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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离别意 ...

园中竹绿得发黑,蝉噪声声。

郗超的一些门客学生都等在廊外。

靖安上前道:“诸位公子请回吧,公子爷需要静养,若是他想见你们自会见的。”

众人还欲说些什么,里间一个年长些的侍女冲着阿茂道:“大小姐,爷唤您呢。”阿茂就垂首跟着她进去了。

因为屋中几处湃着冰,还算得凉爽,阿茂看到卧榻前的郗超,笑着过去握住他那瘦的嶙峋的手贴在脸边:“今天看起来好多了,不像前几日没甚­精­神。”

郗超也笑:“这便是回光返照了,有些饿了,嘴巴也淡,还吃了一点粥。”

阿茂看他想坐起来,过去扶了扶。郗超拉住她的手,没有放。他的手热得火炭一样,滚滚散着热。

“我反正要死了,再也不用理会旁人的管束,我想怎样就怎样,想和谁在一起便在一起。呵,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阿茂扑哧笑起来:“真是烧糊涂了,越来越像孩子了。”

郗超看着她笑,自己也笑了:“你到底是笑了,你之前望着我笑都像在哭,我都要哭了。”

阿茂垂首不语。

外间吵闹声更剧,直传到里间来:“让我见见大人……”

郗超皱眉:“外面怎么了?”

“没什么,不过是些闲人,阿兄不必理会。”阿茂淡淡道。

郗超苦笑:“我如今都到了如此田地,他们仍不弃我,实属不易。”

阿茂冷笑:“不过是还没有高枝可以攀罢了。”

郗超凝视她:“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阿茂笑笑。

郗超抚了抚她的头发,没有再说什么。

阿茂突然道:“伯父昨日来了信了,说要上奏朝廷,谴责为何待我郗家不公……”

郗超笑了笑:“随他去吧。只要他开心就好。”

阿茂想起伯父的神­色­,也忍不住笑出来。

郗超微闭了目:“我累得很,你读点《左传》与我听。”

阿茂看着桌上摊凉的药汁:“你把这碗药吃了,我就读。”

郗超皱鼻子:“太苦了,饶了我吧!”

阿茂摇头:“你不喝,阿嫂又要哭的。”

郗超这才无奈摇头,示意阿茂将药汁端到面前,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阿茂将碗放好,从腰带上的绣荷包里掏出一枚甜枣塞到了他的嘴中。

阿茂等郗超睡下了,才走出那房屋,看到周氏呆呆站在廊前发愣。

周氏见她出来,用帕子把脸上泪揩了,问道:“他好些了吗?”

阿茂点点头:“好多了,药都吃了。”已是傍晚,西天边那半透明的月亮圆得虚无缥缈,边上还有一点痣一般的一颗星子。

微微还有几丝夏日晚风拂面而来,周氏脸边随风飘浮的几缕发丝越发衬出她的消瘦与苍凉。一双杏子眼肿得核桃一般。半天才讷讷开口:“大夫说他就这么几天了。”

阿茂木然的看着前方,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父亲死去的时候,她觉得人生空了一块,那么现在,她几乎觉得自己就是这世间多出来的一块了。

阿茂睡到半夜,迷糊听见郗超唤她的名字,但是却又奇怪,这里与兄嫂睡的东厢隔得那样远,怎么可能听得到阿兄的呼喊呢?

可是一声声却又那么清楚,她慌张坐起,就听到有人敲鼓的声音,还有人嚎哭的声音。

刘氏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怕是大少爷不行了。”

夜还很深沉,阿茂几乎看不到周遭,如入定了一般直直的挺坐在那里,却一滴泪都没有流出来。她的泪也许早就流­干­了。

十日后京口郗府

“盘口壶一百、­鸡­首壶一百、方壶一百、虎子……”满堂缟素中,管家正在清点郗超的陪葬品。

须发洁白的郗愔坐在堂上嘤嘤哭泣,不懂事的孩子们穿着一身重孝衣衫在灵堂门口玩耍追逐。保|­乳­在后面呵斥:“外面正下着雨,千万不要到雨地里去啊。”

阿茂麻木的坐在屋檐前,看着雨水“噼里啪啦”滴落在屋檐正下方一个个深深的石凹中。突然一个调皮的孩子涌过来,大喊一声:“傻阿姑。”胖胖的双手猛地往水中一拍,雨水沾了阿茂一头一脸,又嬉笑着跑走了。

阿茂略弯了腰去擦拭迷糊的眼睛,远远看到对面屋檐下面几个年轻女子正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看着她,脸上还带着一些探索、一些畏惧,更多的是轻视。

