?姑娘,卑职背着你吧。”

甘十九妹微微一哂,小声道:“你好糊涂,莫非你忘了还有那个姓依的不曾露面!”

“噢!”阮行四下打量了一眼。

甘十九妹道:“这个人很可能就在附近窥伺着我们,如果一旦发现我负了伤,哼!后果将是如何,你应知道。”

阮行登时一愕!

甘十九妹微微一笑,道:“所以要表现自然,只要你我沉着应付,谅他也不敢轻于犯险,走吧!”

阮行答应一声,遂即回身前进。

甘十九妹紧紧抓住他竹杖一端,赖以支持挺立的身势,林子里枝叶岔生,他们这般走法,任何人也不会觉出有异。

就这样两个人践踏着地上的枯叶,一径向林外步出。

***

尹剑平追踪着前行的两个人,一直步出林外,目送着甘十九妹登上了小轿一径离开之后,他怅叹着回过身来。他的手一直都紧紧握在那口玉龙剑剑柄上。

当他追逐着甘十九妹身影暗中前进时,曾不止一次,他蕴含着拔剑的冲动,然而一想到甘十九妹的厉害和此举的绝无胜算时,他不禁又气馁了。并非是吝啬自己这条命!而是这种近于“送死”的行动太愚蠢,大没有价值了!就这样,他硬生生地咽下了这口气!目送着对方那乘小轿步下岭陌之后,尹剑平情不自禁地淌出了眼泪!他再一次尝吞着仇恨的滋味,却又侥幸地躲开了一场杀难,内心之感受,寸心自知。

一片月光,清晰地照在晏春雷的脸上。他的脸显然因为失血过多,一片惨白,坐着的身子如非是身后那堆土丘的支持,也早已倒下去了,大片血渍里,他抱持着那只折断了的胳膊。

尹剑平一直走到他身前,全身激烈地战抖着。目睹着拜兄的这番遭遇,他心如刀割,眼泪夺眶而出,一粒粒洒落尘埃。这一刹,他真恨不能横剑自刎在拜兄面前,他为自己的生存感到羞耻,同时对于这种苟存的意义,感到了一种混淆、模糊!

“兄弟,坐下来……我暂时还死不了!”

晏春雷仰起头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阴­森的凄凉!尹剑平听从他的话,默默无言地坐了下来。他深知一切,是以才不敢贸然地去搬动晏春雷的受伤的躯体。晏春雷发出了沉长的一声叹息!

“我错了……”他有气无力他说道:“我后悔没有听从你的劝告……不该小瞧了甘十九妹,我所以落得这般下场,全系自取,怪不得旁人……”

他仰起脸,那张苍白的脸上已满着泪痕!

“晏拜兄,我希望我的求生……是对的……”尹剑平木讷地道:“我……简直没有办法能胜过她。”

晏春雷点头道:“你这么做是对的……”他喘息着,打量着这位新结拜的兄弟:“我对你只有钦佩,而没丝毫的责怪……你的心,我完全知道,一个人能吞下多大的容忍,才能有多大的造就……徒逞一时意气之勇是作不了大事的……就像我……我就是最显明的一面镜子!”

“晏兄这么说,对自己太不公平了!”

尹剑平极为敬重地看着他:“你的义行,我终生难忘,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但是我失败了……我已经完了……”

晏春雷紧紧地咬着牙,像是在忍受着一种侵体的酷寒,身上不止一次地打着冷战!

“你说得不错,”他注视着尹剑平道:“她是一个杰出的少女,武功之高,确非我所能及,只是我却想不透,她是怎么逃过我最后的那一式剑招的?我怀疑她是否受伤了?”

尹剑平一怔道:“拜兄是说哪一招?”

“大地沉眠!”晏春雷有气无力他说道:“她居然能躲过我这一招,简直是不可思议……我死也想不明白!”

尹剑平道:“拜兄莫非怀疑,她已经受伤了?”

“我确实这么想……可是事实上她却又没……有……”

“且慢!”尹剑平说着伸手掏出了千里火,“呼”一声亮着了。

火光照处,依稀可见四周围的景象。他单手持火,小心地在四下里看着,忽然他发现了什么,走前几步,来到了一方巨石前,俯下身子。火光照处,清楚地看见了一片血渍。

晏春雷坐在原处,道:“你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回身道:“拜兄刚才与甘十九妹交手时,可曾来过这里?”

晏春雷摇头道:“没有……我不曾离开这块坡地……怎么,你发现了什么?”

尹剑平呆了一下,冷冷地道:“这么说拜兄你没有料错,她果然受伤了,这些血,就是她留下来的。”

晏春雷身子震了一下,作势要站起来,才站了一半,又坐了下来。尹剑平忙过去搀扶着他,晏春雷移步走过来,尹剑平举火照着那一片血渍,让他清楚过目。

晏春雷细看了一下,点点头,叹道:“不错,她是受伤了,由这滩血渍看来,她伤势还不轻,大概是右肋下方……但却不至于致命!”

尹剑平怅恨无极地重重跺了一下脚道:“唉!她竟然骗过了我……我原本可以取她的­性­命的。”

晏春雷轻咳了一声,咬牙道:“好个聪明透剔的姑娘……她虽然身中剑伤,却竟能忍住不发,从容对答,连我都丝毫不曾看出,只这一点,就远非常人所能及……”

微微一顿,他又轻咳了一声,叹息着道:“以她武功、智慧……未来江湖势将受害不浅……。只可惜我……我已经无力挽回,只有全靠……兄弟你了!”

尹剑平一阵心酸,落下泪来。

他强自忍着心里的刻骨痛楚,打量着晏春雷道:“拜兄,你的伤势不轻,不宜多说,来,我背你到观里去治伤要紧!”

晏春雷苦笑道:“只怕这个伤,已经治不好了!”

尹剑平登时一呆,遂即不再多说,当下匆匆背起他来,施展快速身法,一路来到了双鹤堂前。

进门之后,点着了灯。尹剑平把晏春雷放置在丹房内的石榻上,灯光下,晏春雷面如金纸,双眉紧皱着,却在两眉之间有一道乌黑­色­的聚痕,深深拉下来,深垂鼻梁。尹剑平审视一刻,顿时心里大惊。

原来一个练内家功夫的人,最重要的乃在于真气聚结,气结则百病不侵,即有伤病亦不足大害,反之,一旦真气涣散,即使华伦再世,亦难有回生之望!

现在,聚结在晏春雷鼻梁间的这道黑气,正是内阳走失,真气涣散的现象。尹剑平一经察觉,焉得不惊!只是,他却不便现诸表情,心里虽是惊骇,却要作出一副从容姿态。

晏春雷平躺之后,脸上作出一副苦笑道:“我恐怕不行了,兄弟,你看可是?”

尹剑平怔了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才好。

晏春雷道:“你用不着骗我……我自己心里有数……”

说到这里,只觉得身子一阵轻微的颤抖,面颊上顿时溢出了一层汗珠。更明显地证明了真气的走失!尹剑平紧紧地咬着牙,热泪点点迸落。

晏春雷喘息了几声道:“兄弟,用不着这个样,咱们哥儿们这叫做没有缘分……唉……

我想坐起来。”

尹剑平扶他坐好。

“老……上人呢?”

“他……他老人家死了!”

晏春雷并不觉得意外,脸上带出了一片苦笑。

“他的尸体呢?”

“在大殿里。”

铁打的汉子,也挺受不了这等惨厉的一连串打击,尹剑平说时已哽咽着不能出声。

“唉!”晏春雷凄然笑着:“你我都太傻了……为了这么一个行将就木、自暴自弃的老人……犯得着吗?”

“拜兄!”尹剑平强忍着心里的悲忿道:“犯得着!这就是正与邪的誓不两立……我今后只要有一口气在,势要与水红芍师徒周旋到底!”

“难,大难了!”

晏春雷发出了几声咳嗽,吐出的痰里,染有浓浓的血。

“兄弟!”他喘着说:“以我刚才与那个甘明珠动手的情形判断,我发觉她的武功不但高过于我,而且高出甚多,她那一招‘剑星寒’的剑招,实在太妙了……堪称得上天下绝招。”

想到了甘十九妹施展那一招时的情形,晏春雷脸上似乎犹有余悸,却又难掩住他内心的钦慕之情!

“你可知道吧……”

他身子坐直了一些,把腰弯过来,像是很吃力的样子,尹剑平把身子靠过了一些。

“她并非如外传的那般狠毒……事实上,事实……上我却发觉出,她是一个居心很仁厚的姑……娘……”

“这……”

尹剑平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仁厚?”他惊异他说道:“这话怎么说?她对拜兄你下此毒手,你居然还说她居心仁厚?”

晏春雷冷涩地道:“我说话……一向公正……兄弟,当时我与她……交手时,你可曾亲眼……目睹?”

尹剑平点头道:“我看见了。”

“那就对了……”晏春雷苦涩地笑道:“……那你应该看出了,她对我心存厚道,……

手下留情!”

“这……我倒是没有看出来!”

“你应该看出……来,”晏春雷道:“事实上她是在让过我一连三招之后,才向我还手的……可是?”

尹剑平想了想,事实确是如此,他点了一下头:“这个,不错。”

晏春雷苦笑道:“她绝非自恃武功,轻视我晏家剑法,事实上,若非我下手太毒,剑伤了她,对她生命已经构成威胁时,她也不至于对我施出杀手,换句话说,她是被迫才出手的。”

尹剑平怔了一下,一时无言置答。

可是,他绝非心悦诚服,事实上他对于甘十九妹这个姑娘的仇恨,似已到了无可化解的地步。

对于一个将死的人来说,这番话实在足以惊人!

晏春雷叹息了一声,道:“你难道还不相信吗?……如果她真有意置我于死,大可以一上来就施展那一招‘剑星寒’,她也就不会自己受伤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道:“可是她却杀害了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老人。”

晏春雷苦笑着,摇了一下头,道:“这件事尚有待证实……我不相信是她下的手……很可能是她那个红衣跟班儿下的毒手……所以……兄弟!”

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尹剑平,他的嗓音变得很嘶哑。

“你不妨多了解一下……她……如果能化敌为友,那就再好也不过了。”

尹剑平冷冷一笑,关于这个问题,他不想再谈,也不拟与他有所争辩。

晏春雷喘得很厉害,他紧紧抓住尹剑平的手并没有松开,像是有重要的话要关照他。尹剑平把身子再靠近了一些。

晏春雷目光直直地瞪着他,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托付你,请你务必……为我做到。”

尹剑平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伤感地道:“晏拜兄,你说吧,只要我能力所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晏春雷苦涩地笑着:“你一定办得到的,兄弟,我想喝一杯水。”

尹剑平顿了一下,点头答应,遂即倒了一杯水慢慢喂他喝下去。

晏春雷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喝光了,才苦笑着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都还没有告诉你……”

尹剑平把杯子放好,在他身前坐下来。

他久经大故,类似眼前的这种“死别”,已经经历得太多了,一颗心几乎为之麻木,到了这般情景,已无所谓伤不伤心,他真怀疑自己是“白虎星”投胎的,反正自己所接触的每一个人,最后都难逃死路一条,下意识里对自己更觉得到一种憎恨,对死者也就有一份不可言宣的内疚!

灯光凄惨地摇曳着,照着晏春雷那张垂死的脸,看上去别具一种­阴­森的气氛!

“尹剑平兄弟……”晏春雷缓缓他说道:“我这一趟出来,除了救老上人脱险以外,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

“拜兄、你放心说吧!”尹剑平木讷地道:“拜兄,你有什么未完的事情,我可以替你做到。”

他心情至为沉痛,也至为沉重!因为到目前为止,他所肩负的使命,实在太沉重了,每一件使命,每一件托付,都刻骨铭心必须完成,他真担心自己是否能有足够的魄力去完成这些艰巨的任务、使命。只是尽管如此,他却无法推卸这其中的任何一件。

晏春雷心怀感激地点着头。

“谢谢你……”他呐呐地道:“那我就实在告诉你吧,这一次我来的目的,是为了迎接……迎接……”

“迎接什么?”

晏春雷窘迫地苦笑了一下:“是为了迎接我妻子,尉迟兰心!”

说到这里,禁不住发出了一串剧烈的咳嗽声。

尹剑平陡然一惊,登时木然!

良久,他才转过念头来,呐呐道:“原来拜兄你已经成过婚了?”

“我还……没有。”晏春雷频频地摇着头:“我只是来迎亲……你相不相信,甚至于我和这位尉迟兰心姑娘,连一面都没有见过。”

“尉迟姑娘?”

晏春雷脸上绽出了一片笑靥。旦然他伤重垂危,但就此一刻来说,他的心情却是愉快的。

“尉迟兰心,”晏春雷重复着这个名字:“我虽然未曾见过她……可是我父亲却见过,知悉她是一个很美的姑娘……我们之间的婚期就定在今年开春……也就是下月十五日,已经快到了。”

尹剑平微微点头,再也无法忍住盈眶的泪水,点点热泪,滑腮而下!

晏春雷怅恫地叹息着:“这时候,他们家该是一团喜气,等待着我这个未来的女婿去上门迎亲……我却是如此的不幸……”

他重重地叹息着,形相至为沮丧!那只独手摸索着探入前胸,掏出一个绣花荷包递过来。

“兄弟,你打开来。”

尹剑平双手接过来,把系着的丝绳解开,打开荷包,里面是一块碧光闪烁的半月形翡翠块。

晏春雷频频点着头,凄然道:“这块翠玉,原是满月形的一块翡翠,当年我父亲与尉迟伯父为我们定婚时将之中分为二,各持一半,以为凭信,还有这枚白玉戒指……”

他扬起那只右手,现出戴在无名指上那只戒指,晶莹洁白,式样古雅,甚是名贵。

“这只戒指……”他断断续续地道:“是她父亲赠送与我的聘物……你为我摘下来。”

尹剑平呆了一下,道:“拜兄,你的意思是要把这两样东西退回去?”

“不错……”晏春雷微弱地道:“这就是我要重托你的事情……我不能害了尉迟姑娘……出身武术世家,必然是一个贞烈的姑娘,只是,守这种节,是愚蠢而不必要的……你一定要说服她,劝她改嫁……这是我的一个最后心意,希望你无论如何,要把我的话带给她……至于我的身后事……也就托尉迟伯父了……我以为……暂时不必移动……”他频频喘息着:“……就停在大殿里,一切,留侍我父亲来后处理。”

尹剑平忍不住泪如雨下,一面点头答应。

他此刻固然肝肠寸断,却不愿以悲伤的情绪­干­扰了晏春雷的思潮,因为此刻,晏春雷所交待的每一句话,都必然极关重要,略有不尽,必得遗恨而终,使他死不瞑目。

晏春雷睁大了眸子,身子抖动得那么的剧烈!

“她家住在离此不远的凤阳府,在凤阳城北,你应该可以打听出来的……”

他似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待,只是声音已甚为微小,尹剑平把耳朵贴近了。

只听见晏春雷气若游丝地道:“最重要的……你要嘱咐那位尉迟姑娘,叫她不要为我去复仇……千万不可以……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是甘……明珠的对……手……白白送死,与事无……益……兄弟……”他身子忽然向前弓起来:“一切……有劳……我……我在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话声一落,人就像泄了气的球似的,忽然软了下去,那双曾是光芒四­射­的­精­锐眸子,忽然光采尽失,生命的火焰,有如风中灯芯,一下子就熄灭了,不曾留下一些痕迹!

像是被人点了|­茓­道,尹剑平一动不动地愕在了当场,良久之后,他才忽然想到了是怎么回事!

晏春雷死了!

就像他近来所接触过的每一个人一样,这些人似乎都已经注定了同样的命运——死亡!

而他,却仍然还活着,奇迹一般地活着。

极度的悲伤痛苦,常常使人为之麻木,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一片,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岔集着几百几千件事……

在一度碎心,几乎为之窒息的痛苦之际,尹剑平又慢慢地回复到现实,在那里他又重新地认清了自我,体会到“生存”的可贵与其重大的意义!

遵从了拜兄的遗命,把晏春雷尸身搬往大殿里。费了一整夜的时间,他伐木为材,做了两口粗木白棺,把“坎离上人”米如烟与晏春雷的尸身并陈在一起,加上名签,以兹识别。

岁当隆冬,天气酷寒,尸体暂时还不至于腐坏,他希望很快能找到风阳府尉迟一家,也好辗转把拜兄后事料理清楚。

按说,他理当应该会同尉迟一家肩负起押运拜兄尸身回归故里的任务才是,只是,他心里充满了复仇的欲­火­,这件工作一日不能完成,他的心情也就一日不能轻快!经过一番冷静的分析之后,他决定即刻启程,先到凤阳府,找着尉迟姑娘,先把拜兄后事作一个交待,然后再定复仇行止。

暮­色­像是一袭轻纱,淡淡地笼罩着。

准此而观,这片山岗,以及山岗下的几户人家,都像着了一层雾,有一种朦胧的意态之感!

站在草纜­乳­芟拢前眺那片荒芜了的水田,田里的水都结成了冰,那未曾着冰之处,也都冻得龟裂出来,整个的大地,都在忍受着岁末的隆冬奇寒!人的心情也是一样的。在咀嚼着砭骨的奇寒,目睹着岁尽凋零的凄凉之后,憧憬着来年之春,更有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就如同人们在饱尝痛苦、仇恨、窒息的感觉之后,迫切希望着复仇之后的快感,回复到那种永无拘束、心情开怀的日子一样。

薄薄的一抹残阳,在浓重的寒雾里,称得上很不开朗。倒是悬挂在纜­乳­芟碌哪且涣锉枝子,被映衬得像是着了五颜六­色­的彩笔,一支支都散发着奇光异彩,煞是好看!恼人的黑老鸹,总是在这时候吵噪不去,叫嚣低飞着,夜­色­也就越快地即将来临。

残阳还照着这块破招牌——“福寿居”,别瞧它买卖不大,可是附近百里内唯一的一处客栈,舍此再无别家。

尹剑平是“午”时前后到的,打尖用膳,耽误了个把时辰,原想着准备一份­干­粮,即刻起程,可是听店里人说,前道有大风雪,坍了桥,行旅受阻,正由地方出力在抢修之中,预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通行,要是今明两天再下雪,还保不住又要延下去。

无奈,他只得留了下来。

那抹残阳,很快地就为暮­色­寒雾所吞食,天光立刻就黯了下来,尹剑平转过身子来,发觉到伙房里已亮了灯。

两三个伙计挤在火灶旁边,火光在炉灶里明灭着,大火上蒸着几笼馒头,大师傅正在起笼,白腾腾的热气浓雾似地由那里散飘出来!尹剑平仿佛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他慢慢地走过去,一个伙计看见了他,龇着牙笑道:“客人肚子饿了吧,先吃两个热馒头吧!”

