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你听我说。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正如报纸上所说的,‘事情正起变化’,一切都在你我的意料之外。太平洋上空飞着的一只蝴蝶在振动一下翅膀,可能随时会引起大洋彼岸的一场骇人海啸。我原来只想助你完成大学梦,但现在看来也只能如此了。我劝你不要将闹剧放在心上,事情可能已经发展失去所有人能够控制它的能力范围之外,现在我们只有听天由命了……”
尔后,事情好像果如他所说的一样。
不久,在一份全国重要刊物上面刊登了一篇《事情正在起变化》的文章,上面写着“牛鬼蛇神只有让它们出笼,才好歼灭它们;毒草吸有让它们出土才便于锄掉。”连我也明白,很明显它是指在这场事件中大出风头的人。
还记得当时在校园里大出风头的就是傻根。他因为在*墙里以“一个强壮而又怀有恶意的小伙子”的名义写了一张大字报《一株毒草》而声名大振。至于它里面写些什么,我倒不清楚。不过,我想他大概是植物学家吧,因为不久他写草写成瘾,又连续写了《第二株毒草》、《第三株毒草》、《第四株毒草》,到后来甚至发展到人人谈“草”色变的地步。
我本来以为他会写《第五株毒草》、《第六株毒草》、《第七株毒草》那样一直写下去,然而傻根当上名人神气不到半年,反击右派斗争一开始他就倒霉了。革命运动的风潮真的干变万化!只一下子功夫,傻根就从知名的积极分子变成了全国有名的右派分子。他们先劝他老实悔过,可是傻根就是死心眼,一条巷子走到底,怎么也不认帐。他倒霉是自己找的,很快他就被学校退学了。原因听说他是资产阶级大右派。
傻根搬出学校的那天,我也去了。他大难临头也不清醒,被人架出教室的时候两眼泪汪汪地抽泣着对我说:
“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自己是资产阶级大右派?谁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傻根是太糊涂了,他以为自己只是被退学,没想到就在那一天的中午,他和几个在会上积极分子给集中在操场上。那几个在会上畅所欲言的老教授、讲师个个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而傻根一边走一边叹着气。他从身边经过的时候撞了我一下,我还以为他未认出我,可没走几步他硬是回头,鸣咽着对我说:
“你是阿福——老广阿福吗?那个傻蛋?你也有贴过大字报呀,告诉我为什么写写诗就被评为右派?什么资产阶右派,我由始至终也不明白。”
给他一喊我也慌了,连忙转身就走,生怕自己也给抓去评为大右派。回家以后我想我又犯傻了,那天我把自己困在房间里想了一天一夜。老实说,对于一个连左右脚都分不清的人,傻根的关于左、右派问题可以说是一个天问。以我的理解能力,我实在是对傻根的问题也无能为力。我只知道左右手不知道原来群众还有左右派之分,从小到大宋大爷和周围所有人都告诫我,要安分守己,要听话。千万不要去做一些伤害别人的事情,要不然,他们就会把我关起来的。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循规蹈矩,食不言寝不语,排队跟大队,投票跟群众,开会要发言的时候照例能躲则躲,要是实在躲不了就支支吾吾应付过去。反正我只是一个傻瓜,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可是自从傻根那天的天问,却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
不管怎么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时我最后一次见到傻根,以后听人说傻根真的给送去劳动改造了。我努力安慰自己只有傻根这种人才会倒霉,其他人一定没有他那么不走运。于是,我回去问教练有哪些人出事了。
教练:“不清楚。不过,看情况好像有不少。”
呐,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说错了。事实上,当年判为右派分子的就有五十万人,而真正维持原判,未予改正的不足百人,仅占万分之二。这样一来,我唯一能够在心里安慰傻根的话就是:至少他在接受劳动改造的时候不会觉得郁闷,运气好点的话他还可以在那里随时凑够四个人搓搓麻将呢。嘿嘿!
