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吧,女士优先,楼上的主卧让给你,我睡楼下,有事喊我。”大董说完掏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开始——加班。
百无聊赖,朱乐只能来到楼上洗洗去睡。
不是说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吗?不是说新郎官上任三把火:欲火、欲火、欲火吗?不是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忍得住的只有柳下惠和太监,而柳下惠之所以能忍也因为怀里的女人太丑吗?
她,应该还不算丑吧?
为毛,介是为毛呀?明明两人都亲密接触过了,明明前两次他还挺欲火难耐的样子。为毛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具备,两人还刚刚领了经营许可证,狼却忽然变成了羊,改吃素了呢?
宽大柔软的床上,朱乐一个人裹着床单滚来滚去地思考问题。
到底是昨晚一宿没睡,加上白天忙碌了一天,尽管心情无比纠结,过了一会儿,朱乐还是沉沉睡去。
睡的真是很沉,连半夜有人推门进来都不知道,大董轻手轻脚取了睡衣,定定地看着床上睡相很不淑女的人,叹了口气,又转身离开。
夜半,刺耳的铃声响起,被吵醒的朱乐迷迷糊糊抓起旁边的电话,“喂”了一声之后,才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自己的房间,嗯,确切来说,并不是自己原来的房间。
“朱乐?大董呢,叫他来接电话!”是潘东,他听见朱乐的声音有一刹那的惊讶,不过也只是一刹那,语气就又便成了火急火燎。
朱乐不再多说,放下电话刚要出门喊人,房门已经被推开。大董进来抱歉道:“刚装了电话,知道号码的人不多,没想到会打扰你睡觉。”
朱乐摇摇头表示不介意,并伸手打开了床头灯,大董身材颀长挺直,穿上宽大的睡衣睡裤,居然也很有型,还有种风度翩翩的感觉,实在是不管何时何地都赏心悦目。
他握着电话的手修长且有力,此刻因为握得太紧,关节有些泛白,冠玉般的面孔也越来越白,嘴唇紧抿,眼睛一眨不眨,整个人静止一般,尽管这样,还是很迷人,咦,等等,且慢发花痴!朱乐赶紧提醒自己,大董这是什么表情呀?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如果没看错,他此刻的表现应该是恐惧,深深的恐惧,当然,还有极致的震惊——可以料定,潘东带来的消息绝对是坏事,还是大大的坏事!
终于放下电话,大董腾出来的空手,竟然在微微地颤抖,他脸色苍白无比,眼睛像是两个黑潭般深不见底。
朱乐被他吓到了,她从来不认为大董是胆小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乐乐,你现在能不能开车?送我去机场,越快越好。”得到确认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朱乐不敢耽搁,立刻换了衣服下楼,发现大董已经穿戴整齐,只拿了个随身的黑色背包。
去往机场的路上,大董打了个电话给试验基地负责人,说家里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之后一直保持沉默。
登机之前,他终于看向朱乐,帮她整理了睡觉弄乱的头发,嘱咐一句:“回去好好休息。”便头也不回地上了飞机。
他临走前的眼神很特别,含义十分丰富,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内,朱乐每次回忆起来,总能发掘出一点新的东西。
三十五
出了机场,朱乐把车停在路旁,认真思考了一下今晚发生的事情,越想越摸不着头绪。
大董打电话请假的时候说是家里出了事情,种种迹象显示应该是很严重的事。但是,他们已经结婚了啊,按照传统的说法,自己应该算是他们家的媳妇了,也是家庭的一员吧?
可他居然一句话都不向自己交代,是无法交代还是觉得没必要交代?这两种可能对她来说都不是好事。
朱乐双手Сhā进头发,从额头向后脑,给自己的头皮做了个快速的按摩,企图快速恢复些精神。
恋爱结婚,真是件蛮伤脑筋的事。
剩下她一个人,原本清静的房子就变成了冷清。在床上胡乱翻滚了一阵子,好容易等到天亮,朱乐收拾了东西决定先回梅姨那里,梅姨习惯早起,这时应该已不会打扰到她。
还不到堵车时间,一路畅通地来到梅宅,也不过早上七点,按照习惯,梅姨应该在楼上的静室练瑜珈。
因为马上还要去上班,朱乐把车停在了院子外面的路边,并未停入车库,然后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如果运气好,她换了衣服就出门,可能都不会和梅姨打照面,解释的事,就留到晚上再说吧。
然而朱乐忘了,她其实并不是一个好运的人,长这么大,她真正想要的东西,都是费尽辛苦才能获得,还有些是求之不得。
记得有人说过,在佩戴挂件的时候,“男戴观音女戴佛”,只为取其谐音,“观音”为“官印”,“佛”则为“福”,大抵意思是男人都渴望升官发财,女人最重要的则是福气。
朱乐自认是个没福气的人,爹不疼,娘不爱,这么多年的生活用四个字就能形容:不合时宜。
出身富贵之家,即使她资质平平,相貌平平,只要按部就班,甚至一丝努力都不用付出,只管吃喝玩乐,也能一辈子生活无忧。
又或者她不甘心做米虫,那么在家庭的帮助下,她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很容易就博得个“才女”、“名媛”的名头,最终还能公主一样在一众青年才俊中选个最青年才俊的做驸马。
甚至,她再自找苦吃一点,非要做出点实实在在的成绩,无论从商或者从政,又或者做一些其它行业,只要她乖巧一点,顺从一点,不去强求父母去做他们做不到的事情,别的方面他们其实并不小气,尤其是对自己唯一的女儿,她就能过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活。
偏偏,少年时期她刻苦学习,委曲求全,把所有的苦都吃了,终于取得他们的肯定时,迟来的叛逆爆发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生活很没意义,是在为别人活着,奶奶和外公去世之后,在那么一个大家庭里她一丝温情也感受不到了,父母每次见面对她只有要求和指责,要求她听话要求她懂事,指责她不够能干不够优秀。
一个通宵没睡之后,朱乐想通了,她忽然觉得现有的一切她都不需要,而需要的东西却无处可寻,她决定换一种活法。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改变会带来父母那么大的反应。先是震惊,然后是暴怒,再后来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否定她的一切想法,丢给她一个人生企划书——他们对她的要求都形成了书面文字,事无巨细全部包括,那是完美无缺的人生,也是相当无趣的人生,三岁看八十,在她这里一点都不夸张,剧本都写好了。
朱乐不确定自己来自何方,也不知道死后会去哪里,究竟还有没有来世,如果人生只有这么短短几十年,纵然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毫无悬念和波折地走下去,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异?
她决心反抗到底,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和父母斗争的那段时间,绝对是一场噩梦,不敢回想的噩梦。结果她赢了,并不是她有多么厉害,而是因为他们太忙,没有精力和她持续周旋,而作为朱、毕两家的女儿,不疯不傻,他们也不能整天把她关进屋子里不让见人。
“随她去,小丫头不知天高地厚,在外面吃了苦头自会乖乖地爬回来。”母亲雍荣华贵地坐在那里,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给了她十年自由。
于是,朱乐发现离开了家庭的庇护,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孩。 原来苦心钻研的东西,琴棋书画举止进退,不过是富人消遣的玩意儿,是奢侈品,不是必需品,那么多年的修炼几乎白费,要穿衣吃饭有立锥之地,她还得好好上学,努力工作。
母亲的预言落空了,她没有乖乖地爬回去,反而一步步地站了起来,就在她凭借自己的双手挣得一切的时候,他们又出现了。
这次他们想干什么,推倒所有从头再来?二十八岁了,她不认为还需要别人指点她的人生,至于包办婚姻,更是无稽之谈!
看到端坐在客厅喝茶的父亲朱青柏,朱乐竖起所有的汗毛,用极端愤怒的眼神瞪着他,如果不是顾忌对面的梅姨,早就冲过去大吼也说不一定。
大董还真是说对了,以他们的神通,想找到她的落脚之地,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父亲对她的忽然出现似乎也有些惊讶,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奇怪的是,并没有开口。
“乐乐,你不是加班吗,怎么会早上回来?”梅姨看到她更加吃惊,猛然起身后居然没有站稳,又跌坐了回去。
梅姨的慌张让朱乐愤怒稍敛,她尽量用平静地语气开口:“我回来拿换洗……”“衣服”两个字还没说出口,朱乐忽然闭上嘴巴,手里的包咣当一下掉落地上。
梅姨和父亲的身上,都是纯白的丝质睡衣,她不认为父亲会无礼到以这身打扮登门造访,现在是早上七点,也不是访客的时间,并且,梅姨为什么这么慌张?
真相如此明显,朱乐反而无法接受,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父亲在外面有人,母亲也有,虽然他们做的十分隐蔽,外界无人得知,可却瞒不住一双如影随形并在时刻观察他们喜好的明亮大眼。
尽管发现了,但他们两人互不干涉,其他人想管也管不了,朱乐更没有立场,也不敢去表达意见。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见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看见的真相又是这么不堪。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是梅姨,可亲可敬,对她关怀备至的梅姨?
往事迅速在脑海里闪过:便宜到不可思议的房租,一见之下的投缘,家乡的小菜,“梅姨”而非“梅姐”的称呼,还有昨天若隐若现的劝戒,其实,早就有迹象的吧。
是她傻,活到这把年纪,怎么还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怎么还奢望有人无缘无故地对她好?
只是,她想干什么呢,以此来讨好父亲?还是爱物及乌?她可知道,对于父亲来说,自己这个女儿完全不受宠,连路人都不如。
多失败的投资呀,还是最脆弱的感情投资!
~奇~“我结婚了,很快就要搬出去,咱们把房租结算一下吧。”朱乐尽量稳定了心神,对朱青柏视而不见,那声“梅姨”也无法再叫出口。
~书~“啪”的一声,杯子被狠狠地撞在桌上,朱青柏又一次铁青了脸(大家不要误会,其实,他城府很深,平时真不是这么喜怒形之于色的,只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是在是太⊙﹏⊙b了!)
~网~“拿你的终身幸福和我们赌气,这就是你所谓的寻找自由?”朱青柏终于忍不住开口,在朱乐转身上楼之前。
看了眼无措的梅萍,朱乐忽然有勇气直视父亲的眼睛,扯了扯一边的嘴角,冷笑:“我还有终身幸福可以赌气,你呢?”
“混帐!”这次是杯子碎裂的声音,并且就在自己脚下,朱乐赶紧快步上楼,免得还有东西追加过来。
父亲被激怒了,彻底激怒了,这感觉,可真……爽啊!
单位还有很多事要处理,朱乐赶紧收拾了常用的东西打包带走,准备剩下的以后再说,反正梅姨也不会急着用这个房间——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那一开始的出租条件不是像量身定做,根本就是,她丝毫不认为梅萍还会把房子租给别人。
拎着箱子下楼的时候,父亲已经不见踪影,梅萍则换上了一套正式的服装,在楼下等她,见她箱子沉重还想伸手帮忙,被朱乐婉拒。
“对不起,我不是刻意要瞒你,而是怕你一开始就知道的话,会对我有抵触情绪。”梅萍表情温柔,满怀歉意。
见她这样子,朱乐也无法保持僵硬的面孔,感□彩的转变,需要一个缓冲。
“其实,我对你抵触不抵触,有关系吗?”朱乐看她时眼神带有悲悯,没有说出口的是:你该不会以为父亲会离婚娶你吧,如果会,又何必等到现在?
四十多岁的女人,再美再有钱又能如何?没有孩子,没有能带得出去的男人,背井离乡,甚至连亲戚也不来往——至少相处的这段时间,她不曾见过梅萍有什么亲人造访。
果然,听了她的话,梅萍脸色微变,苦笑一声:“是没关系,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和你很投缘,和……他无关,后来就无关了。”
朱乐点点头表示赞同,父母都是极其自负的人,就算是见不得光的伴侣,也不会降低档次,梅萍相貌气质都不输母亲,温柔贤惠过之,也没有母亲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其实是个好女子,自己又何尝不喜欢她。
“我本来想在彼此知道身份之前,和你有初步的接触,也能先留个好印象,没想到会弄巧成拙,以后,真的连朋友都不能做吗?”看着朱乐疏离的眼神,梅萍的难过溢于言表。
朱乐微微抬头,露出今天第一个笑容:“当然可以,在你离开他之后。”
“为什么?我以为你并不喜欢你的母亲。”梅萍大惊,她向来恬淡,今天表情出奇地丰富。
“何止是不喜欢,我简直是恨她,恨她高高在上,对我的事横加干涉。”
“那你……”
“我不是叛逆少女,我知道他们对我的干涉并无恶意,只是大家理念和价值观不同,所以势同水火。做为她生出来的女儿,我不可能和她丈夫的情人做朋友,那样对她是侮辱,也是挑衅,被她知道,对你对我都没好处。”朱乐看了梅萍一眼,接着道:“而且,我尊重婚姻。”
三十六
话说的虽然潇洒,朱乐在出门后还是流下了眼泪。
做人太失败,这么多年,不管是亲情友情爱情,她收获的都很少,对梅萍这个忘年交,她很欣赏,也很珍惜。除了至今单身,梅萍几乎满足朱乐对完美女性的所有幻想,想不到真相却如此不堪。
人生若只如初见,惆怅唏嘘的不只是恋人。
恋人又如何呢,大董挥一挥衣袖就走了,连个解释都没有,明媚的秋日,带给她的却是惆怅和忧伤,唯有工作还得继续。
老涂待她确实不薄,一周时间就把住房钥匙交到了她的手里,在这以拖沓闻名的大型国企,效率实在高的出奇。
只是时至今日,往日梦寐以求的东西真正拥有了,有欣慰,却没有想象中那样的满足和快乐。
大董走了一周消息全无,父亲和梅萍那里有消息她也不想理会。目前为止,不辜负她的只有工作,礼尚往来,她也要对工作尽心尽责。
紧锣密鼓的准备阶段结束,集团公司牵头,由各个环节工作人员所组成的考察团终于要出发了。这不是朱乐第一次出国,却是第一次以本版块负责人的身份参与外贸项目,回来要亲自做报价,这次考察必须认真对待。
很快朱乐就发现,最能忘忧的,不是杜康酒,而是和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于迪拜转机,来到肯尼亚的首都内罗毕,一下飞机,朱乐就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新。
天很蓝很蓝,空气干净的像是不存在,东非大草原的辽阔,非洲人民的热情奔放,都给朱乐带来了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段时间的郁闷犹如一口浊气,全数呼了出去。
本来要住集团公司的驻点,据说都是些极其豪华的别墅,驻扎人员常年养尊处优,却寂寞如雪,连打个牌都很难凑齐人数,听说国内有人员来考察,早就欢欣鼓舞着要接待他们。
可惜,合作方太热情,一早就给他们定了当地的酒店,总公司的领队考虑到要去实地勘察,就配合了对方的安排。
合作方的老板是个犹太商人,据说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豪,吃完晚饭后开车送他们来到酒店,然后说句好好休息就告辞了。
领队有些傻眼,赶紧让翻译和对方沟通,问清楚这住宿费谁来负责,答案很销魂,对方只负责订,费用中方自理。
“真他妈抠门!”领队忍不住摔了帽子,一个大姐吃吃笑他:“知道你们这些男人的花花肠子,怕在办事处拘束,不方便出来泡非洲妞,也不想想犹太人的便宜可是好占的。”
没办法,出国每天补助是定额,都是拖家带口的国企职工,还想着能省出美金去免税店买东西,有物美价廉的办事处在,谁也不愿意自掏腰包去住五星级酒店。
于是乎,一行人又包了两辆吉普车,浩浩荡荡前往办事处。
办事处果然豪华,网球场游泳池一应俱全,四个工作人员每人奢侈地住了一层楼。
听着中国话,喝着中国茶,大姐笑呵呵地:“这才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呀,住什么酒店!”
朱乐却恨不得扭头回酒店,她没想到跨越半个地球都能碰上熟人,还是刻意想避开的熟人。
此处的办事处主任,张罗给大家接风洗尘的,赫然是杨树成同学(有人忘了他吗?就是那个酒后表白滴)。
当然,朱乐不可能独自回酒店,就算不怕夜晚出来溜达的狮子老虎,非洲人民的热情她也消受不起呀。刚才在酒店,一个黑乎乎一口白牙的小伙子,非要拉她合影,还伸手揽住她肩膀做亲密状。后来据当地的翻译解释,中国人是出了名的爱照相,人家那是热情地配合她,自告奋勇当模特。
因为穿的是短袖衬衣,朱乐搓了搓被五个黑手指头抓过的胳膊,苦笑着嘀咕:“我是不是还得给小费啊?”
把头头脑脑们安置好了之后,杨树成向她走来:“朱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面。”
“是啊,”朱乐尽量做到表情自然,“你怎么会来这里工作?”
“挂职锻炼,而且这里缺人,总公司近来很看重非洲的市场。”杨树成认真地向她解释。
朱乐点点头,听见他又补充了一句:“驻外是个苦差,我没有家累,挺合适。”
朱乐笑的略显尴尬,立刻安慰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锻炼一段时间,回去指定又要高升了。”
男人,不管什么样的男人,对升官这件事都不会排斥,朱乐尽量往这方面引导,果然谈话进行的很顺利。
“你呢,这个项目如果成功,会驻工地吗?”杨树成的声音居然隐含期待,朱乐心里咯噔一下,不过面上笑容丝毫不变:“或许,不过,我打算求求院长,看在我新婚的份上放我一马。”
“你结婚了?!”杨树成再也难掩惊讶地喊了出来。
“是啊,不敢辜负大家的希望,终于把自己嫁出去了。不过刚领了结婚证,还没来得及办喜酒,所以都没通知。”朱乐笑盈盈地自嘲。
“呜,好,恭喜。”杨树成失魂落魄,明显已不在状态,在朱乐的一再提醒之下才吩咐助理给她安排房间。
“晚上不要出门,外面不安全。”杨树成嘱咐完之后,连声再见都忘了说,就匆匆逃离。
“朱工,你认识我们杨主任啊。”助理是个小媳妇,丈夫是司机,夫妻俩一起派驻过来,据说这样才能待得长久。
“嗯,大学同学。”朱乐在心底叹了口气,心想杨树成除了酒量不怎么样,人还是不错的,都跑到非洲了,自己还一再地打击他,实在有点不厚道。
也不知这小媳妇是不是接触的中国人太少,太寂寞,把她送进屋后居然自动自发地坐下不走了,缠着她开始聊天,当然,聊天的话题主要围绕杨树成。
“你对他这么感兴趣,不怕你老公吃醋啊。”朱乐实在不愿多讲,笑着打趣她。
“且,我们这四个人,天天除了吃饭睡觉什么都在一起,要出事早出事了。再说就算我有想法,杨主任也不是那种人,我听说在总公司的时候老多姑娘追他了,想不通他为什么到现在都是单身,你知道吗?”小媳妇打破沙锅问到底,似乎非杨树成不谈。
“他本来就挺受欢迎的啊,刚毕业就娶了外文系系花,不过后来离婚了。”这小媳妇韧性太强,为了及早上床休息,朱乐只能出卖老同学了。
“他离过婚这我们都知道,而且都好多年了,问题是现在为啥单身啊?”对方不依不饶。
朱乐哭笑不得,她又不是杨树成肚子里的蛔虫,几年来也就见了两面,怎么会知道?不过说不知道肯定无法过关,她只得硬着头皮下定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旧情难忘。”
“哇,朱工,你好有学问哦,还会念诗。”小媳妇立马用崇拜的眼神看她,后来左右瞧了一眼,以悄悄话地形式对她讲:“我偷偷告诉你哦,你不要对别人讲,我曾经在杨主任屋里见过一张照片,跟你长得很像,今天一看到你,我还以为他的梦中情人终于来了,想不到是别人,对了,他前妻跟你很像吗?”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刚才杨主任那么失态了吧。
朱乐无语了,系花同学比她漂亮多了,而且一点都不像。杨树成留着她的照片,而且不远万里地带到非洲来,这对她来说真不是一件好消息。
五大洲人民是一家,桃花开遍亚非拉,只是这些桃花,为什么都是晚熟品种呢?
接下来的几天,朱乐开始刻意避开杨树成,除了跟大家一起跑工地,看图纸,她在当地一家中国人开的旅游公司找了个导游,空余时间陪她到处玩,只有睡觉的时候才回办事处。
这里真的很美,壮丽开阔的美,和家乡的小桥流水以及都市的水泥丛林相比,像是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勘察告一段落,给了大家一天假期自由活动,屈服于赤道附近烈日的淫威,很多人都想窝在驻点休息,或者在附近的商店逛逛买点礼品带回去。
一是为了躲人,二则也没什么东西可买,朱乐不想浪费这大好时光,和导游一合计,就跟着一个国内来的旅游团,前往闻名已久的那库鲁国家公园看火烈鸟。
很久以前,朱乐就在地铁里见过好利来老板罗红拍的一组火烈鸟的照片,为那铺天盖地的粉红所震撼,想到今天能亲眼见到,很是雀跃。
火烈鸟在那库鲁国家公园的那库鲁湖,这是东非大裂谷中的一个咸水湖。离那库鲁湖很远,就可以看见湖岸一片红色,那是成百上千万的鸟在湖边浅水里觅食,粉红的火烈鸟把湖岸都染红了,再配合着蓝天白云,如镜般的灰蓝色湖面,美丽地像是神话。
这个从5平方公里到45平方公里面积不定的盐碱湖里,有一种水藻是火烈鸟们的最爱。车开到距离湖岸还有一段距离,就不能再开,怕沼泽陷车。于是大家都下了车,在白花花的盐碱滩上,挑着脚能踏实的地方,一步步往湖边走。
跟着大家一下车,朱乐就险些被一股刺鼻的味道熏出眼泪来,导游递给她一个口罩,笑嘻嘻地解释:“盐碱滩下积满了鸟粪之类的各种腐殖质,味道很刺鼻,来这里,口罩可是必须的。”
道过谢之后戴上口罩,朱乐颇为感慨,心想这么美丽的东西,原来也有丑恶的一面。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被火烈鸟们的壮观所震撼,进而丧失了味觉,大家适应了臭味之后,开始致力于把火烈鸟轰的飞起来,以便进行拍照。
可惜,任凭他们大喊大叫,酷酷的鸟儿们就是不为所动,似乎拿准了他们不敢真的怎样,仍自悠闲地在水边低头觅食。
正郁闷着,一阵轰鸣的马达声响起,大群大群的鸟儿开始起飞,飞起的火烈鸟群,有的是单列,有的是人字形排列,但是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在水面上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大家再也顾不上说话,七手八脚地忙着拍照,把这大自然神奇的馈赠定格、留念。朱乐本不善摄影,此时也一言不发地举起相机噼里啪啦乱照一通。
好容易等大家尽兴上了岸,发现他们的旅游车附近停了一架直升机,意识到刚才正是托人家的福才把鸟儿们惊起的,心想还是有钱人牛啊,忍不住就多看了一眼。
一眼之下,朱乐就愣住了,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呀——怎么来到非洲,她就老想念古诗呢?
“姐姐,爸爸说在飞机上就看到你了,我还不信,想不到你真的在这里,姐姐来这里也是看我妈妈吗?”
直升机前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是珠珠小朋友和她老爹栗徵。
三十七
栗徵可以无视,珠珠却不能不理,尤其是从叶明磊口中得知她的可怜身世之后。
不清楚珠珠口中的“看妈妈”是怎么回事,朱乐不敢贸然接话,只是笑嘻嘻地冲她打招呼:“珠珠,好久不见,你又长高了。”
珠珠在她面前显得很活泼,一点也看不出自闭的样子,跑过来扯住她的胳膊又笑又跳,真像是老友重逢。
上次见栗徵场面过于激烈,没顾得上跟他打招呼,这次就不同了,总不能拉着人家闺女亲热不理老爹吧,朱乐尽量落落大方地向他问候了一声,心想他要敢提那晚的事自己扭头就走。
栗徵岂会是那等没有眼力价儿的人,笑容温和的就像湖边的微风:“我来这里开会,顺便陪珠珠看看她妈妈生前来过的地方。”
原来如此,朱乐看着珠珠明媚的小脸,知道他们并没有像有些大人那样去哄孩子:你妈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或许因为这样珠珠才早熟,又或许因为她早熟栗徵等家人才会告诉她实情,答案不得而知。
游客们拍完照后上车,准备去下一个景点,导游过来喊朱乐归队,朱乐应声之后准备向父女俩告别。
“姐姐你不要走,爸爸说一会儿去看斑马,你跟我们一起好不好?”珠珠拽住她的手不放,尽管戴着遮阳帽,她的小脸蛋儿还是被晒得红彤彤的,两只大眼睛忽闪着,里面是毫无遮拦的祈求和不舍。
朱乐为难了,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不得不抬头向栗徵求救。本以为他会出言阻止,想不到他眼睛笑成半月型,道:“我们接下来去马赛马拉看动物,车辆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朱乐气结,现在是动物迁徙的季节,她对传说中的角马过河十分好奇和向往,也听说过不去马赛马拉就等于没去过非洲和肯尼亚这句话,但由于时间有限,且找不到志同道合的玩伴不得不放弃,其实心里痒痒的很不甘。
现在栗徵竟然这么诱惑她,是可忍孰不可忍!wωw奇Qìsuu書còm网
可是身为一个根正苗红的□员,身为一名新世纪职业女性,可以咬牙切齿肚里窝火,可以撒泼打滚耍无赖,有一点却不能不做到,那就是要看清现实抵制诱惑。
“对不起珠珠,姐姐明天的飞机回国,今晚天黑之前要赶回住的地方,回北京之后再找你玩好不好?”家长不肯帮忙,她求人不如求己了。
“哦,那好吧。”珠珠所受的教养让她明白不能强人所难,可违心顺从之后,脸上的失望却是丝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眼睛水汪汪的,似乎随时会滚出泪珠儿,看在朱乐眼里挺难受,觉得愧对了她一样。
“我来这里开会,晚上在内罗毕还有一场晚宴,不会太晚回去,你要没什么别的事情,看完动物跟我们一起走也来得及。”栗徵弯腰将女儿抱起,对着朱乐做正式邀请。
看到飞行员转身登机,随后马达响起,朱乐暗骂自己愚蠢,从这里开车回去自然要好几个小时,可人家有飞机呀,岂能再以常理推算。
珠珠破涕为笑,得到了圣旨一般大声嚷嚷:“爸爸说来得及就肯定来得及,姐姐姐姐跟我们去吧,去看斑马还有长颈鹿!”
这小丫头,对她爹倒是无条件的信任,朱乐看了栗徵一眼,暗暗叹气,心想自己咋没这么好的爹呢。
人之所以能抵制诱惑,一是觉得条件不成熟,怕承担风险,二是担心没有退路要付出代价。现在这种完全没有后顾之忧的情况,诱惑的障碍被清扫一空,朱乐准备投降了。
上了飞机之后才知道,这直升机是在当地租的,只有一个使馆的翻译作陪,而非朱乐原来设想的惊师动众前呼后拥。
飞过一段毫无人烟的旷野,很快就来到了颇具风情的马拉狮王山庄。
在这里大群的角马和斑马随处可见,却没能幸运地看到传说中的角马过河,饶是如此,珠珠在车上也是左顾右盼十分激动,不时拉着朱乐看她新发现的好玩事物,开心的无以复加。
反观她老爹,一身户外休闲服装,扛着个大炮筒似的专业相机,微微眯起眼睛认真拍照的样子,彻底颠覆了原来在朱乐眼中衣冠楚楚的政客形象,反而像个痴迷于美景的驴友,人也显得年轻有活力了不少。
似乎察觉到朱乐在看他,栗徵回头冲她笑了笑,回眸一笑百媚生——不知为啥近来爱念古诗的朱乐就想到了这句话,脸立刻红了,心想要让栗徵知道自己这么形容他,非得血溅草原不可。
正在这时,司机的对讲机忽然响了起来,这些车辆之间都随时有联系,一辆车发现好玩的东西,立刻知会别的车辆,大家有眼福同享。
此时就是有人在不远处发现了猎豹,向大家发出了邀请。栗徵问女儿:“珠珠,你害怕豹子吗?”
珠珠睁大眼睛看看父亲,又看看朱乐,嘟起嘴唇道:“爸爸和小朱姐姐陪我,我就不怕!”言语之间,颇为豪迈。
栗徵掐了掐她的脸蛋,爽朗地笑了一声,便吩咐司机离开斑马角马长颈鹿和平共处的和谐社会,前往猎豹出没的草丛。
一只,又一只,隔着几十米之外还有一只,再有一只……在这里,狮子猎豹之类的凶猛动物并不是特别常见,更何况是难得的猎豹一家四口,包括司机在内,车上的人都兴奋了。
这个家庭的成员中,有一只未成年的小猎豹,睁着懵懂的双眼,跟在母猎豹身后四处张望,望着望着,小猎豹离开了母猎豹,悄悄走向不远处的一群斑马,鬼头鬼脑地进行窥视。
大猎豹们对小猎豹的离群行动并无异议,都不搭理它。然后几乎是一刹那的事情,小猎豹对一匹小斑马发动了攻击,受惊的小斑马拼命奔跑,向斑马群跑去。
眼看小猎豹要跑远了,大猎豹们却还是无动于衷,并没有帮忙的意思,似乎也不打算把小猎豹追回来,而此时小斑马的父母却迅速冲了过来,帮助小斑马拼命抵挡小猎豹。
小猎豹功亏一篑,大猎豹们似乎仍不打算帮忙,只是慢慢地踱过来,将小猎豹带离了现场。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大家却像看了一场大片般惊心动魄。之后司机呜里哇啦说了一堆,还摇摇头带些感叹的样子,朱乐以为他在替小猎豹惋惜,心想这人心可真狠,难道非要小斑马被抓住拆吃入腹才算完满?