尹剑平答应着,走进去,他拿过一个馒头,才吃了两口,可就听见一个沙哑口音道:

“喂!给我也来几个热的,挂上账,一总算。”

小伙计答应着,就去拣馒头。

这当儿,尹剑平才侧过脸,注意到了这个人。

像是一道闪电,忽然击中了他,就在他目睹这人的一刹那,他几乎像石头人似地呆住了。

“老天!竟会是他?”

简直难以想象出他此刻惊异的心情,透过大片的蒸雾,他看见了那个哑喉咙的人——尖白脸,吊客眉,一身红衣服,活僵尸似的一副表情。

“阮行!”

就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不认识他这副尊容。

姓阮的把一盘热腾腾的馒头端在了手里,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珠子瞪着递馒头给他的那个小伙计:“前道上的路通了没有?”

声音非但是哑,而且生就的是左嗓子,那个味儿简直就像是踩着了­鸡­脖子,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不自在。

“还没有。”那个伙计答着:“哪能这么快?客人你是不知道,桥都断了,光接上那个桥,没有两三天的时间恐怕不行。”

红衣人阮行蹙着他那一双搭拉吊客眉,不甚乐意的样子道:“什么桥这么难修?不能绕着走吗。”

另一个伙计笑着搭腔说道:“客人您说外行话了,别的桥,可以绕着走,这个桥却是不行。”

“怎么个不行?”

姓阮的瞪着他那双三角眼,样子像是要跟人吵架似的。

那个伙计嘻嘻笑道:“你客人这么一说、我就知道您准是外来的了。”

“你管我外来的,还是本地的,”阮行直着眼睛道:“我只问你为什么不能绕着走?”

那个伙计“噗哧”一笑,道:“那是一座飞索吊桥呀,两边是千仞高峰,下面是万丈悬崖,客人您说怎么个绕法?”

红衣人阮行一愕,冷冷笑道:“那么,难道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伙计道:“有当然是有,只是那么一来,最少要多上七天的脚程,太划不来了。”

阮行那张尖白脸,气得雪白,怪声道:“这是什么鬼地方?真是!”

一个伙计叹道:“没法子的事罗,十几年第一回,有什么办法咧!我们比你客人更急,路要是再不通,我们恐怕连吃的都没有了。”

阮行又怔了一怔,大概他生相木讷怪异,是以略有表情即会十分显著。当下,鼻子里“哼”了一声,就转过身子来。

想是临时想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子来,道:“噢,我要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一个伙计忙道:“准备好了,炉子和药罐都是现成的,客人把药拿过来,我们给你煎就是了。”

尹剑平听到这里,心中怦然一动!

他在红衣人阮行方一出现的那一刹,心里着实吃惊,可是略定之后,也就想到了这番紧张纯系多余,因为对方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这么一想,他也就把情绪缓和了下来。

听了那个伙计的话,阮行不乐意地摇着头道:“用不着你们多事,这个药我自己来煎,等一会你送到我房里就行了。”

那个伙计答应了一声,却好心地问:“那位姑娘病好点了没有?要不要找个郎中瞧瞧,离此二十里有个焦先生,是这里最有名的大夫,要不要……”

话还没说完,阮行早已转身走了。

说话的伙计呆了一呆,摇摇头道:“真是个怪人!”

尹剑平打量着阮行前行的背影,见他手端着那盘馒头迈着生硬僵直的步子,活像个僵尸似地跨进西跨院里去。那里围着一圈竹篱笆,茅屋三间,栽着许多竹子,微风袭过,竹影婆娑!的确是个雅致的住处。尹剑平一直以为是客栈主人住家之处,想不到也是供客人住宿的。

一个伙计嘿嘿笑道:“这地方还真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只可惜呀,一朵鲜花Сhā在了牛粪上。”

另一个伙计粗声骂道:“妈的,你小子不要胡说好不好,人家是主仆之分!”

前说话的伙计怔了一下道:“主仆之分?不是夫­妇­?”

“夫你娘的头!”那个伙计笑骂着道:“­干­你的活儿吧,别乱说话了。”

尹剑平恰于这时走过来,闻听之下,搭腔道:“借问……”

那伙计道:“不敢,客人有话请说!”

尹剑平道:“原来你们那边院子,也是客房?”

“可不是,”那个伙计道:“总共三间,却叫先前那个穿红衣服的客人都包下来了。”

尹剑平装糊涂地道:“他一个人怎么住得下三间房子,可否让一间给我?”

那伙计笑着摇手道:“行不通,行不通,三间房里都住的有人”

另一个伙计在一旁搭腔道:“他们一共是四个人,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个轿夫,还有就是刚才来拿馒头的那个听差的。”

“啊。”尹剑平装傻道:“这么说,倒是一个官家小姐了?”

前说话的那个伙计点着头道:“我看着也像,别是府台大人的千金吧!”

尹剑平道:“谁又病了呢?”

那个伙计听他这么说,不禁有点疑心地翻着眼睛看着他。

尹剑平心里一动,忙笑道:“你不用多疑,我是刚才看见那位红衣差爷在谈到要煎药什么的,是我薄通医术,想到……”

那个伙计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明白了,客人你­精­医术,是想在这位官家小姐身上赚一笔外快,是不是?”

尹剑平连声答应着:“咳,是是是,我就是这个意思,怎么样,能帮上这个忙吗?”

那个伙计脸上立刻现出了不屑,冷笑道:“这个,恐怕不行。”

尹剑平道:“为什么?”

“你没看见吗?”这个伙计道:“刚才我要推荐这地方的一个最有名的大夫人家都不要,人家会要你?”

尹剑平立时作出一副失望的样子,呐呐道:“啊,是是……这个姑娘又得的是什么病呢?”

这个伙计撇撇嘴,有点不屑与他说话的样子。

另一个伙计道:“这个我们就不知道了,好像来的时候还看不出怎么来,今天一整天也没看见她出门一步,那两个轿夫出去探路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尹剑平心中有数,也不想再与他们多说,他吃完了手上的馒头,又要了一碗热米汤喝下去,算是把一顿晚饭打发了。

这一刹,他的心情乱极了。

就在他刚想要转身返回房中的一刹,忽然他看见西跨院那扇竹篱笆门,又敞开了!

刚才方自转回的那个阮行,又从门内走了出来。依然是那袭鲜红的衣服,只是头上却多了一顶帽子,那副样子,像是要出门。尹剑平心中一动,注视着他,就见他直直的身材,一直顺着这道草廊,步出栈外。

把这些看在眼里,尹剑平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暗中咬牙忖道:这可是天赐的良机,再不下手,更待何时?心里一阵子激动,转身步出伙房。他一径地返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关上了房门,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那么厉害。那是因为他一向仁厚待人,严格律己,从来也不曾动过杀人的念头。此刻,杀机一起,心血沸腾如怒潮澎湃,一时无法自己!

把这件事很快地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到了三点结论:

第一:甘十九妹目下正在这里养伤。

第二:随行三人,可能都不在眼前。

第三:如果要报仇,眼前正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时机稍纵即逝,若是再有迟疑,很可能中途生变,一待对方离开这里,或是甘十九妹伤势养好,情势又将不同,那时将是后悔不及!

一念之兴,尹剑平杀机顿起!

他把随身的一个包裹,会同那个内盛岳阳秘芨的铁匣子,以及那口玉龙剑背在背后,外面罩上一袭长披,遂即闪身外出。

室外已是沉沉夜­色­!

一个伙计,正把一个书写着“福寿居”三个红字的白纸灯笼Сhā在门住上!

寒风飕飕地吹着,天上没有月亮,也不见一颗星。

等到那个Сhā灯笼的伙计把灯Сhā好,退回去以后,这偌大的院落里,就再也没有一个闲人了。

尹剑平暗暗地咬了一下牙,心里发着狠,把身子向着墙边上一贴,快捷的几个转身,己闪到了壁角。由此前瞻西跨院那三间草舍,不足半箭,当中还衍生着一行竹子,正好借以掩饰他前进的身子。

尹剑平抖开了一块丝中,紧紧地扎向颈后,遮住了脸。他考虑到万一事机败露,怕被对方认清了脸,以后,再想接近她可就麻烦了。对方甘十九妹,虽说是可能受伤了,但是,到底受伤没有?伤到如何地步?还是未知之数。如果她真的已经伤了,自是下手良机,否则,尹剑平的贸然近身,可就是自寻死路!

生死攸关,他焉得不为之悬心?

略微定了一下神,他遂即展开身法,身子向前平纵而出,借着落下的势子,他一只手在一竿修竹上微微一按,遂即像怪鸟也似地腾空而起,起落之间,已落身在那所跨院之内。强敌在先,他哪能不心存仔细,落下的身子,不曾带出一点点声息。

西跨院里积满了竹叶,夜风吹过来,簌簌有声地在地上转动着,这么一来,尹剑平倒是放心了。他原先还怕被甘十九妹听出了什么,现有竹叶飘动婆娑之声,正可加以掩饰。

这爿小小院落里,很明显的就只有这三间房子,除了一片竹子以外,还栽着两棵梅花,这个时令里,梅花倒是开了,阵阵梅香,随着夜风散播在院子里,除了风吹叶响,这里再也听不见另外声音。

尹剑平蹑足向前跨迸了几步,仔细地打量着正面三间草舍,透过纸窗,发觉到其中一间房里,亮有灯光。为了慎重起见,他先来到第一间房子里,这间房子门扉半敞,借着微敞的空隙,他向房子里窥探了一下,黑黝黝的不见人迹。

第二间房子里也是一样。

他思忖着这两间房子必然是那个红衣跟班阮行与两个轿夫的住处了,同时,他发现那乘红顶翠帘的小轿就停在一边檐下。已经不需要再费思忖,即可以断定甘十九妹必定就住在那一间——最后的那间房子里。

尹剑平气悬五衷,身躯轻转,疾若飘风般地已闪向了这间房前。

这间房子,显然也是三间房子里最大最讲究的一间,房门没有关,却下着一片细竹编就的帘子。

隔着帘子,隐约可见房中一切。

尹剑平因知室内甘十九妹厉害,足下更不敢带出一点点声息。那扇帘子虽是下垂着,却有一半搭在一张椅子上,留下了下摆二尺五六寸的一段空隙,尹剑平打量着这片空隙,自问己可从容进出。

他身子再向前欺进一步,已把室内情景一窥无遗。

房间内布置得一片素洁,显然是经过一番重新的装饰,就连床单椅垫也似重新换过,换成了一­色­的鹅黄,就在那个看上去铺设得异常­干­净舒适的床面上,端正地坐着一个少女的背影。

那女子显然就是甘十九妹了!

长长的秀发披散肩后,小蛮腰窄窄地拉下去,衬托着弯出来而呈弧度的臀部。不需要再看正面,只是这背影所显示出的身材,已再美也不过了。

她身上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那长衣虽很宽大,但是配合着她修长的身材,剪裁得十分合适!这时,她看来像是正在闭目运功调息,两只手交合在前面腹下,全身纹丝不动,她整个的人,包括这间房子里的一切,一眼看去都给人以无比的舒适之感!一盏高脚的银质古灯盏,当然绝非是客栈原有之物,散放着洁白而略含青­色­的光华,把那个坐在床上姑娘的亭亭身影,斜映在墙面上,轻轻地摇曳着,更显示出一种无比宁静的静态美!

尹剑平手已经握住了身后的剑把,却又松开来,他忽然想到了主剑出鞘可能带出的声音,因此他不敢大意而改向腰际探出了一口尺半匕首。冷森森的匕首拿在了掌心里,一切的杂念顿时冰消。尹剑平右足向前跨进,一弯腰,身子已进入房内。

他自信不曾带出一点声音来,身子方一迈进,顿时鼻子里微微感觉出一种桂子花香的味道!眼光一飘,遂即发现矮几上放置的一个青­色­瓷瓶却有极为淡薄的一片轻烟,由瓶口内向外袅袅散出,那味淡淡的桂子花香味,正是由此传出。顿时他吃了一惊:“毒!”“七步断肠红!”怪不得这姑娘如此胆大,竟然敢敞开着门扉,不惧外敌的入侵,原来早已布好了毒阵。尹剑平不禁深深地为自己庆幸,如非是“一鸥子”冼冰赠送给自己的这块“辟毒玉玫”,只怕他在初一踏房门,不待潜身进入时,也已经中毒倒地了。想到这里,不禁惊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那青瓷毒瓶放置得甚是技巧,那抹淡淡的毒烟,由于风吹之故,只是向门外微微传送着,却不曾波及室内各处。当然即使散播全室,对于甘十九妹,甚至于她的那个红衣跟班阮行来说,也绝不会构成伤害,因为他们身上早已有了免疫于此种剧毒的抗力!即使其他手下各人,也可惜药物排除毒害。

尹剑平有见于此,暗自庆幸不已,心中正自盘算着,如何向对方出手。

却听得床上甘十九妹微微叹息道:“你虽然放轻了脚步,我还是听见了。”

尹剑平大吃一惊,一时木然!

甘十九妹微微嗔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没有事不要来吵我,你怎么又来了?”

顿了一下,她又说道:“我的药,抓来了吗?”

她敢情是把他当成了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了。

在她第二次说话的时候,尹剑平已听出了她的错觉,当时更不丝毫迟疑,气提丹田,飘若­干­虚地己来到了床前,手起刀落。

这一刀按理说,该是何等的快绝利落!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然而,情形偏偏不是如此。

就在这日短刀将下未下之际,一个念头,电也似由他的脑中闲过!

大丈夫作事,理当光明磊落,何得背后出刀?

第二个念头,紧接着兴起!

她此刻负伤在床,我岂能乘人之危?

不!这么做太卑鄙了!

虽说是两个念头先后兴起,然而在时间上却如电光火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举起刀,无力地垂了下来。

然而……另一个念头再次兴起:莫非就这般算了不成?我又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后一个念头,不禁又使得他杀机猝起!

想到了加集在他身上的弥天大恨,想到了那些数不清的血债……断断不能就此罢休。

“甘明珠!”他忍不住出声招呼道:“我找你纳命来了!”

窈窕的情影,在甫一听到招呼自己的名字时,显然打了一个急颤,紧接着转过头来。就在这一刹,尹剑平掌中匕首已电闪似地向她当头落下来。

绝难想象出,床上佳人甘十九妹的手法竟是如此之快!快到出平常情,难以想象!

就在那口刀的刀尖,几乎已经刺中她面颊的一刹那,姑娘那只白皙的纤纤玉手,已经及时翻起来。尹剑平只觉得刀身一震!一股奇大的劲力,借由刀身,迅速地传了过来,几乎使尹剑平这口刀一时把持不住,用力一挣,“当”的一声脆响!

一口­精­钢打铸的匕首,从中一折为二。

力道的余劲,使得尹剑平足下踉跄着向后退出了两步,甘十九妹却已岸然立身站起。

她的惊异可以由那双失神的瞳子里表露无遗。

“你?你是谁?”

尹剑平只觉得那只握刀的手,齐着腕脉酸痛不已,刀是断了,却也不能就此罢手。打量着甘十九妹那张清艳姣好的面颊,尹剑平忽然生出了一片气馁。天晓得,他绝非是生­性­好­色­之人,然而不可否认的,这个女孩子……这张清艳绝俗的面颊,不可否认的,却是他生平所见最美丽的一张脸了。

举手去杀一个美丽的女人,更是难上加难!

尹剑平总算还不曾忘记自己身上所肩负的使命:复仇!

任何情况下,这个使命都不容许他有所变更脱卸!宁可让自己失去理智,宁可让自己感情麻木,这个仇却不容他不报。怒啸一声,他欺身而进,右手猝然向上提起,施出了一招“按脐力”,吐气开声,直向着甘十九妹当胸推出。

他的功力毕竟不可轻视!

掌力一吐,整个的房舍都为之震动起来,窗榻子克克一阵子乱响,这一掌真有雷霆万钩之势!甘十九妹苍白的脸上微现惊异!然而象她这般出身造就,身负不世奇技的女子,似乎对于任何突如其来的事故,都能从容应付。面迎着尹剑平双掌推击过来的轩然力道,甘十九妹右腕霍地向外一扬,那只肥大的衣袖发出了“噗噜”的一声。两股力道,显然一触之下,彼此对消化解于无形之间,然而在当事者二人来说,却是绝不轻松。

尹剑平身子向左面,甘十九妹向右面。显然,两个人都已经事先防止到了一旦功力对消之后的反弹余波。果然,就在他们双方身子方自闪开的一刹,一股尖锐劲厉的力道,有如劈风直下的刀锋,飕然响着从双方身边擦过去。

尹剑平惊幸于自己的及时脱身,甘十九妹也不免大为惊心。她倒不是惊于那股比刀更疾劲的回旋风力,而是有感于对方这个陌生蒙面人的见解与武功。不可否认,这个人的功力,远远超出她此行出道江湖所遇见的每一个敌人,足可与晏春雷相伯仲。

这一个突然的感触,忽然使她想到了来人可能的身分。

“你就是岳阳门漏网的那个弟子,依剑平吧?”

尹剑平呆了一呆,有点奇怪对方何以会把“尹”读作“依”,当然他并不知道这项错误的形成是由于“坎离上人”米如烟的口齿不清所以致之。

“姓依的!”甘十九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在他身上转着:“我猜得对不对?”

