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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吵(2)

尽管这一关不好过,但是他的心里十分轻松——终于把这个穿雨衣的恶鬼扔掉了!

他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上楼。

楼道里的灯很暗,楼梯的边沿已经破损。

外面的雷声隐隐响起来,雨好像已经下来了。

他家在三楼。

到了家门口,他看见门半开着。一定是王涓和母亲出来时太着急了,忘了锁门。

房间里传出一阵哭声,很细弱,很委屈。

他像被电击了似的哆嗦了一下,一步就跨到王涓前面,冲进了家门。

哭声是从卧室里传出来的。

他跑过去推开卧室的门,一眼就看到那个婴儿的襁褓又出现在了床上,在靠墙的那一端——那是他生下来一直躺着的地方。

他惊呆了。

王涓和母亲也跑了进来。

王涓推开他,扑过去就把那个啼哭的婴儿抱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好像生怕谁抢去一样。

母亲又惊又喜,瞪大眼睛说:“回来了!雨生回来了!”

张清兆一言不发,紧紧盯着那个婴儿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直紧闭着,似乎专门在对着王涓哭。

张清兆没看见他的眼泪。

他觉得这是一场噩梦。

死囚

外面黑得像扣了一口锅。

雨停了,房子里有一股又冷又腥的雨气。

张清兆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全身的神经都紧绷着。

现在,他更加确定这个婴儿不是人了。

现在,他的老婆就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搂在怀里,香甜地睡着…

睡前,母亲和王涓一直在猜测这是怎么回事。

她们认为,可能是哪个邻居来串门,发现家里没人,就开了个玩笑,把雨生抱回了家,过了一阵子,又把他悄悄送了回来…

张清兆一直没有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张清兆把他扔到了医院里,可是,他自己又回来了!

张清兆忽然觉得自己很笨。

他曾经想到,这个婴儿被丢弃之后,也许会自己爬起来,爬进产房,爬到王家十字,爬进火葬场…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再次爬回家呢?

张清兆突然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今夜,把这个诡怪的东西杀死!趁着母亲和王涓熟睡,轻手轻脚溜进卧室,掐断他的脖子…

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杀了他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将背上杀死亲生儿子的恶名,而且将被戴上手铐和脚镣,押赴法场。

那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站在大街上围观,一睹他的尊容。他们将永远记住他的名字。

法场的草很高,郁郁葱葱,那是死囚犯的血滋润的。

他的裤腿系着,那是怕他的屎尿流出来。

法警把他放在草丛上,他双膝软软地跪下了。

他看见几只蚂蚁在草丛中忙忙碌碌地搬食,其中有两只还打了起来。

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他的脑袋,他“扑通”一声栽到草丛里,那些蚂蚁惊惶四散…

接着,他就会被抬走。

接着,他就会被送到火葬场,推进那个冷森森的停尸房…

有活人走进来的时候,那个房子一片死寂。活人都离开之后,天黑了,那个停尸房里就有各种各样的响声了。

半夜时,他旁边那几张尸床上的白布都慢悠悠地掀开了,上面的死尸一个个坐起来…

他们都穿着灰­色­的雨衣。

他们都是白惨惨的石膏脸。

他们的手里都捏着一沓钞票,一个劲儿地朝着他笑…

张清兆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丧失了所有的勇气。

他躺在床上,身体一动不动,大脑一动不动,就像在等死。

巴望村

第二天早晨,天还­阴­着。

这种天气让张清兆感到惧怕。

他起了床,显得烦躁不安。

吃早饭的时候,他突然说:“妈,今天我把你们送回去吧。”

“回哪儿?”

“巴望村。”

母亲愣了愣,说:“为什么?”

他说:“农村的空气新鲜,有利于小孩的健康。”

停了停,他又说:“这房子也太挤了。”

母亲说:“等到满月呗!”

今天是这个婴儿出生的第二十二天。

王涓突然说:“妈,我们今天就回去。”

没等母亲说什么,她已经放下碗筷,站起身,静静地去收拾东西了。

张清兆拉着母亲、老婆和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离开城区,朝巴望村驶去。

从滨市到巴望村,尽管只有五十里,但是不好走,有一段是沙土公路。

说来奇怪,这个婴儿出了城就开始哭,平时很少有这种情况。

王涓抱着他,低声哄着。

母亲在一旁又着急又心疼,她把孩子接过去哄了一阵子,他还是哭闹不止,最后王涓又把他抱过去…

就在他的哭声中,雨下来了,是那种绵绵细雨,两旁的庄稼和树木变得更绿更鲜。

天­色­昏黄,令人压抑。

张清兆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

应该说,他和这个婴儿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他毕竟是他的父亲,现在,他甚至还没有准确地记住他的长相,就要把他送走了。

一只乌鸦从车前低低地飞过,差点撞在风挡玻璃上。

他一惊,刚想刹车,那乌鸦已经飞过去了。

他突然有一种预感:这个婴儿活不长。

为什么会有这种预感?

难道是乌鸦带给他的?

他莫名其妙。

按理说,这个婴儿生下来之后没有任何器质上的疾病,吃喝拉撒睡都正常,可是,他一想起他那张丑巴巴的脸和那双黑黑的眼睛,就感到他必定短命。

在这个婴儿一刻不停、焦躁不安的哭声中,张清兆忽然又想到一个毛骨悚然的问题:

这个婴儿会不会自己回来?