“他说,小猎豹从此是不会放过这小斑马了。”栗徵似乎察觉到朱乐的不满,淡淡对她解释。
误会解开,朱乐反而心中一禀,再看那受了惊寸步不离依偎着母斑马的小马,惆怅怜悯之情溢于言表,心中祈祷那母斑马最好寸步不离护得小马安全长大。
“爸爸,小猎豹为什么不肯放过小斑马,大家做好朋友不行吗?”珠珠清脆的声音一派天真烂漫,大人们都沉默了,谁也不忍对她讲解弱肉强势的自然法则。
“因为小猎豹比小斑马强大,如果小斑马长大变强了,小猎豹就不敢再欺负它。”栗徵似乎斟酌了一会儿,才开口对珠珠解释。
“我知道了,就像明明现在比我强,就欺负我,如果哪天我像爸爸一样,不,就算像小朱姐姐一样厉害,也不怕他了!”珠珠真的是很聪明,很快就举一反三。
栗徵摸着她的头,笑着点点头不再开口。朱乐在一旁看他们慈父乖女的样子,忍不住鼻子有些发酸。
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她当年受欺负的时候没人跟她说要变强?百无一用是书生,她哪里厉害,到现在自己的命运都不能主宰。珠珠有栗徵这样的好父亲,将来前途可不限量。
“其实,珠珠很不幸,她的父母都不称职。”回到内罗毕,把玩累后熟睡的珠珠交给随行的保姆,栗徵执意陪司机一起送朱乐回办事处,可上车后第一句话就让朱乐有跳车的冲动。
这样还叫不称职,那她家二老可以去挂牌游街示众了!就算他想自谦,能别在她这个伤心人面前谦吗,他又不是不认识她老爹。
看朱乐愤愤不平的样子,栗徵忽然觉得好笑,进一步刺激她:“前几天朱书记还跟我聊起你,说险些被你气得高血压发作。”
“我气他?哼!”哼完之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家丑不可外扬,父母那点破事儿,她还真不想说给栗徵听,即便他可能都知道。
“其实我能感觉出来,他挺关心你,或许表达方式不对。你现在看我和珠珠很好,其实我们有时候一个星期都见不到一面,据别人讲,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其实很内向。”栗徵收敛了笑意,看看若有所思的朱乐,接着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在庙堂更甚。”
父亲极好面子,在栗徵面前当然不会表现得对女儿漠不关心,而栗徵和珠珠就算见面再少,那种亲昵的父女关系却是不争的事实,朱乐不想再继续这个让自己难受的话题,彼此信息不对称得太厉害。
“珠珠的母亲以前来过这里?”情急之下朱乐转移了话题,出口之后才发现自己找的新话题也不怎么高明,这次难受的恐怕变成栗徵了,看来人在本能驱使之下都会选择保护自己伤害别人。
“嗯,她以前在这里的使馆工作。”栗徵虽然对她的问题感到有些意外,倒没有逃避,详细讲述了事情的由末。
原来,原来珠珠的妈妈生前在外交部工作。她事业心重,生性又好强,怕别人说她倚仗家里背景,生完孩子一过哺|乳期就主动申请外派。由于年纪不大,且不愿搞特殊,自然无可避免地就要去一些四类五类的亚非拉国家。她天性浪漫不羁,喜欢绘画和摄影,喜欢全世界到处跑,三年前派驻肯尼亚时,还为能来这旅游圣地生活而感到欣喜。
不料一次外出写生的时候,被当地毒虫所咬。因为那种毒虫即使在非洲也很罕见,病势凶猛,使馆的工作人员不敢擅自决定治疗方案,便第一时间联系了她在国内的亲人。
那时栗徵还不在现在的位置,正陪领导人出访它国脱不开身,妻子便由她自己的娘家人做主,用专机带回国内治疗。
这是珠珠外公外婆一生中最错误的一个决定,他们只知道非洲乃老少边穷地区,医疗条件落后,却不明白毒虫毒草三步之内必有解药的道理。那毒虫虽然厉害,在当地的医院却非必死,来到国内请来世界顶尖的医疗专家会诊,却没能保住珠珠妈妈的命,一代才女就此香消玉殒,因为极度的伤心和内疚,珠珠的外婆在不久之后也撒手人寰。
如今三年祭期将近,栗徵不惜背负公私不分的名声,在开会期间带着保姆带着女儿,来她母亲生前最后生活的地方参观,以此作为纪念。
栗徵言简意赅,聊聊几句便讲述完毕,但带给听者朱乐的遗憾和哀伤却丝毫没有打折,一时车厢内十分安静。
“她生前总觉得以后陪伴丈夫女儿的日子还长,事业却不能不重视,而我直到现在还身不由己,珠珠有这样的父母,可不是不幸吗?”栗徵苦笑着自嘲。
车已开到,栗徵身份特殊怕引起同事的关注,朱乐坚持请他务必不能下车,不过临走前对他讲:“珠珠和我很投缘,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后会经常找她玩的。”
三十八
回国之后,朱乐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大董,发现他手机已经停机,心中恐慌,起初的忧伤和愤怒全数化成了担心——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朱乐想了想,开车来到修车行,却发现那里人来人往似乎在搞装修,随便抓个人问:“你们老板呢?”那晚最后联系大董的是潘东,至少他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板在那里。”随着装修工人的指引,朱乐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指挥着人搬东西,立刻上前询问,才知道修车行已经转让了,他上周才接手,是新的老板。
“你有原来老板的联系方式吗?”朱乐仍不死心。
“只有合同上的电话,对方急用钱我一次性付清了,后来就没联系过。”那老板倒也和蔼,回屋找到合同把电话抄给朱乐。
赶紧拨,发现又是停机。
二话不说朱乐火速赶到潘兰的咖啡厅,情况完全一样。
几经辗转,朱乐找到了大董工作的研究基地,又被告知他已经辞职了,时间是她在非洲的日子。
他消失了,和他的朋友一起消失了!他们直到这时,朱乐才发现自己对新婚的丈夫了解那么少,连他的朋友都只认识两个,他们一起消失之后,就像风过水无痕一样,似乎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如果不是手中的钥匙,如果不是这钥匙还能打开他们的新房,如果不是新房中还有大董的衣物,朱乐甚至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春梦,而大董说不定就是那专门诱惑人的鬼怪精灵,否则,他怎么能消失的这么彻底?
朱乐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回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从撞车后初见的惊艳,一来二往渐渐熟悉,他带着笑意给她讲童年往事,她的表白,他们一起登山,还有后来的耳鬓厮磨,在面对父亲时并肩战斗,自己的求婚,他翻身农奴要做主人,然后闹剧般地结婚领证,接到电话后他的震惊和恐惧,然后是送别,再然后是消失。
他的一颦一笑都恍如在眼前,怎么可能是梦?可若不是梦,又怎么会如此荒唐?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将朱乐吓得跳了起来,然后她发现自己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面部神经都有抽搐的趋势,他回来了,他居然又回来了!
门外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被迅速打开的门吓了一跳,定定神之后问道:“请问你是朱乐朱小姐吗?”
朱乐满脸通红,看到来人后脸上的激动迅速变成失望,本以为是对方走错了门,听到问话尽管满心疑惑,还是点了点头。
可是,她这个住址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呀,连填表购物都不曾有过,一念之间,心脏又提到了嗓子眼。
“太好了,终于找到您了,我是董先生的律师,这是我的名片。”对方如释重负,伸出手来做自我介绍。
朱乐看着桌上的那两份文件,像在看毒蛇猛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行,她得确认一下!
“你是说,他要跟我……离婚?”朱乐觉得一定是时差没倒过来,她在做白日梦,不过,总算印证了他的人身安全,某些方面来说,她放下心了。
“对,董先生全权委托我处理这件事。我来找您主要是讨论财产分割的问题,董先生名下的房产和股权都是婚前财产,证书上有日期, 如果朱小姐没有异议的话麻烦您在这份文件上签字证明。”
那是一份离婚协议书,阐明大董的所有财产都属于他自己,跟她没有关系,朱乐大致扫了一眼,发现他说的真不是假话,除了那么多套房子之外,他还拥有一家著名民营汽车企业的百分之十股权,那也是一笔天文数字。
“除了这套房子之外,别的财产董先生都委托我们挂牌转让,这套房子是他留给您住的,我这里有他的委托书,您什么时间方便可以去房屋管理登机处做一下交割。”
“不必,我自己有住的地方。”朱乐现在反而冷静下来,平淡地进行拒绝。
无意间嫁了个大款,她却没有做好捞金的准备,火速在协议书上签了字,朱乐只想赶快逃离这里,去找一些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以证明自己不是做梦没有发神经。
毕星华瞪着眼睛看朱乐喝酒,思考着自己是作为长辈该阻止呢,还是作为朋友陪她一起喝。没想到以他天才大脑的运转速度,问题还没考虑完,朱乐就连着好几杯下肚了。
看她义无反顾的架势,如果他妄图阻止,这辈子就别想再达成所愿了。毕星华索性也给自己倒上一杯,不过他酒量不好,只能浅酌,等下他要保持清醒,说不定能趁她醉的时候收下这个女儿。
“失恋了?”不阻止她喝酒,问题还是要问的。
“不,离婚了。”朱乐眼睛明亮,没有丝毫的醉意,笑嘻嘻地调侃舅舅:“瞧我多仗义,不忍心你作为唯一离婚的家族成员被人唾弃,以身试法来陪你。”
“离婚好啊,”毕星华竟然欢天喜地“你比你爹娘都带种,不愧是我看中的女儿,不如现在就认我做爹吧!”
这什么长辈呀,朱乐又败给他了,强自挣扎:“你不问我什么时候结的婚吗?”
“都离了还问什么!”毕星华摆摆手,一副你根本抓不住重点的样子,接下来问:“不过你跟谁离婚啊,是那个小子吗?”
两人都明白这个“小子”指的是谁,朱乐点点头。
“好家伙,敢甩我们毕家的女儿,这人够胆。”毕星华立场似乎不够坚定。
朱乐又瞪他:“你怎么知道我被甩了,就不能是我提出的离婚?”
“你提出离婚还会找我喝酒,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好不好。”天才的可爱,就在于直白,天才的可恨,是过于直白。
朱乐无法忍受了,一口饮尽杯中酒,走人!
不过被舅舅这么一搅局,她顿然觉得自己的买醉有些可笑。这场婚姻本身就不真实,像是两个成年哺|乳动物,偶然相遇之下,被彼此的荷尔蒙吸引,结下一段露水情缘,又因为外界的种种干预,莫名就有了法律事实。待得激|情退去、头脑清醒之后,才发现这一切都是扭曲的,不正常的,于是火速恢复了原状。
不曾经历过爱情,也不明白什么样的感觉才是爱一个人,只是凭着那一见之下的心动,以及随后的相处中感受到的温暖,想着要结束单身,想靠自己的双手组建一个正常的家庭,凭着勇气凭着本能走到这一步,没想到还是悲剧结尾。
她果然是没有福气的啊,连和喜欢的人成个小家过日子的福气都没有。
嫁人不成,六亲无靠,朱乐再一次以拼命三郎的状态投入工作。这下可好,派驻非洲工地都没有了后顾之忧。
近来集团公司机构改革,人事变动频繁,这两天单位最大的新闻就是涂院长要调离。
不是升职,而是调离,调往另外一个城市的平级单位,因为是从首都调过去,所以普遍认为他是被贬。
毕竟涂院长对她有知遇之恩,朱乐不能确定以何种方式询问这件事,在单位各自忙着处理手头工作没机会单独交谈,朱乐在一天下班之后,买了些礼品,第一次迈入了领导家的大门。
标准的三口之家,涂院长的妻子端庄贤惠,儿子上重点高中,看起来礼貌懂事,比父亲的个头儿还高,一家人和乐融融。
“这么多年没见你来走后门,我都要调走了,以后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怎么又来巴结我?”涂院长接过妻子送上来的茶水,笑呵呵地打趣她,丝毫没有不得志的样子。
朱乐察言观色,终于放心,也笑:“江湖日远,他日指不定还要在您手下混饭吃,先留个好印象。”
涂妻削好一个苹果递给朱乐,叹了口气:“不知道上头怎么考虑的,老涂这么大年纪还得穷折腾,儿子上高中我离不开,一走那么老远,没人看着他肯定胡吃海塞,到时候高血压糖尿病一个个找上门来,名啊利啊,有什么用啊。”
涂院长不乐意了:“怎么说话呢,你不看着我就不要命了?就那么不放心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为了革命就算请客吃饭咱也得上不是……”
从涂院长家里出来以后朱乐心情很差,她总觉得这次涂院长的调动有些蹊跷,他在任的几年院里效益节节高升,就算不升到总公司任职,也不该落个突然发配的下场。
她有些隐隐的担心,担心他是受到自己的影响,可父母就算有所行动,不也应该直接招呼到她的头上吗?一个毫不知情提拔自己的领导,就算调走了,又能对她产生多大影响?而且潜意识里,她还是不愿意相信父母会是那么狠毒无理的人。
还有大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抛家舍业变卖资产,不惜和北京斩断一切联系?如果,只是说如果,这都是父母的手笔,那他们就太可怕了。
接下来,朱乐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因为她越来越倒霉了。
之前主持的一个项目,厂方临时决定把项目建议书里的国产设备,在可行性研究里改为进口的,朱乐请示了所长,得到确认后就同意了,一切程序照旧。
想不到厂方第一次进行此类工程,忘记向有关机构把项目建议书的内容替换下来,以为设计院会替他们打点一切,而朱乐又因为做过类似的项目,先入为主地认为设备申请是厂方的事。
直到项目开工,机构年度审计的时候,才发现被官方批准的项目建议书上仍是国产设备,但专项资金,则是按照可研中进口设备的价格申请的。
于是,整个都乱了套,因为牵扯到钱,而且是要国家多花钱,问题就大了。
院长和书记去部里开会的时候,被骂的狗血喷头,朱乐以及她所带领的项目小组,更是在全系统内通报批评。
生平第一次在工作中遭受这样的打击,朱乐几乎崩溃。可这又怪不了别人,要怪还只能怪她不够细心,如果不是先入为主,不是按照惯例行事,如果不是那么忙,如果有时间和厂方详细沟通具体流程,这件乌龙事件就不会发生,这不是别人陷害她,是她自己陷害自己,惟其如此,才更令她难堪和沮丧。
更倒霉的还在后头,涂院长前脚刚走,暂时接管全院大小事务的书记就找她长谈了一次。
大致内容就是她是个人才,但可能过于年轻气盛,做事不懂变通不留余地,又在工作中惹下了大祸。
这次的导火索是外贸项目的报价。贸易公司为了和欧美等国的技术出口商竞争,把整个项目的报价压得很低,又仗着比他们设计院略高半级,为了保证他们自己的利润,就在设计费这一块上狠压他们。
最后计算下来,本该两千五百万的设计费,被限制报价不得超过八百万。
几百个子项目,光图纸就要用掉几吨,十几人常年驻扎工地,全所二百人都要参与,差旅费和出国补助都是一笔很大的开支,如果这个项目做下来,八百万他们连成本都顾不住。
作为设计单位,人力本身就是最大的成本,这么多人忙碌一年,不仅没有利润,反而要倒贴钱,这样的事情朱乐无论如何不能答应。
涂院长是设计师出身,深知项目报价的具体流程和参考参数。暂时接管工作的书记则是行政出身,谈项目经常在酒足饭饱时,一拍脑袋就打个几折几折,但由于设计本身固定成本小,赔钱的项目倒也不多。
但这次不同,涉外项目成本过高,占用人力过多,如果赔钱赚吆喝,全所的利润都要受影响,自负盈亏之后员工的收入和利润息息相关。如果这个项目拿下来,本所的人今年就要靠院里施舍度日了。
都是一样的工作,甚至比别人还要辛苦,背井离乡远渡重洋,最后却两手空空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朱乐觉得如果按照报价递上去,都没脸回去见手下员工。
贸易公司多方面向她施压,最后找到书记牵头,大家在饭桌上热火朝天地套近乎,朱乐态度热情殷勤有礼,说喝就喝,说吃就吃,设计费却不肯退让,坚持按照比例分配,底价两千万,按照最低利润率已经是她所能做的最大让步。
碰了个软钉子,算是谈崩了。到最后对方甚至暗示她不需要考虑自己的年终奖,他们会在别的方面补偿她,也就是说,传说中的回扣向她招手了。
朱乐还是拒绝了,多少回扣够全所二百人分呀?如果能给得够,对方也不用花这么大力气压设计费了。
本来这件事,她不吐口,对方恨得牙痒痒也无可奈何,因为明文规定行政领导不得干预设计费的报价,别的项目之所以会被降价,是总设计师被干预了,而非项目。
碰上软硬不吃的朱乐,全院最高领导人也束手无策。
束手无策的是项目设计费,朱乐这个人却很好对付,尤其是在她流年不利还顶着处分的情况下。
所有的坏事都赶到了一起,正胶着着,肯尼亚发生动乱,第二次考察兼报价的行程被耽误了,等到动乱平定,法国一家出口商近水楼台中了标。
丢了项目,本是天灾人祸的事情,可由于朱乐的不配合,被有心人联合起来捧成了替罪羊。
一下子,朱乐遭千夫所指:技术上不专业,态度上不端正,过程中不细心,还不懂变通认死理,这样的人,还能叫人才?
三十九
每个人的生活都需要一些支点作为支撑。家庭,事业,爱情,友情等等,所拥有的支点越多,人的生活就越稳固,越不容易被打倒,反之亦然。
朱乐的支点就很少,家庭早已可有可无,爱情来了又走了,朋友多是泛泛之交,连个可以抱头痛哭的闺蜜都没有。
最强大的支撑点就是工作,工作给她信心,给她尊严,给她衣食住宿,还帮她打发时间。尽管她在累极的的时候曾有过不做工作狂的念头,当现在一切都离她远去,才发现做工作狂竟然也是幸福的。和现在的情况比起来,以前那些埋怨那些伤春悲秋,都显得很矫情很可笑——当一个人认为自己不幸的时候,是因为还没遇见更不幸的事。
关于她的处理办法,上头还在继续研究。最后决定出来之前,朱乐就觉得有些顶不住压力了,她这辈子没在学业工作上栽过那么大的跟头,如果这唯一强大的支撑断裂,她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走下去了。
人不能选择家庭环境,不能选择父母,那些倒霉事她可以归之为老天待她不公,跳级又让她和同龄人疏离,从小埋头于奇技淫巧,她也没时间和朋友厮混,至于爱情,或许是她没那个命,不是说缘分可遇不可求吗?
这些方面的失败,她都能给自己找到客观理由。以前的挫折,离家和父母作对,为自由和家庭抗争,尽管辛苦,却有一种隐隐的骄傲在心头。而且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父母不会真的拿她怎样,毕竟血脉亲情在那里,就算他们忙于自己的事忽视她,就算他们想按照自己的意愿干涉她,也终究不会对她作出实质性的伤害。
所以她淡定,隔岸观火般地淡定,那是一种骨子里的自负和骄傲,不形之于色,却让看懂的人艳羡并敬重着。
和蔼可亲又高不可攀,天然的疏离气质,不是每个人都能养就。
朱乐从不认为自己是天才,但她相信自己智力还不错,而且她勤奋,所以对于靠头脑能够解决的事,她一直是自信的。而且她自认三观很正,做事讲究原则,也知道灵活把握,总之,在特定的方面,她自我感觉还是很良好的。
所以这次出事,她本能地就想去相信:一定是有人想整她,或者是她的父母,或者是她得罪的人,比如叶铭磊。
停止了手头的一切工作,朱乐终于有时间回顾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脑海里反复思索之后,却得出来一个十分令人沮丧的结论:除了涂院长的忽然调离,其它的事,都是她咎由自取,如果非要埋怨什么,那只能怨运气不好。
身为一个科学工作者,朱乐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诚实。尽管她很想像个臆想狂一样幻想自己遭人迫害,那会让她好受很多,但在理智的驱使下,她还是决定接受事实。
首先重新回顾了让她被通报批评的项目,发现那个项目进行的时间,正是她顾影自怜对感情患得患失的阶段,叶明磊的胡搅蛮缠,大董的时近时远,让她没精力也没心思去关注过多的事。其实她也没出什么大问题,不过是公事公办按照流程走,问题只是碰巧,碰巧对方没有经验,碰巧他们没想到去更改项目建议书的内容,于是碰巧,就出事了,出的是两方都有责任的事,但因为他们是乙方,责任就重大起来。
至于外贸项目的报价,则是在一开始就埋下了隐患。朱乐详细研究了以往的案例,把各个参数烂熟于心,却没考虑到人为因素。这种错综复杂的大宗项目,一般交给年长的老总师做,比如她的师祖王大师。原因一则是因为他们经验丰富,二则是工作多年在部里以及各个机关都有严密的关系网,熟人好办事,大家一个系统,多的是同学校友上铺的兄弟对门的姐妹,一个时代起来了,所有的人都起来了。比如总公司的负责人和贸易公司的老总是研究生同学,后者和本院里的书记又是本科同学,自己所里的高所长则又是书记高中时的下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吃肉,也给你弄点骨头。
王大师桃李遍布全系统,这个项目如果他来负责,相信那些人绝对不敢把价格压这么低。但朱乐在那群人眼里,就是一黄毛丫头,无亲无靠一腔热血的愣头青,谁会把她当回事?
涂院长对她的赏识众所周知,但过早地委托给她这样的重任,就像小女孩儿学穿大人的高跟鞋似的,不合适,难免就要拌脚摔跟头。
甚至也不能说是涂院长的错误,谁都是从底层做起的,要想往上爬,要么有人拉你,要么有人可踩。其实人家给她机会了,贸易公司老总找书记牵头,把她一个小小的总师(这里的总设计师,大概相当于项目经理的职位。)奉为座上宾,如果她识趣点,就算不能打入到他们内部,看在需要她配合的份上,他们也不会亏待她,何况人家已经暗示要给她好处了。
是她自己想不开,不敢去牺牲下面工作人员的福利。其实若真的把价格报低,只要没有更高级别的领导反对,审核的时候能通过,赔钱不赔钱,自有院里和所里兜底,她只要做好本职工作,责任不会由她承担。低价占领市场的理由,已经被领导们用过很多次。
至于肯尼亚发生动乱耽误行程,打死她都不相信有人未卜先知,或者进行操纵。
总而言之,这两项失误,一个归咎于她经验太多想当然,另一个则是她没有经验,当然,还要加上重要一项,那就是她衰到家的运气。
在一衰到底的情况下,朱乐还见识了中国人顶红踩黑的劣根性。
朱乐分的房子在院里的家属楼,这次分房不是集体大批地分,而是作为对特殊人才的照顾,只有她这么一套,因此格外引人注目。
也许是从收拾到搬进去,都只有朱乐一个人忙乎被大家看在眼里,也许是时不时冒出来的个人情况登记表被有心人留了意,朱乐离婚一事在坊间流传的如火如荼,比闪婚的版本还要多上很多。
火速结婚分房最多招人侧目招人妒忌,但闪婚之后又离婚,平白无故落了套房子,就和诈骗扯上了关系,上升到人品道德高度了。
其实为了分房结婚的人也不是没有,但人家做戏做全套,有人假戏成真就过下去了,就算要离,也会先拖上一段时间,待得风声过去再进行,像朱乐这样急吼吼明目张胆的,还真没有。
朱乐朱大小姐,无意中又做了把明星,还是公然挑衅道德规范,公然挑衅全院职工智商的那种明星,其性质之恶劣,不亚于当年某女星身披日本军旗装上舞台。都是那种法律无法制裁你,但民愤口水就能淹死你的那种。
如果朱乐运气旺正当红,很多人还会有所收敛,还会坚持八卦基本原则,背后议论但绝对不会让当事人知道。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一个从上到下人人喊打的落水狗,还有谁会在乎她的感觉?
基本上,除了待在家里不出门,那些或鬼祟或闪烁或嫌弃或鄙视或幸灾乐祸的眼神,都会如影随形般地跟着她,高高低低的议论声也不会再刻意避着她,出去上趟厕所,都能给八卦升级加补丁。
人言可畏,直到这时朱乐才相信阮玲玉当年真的死于谣言,直到这时,朱乐才发现自己人缘居然这么差,原来她之前的所谓受欢迎,跟同事的和睦相处,都是幻想出来的假象,骗人骗己而已。
好在,最亲近的两个人,毛东被派往新疆做项目,童丹休了探亲假未归,如果他们两个也对她冷嘲热讽,朱乐都要怀疑自己是否还有 勇气踏入单位的大门。
“这是?”书记的视线从光滑如镜的实木办公桌上,转移到坐在他面前的朱乐身上,并发出了疑问。
“我的辞职报告,还有房子的钥匙。”朱乐平静地说,眼观鼻鼻观心,看似波澜不惊。
“小朱,你这是做什么,关于你的事上头还没做出批示。至于房子,分了就是分了,没有交还的道理,以往辞职的都没上交,你着什么急?”书记说得诚恳,一副爱才心切的样子。
朱乐笑了笑:“我就是想趁处理结果没出来赶紧辞职呀,要不档案里写上一笔还有哪个单位敢要我?房子的产权证还没办下来,我现在辞职的话,于情于理都不应该占这便宜。”
书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小朱,你这又何必……”话未说完,桌上的电话突然急切地响了起来。
书记接完电话对朱乐讲:“要去部里开个会,很急,你的事回头再说吧,好好工作别瞎想,啊?”哄孩子似的对朱乐说完,就站起来拿外套。
书记和涂院长不同,朱乐和他打的交道不多,不敢放肆,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告辞。
心烦意乱地等到下班,朱乐就匆匆逃离了单位。现在她手头基本上没有工作,每天坐在办公室像上刑似的,只盼能早日解脱,就算放弃八年来在这里打下的根基,就算放弃现有的专业,也无所谓了。
如果不放弃,由于她的专业面狭窄,如果还干本行基本离不开这个系统,档案中留下污点,背着处分度过以后的职业生涯,是朱乐无法想象的事。
要做就要做到最好,如果哪天工作沦落成混饭的工具,那么她宁可不要,这是底线,是最基本的坚持。
以前忙碌惯了,忽然闲了下来,朱乐反而有些不适。周末的日子无处可去,索性翻出尘封已久的笔墨纸砚,摒神静气,尽情挥洒。
提起笔来,外公慈祥却又严厉的音容笑貌仿佛犹在眼前,慈祥的是态度,严厉的是要求。
她束着丫角小辫,跪坐在红木方桌前面描红,功课做完,白衣黑裤的阿嫂总会送上来些好东西,有时是粉瓷托盘里碧绿荷叶上的大红樱桃,有时是青色瓷碗中剥好去核的雪白荔枝。
外公精神好的时候,会趁机教她些绘画技巧,她就得流着口水听他讲色彩如何配比,线条如何勾勒,好容易等他说完,以最快的速度就能吃的甜汁四溢,口齿生香。
那时候或许人小,总觉得外公家的园子很大很大,迂回曲折的回廊,荷叶田田的池塘,有锦鲤帮她解决吃剩的糕点,有青蛙陪她度过寂寞的夜晚。
到了冬天,把莲藕挖出来,配上窗前那颗桂花树上采下的桂花,以及上好的荔枝蜜,上笼蒸熟之后,就是她最爱的睡前零食,为此还蛀坏了几颗|乳牙。
往事不可追,朱乐原来一直以为自己童年不幸,如今回想起来,竟也满满的都是惆怅和向往,原来再不幸的童年,也比大人的世界简单愉快。现在的她,宁可穿越回过去,做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寂寞丫头。
不知不觉间,一天已经过去,当肚子雷鸣般地开始抗议,才发现自己竟然一天都没有吃饭了,朱乐决定外出觅食——就算过不下去,她也不想选择饿死这么凄惨的死法。
丢下笔正打算去洗手,门铃忽然响了起来,看看窗外已经日薄西山,谁会在这个时候到访?
四十章
门打开了,朱乐见鬼似的看着外面的人,下意识地要把门关上。对方手一撑,没能如愿,朱乐倒也不再坚持,转身走进屋里。
莫名其妙地离婚,莫名其妙地消失,现在又莫名其妙地回来找她,也罢,朱乐倒想听听他能有什么理由。
他居然在笑,他居然还有脸笑!朱乐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怀疑他是否被人重生了。
“饿了一天,赶紧过来吃点东西吧。”大董秀秀手中的一大包食物,环视了周围,发现桌子上沙发上到处都铺着墨迹未干的宣纸,索性席地而坐,把袋子里的方便饭盒统统掏出来打开。
豉椒凤爪,水晶锅贴,红油抄手,粉蒸排骨,清蒸鱼,荷叶鸡,巧的是,竟有她刚才YY很久的桂花糯米藕,当然,还有两盒热气腾腾的拉面,飘香四溢惹人馋涎欲滴。
本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饿了一天,又不想好声好气和他说话,这些吃的一看就是刚从附近那家外婆厨房打包回来的,朱乐很想有骨气地把食物和买它们的人一起扔出去,可饥肠辘辘的肚子出卖了她,咕咕噜噜一阵响,把她凌人的气势削减了很多。
心一横,朱乐也盘腿坐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吃东西。
吃饱之后,朱乐的心情好了很多,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好了,你可以走了。”
大董的笑容快支撑不住了,他买的是两人以上的份量,现在除了一碗拉面,别的居然都没剩下什么,忍不住就瞟一眼朱乐的肚子,发现腰肢仍然纤细,并没有鼓出的胃袋。
那么多食物哪儿去了?不是说物质是守恒的吗?理科天才大董,脑子里迅速浮现了一个深奥的课题。
“看什么看?非礼勿视你不知道吗?现在时间不早,孤男寡女的相处很不方便,慢走,不送!”朱乐察觉到他目光着落处,气红了脸。
自从两人认识之后,朱乐还是第一次用横眉冷目的态度对待大董,一时两人都有些不适。
但是朱乐这边,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了,因为她发现自己的眼神还不够凌厉,语气还不够冷然,说出来的话更像是情人之间撒娇赌气,而她本意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再看大董,果然他原本尴尬的脸再度用笑容武装起来,晶然的黑眸闪出一抹光彩,正要开口,被朱乐用手势阻挡。
“你可能还不大了解我,我不习惯和人结怨,也不喜欢吵架,叶明磊那么讨厌我再见面都会笑脸相迎。但是你不同,你欠我一个解释,这个解释完成之后,我以后不想再看到你,我是说真的。”朱乐紧紧抓住上衣下摆,用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出这番话,这种态度,她更不习惯,以至于胸口有些发闷。
不再勉强维持笑容的大董,看起来分外憔悴,似乎这段时间苍老了不少,不复往昔温和干净的翩翩美少年形象。
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眼角添了几丝细纹,脸色有些暗哑,唇边有泛青的胡茬,此刻的他带些陌生的颓丧,如果不是朱乐早已把他的五官身形铭刻在心里, 根本认不出这就是那个总是从容自如的天才少年。
他,或许是有苦衷的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朱乐立刻又硬起心肠:即便如此,他也不该一走了之音讯全无,因为那时,她已是他的妻子,生平最恨的,就那种没有责任感毫无家庭观念的人。
想起对他倾心的理由,他身上幸福家庭所侵染出来的温暖,以及严谨认真对人和气充满同情心的性格,绝对占了很大的比例。甚至是他偶尔孩子气小市民的一面,在她看来都可爱无比,他拒绝潘兰的斩钉截铁丝毫不拖泥带水,则更是大大地加了分。
只是没想到,他走的时候也那么决绝,连个解释都没有,既然如此,还回来找她干什么?