尹剑平所以蒙面,正是不愿意让对方看清了自己面貌,所以不出声,是不愿意让对方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在他没有杀死甘十九妹之前,他要完全保持着足以制胜对方的机会。是以,任何一点点细小的疏忽,都可能为他日后的复仇工作带来阻碍与不幸!

甘十九妹顿了一下,冷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尹剑平仍然是一声不响。

他身子向左面斜出了两步。甘十九妹立刻就窥出了他的用心,莲步轻移,把身子半横了过来。

尹剑平顿时被格于形势之外。

高手对招,常常不需要真刀真枪,“大风起于蘋末”,每每可以洞悉于先,对方如是透剔之人,摆上一个姿态,也就足够了。

“我知道了。”甘十九妹注视着他道:“你所以蒙面是怕我认出了你的脸。”

她冷笑了一下,接道:“所以不说话,是怕我听出了你的声音!对不对?”

尹剑平惊出了一身冷汗,仍是闭嘴不吐只字。

“其实这都是多余的,”甘十九妹冷冷地道:“因为自从你的脚步一踏进了这间屋子,就已经注定了你必死的命运!”

她虽是在病弱之中,但傲气丝毫不减!

嘴角轻轻地拉动着,现出了编贝似的一排玉齿,脸上的表情,说明了她有制胜对方的绝对把握。

“不信,你就试试看!”她自信他说道:“我可以断定,你在我手里,逃不过五招之内!”

话声方落,尹剑平已点足而前。

甘十九妹顿时体会出对方身上所加附的强劲力道,忽然她感觉到自己受骗了,因为对方自一开始起,分明掩饰了他的武功门路,那一手“按脐力”纯系“气血之功”!这样很自然地使甘十九妹相信他走的是气血门这一类武功门路,这门功力和“以柔制刚”或极具弹韧的内家功力,是截然不同大异其趣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甘十九妹忽然发觉到对方的突如其来,不免吃了一惊!

其实,她原有极深湛的护身游潜,只须上来调息丹田,即可以阻止住对方猛厉的攻势,然而此刻,即使她猝然提及应敌,也嫌得慢了一步。

慢一步,总比全然没有准备的好。

就在她强劲的护身潜力,还不及瞬息密防的当儿,尹剑平在护体罡锋猛力冲刺之下,已接近到对方身前。他侥幸进身自不会轻易放弃出手良机,右掌霍然向下一沉,点波跃空般地已向甘十九妹咽喉间戳了过去。

甘十九妹再也不敢轻视来人,她在动手过招上来说,极少失算,忽然发觉上了对方的当,心里既惊又忿,但眼前已是短兵相接,不容再施花样。她恨透了这个人,决心要给他一个厉害,是以就在对方手掌方一递到的当儿,遂即施展掌盘功向外封出。她虽是功力极高,可是在动手过招上来说,不能不谓之失了先机,尹剑平攻势又是这等之猛!

一股疾劲风力挺刺直进,迫使得甘十九妹身躯大大地摇动了一下,尤其是咽喉部位,更像是着了一把钢叉般的酸痛,由不住发出了一声骤咳。

如果尹剑平这一式杀手能够提前一刹那进攻,或是他的身形再强向前欺近半寸,那么所得到的结果,甘十九妹是否将因此而丧生,可就不得而知了。可是现在,他仅仅只能给甘十九妹从容还手良机。而就功力方面来说,甘十九妹却是远远驾乎于他之上。

两只手掌“啪”的一声迎在了一块。

十只手指上聚结的力道,紧紧地扭拧在一块,发出了紧密的一阵子骨结响声。

尹剑平原有十分的信心,在他想象中认为,只要容许自己攻进到她身边,猝然施展杀手,必可将对方一举成歼!

他所以如此自信,当然是因为对方甘十九妹目下身体负有内伤,功力自然较前大见逊­色­之故。然而,在他一招失手,与对方手掌相接触之下,才忽然发觉到自己的估计错了。他发觉到甘十九妹即使在有内伤的情况之下,功力兀自大得惊人!

一念之间,使得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甘十九妹以非常之技出入江湖,一出道旗开得胜,连战皆捷、各方武林人物,无不相互传告,望风披靡,因此养成了她极为自负的­性­情。加以她自负丽姿,在动手过招上来说,绝不容许敌人近身,常常在寻丈之内,即可使敌人溅血剑掌之下,像现在这般与敌人手掌贴握的情况,是前此绝未有之事,莫怪乎她一时面现娇忿,引为大羞了!

两个人像麻花卷儿般的,一连扭了七八个转儿。

尹剑平终于感觉出内在功力的不足与对方抗衡,就在他意图翻身挣扎开的当儿,突然被甘十九妹反手扣住了胳膊。这一手招式,甘十九妹施展得极为利落,在她反手扣压尹剑平于掌下时,更发挥了她高妙的技能,熔功力与技巧于一炉,使得尹剑平不得不束手就擒。

尹剑平固然是功力未曾丧失,然而除非他甘心雌服,否则一经力挣,这只胳膊可就休想保存。强劲的内力互搏,使得他频频喘息,脸上也现出了汗珠。反之,甘十九妹却还比他镇定多了。只是她的情形,也并非很轻松,老实说能赢下这一仗,对她绝不轻松!

“姓依的,你可服输了?”

尹剑平一面喘息着,心里却疾电般地转着念头!

他怎能就此服输?

怎能服输?

服输不仅代表“耻辱”,更代表了“死亡”,他还不想死,更不能死。

“你还不说话?”

尹剑平脑子里飞转着如何脱困的念头,故意地挣了一下,当然对于他来说,这种动作的结果,只有自讨苦吃。果然甘十九妹手上着力,把他不甘雌伏的身子按了下去。然而,她虽是极为­精­细缜密之人,亦不免又再度地上了尹剑平一次当。

天下哪里有自讨苦吃的道理。尹剑平所以自讨苦吃,是有用意的,因为他已经由痛苦的情况里,体验出对方功力的着重之点,也体会到自己那只胳膊主要受压的部位。根据以上的结论,他遂即很快地作了一番新的检讨,以备必要时的出手脱困。

甘十九妹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打量着他,冷冷地道:“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她略似费解地又道:“你刚才进来的时候,我误当你是我手下的那个跟班儿阮行,你已经接近到我身后,那时候你明明可以出刀杀我,以你功力来说,那是极其简单轻而易举之事,但是你却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顿了一下她冷冷地又道:“是你不愿意背后出刀?抑或是有别的原因?”

尹剑平在谛听对方一番道白之后,越加地体会出对方的谨慎机智,更不敢擅自启齿,以防露出了破绽,予对方可趁之机。

甘十九妹经过一番激动之后,此刻心情已经平静下来,本来吗,像她这等心胸器量,武功造诣之人,是绝少盛气凌人的。现在,尹剑平这个人,已提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反倒不甘心立即把他下手处死了。

“你以为你不说话就算完事了,”她冷笑道:“我偏要你不能趁心如愿!”

手指微移,改向尹剑平腕上脉门。一阵酸麻感觉,起自尹剑平足心,使得他顿时打了一个冷战,全身遂即大大地动荡起来,焚心刻骨般的痛楚,一刹间传遍全身。铁打的英雄,也是难以当受!尹剑平虽是紧咬牙关,强自忍受着,奈何那加在周身的痛苦,有如是万千条附骨的蛆蚁在啃噬着,极短的一刹之间,已使得他通体为汗水所湿透,他万难当受得住,遂即发出了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冷笑一声,道:“你到底出了声音了!”

尹剑平仍然紧咬着牙,只是情非得已地由鼻子里发出呻吟之声。

甘十九妹道:“我有几个问题,你如果据实回答我,情况将会好得多,否则你的罪就受大了。”

尹剑平在万蚁附骨的痛楚里,只是提吸着丹田里的真力,惟恐一旦涣散,那才是真正注定了悲哀的命运!

甘十九妹说出了她心里的疑惑,道:“你怎能无惧于我‘丹凤轩’的剧毒‘七步断肠红’?说。”

尹剑平以一声呻吟,取代了回答。

甘十九妹心念微动,遂即将扣在对方腕脉上的手指,轻轻移开了一些。在她以为这么做,可以减少对方痛苦,便于彼此对答。同时她也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好奇,伸出另一只手,想去揭动遮在对方脸上的那袭丝巾,倒要看看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哪里想到就在举手移动之间,对方却把握着此一刻异动。尹剑平猛然向左面一闪!这种动作,在甘十九妹看来是极其不智的,因为有拼着折断右手的危险,事实上那只右手,尚在对方倒拧把持之下的。

尹剑平当然不可真的自断右手。

他拼受一时之痛,却在身躯侧闪之中,已把左手翻了起来。只一下,已经搭在了甘十九妹右腕上。这一次他为了争取逃命之机,不得不施展最厉害的手法:“金刚铁腕”之功。

甘十九妹虽说是功力­精­湛,只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曾会想到对方在这般情况下,居然还能施展出救命绝招,她尤其没有想到,对方所施展的竟是极具功力的“金刚铁腕”之功。

一阵刻骨铭心的奇痛,刹时间加在她那只右腕之上,以眼前情形而论,一任她施展如何快速的应付手法,即或是提聚真力以图对抗都太晚了!毫无置疑地她确信如果自己再不松开擒着对方的那只手,那么对方那只胳膊固然是完了,而自己的这只手腕也何能幸免!

只有傻子才甘心与对方玉石俱焚!

事情的发生再快也不过,简直不容你思虑,如果不想“断手”,只有“放手”之一途。

甘十九妹极不甘心地“哼”了一声,松掌退身。

尹剑平目的既达,哪里还敢再在这里多耽搁?他已经尝到了对方姑娘的厉害,并确信对方在对付自己的过程里,根本未尽全力,一旦惹怒了她,即使在她不利的情况下,要想杀害自己这样一个人,也绝非是什么难事。

是以一招得手,再也没有第二个念头。充斥在他脑子里的,却另有一个“逃”字!就在甘十九妹松掌退身的一刹,尹剑平已施展“铁手穿墙”,奋身而起,直向正面紧闭的窗扇扑去。

事情的发展未尽于此!

就在尹剑平身子将起未出之际,蓦地门外人影一闪,那个红衣跟班儿阮行,却在这时扑进来。目睹房内这般情形,他不禁大吃了一惊,怪叫一声,右手倏起,打出了他们“丹凤轩”的绝门暗器“丹凤签”。

“哧!”一股尖风,似有红光一闪而逝。

紧接着窗扇子“哗啦”一声碎响,尹剑平全身已飞跃着破窗而出。

慢说是一扇窗,就是一扇门,一堵墙,在尹剑平这般功力之下,也必将破碎无疑。阮行怪啸一声,追向窗前,心里却又记挂着甘十九妹,不知她是否受伤了!只是那么略一迟疑,再扑向窗前,已失去了对方的踪影。阮行怒叫着,正要翻窗掠出。

甘十九妹轻叹一声,唤住他道:“算了,让他去吧,来不及了。”

阮行打量着她,惊吓地道:“姑娘,你可好?”

“没什么,”甘十九妹缓缓坐下来道:“姓依的!哼……他一定就是那个依剑平。”

阮行道:“依剑平?”

“不错,就是岳阳门内,杀死盛氏兄弟的那个人。”

她冷冷地接着道:“他像是一只隐在暗处的狐狸,随时乘虚而入,将会想尽办法与我们做对。”

阮行先是一愣,遂即冷冷地道:“姑娘大可放心,这一次他无论如何是活不成了。”

甘十九妹道:“你是说……”

阮行肯定地道:“他已中了我的丹凤毒签,只怕­性­命不保!”

甘十九妹道:“你确定打中了?”

“确定!”阮行道:“伤在他的后胯,万万不会看错。”

甘十九妹聆听之下,脸上现出了一种淡漠的表情,并不曾有丝毫喜悦的神采。

“这么说,他­性­命休矣!”

她轻轻他说了这么一句,遂即发出了一声叹息。

阮行一怔:“姑娘,莫非你不打算要他即刻就死?”

甘十九妹眼睛迟滞地移向阮行,黯然地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姑娘!”阮行显然大惑不解。

甘十九妹摇了摇头道:“不知道,我只是……唉!我只觉得心里很乱!”

说到这里,她显得很气躁地站起来,走到了茶几旁,端起了一只杯子。但是她并非是口渴想喝茶,遂即把拿在手里的杯子又放下来。

阮行惊讶地一直在打量她。

甘十九妹脸上忽然飞起了一片红潮,含着“责怪”意识的眼光,狠狠地盯回过来,阮行吓得忙把眼睛移向别处,可是他仍然解不开心里这个疑团,过不了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向甘十九妹。

现在甘十九妹已似乎能控制心里激动的情绪了!

“阮行!”她略似责怪地道:“我不是再三关照过你吗,这种丹凤签,要尽量少用,不可轻易出手吗?”

阮行怔了一下,道:“可是……卑职并没有轻易出手,那个姓依的不是几乎还伤了姑娘你吗?”

甘十九妹脸上又微微红了一下。

她为什么脸红,阮行固然不知道,只是他却知道这是她以前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现象,是以越加地感觉到好奇!

“为什么这么盯着我?”甘十九妹气馁地又坐了下来:“我的药可抓来了?”

“都抓来了,”阮行道:“我这就去给您煎去。”

甘十九妹摇头道:“不急,等一会再去煎吧。”

说着她轻叹一声,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你施展丹凤签?”

“这……”阮行喃喃道:“是否因为含有剧毒‘七步断肠红’的关系?”

“那倒不是,”甘十九妹道:“那是因为我出战一向不愿意以暗器取胜对方,再者这丹凤签为我丹风轩最杰出独一无二的暗器,承轩主再三关照,千刀不可轻易施用……如果这个姓依的果真中签,身死荒野倒也罢了,否则一人人下,以此对我们师门有所诋毁作难,却是大大有损‘丹风轩’的威名声望!”

阮行怔了一下,他倒没想到会有这些顾忌,心里不服,却也不能再与争论。

甘十九妹这一刹似乎感情甚深。

“还有……”她断断续续地道:“这个人虽是蒙面进来,但他居心仁厚,不同于一般宵小……”

“这又为什么?”

“你哪里知道,”甘十九妹喃喃道:“他原是可以下手杀死我的,只因为他是个不失仁义忠厚的人。”

当下,她遂即将方才情形说了个大概。

阮行听后苦笑一下,道:“姑娘,你的心怎么忽然又变软了,这人如果真的心存仁厚,也就不会对姑娘出手了。还有,他为什么要蒙面进来?足证明他是个行为诡秘狡黠的人。”

“你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说到这里,她微微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道:“这个人确是一个难以捉摸、飘荡不定的人,只是我实在想不透,他为什么可以不惧‘七步断肠红’的毒香?”

阮行谛听之下,顿时一呆道:“嗯,这倒是一件怪事,卑职也是深深不解。”

甘十九妹道:“虽然如此,并不能证明他也能解开身中暗器上的毒,我看他很可能不治身死!”

阮行喜道:“果真这样,我们岂不去了一个心腹之患,只等姑娘玉体复原,就可上淮上去找那个樊钟秀,杀了他,也就可以回去复命了。”

甘十九妹惋惜地道:“这几天我心里一直念着这个依剑平、那是因为我一直假想他是我一个劲敌。事实证明,他果然是一个厉害、尤其心智更不在我之下的劲敌。阮行,你可知道,我一直希望着能有这样的一个敌人,可是现在,却由于你的横加Сhā手,使他死于非命,也使我少了足以与我抗衡的敌人。”

言下不胜痛惜!

阮行谛听之下,似懂非懂地只是翻着白眼儿。

甘十九妹遗憾地看着他,喃喃道:“你的功力还差,有一天你的武功如果能达到我的境界时,你就会感觉到该是多么的寂寞……即使在广大的人群里,你也会感到你是多么的孤独!”

阮行以为建了大功,却未曾想到,反倒落了一顿教训,他忽然感觉到自己以往对于这个姑娘的判断完全错了。以往他一直以为甘十九妹是个冷若冰霜狠心辣手的姑娘,就从来不曾看见过她姑息过一个人或是一件事,然而对于眼前这个人,她却存有显明的姑息之意!为什么?

阮行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

顿了一下,他才喃喃道:“姑娘如何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杀死盛家兄弟的那个人?”

甘十九妹道:“错不了,因为他擅施‘金刚铁腕’之功,如今这门功夫,只怕在武林之中已成了绝响,坎离上人一死,除了他以外,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她忽然想到了坎离上人对这个人的一番介绍,足可证明这个依剑平学兼数家之长,留下来确是自己一个大害,只是一想到他果真这么就死了,心里头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之感!

对于尹剑平的生死,她觉得实有一查的必要!

“阮行!”她忽然想起来道:“这附近可有别的乡村市镇没有?”

阮行摇头道:“没有,最近的‘马头沟子’也距离这里有四五十里,况乎前道坍桥,已不能行走……再说姑娘你身体还没有复原,何不在这里多住上几天,等到身体养好了以后再走?”

甘十九妹摇摇头道:“你会错意了,我是在想这个依剑平可能的去处。”

阮行点头道:“卑职以为……”

甘十九妹道:“我原打算至迟明天就要走的,现在为了他,我们不妨多留两天,如果他没有死,倒要看他下一步的动静如何?”