许是哪个堂兄弟房中的妾室吧,只是她总是认不清她们那有些模糊有些相似的青春面孔。在他们这个年纪恐怕觉得青春和美貌就是一切吧。一个年华已逝被休归家的女子,自然就是他们最好的谈资了。

阿茂冷冷一笑,兀自在身上摸索着帕子,却摸索不到。

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握着一块白苎麻手绢。

阿茂抬头看到一个英武高大的男人,生得白肤宽肩,高鼻深目,很是体面,穿着一身黑衣,正望着她:“擦擦吧,身上都湿了。”

阿茂颇有些吃惊:“……北奴……是你?”阿茂前几日送阿兄棺椁回京口时,听来接应的仆人说以前在郗家做大管家的北奴阿勒跟了谢玄的北府兵,做了一个小头目,因有战功已是自由民了。

阿勒点点头:“我听说了,所以回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过两天吊唁的时候,谢大人也会过来。”

阿茂低头,想起王家和郗家也算姻亲,王献之好歹是她的表弟,不知道他会不会过来,到时候她反正在众人之中,他也未必看得到她。如今他是旁人的乘龙快婿了,见面岂能不难堪。

她正在沉思,突然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跑了过来:“阿爹……妹妹一直在哭……朱妈妈正没法子呢……”阿茂抬头,看着男孩皮肤白皙,头发棕褐,长得十分可爱。

阿勒脸上有些难堪:“真是不该带他们来的。”

阿茂好奇:“怎么了?”

阿勒颇有些为难,搔搔脑袋:“内子昨岁生小女难产而死,小女身子弱,容易受惊,换了几任­奶­妈都不行,日夜啼哭,十分……唉……”

阿茂一听就有些激动:“孩子在哪里,让我瞧瞧。”就跟着阿勒离去。

在后院中,看到郗家几个厨娘帮佣正围着一个手足无措的­妇­人哄着一个哭声震天的女婴。

阿茂走过去看那孩子声音虽大,个子却小,看上去不过几个月罢了,似乎脾气不好,两手乱抓,哭得撕心裂肺,似乎世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让她碰上了似的。

阿茂伸手过去:“让我抱抱。”

“女君,这怎么使得,这孩子……”

阿茂已然把女婴抱在了手中,轻轻的柔柔的哄着她,那女婴哭声渐小,慢慢的竟然不哭了,只剩下两条淡淡的眉毛还红红的,一双玻璃珠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阿茂,慢慢的,胖乎乎的小手塞进嘴里,吮着吮着居然睡着了。

阿茂脸上始终含笑,温柔的看着这个孩子。

小男孩看到这一幕,突然叫一声:“这位女君可真像我阿娘。”本是句大不敬的话,停在那些厨娘帮佣的耳朵里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因为谁都知道阿勒大管家死去的妻子长得有三四分像这位大小姐。

阿勒严厉的瞪了一眼儿子:“不许胡说。”小男孩吐吐舌头托腮看着阿茂。

阿茂抬头看阿勒:“这孩子跟我挺投缘的,你若是找不到人照顾她,给我带着吧,我挺喜欢她的,刚好也给我做个伴儿。”

阿勒面上苦笑:“女君喜欢绫女,是绫女的福气,真是太麻烦女君了。”一双眼却盯牢阿茂。

阿茂看着怀中婴儿:“她叫绫女?这个名字倒是很秀气。”

小男孩大喊一声:“是我阿娘取的。”

阿茂可怜这两个没娘的孩子,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那你叫什么?”

“我叫阿樾。”

**

阿茂有了绫女作伴,开朗了许多,不似之前整日木木呆呆。说也奇怪,绫女似乎也感受的到阿茂对她的百般呵护,变得乖巧许多。以前­奶­妈喂母|­乳­她都会吐掉,现在阿茂用勺子喂羊­奶­她喝,她都喝得津津有味。

刘氏也很高兴,心里感激阿勒的有心。

劫数

阿茂一大早身着熟麻布制的小功丧服,正在灵堂里点算陪葬的瓷器釉器,忙得不可开交。

郗愔昨日晚上因为看了郗超留给他的一箱书信,里面意外的竟然全是自己同桓温合谋篡晋的证据,气得郗愔大骂郗超怎么不早死一点。

可是到了早上,郗愔还是在仆从的扶持下,从外间进来,在郗超的身躯面前,颤巍巍的将一颗珠玉放在了他的嘴巴里。一只手还在郗超脸上抚摸:“我的儿啊……”脸上老泪纵横:“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太过……我的憨儿啊……”

阿茂不忍看,转头去和管家说话,就看到刘氏在廊中向她招手,一脸慌张。

阿茂和管家又说了几句,急急走到刘氏面前:“怎么了?绫女又哭了吗?”