想到单位同事关于她假结婚骗房子的传言,朱乐眼圈一红鼻头一酸,委屈从中而来,立刻停止了回忆,愤怒犹如毒蛇的舌信,丝丝地向外冒着。
只是这时,惹她愤怒的人反而不再看她,自顾自站起来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把朱乐忙乎了整天的作品一一看过,然后叠好收起,最后冲她灿然一笑:“乐乐,我无家可归了,你能不能收容我?”
朱乐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天,不带这么整人的吧?就算你把原本的温柔敦厚的好男人收回,让她继续剩下去,能别换一个假冒伪劣的吗?盗版也没这么离谱!
“你给我出去!立刻!马上!”去他见鬼的解释,她不想听了,朱乐一手叉腰,一手指向门口做茶壶状,此刻她不介意化身泼妇。
“我是说真的,对不起乐乐,我本来打算留给你住的那套房子,也给卖掉了,要是还有别的办法,我真不想食言的。但是现在,我身上最后的一点钱买了这顿饭,连宾馆都住不起了,你要是不收留我,我只能睡马路了。”大董解释的一本正经,脸上居然还带有穷困交迫的窘态。
朱乐一时愣住了,他这样子,不像是在说谎。
北京的十一月,已经进入冬季,看他身上单薄的夹克,朱乐不知道如果他的话属实,自己是否真的能狠下心赶他睡马路。
可是现在僵持的局面,似乎也很难打破,朱乐拉不下脸来收回刚才的话。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朱乐仍然没什么好气,不过已经收起茶壶造型,转而走向沙发坐了下来。
大董犹豫了一下,搬了个软凳坐在她的对面,苦声道:“流年不利,家破人亡。”
“什么?”朱乐险些一头摔下来,刚才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大声问他:“你没开玩笑吧?”
大董看她的眼神如怨如诉:“有这么开玩笑的吗?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一直赖着你的,明天就出去找工作,攒够了钱就搬出去。”看来他已经自动自发地认为朱乐答应收容他了。
“你今天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前后始末,不然,”朱乐犹豫了一下,左右张望之后道:“不然,你别想走出这个门!”
可惜大董没有被她的威胁吓到,看起来反而放松了一些,似乎是因为终于不用再担心被扫地出门。
他叙述的语调很平淡,几乎不带感□彩,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但朱乐却听得寒意遍体手脚冰凉,原本的色厉内荏都无法再维持,到最后空洞的像是一副躯壳。
这真是一个复杂的故事,曲折到可以去拍电影。
大董的家乡产煤,周围大小煤矿很多。董家早年受穷,但董父却有一手绝活,那就是做炸药火炮,最初用来在江河湖泊里炸鱼,炸死的鱼捞上来送往各个煤矿的食堂,加上种地的收入,勉强能够度日。
后来儿子们长大了,各项花费也大了起来,尤其是二儿子,有神童之称,不让他读书说不过去,他们夫妻俩都是半文盲,也想祖坟里冒青烟供个大学生出来,免得世世代代在这穷山恶水受苦。
大儿子身强体壮却不爱读书,早早辍了学跟着父亲干活。后来随着煤炭加工业的兴起,周围的水要么被污染了,要么干涸了,鱼越来越少,董家的日子也越来越难过。
大儿子虽然读书不成,头脑却很好用,发现周围私营的小煤矿越来越多,大都很赚钱,就动了念头。可是开煤矿需要成本,需要前期投资,对于有上顿没下顿的董家来说,只能看着别人发财干着急。
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有人又有钱的地方那就是是非的老窝,随着暴利的私营煤炭行业的兴起,煤窑主们之间争夺地盘,打击别人也要防止别人打击报复,会网罗一些争强斗狠的人为自己效命。
董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不缺男人。
碰巧这时董母因为操劳过度,急病发作晕倒在地里,医疗费又让这个破家欠上了一ρi股债,随后如果营养跟不上,董母还有送命的可能。
董父急红了眼,一拍桌子决定:二儿子继续读书,大儿子和门门考试不及格的小儿子,都跟他一起去煤矿打工。
董家能出大董这么个天才少年,剩下的也都不是庸人。董父完全凭借自己的双手,能用火药制出射程很远的猎枪,大儿子和小儿子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勇气不缺,智谋也不落人后,慢慢地,就不再满足于挣那点辛苦钱。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们所服务的煤老板,和另一个煤老板为争夺一快好煤田要进行火拼,双方都雇了一大群人,时间地点都定好了。
此时董家大儿子已经是一小队人的头目,得到消息后当晚就带着自己的人,拿着刀枪棍棒赶到火拼地点。却没想到架没打成,反而被早已埋伏在那里的警察抓个正着,但由于械斗没有发生,弟兄们蹲了几天又都给放了回来。
原来那场火拼走漏了风声,警察布好了局要抓人,没想到碟中谍上演,警察那边的布置也被人透露了。那些大的帮派耳目众多,得到消息后立刻取消行动,只有董家势单力薄资历不够,没人告诉他们,于是扑了个空,被当成替罪羊抓了起来。
正应了那句“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本来很倒霉的一件事,没想到却给他们带来了好运。
原来他们的煤老板,尽管资金雄厚实力强大,却因为不是本地人,总被人当做肥羊欺负。此次事件之后,他认定董家十分义气,且董在本地是大姓,人口众多,就想拉他们入伙,彻底变成自己人。
董家被赠与了一部分股份,年终有分红,收入逐渐增多,几年之后债务还清了,董母的病也逐渐养好了。与此同时,董家父子三人在当地的势力也逐渐增强,拉了更多人入伙,煤老板在他们的支持和保护下也平安发大财。
后来那个老板因为自身原因要撤离,临走前还给了董家一笔钱,感谢他们的合作。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跟老板打过交道之后,董家父子也算见过世面,准备拿这笔钱进行投资。
拼拼凑凑又借了些债务,董家买到个规模很小的煤矿,父子齐上阵,红红火火地就开业了。没想到这次运气并不好,煤炭开采出来就赶上煤价大跌,而且是一路惨跌,跌到挖出来的煤卖出去,连成本都不够,煤挖的越多,赔的钱就越多,但如果停产,那就是自取灭亡。
煤价跌,煤矿的价格也跌,如果就此转让,所得的钱只能把债务还清,最后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么多年白忙乎了。
董家的人在一起商量了几天,连还在读大学的二儿子都叫了回来,大家举手表决该怎么办。
此时大董已经能够自立,不需要从家里拿钱了,兼职的收入还能富余出一些支援他们,董母身体状况也还不错,董父连着抽掉一整条烟之后,终于在儿子们的支持下做出了决定。
死磕,就不信煤价没有上涨的一天!
因为煤价低,煤矿工人的工资也低,煤矿得以照常生产,挖出来的煤却不卖,全都堆在煤矿边上的空地上,用东西盖着,屯起来。
煤越屯越多,小山似的迅速鼓起来,董家却越来越穷,工人的工资越欠越多,几乎支撑不下去了。然而此时若是放弃,欠下的债务他们一家老小打一辈子工都不见得能还上。骑虎难下的形势,已经由不得人回头,好在大儿子小儿子在道上的名头还在,最后不得不靠地下钱庄的拆借度日——赌注又加大了,这次如果输了,不只是破产,性命都有危险。
当挖煤工人半年没领一分钱要闹罢工,而钱庄再也不肯借他们钱时,煤价上涨了,涨的速度比当年下跌还要快。
忍着,忍着,借钱也要忍着,最终,那堆小山一样的煤被卖了当初的十倍价钱,董家掘到了第一桶金。
以后的日子就顺利多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资产吹气球般迅速膨胀,一个煤矿一个煤矿地买,一片煤田一片煤田地圈,并且煤价还在持续上涨。
当小儿子也过了二十岁,按照当地的年龄要娶媳妇了,董父给三个儿子分了家。大儿子分了几个煤矿一笔钱,他又用这笔钱投资了钢厂,小儿子钟情煤矿,把钱又换成了更多的煤矿。
至于二儿子,因为他得天独厚地上了大学,并且在家族扩张的时候没有出太多力气,本来打算分文不要,在父亲和兄弟的坚持下,得了一笔现钱。
那时大董醉心于汽车的研究,就拿那笔钱投资在一个刚刚兴办的民营汽车品牌上,连同自己的专利成果一起入股,获得了百分之十的股份。
大董所研究的一系列发动机,在世界上都属于先进范畴,并且物美价廉十分符合国内行情,这家汽车品牌很快就抢占了市场,得以迅速扩张。
扩张之后,每年巨额的分红对大董来说反而成了负担,他本不善长也没有精力去理财,就很机械地把这些钱逐步都买成了房子。
大董生活简单,快快乐乐地做他的包租公,碰上朱乐之后打算再娶个包租婆,美好的小日子正要开始,谁想霹雳一声震天响,厄运闪亮登场,老天爷看不得人太圆满,就发威了。
再往下的叙述有些艰难,大董沉默了很久才得以继续。原来那天深夜潘东的电话,其实是报丧,因为大董习惯睡觉关手机,家里的人留的还是原来住所的电话,才让潘东第一时间获知了噩耗。
前段时间董家的钢厂经营出现问题,董父和大儿子经常聚在一起商量对策,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刚一下车就被埋伏在附近的人用枪射中,大儿子当场死亡,董父被送往医院不治身亡。
朱乐感觉浑身都在颤抖,脸色苍白如纸,紧咬住嘴唇才阻止自己没有尖叫出来,见大董停住不语,又回想起登机前他的那个眼神,咬牙问道:“你那时怀疑跟我有关,对吗?”
大董看了她一眼,没有正面回答,低着头道:“我现在知道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如果他父兄的死亡真跟自己有关,这次上门恐怕他带来的就是毒药了。
朱乐忽然一下子觉得很荒唐,更加确定老天爷在整她。那天晚上真不知大董是怎么过来的,心里藏着那样的秘密,居然还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让她送他去机场,临走前还那么温柔。
也许,只是也许,向来怀疑自己开车技术的大董,之所以破天荒让她开车送他,只是为了保障他自己的安全,毕竟父母真要对他不利,也不会拿自己女儿陪葬不是?
其实按照朱乐一贯的处事风格,她会很能理解大董的做法,她向来不会苛刻待人,某些时候甚至有些圣母。叶铭磊摆明了利用她接近栗徵,也心知肚明栗徵对她的关注是移情作用,甚至拿她当安慰女儿的高级保姆,她都不会介意。
并且大董在怀有疑虑的情况下还能和她和平相处,也绝对算得上肚量不凡了,行为并不如何恶劣,可是不知为什么,一想到他居然怀疑自己,甚至不声不响地利用自己,她的心里就像堵了一颗大石头似的,上不得下不得,郁郁地喘不上气。
“你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为什么?如果你当时说出你的怀疑,就算真有人要杀你,我也会让他踩着我的尸体!”朱乐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内心在咆哮,在狂吼,却一个音节也说不出口。
看着朱乐无声流泪,大董眼神一黯,本想说什么话也收回了,都是太过聪明的人,原不需要过于直白的解释。
人生若只如初见 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 却道故人心易变。两人都明白,时至今日,不管真相如何,他们也回不去了,怀疑和猜忌,就像一颗毒刺,深深地扎进彼此心里,517Ζ纵然被拔出,伤口却已化脓,结疤,永不可能恢复如初。
或许大董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坦坦荡荡地上门拜访,像个老朋友一样寻求帮助,毕竟,若只是作为普通朋友,他们谁也没有做出对不起对方的事。
四十一
“后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乐是真的关心,那么一个和睦团结的家庭,发生这样的事,实在是人间惨剧。
“我一下飞机就被铺了,在拘留所关了十天,电话被没收,都没来得及跟你报个平安。”大董看着她慢慢说道,语气十分平静。
朱乐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要么就是在梦游,再蹩脚的编剧都编不出这么天雷狗血的剧本。
可惜的是,大董的表情告诉她,这不是剧本,而是事实。
故事的复杂性远远超过朱乐的想象。原来董家虽然发了大财,在江湖中的地位却有增无减,也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和安全,老大和老三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在帮派里面。
有钱,又有势力,加上年轻气盛,难免就要狂妄一些霸道一些,然而哪里有霸权那里就有反抗,更何况很多人都清楚现在作威作福的老董家当年不过是个打渔的, 穷的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有。
有反抗就有镇压,然后是再反抗再镇压,董家父子觉得钱已经赚够了,慢慢地就厌倦了无谓的争斗,心里萌生退意。于是开始合计转移重心,逐渐卖掉一些煤矿,投资到别的行业。
他们又收购了当地最大的一家炼钢厂,急需卖煤矿的钱去救活原本经营不善而中断的资金链,他们卖煤矿的时候适逢煤价高涨,因此合同签订的价格也很高。
不料在合同签订之后,正逐渐交割的时候,当地发生了一起重大的瓦斯爆炸,全国上下私营煤矿都被勒令停产检查,新接手的煤老板眼看恢复生产遥遥无期,就拖着不给付钱,逼急了就想毁约。董家已经接手钢厂,拿不到钱或者收回被停产的煤矿的话,一切都无法运转,他们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吃这这个大亏。
双方僵持不下,仗着强大的势力,也为了避免破产,董家逼债逼得很紧,而对方因为过度扩张资金短缺,且赶上百年难遇的长时间停产,也着实拿不出钱。
双方陷入死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肯定有一方要破产。董家的本事更高一筹,眼看胜利在望,对方也是狗急跳墙,居然在走投无路之时想到了买凶杀人。
董父和老大被杀后,警察还未破案,就又发生了一起更大的案件。他们的对手家里发生爆炸,一家老小无人幸免。并且,那些已经买走的煤矿被人做了手脚,用火药炸通了地下水层,夜里偷偷开工的上百名矿工和亲自监工视察的煤老板本人统统被淹死在井下。
作案手法之狠毒,受害者人数之多,都是闻所未闻,公安部立刻将其列为第一等的紧急案件,派出大批警力追查疑犯。
待警方了解前后始末之后,董家的另外两个儿子,就被列为头号嫌疑犯。
朱乐石化了一般,很久之后才能动一下嘴唇:“你弟弟?”
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大董用嘶哑的声音挤出一句话:“在我被拘留的第十天,他去自首了。”
朱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此时所有能用语言表达的安慰都嫌单薄,一时她又感觉自己刚才在心里对他的埋怨和猜疑太过小家子气,甚至最近受到打击之后宅在家里伤心郁闷都很无谓,在逝去的生命和强大的命运之轮面前,人类的情绪和不满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
煤窑被毁,董家的资金全都填在炼钢厂收不回来,大董卖掉部分房产把受害者的家属赔偿完毕之后,钢厂要么挂牌转让,要么任其破产清算。
大董具体接手之后才发现父兄当时面临的,还真是大难题。钢厂规模很大,但设备老旧经营落后,挂牌转让一时无人能接手。破产清算的话一大批工人面临下岗,听说老板出事后天天有人在厂办公区静坐讨要拖欠工资,甚至老少三代齐上阵。
等打听到大董乃新任负责人之后,大家拖儿带女轮流上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穷,大意是大家乡里乡亲,不能置他们于水火之中,破产是万万不可以的,厂里那些破铜烂铁卖了之后都不见得够偿还债务。
大董一直关在象牙塔,毕业后也在环境无比单纯的实验基地工作,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一阵同情一腔热血,最后一横心,把手里剩余的房产连同股权一起转让了,才勉强维持了钢厂的运转。
“那你不好好经营厂子,怎么来了这里?”好半天之后,朱乐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声质疑。
“厂里本身就有一套完整的领导班子,在煤价上涨成本提高之后,最大的问题是缺少流动资金,而且我也不懂管理。”大董看了朱乐一眼接着又道:“我母亲得知噩耗之后脑溢血发作,一直没有清醒,我这次带她来北京治疗。”
今晚接受的轰炸太多,朱乐对于震惊这一感觉已然麻木,不过还是打起精神问他:“伯母在医院有没有人照看?”
大董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潘兰在医院帮忙。”
原来如此,那么如果不是要来北京给母亲看病,他是不是根本就不会上门找她了?朱乐心中一阵苦涩,他们还是密不可拆的一个团体,而自己,兜来兜去,始终在外围打转。
“我给你收拾一个房间,暂时就住这里吧。”当然,如果她丢了工作,单位要收回房子就只能搬家,所以说是暂时,但朱乐不想说自己最近的倒霉事再给他添堵。
至于大董,似乎把一切都说出来之后终于松了口气,听到朱乐的话有片刻的出神,谨慎地笑了笑:“谢谢你,条件许可我会尽快搬出去。”
朱乐咬住嘴唇,情知他误会了自己,也不便解释,转头开始忙着收拾屋子。
自从出事之后,朱乐已经很久没睡过踏实觉,整夜失眠也不稀奇,当晚饱受刺激,本以为肯定要瞪眼到天亮了,谁想上了床之后,不过翻了两次身就熟熟睡了过去,连梦也没做上一个。醒来看表已经十点来钟,依稀记得是休息日倒也不着急起床,想赖上一会儿,听到外面有响声猛地坐起,昨天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才意识到这屋子里除了她还有别人。
匆忙打开房门,发现大董收拾一新正要出门的样子,愣了楞也不知该说什么。天下就有这么滑稽的事,两人做过恋人,做过夫妻,同一屋檐下生活却还是头一遭,而且现在也不知该用什么来定位他们的关系,清晨醒来见面,真是再尴尬不过。
大董展开一个六月阳光般的笑容:“ 早饭在锅里,热一下就能吃,我得去医院了。”顿了顿又道:“多穿点衣服小心着凉。”
朱乐低头看自己睡裙遮不住的光祼小腿和没穿袜子的脚,脸上红了一红,马上又镇定心神,喊住他:“你先稍等一下。”跑回房间很快又出来,手里拿了张卡递过去:“你先拿着用吧,密码是xxxxxx。”她相信记这六位数字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大董伸手接了过去,晶亮的眸子闪了闪,带着感动:“谢谢你。”随后又自嘲:“第一次从女人手里拿钱,怪不适应的。”
朱乐有些发窘,坏心地想以你的姿色从女人手里拿钱那还不是轻而易举,当然这话是不敢说出口的。本来还打算问问他母亲在哪个医院是否需要自己帮忙,想起潘兰在那里又忍住没说,只是道:“你也认识我舅舅,需要帮忙尽管开口。”然后想到他房都卖干净了身无分文,车肯定也留不下,又把自己车钥匙递给他。
大董看了看手中的钥匙,无奈地抬头:“你说我是不是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了啊?”
朱乐更窘,恶向胆边生,喝了声:“谁稀罕你!”一脚把他踹了出去,然后靠着关上的门安抚怦怦直跳的心脏。
朱乐,你有点出息!这个世界上男人多得是,长得好看的男人也不少,以后还要单独相处老这么发花痴可是会被人笑话的!你已经主动告白主动求婚,他主动的就只有离婚,就算事出有因也是你被甩,再贴上去就叫厚颜无耻,何况人家还有个贤良淑德的青梅竹马替他伺候母亲,你要是还有什么想法鬼神都看不起你!
把上面那段话默念了十遍,朱乐才去洗漱吃饭,喝着香香糯糯的粥,吃着不老不嫩的煎蛋,大滴大滴的眼泪滑落下来,朱乐放声大哭:“怎么办,我还是喜欢他!”
四十二
朱乐觉得自己再宅下去神经就要出问题了,想起在非洲和珠珠的相遇,也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拨通了栗徵托秘书给自己留的那个私人电话。
没想到日理万机的栗大人居然一呼就应,想到他并不认识自己的号码,朱乐赶紧自报家门,栗徵声音里有明显的惊喜:“乐乐,你现在有空?我陪珠珠去游乐场,你方不方便一起来?”
朱乐正闲得发疯,自然是方便的,换上一身休闲装,看看镜子里哭红的双眼,赶紧洗把脸花了个淡妆遮丑,打出租车前往游乐场。
栗徵也算公众人物,朱乐本想以他的身份地位应该远远躲开众人才对,想不到为了女儿竟然愿意往游乐场这地方“和群众打成一片”,内心再度感叹爹比爹,气吐血。
不过等见了面,看栗徵一身平民化的休闲服运动鞋外加大墨镜,以及白牙闪闪的灿烂笑容,才知道担心纯属多余,任谁也不会把这样的他和电视里那个总是一脸严肃以雷厉风行著称的官员联系在一起。
风格变了,极品帅哥的底子还在,加上休闲打扮又显得人年轻几岁,周围的女性,上至陪儿女出来玩的阿姨大婶,下至三五成群的女中学生,都会忍不住朝他多看两眼。
带上一身粉嫩洋装芭比娃娃般漂亮的珠珠,这两人的组合简直像发光体一样,无比炫目,见到朱乐后三步做两步围了上来,连带朱乐都成了焦点人物。
呃,她其实喜欢低调的好不好,察觉到周围或羡或妒的视线,朱乐更加不安,最近发生了太多事情,让她恨不得把头埋在沙子里面度日。
“小朱姐姐,你为什么哭呀,是没人陪你吗?”珠珠一开口就把朱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去揉眼睛——有那么明显吗,她都化了妆啊,唉,珠珠也有不太可爱的时候!看了眼栗徵的大墨镜,看不出什么表情,心想早知道也戴个墨镜出来。
嘴上却还要笑着哄哄小朋友:“姐姐昨天熬夜熬的太晚,所以眼睛肿了,珠珠可不要学姐姐,要早睡早起才能一直漂亮。”看看手上黑黑的两块印迹,才意识到自己眼部化了妆,暗道不妙,这下脸上可精彩了,眼睛肯定成了奥利奥饼干(里面黑圆圈,中间一层粉,外面又是一层黑的),只是不知道是否对称。
不过栗徵在她眼里像个长者,而珠珠又是小孩子,朱乐倒也不太在意形象,呵呵一笑说了声抱歉,便掏出随身的小镜子以及湿巾进行补救。
三下五除二擦得能够见人,朱乐收起东西又变成一条好汉:“珠珠,你想玩什么?”
可惜好汉朱乐并无用武之地,以珠珠的年纪能玩的项目实在有限,在这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来到游乐场不过是沾点人气放松心情,对珠珠来说,只要爸爸和小朱姐姐陪着,玩什么都是高兴的。
由朱乐陪着一连转了好多圈的旋转木马,晕晕乎乎地下来,一手举着玉米,一手举着烤肠,珠珠却一口都没吃,只是交替看着左右两侧的人傻乐。
摸了摸她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脸蛋,栗徵笑着呵斥:“嘴巴张那么大喝风啊?”说完带着两人进了游乐场中间的茶餐厅。
珠珠吃东西似乎极为挑剔,玉米和烤肠早已凉透,被她规规矩矩地放在一个盘子里,栗徵征求她意见之后点给她的蛋糕,她也只尝了一口,余下的时间便抱着杯热巧克力暖手。
察觉到朱乐对她的关注,栗徵代为解释:“这孩子被保姆惯坏了,挑食挑的厉害,上次体检身高体重都不达标。”关切和忧虑溢于言表。
朱乐看看珠珠尖尖的下巴,记得祝寿那次她还是小圆脸,被两个男孩子戏称“小猪”,这才几个月不见怎么就瘦了那么多,当下就有意无意地劝她多吃东西,只是珠珠还是浅尝辄止很少下肚。
等栗徵去外面接电话的时候,珠珠忽然凑到朱乐耳边小声说:“小朱姐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跟别人说。”
朱乐哑然失笑,随后是感动,继而振奋地发誓:“我保证,打死都不说,不信咱们拉钩。”第一次有女孩子要跟她分享秘密呢!
拉完小拇指珠珠忽然脸蛋红了红,凑近了用更小的声音道:“其实我是故意饿瘦的,我不喜欢李老师,她老逼我吃东西然后到处夸耀把我养胖了,我想饿瘦了,然后爸爸就会把她辞了。”
朱乐惊讶极了,她没看出来珠珠竟然是这么有心思的孩子,不过在他们那样的大家族没有亲娘照顾,亲爹工作又忙,没点心眼也确实不行,不过用的可真不是地方。
朱乐收起了笑容正色对她道:“珠珠,这么做可不对,你不喜欢李老师想把她辞了可以直接跟爸爸讲,把自己饿瘦身体出了问题怎么办?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因为只有拥有健康的体魄,我们才能干自己想干的事情,明白吗?”
这是朱乐第一次板起脸来对她讲话,珠珠开始被吓到了,不过她天资聪颖,听得出朱乐话虽然严厉,眼睛里的关切却和爸爸类似,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朱乐便趁机捡了些营养丰富的食物放进她面前的盘子里:“你现在正长身体,好好吃东西吧。”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太死板了,赶紧揉揉脸颊僵硬的肌肉,咧开朵笑容给她:“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爱吃了,一天到晚嘴都不闲着,你得趁不怕长胖的时候赶紧吃,否则长大了万一还流行骨感美人就要受限制了。”珠珠既然不是普通小朋友,也不怕她听不懂,朱乐说话随意很多,说完后便伏案大嚼,珠珠放下心理负担,又被她的吃相勾引起了食欲,也跟着胃口大开。
栗徵一个电话打完,回头便看见桌上的食物几乎被一扫而空,珠珠手里拿着,嘴里还揣得满满的,没能忍住用既惊奇又佩服的眼神看向朱乐:“还是你厉害。”他努力了几个月都没办到的事啊。
两个女孩听了他的话都笑得眉眼弯弯,并交流了一个只有彼此才明白的眼神。
随后的闲聊中,朱乐得知李老师是珠珠的家庭教师兼生活指导,是个高级保姆,只动口不动手的那种。因为珠珠没有妈妈,爸爸工作又忙,李老师便在她的生活里起了主导作用,权力和责任都很重大。
“爸爸说她很专业,可是我不喜欢她,一点都不喜欢。”珠珠提起她的时候,好看秀气的小眉毛都是拧着的。
“她对你不好,骂了你,还是体罚你?”那这李老师胆儿可够肥的,看栗徵对女儿的宝贝样子,她除非是不想干了。
珠珠挣扎了一番,到底诚实的好孩子获胜,依旧皱着眉头开口:“也不是,其实她对我挺好的,但我感觉她想当我妈妈,我一点儿都不喜欢她当我妈妈。”
挖了一勺冰激凌进嘴里,朱乐被冰的一个激灵,叹了口气道:“她当不当你妈妈得你爸说了算,你爸对你这么好,恐怕谁当你妈妈你都不乐意,好了,小脑袋瓜儿先别想这么多了,等下还想玩什么?姐姐陪你!”看看远处排队结账的时候仍鹤立鸡群般的栗徵,心想男人也是祸水呀,也会被人苦心算计。
珠珠郑重地摇摇头:“不是的,你当我妈妈我就很欢喜,小朱姐姐,要不你嫁给我爸爸当我妈妈吧!”
朱乐嘴里的冰激凌险些从鼻孔里冒出来,猛地咳嗽了一阵赶紧喝水压了回去,瞪着珠珠:“你,胡,胡说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也不能乱说话呀。
“我没有胡说,我是真的这么想的。”见她责怪,珠珠急红了脸,泫然欲泣,偏偏栗徵早不回晚不回,这时候结完帐回来,一眼就看到珠珠委屈的小脸和朱乐瞪大眼睛的样子,满心疑惑地看着两人。
“首长,”朱乐见状赶紧举起右手“我发誓,我绝对没欺负您女儿,是她欺负我来着。”
珠珠更加着急:“我没有欺负小朱姐姐,我只是说让她给我当……”
“家庭教师!”朱乐大声截住话头,看着呆愣的父女两人,只得硬着头皮又补充道:“我最近比较有时间,珠珠要想学画我们可以切磋一下。”
“真的?那太好了!”这父女俩真有默契,居然异口同声。
朱乐顿时有上当受骗误入歧途的感觉。
然而言而有信是朱乐的美德之一,至今没机会,以后也不想去打破,既然应承下来,自然是要做到的,这样一来她就更加懊悔,为自己的多管闲事和口不择言悔得肠子都青了。
栗徵耶,他是自己老爹的朋友,长她至少十岁的样子,怎么着也算个大叔级人物,虽然是个极品的美男子,自己对他可从未有过想法,怎么珠珠就突然冒出那么一句呢?