阮行冷笑道:“姑娘放心,他活不过明天的,我一定把他的尸身找回来。”。

说罢向甘十九妹抱拳告辞,转身步出。

人的“心境”随时都会由于“心情”而有所变迁的。

心情好的时候,鸟语花香,海阔天空,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使人振奋活跃,处处充满了生气!反之,大地狭窄,一切都充满了绝望。情绪的低潮,更像是紧紧握在你喉咙上的两只手,使你喘不过气,有一种被窒息的感觉……

尹剑平就是这样。

当他发觉中在后胯间的那支暗器,竟是出自“丹凤轩”独家秘制的暗器“丹凤签”时,他生命的强烈意志,开始动摇了。

现在,他厮守在这棵松树下面,仰视着穹空里的一钩寒月。沐浴在砭骨的寒风里,心里感受着“死亡”的­阴­影,更有说不出的感受!除非有“奇迹”出现,他预计着自己的生命,不可能再挨过以后的十二个时辰。

事实上,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功效,在以往无数受难者身上所发挥的威力,他已屡见不鲜,自然不会幻想着对自己会有什么意外的不同。然而,有一点,他却可以自信,那就是,这种毒药的强烈效果,由于他本人对它了解得太清楚,而事后又经过有效的控制,使它的毒­性­发作较为缓慢,这一点,他自信已经做到了。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舍弃奔驰而改为静坐的缘故。

现在经过了小半个时辰的运功之后,他已将下­体­的剧毒,整个地控制在腰胯间的两处|­茓­道里,并以“镇元功力”,将本身二十七处|­茓­道予以封锁。这么一来,他自信已经尽了能力,而且可以断定,最起码,在天亮以前,不会毒势发作,而倒毙就地!

其实,他之所以能逃出甘十九妹的双手,苟活到现在,已属万幸!由于方才与甘十九妹的徒手相搏,使得他更认清了对方这个姑娘的实力,用“大得惊人”四个字来形容,并不过分!自己竟能全身而脱,实在已是不幸中之大幸!

“幸运”并非是常常跟定一个人而穷追不舍。这就是尹剑平对于眼前的遭遇,而有所悲哀的缘故。

他不是一个娇生惯养的人,以往的岁月,无时无刻都充满惊恐,殚­精­竭虑地在求生存,在使自己达到生命中更上一层的“强者”地位,这些过去,已足以养成他“临危不乱”、“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磊落胸襟!

徒步二十里,居然不曾看见一户人家。

他发觉自己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选择错了路,如果由另一个方向前进,可能情形就不同了,然而现在却不能再回头走,因为那样,保不住在半途,就会毒伤发作,而倒毙中途了。

夜幕深垂下的荒野,看上去一派凄凉!

几声野狗的长吠,几点明灭的磷光鬼火,勾画出一片­阴­森气息,任何人身处在这个环境里,都会感觉到“死亡”的接近,“生命”的脱离与遥远!

这里的地势,东边是一脉连续延绵的高山,两边是一片草原,看起来都不便于行走。只有南北向,衍生着一片松树,有一条勉强可供车行的荒凉驿道。

尹剑平在长时的冷静分析之后,重新站起来,步向那条荒凉的驿道。

这条路通向何处,他浑然不知,但是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继续向前盲目地走下去,他不敢放步奔驰,因为那样一来,毒势将会很快地发作,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前进。如此他一直前进了百十丈。这个距离,在平常时候,只需连续十几个纵身即可达到,但是此刻他却走了很久,打量着前面,更不见一户人家。

尹剑平停下来喘息了一阵,伸手摸了一下伤处,湿湿的像是淌了很多血,那伤处附近,手触处一片麻木,丝毫没有知觉,更象为剧毒所感染。他心里微微一惊,知道这是毒伤发作的前奏,以此速度,也许用不了一半个时辰,就可能攻开自己的几处|­茓­道,那时情势可就不堪设想!如果毒气一旦攻入“气海|­茓­”,上染心脉,就算是华佗再世,也休想再能保全住他的活命!

十一

尹剑平站定了身子,只觉得一颗心跳动得异常剧烈,手握之处虚浮淋漓,­唇­舌之间,更觉得­干­裂极渴。一想到要喝水,耳中却情不自禁地听见了淙淙的流水声音。声音来自左边那片起伏的山坡地带,尹剑平仔细地谛听了一下,遂即改向左边前进。

他一只手持着那口玉龙长剑,以剑鞘为杖,拄着地面,尚能保持着身躯的稳定!如此前进了数十丈,眼前流水声更加清晰在耳,等到他步下了面前的一片高地,赫然看见了那正前方的一汛流水,月光下,那弯流水,就像是一匹缎子般地迤逦舒徐,水面映着月­色­,反­射­出千万点星光,更像是群鱼掠波所泛­射­出的点点金鳞。

尹剑平渴望着喝几口水,乍然发现了这湾流水,­精­神顿时一振,遂即以手中剑鞘,拔打着眼前的芦苇,向水边走近去,足下已步入浅水之中。

当他伏下身来时,水面上倒映着他的脸,蓬头散发,状极狼狈,这副形象,不禁把他吓了一跳!他单手掬水,就口吮吸了几口、只觉得水质清冽甘芳,不似寻常河水,这附近大山环抱,必系山上白雪融化后汇集山泉冲流成溪,只不知这条溪水通向何处?可有舟揖之利?

想到这里遂即站起身来,四下里打量一番,奈何却有碍着眼前参差的芦苇,却是看它不清,尹剑平正侍抽剑出鞘,斩翻附近芦丛,不意手方握住剑柄,耳边却听见了一阵悉索之声,即见侧面数丈处,似有一巨大物件行过,身过处,芦苇向两面倾翻过来,一阵悉索劈拍作响。

尹剑平眼下已是惊弓之鸟,当不得任何惊吓,乍见此情景。忙即把身子蹲了下来,就一手用剑鞘分开眼前芦枝,继续向前观察着。

那大物件,并非是什么蛇蟒怪兽,却是一叶两头高翘,至为轻便的平底方舟。尹剑平心中一怔,倒是想不透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竟然会有人涉水行舟,却是怪事一件。随着小舟过处,眼前亮起了一片灯光,透过芦枝之间的空隙,尹剑平看见了高挑在船尾的一盏油纸风灯。那个­操­舟的人,手持高篙,站在船边,似乎正自聚­精­会神地在观察着什么。

尹剑平心中一喜,暗自庆幸自己苦候长奔之后,终于找到了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未必就是自己的救星,起码总可以帮助自己逃脱过眼前一时之困。

想到这里,正待出声招呼,却见那人在灯下作出了一个轻细谨慎的动作。首先他极为轻微地收回了手上的长篙,把身子缓缓地蹲了下来。这种动作,倒使得正要出声的尹剑平不便开口出声了。双方距离约有三丈左右,只因为当中隔着大片的芦苇,那人在明处,尹剑平在暗处,是以尹剑平可以隐约看见那人,那人却不能看见尹剑平。

几只蝶蛾在灯下飞扑着,此时此刻,当得上万籁俱静,只有湍急的流水,偶尔发出些声音,夜深风寒,浓重的寒意,阵阵的侵袭了过来。尹剑平一双裤脚深耀入流,衣衫亦湿,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伤处更是隐隐作痛。然而眼前的这一人一舟,却激发了他的好奇之心,决心要窥伺一个究竟。

那人一袭粗布青衣,头戴大笠,浓眉大眼,仪表堂堂,上身披着半截棕蓑,腰悬鱼篓,分明一副渔家打扮似的。只是那英挺气质,却非寻常渔家子弟所堪比拟。

这时见渔人由身上拿出来一个小小竹筒,信手一晃竹筒一端,即亮起了一团火焰。随后他探手出去,即把燃有火焰的竹管套Сhā在水面上原已设好的一根竹签上,顿时水面上下,各现出笆斗大小的一团火光。这人遂即由身上取出了一根系有竹节的丝绦,信手绕了一个套结,以系有竹节的一端紧持手中,却把那套结的一端置入水中。

看到这里,尹剑平也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过是一个寻常的渔人,正在从事例行的捕鱼工作而已,只是对方何以会有这种奇特的捕捉方式,他却是未曾深思。只因腰胯间伤处痛楚难当,猛可里象是抽了筋似地一阵抽痛,足下一跄,“噗通!”踏了一个水花。那人正在聚­精­会神地观察着什么,聆听之下,惊得一惊,顿时站起身来。

尹剑平既已现形,­干­脆也就不再掩饰,遂即现身步出,出声招呼道:“仁兄!”

那人乍见尹剑平又是一惊,以手按­唇­“嘘”了一声,尹剑平忙即止声。

披蓑人向他怒目看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遂即缓缓又蹲了下来,也就在这人身子才自蹲下的一刹,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一条黄影自水面翻纵而起,冒了个高儿,却向丈许以外疾流之中,扎落下去。

那人在黄影甫现时,惊呼一声,整个身躯快闪直出,极为快捷地抢落向水面!只见他单足一点水面芦尖,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头巨鹰般地抢向疾流,信手一抓,抓向空中那条黄影,却是慢了一步,眼前水花一溅,却被那物件入水逃去无踪。尹剑平方自看出空中黄影,像是一条极为粗大的巨鳝,细鳞阔口,粗若人臂,端的不可多见,眼看着它入水逃逝,不觉甚是遗憾。心中正自痛惜内疚,面前人影一闪,那披蓑渔人,已然站立眼前。

这人虽说是一身重笨蓑衣,可是观其来去,却不嫌丝毫笨拙,来去如风,分明轻功一流身手。尹剑平内心固然惊异万状,奈何胯间伤势,可能因着了水,一经发作痛苦难当!他实在无能兼顾许多,嘴里痛呼一声,足下又打了一个踉跄,却把手上连鞘的一口长剑,力Сhā水内,才稳住了前跌的身子。

那人一张发怒的脸,原似正要发作,或许是发觉到尹剑平的动作有异,表情怔了一怔,掩忍着心里的怒火未曾当时发出。

“你这个人……”那人打量着尹剑平不胜惊异地道:“你怎么了?”

尹剑平这一刹,只觉得伤处抽痛,如万蚁附骨,简直是难以忍受得住。

当下犹自挺身道:“在下身中镖伤,急须延医求治,仁兄可肯载我一程吗?”

那人一双目光,很快地在对方身上转了一转,由他身形外表断定他所说非伪,顿了一下才开口出声道:“你是从哪里来的?”

尹剑平强行忍着身上的痛楚,说道:“福寿居。”

三字出口,只觉得胯间一软,足下一跄,再也挺立不住,直向水面上倒了下来。那人表情一惊,身形略晃,已扑到了他身边,猝然伸手抓住了他一只胳膊,及时制止他倒下的身子。

“走!”那人说:“我们上船去再说。”

紧接着身形己腾空跃起,尹剑平由对方那只接触的手,体会出这个人臂力甚大,看着他拧腰腾身之势,可知他身手不弱,当时也就配合他的起落之势,即时点动足尖,三数个起落之后,二人己双双落身于小舟之上。那叶平底方舟,猝然落载了两个人。不停地在水面上摇晃着,直似要翻转过来。却见那人身子向前踏进一步,双腿分跨着略微向下一蹲,水波在船头上扬起了一片浪花,顿时平定了下来。

尹剑平这时已忍不住坐向船板,见状点头赞许道:“仁兄好俊的功夫!”

那人却将高挑在空的一盏灯取下来,照向尹剑平脸上点头道:“你说身中镖伤,在哪里?”

尹剑平指了一下伤处,那人就近细看了一下,顿时神­色­一变道:“是毒药飞镖吗?”

“大概是吧!”说了这句后,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呻吟!

那人道:“既然是毒药飞镖,却要有解毒的药才成,你可有解药?”

尹剑平强力提运着真气,不使毒气上攻,谛听之下,摇摇头道:“没有,小哥,这附近有外伤的大夫没有?我……我可是支持不住了!”

那人年岁约在二十六七,与尹剑平相差不多,一副年轻人的直率纯朴,却绝不笨拙,举止更似极为­精­明。

听了尹剑平的活,他摇摇头道:“不不,这附近根本就很少住家,更别说伤科的大夫了……”

说罢细看了一下尹剑平的伤,皱眉道:“所幸伤在下盘,要是别处,只怕这时,早已发作了!”一面说,他遂即骈起中食二指,一连向尹剑平伤口处附近的几处|­茓­道戳去。

他一连点戳了几处地方,才惊异地看向尹剑平道:“原来你已先把这几处的|­茓­道封闭?”

尹剑平十分佩服地点头道:“不错……这么看来仁兄诚是高明了!”说着喟然叹息一声,接道:“在下所中毒伤,非比寻常,如非我先已将各处|­茓­道封闭,又已止住流血,现在早已丧命,只是……唉……看来也没有什么大用……”

那人一双浓眉紧紧颦着,冷冷笑道:“这也很难说,人不该死五行有救,要是你没遇见我呢,岂非要暴尸荒野了?看来我们倒是缘分不小!”

说罢即由水上把先时Сhā在竹签上的火种摘下来,就手熄灭收入怀中,即由船边拿起长篙,径自将这艘平底方舟撑向溪流。水势湍急,小舟被冲得横出了老远。小舟在水上一连打了几个圈子,才认定一个方向笔直前进。

尹剑平一只手扶住了船上柱子,把身子倚向正中船篷之上。却见小舟在那人­操­持之下,在水面上一泻如箭,经过了一条狭窄弯道,才见开阔,水流既缓,舟行也就平稳了下来。

那人才得闲儿,扭过脸看着尹剑平道:“还没有问你姓什次?”

尹剑平说道:“尹,伊尹之尹!仁兄贵姓?”

那人顿了一下道:“我姓吴。”少顿接道:“怎么样,忍得住吗?”

尹剑平道:“忍是忍得住,只怕毒势发作,时间一久可就麻烦了。”

那人一笑道:“这可就看你的造化了!”

尹剑平听出对方话里有话,不禁神情一振道:“吴兄的意思是……”

姓吴的道:“你刚才问到这附近可有伤科大夫,其实这话是多余的,即使是有,也只能医治寻常刀伤,像你这等毒药镖伤,哪一个又懂得医治?”

尹剑平失望地道:“吴兄说的是,只是在下心里存着万一的指望罢了!”

姓吴的摇摇头道:“一点指望也没有。”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那……可怎么好?我们这是去哪里?”

那人道:“且先回到我住处再说。”

尹剑平道:“吴兄住处远吗?”

“不远,就快到了。”说时伸手向前面指了一下:“就在那前面。”

尹剑平道:“吴兄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姓吴的摇摇头道:“没什么人,就只有我卧病的一个老娘。”

尹剑平心里一阵失望,暗忖着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把我带回家去?心里虽是这么想,嘴里却不曾道出。

那人叹息一声,说道:“我娘这个病,是长年累积下来的,一时也好不了,只是这么拖着了!”

尹剑平无­精­打采地道:=就该找个名医求治才是。”

“名医?”姓吴的“噗哧”一笑道:“谁是名医?我娘就是名医!”

“你娘?”尹剑平惊异地道:“吴兄,你说什么?”

“我说我娘就是最好的大夫!”

尹剑平怔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慢着!”他重复追问道:“你说你母亲本人就是个为人治病的大夫?”

“不错!”姓吴的说道:“是个最好的大夫!”

尹剑平抱拳道:“失敬!失敬!吴兄你这么说,我心里就踏实了。”

那人微微一笑,说道:“你可也不要高兴太早,这话可难说得很,什么事都保不住会有意外。”

尹剑平心头又是一沉,道:“这话又怎么说?”

姓吴的道:“很简单,我娘虽然说得上是医中圣手,但是在这个地方,却并没有外人知道,到时候她老人家是不是答应给你治伤,还很难说。”

尹剑平没有话说。

姓吴的道:“就算我娘答应看你的伤,是不是就能解开了你所中的那种毒,这也很难说,所以这一切只有看你的造化了!”

尹剑平苦笑了一下道:“吴兄说的不错,这确是事先无法知道的事情。”他接着叹息一声道:“真要如吴兄你所说,那也只怪我命当如此,夫复何言?”

姓吴的收回手中长篙,倚向尾舵,眼睛看着他道:“不过,你也不要太失望,我娘真要是医不好,只怕很少有人能医得好,你就是再去别处也是枉然!”

尹剑平点头道:“吴兄你这么说,我倒是安心了,请教吴兄你大名怎么称呼?”

姓吴的道:“这个,我叫吴庆,庆祝的庆,老兄,你看来武功不弱,想必是武林中人了?”

尹剑平感叹一声,道:“亡命天涯,九死一生,败军之将,再也不敢称勇了!”

“这么说,你是为仇家所迫了?”

“这,”尹剑平不得不承认道:“就算是吧!”

他随即转变话题道:“吴兄分明高人,何以这等打扮,想是一隐者了。”

吴庆一笑,摇摇头道:“什么高人不高人,隐者更当不上,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娘是个病人,这里地僻人静,很适宜让她老人家养病,我呢,虽是粗通武艺,却也不能拿来当饭吃,打打鱼,倒也安闲。”

尹剑平翻了个身子,轻轻哼了一声!

吴伏皱了一下眉道:“又痛了?”

“还好!”尹剑平手抚伤处道:“府上到了吗?”

吴庆看了一下道:“快了!”

尹剑平道:“方才听吴兄这么一说,可知令堂必系一个有分寸教养的长者,既­精­通医术,又为什么不悬壶济世,造福乡梓呢?”

吴庆呆了一下,张­唇­欲说,却又临时止住,遂道:“我方才已经说了,我娘是身染疾病之人。”

尹剑平点头道:“这么说,令堂何不自己医治一下呢?”

“唉!”吴庆苦笑道:“当然为自己治过了!”

说到这里,目光里略似责怪的,看着尹剑平,“说起来,这还要怪你!”

“怪我?”尹剑平一时为之瞠然!

吴庆道:“你听我一说也就知道了。”顿了一下,他才又接道:“我母亲所患的乃是百年罕得一见的‘风毒症’!”

“风毒症?”尹剑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这是发自云苗族的一种怪病。”吴庆道:“我母亲早年在苗疆停过一段时间,同先父从事医疗工作,但不慎为当地风毒所中,真正发作,却是近十年的事情。”

尹剑平道:“什么是风毒?”

吴庆说道:“野花盛放,花香互传,再为当地瘴毒所侵,随风四散,中人无知,累积成疾。”

“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怪病!”

“可不是。”吴庆皱着双眉道:“这种病怪在病者平时不知,春夏时节和好人一般无二,只待一过中秋,病势才行发作,入冬就更为厉害,发作时候,遍体生出桃红斑块,全身麻痒不堪,每一根骨头都软麻无力,真是一种奇怪的现象!”

尹剑平一面提运着下腹真气,奇怪地问道:“这种病莫非就……没有医治的方法吗?”