傻根被抓了以后,我老是提心吊胆,常常担心在三更半夜被人抓走。我越想越怕。什么是右派?我不清楚,我问其他人其他人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照这种说法,一个人是不是右派,全是靠鼻子下面那两片薄薄的嘴巴说了算。可是如果糊涂地算起来,我可算是第一张大字报的首犯,没准今天该抓的就是我了。我回忆起傻根走时对我说的话:“早知道这样还是做一个傻瓜好!”
但是,朋友,我告诉你,:我并不像你想像的那样无知无觉。我懂。虽然不能确切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想这件事确实哪里好像有点不对劲。我是说,例如是问题的双方都互相把对方的意图搞错了。但至于为什么会出错,我也说在出一个所以然来。我只是觉得还是人生第一次,傻瓜的美誉不仅没有给我添反而让我躲过了一劫。爱因斯坦对我说:
“你是傻人有傻福呀!”
这句话换在以前我会很生气,但此该我甘之若饴。但事情还没有了结,他们不久又派人来传讯了我一次。我当时好怕,只知道摇头。发展到后来他们没有问我问题,我也在摇头。最后,我想我是大小便失禁了。原因可能是因为我昨天睡前吃了太多的水吧,而他们询问我的时间又太长。但是谢天谢地,这已足以使他们相信:我的确只是一个傻瓜。
我听到他们当中有一个人捂住鼻子对其他人说:
“算了吧,我看他只是一个傻瓜而已。难道我们连一个大小便失禁的傻瓜也不放过吗?”
“嗯。”其他人说。
呐,听到他们这样说我又放了一个长长的响屁,因为他的那个“傻瓜”字让我惊喜不已,如悉重负。我回到爱因斯坦那里的时候,他正在替我的安危担心呢。他看到我平安归来,松了一口气。当我把刚才的那一幕讲述给他听的时候,他吓也吓出一身冷汗。他嘴巴颤抖抖地对我说:
“这次你要感谢上天创造你的时候有先见之明,让你捡回一条命。既然现在已平安回来,你就安安份份做你的老广阿福。难道糊涂呀!不过,现在我建议你马上洗澡,因为身上的味道臭死了。”
嗯,除了“傻瓜”这个绰号让我听上去觉得别扭以外,我想爱因斯坦的话是对的。我想每个人都有属于每个人的路,安安份份地做好自己的本份就已经相当不错。就拿傻根为例,他出名还没到半年,现在就倒霉了。人呀,最难道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情。我将自己的想法对爱因斯坦说了,他惊讶得连叼在嘴里的烟卷也掉了下来。他说:
“阿福,有时候我真的怀疑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你。你应该是一个傻瓜呀,可你又怎么明白这种哲理呢?呐,傻子口中出真知!”
嗯,尽管我不喜欢他这时对我说话的某些字眼,但是我知道他是夸奖我。因此,我只是一个劲地在那里傻笑。爱因斯坦又望着外面集中在广场上的一批又一批右派分子,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看他们其中有多少人是平常人眼中的聪明人,而今天却只有你躲过一劫。也许,你刚才说的对。真奇怪,为什么这么显浅的道理我们一直都想不通,反而让你一语道破呢?”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发觉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但是他问我,我又该去问谁呢?
眨眼间又到了一九五八年。这一年,上面开了一个什么八大二次会议。在会议上提出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使总路线的灯塔”照耀全国人民一切。
不久,有人又说“凡是人类能够做的事,我们都有能够做,或者很快能够做,没有什么事我们不能做的”。我们伟大的旗手说,我们必须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全世界所有资本主义国家远远地抛在后面。呐,我当时被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吓坏了。照这样说我们很快可以实现最高理想了。当然,这也许只是我这个傻瓜的幻觉罢了。当时好像有几个提出不能脱离实际地追求超英赶美,但伟大的旗手既然金口已开,我们自然要赴汤蹈火,为实现这个宏伟的目标而奋斗!可是朋友我告诉你:有时候,在纸上讲得过去的道理往往在实践上一窍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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