江山带有人才出,00后,果然更加生猛。
还有就是,自告奋勇去教珠珠画画,那个想推倒栗大叔的李老师,不会以为自己想抢她饭碗吧?自己后院这边还烧着大火呢,莫名其妙又要添敌人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早知如此,她宁可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痛哭流涕发神经,也不会多事地给栗徵打电话。
从游乐园出来之后,栗徵临时有公事,本来想让司机把两人都送回栗家去玩,朱乐心里有鬼哪敢逗留,忍心不去看珠珠明显失望的小脸,立刻以家里有客人得早点回去为由脱了身,怕他们赶时间连送都不让送了。
跳上出租车之后朱乐赶紧往家里拨电话,没有人接,大董显然还没回去,一阵失望涌来,早些时候的坏心情又有抬头的趋势。
随便找了处热闹的地方下车,朱乐信步走在街上,于来往的人群中感受寂寞蔓延,她虽达不到家人要求的大家闺秀标准,却也没有在众人面前失态的勇气,避免独处,也就避免了歇斯底里。
走到腿脚僵硬,走到饥肠辘辘,走到夜幕降临,昏头昏脑地捡了个门脸,跟着人流走了进去,发现竟然是个酒吧,里面充斥着重金属音乐,到处人头攒动,深秋季节里,个个居然都穿的很清凉。
这是朱乐从未涉足的场所,本想扭头出去,被一股人流又往中间带了几步,几个年轻女孩子兴奋的讨论声传进耳朵里,大抵是今晚有个很有名的DJ会来这个酒吧,所以场面才这么火爆。
那几个女孩热情洋溢的青春面孔,看似随意实则精心设计的鸟窝发型,以及脱去外套后露出小蛮腰的吊带衫小短裙还有少女吊袜,再看看自己身上的素色宽大运动服,这种对比给朱乐的心理带来了一种强烈的冲击。
起先虽然认清自己剩女的身份,也意识到青春逐渐在远去,但却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那样感觉自己真的已经落伍,已经老去。这么多年的忙碌和挣扎电光火石般地在脑海里闪过,朱乐顿感无限悲哀无限惆怅。
都说女人如花,她高贵地、骄傲地、奋力地、挣扎地开了半世,却始终在角落寂寞的阴影里,无人赏也无人问。等到花期将过,日渐凋零,才发现她其实没有生长在天涯海角,周围也不乏赏花人,只是一层又一层的篱笆将她与世人隔绝,自己把自己逼进了角落。
去它的规矩,去它的道德,去它的羞耻,去它的姿态,失婚复失业,她潦倒如斯,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她要换种活法。
四十三
飞快地离开酒吧,朱乐前往以昂贵著称的消费场所,痛快地刷着信用卡,把自己装点得分外美丽, 朱乐本想趁着一股冲劲儿再度赶回酒吧,证明自己还没有老去。
然而出门后被冷风一吹,瞬间就清醒了不少,她这是干什么呀,年龄增长日渐成熟,本来就是事物的客观发展规律,何必赌气和自己过不去?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点无可厚非,可那样嘈杂混乱的场所却不适合她。年近而立,不该去和小女孩赌青春,她自有她的美好,有人看不到,是他们不长眼。
给自己打气完毕,朱乐昂首挺胸地迈入了一家环境优雅的西餐厅,点了个套餐,开了瓶红酒,独自慢慢品味。
“咦,这不是朱小姐吗?怎么,你和阿磊还非得一前一后地过来呀。”眼前的男人笑得暧昧,朱乐赶紧在记忆里搜索这人的身份,当即也回了个笑容:“老板生意很好啊,恭喜发财。”想起来了,这是叶铭磊的朋友,上次就是在他的店里和大董童丹一起被请了客,唉,北京城实在太小,等等,他说什么,叶铭磊也要过来?朱乐觉得原本美味的食物变得难以下咽。
“阿磊,这里这里,朱小姐已经先过来了。”餐厅老板大张旗鼓地往门口处招呼,和这里优雅安静的环境丝毫不相称,朱乐怀疑他要不是老板,很可能会被侍者以扰乱就餐秩序为由赶出去。不过无论如何,叶铭磊来这里肯定不是和自己有约,但解释起来太麻烦,朱乐坏心地等着他携女伴前来,看老板如何尴尬圆场。
“我对结了婚的女人不感兴趣。”叶铭磊欠扁的声音清晰传来,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跟前。出于基本礼貌,朱乐本想给他来个微笑,可这厮实在可恶,不仅言语唐突,连眼神都是居高临下的俾倪,朱乐当机立断迅速收回笑容,转而低头对付自己的食物,再不理会旁人。
“叶先生,我想我没有邀请你。”看着眼前的男人自动自发坐在她对面,自顾自地点完菜送走满脸好奇的餐厅老板,朱乐也不再客气,这人给他三分颜色就能开染房,实在惯不得。比较奇怪的是,这次他竟然独自前来,没有美人相伴。
“我日行一善,怕你一个人吃饭消化不良。”叶铭磊嗤笑,“怎么,你那小丈夫呢?”看朱乐闷声不吭继续向食物进攻,怪声叫道:“不会吧,真被我说中了,你离婚打算来个二婚再分套房子?!”
“叶铭磊,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朱乐忍无可忍终于吼了出来,看着扔出去的叉子被他险险接住,又发狠:“还有,这张桌子我先来的,你滚一边去。”
叶铭磊牢牢抓住险些对他造成|人身伤害的叉子,惊得心脏怦怦直跳,朱乐性格温和,胆子又小,只有被自己逗得急了才会发发脾气,也仅限于动口,一上来就动手还是头一次,还爆了粗口,看来真的有问题。
“你,真的离婚了?”叶铭磊不敢再用调笑的语气,正经问道。
朱乐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加上刚才反应过于激烈,冷静过后立刻明白他是受了自己糟糕心情的池鱼之殃,调整情绪之后,尽量用正常的语气嗯了一声。
“我还没有婚史,不会娶二婚的女人。”叶铭磊立刻正襟危坐,表明立场。
“我‘谢’你啊!终于能脱离虎口了!”朱乐白了他一眼,懒懒地继续吃东西。
“不过我不介意找个二婚的情人,要不,咱们试试看?伺候的我高兴给你扶正也说不一定。”叶铭磊眉花眼笑兴致盎然地提议,立刻有所准备地接过飞来的餐刀,左刀右叉,正好侍者上了菜,铺好餐巾居然就此开吃。
看着自己空空的两手,朱乐索性拿他面前干净的餐具来用。不过被他一捣乱,愤怒的情绪给她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郁闷消减了不少。
“叶铭磊,你别折腾了,咱俩不合适。”做朋友偶尔解解闷还行,做恋人,她可不想每天家里战场般硝烟弥漫。
“合不合适不是说的,你跟他合适,还不是离了?”叶铭磊冷笑一声,也埋头吃东西不再开口。
一时间只听刀叉和盘子碰撞的声音,两人都气愤地不再开口。
“你慢慢用,我得回去了。”用餐完毕朱乐招呼侍者过来买单,想不到叶铭磊赶紧擦了擦嘴,很随意地道:“我的也算她账上。”
侍者愣了一下,不过还是很快拿着朱乐的信用卡走了,留下她愤怒地拍桌子:“叶铭磊你有没有搞错啊,这是你朋友的店!”
“那又怎样?”叶铭磊做出一副你奈我如何的样子,似乎吃定了她。
朱乐气结,马上就要失业的自己还被一个凯子宰,真是滑稽,他这是劫贫济富呢!不过想到他也请过自己,倒也不好说什么,签了单子以后便气呼呼的离开。
“你送我回去吧。”叶铭磊居然跟了出来,继续发表惊人言论。
“你没开车吗?”朱乐在忍耐。
“我喝酒了,不能开车。”叶铭磊一脸无辜。
……
上前一步拦下一辆出租车,朱乐回头:“我比你喝的还多,而且,我也没有开车。”
“那你打车送我回去。”他不由分说打开后座车门就坐了进去。
朱乐已经没了脾气,这时候要扭头就走反而显得自己刻意,送他就送他吧,那么昂贵的西餐都请了,不差打车多出来的几十块钱。
坐在副驾驶的位子,朱乐看着外面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心想北京城人真多,小时候在深宅大院难得找个玩伴,长大了就喜欢往人堆里扎,没想到在这熙熙攘攘的城市,居然还是寂寞了。
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叶铭磊,发现他闭上眼睛在打盹儿,这个男人其实很英俊多金风流倜傥,除了花心一点,嘴巴坏一点,怎么看怎么像言情小说男主角,两人时常偶遇碰撞不断,也很有缘分的样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对他不来电,看见大董她会脸红心跳不知所措,看着叶铭磊她也会脸红心跳,可她知道那是气的,小时候被表兄弟欺负她也是这种感觉。
朱乐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如果感情能够支配,她宁可自己爱上的是叶铭磊,是栗徵,甚至是离婚的杨树成,都比大董那个介于天才和白痴之间的农民暴发户强。
不过是想到他的名字,朱乐都感觉心里一紧,赶紧把眼光错开看向车外,一眼之下发现居然到了她之前曾进去的酒吧门口,再一眼之下朱乐赶紧叫司机停车。
于来往的车流中穿梭,朱乐在一片痛骂声中来到酒吧门外,定定地看着被贴了一张违章停车罚单的车子。
“你疯了!不要命了!”叶铭磊跟了过来,气急败坏地冲朱乐吼道,然后跟她一起看眼前的车:“咦,你的车?怎么停在这里,被偷了?”
朱乐咬紧嘴唇不语,左右张望了一下,大步迈进之前来过的那间酒吧。
如果说刚才来的时候酒吧已经够热闹,这个时候就只能用人声鼎沸来形容了,金属质感的乐声震耳欲聋,人群随着节奏疯狂摆动,朱乐一推开门,就感觉一股浑浊的热浪迎面扑来,险些就此退步。
迟疑了片刻,她又鼓起勇气进去,踮起脚尖四处张望,无奈光线实在太昏暗,除了远处台上正在表演的乐队,别人的脸基本都看不清楚。
“喂,就算离了婚,你也不用开始……”叶铭磊追了进来,似乎也不太适应这里的环境,不过让他把“堕落”两个字吞下去的,却是迎面跌跌撞撞走向门口的两人。
这不是朱乐第一次看见潘兰醉酒,却是第一次想把她抽醒。
朱乐把全身的力气汇聚到右手上,挥出去的时候却略抬了一下手臂转个弯儿,伴随着潘兰的尖叫声打到了旁边大董的脸上。
“你混蛋!”抽完巴掌之后,朱乐很没种地扭头就跑。
大董的皮肤本就白皙,一个巴掌挨下去半边脸都红肿了起来,不过他对自己的挨打似乎并不在意,一手抓住欲跟着离开的叶铭磊,一手把八爪章鱼般往他身上攀的潘兰推向他:“麻烦你!”然后一阵风般地追了出去。
“我靠!”叶铭磊冷不防地被潘兰撞了个趔趄,回过神来后破口大骂,看着跌倒后爬起来的潘兰一脸鄙夷:“喝醉酒的女人真难看。”
挣扎着站起来,潘兰冷冷地看他一眼:“谁说我醉了?”她眼神清明的很,而且妆容精致面颊微红,端的是艳丽无匹,一点都不难看。
叶铭磊脸上鄙夷更甚:“靠装醉勾引男人,还没勾上手,更难看。”
潘兰恼羞成怒,也可能是受了朱乐影响,想也不想便挥了巴掌过去,没想到半途被拦了下来,手腕钻心似的疼痛。
“别胡乱学人家,那小子挨巴掌是活该,我可不欠你!”说完一甩手,潘兰险些又跌倒在地。
看看她似乎根本不用别人照顾,叶铭磊索性转身离开,没想到刚一出门就又听见潘兰大声嚷嚷:“喂!你是不是喜欢朱乐?”
叶铭磊无奈之下只得又回头:“不管你的事吧?”
“怎么不管我事,你不觉得我们可以合作吗?”潘兰此时放松了下来,优雅地整整自己原本很潮流的打扮,刚才一番折腾,弄乱了不少。
“合作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叶铭磊好奇地问道。
“把他们俩拆开呀,你要你的朱乐,我要我的大董,咱们利益可是一致的啊。”潘兰总觉得这个男人在嘲笑自己,可为达目的也只能忍耐。
叶铭磊嗤笑一声,用怜悯的眼神看向她:“你认识他多长时间了?”
潘兰愣了愣,如实回答:“快二十年了吧。”话一出口就觉得不妥,正要补充,叶铭磊冷笑一声截住她:“二十年没有朱乐你都没成功,我凭什么要和这么蠢的人合作?”
镜头拉向另一端,朱乐虽然狂怒之下奔了出去,到底腿没有人家长,很快在街角拐弯处就被追上。
“乐乐,你听我说。”朱乐今天的衣服很精致,轻薄柔软,大董怕一扯之下给扯坏了,索性伸出双臂把她牢牢抱住。
“有什么好说的,啊?我车给你开,钱给你用,你居然跟她来这里!”被他抱住动弹不得,看着他红肿着依然难掩俊秀的脸庞,又回想到刚才潘兰撞见她之后故意往他身上挂的样子,朱乐激怒之下口不择言:“我多失败呀,想包个小白脸都给我出墙,其实你又何必回来骗我,以你的姿色,多得是富婆肯为你大把大把的花银子!”
“朱乐!”大董大声截断她的话,没肿的半边脸也红了起来,两道剑眉拧在一起,眼睛似乎能喷出火来,胸膛激烈地起伏,手则隐隐地在发抖,朱乐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样子,开始被吓得一愣,过后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分,不过余怒未消,扭过头去不肯理他。
过了一会儿,朱乐感觉自己的手被紧紧抓住带着往前走,只听大董平稳气息后再度开口:“你现在气头上,我不跟你计较,回家再慢慢跟你解释。”
四十四
“回家?”朱乐甩甩手没能挣脱,“你的兰妹妹呢,怎么办?”说完以后又觉得自己面目可憎,怎么越来越像个无理取闹的妒妇了,她的淡定,她的气度,都哪里去了?
大董顿了顿:“我把她拜托给叶铭磊了。”
朱乐站住了,讶异地都忘了生气:“他们认识吗?”
发现她怒意缓解,大董松了口气,不过随即又有些心虚地道:“好像不认识。”
朱乐对潘兰的愤怒又减轻了一些,反而多了丝怜悯,她斟酌着用词:“呃,潘兰挺漂亮的,你倒是放心。”
大董看了看她:“叶铭磊这个人虽然风流,倒还不至于下流。”见朱乐点点头表示赞同,赶紧又道:“不过他应该还是挺风流的。”
朱乐瞪着他:“你到底想表达什么意思?”
大董对于自己想表达什么意思,其实是挺为难的。他认为叶铭磊人品不差,可当着朱乐的面夸情敌又不情愿,要是贬损他,那随意把潘兰丢给一个人品有问题的人,又显得他人品也不咋地,这一来二去的就变成了个难题,他本不是巧言令色的人,此刻更是急得红了脸。
可惜这时朱乐没有心情猜测他的意图,也等不及回家再开始谈判,她累了,一刻都难以坚持,反正这是个背街的角落,时间又晚,鲜有行人经过,朱乐站定了开口:“大董,我觉得咱们或许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种种巧合凑在一起,闪婚闪离,像个闹剧一样。”她是色令智昏,那么他呢,为什么陪自己演这场闹剧?
“我不这么认为,这段时间我只承认两个错误,第一个是不该在临走之前不对你解释发生了什么事,那时候方寸大乱,而我没有经历过这么大的变故,处理事情很不成熟,对你的家庭,嗯,还有一点不信任。”大董说到这里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他到底是说出来了,朱乐心里一片苦涩,不过一个男人肯当面承认自己不成熟,倒也需要一定的勇气,她接着问:“另一个呢?”
大董又抬头,目光灼灼:“我不该自以为是地跟你离婚。”
朱乐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儿,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问他:“你怎么自以为是了?”
“我本来是有信心让你父母接受我的。”朱乐听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觉得还有下文就静静等待,想不到他话锋一转又道:“我以为,既然我们结婚的事大部分人都不知道,离婚的话对你影响也不大。”
朱乐一听这话就怒了:“你以为,你凭什么这么以为?!”想到周围人的那些议论,她恨不得再抽他一个耳光。
“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大董再正经不过地要求道。
看着他慎而重之的样子,朱乐怒极反笑:“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接受你?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你以为我还真的非你不嫁啊!”刚才潘兰努力往他身上靠的情形又浮现在眼前,想到他家里出了事情潘东是第一个得知消息的,而他母亲生病又居然是潘兰过去照顾,两人照顾着照顾着还能照顾到酒吧去,自己从头到尾都像个傻瓜一样被蒙在鼓里,立刻又硬声道:“你现在一穷二白连自己都养活不了,我还要嫌贫爱富呢,叶铭磊英俊多金又对我穷追不舍,我觉得嫁他比嫁你好多了。”反正叶铭磊不在跟前,朱乐索性老起脸皮,此刻,只要能让她摆脱困境,任何人和事都能当作武器用。
大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定定地看了她半晌,终于迸出几个字:“他很风流。”
朱乐眉毛一挑:“你不是说他风流而不下流吗?而且他对我可诚实多了,从来也不掩饰他的风流,也没有个青梅竹马在身边穷追不舍。”本来还想补充一句:他泡妞可不会开我的车去,到底不忍心伤他过重。
大董似乎一下子泄了气,本来抱着谨防她离去的双臂也慢慢垂了下去。夜风袭来,离开他温暖的怀抱,朱乐瞬间觉得有些寒冷难耐,可想到他这段时间带给自己的痛苦,立刻又硬起心肠:“不管怎么比,我都没有再选择你的理由啊。”这话已经柔和很多,听起来不像是指责,倒像劝说一般,只是不知道劝的是他,还是她自己。
除了红肿的巴掌印,大董脸上别的地方都是一阵惨白,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一直开到朱乐的住所,再送她进了门,两人都没有再说上一句话,大董把钥匙和银行卡都交还给她,朱乐不接,用调侃的语气笑道:“买卖不成仁义在,我这个人在感情上小气,对朋友还是很大方的。”
大董却一丝笑意也无:“对不起,我骗了你,我现在虽然困难,也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昨天那样说,是潘东教我施的苦肉计。”
朱乐也收敛了笑意,一把把东西夺过来:“穷小子变大款,然后宣称破产,再后来又是假的,你拿我当猴耍啊!”接着又是一阵冷笑:“我可交不起你这样的朋友,慢走不送,后悔无期!”说完扭头进屋欲关门,却又被后面的人挤身进去,且拉住不放。
“放手,出去,不然我报警!”朱乐以前所未有的冷然态度面对他。
“乐乐,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可是,你不能冤枉我,除了昨晚的苦肉计,我从来没想过要骗你。”他不仅拉住她,为了防止她挣扎,居然再次抱住了她。
是啊,他是没骗她,只是不想说的不说,彻底瞒住她,她可不可以理解为,他对她连编谎话的心思都懒得花费?
“乐乐,我不是故意要瞒你。除了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后来进了拘留所,我被彻底打击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来洗脱罪名,我欠家里的太多,如果不是后来弟弟主动自首,而我没有作案时间的话,我,我可能会认罪的。”大董紧紧搂住朱乐,把脸埋进她颈后,只觉一股暖暖的暗香袭来,虽然很淡,却中人欲醉。
朱乐被他抱住,挣脱不开,他平时清朗怡人的嗓音此刻听起来显得低沉暗哑,灼热的气息喷吐在耳后的敏感肌肤上,让她禁不住一阵颤抖,僵硬的身体慢慢软化,听了他的话,又联想到他那段时间遭受的苦楚和不幸,几乎在一瞬间,就觉得自己今晚对他太过冷酷了。
是啊,他说的其实是真的,除了昨晚的事,他并没有骗过她。她对他,又何尝不是有所隐瞒,恐怕如果不是那天的偶遇,自己的家庭情况,她也不会主动向他提及的吧。即便是现在,似乎也是她对他了解的更多一些,自己都没有坦诚相见,又怎能一味苛责对方?
“后来一段时间内,我甚至有些自暴自弃,想干脆把所有的家产变卖赔给受害者,然后往大街上一站,大家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一人一刀把我砍死算了。”他的声音又带些自嘲,“可我没想到有时候人到了某种地步,连求死都是奢望。我母亲昏迷不醒,钢厂几千职工面临失业,如果我死了,这些问题都没人去解决。”察觉到朱乐的态度已然软化,也怕自己再抱下去会忍不住心猿意马,大董慢慢放开她,两人彼此观察着,试探着,来到沙发前坐下。
朱乐此时心情已经平定,再看见他一脸莫名的惆怅无奈,无论如何也硬不起心肠,甚至转头泡了茶水递给他。
“那时的我,活着都是出于本能,怎么还敢奢望婚姻和爱情。考虑到你特殊的家庭背景,也怕给你增加过多的麻烦,就想用离婚来解决问题。”
听到这里,朱乐看了他一眼,道:“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
大董苦笑一声:“我不是对你没信心,我是对自己没信心,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解决掉所有的问题。而且,就像我之前说的,我以为,你和我结婚是被父亲刺激之下的冲动所为,而且知道我们结婚的人并不多,离婚的话影响不大,至少不会大过结婚对象是我这样一个人。”
朱乐噎住了,她不得不承认,决定和大董结婚,确实有冲动的成分在里面,那天如果不是他出奇的大胆配合,可能根本成不了事。她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大董,家破人亡,弟弟是背负百十条人命的罪犯,母亲病重住在医院,如果被父母知道,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拆散他们,他们不见得会关心她的幸福,却绝对不会容忍自己有那等骇人听闻的亲家。
总而言之,大董的担心有他的道理,可是,他也不该剥夺自己的知情权吧。
“那么,你现在说后悔了,又是什么原因?”朱乐很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并时刻准备着再接受新一轮的打击。
“就算你一时赌气,就算你只是想玩‘过家家’,就算你的父母会嫌弃我,我还是不甘心完全放弃,如果,如果你还喜欢我,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面对这些,我想重新追求你,因为我发现,我想天天见到你,在以后所有的日子里。”大董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散发出宝石般的光泽,深邃的像是有种魔力,能把人吸引进去,甘愿沉溺窒息。
朱乐双手用力握成拳,才能抑制指尖的颤抖,她咬牙道:“好,我允许你追求我。”不能说重新吧,因为原来追着跑的,一直是她。
说完这句话,朱乐就慢慢地放下茶杯,慢慢地起身,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慢慢地关门,然后,迅速地扑在床上,把头埋进被子里。
老天,真的要开始眷顾自己了吗?
四十五
一夜无梦到天明,朱乐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有动静,本想开门出去,又忽然有些胆怯,经历这段时间的种种,还有昨晚大言不惭地声明允许他再度追求自己,朱乐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也怕几个来回自己就露了馅。
矜持,这次一定要矜持,一定要好好享受做女人被人追求的权利!朱乐拼命地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直到大门上锁的声音响起,才慢慢打开房门。
餐桌上照例是热气腾腾的早餐,还留有一张字条,说他今天还要去医院,并留了他自己的联系方式,有事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
吃完早餐,朱乐又发了一阵呆,终于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
“我不是找你,”朱乐急急声明,马上又觉得自己的话很可笑,好在大董并没有笑,她在有勇气继续说下去“我只是想问一下,伯母的病到底如何了?需不需要帮忙。”
大董沉吟了片刻后道:“颅内淤血还没有消散,不过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了,医生说她可能已经有意识了,只是不愿意醒来。”
一时两人都有些沉默,董母不愿意醒来,或者已经醒了就是不愿意睁眼,那是谁也没有办法的事情。
“什么时间方便,我想去探望她老人家。”朱乐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出于礼貌,我也应该去探望一下的。”
大董没有反对,朱乐问了地址便跟他约好下班过去。
今天是工作日,当一天和尚就要撞一天钟,尽管随时准备着卷铺盖滚蛋,永远拿全勤奖的好宝宝朱乐,还是一如既往地准时打卡上班。
一踏进办公楼的大门,朱乐就隐隐地感觉到有些不同,至于什么地方不同,一时倒也说不出来,只是情况已经到了不能再糟糕的地步,倒也不是很担心,只是闭目塞听地做自己的事情,并随时准备接受传唤。
果然,例会时间一过,内线便响起,书记邀请她去会议室一叙。朱乐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完毕,随时都可以进行工作交接,出门前再扫视一眼这个待了几年的办公室,全副武装好情绪,毅然决然地回头,前往会议室。
会议室而非书记办公室,看来离职前还有一场批斗要挨,希望她的盔甲足够坚固,不要死的太难看。
一进门朱乐就感觉有些意外,除了院里和部里的分管领导,在座的居然还有她的师祖王大师,以及造成她滑铁卢之战的那个项目的厂方负责人,这是做什么,当面对质吗?她又没有推卸责任,检查也早交上去了啊。
“小朱快进来坐下,我们正讨论你的事呢。”书记笑眯眯的,竟然比平时还要热情几分,让朱乐心里愈发忐忑,这老家伙向来有笑面虎之称,莫非自己又有新的倒霉事迹?
朱乐尽量不动声色地坐下开会。主持会议的是书记,但起主导作用的却明显是部里过来的那名司长。对于她的处理能劳动司长大人本人前来就已经很奇怪了,至于会议的讨论结果就更加让人囧囧有神。
她敬爱的师祖王大师,居然把外贸项目失败的责任全部揽上身,并拿出他亲笔签名的文件作为证据,她资格不够,王大师签名背书是真,可大家都知道,具体操作的是她啊,怎么会全部撇清呢?
至于那个厂里的负责人就更加奇怪了,以前跟她扯皮很久,就是想把错误都推到她身上,说他们厂很不容易,好容易赶上这次基础设施改进申请到专款,万一出点啥事资金不能到位就得大量职工下岗云云。而这次,他居然一脸诚恳地在各个部门领导面前认错,说他们厂第一次做项目,对流程不熟悉,一些想当然造成现在的局面,连累了设计院连累了朱工等等,竟是把责任全部承担了。
这样一来,朱乐作为年轻的总设计师,只是被院里和部里领导不疼不痒地说了几句经验不足仍需加强,好好努力报效祖国,外加几句调侃“听说朱工还是单身,可别因公废私,工作好好干,个人问题也要及早解决啊。”之类的话。
朱乐云山雾罩摸不着头脑:谁能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了想,朱乐决定先去找王大师,大师近来专注于写书,想把设计经验形成文字流传后辈,很少来院里报道,朱乐也难得见上他一面。
“小朱啊,我前段时间病了一场住院耽误了,出了这么大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呢?”等到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王大师脸上都是对小辈的关心和慈爱。
朱乐扶他坐下,轻声道:“这本来也不是您的责任,何必替我背这黑锅呢?”
王大师呵呵笑着摇头:“我整整做了五十年的设计工作,参与的外贸项目不计其数,其中的路数我还不清楚吗?你这孩子聪明伶俐,天分又高,美中不足,也可以说是最值得人欣赏的就是坚持原则,你肯定是触动某些人的利益了。”
这么久以来,这是朱乐在这个办公楼听到的最窝心的一句话,还是出自于这个让她无比敬仰无比信任的人,一时忍不住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心想就算今天罪名成立她被处分,甚至被开除,有这句话也足够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都是大姑娘了还掉眼泪。”瘦弱的王大师伸出满是斑点、枯枝般的手轻轻地拍着朱乐的背,却让她感觉无比温暖,眼前的鸡皮鹤发仿佛和记忆中的外公重叠,让她泪水更加汹涌。
“可这样一来,您老人家名声受损,说不定还要被通报批评,我……”王大师在业界地位崇高,却因她这个小徒孙而晚节不保,朱乐十分自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大师摆手阻止。
“我都是黄土埋到脖子里的人了,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的誓言也已经实现,何必在乎那些虚名,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就像一颗小树,经历风雨是必须的,但若是刚刚成型就被虫蛀兽啃影响生长,恐怕我进了火葬场都不能安心哦。”说完又呵呵地笑了起来。
朱乐本不是扭捏之人,也知他说的是实情,王大师早已退休,上面根本不可能对他进行实质性的处分,心下虽然仍旧感动,却破涕为笑,陪着他聊些过往的开心事,直到司机和保姆过来接他,又约好了改日登门拜访。
王大师的出头很好解释,那个厂方的负责人就有些蹊跷了,不过朱乐和他的关系远远够不上推心置腹,不方便直接询问,只是在交代工作的时候旁敲侧击地质疑了一下。
没想到那个负责人倒是爽快,尴尬地嘿嘿笑过之后道:“朱工,我是工农兵大学生出身,虽然也是大学生,其实没多少墨水,跟您这样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是没法比的,所以您不妨把我当成个粗人来看。”
点了根烟,抽了一口之后才后知后觉地看了看前方禁止吸烟的标志,犹豫着是否要熄掉的时候,朱乐给他了一个不介意的手势,他虽然口中道着歉,脸上却乐开了花,又狠狠地吸上了几大口。
“小朱啊,我叫你小朱不介意吧,朱工朱工的怪别扭的。”朱乐满头黑线地点点头,急于知道真相,还顺势和颜悦色地说了句:“当然不介意,论年龄李总您都是我父辈的人了。”
李总这才接着说:“父辈我倒不敢当,我老李虽然是个粗人,可话糙理不糙,前段时间确实是我对不住你,这我承认,可是厂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全厂那么多职工盼这笔款子盼了好些年了,要不是经济危机,基础设施改革也不会轮到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厂,事情办砸了我辞职谢罪都没什么当紧,但要是款子出了问题,我提头回去都没脸见人啊。”老李叹了口气又道:“所以我只能把问题往你身上推,我也问了,这事儿到你这儿也就是一个工作失误,最多通报批评一下。”
是啊,通报批评比起全厂人的生计,孰轻孰重很容易分清,朱乐心里苦笑一声,人家也没想到自己还有那么多别的问题不是。
“那您今天这是……”所以今天的事情才透着诡异,他不怕款子出问题了吗?
李总做势左右看了一眼,发现确实没有外人会听到才一副自己人你就别装了的样子对她讲:“小朱啊,人有骨气那是应该的,可真出了事情该用的资源还是要用的,年轻人啊,有时候还是太理想主义,想当年我们年轻的时候,毛主席他老人家……”
云山雾罩地听他侃了半天,朱乐才约莫猜到是有人从上面打了招呼,要求她的事情务必要“秉公”办理,领导们不清楚上意,试探着提出的几个方案都被灰头土脸地砸了回来,还是一个秘书机灵,暗自比较了一下每个方案被驳回的速度快慢,才引导着上司们猜测出了那个“秉公”的具体含义。
其实也不能说是责任领导揣摩上意的本领差,主要是这狠办朱乐的指示也是经由总公司当权人物授意的,县官不如现管,没有确切指示,谁也不敢往相反的方向来。
现在有关人士不过一个电话,一句“秉公”办理,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朱乐身后的支持者到底是谁,就相当令人玩味了。
李总也是在得到款项不会出问题的保证后,八卦之心浮现,想在朱乐这里套些内幕,顺便攀攀交情,以期能接近传说中的“太子党”。没想到消息没套着,反而拉拉杂杂的把自己的问题交代了不少。出了大楼被外面冷风一吹,李总才忽然意识到,朱乐这次是和他交接工作来着,意味着以后项目还是要换别人来做了,那他帮她脱罪的任务是完成了,还是没完成呢?