“有!”吴庆说:“是我父遍查医籍,拜访高明,才得了一个方子,这个奇怪的药方,除了数十种希罕草药之外,最难求的却是那个药引子!”

“什么样的药……引子?”

吴庆道:“那个药引子需要百年老鳝王一条,取其血膏为引,才得成药。”

“啊……”尹剑平忽然明白过来,一时作声不得。

吴庆苦笑了一下道:“我父亲故世之后,我呣子穷数年之力,足迹走遍大江南北,遍搜穷乡僻壤,为的是找寻一条百年鳝王,只是哪里找得着?我娘的病也就一年重似一年!”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叹息了一声,又道:“我娘固然是心灰意冷,不再存指望,我虽力图振作,却亦是无可奈柯,哪里想到迁居来此之后,却意外地发觉到,这积翠溪附近,盛产鳝鱼!”

吴庆的脸上忽然生出了光采,尹剑平却内疚得垂下头来。

“这么多年来,我早已熟悉了捕鳝的经验!”吴庆说:“经我四处探察结果,断定就在这积翠溪上流水源处,藏有一条老鳝,观其洞|­茓­,断定这条鳝鱼,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年岁,是我用尽苦心,耗费了许多时日,才将它引到浅水芦丛,因知这类老鳝,喜食翠皮之蛙,又爱水中弄月,我熬费苦心,故布疑阵,不意第一次我心太急,被它逃脱,第二次,也就是刚才你所看见的那一次……”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沉痛地道:“这一次按理说,它是无论如何也不该逃掉的,却又遇见了你。”

尹剑平频频苦笑,却也无话可说。

吴庆道:“这类老鳝,­性­又通灵,复又多疑,好不容易我看着它将要上钩入套,却被你发出的水声所惊,临时受惊脱逃,看来再要擒它,又不知什么时候了。”言下频频摇头叹息不已!

尹剑平愧疚无已地道:“这件事纯系我的冒失……我真是太大意!”

吴庆看了他一眼,哼道:“当时我真恨不能给你一个厉害,可是看见你这副样子,气也就消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当然不能怪你。”

尹剑平歉疚道:“话虽如此,我却是内疚万分……”

吴庆道:“你也不必这样,好在,这条老鳝的习­性­,我也摸熟了,它虽逃过了今天,逃不过明天,早晚我一定能够把它擒到手中,只是……”

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遂即关照尹剑平道:“这件事你可不能在我娘面前提起来,否则再想要她老人家为你疗伤可就万难了!”

尹剑平皱了一下眉道:“为什么?”

“这还要问?”吴庆苦笑道:“今天晚上她老人家还指望我能捉到那条老鳝回去,我看她八成一夜都没睡觉。”顿了一下,他才又叹息一声接道:“如果她老人家知道是因为你的缘故才功败垂成,还岂能为你疗伤看病?所以你千万不能说,否则的话,一切后果我可不负责。”

尹剑平黯然点头道:“吴兄既这么说,我也不提就是了。噢……府上快到了吗?”

“已经到了。”

一边说,吴庆弯过了舵来,小船缓缓地向着岸上靠去,尹剑平乍然发觉到眼前敢情来到了一个孤处波心的陆台坡地。

月­色­下,只见这片地异常幽静美雅,在一片芦苇缭绕里,响起了起落和谐的蛙鸣声。这是一个孤处水面的小岛,极小的小岛,看过去顶多只有六七丈见方。

吴庆用力地撑船上岸,然后扔下了篙,走过来扶起了尹剑平道:“来!我扶你下去。”

尹剑平实在也不能再客气了,点点头道:“有劳。”

吴庆扶着他下了船,往前走了几步,就看见一间竹舍耸立在小岛正中,除了这间竹舍,全岛再也找不出第二间房屋,这间竹舍,必然就是吴家了。

一只黑狗扑过来大声吠着。

吴庆连声驱着,一面向尹剑平道:“我娘果然还没睡,且先到我房子里躺下再说。”

尹剑平这一阵只觉得伤处疼痛不堪,感觉到一团热气直向上冲,情知毒­性­已发,当下忙自运提真力,强行压制着,一时连话也说不出来。

吴庆扶着他绕向竹舍左边,踢开了一扇门,进入一处尚称宽敞的房间,摸着黑先把他扶到床上睡好,才转身外出,就门框上把悬着的一盏灯拿进来置好。

尹剑平倚在木床上,只是呻吟不已。

吴庆把灯端过来,向他脸上照了一下,惊道:“啊!想不到这么快就发作了,这可怎么是好?”

一面说,他忙把他鞋袜脱下,还为他解下了身后那个沉重的背包,连同尹剑平手上的那口玉龙剑一并放好。

尹剑平苦笑道:“兄弟……我这身衣服都湿透了……实在不好拜见令堂……”

吴庆道:“不要紧,来,先换上我的。”

于是取出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裤为他换好,手足接触时,吴庆发觉到他周身火热,心里也不禁着起慌来。

等到一切就绪,吴庆扶着他睡好,遂道:“你先歇着,我这就去请我娘去。”

尹剑平点头道:“多谢!”

忽然门外传来声音道:“用不着请,我来了。”

紧接着一片灯光,从门外溢进来。

一个­鸡­皮鹤发,手持鸠杖的瘦削老妪,已现身门前。

尹剑平猝吃一惊,单臂力撑着坐起身子,却见吴庆已张惶地赶了过去。

“娘!”吴庆惊异地道:“你老人家怎么起来了?”一面说着话,他赶忙用手去搀扶那个老­妇­人。

不意,那老­妇­人却倔强地后退了一步,道:“你别管我,我还有话问你。”

说时,这个老­妇­人把另一只手上提着的一盏灯高高地举起,一片灯光照在尹剑平脸上。

“我问你!”她忿声说道:“这个人是谁?”

尹剑平至为尴尬地道:“伯母,我……”

“你不要开口,”老­妇­人忿忿地转向吴庆道:“你说。”

吴庆面现肃容地道:“娘,这个人为仇家所迫害,身中毒药暗器,你老人家要是不救他,他可就活不成了!”

老­妇­人用浓重的鼻音冷笑着,一面抖颤颤地走进来,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你这个孩子……”她狞厉的目神,却狠狠地盯向吴庆道:“娘平常是怎么关照你来着……真个不长进的东西!”

吴庆顿时脸上现出畏惧之­色­,垂手道:“儿子不敢,娘……这个人生命垂危,请你老人家务必要……”

老­妇­人Сhā口道:“你不要多说……我比你清楚,娘活了这么大,什么没见过……”

一面说,她频频冷笑不已。

尹剑平睡在床上,打量着这个老­妇­人,只见她面­色­苍白,满脸皱纹,可怕的是在她脸上手上颈项上,都似有一块块的红­色­斑块,衬以她形销骨立的瘦长身材,简直形同鬼噬一般!

那双眼睛,闪烁在下垂过长的眼皮里只剩下豆大的两点瞳仁,看起来益增­阴­森恐怖之感!

现在,那豆大的两点瞳仁,已经移视向尹剑平身上,尹剑平下意识里感觉到一种战栗、紧张!

老­妇­人目注着他,甚久才说道:“你姓什么?”

“尹,”尹剑平顿了一下,道:“尹剑平!”当他说出了真实姓名之后,心里不禁又有些后悔!

老­妇­人却并不十分在意他的名字,却冷冷地道:“从哪里来的?”

“福寿居。”

“十里坡的那个客栈?”

“不错……就是那里。”

说到这里,他实在支持不住,缓缓地把身子向后面躺了下来,并且忍不住发出了呻吟!

老­妇­人似乎无视于他的痛苦,一双瞳子凌厉地盯在他的身上,道:“十里坡一向平静,从来没有江湖人的行踪,你又怎么会落下了这身伤?”

一旁的吴庆忍不住Сhā口道:“娘,是这样的,他……”

老­妇­人抢白道:“你不要Сhā口!我要他自己说。”

吴庆倒是真的不敢再吭声了。

尹剑平无可奈何,强忍着身上的痛楚,一面运着气,一面呐呐地道:“在下是追蹑一位仇家来到了福寿居……不意为其所败……中了暗器……你老人家行行好……可否先看看我身上的伤……再说。”

老­妇­人哼了一声,说道:“我并没有答应要为你看伤,况且,我对你真实的身分,还很怀疑!”

“怀……疑?”

尹剑平语气悲怆,心里却充满了怒火,如非他此刻伤势发作动弹不得,复有­性­命之忧,对于这个老­妇­人的无情与诸多怪异断乎不能忍耐。只是眼前,他却连发作的力量都没有,为了想活命,一切只有尽量委曲求全!

“不错!”老­妇­人接着他的话题道:“我这一辈子,已经一错……再错……”

语气里充满了悲愤、凌厉,那双绿豆般的瞳子扫向她儿子,再转向尹剑平,更似具有无比­阴­森的气质。“如今老迈病弱,退隐天涯……我们不能再错了!”她手中鸠杖连声地顿着地面:“我已经多年不见生人……更不愿随便管人家的闲事,并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我已心力交疲,无能为力,你知道吧!”

尹剑平已由对方话中听出了这呣子二人的离奇身世,必有不可告人的隐情,只是这些都不是他眼前所能关心的,他再也没有闲情逸致去关心别人了。谛听之下,他只能报以一声痛苦的呻吟!

“娘!”一旁的吴庆几乎在哀求了:“这位尹兄,他绝不会是你老人家想的那些人……

要不是他身上中了毒药暗器,儿子也绝不敢带他回来惹你生气……娘,你老人家,就行行好吧!”

老­妇­人哼了一声道:“那要看看他到底该不该死了!”

吴庆道:“你老人家这话是什么意思?”

老­妇­人道:“我要先证实了他的身分才能给他看伤。”

吴庆急道:“可是他已经不行了呀!”

“你知道什么?”老­妇­人慢吞吞地道:“放心,他死不了的。”

说着她缓缓地自位子上站起来,一只手由桌子上提起了灯,向床前走过来。

吴庆忙跟上来,老­妇­人遂以手上灯向着尹剑平脸上照过去。一面冷笑道:“这个人内功高深,非比一般等闲人!”

她是在跟她儿子吴庆说话:“你可看见了?他身上虽然中有毒伤,但是到此刻,却能真气聚结,并不曾散,这证明了他­精­­干­一种‘内锁元阳’功力,很可能是来自‘西崆峒’的门下。”

一听到“西崆峒”三字,吴庆神­色­由不住倏地一阵大变,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西崆峒?”吴庆疑惑的眸子,视向尹剑平说道:“娘是说他……他是西崆峒的来人?”

“我还不能肯定,但是有这个可能。”

“这……”吴庆顿时乱了章法:“这……不会吧!”

“所以……”老­妇­人把手上的灯交到了儿子手上,“我们不能不弄清楚。”

话声甫落,手上的那根鸠杖乍然翻起,“噗”的一声已点在了尹剑平心窝上。尹剑平“喔”的一声,身子倏地弓起,紧接着又缓缓地躺了下来,只觉得老­妇­人那根鸠杖之上传­射­出一种凌人的劲道,虽说是一种无形的劲道,给人的感觉,却像是一支有形的利剑,深深地洞穿了他的前心后背。在这种劲道之下,尹剑平全身上下,情不自禁地起了一阵痉挛。

“说!”老­妇­人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是要把他吃下去:“你是不是西崆峒山来的?”

尹剑平强忍着身上的痛楚,摇摇头道:“不是的……你们弄错了!”

老­妇­人呆了一呆,冷笑道:“那么……你怎么晓得锁阳凝气的功夫?”

尹剑平指了一下她手上的杖,痛苦地道:“你老人家请……拿开手杖才好说……话。”

老­妇­人倏地收回了杖头,叮!一声顿点在地。

“你要实话实说!”她狞笑道:“要是有一字虚落,我就要你的命!”

她的话端非虚语,只要尹剑平有一字虚假,老­妇­人那根鸠杖要想取他­性­命,不过是举手之劳。尹剑平显然已经了解到眼前情势,分明自己已落在了对方呣子波谲云诡的隐情之中,一个对答不妙,即有­性­命之忧,果真这么死了,较之毒发身死更为不值!

忍着痛发的痛楚,他倔强地冷笑了一声道:“前辈你错了……我这门功夫,并非是你所说的‘锁阳功’,在下更不是什么西……崆峒的门下!”

老­妇­人两道灰眉分了一下道:“胡说!天下武功,我少有不知,除了西崆峒一门的‘锁阳定血功’以外,我就没听说还有什么功夫,能够聚结真力于|­茓­不开的。”

不可否认,眼前这个老­妇­人乃是武术界中的一个大行家,在她面前更休想虚言搪塞!

尹剑平冷笑着,微微点头道:“老前辈,你这就太武断了,听你老人家的口气,应该不会不知道,冷琴阁的独门内功……吧!”他强忍着身上痛楚,说了这几句话,已禁不住汗下如雨,大有气­色­不接之势!

老­妇­人聆听到此,忽然嘴里“哦”了一声,由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冷琴阁?”她惊异地道:“你说的是南普陀山的冷琴阁?”

尹剑平点点头,喃喃道:“不错,冷琴阁的主人冷琴居士,他老人家的‘六随’功力,就具有前辈你所说的那种功能!”

老­妇­人忽然呆了一呆,却把那张瘦瘦皱纹满布的脸仰了起来,她显然是在运用思潮,费心地想着什么。渐渐地,她脸上已消失了原有的凌厉!

“你说的不错……我倒是忘了这门功力……”她缓缓地点着头道:“这么说,你莫非是‘冷琴阁主’冼心子的门下弟子?”

尹剑平点点头,断断续续地道:“在下曾……随阁主习过几年功力……蒙阁主尽心传授……故此得擅这门功夫!。

一旁的吴庆忍不住看着母亲道:“娘,他说的可是真话?”

老­妇­人点头道:“我几乎忘记了,冼心子确实具有这一门功力,只是并不见得他说的就是实话!”

尹剑平喘息着说道:“在下说的,确是实话。”一面说,他痛得转换过另一面身子。

吴庆持灯在他脸上照了一下,不禁吃了一惊,道:“娘!他的情形只怕不好!”

老­妇­人鸠杖乍翻“噗!噗!噗!”一连点中了他身上“风市”、“鸠尾”、“桑门”三处|­茓­道。鸠杖一出即收,俨然高明出手。

尹剑平登时感到身上一松,原先上涌的强大气机,猝然间为之缓和下来,顿时痛楚大减!他感激地点了一下头道:“谢谢前辈慈心加惠!”

老­妇­人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冼心子与老身交非泛泛,我与他湘江一别,至今虽二十年不曾见面,可是他冷琴阁的武功,我却是知悉甚清,你却休想骗得过我。”

尹剑平听她方才一开口,竟然呼出冷琴居士鲜为人知的名号,就猜知她与居士必有交往,现在由她话中加以证实,不禁大为惊喜!想不到在此穷途末路之际,竟然认识到这等高人异士,却是大大出乎意外!

老­妇­人却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只把一双绿豆大小的瞳子注定着他道:“我只不过暂时为你阻止住毒气的上攻,并非为你解开了身上的毒,这一点你可省得?”

“在下懂得。”

“那就好!”

一面说,她遂即退身,在椅子上坐下来。

“现在你说,六随之功,是哪六功!”

尹剑平道:“是……”心中一动,却摇摇头道:“请恕在下不能实说。”

老­妇­人狞笑道:“为什么?”

尹剑平道:“在下当初随居士习功之时,曾许下诺言,今生今世,不得以此功,示知外人!”

“这也罢了!”老­妇­人冷笑道:“你既是居士传人,当然知道居士生平喜好,我问你,他平素起居,最喜穿着什么颜­色­衣服?”

尹剑平不假思索地道:“青布长衣!”

老­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么他右手无名指上可曾戴有一枚指环?”

“这个……”尹剑平略一思索,遂道:“前辈错了,居士右手食指自幼折断,哪里戴有什么指环?”

老­妇­人轻叹一声,面上神­色­更为缓和地道:“这么说就对了!老身与他多年知交,岂能不知他自幼伤指!但他却以此为憾,装有义指,非身边人万万不会得知,这么看来,你确实是他门下,倒是老身过虑了!”

顿了一下,她才又道:“我家的事情,也就不与你再多说,总之,我不得不对任何一个上门的陌生人,保持警觉,这一点你还不要怪罪!”

尹剑平苦笑道:“在下不敢!”

老­妇­人感慨道:“老身痼疾纠缠,十年辗转,羞见故人,你既然是冷琴居士的弟子,说起来也不算是什么外人,且容我看一下你的伤吧!”说到这里,她遂即站起身向一旁的吴庆道:“掌灯过来。”

吴庆甚为欣喜地把灯掌了过来。一片灯光,照向尹剑平面上、也照亮了老­妇­人那张瘦削染有红斑可怖的面颊!

尹剑平移了一下身子,想把胯间伤处露出来,老­妇­人伸手按住他。“你先不要动,让我先瞧瞧你的这一双照子。”

“照子”就是眼睛,老­妇­人虽静居十年,但她说话谈吐的口吻里,却含有很浓重的江湖气味,这证明了她过去的岁月,绝不单纯!

“灯!”她示意儿子把灯掌低一点。

吴庆把灯往下面移了一些,近到几乎已经挨着了尹剑平的脸。

“嗯……”老­妇­人的那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尹剑平一双眼睛,道:“毒!一点都不错!”

她直起身子来,冷冷他说道:“好厉害的毒!”

吴庆急声道:“娘!你赶快给他治一治吧!”

老­妇­人凌厉的眸子扫了他一眼,像是在说:你懂什么?吴庆顿时就不再吭声了。

“现在你可以把身子转过来了,”老­妇­人说:“你伤在哪里?”

尹剑平勉强地转过身子来,现出了胯伤。

“解开他的衣服!”她对儿子说:“照亮了。”

吴庆忙把尹剑平裤子解开,褪下来,灯光下现出了湿淋淋的一片血渍。

“好家伙!”吴庆眼睛发直地道:“竟然会流这么多的血。”

老­妇­人伸出一根手指,沾了一下,然后放在眼前看了看,两根手指,搓了一下,忽然,她像是触及了什么,面­色­倏地变得很深沉的样子。

“娘,这是什么毒?”

