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贵让出租车靠近马路牙停好,从车上下来后没急着进去,而是像往常一样,一边捻着左腮胎痣上那几个棕色的长毛,一边抬头看那块黑漆金字大匾。55885。com雪下得很大,天儿却不那么冷,落在欧阳贵头上的雪片被黄亮头皮散出的热量融化,水珠滑入发根,让银发更加锃亮。
“张一元”茶庄老匾上提字是晚清冯恕的,早已失传,新匾出自书法家董石良之手,董石良十六岁从艺,得师齐白石、叶恭绰、汤定之,书法博涉汉魏名碑,擅篆隶楷草、更专行书,“茶香高山云雾质,水甜幽泉霜雪魂”,这付对联中,欧阳贵最喜欢那个“雾”字,他觉得人的一生时时刻刻都处于某团迷雾中,冲破一团、又来一团,只有以信仰为明灯,才能看清道路、看清自己、看清人生。
身为一位知识渊博的教授,有一个迷,却困扰了欧阳贵十年,他希望今天的见面能给他带来惊喜。那是一九九年的事,当时他正参与《利用微转移克制癌细胞》的课题研究,课题内容是“利用癌细胞微转移期间特性,控制其向新器官扩散,并将现有癌细胞消灭”,如果研究成功,对整个医学界乃至全人类的意义都非常重大。
四十六岁的欧阳贵是课题主要负责人之一,兢兢业业、严于律己,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经常一连十天半月睡在研究所里。
那天,是他儿子欧阳若水十六岁生日。欧阳贵的妻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本来是不允许生孩子的,但是为了给欧阳贵留个崽儿,还是坚持要了个孩子,最后分娩的时候还是没挺过来,死在了产台上。
胳肢窝里夹着给儿子买的生日礼物,手里提着定做的生日蛋糕,欧阳贵站在单元楼下抬头看向自家窗户时,腕上手表的指针已经指向是凌晨一点半,严格来说儿子的生日已经过去了。
家里的灯还亮着,难道儿子还在等着我吗?
深深吸了口料峭春风,欧阳贵捏了捏发酸的鼻子,没有按门铃,而是用钥匙开了单元楼的对讲防盗门。怀着深深的内疚,他小心翼翼踩着楼梯,尽量不弄出一点声音。他要给儿子一点惊喜,虽然这已经说不上惊喜,但是欧阳贵觉得这是必须的!
轻轻推开房门,首先嗅到的一股来浓浓的香烟味儿,难道欧阳若水偷着学抽烟了吗?欧阳贵有一些恼怒,随即对儿子的内疚更深了,纠结的情结转瞬又被惊讶击散:在客厅的一角,居然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正倒剪双手,背对门口站着,脚下胡乱丢着十来只烟头儿。浅灰色立领风衣,黑西裤、黑皮鞋,稀疏的花白头发光打理得溜光水滑,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颜色黯淡的戒指,看背影似曾相识……
会是谁?
在凌晨一点半,站在我家客厅?
看那一地烟头,分别是站了很久,那里除了欧阳贵和妻子的一张照片,什么都没有啊!
“你是?”欧阳贵问。
那人仿佛被雷霹了一样,全身猛地一震,毫无疑问,欧阳贵的声音让他引起了强烈的情绪波动,但是老人却极力忍耐着,没有动、更没有说话。
小偷?
不可能!
小偷是不会看一张照片那么久。
朋友的恶作剧?
身为一个人过中年的教授,欧阳贵自问没有这样无聊的朋友!
愤怒的波涛湮灭了惊恐,欧阳贵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快步向那人走过去,一边再次沉着脸问:“朋友我不喜欢这样的玩笑,请把脸转过来!”
老人身体扭动了一下,没有回头,反而把脸埋得更低。
从背影看,老人的身材和欧阳贵差不多,只是微微有些发福,该有六十岁左右。欧阳贵正值中年,当然不会惧怕一个老头,他大步走到老人背后,伸手就去抓老人的肩膀,就在手指要碰到老人衣服的时候……
突然,老人一猫腰,从欧阳贵侧面转身冲了过去,跟着毫不迟疑,飞也似的冲向门口。老人似乎非常熟悉欧阳贵的动作,转身时选择的弧度更是巧妙,而他所站位置,本来就离门口不远,欧阳贵来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拉了房门。
让一个六十岁的老贼从家里大摇大摆的进去,却连人家长得什么模样也看不见,这个念头让欧阳贵怒火攻心,大喝了一声,“别跑!”顺手抓起地上的蛋糕,对准老人的后背砸了过去!
啪的一声,楼道里的声控灯也同时被响声震亮,蛋糕正中老人后背。上了年纪毕竟身体素质会差很多,老人一个大大的趔趄,挣扎了,两下勉强没有摔倒,背着一大块红红白白的奶油果酱,仓惶的回了一下头。
刹那间,欧阳贵汗毛倒坚,身体如同被瞬间冰冻,他机械地捻了捻左腮胎痣上的长毛,登时亡魂大冒:那是一张他再也熟悉不过、却绝无可能会在他面前肆意奔走的脸!
※※※
叮铃铃,正入神地瞅着匾上的字,手机突然响了,欧阳贵接通电话,有个苍老的声音调侃他:“还磨蹭什么不进来,你当我是小云凤啊!”
知青下乡那会儿,欧阳贵暗恋过一个绰号“小云凤”的姑娘,不知道多少个夜晚辗转难眠,一封情书改了十几次,最终还是没敢递出去。
小云凤成婚那夜,他坐在村边的大土冈子上,看着远处那两扇贴着大红喜字的窗户,迎着刀子似的北风,喝得烂醉,差点冻死在北大荒,等后来被人救醒之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人生信条完全改变。
“人一生中与之竞争最激烈的就是人,为了成功、为了我一生的幸福,为了我的生命更有意义,不仅不能心慈手软,有些时候还要施展一切特殊手段!”