刘氏摇头,语带讽刺:“你不过是她的­干­娘,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的亲娘呢,女君啊,我是说如今不比在大少爷家里,不要管太多家事,免得招人讨厌。”

阿茂怔了怔,苦笑道:“是呀,我都没想到,以后……就不会再管了。”

刘氏点点头,又道:“周家来人了,要接你阿嫂回去,正在后堂闹得不可开交呢。”

阿茂吃惊:“什么,这丧期还没过呢,这是要­干­什么?”

刘氏叹气:“她年纪也不算大,又没有孩子,周家自然是希望她改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回去了,原本也没什么。”

阿茂垂头想了想:“这必定不是阿嫂愿意的,我们去看看吧。”拉着刘氏的手就要朝后堂去了,却看到郗愔气得吹胡子瞪眼的正在廊道中骂,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响,几个仆从搀都搀不住:“王八犊子……我儿还没有下土,你们就欺负到头上来了……”浑浊的眼角星星点点的泪隐在纵横的皱纹中。看他那样,一定是仆从把周家来接人的事情报给他了。

阿茂心里难过,头也不回的跟着刘氏去了。

远远的就看到一大群人围在后堂门边看热闹。大家都穿着孝服,场面颇有些滑稽。阿茂没想到伯父家里疏于管理已到了这个地步,如果阿兄还在,一切绝对不会是这样的。

正想着,突然围观的人被分开来,几个怒气冲冲的男子从屋里冲了出来,脚下的高屐硁硁作响,身上的华服走路带风。

走着走着,突然一个剑眉男子意犹未尽,回头怒骂:“你从今后就不要姓周!不知道那郗超给你吃了什么迷|药……”

另一个年长些的男子瞪了他一眼,男子遂不再多言。阿茂看他们年纪长相,像是周氏的兄弟。

看热闹的人也差不多散了,阿茂走入厅堂,脱了鞋子,看到几个堂嫂正在那里安慰周氏,阿茂默默立在一旁,没有做声。

穿着一身斩衰丧服的周氏脸上的威严还没有散,用帕子沾了沾腮边的泪珠,道:“原本也没什么大事,你们先忙去吧,待会到了时辰,吊唁的人就要来了。”

众女这才起身要走,阿茂也转身。

周氏突然又道:“阿茂留下。”

阿茂颇有些诧异的转身,低声道:“阿嫂。”

周氏对着刘氏道:“我有话对她说,你出去把门带上。”

刘氏有几分诧异,躬身退出,关门而去。

周氏用手抿了抿头发,抬眼看阿茂:“你说,我所做的一切,你阿兄在天上看得到吗?”

阿茂侧头:“阿嫂若希望他会看到,阿兄自然会看到的。”

周氏低头笑了,神经质的呵呵笑着,随即就哭了出来,屋子有些暗,刚刚雨过天晴的夏日还有些微微的冷。

阿茂想着:马上就要到秋天了。

“他到死还念着的,也就是你了。你有什么好?你说说,你哪里强过我?陪在他身边的照顾他的念着他的都是我,他一颗心却从来没有对我敞开过……你们兄妹造的是什么孽……”周氏神经质的絮絮说道,眼睛看向阿茂竟是深深的恨意和妒意。

阿茂想她伤心太过,许是迷了心窍,苦笑:“嫂嫂想歪了,阿兄待谁都是极好的。”

周氏冷笑:“哼哼,你糊弄得过我吗?你幼时,他巴望着你快些长大,你大了他却又希望你还是个孩子,他亲手把你送进王家,最后却也不得不亲手把你从王家接回来。哼哼哼哼,他最爱的就是你,却害了你,他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不可能得到的却还是你……”

阿茂忍无可忍,大声道:“行了,不要再说了!”

周氏咕咕唧唧的怪笑又似在哭:“你们都那么聪明,沉得住气,故而什么都不说,我是个真正的笨人……”她慢慢的低下头去,脸埋在膝盖间,瘦弱而佝偻。

阿茂走过去,揽着她的肩,细声安慰:“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待会吊唁的宾客陆续会来,看到你这样就不好了……”

周氏在阿茂的怀抱中慢慢平静,半晌道:“你真是像他……”紧紧抱住阿茂:“如果你是他该多好……他每晚入我的梦……你知道吗?他对我温柔的笑……”

阿茂的泪水也禁不住滴落下来,滴落在周氏生麻织就的孝服上,变作黄黄的水印。

**

阿茂从周氏那里出来时,就看到了刚刚赶回来的郗恢,他如今身长八尺,留着一把漂亮的长须,一身戎装,腰间佩刀,一脸的风尘仆仆:“阿姊。”

阿茂瞪了他一眼:“怎么才回来。”就命刘氏把为郗恢准备好的大功丧服取了来:“去换上吧。”

郗恢一脸的欲言又止,阿茂皱眉道:“阿嗣,有什么话,说出来便是,吞吞吐吐做什么?”