吴庆似乎发觉到母亲的脸­色­有异,老­妇­人却已经回过身子,在一旁位子上坐了下来。

“说!”她脸­色­显得异样的­阴­沉:“这是谁下的手?”

“是……”尹剑平喃喃道:“是晚辈师门的一个仇家!”

“仇家?”老­妇­人冷笑着道:“你这个仇可是结大了!”

“娘……”吴庆道:“你老人家,莫非知道?……”

老­妇­人眼睛不曾离开尹剑平,冷冷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你所中的是一种很特殊的暗器,大概是一支签形的东西吧?”

尹剑平登时一怔,喃喃道:“不错!你老人家怎么知道?”

伸出一只手,老­妇­人道:“那么,拿出来给我瞧瞧。”尹剑平伸手一摸,随身革囊不在身上。

吴庆道:“在这里,我来给你拿。”

他三脚并两步走过去,拿起了尹剑平原先系在身上的鹿皮革囊,转递与他,却为老­妇­人伸手拿了过来。革囊上染满了血,老­妇­人不避血腥地打开了囊盖,哗啦!一下子把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略一顾视一下,她毫不犹豫地拿起了那支暗器。灯光下,那是一枚长有七寸,通体乌黑­色­的钢质长签,她的脸忽然间为之扭曲了。

“就是它!”老­妇­人嘴里喃喃地道:“丹凤签!”

“丹凤签?”

尹剑平还是第一次听过这个名字。

“你莫非还不知道?”

老­妇­人的眼­色­里,这一刹又似乎充满了忿恨!那该是一种长时积压在内心的隐恨吧!

“那么我告诉你!”老­妇­人苦笑着道:“你的死期可能不远了!”

尹剑平脸上一阵黯然!吴庆却远比他更为惊吓!

“娘,这话怎么说,你老人家不是最擅解治毒疾吗?怎么会……”

“你知道什么?”老­妇­人松弛的眼皮,忽然搭了下来:“你说的不错,娘确是擅解百家之毒,自信这个天底下,没有我不识的毒,也没有我解不开的毒,但是却惟独这一样例外,只有这一种毒,我没有把握。”

“没有把握?”尹剑平神­色­一振:“你老是说,我还有一线希望?”

“哼哼……”笑声完全由鼻子里传出来,老­妇­人黯然地摇着头道:“线希望:一线希望,大概也不能这么说吧!”

吴庆紧张的咽了一下唾沫:“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毒?这么厉害?”

“七步断肠红!”

“七步断……肠红?”

说话的是老­妇­人,答话的却是尹剑平,他身子一下子坐了起来……

“完了!”他心里呐喊着:“我竟然会中了这种毒!我命休矣!”

一刹间,有好几张不同的脸,由他眼前历历闪过去——李铁心,徐斌,段南溪,谢山……以及这些人口吐鲜血,挣扎不起垂死前的惨状!尹剑平蓦地呆住了!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说。

老­妇­人道:“你知道这种毒?”

“我太清楚了!”尹剑平苦笑着道:“我而且知道,正如你老人家所说,这是一种任何人也解不了的毒,看起来后辈这条命只怕保不住了!”

“情形确是如此,但是……”老­妇­人吟哦着,一时没有说出来。

吴庆忍不住道:“那……莫非你老人家还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说过,我没有把握!”老­妇­人一刹间,似乎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是详细情形,还要等我试过之后才能知道……”

“试过?”吴庆惊喜地道:“难道你老人家已经有了解这毒的方子?”

“我自己研究出来的方子,”她笑得那么凄凉:“却从来也没有试过。”

顿了一下,她转脸向吴庆道:“你去一趟,把我的药箱子拿来。”

“是!”吴庆答应了一声,放下灯,转身向门外奔出。

“这可就要看你的命了!”老­妇­人看着他道:“碰好了,你这条命或可保住,碰不好,更可能加速你的死亡!”

老­妇­人脸上带出了一种凄惨,冷笑着道:“小伙子,你有这个勇气试吗?”

尹剑平­性­情,原本该毫不考虑地一口答应下来。可是他却有许多顾虑,那是因为他身上所负的使命实在是太重了……他不能马上就死了!一定要死,也要最起码等到自己把事情交待之后。

谈到事,眼前最迫切的事情,莫过于去淮上找樊钟秀,把甘十九妹复仇的消息带过去!

要他赶快设法逃命,联合志士以图复仇。还有一件事,就是到“凤阳府”去找到尉迟一家,见着那位叫尉迟兰心的姑娘,把晏春雷的死讯以及晏的证据告诉她,并请他们尽快为晏把后事料理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肩负在他双肩之上的复仇大任。然而,这一项使命,在眼前看来,似乎是太过遥远,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想到了如许多的长者托嘱,那一张张垂死的脸,一句句沉重期望的托嘱,尹剑平忽然眼睛一酸,不觉热泪为之盈眶!老­妇­人顿时脸上现出鄙夷之­色­。

她面­色­一沉,道:“怎么,你害怕?怕死?”

“不!”尹剑平说了那声“不!”立刻又点头改口道:“是的!老前辈,我不是怕死,而是我这时是不能死!”

“那可难说了。”老­妇­人冷笑着,斜乜过那双豆子大的眸子看着他:“这个愿望,不­操­在你手里,也不­操­在我手里。”

顿了一下道:“在阎王爷手里,阎王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你到天明?到底怎么样,你可要快一点作个抉择了。”

“老前辈,”尹剑平把身子坐正了道:“我必须要知道,我如果不吃下你老人家的药,还能活多久?”

“告诉你,七步断肠红,是一种特制的剧毒,毒­性­发作之快,为古今毒药罕见,最快时在七步之内,即能使人丧命,功力至好的人,也最多只能延续两个时辰。你是什么时候负伤的?”

“幄!”尹剑平想了一下,点头道:“约莫有两个时辰了!”

老­妇­人皱了一下眉,道:“罕见!这就是我想不通的了。不过,你应付的措施极好,可能是使你毒­性­缓和发作的原因之一,另外,我刚才封闭了你的那三处|­茓­道,对你的帮助很大!”

她苦笑了一下,又道:“可是尽管如此,你却无法逃过毒­性­第二次的发作!”

“第二次?”尹剑平惊惑地道:“还有第二次?”

老­妇­人慢慢地点了一下头:“大概也快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在一个时辰之内,第二次毒­性­将要发作,而这一次,多半就会夺去了你的­性­命!”

尹剑平怔道:“这么快?”他接着点头道:“这么说,我已别无选择……我愿意接受你老人家的医治,请老前辈就下手吧!”

说话时,吴庆已提着药箱子奔进来道:“娘这个箱子藏得好隐秘,让我找了半天。”他边说,遂即把箱子送到了老­妇­人手上。箱子里满盛了一些丸散膏丹,其中有一个黄绸子小包,放置在箱边一角,老­妇­人把这个小包拿起来。绸包上紧紧缠着红带,老­妇­人双手拿着这个小小绸包,却像是重有万斤似的。

“娘!”吴庆道:“这里面是什么?”

“是……”老­妇­人冷森森的笑着:“你一看就知道了!”一面说,她把这个小绸包,交到了儿子手上。吴庆迟疑了一下,遂即匆匆解开红带。把这个绸包打开来。尹剑平的眼睛情不自禁地移向绸包。老­妇­人表情黯然!

绸包打开来,“叮当”一声,跌下一个铁器。

老­妇­人吩咐儿子道:“拾起来。”

吴庆弯腰拾起。

然而,当他目光初一接触到手上这件物件时,陡然间他就像一具木头人般地呆住了!

“啊!毒……毒签!”

灯光下,那是一枚墨黑­色­微有光泽的,长有七寸的钢签,­色­泽尺寸甚至于形样,简直就与尹剑平所中的那枚“丹凤签”一模一样。

“这……”吴庆喃喃道:“这不是……他身上的那根暗器吗?怎么会跑到了你老人家的箱子里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他身上的那一根。”一面说,她随手由桌上把尹剑平身上所中的那根毒签拿起来。

灯下,两根毒签,并列比较,简直一模一样。

“娘……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庆大为疑惑地道:“怎么你老人家也收藏着一根?”

尹剑平也呆住了!

十二

事情的发展似乎过于离奇,除了这位吴老夫人自己申述之外,任何人也无法解开这个谜团。老­妇­人一刹那间,脸上带出了无限伤感!却又似有无限忿恚!

冷笑了一声,她断断续续地道:“我不但……收藏了这件暗器……而且还认识这个暗器的主人!”

尹剑平登时又是一惊!

“这个人……不用说,也就是打伤你的那个人,”她的眼睛移向尹剑平道:“你说!打伤你的那个人是谁?”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阮,阮行!”

“姓阮?”老­妇­人摇摇头,说道:“不对吧。”

她脸上猝然间罩上了一层寒霜:“你用不着瞒我,对于这个人,我应该认识得比你清楚,我告诉你吧,她是个女的!”咬了一下牙:“一个姓水的女人,也是天下最狠毒最厉害的一个女人!”

尹剑平神­色­一振道:“老前辈莫非说的是那个‘丹凤’水红芍吗?”

老­妇­人身上起了一阵颤栗!

“不错!”她含有责备的眼睛盯向尹剑平:“那么你刚才为什么不说实话?”

尹剑平叹息道:“你老人家误会了……以‘丹凤毒签’打伤我的的确不是她,但是却与她脱不了关系。”

“什么关系?”

“这个姓阮的,只是水红芍手下的一个奴才!”

“一个奴才?”老­妇­人呆了一下道:“说说看。”

尹剑平道:“后辈的仇家虽是水红芍,但迫害我师门破碎,杀害我同门师兄弟,迫我至深的却是一个姓甘的少女:甘十九妹!”

“甘十九妹?”

老­妇­人摇了一下头,表示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你老人家隐息十年,自然是不知道如今江湖之间的事了……这件事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尹剑平点点头道:“你老人家说的那个水红芍,如今早已息隐江湖。”

“这一点我知道,”老­妇­人道:“可是我却不知道她的门下如今又出现了。”

“甘十九妹!”尹剑平怅怅地道:“如今出现的这个甘十九妹,据几位前辈估计,她的武功,并不逊于当年的水红芍,更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

“啊!”老­妇­人的脸­色­益加­阴­沉!她紧紧地咬了一下牙齿,缓缓地又低下了头。

尹剑平似乎很累了,说了上述的几句话,情不自禁地把身子躺下来,并且发出沉重的呻吟声!

老­妇­人惊了一下,道:“你的毒可能又要发作了……我本来有很多话要告诉你,也只有先缓一步了。”

她狞笑了一声,接着又道:“先试试你的命吧!”

说到这里她扭过脸看向儿子道:“来吧,我们得赶快下手了。”

吴庆早已迫不及待,当下忙走过来。

老­妇­人看着尹剑平道:“我不瞒你说,对于医治你所中的这种毒伤,我可是丝毫也没有把握。不过,我确信,如果我眼前不试一试的话,你同样的会很快地丧失­性­命,如果这样,那就不如­干­脆来赌一赌你这条命了!”她继续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丹凤签不止是使你一个人受害、丧命,我同样也是受害人可怜尹剑平,他现在实在已经不能出声说话了,却只能以点头来表示他的感激,并催促老­妇­人快点下手医治。

吴庆惊讶地道:“娘,您看他的脸,怎么会这么红。”

可不是吗?灯光下,尹剑平那张脸,已由先前所见的苍白变成了赤红。他像是在克制着一种难以言宣的极度痛苦,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刹间布满了他整个面庞,他紧咬着牙,全身上下颤动得那么厉害!

老­妇­人由药箱拿起了一柄小刀,抽出来,现出了银光四­射­的刀锋。她似乎很沉重,遂即把手上这口刀伸向灯焰,反复地烧着。

吴庆不解地道:“娘,你要­干­什么?”

老­妇­人没有吭声,她遂即由药箱里拿起了一个油皮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个样子像是萝卜般的东西。

吴庆伸出手要去拿,但却被老­妇­人用手抓住:“你想死吗?”她冷笑着说:“这东西有毒!”吴庆顿时收回手来。

老­妇­人那双豆大的目光,迟疑着扫向床上的尹剑平,喃喃他说道:“我别无抉择,小子,只好看你的命了!我要你知道,我所用在你身上驱毒之法,乃是大相违背一般传统规则的。”

她用刀指向尹剑平两处肩头,以及前胸部位,十分­阴­沉地道:“告诉我,这三个地方是不是特别疼痛?有什么感觉没有?”

“是,”尹剑平挣扎着道:“酸……酸痛!”

“这就是了。”老­妇­人频频点着头:“这叫‘毒侵三关’,又叫‘一字并肩’,一到酸痛停止,你这条命就没有了!”

这几句话,非但身当其事的尹剑平惊骇不置,就连旁立的吴庆也听得毛发耸然!

“娘!”吴庆颤抖地道:“你老要救他一救……”

“废话!”老­妇­人道:“你当娘是拿他在试着玩儿吗?”

一面说,她即以手上短刀,向着那个状似萝卜般的东西戳去,一连几刀,那物件被戳破了几个小洞,流出一种白­色­如同|­乳­液般的东西。至此,刀锋上已沾满了那种白­色­,状如|­乳­液的浓汁。老­妇­人忽然发出了几声咳嗽,一面忙即用原来的那张油纸,匆匆把那个“萝卜”包好,遂即把药箱放到一边。

“娘!那不是一个萝卜吗?”

“萝卜?”老­妇­人冷笑道:“那是‘地藤瘤子’,是一种人世罕见的奇毒东西,为了这玩艺儿,我曾煞费苦心!天知道……”她的声音忽变得很低,喃喃地接下去道:“……我留着它……原就是来对付这种‘七步断肠红’的。”

尹剑平在床上发出剧烈的喘息,他看上去几乎像是要“窒息”了。

“快……”他挣扎着道:“你老人家请快出手吧!”

“还不到时候。”老­妇­人目光注视着他道:“这叫做以毒攻毒,…定要等到毒气上涌的一刹间,我才能下刀,你的­性­命,也就在那一刹那才能决定……”

“可是……”尹剑平剧烈地喘息道:“我……已经不行了……”

“你的神智还清醒。”

方才住口,只见尹剑平大吼一声,整个身子鱼挺而起,那张红脸猛可里转为黝黑,他猝然张开了口,似有一口怒血要喷出来。就在这一刹间,老­妇­人已翻起了手上的那口短刀,神速无比地一连在尹剑平身上“心坎”、“咽喉”、“气海”三处|­茓­道上戳了下去。随着她的刀势拔起,奇怪的是却不见怒血溅起,由三处刀口所喷出来的,却是紫黑­色­的三股气体。尹剑平上挺的身子,陡地就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般的,忽然松弛了下来。也就在一刹间,三处刀伤处,同时冒出了血花,三股血箭,每一股都足足喷起了有尺许高下。

老­妇­人容得这三股血箭方一喷起,即速运指如飞,一连点了他数处|­茓­道,止住了流血,那上窜的血势,一经冒起,却又迅速地降落下来。只听见尹剑平呻吟一声,遂即直挺不动。

持灯在侧的吴庆,看到这里,方要说话,老­妇­人已拉着他迅速地向后退开,并示意他不得开口出声。呣子退立一隅,足足站立了一些时候,老­妇­人才长长地吐出气息道:“好了,现在可以出声说话了。”边说遂即向床前走过去,吴庆掌着灯随后跟上去,只见床上的尹剑平,全身直僵,一动也不曾动一下。

看到这里,吴庆由不住热泪夺眶道:“他……死了!”

老­妇­人冷冷一笑,说道:“现在还言之过早。”

吴庆怔了一下,走过去以手探了一下尹剑平的鼻息,气急败坏地道:“什么言之过早……他已连气都没有了……”

他边说边自忍不住低下头,一阵伤心,泪如泉涌!老­妇­人在儿子伤心悲泣时,却只是注意地观察着尹剑平的脸,并且翻开了他的一双眸子,仔细地看了一下,然后她却似胸有成竹地退坐一边。

看着儿子伤心的模样,她微微点头道:“你这个孩子,难得你还有这番至情!”

吴庆抬起衣袖,把脸上的眼泪擦了一下,痛心地道:“他死得太惨了,娘,我们甚至于连他的身世来历都还不知道……您太大意了!”一面说,他痛泣出声,手上的灯摇曳出一片凄迷:“早知道这样,我也就不该把他救……回来了,只以为你老人家医术高明……谁知道……反而加速了他的死……”

老­妇­人那双闪烁着­精­光的眸子,只是在儿子脸上转着,冷冷一笑道:“擦­干­你的眼泪,一个男人宁可流血也不要落泪,那是我们­妇­道人家的事。”

吴庆怔了一下,重重叹息一声,像是负气又似沉痛地坐下来。

老­妇­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再长长地吐出去。自从她罹患那个“风毒症”以后,她即有这个奇怪呼息的习惯,“风毒症”不但使她发­色­转变银白,也使她整个面部轮廓变得丑陋不堪,间接地也腐蚀了她原有的温柔与属于女子的那种慈蔼,因此在某些方面,她看起来几乎是“怪癖”与“残酷”的。

她由矮几上拿起了那盏灯,走向床边。

吴庆看着她道:“等一会我去为他买口棺材去。”语气里显露出对母亲的深深不满!

“棺材是用来装死人的,”老­妇­人道:“我们这里还没有一个死人。”

吴庆登时一呆,霍地站起。老­妇­人特意地把灯掌高了,四只眼光逼视之下,床上的“死人”居然有所异动。

这像是“奇迹”似的,他首先是睁开了眸于,紧接着眼珠子开始转动,手足四肢也不甘寂寞地开始移动了起来。老­妇­人那张冷峻的瘦脸,看到这里,居然破例地带起了一丝笑容,却把眼光移向吴庆,后者在这一刹间显示出来的惊喜,直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忽然扑过去,紧紧地抓住了尹剑平一只手,欢声道:“你活……了……你活了!”

