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工大学招生的消息像山里刮下来的风一样,弥漫了整个桃栗沟。好多原来把心思和梦想埋在心里的职工好像刚睡醒了一样,纷纷拿出了书本。上班的路上,各种年龄不同、性别各异的职工或手中,或腋下,或裤兜里,都露出各种新旧不一的课本。由于没有年龄限制,有的已经对梦想死心的人又活了过来。赵老歪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学了,第一次明目张胆地把书拿在手里,赵老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新鲜、刺激。
幸好厂教育处为了帮助有志报考职工大学的职工,专门开设了考前辅导班。不用任何费用,所有有兴趣的职工都可以参加。赵老歪除了上班时间抓紧复习,业余时间都泡在了教育处的教室里。由于宿舍里还有其他人,每次老师讲完课,赵老歪都要在教室里待到晚上十一点才回去。
把老师布置的作业完成后,教室里只剩下赵老歪一个人了。他揉了揉眼睛,关了灯、锁上门,走出了教育楼。厂区里静悄悄的,赵老歪一边看着头顶的月亮,一边走在返回宿舍的路上。不远处蛤蟆的叫声不停地传来,赵老歪知道,这声音是从美人河传过来的。一想起美人河,李毛毛的影子就像夜晚蛤蟆的叫声一样清晰。赵老歪远远地看了河边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听车间的师傅们说,晚上的时候,仍然有饥饿难耐的豺狼从山里下来找吃的。赵老歪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河边走去。每离河边近一步,他就觉得越靠近李毛毛。
虽然夜已经很深了,河边却很热闹。蛤蟆仍然在不遗余力地叫着,还有田地里蛐蛐的叫声,以及河水流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好像一曲美妙的音乐。赵老歪陶醉了,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烟,盯着看不见底的河水,思绪又飘到了太子河边。如果没有自己泄密的事,李明亮也就没有可乘之机了,那么,第一个离开太子村的可能就是李毛毛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是自己把李毛毛永远地留在了太子村。可是,如果没有河边洗澡的事,以李明亮的心计,会轻易放李毛毛走吗?赵老歪苦笑了一下,他知道,这个想法有为自己解脱的嫌疑。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这样的错误还能弥补吗?上次去太子村,赵老歪清楚李毛毛生活得并不幸福,而这种不幸,竟然给了赵老歪心底无限的憧憬和期待。从潜意识里来说,赵老歪不得不承认,这应该是他期望的一种结果。赵老歪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河里的蛤蟆突然停止了叫声,田地里的蛐蛐也消失了。只有河水还在潺潺的流着。河边,一下子静谧了。有风轻轻地刮过来,从脸上、身上拂过,赵老歪感觉到自己没有比这个时候更清醒了,他的眼睛巡行在水面上,心里有着一种期盼,期望李毛毛的面容突然从水里冒出来。每次他坐在河边的时候,都有这种感觉和期望。今晚、现在,这个感觉尤其强烈。
也许是赵老歪的诚心感动了上苍,赵老歪真的看到了李毛毛。李毛毛的目光哀怨、漠然,不是在河里,而是在对面,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赵老歪在发现的一刹那,感觉头发直立了起来,背上也惊出了一身冷汗。赵老歪一跃而起,看见李毛毛一动不动地默默地望着他,赵老歪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河对面盯着他的不是李毛毛,而是一匹狼。
赵老歪从来没有在晚上看见过狼的眼睛,像两只星星,很亮,发着光,好像要看透人的五脏六腑。夜晚的河水,虽然看不到底,赵老歪却知道,河水很浅,河面也不宽,只要狼愿意,几秒钟就可以扑到他跟前,跑是没有用的。赵老歪低头点燃了一支烟,他看见,自己的手颤个不停。所幸狼并没有攻击,它ρi股着地,两只前腿支在胸前,一动不动。包括眼睛。
狼眼透彻、冷漠,也莫名其妙地慈祥。赵老歪几乎看到,狼眼除了光亮,还有眼泪,顺着眼角在默默地流淌。赵老歪明白了,前几天,就是在这里,职工们又打死了一匹狼。赵老歪是后来才听说的。狼现在只有在深夜的时候才下山,在沟口,已经很少见到狼的影子了。听厂旁边村里的老人说,狼是饿得没有办法了才下山来的,人啊,造孽啊。打死的那只狼是个公狼,赵老歪想,这匹应该是它的伴侣吧。如果狼能听懂人话,赵老歪真想告诉它,他没有扑杀过它的恋人,抑或爱人。
母狼无言,看起来也不是一只饿狼,只是来到这里吊唁家人。赵老歪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一动也不敢动,也默默地盯着狼看。他又从狼眼里看到了李毛毛的眼睛。那天,也是晚上,在太子河边,缩在李明亮怀里的李毛毛就是以这种眼神看他的。
赵老歪不敢再盯着狼眼看了,他觉得自己无颜于这种眼神。他低下了头,眼睛又投在了河水中。河面好像起雾了,赵老歪看着看着眼前就模糊成一团。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小时,赵老歪终于平息了自己的情绪,擦掉了眼里的泪水。再次抬起头,河面上什么雾也没有,河水仍然在潺潺地流着,蛤蟆的叫声又响了起来,田地里的蛐蛐好像憋坏了,重新喊起来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河对面,已经空空如也。那匹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赵老歪长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遗憾。他不知道狼离去时是什么表情,他很想看看狼的背影,看看孤独而去的狼的背影和自己每次独自离开河边的身影是否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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