事实上朱乐本人对自己是否还有罪这个问题,比李总还迷惑。就算外贸项目的事情她问心无愧,李总厂里的项目,她的失误是板上钉钉的,通报批评也全系统都看过了,后来再如何澄清也是欲盖弥彰,院领导也都很聪明地淡化这件事,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她这莫名其妙地扳回一城,反而让院里的三姑六婆找到了更好的八卦题材。
继关于她结婚对象以及离婚真相之后,朱乐背后的“靠山”到底是谁,又成了新一轮的热门话题。
当然,恢复了当红炸子鸡身份的朱乐,是无福亲耳听到这些传言的,但用脚趾头也能猜出大致的方向。
过于引人瞩目的日子,从来都不是朱乐所喜欢的,而且一旦连顶头上司都对你客客气气唯恐哪句话得罪你,那这日子纵然顺利,也绝对不会顺心。
朱乐还是决定辞职,当然,在辞职之前,还要找出那个打了电话的“当权人士”。
范围不会太广,其实最可疑的人选只有两个,老爹朱青柏,或者是栗大叔栗徵。其他人,要么是有心无力,要么是有力无心。
作者有话要说:弱弱的问一句,这个坑里还有人吗?如果没有了,不我会怪大家的,我无耻,我忏悔,我会努力把这篇文写完的……
四十六
下班之后,带着满腹的心事,朱乐按照大董所给出的地址来到医院,本来还有些忐忑,在看到病房只有大董一人陪同的时候,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看到她出现在病房门口,大董原本无神的眼睛里顿现一抹光彩,并且敏锐地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接过朱乐手里探病的果篮,将她引至病床前,郑重介绍:“我母亲。”
躺在床上的是个瘦弱的女人,大大的眼袋,深陷的眼窝,蜡黄的皮肤和脸上明显的皱纹都显示岁月并没有特别优待她,但奇怪的是,即使这样躺着紧闭双眼,你也能感觉到她依然是美丽的,并且是惹人怜惜的美丽。
也要维护这位妻子和母亲的原因——这样的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照顾疼惜的。
眼前的董母没办法让人联想到她曾经农妇的身份,甚至不像是个煤老板暴发户的妻子。看着大董小心翼翼地帮她整理好被角,朱乐心头竟莫名地隐隐羡慕董母——丈夫为她奔波受苦,不离不弃,儿子对她关怀备至,甚至铤而走险,拥有那么多的爱,她其实很富有,一直都是。
大董在弟弟行刑前见了他一面,关于自首,他只解释了一句“妈需要人照顾。”是啊,如果大董既不能定罪,也不能无罪释放,而他又是嫌疑犯在逃的身份,病重的母亲就要一直托付给外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董家小儿子选择提前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换得母亲的老有所养。
朱乐发呆的同时,大董则默默注视了床上的母亲一会儿,忽然道:“妈,我知道您听得见,今天来的这个姑娘曾经是您的儿媳妇,不过儿子混蛋把媳妇弄丢了。您要是再不醒,我没时间追媳妇,要是被别人抢走了,我不是威胁您,反正弟兄三个就剩我一个,恐怕您这辈子是抱不到孙子了!”语调竟然是轻松活泼之间混杂着一丝赖皮。
朱乐目瞪口呆地看着病床前的男人,仿佛第一天认识他。她刚才还在为董家儿子们的孝心感动的不行,怎么这么快就幻灭了呢——他,他居然这么威胁病重的母亲,连“弟兄三个只剩我一个”这种摧人心肝的话都敢说!
大董对她的幻灭似乎不以为意,只回头看了她一眼,就是这轻飘飘的一眼,成功阻止了朱乐快涌到嘴边的指责。
那眼里的痛苦如此浓烈,让人怀疑刚才的话,摧的到底是谁的心肝。
当朱乐随着大董的目光再次看向病床上的妇人时,再次惊呆了,刚才还干枯暗淡的眼角,竟出现了两行泪水,蜿蜒地流向耳际。
“快,快叫医生!”朱乐一边催着同样呆愣的大董,一边手忙脚乱地抽出两张纸巾,打算阻止董母汹涌的眼泪继续往耳朵眼儿里灌。
朱乐俯□去,手刚刚接触到董母的脸颊,眼前忽然一亮,一双少女般清澈湿润的眼睛缓缓睁开,先是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张嘴想说什么,奈何嘶哑的喉咙不予配合。
朱乐惊喜交加:“伯母您醒了,大董去喊医生,马上就回来。”
今天是黄道吉日,沉冤得雪,董母醒来,可谓双喜临门。
董母虽然醒了,身体仍然十分虚弱,要继续住院观察治疗,而由于原本帮忙照应的潘兰忽然不见踪影,大董晚上照例是要留下来陪床的。
朱乐心神不宁,又不想一个人回家,再次把舅舅毕星华拖出来喝酒。
品味不凡的高档会所,悠扬舒缓的蓝调音乐,尔雅英俊的中年男士,美丽大方的年轻女士。从旁观者的眼里,这情景暧昧而又小资,任谁也猜不到他们的对话内容其实是这样的
“小东西,咱俩户口都在北京,我下周要给公安局长他丈母娘做开颅手术,改姓的事很方便。”某男士完全罔顾职业道德和清廉的名声。
“老家伙,‘朱乐’虽然不怎么好听,起码是‘像猪一样快乐’,‘毕乐’你是说我这一生的快乐都完毕了吗?你还嫌我不够惨啊!”某女士有暴走的趋向。
“咱们把名字也可以换一下……好了好了,这事稍后再说,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你前婆婆终于醒了,工作上的事也解决了,这不都没事了吗?”毕星辉终于在外甥女暴走前把话题扯了回来。: p$ ?5 K7 N" B
“我是想向你这个‘吃的盐比我吃的米都多’的人咨询一下,这种情况下我到底该不该去医院帮忙照顾他妈啊?”
毕星辉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说要等他来追你吗?”
“我……”朱乐有些扭捏,“他一个人要照顾他妈妈还要遥控钢厂的运营,我反正要辞职了最近没事可干……”在舅舅的瞪视下朱乐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抿着嘴低下了头。
这几乎是毕星辉这辈子最有长辈威严的一刻,他努力端出严肃的表情:“我们毕家的女儿,什么时候沦落到还没出嫁就上赶着伺候婆婆了?他是男人,在结婚之前,他的公事也好,私事也好,有什么麻烦最好自己解决清楚了再来找你,你年纪轻轻地,还没好好享受恋爱,他还没被折腾的人仰马翻焦头烂额痛哭流涕感激涕零,就想白捞一贤惠媳妇儿,这世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那个,舅舅,当初舅妈也这么折腾你?”朱乐被吼的一愣一愣的,半天才憋出这么一句。
“没有!”回答的斩钉截铁。
“那你……”
“所以我们离婚了啊。”
朱乐彻底晕菜,终于发现自己居然找了个同样的婚姻失败者咨询疑似婆媳问题。
酒至半酣,夜已过半,俩人出了门来到停车场,为到底谁送谁产生了争执。
朱乐要送毕星辉,理由是他喝高了自己却没醉,而且他毕竟是长辈。
毕星辉站都站不稳,但毕竟没忘了自己是个男人,另一个理由同样是他是长辈。
朱乐还要再争,毕星辉晃晃悠悠地摆摆手对朱乐道:“我不放心你和那小子,要不搬去我那里住吧,我来照顾你,顺便帮你一起收拾他。”
朱乐翻了个白眼,跟个科学狂人一起住,谁照顾谁还不一定呢,而且要怎么“收拾”大董,其实她还没拿定主意。
两人兀自勾肩搭背拉拉扯扯,没曾想这情景落在旁人眼里有多么的暧昧。
“喂?朝阳区交警大队吗,我要举报,有人酒后驾车,可能还是醉酒驾车,具体地址是……”
地址很熟悉,就是现在他们所在的位置,声音也很熟悉,朱乐一阵恍惚,赶紧扭头看向后面.
果然是叶铭磊,脸色铁青铁青的,正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好像在说:看什么看,举报的就是你!
酒壮怂人胆,朱乐也怒了,把毕星辉一把塞进后车座,大步冲向叶铭磊:“你什么意思。”
叶铭磊嘿嘿冷笑:“就是这个意思,维护公共安全,人人有责。”
朱乐忍了忍,尽量平心静气:“我没喝醉。”
“你总喝酒了!”叶铭磊不为所动。
朱乐回瞪了他一会儿,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她其实也很少酒后驾车,决定妥协:“好,我把车放这儿,打车走。”说完就要转身。忽然手臂被拉住,猛地被拖进一个怀抱。.
等朱乐回神,眼前就是叶铭磊那张放大的脸,比刚才眼光更狠,脸色更青,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
朱乐忽然有些紧张,她和叶铭磊从来都是唇枪舌战,并没有上升到肢体冲突过,距离这么近还是头一次。
朱乐尽量维持表面的镇静,并力图不去刺激他:“叶铭磊,你喝多了,有事大家坐下来慢慢说。”
“说什么?”叶铭磊仍旧嘿嘿冷笑,瞟了眼毕星辉那辆高档轿车后座呼呼大睡的男人,说道:“说你的前夫还是现在的新欢?朱乐你愈发出息了啊,一边养男人一边被人养,左右逢源的感觉怎么样啊?你开个价吧,我也不见得就出不起。”说完怒气似乎稍敛,转而暧昧地笑了笑:“而且我比他年轻,你快三十了吧,明白我意思吧?”只是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
朱乐面无表情地听完,动动被钳制的胳膊:“说完了吗?说完了先放开我吧。”
叶铭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许久后才缓缓放开手,朱乐倒也不急,只冷冷地看着他。
看她默默地整理了衣服,就在叶铭磊已经做好准备被抽上一巴掌的时候朱乐开了口:“对不起。”
叶铭磊彻底傻了。
“童丹说你成熟稳重又有风度,从来没见你跟谁急,这不是我认识的叶铭磊,我姑且认为你待我这么特别是因为喜欢我,而我真的不喜欢你,这虽然不是我的错,但我仍愿意表示歉意。”接着语气一变:“不过,喜欢一个人并不是口不择言伤害她的理由,叶铭磊,长这么大没受过啥挫折吧?没经受过这么彻底的拒绝吧?另外,”说着冷不防一巴掌挥了过去,“也没挨过耳光吧?”
叶铭磊躲避不及,挨了个结结实实。
“现在好了,都经历了,这都是长大的必要条件,我对你也算有帮助了,咱们两不相欠了。”说完甩甩发红的手掌,转身走向熟睡的毕星辉,用手背啪啪拍他的脸:“舅舅,快醒醒,咱们上去叫出租车,我弄不动你!”
世事无常,朱乐没想到最后竟然是叶铭磊帮她把舅舅搬上车并送回家。
毕星辉的公寓很宽敞,并且还算整洁,以朱乐对他的了解知道这必定是小时工的功劳。
看着朱乐把毕星辉安置妥当,两人为他关上卧室的门来到客厅,叶铭磊忽然笑了:“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你照顾醉酒男人了。”没说出口的是,最初一刹那的心动,起因正是她照顾人的细心和体贴,以及由此散发出的善良和温柔。
“只是你对我从来都说不上温柔,或许我也应该在你面前烂醉如泥一次。”叶铭磊仍然是笑盈盈的。朱乐本想说些什么,看到他脸上明显的巴掌印忽然又无法开口了,那一掌,她愤怒之下是用了全力的。
“叶铭磊,谢谢你,还有,对不起。”这次的道歉明显诚恳很多。
叶铭磊又笑了,不过这次倒没说什么。见他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朱乐只得招呼道:“你喝点什么吗?”毕星辉这里是典型单身男人的住所,比宾馆强不了多少,冰箱里只有啤酒和果汁。
叶铭磊谢绝了啤酒,两人各倒了杯果汁来到客厅坐下。
“其实,我今晚见到你的时候,并不想说那些的,我也不认为你会被人……”
朱乐眉头一皱,截住了他:“好了,我们别没完没了地互相道歉了,都忘了吧。”
叶铭磊叹口气:“刚才回想了一下,发现我们认识这么长时间,好像一直是我在纠缠你,单方面自说自话,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反倒是你帮了我不少忙。”态度竟然十分诚恳。
朱乐扑哧一笑:“叶铭磊,我也是今天才发现,你还是挺可爱的。我打了你,原本也没想到你会原谅我的。”她当时是三分冲动,七分故意,既然无法回应,她只盼这一巴掌将叶铭磊彻底打醒,免得彼此浪费时间。
看到叶铭磊眼底光芒一闪,朱乐赶紧收敛笑容,“不过既然你原谅了,我们就还是朋友,对吧?”
叶铭磊苦笑一声:“你还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给我留,好狠的心。”
朱乐正色道:“有人说这样才是仁慈。”
“好吧,我仁慈的小姐,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对待你的前夫?”叶铭磊终于恢复了正常状态,呈现一种理智的关怀,至少表面上是。
这下轮到朱乐不淡定了,“前夫”这个词让她有些适应不良,不过她还是回答:“走一步说一步吧。”在叶铭磊的追问之下把董家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些,尽量轻描淡写,避免私密性的部分。
叶铭磊听完低头沉思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我原来感觉他像个孩子,充其量是个天资不错的孩子,不过现在看来,他还挺爷们儿的。”只是这夸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所以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比起我来还是差了点。我要是他,肯定不会把钱全投资民用住宅,如果当时的投资配置再合理一些,收益至少能多一倍,现在事情就好办多了。”
还真是商人,朱乐对他的总结哭笑不得。
叶铭磊显然不这么认为,继续道:“他可能是个机械天才,却显然不是商业天才,约他有空出来坐坐,我们或许有合作的可能性。”
朱乐张口结舌:“为什么?”
叶铭磊笑笑:“这年头天才虽然不多,也不少,可有血性肯担责任的天才就不常见了,而且,”他顿了顿,“既然能让你这么痴心不悔,他想必真有特殊的地方,我想找找看。”
做了二十八年的女人,朱乐还真是无法完全理解男人的思维方式,在眼见叶铭磊和大董几次会面之后,就完成了从相谈甚欢到称兄道弟到抵足而眠的交情转变之后,更是彻底肯定了这一点。
至于她自己,则是完全罔顾了毕星辉的警告,自然而然地充当了留在病房照顾的角色。
不过大董为母亲请了护工,倒也不用她具体做什么,只是按照医生的要求多跟她说话,尽量多的给她灌输外界信息。慢慢地,董母的身体恢复了不少,虽然行动还是不便,语言中枢似乎也受了影响,但神智显然是清醒的,眼神也从一开始的麻木呆滞,变得有了波动,尽管大部分时间都还沉浸在她自己的思绪里,却会在大董和朱乐陪她聊天时偶尔柔柔地看过来一眼。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还有那么多蹲坑的人,很感动,也很愧疚,我会尽量找时间写的。很纳闷那些有工作有孩子的大人们,你们是怎么挤出时间写文的啊啊啊!我基本不干啥家务,可下班后就被孩子缠的根本没时间干自己的事情,有时间了,也没心情啊,否则又要被俺老公攻击说俺神游天外,没把心思放在孩子身上了……
四十七 ...
大董所接收的钢厂年代久远,厂房破败,技术落后,尽管在注入资金后恢复了运营,但效率太差,不仅大大降低了利润,也不利于环保节能。有关部门早已下达指令要求整顿,因为停产而没能得以执行,现在恢复了生产,这件事就迫在眉睫了。
可是钢厂还没有开始盈利,并且照现在的利润率,要想攒够所需的这笔资金,不定要等到猴年马月,这正是大董目前为之焦头烂额的事情。他学院派出身,融资拉客户本非强项,而且离开家乡已久,在本市各部门的衙门也不熟,办起事来事倍功半。
这时叶铭磊的出现则给事情带来了转机。叶氏地产在本省的几个大项目都完成的很顺利,和当地政府的合作双赢了很多次,在很多场合,财神叶铭磊的话也有一定分量。
于是几经磋商,在董、叶二人当了几个月的空中飞人之后,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炼钢厂的前身是建于五十年代的老牌国营企业,后来由于经营不善连年亏损经拍卖后改了股份制,再后来又被煤炭价格上涨、资金链断缺等等因素逼上绝境,最终到董家父子手里才彻底划归了私有。
尽管厂子很破,工人很穷,但五十年前地处郊区的厂址,现在却划归进了城区范畴,且紧邻商业区,地价一天天看涨。钢厂占地规模很大,之前曾有多家房地产开发商打过它的主意,但一来那段时间工厂所有权有些混乱没人敢挑头,二来工人们怕丢了饭碗坚持抗议和斗争反对钢厂破产拆迁,所以这件事就这么拖了下来。
现在叶氏地产的优势就在于,他们曾在远郊拍下了一大块地,那块地依山傍水地处偏远,叶铭磊打算拿那块地和炼钢厂的原厂址进行交换,钢厂整体搬迁,而城区和郊区地皮的差价,则正好可以用来进行厂房建设和设备的改进,并且叶氏地产还对将来厂区配套设施包括住宅小区的修建做出了书面承诺。
方案一提出来,工厂的工人们尽管有人对离开市区搬到郊区不满意,但比起工厂停产和破产相比,毕竟饭碗还是更重要的,并且原有的住宅楼大多老旧拥挤不堪,三代人挤在一居室里的情况非常普遍,按照合同,将来搬到郊区居住环境会宽松很多,而且每天还将有发往市区的班车,生活也还算便利。
当然,还有至关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大董此人。经历过无人管无人问面临破产清算的局面以后,大董这个以一己之力给炼钢厂续命的人,在全厂几千老少爷儿们面前,俨然就是一个英雄。这个英雄或许没有超强的领袖魅力,没有手眼通天的本领和背景,可是他实在,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在一条条不加掩饰的利弊比较分析里,大家被说动了。
毕竟,人家要坑他们卖他们,早就做了,也没必要这么折腾,这厂子本来就是董家独资私有的了,就算整个连厂带地全卖了换成钱,大家也拿他没办法,最多和开发商闹,闹到最后还未必能赢。这么多年来,多少老牌大厂子倒下了,被夷为平地又建起了高楼大厦,虽然有补偿款和工龄买断,可在高涨的物件和房价面前,一不小心,就连棺材本都不够了。看看大董一副文质彬彬的斯文样,据说还是名牌大学的博士,人家也未必就想泡在这个不死不活的厂子里吧,可人家掏钱掏力是为了啥呢?现在自己的饭碗保住了,还能要求更多吗?人要懂得知足,郊区就郊区吧,空气还新鲜呢,再说总得想办法活下去不是?
有这类想法的,大部分是在厂里待了很多年的老工人,他们拖家带口甚至几代人都在厂里工作生活,这部分人是最难最硬的钉子户,他们解决了,后面就好办了。
也有年轻人坚持不去郊区的,他们大部分租住在职工宿舍,参加工作年限也短,经协商后拿到一笔解约金后辞职,一般不会出现大问题。
理论上的事情很简单,具体操作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其中审批手续和政府机关打交道这一块,就很麻烦。毕竟那么大的厂要搬迁,惊动的几乎是当地所有的机关权力部门,各个庙里的神都要拜到,而叶铭磊作为叶氏的掌舵人,自然不可能亲力亲为这些琐碎的事。尽管有厂里的管理人员具体操作,需要大董这个老板出面的事情也很多。
大董一介书生,从懂事起基本就待在学校,毕业后工作的实验基地也没比学校复杂到哪里去,如何能适应这等场面,有些事情甚至想破头也没办法理解。
比如,为什么那些人礼也收了,钱也拿了,饭也吃了,还非要把他灌的烂醉如泥才肯办事呢?
市环保局的文局长,是同一所高中出来长他很多届的师兄,叙出这层关系后,办事显然顺利了不少,可这位师兄样样都好,却有两个鲜明的性格弱点,一为酗酒,一为惧内,二者互为制约,一旦此消彼长,事情就会偏离正常的轨道。
现在正是平衡被打破的时刻,因为文局长家里那位河东狮出国探亲了。
这周大董已经有三个晚上被文局长软硬兼施地劫持着陪他喝酒了,每次都是一群人,每次都喝到烂醉如泥差点连胆汁都吐出来。因为文局长自己嗜酒,秉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原则,就看不得自己喝酒别人干瞪眼。
可文局长酒精考验,老而弥坚,他的追随者也都是大浪淘沙后留下来的精英,真金不怕火炼,大董的酒量跟人家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几圈下来人家鼻尖冒汗面颊潮红刚进入状态,他都要不省人事了。
今晚应该是最后一场了,因为加盖环保局公章的文件,不出意外明天就能拿到,那之后,他就能够也敢于以忙别的事情为理由推脱酒席了,不是他过河拆桥,实在是这桥像是奈何桥啊……
按照朱乐的嘱咐,大董在临出门前先灌了整整一包牛奶下去(这样可以保护胃,喝酒的筒子不妨记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准备出门。
门一打开,大董被惊得一下子打了个饱嗝,外面那张似喜似嗔的俏脸,不是朱乐却又是谁?
“你,你怎么来了?”大董打完嗝后有些结巴。
朱乐白他一眼:“你把伯母丢在医院一走就是十天半个月,还真放心了。”
大董有些心虚,尴尬地摸摸后脑勺:“这不有你吗?再说妈不都好的差不多了,能说话也能走路了。”
他说的是“妈”,而不是“我妈”,这话似乎没什么问题,可在有心人朱乐听起来,却忽然有些羞恼,又大大的一个白眼过去,发现他比上次见面又瘦了,眼下两片青青的阴影,脸色也不太好,那责难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伯母说她最近晚上睡觉不踏实,前两天晚上电话又打不通,有些不放心你,托我过来看看。”朱乐有些不自然地别开眼睛,又紧握了下手掌,再对着他那张憔悴的俊脸,她会有抚摸上去的冲动。
想了想朱乐又道:“你别担心伯母,潘东和潘兰前两天过来了,潘兰自告奋勇帮忙照看,伯母也同意了。”见大董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朱乐补充道:“潘兰说她前段时间出国了,去找一个她认识的脑科专家,这次回来看到伯母无碍就放心了,否则必定会把那专家请过来给伯母做手术的。”
大董似乎被朱乐平铺直叙的传话逗乐了,这一笑有如云破月出,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光华乍现,让朱乐刚刚转移过来的视线又别开了去,心却怦怦直跳。
下一秒钟,朱乐的手被紧紧握住,“乐乐,谢谢你!”语气里的郑重让朱乐不得不再次看向大董,只见他一双墨玉般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包含着万千种情绪,又似乎无比简单纯净,纯净到令她动容,心也瞬间软了下来。
“你也不用谢我,我只是同情伯母的处境,跟你没关系。”被人需要,被人依赖,也是一种精神层次的满足,而柔弱的董母,天生就能激起人的保护欲,朱乐身为女人也不例外。
大董的手反而握的更紧了:“你明白我说的什么意思。”
朱乐有些恼羞成怒,甩了甩手,没能挣脱,嘴上却不肯饶人:“你别以为这事就算完了,你那兰妹妹殷勤着呢,天天和伯母追忆往事,可比我会讨人欢心,再说人家什么都不输给我,也认识‘国外的脑科专家’,软件硬件都具备,怎么看也是她当你家儿媳妇合适。”
这番阴阳怪气的话一说出来,朱乐自己都觉得酸的厉害,愈发羞恼,刚要继续借题发挥,却被大董给堵了回来:“我现在操心的是,我有没有资格竞争上岗你家女婿,在名单上又能排第几。”
一句话之间,主被动立刻调换位置,优劣势急转直下,朱乐的火气也瞬间平复,嘴角不由翘了起来,话说出来的却无比正经:“根据我对他们的了解,你根本连上名单的资格都没有!”
这话可真不假,尽管没能看到那满满一页A4纸的候选人,但不得不说,朱乐还是十分了解自己父母的。
果不其然,大董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小声嘀咕了几句。
“你说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哎呦……”
使劲掐了大董一下,朱乐恨恨地想,别以为她没听见,他说的分明就是:我傻不傻啊,上了钩的鱼儿还给放回去。
而且,他说过重新追求自己,怎么追过来的,又是她啊,这世道……
其实大董没想带着朱乐一起赴宴的,一开始的提议是让朱乐在住处等他,被朱乐嫌弃太闷,决定去酒店上面的商场逛一逛,顺便喝杯咖啡啥的休息一下,等大董散场了再去找她。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朱乐的突然到来耽误了时间,本来应该提前到包房的大董和文局长一行人在酒店停车场就相遇了,文局长兴致勃勃地看着两人,极力邀请朱乐加入。
大董有些着急,正琢磨拿什么借口推辞的时候,朱乐眼珠一转,竟然笑盈盈自己答应了。
大董无奈,趁人不注意杀鸡抹脖地向朱乐形容这群人的恐怖,没想到非但没吓到朱乐,反把她逗得很开心,要不是朱乐自从呱呱落地起就接受的中国传统淑女教育,非得笑场不可。
看到平时斯文淡定的帅哥,不惜形象,不惜得罪他要讨好的人,只是因为担心你,不想给你带来为难或伤害,难道不是值得开心的事吗?
至此,朱乐今晚的郁闷一扫而空。
郁闷的另有其人,文局长发现这个前几天爽快实在的小师弟,今天忽然扭捏了起来,不仅向他敬酒的频率降低了不少,自己喝下去的更是大大打了折扣。
文局长不爽了,瞥了眼朱乐,发现小姑娘文静秀气,神情温柔,也丝毫不阻止大董喝酒,自己喝起酒来也很痛快,和自家滴酒不沾并且希望他也滴酒不沾的母老虎完全不同。
文局长眼珠一转,朝左右使了个眼色,一时风向开始转移,朱乐众星捧月般成了众人瞩目的对象。
朱乐环视了下全场,站起来笑眯眯地对文局长道:“我是晚辈,和大家又是第一次见面,失礼之处还希望各位包涵。不过说到敬酒,怎么也应该我来敬大家才对,但是我年轻,酒量浅,怕醉了失礼。”
文局长乐了:“我们跟你小姑娘计较啥,这不还有小董吗?让他替你喝。”
大董似乎就等这句话,闻言立刻要端起朱乐面前的酒杯,却被朱乐阻止:“说好了我来敬酒,你可要排在我后面。”
见两人抢酒,众人都兴奋了,跟着起哄,有人七手八脚把大董按了下来,灌女人喝酒,尤其是灌一个美女喝酒,可比灌大老爷们儿有趣多了。
只是此地民风粗犷,众爷们儿也不好意思明着欺负小姑娘,讲好了朱乐敬酒的时候,她喝一杯,对方喝三杯。
朱乐喝酒的时候很斯文,先抿一口,眉头微皱,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掉,无比优雅,却又滴酒不剩,这种喝法固然是教养使然,却也是一种策略,让看的人感觉到她明明不喜欢喝酒,却又碍于面子不得不喝,并且很实在的全部喝完。这样更能打动人心,最大范围地显示自己的诚意,也极大地满足了灌人饮酒者的某些不足为人道的隐秘心理。
果然朱乐一杯酒下肚,众人都热烈鼓掌,文局长更是毫不犹豫地把自己面前的三杯酒喝的干干净净。
服务员正要把朱乐面前的酒杯再满上,却冷不防被旁边的大董夺了过去。
“文师兄,乐乐她不能喝酒,我替她喝吧。”
众人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依,朱乐也在桌下偷偷踢他一脚,示意自己没事,那副表情完全是装的。
无奈大董抓着酒杯死死不放,坚持替朱乐喝酒。
文局长无奈,只得道:“小董你可是爷们儿,比我年轻得多,要是咱俩喝可就得颠倒过来了,我一你三。”
这分明就是故意为难了,大家平时都是一对一,可不是这么个喝法,大董稍微犹豫了一下,仍是点了点头,并示意服务员倒酒。
大董三杯酒下肚,众人尽管有些遗憾,也只能打哈哈说了几句小伙子疼媳妇之类的,不好再说什么了。
看着大董的脸瞬间变成一个超大号熟番茄,朱乐又是生气又是心疼,刚要开口,却只听“嘭”的一声,包间的门被撞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敦实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在房间内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斯文瘦弱的文局长身上,脸色瞬间铁青。
一手挥开尾随而至的酒店经理,一手举着胡萝卜般的手指点向文局长,怒声吼道:“我说你咋那好心呢,花钱买机票让我出国看大姐,原来还是惦记着这二两猫尿!”
彼时文局长一杯酒在手,先是哆哆嗦嗦地洒了半杯,低头看到另外半杯,立刻像看到了一个盘着毒蛇的红果子一样,又是害怕又是心疼地连酒带杯子给扔了出去。
“我没喝,还没喝呢……”声音像蚊子哼哼,不愧是“文”局长。
“你放屁!”看了眼桌子上的几个空瓶子,文夫人大步跨进包间,一把揪起文局长,虎目含泪,大声控诉:“大夫都说了,让你戒烟限酒,不然你这肝…….你想让我当寡妇啊!”伴随着一声虎啸,文局长双脚离地,一阵风似的被卷出了酒店,跟着他们的还有跌落一地的“嫂子,你听我说……”“文局长,你的包……”“我们真没喝……”
结完帐的大董走路脚步有些虚浮,朱乐叹了口气扶着他:“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酒量很好的。”不说千杯不醉,至少到现在还没醉过,算是天赋异禀。
大董醉眼迷离,定定地看了朱乐一会儿,忽然咧嘴一笑:“喝酒对身体不好。”然后就犹如玉山倾倒,顺着酒店大堂光滑的地板滑了下去。
四十八 ...
朱乐一边哀悼自己的丫鬟命,一边努力把大董往外面搬。前两次照顾醉酒人士,第一次有叶铭磊帮忙,第二次还是叶铭磊帮忙,这次则全靠她自己,很是花费力气。
幸运的是,大董并没有完全醉倒,否则尽管他不胖,这一百多斤朱乐也扛不动。不过与前面经验不同的是,这次朱乐几乎是一路气喘吁吁地在笑,气喘吁吁是累的,笑是被大董逗的。
这是朱乐第一次见大董醉酒,完全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媳妇儿啊,你说这路咋是软的呢,是草坪吧,这还没开春呢草都绿了啊。”
看着脚下的绿格方砖,朱乐坚定地相信大董不是红绿色盲,这可是大晚上的路灯下啊。
不过话还是要说的,朱乐立刻辩解:“我不是你媳妇了。”
没想到大董斜斜地看了她一眼:“你当我傻的啊,不是我媳妇我才不让你抱。”说着,搂住朱乐的手臂又紧了紧。
朱乐:#¥%*&&,你当你是动物园的考拉啊,抱着拍照还得排队!
被他的体重压的险些一个趔趄,朱乐忍不住将他推离自己一点,大董却又迅速粘了回来:“乖乖的哦,马上就到了,回家就不冷了。”脚步却坚定地带着朱乐往相反的方向挪。
朱乐哭笑不得之际忽然心生一计,笑眯眯地问他:“董二宝,我是谁?”
大董停下脚步,愣愣地看着她:“乐乐,你醉了吗?你是我媳妇啊。”接着似乎在努力聚焦观察朱乐,又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去:“走不动了?我背你。”
朱乐趁他转身之际又紧接着问:“那潘兰是谁,你喜欢她吗?”