几十年弹指一挥,“小云凤”三个字重提,老欧阳心里还是荡起一股难言的异样,他把手机拿离耳边,退步向楼上看了看,二楼雅间一扇临街的窗子中,有个黄澄澄秃顶的老头正对着他招手。
欧阳贵眼神热烈的光芒一闪即逝,赶紧合了手机上楼。
雅间名“雪籁”,晚清特色,书画、桌椅、茶具皆古朴淡雅。
淡淡的茶香随着茶具上的丝丝蒸汽,飘溢在温暖如春的斗室,偶尔有一股稍浓的溜进鼻孔,便是沏入心脾。呼吸着如春的茶香,欧阳贵心中一荡,仿佛胸口里藏了一具古筝,茶香如巧指轻撩,把他整个灵魂震荡得飘飘扬扬,几欲脱壳飞了。
秃顶老头抬眼皮看着欧阳贵,似笑非笑地说:“托那么多人打听我,搞得邻居以为我是通辑犯,小孩儿都不管我叫爷爷了。”一边说着,端起茶壶将茶倒进茶海,为欧阳贵倒了一盅,眼皮跳了跳:“究竟什么事啊?”
欧阳贵喝口茶,舒爽得长出气,转着手里茶盅,不慌不忙地说:“茶可行道、茶可雅志、茶可会友,中澹闲洁、韵高致静,非庸人孺子可得知矣。几十年的老同学,没事就不能联系联系,回忆回忆撒尿和泥的往事?”
秃顶点点头,把欧阳贵空杯重新斟满,仿佛有点迫不及待,又追问了一句:“真没事?”
“没事!”欧阳贵嘴里虽然这么回答,心里却在盘算如何开口。
“没事就好!”
秃顶老头一口把自己的茶喝完,把茶盅轻轻墩紫檀茶海上,拍了拍大腿站起来:“那个什么,我的手机号你也知道了,这么长时间没见,本来该好好叙叙,不巧刚才我孙子打电话,说小人书上有个字不认得,咱们现在都是老梆子,心思都拴在小辈身上,我回去一趟,咱们见空再聊。”
“嘿、嘿,你至于吗?”欧阳贵站起来,一把拉住秃顶的胳膊,笑骂:“老秃小儿,我有事、有事还不成!”
“谁让你跟我装?”秃顶嘴撇得像个瓢,掸了掸衣服重新坐下,笑道:“我这人最烦客套话,纯粹浪费生命!上次有个人跟我酸文拽醋,我说媳妇给孙子上户口,名字不会写,直接就把他晒那儿了。”
欧阳贵哈哈一笑,捻着痣上的长毛,揄揶道:“看来谁想约你,得先给你家人人送本字典。”
两个人知青Сhā队的时候就爱斗嘴,互相埋汰,这么久不见,一上来依旧有点火药味,不过欧阳贵知道,这位叫张兴延的老友就喜欢这种这股劲,果不其然,简单几句玩笑,就像当年的劣质烧酒和掺了炕坯焦油的旱烟,把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感慨都激荡起来。
张兴延喝了口茶,开门见山地说:“别扯没用的了,什么事,说!”
欧阳贵抿了口茶,清清嗓子,正色道:“老张,不见这几年,我听说……你在一个比较机密部门搞研究?”
张兴延脸色刷一下变了,别看他三寸钉身材、瘦小枯干的,下乡那阵,偷鸡摸瓜、勾引小媳妇什么的,从来不居人后,现在几十年过去,虽然外表已变成稳住成熟、城府颇深的标准老知识分子,那些痞气却已被吸入神髓。
欧阳贵所问的问题,不是那么好回答的,张兴延不自然地揪揪鹰勾鼻子,反问:“听谁说的?”
“别管谁了!”仿佛是故弄玄虚,欧阳贵眼中冒出一丝精光,“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干嘛?”
“你?”
张兴延冷眼打量欧阳贵:“你不就是u·w·m,那个不明绝症研究协会会长,还有华大考古系名誉教授,还能干吗……哎,我说,你不是夕阳恋,又找来我支招吧?你要是早听我的,小云凤能跟顾铁军飞了?”
“得得得,哪儿跟哪儿啊?”欧阳贵抬起头,紧盯着张兴延的眼睛,有些嘲讽似地笑:“我跟你坦白,你就别跟我藏着掖着,你不知道我在十年前就改了研究方向,开始收集各种超自然现象,探索人类生命的未解之谜?”
“咳!”
张兴延好像被茶水呛着了,放下茶杯,咳嗽了几声,重新拿起茶荷,沏了一壶新茶,熟练地把闻香杯递给欧阳贵。
欧阳贵把闻香杯放到茶海上,张兴延盯着欧阳贵半晌,才反问了一句,“为什么我要知道?”
“老张,”欧阳贵见张兴延还有些犹豫,干脆直入主题:“我要是见外就不会来找你!”
“我要是见外也不会来见你!”
张兴延像工作在行政单位的老干部,表情严肃地说:“知道我工作是保密性质,就别多问!”
“研究所不是解散了吗?咱们两个就当侃大山,出了这个店门,今天说过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肯定不向外泄露一句。”欧阳贵嘿嘿一笑,“我有好多心得,需要跟你这种专业人士切磋才行!”
“那些东西……”张兴延嗤的一声,一付极为不屑的样子,喝了口茶,又换了付表情,语重心长地说:“你如果一直在疑难杂症上攻坚,说不定爱滋病都能攻克了,成就不可限量,为什么突然搞起那些封建迷信了?”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