尹剑平看着他,又转向床边的老­妇­人,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副样子,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紧接着那张木讷的脸上,陡然显示出一种喜悦,遂即作势要探身坐起。

老­妇­人的那根鸠杖陡地压在了他肩上:“小伙子,你最好少安毋躁。”

尹剑平点了一下头,遂即平身睡好。

老­妇­人道:“我这一手,虽说是行险,却总算做对了!要不然,我这个儿子,也饶不了我!”

吴庆不禁脸上一红,讪笑了一下,低下头来。

老­妇­人眸于里交织着一种喜悦,打量着床上的尹剑平道:“总算你命不该绝,也是我十年深思熟虑的苦心没有白费,这个世界上绝没有侥幸的事情,现在,我已经证明,我可以不畏惧‘丹凤轩’的‘七步断肠红’了!”

那份喜悦,只如云霓一现,那么短暂的,又自她的面颊上消逝,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怅惘。往事,却又把她带到了另一番悲痛的境界里。

“要是当年……我……能研究出这种解毒之法,那该多好?……该多……好!”

说到这里,她脸上又重复现出了初见时的那种凌厉,倏地转身向门外步出。

***

吴庆呆了一下,唤道:“娘!”

老­妇­人身于停了下来,道:“记住,从现在起,两个时辰之内不能饮水,以后就不碍事了。”

吴庆答应了一声。

老­妇­人道:“暂时不要他离开,我还有重要的话告诉他,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说完向门外步出。

一觉醒转,却已是日上三竿时分。尹剑平由床上欠身坐了起来,感觉到自己确已是另一番感受,有一种“两世为人”的意味!

吴庆由对面椅子上站起来,道:“谢天谢地,你总算不妨事了。怎么样,觉得哪里还不舒服?”显然他就在这张椅子上守了一夜。

彼此目光对视之下,尹剑平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不知何时,他们两双手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看你的神情,大概是复原了,来!”吴庆由几上拿起了一个瓦罐,里面满盛清水:

“口渴了吧?”遂即递过去。

尹剑平双手接过来,一股脑把一满罐清水喝了个点滴不剩,遂即跨下床来,却由不住足下打了一个踉跄。

吴庆一把抓住他道:“小心点,兄弟。”

尹剑平一只手扶在门框上,面对着舍外的冬日阳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犹记得昨夜毒发垂死的一番感受,不禁余悸尚存!那时候充满了悲哀,所见的一切,都是灰­色­的,自己莫名其妙地想了许多,却又似什么也没有想,只是空洞洞的……

面对着阳光,他忽然又恢复了自信,感觉到未来的不可限量,情绪之于人,其微妙以至如斯。

就在那棵大树下,阳光交织着一片灿烂,黄叶在寒风下打着圆圈,几只翠羽尖嘴的翡翠乌低飞穿梭着,绿­色­的羽翼,冲刺着试探着,像是在探觅着人生的秘境!那些久已压积在心灵上的痛苦感受,诸如仇恨、责任……确是一种幼稚,对于整个宇宙空间,面对着大自然的一切,这些“人为”的困境,似乎说明了人类的低能与愚蠢……如果一个人能够把任何自己不愉快的情绪摆脱开来就好了。就像是那几只翡翠鸟,生活在纯自然里,该多好?然而,对于“万物之灵”的人类来说,那是一种“侈望”,永远也办不到的,岂非讽刺?

吸引住尹剑平目光的,倒不是那棵树,亦非是那几只翡翠鸟,而是坐在树下的那个人。

那个银发皤皤的老­妇­人。

也许是冬日的阳光大宝贵了,老­妇­人久病之身,浸溶在阳光里,是在体会着一种享受。

她手里拿着那支片刻不离的鸠杖,聚­精­会神地在思索着什么,不时地以杖梢在地面上划着,银白的长发,在阳光的映衬之下,闪闪发光,而那张瘦削的面颊,也就益加显得狰狞可怕!

他们的目光终于不期而遇。

老­妇­人远远地点着头,抬动着一只瘦手,示意他来到近前。

吴庆说道:“我娘在叫你呢,来,我们过去!”

说着,他遂即扶着尹剑平来到树下。

老­妇­人看着他点头道:“你已经好了。可喜可贺!”

尹剑平扑地拜倒道:“老伯母救命大恩,没齿不忘!”

老­妇­人叹息一声,道:“不用客气,你站起来。”

她以手中鸠杖,指向一块大石道:“坐下来,我还有好些话要问你。”

尹剑平应了一声:“是!”遂即在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吴庆也在一旁坐下来。

老­妇­人看了儿子一眼,道:“今天难得看见了太阳,你去把娘腌的咸鱼拿出去晒一晒……还有那两面鱼网该晒一晒了。”

吴庆不大想去,老­妇­人不停地挥着手,他只好站起来不大甘心地去了。尹剑平心里有数,老­妇­人这是借故有意把儿子支走,她必然有些话,不打算要她儿子听见。

“我是故意要他走开的。”老­妇­人看着儿子渐去的背影、道:“因为有些话,不能告诉他!”

“我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老­妇­人点点头,神­色­大为缓和地道:“你是一个聪明、智勇兼具的年轻人,昨夜初一看见你的时候,我就看出了你的大异寻常。”

“你老人家太夸赞了!”尹剑平感伤着道:“果如伯母所说,我也就不会负伤,落得如此下场了!”

“那可不一样。”老­妇­人的那张脸,忽然拉长了。“那是因为你的仇家过于厉害!”她冷森森地接下去道:“这个天底下,我想能够与‘丹凤轩’为敌的人大概还不多见。”

尹剑平怔了一下,昨夜他毒发之时,语无伦次,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实在已无从记忆,对方又与自己说了些什么,却也印象模糊!是以,乍闻老­妇­人提起“丹凤轩”这三个字,由不住使他大吃一惊!

略为收敛镇定,他反问道:“伯母莫非也认识丹凤轩的人?”“我太熟了……”老­妇­人冷冷地道:“你用不着再对我有什么怀疑,把你所经过的都告诉我吧,我已经对你说过……

我们是一条路上的。”

尹剑平神­色­一凝,道:“你老人家想知道一些什么?”

“你的真实姓名,身世!”老­妇­人缓缓地道:“最重要的,是你与‘丹凤轩’的结仇经过。”

经过了昨夜的一番邂逅,他已经对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有了较深刻的认识,况乎对方呣子与自己有救命之恩,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虚言搪塞。顿了一下,他喃喃地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了,伯母一定要听吗?”

老­妇­人点了一下头,说道:“我非要知道不可。”

尹剑平苦笑道:“好吧!我也实在应该找一个人倾诉一下了,只是这件事关系重大,伯母还请代为守口。”

老­妇­人冷冷地道:“孩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到头来不为外人所知的,你的事也并不例外。”

尹剑平想不到她竟然会这么说,当时想了想,事情也确是如此,再深一层想,简直就没有守密的必要。

老­妇­人冷漠地笑着,接下去道:“一个人不能永远在黑暗中过活的,要想强大,就必须要接触阳光,退缩和逃避都不是应敌之策。说出了你心里的畏惧,找出其中的症结,试着去克服它,这才是上上之策!”

尹剑平在对方昨夜拿出了另一枚“丹凤签”暗器的时候,心里已对她有了初度的认识。

听了她这番话之后,心里略一运思,也就不再隐瞒,当下遂即简单择要地将自己姓名出身以及结仇经过,说了一个大概。

老­妇­人不止一次地表现出“震惊”神­色­,直到尹剑平一直诉说到小店谋刺甘十九妹不幸自身遇害时,她才伸出手止住他再说下去!

“以下的我都知道了。”

一面说着,她遂即由位于站起来围着眼前的这棵大树,转了一个圈子。脸向着外面的一片湖水,她用手里的鸠杖,击点着面前的一块大石:“老天……老天……想不到我十年不入江湖,竟然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转过身来,尹剑平发觉到她的那张脸已经变成了一片绊红,原先脸上的那些块状红斑,似乎在这一刹,都串联在一块。她并且发出了剧烈的喘息声,很困难地摇动着她瘦长的脖子。

尹剑平吓了一跳,上前道:“你老人家……怎么了?”

“不要……紧!”老­妇­人摆了一下手,回身又跌坐在座位上:“简直难以令人置信,岳阳门满门上下,居然就这么完了,还有双鹤堂……哼哼……”

说到最后,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连串的冷笑,忽然抬头看着尹剑平道:“你曾提到了岳阳门李铁心的那口玉龙剑?”

尹剑平道:“晚辈已经带来。”

“好!”老­妇­人道:“拿给我瞧瞧。”

尹剑平答应了一声,转身回房,须臾取剑步出,恭敬交到老­妇­人手上。

老­妇­人一只瘦骨如柴的手,轻轻在剑上摩挲着,连连点头道:“不错,这口剑我见过。”

一面说着,随手向剑匣上一拍,只听“呛”的一声脆响,匣内长剑已自行跳出。

老­妇­人手握剑柄缓缓抽出。

尹剑平忙道:“小心剑上有毒。”

“我知道。”一面说,她把剑放远了,嘴里向外轻轻吹着气:“好厉害的毒气。”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可曾留意到剑上的那个指印?”

老­妇­人徐徐点着头,豆大的目光,缓缓地在剑身上转动着。她又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说,这个指印,是甘十九妹留下来的?”

“不错!”尹剑平道:“就是她。”

老­妇­人那张瘦脸上,拉下了极深的两道皱纹。良久,她才点了一下头,说道:“这个丫头,果然同你所说,是一个身怀绝世奇功的女子……”

尹剑平现在已渐渐地看出来这个吴老夫人大有来头,只不知她在武功造诣方面达到如何境界。当下,他遂即以试探的口气问道:“你老看出了什么?”

吴老夫人轻轻地哼了一声,手指着那口玉龙剑上的一个指印道:“这个指印,极不寻常,揆诸天下武功绝学,能够在百炼­精­钢之上,留下指痕的只有一两种功力,这一两种功力,也都早已失传武林。”

尹剑平追问道:“那么这又是一种什么指力?”

“一指金刚!”吴老夫人冷冷地道:“内着以‘五指灯’的内功,两招合济,乃构成‘绝命一指’!”

尹剑平内心不禁大为折服。吴老夫人所说的显然又较乎当日之“一鸥子”冼冰更深一层,这也就证明了她本人的武功造诣绝非等闲之辈!

“这个小女孩,竟然有这等功力,莫怪乎所向披靡,天下无敌了!”

一面说,她反复地看着这口剑,松弛下垂的眼皮,连连地眨动着,不时地“嗯”上一声。

“还有,”她喃喃道:“这个丫头显然已同她师父水红芍一般­精­于施毒之术,较之当年的水红芍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尹剑平心里充满了震惊!呆了一下道:“你老人家是说这口剑上的毒?”

吴老夫人缓缓说道:“这些毒是以‘含沙­射­影’的内功真元加附上去的,孩子……你可曾看出了那毒的出处来吗?”

“这个……”尹剑平道:“想必是由体内发出来的吧!”

“不然,那就太玄了!”

一面说,她遂即扬起了一只手,又道:“我告诉你吧,这是武林之中,从来不曾听说过的秘闻,哼……水红芍这个女人,我实在对她太了解了!”

接着她冷笑道:“毒是由十根手指上发出来的,你知道吧!不是指内,而是指外。”

尹剑平一时不知如何置答。经过这么多次的挫折,尹剑平才开始慢慢地对这个甘十九妹有了较深的了解,然而了解越深,也就越加地对这个姑娘心存畏惧!

吴老夫人冷森森地一哂,道:“这类‘七步断肠红’的剧毒,经过浓缩之后,注入大小如同米粒般的蜡丸之内,用时藏于十指之内,一经涌出,即可伤人于无形之间,实在是­阴­狠毒辣之极!”

尹剑平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吴老夫人道:“话虽是如此,一般人却是万难这般施展,除非是具有我方才所说的那等功力,否则自身必为所害……”她顿了一顿,又道:“当然,对于水氏师徒来说,却是例外,因为她们师徒日夕浸­淫­毒内,体内早已有了免疫于这等剧毒的抵抗能力,就这一点来说,她们已占尽了优势,一般武林中人,即使是一等一的高手,如果事先不能了解此点预作防护,吃亏丧命事在必然。”

尹剑平由不住打了一个冷战!

吴老夫人把宝剑递过去道:“收起来吧,这口剑你好好留着,以后还有用处。”尹剑平接过收好。

吴老夫人双手拄着那根鸠杖,由藤椅上站起来,缓缓地向前走了几步。阳光把她留在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的脸上这一刹那间似乎变得更为苍白,那些残留在她的脸上的玫瑰红­色­的斑痕,也就被衬托得更为显著了。她心里包有一团火,可是外表却是一块冰,两种截然不同的­性­质,构成一种强烈的冲突,这正是终年她坐立不安,内心犹豫痛苦的主要原因。

前面沙滩上,吴庆正把一条条的­干­鱼平铺在地上,浪花不时地卷上来又退回去,留下雪白的泡沫,在冬日骄阳下,闪烁出灿烂的银光,很快地就又消失了。一切是那么的“静”,却又是静中有“动”。吴老夫人像是有满怀心事,只是远远地认定那个方向注视着。往事、仇恨、年华……如同卷起的浪花,碎溅在心头上,“生命”却像是掠过眼前的一双翡翠鸟,刹时间拉远了。

尹剑平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静静站立在她身后。

吴老夫人脸上忽然绽开了一片苦笑:“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人毕竟是很渺小,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终生坚持信心和固守原则。”她顿了一下,才又接口道:“然而……即使是最坚强的人,在无穷的岁月侵袭之下,也会憔悴,欲振乏力,也变成了岁月的俘虏,空有壮志雄心,而莫能施展,就像是那堵水中的礁石。”

她扬起手中鸠杖,指向疾流中的一块凸起礁石。

“十年前,我初来这里,它是何等雄壮,当得上中流砥柱!”她感伤他说道:“然而,十年后的今天,你再看看它,几乎已将崩塌了!”

疾流奔浪,已把那堵屹立波中的礁石中心都掏空了,整个正面都陷凹进去,相信再过数年,就有倒塌的可能。

吴老夫人回过头来,十分感慨地道:“人也是一样的,所以空抱雄心和固守原则,如果不能付诸实践,始终仍将失败,更悲哀的是打败你的不是敌人,而是你自己,是无穷的蹉跎的岁月!”

这番含有深锐哲理的话,出自一个­妇­人之口,确实令人吃惊!

吴老夫人紧接着暴露了自己。“就像我,”她颇为伤感地接下去道:“我足足可以当得上是一个坚强的人了,这多年来,我饱受穷困、疾病、仇恨的煎熬,可是内心却不曾松懈过片时一刻,然而,我却一直不曾去实践我的理想,十数年来听令仇人日益壮大,我觉得自己的苦心白费,岁月磋舵!我实在是白活了!”两行泪水,由她熠熠­精­芒的一双眸子里滚落下来。

尹剑平点头道:“这么说,老夫人,你也同晚辈一样,身负血海深仇了?”

吴老夫人吸进一口气:“血海深仇?说得好!情形正是如此。”

“你老的仇人,如今还健在吗?”

“应该还活着……没有死吧!”

“那么,这个人就是水红芍?”

吴老夫人身上一阵战抖,点点头道:“你都知道了。”

“自从你老人家拿出了那支暗器丹凤签,后辈也就可以想知了,只是后辈却想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不知你老人家可肯赐告其详?”

吴老夫人脸上带出了一丝苦笑:“你果然是个有心人,比起我那个不成材的儿子来,你确是强多了。”说时,她已徐徐转身,走向那张藤椅前坐下来。

尹剑平跟上来道:“你老人家未免小看了令郎,以晚辈看来,令郎天­性­敦厚,木讷少言,正是成就大器之才,而且,他的武功事实上已经很高了。”

吴老夫人眼角上带起了两道笑纹:“你和他昨夜一度相见,竟能看出这么许多?”

尹剑平点头道:“令郎步履轻灵,目蕴光采,如后辈没猜错,他必然自幼习练过‘洗筋易骨”之术,足足有十年以上的­精­纯内家功力,而且轻功造诣尤高,己至踏雪无痕之境!”

吴老夫人忽然“赫赫”有声地笑了。“好眼力!一切都说对了。”吴老夫人道:“能够有此见识的年轻人,极不多见,莫怪乎一­干­武林同道,俱都对你青眼相加,肯以绝技相授,实在是难能可贵!”

“老夫人夸奖!”

吴老夫人却又叹息了一声道:“你虽然对我那个儿子批评得极为中肯,只是有一点却不曾看透,他虽然全身上下都称得上是上驷之材,却有一样略欠完美,仅得上中之资,是为极大遗憾!”

尹剑平怔了一下道:“这个后辈倒不曾看出。”

老夫人轻叹道:“这一点,也是一个欲成就极上武功所必须要具有的一一点,那就是‘灵­性­’。”

尹剑平不得不点头表示赞同。

老夫人长叹一声道:“我那庆儿正如你所说,样样都好,即以‘智灵’方面来说,也算得上是不错了,但是我所要求的并非‘不错’就够了,而是要‘极上’之质才可。”

尹剑平道:“有时候后天的努力,亦可补先天的灵­性­不足。”

“孩子,你是故意安慰我了!”

吴老夫人脸上虽挂着微笑,但是笑得却是那么凄凉,她频频地摇着头,大不以尹剑平之话为然。

“你所指的乃是一般的武功,”吴老夫人鸠杖点地,琤然有声地道:“内功,外功,轻功,各样的横练功夫,都可以由努力力行之中求得,只是唯有我所谓的那种‘灵­性­’之功,却是不能,哪怕你力行百年,也是无济于事……况且……”

她像是很伤心地摇了一下头,又道:“人生是那么的短暂,哪有许多的岁月,让你去糟蹋浪费……对庆儿这个孩子来说,他距离我所要求的,显然还差有一截。”

顿了一下,她喃喃地接道:“这一截也是最重要的一截,差了这一截,充其量他只能称当一面之雄,要想领袖武林,为人中之龙,却是万万不能。”

这番话听得尹剑平怦然一惊,当他目光再次向这个瘦削病弱的老­妇­人一望时,已由不住肃然起敬!他忽然发觉到,眼前的这个老­妇­人,正是自己心目中梦寐以求的那种贤者异人之流,只是,她的出现,过于平凡,使得自己一上来就忽略了!