大董慢慢地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朱乐,眉头忽然皱了起来,看起来清醒了不少,眼神很明亮,朱乐心头一窒,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大董忽然摇了摇头,身子也晃了起来,又靠在了朱乐身上:“套我话呢?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宛如乍闻惊雷,朱乐心底一片冰凉,原来如此,果真是如此吗?!那她又算什么,这么巴巴地跑过来还试图帮他挡酒又算什么?!朱乐,你可真够有出息的!下意识地松了手,任大董踉跄了一下,所幸旁边
“呜呜,好疼,连你也欺负我!”大董一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一边揉着脑袋嘟囔,“从小就欺负我,大哥帮她打我,小弟帮她骗我,几个人合伙欺负我一个。”
朱乐有些傻眼,大董的语气咋这么苦大仇深呢?这个“她”是谁?
挣扎不起来,大董索性靠着墙坐下来继续控诉:“最可恨的是我还得装,装作疼妹妹似的疼她,不然潘东会生气,潘东这人直肠子,生气从来都直接表现出来,我又打不过他……”
原来“她”真的是潘兰。
“还有我大哥,我大哥打我倒是不会太疼,可一想到将来她可能当我大嫂,我就不敢太得罪她……呜呜,大哥…….”
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起来,朱乐有些手足无措,又有些着急,“大嫂”?他似乎说到关键地方了。
“你大哥喜欢她?”看他哭个不停,朱乐索性自己问。
大董点点头,泣不成声:“大哥怕她嫌弃自己没文化,没气质,就把煤矿卖了开钢厂,还上电大,没想到,呜呜……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被大家宠坏了,和大哥说话跟机关枪似的,一点不如意都要大呼小叫,我和老三都因为她挨了不少打……”
朱乐这次是彻底晕菜了,这青梅好说,竹马到底算谁的?
大董忽然抬起头看她,眼睛水汪汪的还噙着泪,有些胆怯有些赧然:“媳妇儿,我还没跟别人说过呢,你会不会笑话我?我也知道一个大男人这样有点小气,可从小一直这样,我暂时克服不掉……”
朱乐看着大董红红的眼睛,半晌后忽然咧着嘴笑开了:“不,我不会笑话你的,男人小气点好,你不用克服。”
“哦,好的。”得到了媳妇的肯定,大董似乎踏实了不少,又一个酒嗝过后,他拍了拍身下的地面:“好困,我得躺会儿了,这沙发好硬,乐乐你睡床吧。”
抬头看着满天的星光,再看看脚下呼呼大睡的男人,朱乐决定找人过来帮忙了。
虽说有酒后吐真言这句老话,但作为一个实事求是,讲究逻辑的理科生,朱乐还是决定要在当事人清醒的状态下问个究竟。
以前是愤怒外加赌气,让她从未开口把话说清楚,现在某人大醉一场之后的重感冒让其看起来气场削弱了不少,鼻子红红眼泪汪汪的样子怎么也和“欺骗感情的坏蛋”联系不起来,反而激发了好孩子朱乐童鞋内心深处那蓬勃的一缕柔情。
“老实交代吧,潘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柔情归柔情,他要是敢再不识相地装疯卖傻或者故弄玄虚惹她生气,她就让他见识一下发怒的病猫也能变老虎。
大董显然比她想象中的要识相得多,虽然有些讪讪的,倒也没有装作不记得醉酒之后发生的事。而事实上,酒醉之后把事情忘光这本身就是一个借口,是做了蠢事不想负责任的借口,人类大脑没有那么低级,作为资深饮酒人士的朱乐自然明白这一点。
“潘家和我家是邻居,一直关系很好,小时候妈妈身体不好,潘大妈很热心,生活上没少照顾我们,我们兄弟几个一直很感激他家。”
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两家唯一的一个女孩潘兰,活泼又漂亮,自然受到一干兄弟众星捧月般的待遇,连年纪比她小的董三也要事事让着她,董大更是充分发挥了一个邻家大哥哥的作用,比亲哥潘东对她还要好,然后年纪大了,慢慢就产生了超出兄妹感情的情愫。
只可惜,这情丝似乎连错了方向。董大哥自小到大对潘兰一往情深,连两家父母都知道,也默许了。而潘兰却偏偏就喜欢从不主动招惹她的董二,最奇特的是,潘东也认为斯文俊美的董二更适合当自己妹夫,兄妹俩为达目的齐心协力,在董二上学离家之后,这俩人一合计,居然追到了北京城。
“后来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大董苦笑一声,“有潘东在里面搅合,关系远不得也近不得,我还得专门抽时间定期向大哥汇报情况。”
朱乐睁大圆圆的眼睛看着他:“那你呢?你对她什么想法?”
大董举起手掌做宣誓状:“我那天酒后说的句句属实,我从小没少因为她挨打,以至于后来一看到她就条件反射地ρi股疼,你说我还能有什么想法?”
朱乐险些被口水呛住,一拳打过去,被大董笑嘻嘻地抓住手揽进怀里,象征性地挣了挣没挣开,也就作罢了。
朱乐在心底叹了口气,以大董的为人和对兄弟的感情,他能甘愿为小弟坐牢顶罪,又怎么会挖自家大哥的墙角,莫说他对潘兰没有想法,就是有,也会勒令自己没有。
只是不知,碰到这样的他,对自己是幸或者是不幸了。只不过,从一开始对他的仰视爱慕、小心谨慎,到现在的说笑打闹、肆无忌惮,情况应该是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吧?懒洋洋地靠在大董身上,感觉到他先是轻柔小心却又坚持地搂着自己,直到反抗停止,才收紧了手臂从背后搂住她的腰,下巴放在她肩膀上,脸颊磨蹭着她的,喃喃地说:“乐乐,遇见你,我好幸运,也好开心。却愚蠢地险些错过你,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朱乐努力抑制自己的嘴角上扬,闲闲地说一句:“看你表现喽。”说完一下子挣脱了跳下沙发,催促道:“该出门了,你不是要去环保局拿文件?我今天也有自己的事要办。”
看见大董懊恼失落的眼神,她忽然发现,作为一个矜持的女人,不管这矜持是不是故作矜持,都很快乐。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白天各忙各的,晚上要么去各色饭店大快朵颐,吃完饭后再沿着步行街压压马路,或者是吃董大厨亲手炮制的食物,饭后则窝在沙发上地板上看影碟,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只是有时候压马路到了背光处,或者看电影出现了特殊镜头,某男士蠢蠢欲动的现象越来越频繁,某女士则欲拒还迎地让其摸摸小手,亲亲小嘴,再往后就十分不舍却又十分坚定地拒绝了,理由是自己很传统,拒绝“婚前X行为。”然后看着某男士懊恼悔恨哭笑不得最后却不得不妥协的脸,心里十分受用。
终于各自的事情告一段落,大董回家一看到朱乐就递给她两张机票,朱乐接过来看了看,点头道:“嗯,是该回去了,伯母后天出院,正好来得及去接。”还有珠珠那小丫头,现在学会自己打电话了,每天都要跟她聊至少半小时,大董见了一直坐卧不安,故作不小心错接了电话发现确实是个小女孩后脸色才稍稍安心了些,却又总在她打电话的时候故意找些事情让她早挂电话。
“回北京的话……”
朱乐转过头开始盘算自己的行李,买了不少东西,看来原来的箱子不够用了。听到大董说话纳闷地回头,却发现他脸色微红,一脸紧张期待地看着自己,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呢?我没听清。”
大董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又说了一遍:“回北京把结婚证领了吧。”
“要结婚啊,谁啊?”朱乐很随意地问道。
大董脸上颜色加深,深吸了口气,又鼓起腮帮子把气吐出来,终于做好准备工作,才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朱乐:“乐乐,我们结婚吧。”看朱乐脸上没什么反应,赶紧把藏在身后的一束花拿出来,又在口袋里掏了一会儿,掏出一个丝绒盒子,补充:“这是戒指。”
见朱乐还是不动,大董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冒的汗,努力回想昨天看过的电影里男主角求婚的场面,噗通跪了下去。
看见朱乐瞪大了眼睛很惊讶的样子,大董懊恼地拍了下脑袋赶紧又站起来,这次换成了单膝跪,仰头看着朱乐,再次说道:“乐乐,嫁给我吧。”
朱乐两手抓的紧紧的放在身前,继续瞪着他,直到大董被瞪得怀疑自己单膝跪跪错了左右腿时,朱乐忽然破功,哈哈大笑了起来。
朱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大董则又羞又窘,不知是该继续傻跪着呢,还是站起来,想到朱乐并没有答应他的求婚,到底不敢站起来,最后被笑得实在难堪,恶向胆边生,大声喊了句:“严肃点,没看这边求婚呢!”
朱乐停了一下,听到这句话后又接着笑了起来,捂着肚子倒在沙发上,这次似乎连抬头看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董无奈,只得先把花和戒指放在茶几上,把朱乐扶起来拍着背替她顺气。
“我真的那么可笑吗?”语气十分幽怨。
朱乐慢慢捋顺了气,仔细观察了他一会儿,终于确定了什么,讶异道:“你是认真的?”
大董愣了一下,忽然怒气勃发,一下子推开她:“你以为我开玩笑?!”
朱乐有些心虚,赶紧凑过去拍着他安慰:“哪有哪有,只不过,刚才……”说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我就说呢,你啥时候这么有幽默感了,比周星星的演技都高,哈哈……原来是本色演出……哈哈”
大董性格温和,行事带有学生气,但毕竟来自民风粗犷的西北,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哪里容得下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当下恼羞成怒红了眼睛,揉身把某乐不可支不知死活的女人扑倒,死死压住,伴随着的还有恶狠狠的威胁“你要不答应,我就先把你洞房了!”
被他重重的压住,感受到他衣服后紧绷的年轻的躯体,矫健且充满力量,脸上的表情也十分坚定执着,这些和他斯文俊美的容貌搭配起来,非但没有违和感,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和谐。两人贴得那样近,近的让她耳朵能很清晰地听见他的心脏跳动声,脸上能感受到他呼吸出的热气,鼻子能敏感地捕捉他熟悉的气息,而身体,身体则明显感觉到了他身下某处的变化,这一刹那,她有些眩晕。
她想,如果他真要做什么,她一定没有办法阻止。
出乎意料的是,在两人对峙了一会儿之后,大董并没有后续动作,都没有像平常一样趁机占些小便宜,反而翻身坐了起来,并顺手把朱乐也拉起来。看着她道:“也许,我们该先去见见你的父母。”
四十九 ...
朱乐收了笑容,脸色有些发白,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不用,我的事和他们无关。”
大董劝道:“不管怎么样,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没想到话还没说完,就被朱乐打断:“你是不是还要说,他们不管怎么样都是为了我好?”
大董看了看她,点点头:“他们在以自己的方式对你好,尽管可能不被你认同。”
“对我好?真对我好,会把我丢在家里动辄一两年不管,会等到我长大以后才过来指手划脚?我现在又不靠他们养,凭什么听他们的?!”激动之下,朱乐的声音有些尖细。
大董想了想,继续道:“我觉得他们最开始可能是忙自己的事业,觉得你还小,反正有别的人照看,也可能他们努力奋斗也是为了给你更好的生活……”
“得了吧!”大董的话再次被打断,朱乐愤怒且尖刻:“你这么帮他们说话,是不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跟他们和好,你这个准女婿就不用像现在一样装孙子了?你就能呼风唤雨顺利办你的钢厂了?”接着嘲讽地笑了笑:“我劝你死心吧,我要是真听他们的,我们俩连面都见不到,你这如意算盘可打错了!”
见大董听了这话之后脸色一片惨白,朱乐立刻有些后悔,不过盛怒之下也不可能收回,只是看似倔强地把脸转过去。
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大董急促的喘息声。朱乐心下一阵绝望:我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一扯到那两个人我就这么不冷静?明明知道大董办钢厂是完全凭借自己的能力,连接受叶铭磊的帮助也只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殚精竭虑之下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别说借助她父母的力量,就算她想动用自己的人际圈都被阻止了,说不想让她轻易欠下人情债。那为什么她冲动之下仍然说出那样的话,她在潜意识里是不相信他,还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真正为他所爱。
不过不管怎么样,这下都完了,他那么骄傲的人,那样宁折不弯的人,那个被自己倾心爱慕苦苦追求的人,这下肯定是真的要失望了,恐怕现在还不夺门而出,就是在等她回头直接说分手吧。
是了,他还是个很有修养很有礼貌的人呢,告辞的话肯定是要说吧,她后悔了,不该说那样的话,她不想他离开,不想再回到没有他的日子,她还没告诉他,她仍然喜欢他,仍然爱他,之所以没有表达出来,是想好好享受被他追求被他宠爱的感觉,她在拿乔,最近一直都是,其实她巴不得他连哄带骗地把她骗走,骗回家做老婆,她心甘情愿。
可是这些都来不及说了,她不能再和他说话,因为他的下一句话肯定是分手,那么她如果一直都不面对他,他不是不是就没机会开口了?
“乐乐”大董艰难地开了口,却发现朱乐忽然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脑袋埋起来,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
头埋得那样深,大董担心她窒息,伸手想拉开,却发现她抱的更紧了,并且整个人都在微微的颤抖.
“乐乐,对不起。”
“啊!”朱乐忽然捂着耳朵尖叫了起来,她不要听他说对不起,不要听他说分手!
大董被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赶紧一手抱住她,一手去拿她堵着耳朵的手,柔声哄道:“好了好了,是不我对,我对你家情况了解不够,不知道你那么反感他们,我们,嗯,我们……”*
朱乐浑身颤抖,上下床的牙齿开始打架,她不想分手,真的!她不想在享受了他那样的温柔对待,看到他那样傻傻地对她示好之后,再被冰冷地抛弃,想到他将来会那样对别的女人,她心底就冰冷的像北极。
被大董拉下捂住耳朵的手,朱乐顺势死死地抱着他,不让他走,死也不让他走。
“好,乐乐你冷静一下,我错了,不管怎么样都听你的。你要是不喜欢他们,我们就不和他们来往,结婚要是有了孩子,我妈身体差不见得能带,不过可以请保姆,我们请三个保姆,一个看孩子,一个照顾我妈,还有一个做饭……”
朱乐猛然抬起头,瞪着他道:“你说真的?”
大董一愣,继续道:“当然是真的,你是不是觉得三个保姆太奢侈了?别担心,我会努力赚钱的。”见朱乐表情变幻不定,又迟疑地说道:“还是,你不想和婆婆一起住?没关系,我们把隔壁买下来给我妈住,到时候不在同一屋檐下应该矛盾少一些,而且我妈脾气很好的……”
朱乐在任由大董帮她擦去满脸的泪水,极力保留一丝理智,没有把刚才的想法质问出来,他说要结婚,要生孩子,不是要和她分手,这就好,这就好了。
再次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朱乐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雨歇风停之后,朱乐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刚才说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很生气?”眼皮却垂下来不敢看他。
大董顿了顿,道:“是很生气。”
朱乐讪讪地又道了一次歉,道:“我不是真的那样想你,只是,一牵扯到那两位,我就会有点失控。
大董眉头紧紧皱起,看的朱乐一阵心惊,马上又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管怎样,她相信他的人品。
大董眉头依然紧锁,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我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有被揭穿后的恼羞成怒。刚才我是在想,你父母除了忽视你,干涉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让你……”平心而论,朱乐的性格很不错,并不极端,可以说得上是好相处,一般人得罪她也能很快被原谅,这样的性格为什么会对自己父母有那种极端的反应呢?他一直有些纳闷,刚才的情况更是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疑惑。
看到朱乐瞬间变了脸色,眼神开始躲避他,大董心下一沉,当即立断道:“你要是不想说就当我没问,过去的事就忘了吧。”
朱乐脸憋得通红,过了一会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我告诉你一件事,但你不许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要是不信,就当我没说过,不许因此说我撒谎。”
大董见她表情凝重,心里愈发不安,想劝她别说了,又怕她因此误会自己,正犹豫着,朱乐已经开了口。
“我不知道世界上有没有这种案例,但我自己确实是这个样子的。”朱乐顿了顿,看着大董:“我记事很早,比任何人都早。”
大董点点头,表示相信,朱乐是个聪明的女孩。
没想到朱乐摇摇头:“我指的是,我在没出生的时候就有记忆了。”朱乐脸微微侧向一边,一副回忆的神情:“我记得妈妈的子宮里有水,还很黑,有一个长长的东西我每天拿着玩,后来知道那是脐带。”
见大董坐直了身子,表情认真地聆听,并没有丝毫不置信的神情,朱乐心下一暖,继续道:“我听得见外面的动静,有一天外面很吵,有人尖声吵架,还有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承载着我的子宮就不太平了,颠簸地翻来覆去,我有一种很不安的感觉。”
“然后没过多久,”朱乐心情有些激动,舔了舔嘴唇才接着道:“我就感觉一个冰冷的东西伸过来碰到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但我真的感觉到了,并且知道那个东西会杀死我,然后我就拼命地躲,怎么躲也躲不开,后来在我绝望的时候,忽然外面又是一阵嘈杂,还有哭闹声,那个东西又出去了,然后我保住了一条命。”朱乐脸上一副似悲似喜的表情。
不知不觉间,大董已经凑过去抱着她,轻轻拍着安慰着怀里颤抖不已的人:“现在没事了,没事。”
朱乐感激地朝他笑笑,深吸一口气接着道:“我还有婴儿时期的几乎全部记忆。我记得母亲看我时嫌弃的眼神,父亲的冷笑和不屑,还有,还有他们的争吵。”
“不知什么时候,大概不到一岁吧,我就能听懂他们说话了,可他们以为我不懂,所以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吵架,互相指责。一个说‘你们家的种太差,早知道还不如打掉’,一个说‘谁让你都上了手术台了又反悔!’,然后另一个就冷笑‘还不是你妈在那里又哭又闹还把大夫给打了’,那一个也不甘示弱‘你爸不是也一样,动用职权让给准备给你做手术的大夫支边,害得没有任何一个妇产科医生肯搭理你。
察觉到大董浑身僵住了,朱乐自嘲般的一笑:“我是不是个怪物?等到长大后我弄明白了他们的话,我就发誓再也不把他们当做父母,这辈子都不!”说完便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他。
过了许久许久,大董才从怀里把朱乐的头抬起来,看着她道:“我很想对你说,这样的父母真是人渣,你不认他们简直太对了,你要是想报复他们我肯定帮忙。”
朱乐静静地听他讲话,知道还有下文。
果然,大董接着便道:“可是不能,要是以前的我或许会那么做,但现在的我不会。经历过我家的事,我认为仇恨不是个好东西。”
是啊,如果没有极端的仇恨,董家父子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将朱乐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大董语调很温柔:“回北京我们就办婚礼,把所有亲朋好友都请过来,也给他们两位发个帖子,就像对待普通亲戚一样,如果他们来了,就请他们喝杯喜酒,不来呢,也没什么。对了,婚礼你觉得中式的好还是西式的好?我这方面不‘大懂’,咱们还是找婚庆公司帮忙吧……”
于是,结果,那天晚上就变成了婚礼现场大讨论,包括结婚穿婚纱还是旗袍,迎亲是按照江南还是西北的风俗,证婚人是大董的导师还是朱乐的老院长。
|一直到筋疲力尽眼皮打架,朱乐才模模糊糊地有了个念头——她好象还没答应他的求婚吧,刚要矫情一番,就想到之前的乌龙,立刻心虚地闭了口。
另一边,大董心里也有小小的窃喜——这尴尬的求婚场面终于混过去啦!开始是心里偷着乐,后来想到娇妻在抱,叶铭磊那边的事也解决的差不多了,如果他得知自己算盘落空还不定什么表情。越想越开心,忍不住就乐出了声。
“你笑什么?”朱乐狐疑地看着他,这不是个老实人吗,怎么会有这么奸诈的笑容?
大董连忙收敛了笑意,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咧开了嘴,这次的笑则有点傻,呵呵道:“大家都说我像我妈,不仅长得像,脾气也像,乐乐你完了。”
朱乐愕然:“为什么?”
大董但笑不语,被朱乐上下其手地掐了几把才老实招认:“我爸是个爆碳脾气,经常胡乱发火,冲动之下口不择言,每次我妈在他发火的时候都很淡定,任他说什么都不生气。火发完以后我爸马上就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再低声下气地去哄我妈,然后总要付出点代价,因此被我妈吃的死死的。”
朱乐脸红红的,气恼地道:“我才不是爆碳脾气,你也别想把我吃的死死的!”
大董眼光扫了扫她手上刚被自己戴上的钻戒,笑嘻嘻的不再说什么,朱乐察觉到了,忙把手上铁一般的证据藏起来,仰天长叹欲哭无泪无地自容。
五十章 ...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叶铭磊看到开门的是朱乐后,脸上立刻铁青一片,咆哮道:“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朱乐怕惊了左邻右舍,一把将他拉进屋,叶铭磊在看到沙发上的单人卧具后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在看到朱乐手脚麻利地收拾沙发上的被褥,以及闻声从卫生间里出来穿着睡衣嘴角还挂着牙膏沫的大董时,脸上再度阴云密布——这场面,太家居太温馨了!
叶铭磊如果看过樱桃小丸子,一定会在眼前浮现自己宽面条泪的形象。
他出钱出力上蹿下跳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把这小子支开,让两人分隔两地,然后放长线钓大鱼,顺便展示一下自己救世主般的伟岸形象,和上帝般宽广博大的胸怀,到时候在朱乐感动崇拜之际再利用自己在北京的近水楼台,一来二去,你来我往,时间长了,朱乐自然能感觉到谁更有魅力,更适合她。
这几乎是叶氏泡妞手段的终极招数,以往还没机会实践,对付朱乐这个大BOSS才需要这招。
至于大董,一是他欣赏这小子有担当,忍不住想拉他一把,再则钢厂那块地叶氏集团也垂涎很久了,趁这个机会简直是一举数得,合作成功之后既赚银子又得佳人,傻瓜才不干!
结果呢!他不过是去欧洲考察了十天,回来北京就没了人影,马不停蹄赶过来,就看到人家亲亲我我的一幕(他脑补的)!而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傻瓜,这什么世道啊啊啊!
朱乐眼疾手快,在叶铭磊扭曲着脸开始咆哮之前赶紧把他安置在沙发上,并端来一杯水,柔声道:“路上辛苦了吧,赶紧喝口水润润嗓子,这边天气干燥,很容易上火。”
回顾朱乐和叶铭磊的交往,似乎一直是火花不断激|情四射,朱乐的语气也一直在冷嘲和热讽之间二选一,何曾有过这样的体贴温柔,一时,叶铭磊的咆哮卡在了喉咙里,下意识地就坐下来接过水喝。
“这段时间真是谢谢你,你一直都很关照我,对我们帮助挺大的,过去是我不懂事,总喜欢跟你呛呛,其实你人真的很不错。”
叶铭磊险些被水噎住,赶紧抬头看朱乐,他怎么越听越不对劲儿啊,这是要给他发好人卡吗?
大董听了这番话,立刻决定进卫生间继续洗漱工程——被发好人卡的男人你伤不起啊!
看着朱乐心虚地错过眼神,叶铭磊嘿嘿冷笑:“我怎么不错了?我错的很啊!丫头你行,过河拆桥啊!你是不是觉得合约签了,资金也到位了,那小子的厂子能盘活了,你们用不着我了是吧?”
朱乐闻言反而收敛了笑容,微微眯着眼,看向叶铭磊:“我记得你在投资的时候说是欣赏大董的人品和才干,而且据初步估计,这个项目的利润将高于你们叶氏集团在本省所有的项目,怎么,叶总莫非还有别的目的?”
叶铭磊一时哑了,上次两人曾貌似摊开谈过一回,那回他表示自己死心了两人做朋友,可那是以退为进啊,男人,像他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对认真追求并且没有得到的女人真正死心?!他这次是妒火冲天,又被之前那一幕刺激了才会口不择言,可是,朱乐这狡猾的死丫头,他就不信她真的不懂!
被叶铭磊这样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恶狠狠地盯着,压力不是没有的,可是朱乐在前一晚刚刚解决了一件压在心头的大事,心情分外轻松愉悦,于是以很包容的语气再度开口:“行了,铭磊,大家也是老朋友了,别闹脾气了,回头你再需要古董送人,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挑上几件,包你满意。”
语气竟然像哄小孩子,叶铭磊十分不满,可还是被那句“铭磊”弄得心神一荡,再看着朱乐清澈明亮毫无暧昧躲避的眼神,叶铭磊又在心底叹了口气 。
如此一来,回北京的双人之旅就不得不变成了三人之行。大董和朱乐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刻意保留距离,不敢在一脸“你们欠我八百万”的某男人面前表现亲热,至于回北京就办婚礼的事情更是只字未提。
上了飞机,叶某人提出照顾女士,主动把自己的头等舱位让给朱乐,自己则和大董一起挤经济舱,大董也笑吟吟地接受了,脸上的表情似乎是:“可让我媳妇捡着便宜了,有便宜就要占啊!”看得叶某人又是一阵气结。
乏味的旅途,杂志都翻过来一遍,电影也无聊得很,不能上网不能开手机,坐惯了宽敞的头等舱,在狭窄的经济舱腿脚都伸展不开,叶铭磊烦躁的想挠墙。冷眼瞥了下同样身材修长却怡然自得的大董,叶铭磊终于忍不住开口:“小子,连头等舱都无法提供给她,你凭什么让她跟你吃苦?”
终于忍不住了吗?大董笑笑:“乐乐说只有大胖子才会不得不买头等舱,她很苗条。”
叶铭磊冷笑:“那是她懂事,想给你省钱。你倒好意思,而且,你小子也太不仗义了吧,我这头给你帮忙,你那边就挖我墙角。”
大董看了他一眼,正色道:“乐乐是个诚实的人。”
叶铭磊挑了下眉毛,表示不懂求解。
“她说你们没关系,我相信她。”所以他应该不能算是挖墙脚,倒是某人在得知人家罗敷有夫的情况下还总在人面前乱晃,才真的有嫌疑。
叶铭磊再次黑了脸。
大董一脸诚恳:“你提供的帮助我很感激,我跟导师请示了,你要的那个发动机的专利,就按照你开的条件转让给你。”
在商言商,叶铭磊一张紧绷的脸也不得不出现一丝裂纹。就像大董没有叶铭磊的帮助无法短时间内融资一样,没有大董的让步,作为汽车行业新手的叶氏集团也无法以那么低的价格获得专利权,更何况之前钢厂搬迁的合作,叶氏集团并没有让利,反而把郊区那块半死不活的地给盘活了。
那块地本来是要申请做度假村,可随着周围铁路的修通和各种重工业厂址的搬迁,原本山明水秀的环境,变得嘈杂而又凌乱,加上市场前期调查不够充分,修建度假山庄并不能带来预期中的收益。身为一个嗅觉灵敏的商人,叶铭磊从来也不会在商场做圣母圣公,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叶氏集团的利益最大化,至于卖大董一个人情,则是顺便又顺便了。
而大董此举则不然,不管是从经济利益,还是专利的推广来说,那个价格卖给叶铭磊都不是明智之举,他这么做就真是实打实地卖他人情了,不,或许是还他人情。
但是,即使清楚现在的局面,叶铭磊也无法拒绝这个条件,因为作为商人的他需要,叶氏集团也需要。同样的,如果换成他遇到之前《奇》钢厂的情况,利益评《书》估之后,他和叶氏《网》集团做出的决定,肯定不会是变卖私产填补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厂,而是破产清算。
或许这就是商人和学者的区别,也是他叶铭磊和大董的区别。
而他最开始忍不住要拉他一把,大概也是缘于某种羡慕和佩服,羡慕他敢做自己绝对不会做的选择,佩服他冒傻气能冒到那个程度。
一片心灰意冷,到底意难平,叶铭磊冷眼睨着大董:“我很好奇,如果朱乐和你那所谓的良心和责任感起了冲突,你会怎么选择?”
大董这次没有很快回答他,而是慎重考虑了一下,才慢慢说道:“我想不会有你说的那种情况,因为朱乐,她不会把自己置于那个地步。”说到这里,大董脸上慢慢又浮现出了笑容,他的朱乐,认真而又活泼,热情而又理智,大胆而又害羞,善良而又无畏,聪明而又审慎,豪爽而又矜持的朱乐,拥有那么多特点的朱乐,怎么会把自己置于让别人抉择的地步?
“我是说如果呢?”叶铭磊坚持地继续问,同时感觉有些羞恼,他觉得自己这样很愚蠢很猥琐,就像一个女人非缠着丈夫问如果自己变老了他还爱不爱自己一样,脑袋里刚闪现了这个比喻,他立刻一阵恶寒。只是多年混迹商场的经验让他还能保持淡定的表情和坚毅的眼神。
幸好大董似乎不了解这些剧码,他又是想了好一阵才说道:“我不知道,或许具体问题要具体分析。”没发生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叶铭磊表情又是一阵扭曲,情知大董并没有撒谎,事情没有临头,仅凭想象他或许真的无法做出选择,可他仍是气闷,去他见鬼的责任感和道义,如果是他,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爱的女人。
叶铭磊半天才愤愤地再次开口:“你不过仗着她爱你!”这句话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说的万分不甘愿,却又不得不承认,说完了之后却又后悔——这感觉更是像娘们儿了,还是弃妇那种。
好在大董毫无感觉,只是很快点头,带一丝苦笑:“对,我还透支了她对我的感情,不过好在还有机会,我会慢慢还回去,一点一点努力,直到账户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临下飞机前,大董主动向叶铭磊道:“之前那个问题,我有另一个回答,或许能让你放心一点。我不能在朱乐和良心道义之间做出选择,就像如果朱乐杀人放火,我不知道是否还能无条件包容她。但我能在我的利益和她的利益之间做出选择,我会一直以她的幸福快乐为先。”末了顿了顿又道:“欢迎你到时候参加我们的婚礼,我会发请柬给你,还有,如果你想做伴郎,我也不会有意见。”
叶铭磊的脸再度黑成包公,极没有风度地踢了一下墙。他放心?!他放的哪门子心?!朱乐既不是他女儿,也不是他妹妹,他为什么要放心她嫁给别人!那句“我会一直以她的幸福快乐为先”什么意思?分明是指责他不要再死缠烂打,让朱乐高兴地嫁人,说不定还讽刺他前几次利用朱乐的事(这孩子气坏了,又开始脑补,人大董根本不知道那些!)。还有,当伴郎,他为什么要当伴郎!他这么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哪个新郎敢请他当伴郎……(晕,这下作者也无语了。)
五十一 ...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朱乐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不过不是去接董母出院,而是去儿童医院看珠珠。
火急火燎赶到医院的病房外,朱乐正要敲门,门却从里面被打开了,开门的女人三十上下,面容姣好,气质出众,见到朱乐之后微微愣神,随即客气地问:“请问您找谁?”