他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的那个梦,马上想到了一个场景:

这个婴儿穿着一件小小的雨衣,冒着漫天细雨,快步走在野外的公路上。

雨衣的帽子扣在他的头上,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以推想到,那定是一副凶相。

他走得快极了,快得令人恐怖,像一只凌厉的猫。

他并不是一直沿着公路走,他走的是直线,公路绕弯,他就跳下公路,从田野里直Сhā过去。

转眼他就钻进了城市…

现在,张清兆的夏利车已经开进了巴望村。

雨中的屯子没有一个人,几只­鸡­躲在墙根下瑟瑟地抖。

婴儿还在哭,嗓子已经哭哑了。

母亲终于忍不住,对张清兆骂起来:“这孩子要是折腾出什么毛病来,我跟你没完!”

张清兆不说话,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家里只剩下张清兆的父亲了,他耳朵背,很少出门。

这是老爷子第一次见到刚刚出世的孙子,十分高兴,他把他抱在怀里,一边摇晃一边端详。

这个婴儿的哭声已经很弱,很­干­。

母亲进了门就给他冲­奶­,很快就冲好了。

王涓把他抱进里屋,去喂。

过了好半天,张清兆终于听见他不哭了。

天­色­越来越暗,雨越来越大,远天隐隐有闪电在无声地闪着。

母亲到厨房去做饭了,父亲烧火。烧柴的烟味和炒菜的香味从门缝挤进来。

王涓哄睡了孩子,走出来。

她突然说:“从今以后,你一个人留在城里,就自由了。”

张清兆知道她什么意思,说:“你别疑神疑鬼的。”

王涓冷笑一声,到厨房去了。

张清兆吃完饭,还不到中午,天却­阴­得好像要黑了似的。

他对父母说:“我得走了。”

父亲说:“在家住一天吧。”

他说:“这车一跑就赚钱,一歇就赔钱。我得回去。”

王涓什么都不说,只是坐在椅子上看电视。

母亲小声说:“你去看看孩子。”

张清兆说:“对,我去看看孩子。”

他推开里屋的门,一个人轻轻走进去。

那个襁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宽大的土炕上,很小很小,孤零零的。那一刻,张清兆的心又软软地动了一下。

他走到襁褓前,朝里面看了看。

这个婴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他直直地看着张清兆。

一个炸雷“咔嚓”一声响起来,震得房子都微微颤动了。

张清兆急忙收回眼睛,转身走出去。

父亲送他出来。

他上车之前,大声对父亲喊了一句:“小心点这个孩子!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马上给我打电话!”

父亲的声音比他还大:“你说什么?”

泪眼婆娑的女婴

回到城里的这天晚上,张清兆的心里空落落的。

王涓和母亲走了后,这个家陡然显得空旷起来,笼罩着某种诡秘的气氛。

他没有睡在卧室里,继续睡在客厅的长条沙发上。

他关了灯,一动不动地躺着。

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人在这个房子里度过漫漫长夜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除了窗外的雨声,房子里很寂静。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隐约听见卧室里有动静,好像是婴儿吮手指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

他吓坏了,猛地坐起来。

那声音又一点点弱了。

他伸手打开灯,下了地,慢慢走过去,一脚就踢开了卧室的门。

卧室里,除了一张空床和一个梳妆台,什么都没有。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慢慢关上门,又回到了沙发上,关上了灯。

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卧室有动静。

好像是婴儿的哭泣声,弱弱的,在雨声中像一只小猫在呜咽。

这次张清兆没有动,他全神贯注,静静地聆听。

那哭声渐渐大了一些,他听出就是那个雨生的哭声:“哇儿!——哇儿!——哇儿!——哇儿!——”

他快崩溃了!

他压制着自己不要突然笑起来。

终于,那哭声远了,好像蒙在了厚厚的被子里…

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雨声。

急促的雨声,似乎在预告着什么。

张清兆开始冒冷汗,同时不停地打哆嗦,好像要犯癫痫病一样。

又过了一阵子,他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些,突然,他感觉脚下好像有声音。

他慢慢抬起头看了一眼,脑袋一下就炸了!

借着窗外的灯光,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赤身的婴儿,站在脚下的地上。

他一下就坐起来,惊叫了一声:“鬼!——”

“爸爸!”

婴儿哭着叫了一声。

他愣了愣,颤颤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你女儿啊!”

天上划过了一道闪电,照亮了这个婴儿!

她的身上血淋淋的,正泪眼婆娑地望着张清兆!

她绝不是那个雨生,她的脸就是张清兆的脸!

闪电过后,她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张清兆的大脑一下不转弯了。他四下看了看,再也不见她的影子。

我是你的女儿啊!——这是她留给张清兆的最后一句话。直到他第二天醒来,这句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我是你的女儿啊。

张清兆从极度的恐惧陷入了极度的悲伤。

飘荡在黑暗中的女儿的幽魂托梦给他了。

张清兆相信托梦这回事。

他曾经听孟常讲过这样一件事:

陆士谔,是清末民初的一个高产作家和著名医生。

不知道是什么人给他托梦,在梦里描绘了未来的上海,包括浦东大桥,越江隧道,还有地铁。

那个梦还告诉他:“万国博览会”将在上海举行。

陆士谔感到很惊奇,就写成了书。

结果,他梦中的三大工程在一个世纪之后变成了现实。

而且,最令人不解的是,梦中三大工程的位置与现在的实际位置出奇地相近!

而二○一○年“世界博览会”的举办权果然落在了上海!

…张清兆的女儿,已经在老婆腹中生长了九个月。

医生说,这个月份的胎儿,体内的各个器官都已经发育成熟了,身体变成了圆型,皮肤有了光泽,大脑中的某些部分已经很发达,对于外部的刺激,她已经会用喜欢或者讨厌的面部表情做出反应了!

可是,她一直蜷缩在一个漆黑的世界里,没能看一眼这个光明的人世,就自生自灭了…

在王涓要生产的那一刻,在那个漆黑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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