“老夫人!”他肃然道:“我可以请教你老人家的大名吗?”

“我丈夫姓吴……”吴老夫人冷冷地道:“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我本人不是没有名字,而是这个名字平凡得很,平凡到我说出来你也不会知道,但是,你却万万不能轻视了我这个老弱的­妇­人!”

尹剑平陡然站了起来道:“后辈景仰尚且不及,焉敢心存半丝轻视之心!唉,后辈此刻内心所充满的,只是万分的喜悦,只仿佛觉出,认识了您,已距离日后的复仇,向前大大跨了一步。”

吴老夫人瘦脸上带出了一抹笑容,频频点头道:“那可就要看你的造化了……”

她手里的鸠杖指向水中那块礁石:“这块石头的岁月已经不多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十年的到来了!”一刹间,她眸子里聚满了泪水。“尹剑平,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她站起来,冷笑道:“那可就要看你到底比我那个儿子强多少了。”

尹剑平道:“后辈不敢侈求,后辈明白你老人家的意思!”

吴老夫人目光转视向他,仔细地注视了一刻,叹了一声道:“你看看我,如今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废人了,即使我那儿子能为我捉到那条百年老鳝,解除了我身上的病痛,我也没有几年好活了,长年的病痛侵蚀下,已使得我身子几处机能失去了原有的灵活,我对我自己早已丧失了信心,不存指望了。”

她又叹息了一声,步回原来座处坐下来。苦笑了一下,她打量着尹剑平道:“但是,我仍然是个不可令你轻视的人,那是因为我这些年所累积下来的思虑和经验。”提到这些,她脸上忽然绽开了一丝微笑!“我确信这些思虑的集中缀合,己使我创就出一些前无古人的奇异武功、剑术。”说到这里,她移动手中的鸠杖,在地上划了一个“Z’和一个“S’形状。

这也许只是一种随便的动作,但是给与尹剑平的启示却极大,他甚至于体会出那些简单的符号,显示出一种凌厉的剑招攻杀之力,配合着吴老夫人的杖梢,表现的那种灵活自如,确有迥异寻常之处!

吴老夫人伸出一只脚,把地上的奇怪图样涂抹掉。她已经注意到对方这个年轻人的机警与那种渴望,瘦削的面颊上露出一种欣慰!

沙面上陈列着许多五­色­小石子,间以黄沙,在和煦的阳光下,放­射­出点点星光。

吴老夫人忽然触动灵感,道:“人的智域是要灵­性­来启发的,就像阳光之与石子,这些美丽的石子,各有其光彩,只是本身绝不会发出光来,必须要经过阳光的刺激与渲染!人,也是一样的。”她脸上的笑纹,忽然增加了许多,显示出此时此刻,她内心的舒泰与恬静!

弯下身子来,她抓起了一把五­色­石子。“尹剑平。”她含笑说:“由你脸上、眼睛里所放­射­出的光采,我断定你是个有超人智力的年轻人,是我所寻求的那种人。来吧,现在,就让我试试看,你蕴含在内的那点‘灵­性­’,到底又有多深!是否能够与我参与共事!”

一面说,她双手搓动着,手中石子经过磨擦,发出一片碎响,接着她很快地把这些石子分抓在左右两只手里。

“我问你!”她目光逼视着他:“我手里一共有多少颗石子?”笑了一下,她神秘地道:“如果你猜对了总数,我更要再问你左手有多少颗?右手有多少颗?”

尹剑平心中怦然一惊,只觉得一股热血,箭矢也似地­射­向脑门,全身上下不住起了一阵震荡。

他知道,这个吴老夫人,已经抓住了适当的时机,在伸量自己的那点“灵”­性­了。这是一个根本不着边际的问题,也是不可能由智力与经验去分析解答的问题。正如吴老夫人所说,它是一个属于纯灵­性­,超越想象之外的问题,但是你却绝不能像对付赌局押宝一样地去胡猜乱测。虽是极为短暂的一刹,尹剑平脸上已现出了汗珠!

“定下心来!”吴老夫人眸子里闪烁着­精­光,就像沙滩上那些石子,要在安静里放­射­光芒!

尹剑平轻轻点了一下头,“灵”­性­的显示,纯非深思熟虑的所得,而是一触即发,一闪而逝。

忽然,他耳边听见了一声翠鸟的调啾!

抬起头,正有一群翡翠鸟由水面上低飞掠过眼前。

尹剑平目光电转,看清了翠鸟之数!一十三只。脑中一动。那一十三只翠鸟已自眼前略过,左五右八旋翅疾分而逝。

远处庙宇里,隐隐传来了几声钟响,一种灵­性­的冲激,使得尹剑平面现异采,他不假思索地脱口道:“左五右八,合为十三之数。”

吴老夫人摊开手掌,看了一眼,嗟叹一一声,道:“不错,你答对了。”边说边即把手中石子散落地上。果然左五右八,符合十三之数。

以鸟数来印证玄机,看系无稽巧合,其实却关系着一种先天至灵的升华,除非生具慧根大智之人而不易善于捕捉。

吴老夫人频频点头,表示嘉许!

“你是一个罕世奇才!”她感叹着道:“看来我的凌乱思维,却有待你为我来整理了……”

她再次地感叹着,一种冀图获偿的欣慰,浮现在她脸上,像是一湖死水,忽然着以春风,吹起了片片涟漪,虽长于自持,亦不免现出了激动!

“你知道,”她和蔼地道:“一个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也许我只是一个采矿的人,发掘了铜、铁、金、银的矿石……却有待你的冶金之术,使它们成为­精­致的器皿!”

她太兴奋了……枯瘦的脸上不止一次地现出了笑容。

尹剑平道:“只是,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打断了他的话:“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正要告诉你,你是因为还不明白我的身世,而觉得有些犹豫可是?”

尹剑平脸­色­微微一红,却不擅说谎地点了一下头。

“你的这种犹豫是应该的,也是正确的。”吴老夫人脸­色­忽然变得很严肃:“但是务必请你相信,我与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说时,她的眼光远远眺望过去,她儿子吴庆显然已把所有的于咸鱼都晾好了,正在张罗着两面大鱼网。鱼网许多地方都已经破坏了,不但要摊开来晒,而且还要去补,端的是一项费时费事的工作。

吴老夫人眼睛看着儿子,却喃喃地向尹剑平道:“这件事,我至今还没有告诉我那个儿子……那是因为我知道他听后会受不了,他不够沉着,再者,他的武功也绝非是仇人的对手……”

尹剑平道:“但是杀父大仇不共戴天,你老人家又岂能永远瞒下去!”

“哼!”吴老夫人冷冷地道:“除非我认为他的武功一日能胜过仇人,否则我是不会告诉他的,我宁可含恨吞仇而终,也不愿他前去送死!”

尹剑平肯定地道:“你老人家的仇人必然是水红芍了?”

“你说对了!”吴老夫人脸上出现了一种忿恨:“就是她,十五年前,外子身中丹凤毒签因而丧命,我也在那个女魔头手上吃了极大的苦头,若非一时侥幸绝处逢生,却也万万保不住这条­性­命!”

尹剑平吃惊地道:“吴老伯所中那支毒签,又与后辈所中的这支毒签有什么不同?”

“完全一样,”吴老夫人冷笑一声,道:“只可惜,那时我夫虽行医苗疆,以神奇妙手,活人万千,然而这一次,却眼睁睁地让我看着他撤手归西!”

说到这里,她脸­色­黯然地道:“水红芍那个妖女,生具一副俏丽姿­色­,间以擅施妩媚之术,武林中越是有造诣成就之人,也就越是她下手猎获的对象,我丈夫也不例外!男人!哼哼……”

在这项事件里,似乎是还包含有“题外之恨!”尹剑平岂有不知之理?只是他却不想问,吴老夫人也不想说。话题仍然又回到了水红芍身上。

吴老夫人脸­色­十分­阴­沉地道:“水红芍那个女人,最令人惊异的却是一身登峰造极的武功,我夫­妇­练有一套联手剑招,几年走遍天下未逢敌手,然而在这个女人手上,却只斗了一半,就双双败下阵来。”

说到这里,她仰首穹空,一面思索,一面冷笑着道:“虽然事隔十年,我仍能清晰地记起她所施展的每一招每一式,终身也不会忘记。”

尹剑平道:“吴老伯莫非就是那一次身中暗器而死的?”

“不不……”吴老夫人道:“那只是第一次接触,我夫­妇­虽然落败,却仍能全身而退。

经过那一次教训,返回之后,我那先夫才算认清了水红芍的真正面目,悉知她是一个面若桃花,而心似蛇蝎的女人!也明白了水红芍必欲置其死而后休的心意,是以才痛下决心,与我细心研究对付之策。”

她略含伤感地又道:“我们经过数月的研讨,找出了许多上次落败的原因,就在水红芍第二次再找来时,全力以敌,这一次果然较上一次强多了,的确给了水红芍极大的威胁,然而这个女人,她的武功实在大高了,剑术也太玄了!”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了。她的脸显然起了一阵子的痉挛,两行眼泪却情不自禁地汩汩流了下来!

“先夫就是这一次丧生在她的‘丹凤毒签’之下!”她木讷地接下去道:“我也因一时求胜太切,过于欺近,被她的那一手‘反手三剑环’伤中左肋,疾痛之下当场昏死现场!”

尹剑平惊得一惊,遂道:“只是……你老人家却又怎么逃得了活命?”

“哼!这就是所谓人不该死,五行有救了!”吴老夫人缓缓道:“水红芍自以为她那‘反手三剑环’为盖世无双的奇妙剑招,出必中,中必死,哼哼……她无论如何也不曾料想到,这一次却是例外!”

尹剑平“哦”了一声,道:“这么说,她必然是误以为你老人家中剑已死,乃才大意而去。”

“你说得不错,事实确实就是这样。”吴老夫人冷笑道:“……那一天,我直到午夜时分才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只发觉遍身都是鲜血,我抖颤踉跄地由地上站起来,向家里走进去……等到我点亮了灯,才忽然发觉先夫的尸体……他已经死了多时了!”

吴老夫人两只手用力地握住杖首,身子微微颤抖着:“他当时脸­色­发黑,双目怒凸,七孔流血……死相奇惨……而我就在这时听见了庆儿的哭声,那哭声显然是传自后院里的……

这才使我想到了这个孩子竟然还活着……”

吴老夫人泪流满面,无限痛心地接下去道:“是我当时循着庆儿的哭声,找到了后院,仔细聆听之下,发觉到那哭声,竟是传自水井中。”

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她抖颤地拭了一下脸上的泪,轻轻叹息着道:“我那先夫倒不失是一个有心的人,他唯恐我们吴家绝了后,悉知那恶­妇­水红芍必欲斩草除根,是以在身中毒伤之后,兀自返回家门,将庆儿置身于一个空篮子里,半吊在后院井内,想是那时庆儿是睡着了,如果早时发出哭声,被水红芍听见,­性­命必己不保了,如果再晚些时候啼哭,也就不会被我听见,却是不早不晚,正好被我听见,足见是命不该绝,吴家祖上有德了!”

尹剑平慨然道:“如此说来,庆兄这条命真是捡来的了。”

吴老夫人情绪好像平和了不少,一双闪烁眸子,注视向尹剑平道:“自此我呣子东奔西躲,生怕被水红芍发现了踪影,孤儿寡­妇­相依为命,过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艰苦岁月,辗转来到了这‘积翠溪’才算安定下来,在这里竟然也一晃十年了!”

尹剑平脸上现出了同情,更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悲愤溢于言表。吴老夫人说了半天,其实只是一个引子,似乎还没有说到更重要的主题。可是接下来的话,立刻使尹剑平感到了震惊!

“这将近二十年来的岁月,对我来说,除了含辛茹苦把庆儿养大成|人外,对我来说,并没有丝毫浪费!”她直看着尹剑平道:“你可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尹剑平道:“你老人家是说,你已经研讨出了对付水红芍的武功招法?”

“你很聪明!”吴老夫人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非但是这样,我更研究发现了,用以对付她们丹凤轩‘七步断肠红’的解药,有关这一点,已经在你身上应验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显得很高兴,冷笑一声又道:“那水红芍自诩她那‘七步断肠红’为她丹风轩独门剧毒,除了她们丹风轩的特制解药以外,普天之下,再也没有第二种药物可以解救,多少年来,死在她这‘七步断肠红’下的武林人士,真不知有多少,包括先夫在内。

现在终于被我想到了破解之法,有了这次的经验,我更将无惧于她的剧毒!”

尹剑平道:“只是,你老人家却又怎么知道,研讨出来的武功招法能够敌得过水红芍?”

“说得好!”吴老夫人苦笑一声,道:“事实上,我确实不知道,不过,我却有这个自信!”

“为什么?”

“因为,”她摇摇头道:“这很难说,就像你刚才能够迅速猜出我手中所抓的石子数目是一个道理。当然也有不尽相同之处,那是因为我研创出来的这些武功招式到底脱不了经验的累积,而你的对答,却是纯灵­性­的,这是唯一的一点不同之处!”说到这里,她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了笑容!

“当然!”她接下去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能够看得透我这些奇异的武功招式,却又非要具有那么一点纯‘灵­性­’不可。这个道理说起来似乎有些矛盾,其实却不然。”

她微微一笑,注目于正前方丈许以外的溪水,这时正有无数的小鱼,成群结队地在疾水中游窜着。

“这些鱼你可看见了?”

尹剑平点点头道:“看见了。”

吴老夫人微笑道:“你可知道它们何以要这么费力地逆水而行?”

“这……”尹剑平一时不知何以置答。

“那就是因为它们要跳越过这块石头。”她用手中杖,指向逆水中一块尺许大小的凸出的石块:“你可相信?”

“这……”尹剑平摇了一下头。如果这个问题可以解答,诚然天下无不可解答之问题了。

吴老夫人点点头道:“但是我预测它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不信,你就注意的看吧。”

果然,话方住口,只听得“哗啦!”一声水响,第一尾鱼已脱水跃出,越过了石块,落向彼面,紧接着第二尾鱼亦奋身而起,穿越过去。

第三尾,第四尾……

所有的鱼,一条接一条地全数都掠了过去,其中有几条体力不足的穿越过去,只落在石块上跳动挺刺不已,阳光下银鳞闪烁,十分惹眼!

“怎么样?”吴老夫人看向他道:“你觉得太奇怪了吗?”

尹剑平眼光里充满了迷惑,不甚奇怪地道:“如果这种现象,伯母以前没有见过,那么确是太奇怪,而不可思议了!”

“我当然没有见过,”吴老夫人冷森地道:“但是我所以能有此­精­确的猜测,乍然听起来像是不合情理,其实我一说出来,你就会感觉到完全在乎情理之中。”

“后辈愿听其详!”

吴老夫人微微一笑道:“那是因为对这条水,我了解得太清楚了。”她用手杖指划着溪上道:“这条溪水是由两处逆流岔集而成的,眼前这块地方,也就是这块有凸出礁石之处,正好是二流交汇之处的一个漩涡,最适宜水族栖息,是以两流群鱼,都拼死拼活地要来到这个地方。”

她那张瘦削的脸上,闪烁着一种智慧,却非仅仅只是一般人所谓的那种聪明,而是饱经世故,无数经验所累积的那种­干­练。

她继续接道:“眼前这些鱼,若想求舒适安宁,就非得要跃过眼前这块石块不可,所以,我只需一经着眼群鱼的方向与神态,即可以作如此的断定。这件事情,拿来和我那些奇怪的武术招式比较起来,情形完全是一样的。你不能仅仅对于那些招式的奇妙形成,而心存不解!”

她肯定地点着头,又道:“任何一件事情的形成,都必然是有原因的,只是因为你不曾了解到那些事情形成的客观因素罢了!”

吴老夫人脸上又闪烁出那种智光。

“又如果我事先不曾知道水的动态,我就不敢贸然猜测鱼群会跃石而过,猜测出鱼跃固然有几分灵­性­的表现,但是,如果没有事先对这条溪水所了解的经验作为后盾,那点灵­性­,虽闪烁出光,却无济于事,人智的浪费,莫过于此!”

十三

尹剑平忽然了解到这个吴老夫人的深浚与卓然不凡,由衷的对她生出了折服!闻君一夕话,胜读十年书!

尹剑平说道:“你老人家这一番话,对我感触实在太大了!”

“那是必然的。”她冷森森地笑着:“世有伯乐而没有千里马,人的才智,如果不为另一个所激赏和发掘,那与平凡也就相去不多,就像是一块未经雕磨过的玉,看上去充其量也只是一块石头吧了!”

说到这里,她似乎觉得很高兴,咧开了­干­瘪的两片嘴­唇­,发出了奇怪的笑声。在她张开嘴­唇­的时候,尹剑平才忽然发觉到她嘴里的牙齿,敢情十有九都已脱落,就仅存的几个,看上去也都似乎动摇。忽然,他对这个老­妇­人,潜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尊敬与同情!他已感觉出她的“日薄西山”,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吴老夫人道:“这十几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运思着用以攻破水红芍的奇异招式。唉!

那真是一件极艰难极不易持久的工作。”

尹剑平凝神静听,没有接口。

“情形是这样的,”她注视着尹剑平道:“你也许还不知道吧,我除了­精­于医术以外,还当得上是一个出­色­的画匠。”尹剑平没有打断她的话,生怕扰乱了她的思绪。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个吴老夫人有极为­精­敏的潜智,每一句话都有很深切的涵意,确能发人深省。

“并且我的记忆力也较一般人要强得多,”她说:“凡是经过我记住的事情,我确信今生今世也不会忘记的,就利用我的这一项特长,我记住了水红芍所施展过的每一手剑招,每一式拳脚,并且把这些招式绘于图面上,我用了整整三天时间,把她历次出手的招式一共描绘下一百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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