“珠珠,我是说栗珠,她是住这个病房吗?”看看门牌号没错,而且这种特级病房,比较符合栗大人千金的身份地位,24小时随时探视,也方便栗大人百忙之中随时过来探病,朱乐在心底微微冷笑,女儿生病住院三天,父亲竟然一面都没见,还在忙所谓的会议,看来天下政客都一样,貌似疼爱孩子的栗徵,在面对女儿和事业时,做出的选择也是一样的。
“您是?”对面的女人一脸狐疑,上下打量着朱乐。
“我叫朱乐,是珠珠的朋友。”明显感觉到对方的戒备,朱乐已经差不多猜出了此女的身份。
果然,这女人听了之后,立刻笑容满面地道:“原来您就是珠珠经常提到的小朱姐姐啊,我姓李,现在帮着栗大哥照顾珠珠,您快请进来,珠珠这孩子念叨你好久了,刚刚才睡,我进里间看看她。”
病房是一个套间,一应家电俱全,装修风格也是小女孩喜欢的粉色系,要不是空气中淡淡的消毒水味,直让人怀疑这根本就是哪家父母精心准备的儿童房。
把朱乐让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李女士正要准备茶水招呼,随着一声略略嘶哑的“小朱姐姐”,里间的房门被打开了,珠珠一身睡衣,光着脚丫,脸上是异样的潮红,眼睛却亮晶晶地看着朱乐,满是掩饰不住的快乐和激动。
不等珠珠跑过来,李女士娇呼一声,一个箭步过去抱起珠珠:“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自己下来了,连鞋都没穿,赶紧回床上躺着去。”
“不要,我要和小朱姐姐说话。”珠珠声音不大,语气却很坚持,“李老师,您不是要给爸爸打电话吗?告诉他小朱姐姐来看我了,让他有空赶紧过来。”
见到珠珠似乎没有大碍,朱乐先是松了口气,接着看看地板上厚厚的羊毛地毯,再看看李女士着急忙慌地给珠珠找袜子找鞋,以及听到珠珠的话后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和恼怒,朱乐隐隐觉得有些好笑,不由就想起古代小说里那些严厉的教养妈妈,以栗大人的身份地位,在古代怎么也算二品大员,珠珠也是原配所出的千金小姐,又人小鬼大,再来个继母,马上就可以开展宅斗了,只是教养妈妈能转换成继母吗……:
“小朱姐姐,你说话不算话!你答应过要教我画画的!”朱乐的yy被珠珠的指责打断,再看看她委屈的小脸和水汪汪的眼睛,不由一阵心虚和内疚。
在朱乐的诱哄之下,珠珠总算答应回到床上盖上被子,朱乐则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头陪她说话。
离得近了,朱乐才发现珠珠脸上脖子上一个个透明的小泡,皱着眉头看向李老师,后者立刻给她解惑:“珠珠出水痘了,这孩子,从小身体就弱,明明打过预防针,结果幼儿园里有人出水痘,她还是被传染了。好在今天早上就退了烧,水痘也慢慢出来了,终于不用太担心了。”语气亲昵,充满着对孩子的疼爱关心,让朱乐直怀疑自己刚才看见的她脸上的恼怒纯属错觉。
_在朱乐愣神的时候,李老师再度开口:“其实我和栗大哥很早就认识,算是一起长大,因为我大学学幼儿教育,栗大哥又忙,所以才帮着照顾珠珠,可珠珠这孩子总是太客气,我都说了叫阿姨就好。”
“姥姥家打扫卫生的也叫李阿姨啊,我怕弄混了。”就在朱乐正在措辞如何回应这个自我介绍时,珠珠面无表情地Сhā了一句。
朱乐极力忍住不去看李老师的表情,低头数珠珠脸上的泡泡。虽然朱乐没有带过小孩子,也知道水痘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心里更是轻松了不少,连带觉得自己刚才腹诽栗徵也许过分了些
珠珠的表情虽然激动,拉着朱乐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但似乎仍有顾虑。
“李老师,你给爸爸打电话了吗?”
“……孙秘书刚才回电话,说你爸爸正在开会,散会后马上过来。”
“李老师,我想吃徐阿姨做的马蹄糕,麻烦您回去取吧。”
“……我打电话让司机送过来。”
“李老师,我不喜欢这件小鹿睡衣,您去我姥姥家取三个小猪的那件吧。”
“……睡衣还有很多,明天再取好不好?”
见珠珠立刻嘟起小嘴,李老师嘴角微微抽搐,对着朱乐干笑道“出水痘虽然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我怕她小孩子不懂事乱抓,留了疤就不好了。”以此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肯离开。
朱乐在心里微哂,珠珠已经不算太小,两只小爪子都好好地戴着手套,再说自己也在这里,不然叫护士陪着也行,况且李老师之前不是也正打算出门吗?她在担心什么?
珠珠年纪到底还小,绷紧了脸皱着眉头还在想借口,朱乐先开了口:“珠珠听话,李老师有责任的,等你爸爸回来见她不在你身边,说不定会不高兴哦。”
珠珠一脸疑惑地看着朱乐,似乎在说:爸爸不高兴才好呢,你怎么还替她说话?
朱乐用眼神安抚了她,继续笑着开口:“你爸爸发工资给李老师,就是李老师的老板,小朱姐姐上班的时候连私人电话都不敢打,就怕被老板骂,你爸爸一会儿要过来,李老师也怕被老板骂啊。”
珠珠一听就高兴了,立刻问朱乐:“真的吗,老板都会骂人吗?老板骂了人,就说明很讨厌她,是不是就不会结婚了啊?”
这次嘴角抽搐的换成朱乐了,珠珠虽然很聪明的没有指名道姓,但还是小孩子式的聪明啊。这也太明显了好不好!看看珠珠狡黠的笑脸,再看看脸上青白交替的李老师,朱乐暗暗抹了把汗——难道这孩子是故意的?
呵呵干笑几声,朱乐回答了锲而不舍追着问的小朋友:“如果是我,应该不会嫁给骂我的老板。”秃头涂院长啊,您老就放心吧!
珠珠终于得到满意的答复,立刻扭头看李老师:“您放心出去吧,我和小朱姐姐说会儿话,等爸爸来了要骂你,我们都会拦着他的,爸爸最听我话了,还有小朱姐姐,爸爸也听她的。”
朱乐风中凌乱了,这孩子真发烧了吗?发烧的是她好不好,这都外焦里嫩了!她这是探病啊还是找抽啊?!见李老师恶狠狠地看着自己,朱乐甚至怀疑下一秒钟就要遭受皮肉之苦。
子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一下子都碰到了。什么叫无妄之灾,这就是啊!她明明已经答应了别人的求婚,根本没想当人家填房啊!怎么宅斗还未打响,她这看戏的就要被炮灰了呢?
臭丫头陷害她!朱乐刚愤愤地站了起来,就看见珠珠仰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有着长长睫毛的眼睛忽闪着,带着里面的脆弱和恳求也颤巍巍的,细弱的手臂抱着双腿,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可爱而又可怜。
朱乐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栗徵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何必非要选这个女儿不喜欢的呢?算了,反正自己和这个李老师也没什么交集,就充当一回恶人吧,只为了小姑娘。
至于李老师,既然从小认识都没能搞定栗徵,也怪不得别人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还年轻……朱乐开始为自己的良心开脱。
接下来一大一小开始讨论栗徵生日的时候该送他什么礼物,珠珠还很内奸地供出了栗徵大人把上次朱乐的画裱了起来挂在书房,每天抬头就能看见。
在朱乐越来越脸红耳热,而珠珠越来越兴致勃勃的时候,李老师终于绷不住了,僵硬地抛下了一句:“栗大哥可能快过来了,我去接一接。”逃离了病房。
气走了李老师,两人安静地互相对视着,一时无言。
“你满意了?”这坏孩子,第一次见面是她被人欺负,现在长进了,学会欺负别人了,欺负的还是个大人。
要是初见时她也这样,朱乐必然不会主动搭话。朱乐不是很喜欢孩子人小鬼大,她觉得,孩子就应该有孩子的样子,天真懵懂,纯洁可爱,那些矫揉做作学大人言行的孩子一点都不可爱,而那些拔苗助长让幼儿们做大人状从而出风头的父母,更是个个该打!
所以,坦白来讲,朱乐对于珠珠的这一面,并不喜欢,但也正是由于见识过珠珠天真而又软弱的一面,加上她对自己莫名的信赖和依恋,让朱乐对她总是充满怜惜,并纵容她所做的一切。
如果没有大董,如果没有那样的心动和不舍,说不定她真的会考虑嫁给栗徵,哪怕仅仅是为了让一个女孩的童年快乐,至少是不那么寂寞。
当然,还要在栗徵肯娶她的情况下。这没准儿只是珠珠的一厢情愿罢了,栗大人位高权重艳绝人寰,他对女儿的爱有深到愿意为她牺牲婚姻的地步吗?朱乐有一丝丝的好奇。
但也仅仅是好奇而已,她已经有了大董,一个想起来就让人嘴角含笑心情暖暖的人。
“小朱姐姐,对不起。”到底不是刁蛮任性的人,珠珠立刻就道了歉,并可怜巴巴地看着朱乐。
朱乐叹了口气,替她整理了一下乱蓬蓬的头发,慢慢开口:“大人们的事,跟小孩子想的不一样。”
珠珠抬起头“小朱姐姐,你不喜欢我爸爸吗?”实在不能怪她怀疑,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见过哪个女性不喜欢自己的老爹。
朱乐僵了僵,她不能和一个丧母且有轻微恋父倾向的女孩讨论这个问题,换个方式说才可能被接受,于是转而道:“你爸爸很棒,可小朱姐姐却很平凡,所以是他……”朱乐说不下去了,“讨厌”?好像栗徵没这么表现过,“不喜欢”?她也没问过啊?那怎么说,说不般配?她怀疑珠珠这丫头会直接问栗徵他们为什么不般配。
珠珠显然教养良好,并没有打断人说话的,虽然着急,仍安静地等她说出下面的话,朱乐横下了心来:“他不会同意的。”
“可是我爸爸他很喜欢你啊。”珠珠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迷惑不解。
朱乐张着嘴巴,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很傻,调整了半天表情才试探着问:“你爸爸说的?”
珠珠郑重的点头,丝毫不像作伪。
“那个,这个…你…会不会弄错了?”朱乐心怦怦直跳,开始结巴了。
珠珠使劲儿晃了晃脑袋:“我爸爸亲口说的,我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弄错?”
朱乐面红耳赤地正要开口,外面响起了敲门声:“两位女士,我能进来吗?”声音清朗却又隐隐透着威严,正是栗大人栗徵。"
朱乐彻底傻眼,半天才回过神来去开门,然后热血沸腾了,跟栗徵一起的,除了刚才出去的李老师,还有自己老爹朱青柏。
接下来朱乐的脑子就成了一团浆糊,跟栗徵寒暄了什么,面对李老师又说了什么,完全都没有过脑子,最后朱青柏拉着她告辞,在一愣神之下被抓住手也没能挣脱,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再度父女大战,一直到车上,朱乐才挣开父亲的手。
朱青柏的车后座很宽敞,坐了父女两人仍然能保持不近的距离。司机很识趣地下了车并为他们关好了车门,朱乐冷着一张脸没有开口,朱青柏倒也耐心很好,只微微侧着头看她,浑不似以前的严厉和审视,柔和温暖的目光只把朱乐看的浑身发毛。
“找我什么事?”到底是少吃二十多年饭,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朱乐。
朱青柏轻轻叹了口气,“朱…乐乐,我知道你不喜欢见到我。可你毕竟姓朱,也是你妈妈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我们是你的亲生父母。”
朱乐动了动嘴皮子想讽刺几句,到底没有开口,那声“乐乐”叫得她有些情绪不稳,从小到大,父母对她的称呼都是连名带姓,从未叫过这个昵称。君子抱孙不抱子,在他们看来,叫声“乐乐”似乎都能把她宠坏了。
“我和你梅阿姨,”,见朱乐挑了下眉毛,朱青柏立刻改口,“我和梅萍分手了,她出国了。”
朱乐仍未开口,眼神里带着一丝佯装的冷漠,还透露出了疑惑,朱青柏何等人精,立刻为她解惑:“我觉得你说得对,一个制度的长期存在肯定有其合理性,我们都应该尊重它,我指的是尊重婚姻。”
朱乐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以为你更喜欢梅萍。”原来在权势和面子跟前,爱情是那样脆弱不堪,“尊重婚姻”?政客的鬼话谁信谁脑残!'
见她终于开口,朱青柏似乎振奋了些,竟丝毫不介意她嘲讽的语气,仍然温和道:“可是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最好的方式就是放她走。”
“给不了?是不想给吧!”朱乐语气仍然不善。
朱青柏叹了口气,继续道“或许你不相信,我和你的母亲,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两个人性格都太刚强,所以产生了一些矛盾,那时候都年轻气盛,做了错事,两人都不肯低头,就那么耽误了。”顿了顿接着说“况且夫妻之间的事,很难说谁对谁错,你长大了,也结婚了,应该有些感受。”
“我离婚了。”朱乐梗着脖子。
朱青柏噎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仍然没有发火:“我知道了。”
见挑衅没能得到回应,朱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见到那一脸隐忍的表情,微微冷笑:“不过马上又要结婚了。”
朱青柏憋了半天气,几乎是嘶声道:“跟谁?”
“还是那个人。”说完之后,朱乐觉得心里痛快极了,尤其是在见到有老狐狸之称的朱姓某人脸上那扭曲的表情之后。
出乎意料的是,朱某人运气再运气,到底也没有发火,这反而让朱乐有些不知所措,因为她接下来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了。
“听说你辞职了,有什么打算吗?”朱青柏竟是转移了话题。
“联系了个新工作,已经有眉目了。”
“哦?还是原来的系统?”
朱乐想了想,还是照实回答了,只是语气有些僵硬:“换了个行业,不过专业跟以前接近。”然后做好心理准备迎接他类似于“头脑发热”,“不理智”,“不成熟”之类的词汇。
再次出乎意料的是,朱青柏并没有做评论,而是继续关切地问:“工作地点呢,还是在本市?”
朱乐摇摇头:“在西部的X市。”
“哦?”朱青柏眼睛一亮,“爸爸在那里待过好几年,你……”
“大董是那里的人,未来很长时间也在那里工作,我是说我的未婚夫。”朱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面上虽然倔强冷硬,心里却在后悔,我为什么要告诉他?我干吗要提大董?等着被他指责辱骂吗?不过他这次休想,休想再横加干涉!想着这些,朱乐挺了挺腰,忍不住把肩膀绷得更直。
“姓董?是上次见过的那个小伙子吗?”朱青柏的语气竟然是善意的,且带着几分好奇,看着女儿,很期待她继续说点什么的样子。
朱乐觉得自己神志不清了,这真的是她的父亲?再这么下去,她都要以为两人真是在闲话家常了。
五十二 ...
到最后朱乐几乎是落荒而逃,这个世界乱套了,父亲,她的父亲,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如果不是别有所图,那就是发生什么大事了,难道他得了绝症?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朱乐就打了个冷颤,摇摇头相信绝不可能。可是刚才昏暗车灯下父亲鬓间隐约的白发,还有脸上发福后也无法撑开的皱纹,还有隐忍克制的表情,都说明了一个问题——他老了,或许这才是他态度改变的真正理由。
朱乐浑身上下软绵绵无处着力似的,整整走了两个街道才回过神来,翻开包查看了下手机,早没电了,急忙换了电池,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
回电话给大董,他表示正在医院陪董母,一切都好,也找好了房子,离她的住处不远,等明天收拾好了就接董母出院过去住。"
朱乐想找一个倾诉的对象,大董显然是最合适的,可考虑到自己这一身的狼狈,她不敢肯定是否会在董母或许还有潘兰在场的情况下失态,那是她所不愿意的,正犹豫着要不要从人家久别重逢的母亲那里拐出儿子,电话提示有新的电话打了进来,只得匆匆挂掉。
电话是栗徵打过来的,说感谢她来看望珠珠,问能否抽出时间聊一聊。
朱乐筋疲力尽,因为之前珠珠的话又心怀鬼胎,哪里敢和他单独见面,连忙打着哈哈说不用客气,你忙我忙大家忙,各忙各的就行。
“花不了多长时间,珠珠拜托我一定要当面谢你,我不能失信于小孩子。”栗徵语气轻松,理由光明正大,口吻不容拒绝,“你在什么地方?我过去找你。”
“那个,”朱乐苦不堪言,扭头看了一圈,也没发现个什么标志性的建筑,只得妥协道“还是我去找您吧。”人家是千金之体,她哪敢劳动他跑这儿跑那儿啊。
…奇…正是下午茶的时间,两人约在一家很清净的茶艺馆,单独包间。朱乐浑身上下十分不自在,捧着杯热茶看茶叶起起浮浮,连眼神都不敢和对面的人对上。
…书…“和你父亲聊过了?”栗徵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别扭,淡然含笑地问道。
…网…朱乐瞬间收回了心神,想起一件事情,眉头微微皱起,犹豫了一下,还是抬眼问了栗徵:“前段时间我工作上出了问题,是您……”
“我是让孙秘书过去问了一下,不过没有过多干涉。”栗徵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就像说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
朱乐呵呵干笑:“那怎么好意思。”又不是他的直辖部门,他所谓的“问了一下”,指不定就惊动了多少人呢。
看着朱乐坐立不安的尴尬样,栗徵笑着摇摇头:“不管你的事,就算欠人情,也是你父亲欠下的。”
朱乐瞪圆了眼睛,愕然的样子显然娱乐了栗徵,他笑容加深,一双黒潭般的眼睛微微眯起,狭长的眼睑呈现出一个动人的弧度,加上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成熟男性气势,端的是男色无边,令人心如鹿撞。
朱乐赶紧闭上微张的嘴巴,再次低下头去。
“他说自己不方便出面,也拜托我不要告诉你这件事,不过我想想,觉得父女之间不应该有这么多顾忌,要是珠珠长大后宁可接受别人的帮助,也不向我这个老爸开口,我可是会伤心的。”栗徵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
整理了下心情,朱乐把茶杯轻轻放在桌上,微笑着郑重道谢:“谢谢您栗先生,我想珠珠绝对不会像我这样的,她有您这样爱屋及乌的好爸爸。”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对,朱乐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立刻解释:“我的意思是,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懂的,就是那个意思。”
栗徵的眼神不着痕迹地在朱乐的左手上微微停留了一下,笑容不减,语气仍然轻松:“是啊,你说的对,那么你对珠珠的关心我更要感谢了,你可比我无私的多。”
是说她还没有“幼”吗?被他轻松的表情感染,朱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然后一本正经地以播音体念道:“今天会晤双方都表达了对对方的谢意。”
栗徵收敛笑意,更加正经地点点头:“并且双方立足于长远,高屋建瓴地对现今局势发表看法,由此可见,发展出平等互利的双边关系指日可待。”
说完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之前的尴尬气氛一扫而空,接下来两人甚至聊到了自己的童年,朱乐甚至直言自己对珠珠的关注,是缘于初见时珠珠性格腼腆,很像小时候的自己,至于随后发现她古灵精怪的一面,跟自己就大不一样了,朱乐小时候的外号是小呆子。栗徵则很捧场地说朱乐不是呆,而是纯粹,那是一种做什么事情都要全力以赴的纯粹。
朱乐感慨地看着这个男人,他英俊过人,睿智豁达,风趣幽默而又和蔼可亲,观之赏心悦目,近之如沐春风,这样的男人为父为夫为师为友都是极品。只是他太好了,就像是名家精雕细琢的上好玉器,每一个线条都有其存在的理由,那是岁月的沉淀,或许还有别的女人留下的痕迹,若是有人妄图改变,都只是画蛇填足而已。
大董则不然,虽然粗糙、平凡、有缺点,却是未经斧凿的上好璞玉,能让她大展身手,尽情发挥,就算过程劳神劳力,且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达到栗徵的水平,但那是她自己的作品,敝帚自珍,在她眼里就是举世无双的宝贝。
而恰好朱乐从来都不是坐享其成的人,自讨苦吃,是她从生下来就开始干的事情。
直到谈话结束,两人之间的气氛都维持的轻松愉快,栗徵仍恳求她有空的时候陪陪珠珠,至于教画与否,视两“猪”心情而定,朱乐则看似轻松地提出自己婚期将至,到时候如果有空,可以过去喝杯喜酒。
栗徵微微垂了下眼皮,道了声恭喜,却并没有回答是否出席婚礼。
朱乐丝毫不介意,此等大人物,女儿生病住院尚且不能第一时间赶过去,她何德何能蒙他关照,又陪着聊了这么长时间,已经不晓得要令多少女人羡煞了。
朱乐保持着轻松愉快的心情直到晚上和大董见面。大董仔细地看了看她,纳闷道:“你的小朋友一看见你,病立刻痊愈了?”大董正在做晚饭,出来时身上围着围裙,手里还拿着锅铲,此刻小心翼翼观察她表情的样子十分可爱,朱乐心中一动,放下包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附带一个响亮的颊吻。
“哎呀,别把你衣服弄脏了!”伴随着大董挥舞着锅铲的嚷嚷声,甜蜜温馨的夜晚拉开了帷幕。
两人第二天一早一起去接董母出院,董母虽然仍显得不是很有精神,但还算平静,再度做了一个全身检查,也没发现什么问题。
随后来的还有潘东潘兰两兄妹,潘兰显得很兴奋,拉着董母说说笑笑,潘东偶尔凑趣几句,在董母几乎不开口的情况下仍显得十分热闹,董母静静地听着他们讲话,像个慈祥却不爱表达的长辈。
等到东西都收拾好了,潘兰自告奋勇要扶董母上车,董母却淡淡地对朱乐笑笑:“咱们俩坐一块儿吧,不好总麻烦兰兰照顾我这个病老婆子。”
朱乐先是看了眼潘兰瞬间僵硬的脸,又看到董母淡淡笑着目不斜视的样子,有些呆愣,被大董轻轻推了一下后才赶紧过去扶着董母上了车后座,大董负责开车,潘家兄妹则坐他们自己开来的车。
董母的手软软凉凉的,摸着朱乐的手半天才开口:“一看你这孩子就知道是没吃过苦的,家里这个样子,真是对不住你。”
看了大董的后脑勺一眼,朱乐有些脸红,这是婆婆跟儿媳妇说话的语气吧?
“不过好在二宝这孩子还算省心,他别的优点没有,人还是实在的,就是有时候有点犟,你要多担待了。”
朱乐呵呵干笑:“哪里哪里。”刚要想着说点啥,却又无从开口,只能继续被董母握着手做乖顺状。
“我这一辈子都是个废人,年轻的时候拖累丈夫,老了拖累儿子,现在侥幸捡回一条命,已经没了别的想法,只希望你们能互相扶持着过日子,以后虽然不能常见面,但我心里是挂记着你们的。”
朱乐吃了一惊,看看大董,又看看董母,犹豫着开口:“怎么您以后不跟我们……”
大董苦笑着扭头,给她了个“稍后给你解释”的表情。
回到住处,大家把话摊开了说,朱乐才弄明白情况。
原来董母从很早就一心向佛,领了皈依证,只是碍于丈夫儿子才没有跟着众居士到处参拜礼佛,此次董家出事,董母自感罪孽深重,更是怀疑丈夫儿子的死跟自己拜佛心意不诚有关系,早已经下定决心,不管二儿子如何反对,病好后都要真正出家。"
大董担心母亲的身体,自然是不同意,不过董母态度坚决,以拒绝服药治疗相威胁,坚持要在寺庙了此残生,甚至说自己已经到过鬼门关,本来是要死的人,现在佛祖放她活过来就是让她潜心礼佛,为丈夫儿子造下的业障赎罪。
大董到底拗一个不过连生命都不在乎的人,这个人还是自己母亲,只得帮她联系了一家条件较好的寺庙,并每月支付相当的费用,对方才肯接受,现在只等二人婚礼结束,董母就要正式出家了。
原来朱乐虽然担心过从小没有享受母爱的自己,会不会和寡母婆婆处不来,但婆婆六根清净想要出家,却是令她始料不及的。
接下来的日子,董母足不出户一心念佛,早课晚课绝不耽误,只在二人准备婚礼需要帮忙时才伸一把手,但也能明显看出来,她对要结婚的两人还是心怀善意祝福的。
潘家兄妹又登了一次门,面对一家上下热热闹闹准备婚礼的情景,两人表情各异。
潘东阴沉着脸,把大董拉进书房详谈,看着潘东铁塔般壮硕的身躯,再看看自家男人明显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身板,朱乐有些惶然地想跟过去,却被大董一个胸有成竹般地微笑阻止了。
“董伯伯他们去世还不到一年呢,现在就办喜事啊?”听着这娇滴滴的故作迟疑的质问,朱乐知道自己也别想脱身关心大董挨不挨打了。
不料董母一反往日的遇事三缄其口,立刻回答潘兰:“现在什么社会了,心意到了就行,过去的老规矩不讲也罢。如今就剩下二宝一个,早些结婚生孩子,他爸和他兄弟知道了也会高兴的。”说完又对朱乐道:“你招呼一下兰兰吧,今天初一,我要多念一部《地藏经》为你们祈福。”说完自顾自进了屋。
朱乐心情舒畅,立刻满面笑容地拿来水果饮料招呼,就连潘兰表情略微扭曲的脸,此刻在她眼里也漂亮了许多。
瞪着朱乐看了许久,潘兰终于开口:“你哪里比我强?”
朱乐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很气馁地承认:“没错,我既不比你年轻,也不比你漂亮。就算多读了几年书,不过这年头女博士都不值钱,何况我还不是。”
潘兰哼声道:“你知道就好。”
朱乐笑了:“所以别担心,你比我好得多,肯定能找个比大董好的。”
潘兰大怒:“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才不是那种势利的人!”
朱乐无辜地点头:“对啊,所以这种事情原本不是用谁比谁强就说得通的啊。
潘兰气急,半天才又开口:“你别以为二哥就只喜欢你了,我们俩好着呢,小时候……”
朱乐站了起来,笑得客气疏离:“对不起,明天拍婚纱照,我要去做皮肤护理,你要不要一起?我有贵宾卡。”
被打断的潘兰满面通红,立刻回答:“谁要占你的便宜!”
“那不好意思,我失陪了。”说完就起身换鞋拿包出了门。
等到一整套的全身护理加上经络按摩结束,又冲了个澡,朱乐才一身轻松地回了家,发现战场已经打扫完毕,董母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大董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看书,短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了澡。见朱乐进门则快步走过来,接过包帮她拿拖鞋。
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有发现明显伤痕,朱乐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他的殷勤,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都谈妥了?”
大董愣了一下,问:“什么?”随后又恍然:“你说潘东啊,那就是个直肠子,话都说开了就好了,到后来他还磨着要当伴郎,嘿嘿,我让他自己找叶铭磊商量。”说着脸上还带出了孩子般淘气的笑容,配上刚刚洗好的头发,愈发显得眉目俊朗,唇红齿白,显得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几岁。
朱乐看得目眩,又有些心酸,话里不由自主就带了些酸气,又有些撒娇的意味:“还有你的兰妹妹呢?有没有追忆一下似水流年,回想童年往事,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
“哈哈哈哈,”大董居然朗声大笑,害得朱乐赶紧看向董母的房门,示意他小声一点,别吵了人。拉着她上了楼,大董才憋着笑道:“乐乐我记得你是理科生吧,怎么忽然这么文艺,真不适应。”
到了朱乐的房间门口,大董推开门示意她进去,自己也跟上并反手锁了门。房子隔音很好,朱乐板起脸,终于敢大声质问:“严肃点,我说真的呢,刚才人家还对我讲你们小时候有多好。”
大董搂着她坐在沙发上,笑道:“乐乐,你吃醋的样子真可爱。”
朱乐黑了脸,这么肉麻,他想蒙混过关?!虽然有了那晚的酒后吐真言,可哪个女人也受不了总有个青梅,在自己耳边叨叨她和她的竹马也即自己的丈夫多么的两小无猜。
“潘兰小时候很受宠,几家孩子谁要有什么好的玩具,她哭闹耍赖也非得要过来,但再好的玩具,往往玩不了几天也就腻了。记得有一次三弟捡了一把玩具手枪,潘兰要,三弟不给,挨了好几顿打都不给。后来大哥买了把新手枪给她,她却不要,因为事实上潘兰是女孩子,根本就不喜欢手枪。可她就非得要那把又小又破的,到后来,连三弟都不知道那把小手枪给扔哪儿了,她还记得。”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你是想说这个道理吗?那你觉得我是该让他得到你再厌倦了呢,还是等自然冷却?不过人家这么多年没变,好像这冷却需要的时间不会太短啊。”朱乐斜着眼睛看他,语气不善。
屋里灯光温暖,怀里佳人微嗔的小脸气鼓鼓的,肌肤如玉,粉唇似樱,看得大董喉咙发痒,身上燥热,可面对的问题很严肃,他又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应对。
于是大董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并将怀里的朱乐稍稍推开些距离后才道:“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会有人再惯着她。而且她自己有父母哥哥,又不需要我照顾,以后最多算个老朋友,作为丈夫的朋友,如果此人懂礼貌又谈得来,做妻子的自然可以帮着招呼,以后也可以发展成自己的朋友,如果反之,不搭理就是了。对于我来说,如果朋友和妻子发生了矛盾,我当然选择得罪朋友,总不能让自己家宅不安吧。”说着又扶着朱乐的肩膀看着她道:“乐乐,我这个人或许有很多缺点,但自制力还是不错的,也分得清是非黑白。”
朱乐怀疑地看着他:“自制力不错?她勾引过你?”
大董呻吟了一声,又搂紧了些,贴着她粉嫩的脸颊向耳后磨蹭,喃喃地道:“我才不给她机会!长这么大,只有你勾引过我…哦,不,是我勾引过你!”腰间的软肉被狠掐了一把,大董赶紧识时务地改口。
朱乐被他呼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也有些面红心跳,轻轻推了推:“喂,你自制力很好的!”
“我自制力还不好啊,都忍到现在了!”某人低吼一声,顺势将怀里的人推倒。
五十三 ...
大董在婚礼前最后一次飞往X市处理事务,好为接下来的蜜月腾出时间,朱乐则在家里试婚纱,董母笑吟吟的,眼里满是喜悦地夸道:“真是像朵花儿一样。”
婚纱公司上门服务的助理跟着凑趣:“是啊,母亲漂亮,生出来的女儿自然也漂亮。”说完见两人都是一愣,连忙问:“两位不是母女吗?”朱乐正要回答,董母先开了口,带着笑:“谁说不是呢。”
看着助理松了口气,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朱乐决定保持沉默,只是眼眶微微有些发热。
正在这时,门铃忽然响了起来,帮忙做家务的小保姆马上过去开门。“请问您找哪个?”小保姆清脆的四川普通话把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朱乐赶紧双手拽着婚纱挪到门口,然后一下子浑身僵硬,手下意识地垂下,任裙摆撒了满地。
门外的女人气质雍容高贵,保养得宜的脸白净无暇,虽能看出年纪已经不轻,却仍是艳光四射,令人不敢逼视。
此刻她看着朱乐的表情同样是惊讶无比,似乎朱乐一身婚纱的形象太过震撼,她过了好久才开口道:“朱乐,你是乐乐?”
朱乐胸口发涨,感觉自己身体里某种液体盛得太满了,像是要溢出来一样,下意识地就要扭头离开,董母却走上前来招呼:“您是?”
女人雍容的面庞带出了一丝激动,似乎深吸一口气才道:“我是朱乐的母亲。”
这一句话说出来,屋子里瞬间安静地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婚纱助理张大嘴巴看看毕云瑞,再看看朱乐,似乎致力于寻找二人的相似之处,朱乐则咬紧了嘴唇,双手再次抓住裙摆,直攥的拳头发白。反应最快的竟然是一向慢条斯理的董母。
“原来是亲家母,乐乐这孩子也是的,不提前跟我说一下,这可什么都没准备,快请进里面坐吧,小张,赶紧去沏茶洗水果。”董母一边招呼毕云瑞,一边指挥保姆,尽显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本分。
毕云瑞毕竟不是普通人,被女儿一身婚纱刺激到的神经很快便恢复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恢复了,于是她端庄又不冷淡地回应了董母的客套,并微微点头向婚纱助理示意,气势十分强大,令小助理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脑袋,有种上班摸鱼被老板抓到的感觉。
朱乐此时也回了神,匆匆打发走了缩头缩脑却一脸八卦的小助理,并嘱咐保姆在厨房好好忙活没事不要出来,然后把保姆准备好的茶水果品接过来端到客厅两亲家面前的桌子上。
双方的客套被朱乐的出现打断了,董母略微紧张地看着对面的毕云瑞,毕云瑞盯着自顾自坐下的朱乐,朱乐则很淑女地并着腿交握着手,眼睛却执着地看着脚下的地毯,一时气氛十分诡异。
“我是个乡下老婆子,没什么文化,养的儿子也是老实巴交,难得他们两个小孩子投缘,却是有些委屈了乐乐。”还是董母打破了僵局,大董曾经跟他讲过朱乐的家庭情况,但出于某种微妙心里,却没告诉她朱乐和父母的关系已经冷如坚冰,只说是从小离家,并不亲近。因此董母见到毕云瑞对自己的热情攀谈不予回应,态度疏离客气,似乎也没有承认她这个亲家母的打算,便以为朱乐的母亲是嫌弃两人门户不相对,心下就有些发慌。
董母在思想上毕竟传统,有道是抬头嫁女,低头娶妇,自家孤儿寡母无亲无靠,对方却父母双全据说还是做官的,本就觉得有些高攀。但多日来的相处已经让她对朱乐有了相当的了解,这孩子温和善良好脾气,完全没有所谓千金小姐的骄纵脾气,而且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她也是看在眼里的,也就满心希望小两口能好好过日子。此刻乍见朱乐的母亲,先是从相貌打扮气质谈吐上,董母就明白这是她从来没接触过的那类人,但她到底也活了大半辈子,加上笃信佛教无欲无求,本来是不会有什么想法的,只是要为儿子争取岳母的认可才陪着小心,见到毕云瑞油盐不进地只盯着自己女儿看,而向来活泼开朗的朱乐此刻则浑身僵硬眼神呆滞,似是受了巨大打击一样。董母看着有些心疼也有些生气,她对晚辈向来宽容慈爱,不明白怎么会有亲生的母女处到这个地步,而朱乐经过事实检验是个好的,问题出在谁的身上不言而喻。
“你,就打算这么结婚了?”毕云瑞的声音略微低沉,音色却很美,当然,她是上帝的宠儿,从生下来就什么都是完美的,唯一不完美的恐怕就是自己这个女儿了,朱乐不无自嘲地想道。
“婚姻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和你父亲都很重视。”她自然不会在“外人”董母面前承认女儿根本就没告诉他们要结婚的事,于是想隐晦地点醒她。
朱乐脸色一变,终于微微抬起了眼睛:“我都快三十了,母亲,似乎有权决定自己的婚姻了。”语气不温不火,却能让人感觉到她的防备。
朱乐一句话就把母女二人放到了对立面,让毕云瑞一阵气急,想到女儿一向怕自己还要多过怕她父亲,于是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这段时间感谢董太太的照顾,改天一定要好好谢谢您。不过近年来朱乐一直在外求学工作,我和他父亲工作也忙,一家人相处的时间不多,现在眼看她到结婚年龄了,以后在一起的机会恐怕就更少了,我们家另外有住处,想带她回家住,董太太您看可好?”说完带着矜持的笑容看着董母。
董母虽然对毕云瑞的做法不以为然,可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朱乐和大董毕竟还没结婚,人家要一家团聚她也没有理由阻拦,正在犹豫着该如何回答,朱乐就抢了先:“不用了,我们单位的房子还没交回去,有地方住,你们尽管忙你们的,到时候直接来参加婚礼就好了。”董母缺少斗争经验,没能听懂母亲的话,她却不然。毕云瑞的话虽然客气,还流露了少见的温情,可从头到尾就没认可这场婚事!她说到“结婚年龄了”,可没承认是和大董结婚,说“带她回家住”也没说什么时候送回来。婚礼相关事宜更是一个字都没提,要是到现在还听不懂这对奸商政客夫妻话里的机锋,她这二十多年就算白活了!
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任凭毕云瑞恩威并济软硬兼施,朱乐就是不肯跟她走,加上董母在旁边助阵,毕云瑞最终还是没能成功。她对女儿还没结婚就赖住在男人家里的行为相当不齿,可完美高贵的行为准则又不容许她死拉活拽,当着外人的面更是连冷嘲热讽都不行,只得悻悻地告辞了。
母亲走了,这可以说是她这辈子为数不多成功的反抗,可朱乐却没有感受到任何类似于成功的喜悦,心情低落到无以复加,连董母的刻意关怀都草草应付,没有兴趣深谈。
董母叹了口气,略微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便进房念经了,留她一个人独处。
这天晚上朱乐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到了半夜竟然感觉头重脚轻,起身翻出体温计,才知道竟然发了烧,翻出来退烧药吃了,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头却昏昏沉沉,感觉比没睡觉前还要难受,起床的时候更是险些摔倒在地。
心情糟糕,身体也难受,尽管明知还有事情要忙,朱乐却放纵地任由自己又躺回床上睡了过去。
头似乎更疼了,然后恍惚间似乎有人进了屋,喊她的名字,她想回应,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然后便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周围似乎十分忙乱。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像意识流,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那是她童年里唯一一段快乐的日子。外公八十大寿,父母回老宅团聚,那段时间他们事业发展顺利,两人心情很好,而她刚刚展露了“神童”的一面,长相胖胖的带些婴儿肥,也十分讨喜,爸爸会带着她和外公下棋,妈妈则每天都会抽空陪她讲一会儿英语,弹一会儿琴,心情好了甚至会将她搂在怀里,而妈妈的怀抱温暖香软,丝毫不会像她有时候的表情那样冰冷……)
可惜那段时间太短了,实在是太短了,寿宴结束两人就各自开始忙碌,不多久妈妈就回来和外公大吵了一家,然后奶奶派人把她接走,说爸妈可能要离婚,她姓朱,自然要回朱家。后来,婚自然没有离成,但父母也终于“相敬如冰”。
那之后,再多的才华也无法掩饰她的“呆傻”,而越长越是远逊于父母的外表,更是把她这个残次品的身份坐实了。几个表兄弟口口声声嘲笑她“你爸妈不要你了”,长辈们关心她的同时,却不由自主流露出怜悯的神情,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早熟的朱乐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家里的人都是精英,那就意味着他们都很忙,即便是最关心她的奶奶和外公,也有各自的生活,况且奶奶还有其他要关心疼爱的孙辈,她的大堂哥,作为家里长子长孙,就比她受宠的多,那是真正的看重和疼爱,给予她的则更多是同情和补偿。至于外公,毕竟只是“外”公,她不姓毕,还有一群姓毕的孩子把她排斥在外,外公再疼她也不会过多苛责自己的孙子孙女,加上还有一个时时刻刻挑剔朱家的外婆,她在外婆眼里,几乎可以作为“泥腿子”朱家的代表,充当毕家“高贵”、“大方”的反面教材。
所以,从小到大,她在任何人的眼里,似乎都不是最重要的。她虽然是父母唯一的孩子,却几乎没有得到任何“唯一”的关注。
她从小到大,虽然一直不缺钙,却永远缺“爱”。
等到长大独立了,外公和奶奶去世了,亲情在她心里满满退缩到一个角落,她开始渴望另一种感情。
凭着本能,她觉得叶铭磊不是良配,这个男人有野心有魄力也有魅力,可是他的心太大,他要的太多。和他每一次会面,都会有些目的,选古董,祝寿,接近栗徵,或许到后来他真的动心了,动机也纯正了,可怎样也无法否认他商人的本质。这样的人她周围太多,爱情和配偶绝对不会是他永恒的第一,唯一永恒的是利益。
朱乐不会被一个商人打动,自然也不会被作为政客的栗徵打动,再好都不可能。栗徵和父亲是一类人,或许比父亲更加自律更有原则,可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至于大董,则是一泓甘甜的泉水,给她干枯乏味的人生里带来了生机。
他不是最俊美最富有最浪漫,可在他面前,她就是很开心。因为每次面对着他那双黑玉般的眼睛,她感觉自己就是朱乐,不是谁的女儿,谁的孙女,甚至不是“朱工”“朱主任”“朱院助”。
在他面前,她无需才华横溢也没有稳重端庄,她只是一个动了心的,渴望被爱的女人,而幸运的是,他也动心了。尽管有过误会有过怀疑,也有过退缩和彷徨,但在事情过去之后,在他在了解到自己的全部之后,这感情似乎还加深了。"
家破人亡之后,尽管对她的父母有所怀疑,他首先做的却是悄悄解除婚姻关系,避免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父丧兄死母病,自己还要背负一个烂摊子,这时无奈论谁来看,都是青梅竹马父兄都在的潘兰更适合当他的“贤内助”,可他是如此的不识时务,竟然还过来找她,这么一个顶着“高干子弟”虚名,却没钱没权也没啥能力的任性大小姐。冷言冷语踢打辱骂也赶不走他。
他说潘兰如妹妹,在在潘兰和她之间,他选了她,这是第一步。
在X市,他宁可得罪讨好很久的当地官僚,宁可烂醉如泥,也不愿她被灌酒,在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和她的身体之间,他选了她,这是第二步。
讨论结婚的时候,尽管董家呣子都口口声声说婚礼应该办,不讲老规矩,可将心比心,谁也不会愿意在亲人去世不久后大办喜事,可大董知道她对于婚礼的渴望,517Ζ对于成家的渴望,在他的心情和她的心情之间,他选了她,这是第三步。
她真的是很开心啊,虽然有些对不住从没见过面的其他董家男人,可她真的很高兴他把自己放在前面,作为补偿,她会好好爱剩下的那一个的。
因为他,似乎也只有他,是把她放在第一位来考虑的。
意识在流淌,心里很甜蜜,身体却愈发难受。口干舌燥,浑身胀疼的像是个一触即破的快要腐烂掉的西红柿,朱乐不由呻吟了起来,恍恍惚惚间,似乎衣服被人扒去了,然后随之而来的凉凉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朱乐急忙按住了在她身上来回移动的手。
“大董,别胡闹!”声音嘶哑的不像话,不过到底喊了出来。刚还在心里夸他呢,怎么就这么不懂事了呢?她都这个样子了,他到有心情!
“大董”没有出声,掌下的小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等等,“小手”?大董的手修长有力,怎么会是软软的“小手”?
片刻之后,“小手”又伸开,照她□的ρi股上打了一巴掌:“瞎喊什么,我是你老妈!”
朱乐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个茶几,上面放满了杯具!前二十多年就不多说了,现在好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马上要嫁人了,居然出了满身满脸的水痘!
水痘啊!难道因为她没有童年,这本该在童年就完成的病症,竟然在成年之后才找上了她?!老天爷啊,你就见不得我好过是吧?朱乐满心悲愤。
谁能想到,在珠珠那里待了仅仅半天,就把水痘病毒带回家了呢?谁又能想到,她长到快三十岁竟然还没出过水痘呢?谁还能想到,珠珠脸上稀稀疏疏的水泡,换到她这个成年人来出,就高烧昏迷不醒,水痘长的密密麻麻把大夫都吓得要赶她去传染病医院呢?有个傻大夫甚至结结巴巴地问:“不会是天花吧?”
你才天花,你们全家都天花!天花早绝种了你傻X不知道吗?!朱乐刚有开口大骂的欲望,有人就替她把想说的话说完了,回头一看,居然是自己那女神般高贵的母亲,对了,她现在自称“老妈”。
那天被惊醒之后,发现自己玉体横陈,浑身□地躺在床上,床边则是一脸愤怒的毕云瑞,她一手酒精一手棉花,在给自己做物理降温。
“你40度以上烧了三天,输液打针都无法退烧,只能物理降温。本来就不聪明,这下恐怕烧的更傻了。”见女儿呆愣愣地,毕云瑞秀眉一挑,没好气地继续手下的动作。
别说长大后,就连小时候,朱乐也很少这么赤身祼体地出现在母亲面前,当下别扭无比,伸手就去拉床单。
“干什么!”一下拍掉她的手,毕云瑞斥道:“你是我生的,浑身上下哪里我没见过?再说我可是毕家人,大学专业是儿科临床,成绩年级第一。”虽然毕业后就改了行,但身为精英,学了就能学到最好,这是毕家人的牛X之处,也是毕云瑞的自豪之处。
看着表情严肃凌然不可侵犯的母亲,朱乐默了——您幸亏改行了,不然童年不幸的人可就不止我一个了!
烧暂时退了,可浑身上下痒痛难当,最惨的是水痘如火如荼已经把朱乐毁到体无完肤,尽管理智上告诉自己没事,可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年轻女子不在乎自己的容貌,朱乐内心惶惶,连闻讯赶回来的大董都避而不见,坚持要去医院住院,于是在离家最近的一家医院,就发生了刚才那“天花”的一幕。
毕女士气势如雷,不再理会朱乐的反对,一个电话把所有的事情搞定。
于是朱乐住进了跟珠珠一样的儿童病房,呃,据说因为出水痘的儿童居多,儿科专家们更有经验。
这,算不算是给她童年的弥补?
五十四(正文完) ...
水痘消退之后是满脸的黑痂,还不能洗澡洗头,脸上又黑又油像炒菜锅的锅底,头发油腻腻堪比破抹布,有生以来朱乐第一次这么狼狈,坚持不肯让大董见到自己这一面——见了之后还结什么婚,说不定直接ED了,朱乐开始胡思乱想。
但是对着自己老妈,则不一样。这半个多月,朱乐简直怀疑自己第一次认识毕女士。她都能在心里称她“老妈”了,可想而知转变有多大,毕女士以前可是最忌讳“老”这个字的啊。
一样令人刮目相看的还有父亲朱青柏。这半个月来,给朱乐洗澡擦身的是毕女士,端茶喂饭的是朱书记,二人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地伺候女儿。这还不算,小护士在给朱乐输液扎针的时候,不知是由于紧张还是怎么的,竟一连三次没扎进去——其实朱乐怀疑是自己这一双父母气势太盛把人家吓着了,俩人都是久居高位的人,四只眼睛齐齐盯着她的那只手,饶是技术再熟练经验再丰富的护士,也被吓破了胆。
朱青柏皱紧眉头,看了眼妻子:“要不你来吧,你当年给小孩子扎针都是一针搞定。”
“多少年前的事了。”毕云瑞虽然哼了一声,却真的站起来向朱乐走去,小护士赶紧诚惶诚恐地让位,可看毕云瑞像模像样地比划了半天也没下针,不由又疑惑了。
“把你们护士长叫过来吧!”毕云瑞懊恼地丢下针头。
“怎么回事,上周我输营养液,你不是扎的挺好吗?”朱青柏迷惑不解,当时他还对妻子不减当年的技术感慨了一番。"
毕云瑞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变幻了半天脸色才丢下一句:“下不去手。”然后头也不回地出了病房。
朱青柏看看可怜巴巴的女儿,和女儿细弱的手臂,心下恍然,随即带些不满地嘀咕了一句:“对我你倒下得去手。”
朱乐一脸黑线,心道你们两人年轻的时候掐架,毕女士可是曾经拿着手术刀在你身上比划过的,难道你都忘了吗?扎个针有什么下不去手的,没故意多扎几针都便宜你!
朱乐父母讨好女儿的计划,虽然别扭却还算顺利地进行着,效果好坏且不必说,平时日理万机的两人终于有空坐在一起长谈,两人都有知识有见识,就像相交多年的老友,虽不比正常夫妻的融洽,倒也算合拍。
苦恼的是朱乐,她实在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什么姿态对待这样的两人。继续横眉冷对?看人家拿出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做小伏低,她不忍心也做不到;冰释前嫌做孝顺女儿?这总需要个过程吧,至今她还不习惯和他们好声好气地说话,更不用说像别人家的女儿那样腻在父母怀里撒娇耍赖了。
于是为了逃避,大部分时间她除了吃就是睡,两人都不在的时候就打电话和大董聊天。
因为这该死的水痘,两人的婚期不得不推迟了,大董倒是赶紧处理好了X市的事,可朱乐死活就是不见他,有一次都冲进屋子里了,朱乐却像个球一样把自己裹进被子里,就是不露脸。当着朱乐的父母,大董也不好拿出以前软磨硬泡那一套,只得灰溜溜地又走了。
好容易等黑痂掉的差不多,朱乐痛快地洗了个澡再照镜子,又绝望了:脸上原来出过水痘的地方,都呈现一块块的红斑,虽然据医生说绝对不会留疤,但等颜色彻底消退,却要相当一阵子,甚至可能得过一个新陈代谢加速的夏天。
愤恨地扔掉毛巾,朱乐转身想冲出卫生间,却和人撞在一起,一下子扎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啊啊啊!”看见来人是谁,朱乐尖叫着伸手捂脸,大董则手忙脚乱地一边去捂她的嘴,一边回身试图关上病房门,不料高级病房护士十分敬业,在第一时间冲到了门口,并急切地问:“朱小姐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然后惊疑不定地看着门内纠缠的两人,感觉怎么看怎么像某种犯罪的现场,小护士犹豫着要不要也尖叫喊人,犹豫的原因是——现在强X犯都这么帅吗?她有些脸红心跳。
“对不起,我是她老公。”大董有些狼狈地松开朱乐,来回比划了一下:“有点事要谈谈,您请便。”说完关上了门。
小护士有些发懵,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人,脑海里过电影般回想了几遍刚才的场面,才发觉病房的主人在得到自由后只是捂着脸跑开,并没有再尖叫或是向她否认。
那么,刚才那帅哥说的话是真的,是吧?看着紧闭的房门,再想想刚才养眼的帅哥,小护士摇摇头,决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转身走开了。
屋里的两人在外间的沙发上缠绵,确切的说是缠“棉”——朱乐情急之下回里间捞了一条薄棉被出来裹在身上,而今这条用来遮挡的棉被快被五马分尸了。
“你回家,不,还是去X市吧,好多事要忙呢!”到底比不上男人的身强体壮,抢夺战中朱乐很快败北,可怜的棉被被大董扯过来丢到地上。朱乐开始把脑袋往沙发靠垫下面钻。
“你都躲了我半个多月了,该忙的早忙完了。”大董转而进攻靠垫。
“我不想见你啦!”朱乐两只小手死死拽着靠垫往脑袋上压。
“乖,我想你了,你不想我吗?”硬来不成,大董俯□凑近朱乐耳边诱哄,手则自动自发地沿着她的背部慢慢抚摸,身子越贴越近,最后干脆半压在她身上。
许久没见早已相思成灾的朱乐如何禁得住这阵仗,立刻身子软了下来,手上也没了力气,一个冷不防靠垫被抽走了。
“唔…”正要去捂脸,手却被制住了,身子也被翻了过来。
朱乐赶紧闭上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生怕看见他眼里的震惊和嫌弃,哪怕只有一丝丝。
接下来的是沉默,沉默的时间久到让朱乐开始心里发凉脸上发白,却更加不敢睁开眼睛。
“乐乐,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因为什么?”大董终于开口了,还带有一丝不悦,不过和朱乐预想中的有出入,犹豫着睁开眼睛,发现他一脸严肃,语气十分认真,朱乐不由也端正表情,慢慢自他身下退出,坐了起来。
“为,为什么?”朱乐有些不自在,这个问题她也反复思考过,对答案却不太肯定,此时有些紧张,鬼使神差地她调侃了自己一句:“总归不是我长得美貌无双倾国倾城吧?”
大董听了一愣,接着严肃的表情忽然破功,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朱乐本来洗完澡头发就没干,刚才一番蹂躏之后乱成了鸡窝状,身上是卡通睡衣,再配上斑斑点点的脸,说这句“美貌无双倾国倾城”,那真是相当的喜感啊!
朱乐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恼羞成怒正要再次把自己埋起来,却忽然被某人搂住,死死地按进怀里。
“乐乐,我不是只看重外表的人。我喜欢你也不是因为你长得漂亮。”
是他根本就没觉得她漂亮吧,朱乐恨恨地想,却又忍不住小声问:“那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回答的倒是很痛快。
朱乐气结,刚要挣扎着起来,大董接着又道:“我可以确定的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喜欢看着你,听你说话,或者什么都不做,只要你在我身边,我就感觉很踏实,很开心,看不见你会想念,没有消息会挂念,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你开心我也开心,看见你对别人好我会吃醋,看到你难受我会心疼。”
或许这些话并不比山盟海誓感人,可朱乐却听得心花怒放,没办法,谁叫她以前很少挺甜言蜜语呢。想不到这呆瓜还挺会哄人,朱乐心里高兴,嘴里却哼声道:“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吧,说不定董伯母也能给你这种感觉。”有人在乎的感觉真好,可以耍赖可以撒娇,还可以胡搅蛮缠。
大董闻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搂着她搭在翘臀上的手顺势就惩罚性地掐了一把,一掐之下感觉手感好得出奇,忍不住再掐,吃痛之下朱乐“啊”了一声,声音娇软甜腻,一下子,空气里的温度升高了几分,暧昧油然而生。于是手下的掐变成了摸,并沿着玲珑的身段开始游走,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那个……”察觉到气氛不对,朱乐正要开口打破,未出口的话却被堵了回来,这次是真的缠绵,不关那条可怜棉被的事儿。
干柴烈火,小别重逢,两人啃得气喘吁吁,衣衫半褪,几乎忘了今夕何夕身处何地,可别人显然没忘,因为门忽然打开了,然后又被迅速关上。
十万火急之下,那条棉被又闪亮登场,被大董迅速捞起来搭在朱乐身上,才手忙脚乱地整理自己的衣服。
朱乐脑袋先是一面空白,清醒过后就把头埋在棉被里低声呻吟,天啊,让她死了算了!刚才她男人埋头在她怀里猛啃没看见,半靠在沙发上抱着他脑袋一脸娇羞的自己可是视线正对着门口,外面那群人,有自己父母,有舅舅毕星辉,还有栗徵和孙秘书,脸上的表情可都是相当的精彩啊。最悲催的是,栗徵手里还拉着珠珠小朋友!
天哪,他们这对奸夫淫妇残害了国家的幼苗,是不是会被拉出去浸猪笼?意识开始涣散的朱乐思想进入了另一个次元空间:那些人为什么不敲门?或许觉得这是外间无所谓?还有他们两个,怎么就那么猴急呢?哪怕进到里屋床上再亲热,也不至于这样被抓个现行啊,另外,原来还担心大董见了自己的丑模样会ED,现在可以证明没有,但不知道这次惊吓会不会带来上述恶果啊……
相比较于朱乐无厘头的胡思乱想,大董身为男人,显然镇静多了,整理好了衣服把朱乐轰到里间,便开了门,门外只剩下了面色铁青的毕云瑞,女王高贵退场前只丢下了一句话:“收拾好了就下楼,我们谈谈。”
大董一脸尴尬无奈地进屋传旨时,朱乐的面色已经好转很多,因为她的思路已经进行到:这下那对爱面子的夫妻,应该是要押着他们尽快结婚了吧,众目睽睽之下,他们可丢不起这样的人啊……
(正文结束)
几篇番外 ...
1.嫁妆事件
大董和朱乐的婚礼,因为朱、毕两家的搀和,低调变成了跑调,庄重变成了隆重。加上抢夺女儿没成功,还亲眼目睹一场奸情的老光棍舅舅毕星辉,饱受刺激之后总是找碴添乱,小夫妻俩被狠狠折腾了一番。
不过收获也不是没有的,朱乐没想到去世的外公外婆爷爷奶奶给自己留下了巨额的嫁妆,数目之大足可以让她晋身80后女性富豪排行榜。朱乐惶恐无比,想捧着去找丈夫商量如何处理,被母亲毕云瑞瞪着眼睛阻止了:“惦记老婆嫁妆的男人还算男人吗?”自从两人被捉奸在沙发从而不得不顶着压力赶紧结婚之后,朱乐父母的讨好计划也暂时停止,基本还是以压力教育为主,包括直接下命令要求服从。"
朱乐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举着装满各类票据文件的盒子,伸手递给毕云瑞:“喏,给你吧。”见毕云瑞眼睛瞪得更大,朱乐有些恶作剧地道:“他是男人,我亲自验明正身的。”
晚上,等到在书房忙到深夜的丈夫回到卧室,朱乐递过去一杯温牛奶,看着他喝完接过杯子放下,顺势靠进他怀里,闷闷地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忽然得到一大笔钱,你会不会不这么辛苦?”
大董闻言把她轻轻推开了些,歉疚地看着她:“对不起,这段时间太忙了,新厂房设备的事快告一段落了,然后我们再补度蜜月好不好?”
“如果有一大笔钱,是不是事情就比较顺利?”朱乐又问了一遍。
“不是资金的问题,是设备供应厂商提供的数据有出入,我们可能还要派人去考察,不过问题应该能很快解决。”大董再次保证,心情放松下来,开始心猿意马地抚弄怀里的软玉温香。
按住他的手,朱乐抬起头来直接问:“我是说忽然给你一大笔钱,很大很大一笔,你会开心吗?”
兴致被打断,大董微微皱起眉头道:“钱不够用了吗,这个月工资还没有到账?今天晚了,我明天一早就打电话问会计好不好?”工厂还未开始盈利,作为董事长的大董只能领薪水而没有分红,而薪水一向是直接转账给朱乐的。
终于无法忍受这种鸡同鸭讲了,朱乐终于大吼一声:“我有一大笔钱要给你,你要不要!”
大董被吓了一跳,看着发怒的妻子,半天才小心试探着问:“老婆,咱家不是你管钱吗,给我干吗?你知道,我不会理财记性也差,你还是能者多劳还不好……”接下来为了摆脱管家公的责任,大董使尽浑身解数讨好老婆,准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算了,好像自己的理财方式也就是存银行,能者多劳的话,还是扔给母亲毕云瑞吧,以她的能力,说不定几年就能翻一番……意乱情迷之前,朱乐在清醒的最后一瞬做出了决定。
2.半夜惊魂
时间:午夜。
地点:卧室。
人物:董二宝,朱乐。
事件:两人在睡觉,真正意义的睡觉。
睡前水喝的有点多,朱乐被尿憋醒,迷迷糊糊地起床上厕所,却发现旁边的人猛地也坐了起来,并转过头忽然面向自己,心惊肉跳之际,朱乐颤声问:“怎,怎么了?”他的眼神好可怕,她只是想上厕所,不是偷偷拿刀杀他啦!
_“乐乐,我爱你!”猛然搂住她,没头没脑地就亲了起来,还上下其手,朱乐先是松了口气,一会儿就被亲得兴起,可强烈的尿意又逼着她不得不推开他:“哎呀,真是的,等我去一下洗手间。”
_挣扎着脱离狼吻,跑到厕所火速解决了问题,想想睡前刚洗了事后澡,就找出专用小盆只清洗了局部地区,然后脸蛋红红心儿跳跳地回到床上,心想嫁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就是麻烦,那啥这么频繁也不知道对身体好不好……
然而她在不安中等了半天,也没发现旁边的人有何动静,诧异地探身过去看,发现男人以标准的侧卧姿势睡得正香甜,连呼吸都很绵长。
无奈地躺了回来,数着绵羊好容易才睡着的朱乐直到大天亮才醒,一扭头发现旁边早就空了,出了卧室来到餐厅,大董刚吃完自己的早餐,正在收拾盘子,看见她笑道:“你的那份在锅里,什么时候吃你再热一下,我等下有事要出门。”
朱乐没理会早餐的事,气狠狠看着他:“昨天夜里干吗晃点我?”
大董迷惑不解:“夜里?你是说睡觉前?”然后恍然大悟,有些纳闷地看着她:“不是你说腰酸不想再来一次吗?我还忍了半天才睡着……”
“你闭嘴!”朱乐红着脸大吼一声,气势如虹,言语如剑:“我是说半夜起来的时候。”
大董还是一脸茫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觉到天亮,没有起夜的习惯啊?”想了想又问:“我睡相不好,压着你了?”
“压你个大头鬼!”朱乐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啊我啊地比划了半天,忽然灵机一动,斜眼看他:“你是不是做啥绮梦了?”
这次满脸通红的换成了大董,张口结舌:“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就知道!朱乐愤而转身,内牛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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