郗恢叹气:“昨日我离京时,碰到王子猷了,他和我说,这次王家兄弟好像都要过来,子敬也要来……阿姊,你待会还是避一避的好。”

阿茂点头,一脸的云淡风轻:“我自是知道,你这回回来,要多住几天吗?”

郗恢一脸为难:“建康那边忙得厉害。”

阿茂笑起来:“阿姊知道你又升官了,越来越能耐了。”

郗恢看向阿茂:“我这次回来,想要接阿姊回去同我一起住,阿姊,你看好吗?”

阿茂摇头:“我在京口好得很,哪里也不去。”

郗恢叹气不语,他知道自己在京城身为黄门侍郎,常常与朝中各位大员周旋,如今王子敬乃朝中红人,他和阿姊的关系又众人皆知,阿姊不愿住在他家中,自是怕给他惹麻烦。

阿茂看着弟弟:“你过得好,我就最高兴了,傻小子。”

郗恢苦笑:“我都年过而立了……”

**

王献之还没有下船,就看到远远的郗家方向挂满的白­色­藩帏。

渡口的小厮们半截小腿埋在水里,一脸恭顺的搀扶着王家诸兄弟的手慢慢走过架在船只与河岸之间的独木。

王献之穿着一双紫红­色­描金高底屐,身上层层叠叠的纱觳一般的广袖大衫随意的披着,俊美得河神一般,看得众小厮都呆了,还有这么好看的人啊。

王徽之在他身后摇头:“你何苦要来?二哥来便是了,你来不是刺激郗家吗?”

王献之淡淡道:“那你为何要来?”

王徽之搔搔头:“你来了,我能不来吗?我来看热闹。”

王献之:“……”

“你和公主处的怎么样?听说你马上又要升官了,谢安那老儿要举荐你做中书令呢……”王徽之也不管王献之爱不爱听,一味在那边絮絮说着。

走在前面的王凝之回头道:“王子猷,你给我闭嘴!”

徽之哼了一声,不再做声。

门口恭候的童仆见了王家兄弟,连忙进屋通报,不一会儿捧出一摞缌麻孝服来。郗超与王家兄弟本是表亲,按理要服孝。

王献之却看也不看那孝服一眼,径直往里面走了,让本在犹豫的王氏兄弟们也只得硬着头皮跟着他去了。

王献之倨傲的向堂上走去,四下望了望,并不见阿茂,神­色­颇有些厌烦。

坐在堂中的郗愔见王家兄弟虽然来了,连孝服都不穿,拜祭时一脸简慢,心中颇为不悦:“既然来了,就坐吧。”

凝之连忙回到:“有劳阿舅了。”携众兄弟坐下了。

献之却并不坐下,而是直直走向内堂。高屐打在地板上,声音竟然有些刺耳。

郗愔惊诧:“子敬这是……”

王献之却并不理会。

郗愔气得在心中骂了一百遍鼠辈小儿竟敢欺人太甚。不由叹息,若是郗超还在,他们王家岂敢践踏郗家至此。

王献之进了内堂,一路找寻。途中捉住一个侍婢:“郗道茂安在?”

侍婢并不认得他,只是觉得他生得好看,红着脸道:“大小姐在西边第二个园子。”

王献之点点头:“你带我去。”

侍女像着了魔一般连自己本该做什么都忘了,带着王献之一路穿花拂柳,到了一处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园子停了下来:“就是这里了。”

王献之摆摆手:“下去吧。”

他本该毫不犹豫的走进去,却突然退缩了。

不知道她好不好。

不知道她变作了什么样子。

不知道她梦中是否有他的踪影,他梦中的她总是穿着羽衣,吹着排箫,在半空中,触摸不得。

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打断了他的思绪。

怎么会有孩子?

王献之慢慢朝园子走去,看到一身熟麻白衣的阿茂正抱着一个婴孩坐在园中的露台上。她跪着,微微含着胸,抱着婴儿轻轻抖动:“绫女乖乖……长新牙牙……”

那婴儿十分开心,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嘴里还像模像样的跟着阿茂念道:“……乖乖……牙牙……”

旁边打扇的侍女看了也十分欢喜,笑道:“绫女越来越像女君了,尤其这嘴巴,简直和女君一模一样。”

阿茂笑起来:“可不就是我的女儿吗!”低头逗着绫女:“阿娘……叫阿娘……”

绫女依依呀呀的:“娘……娘……”

阿茂开心的把她抛到了天上。

突然里屋出来一个男人,看样子分明是个胡奴,却生得十分威武英俊,憨笑着看着阿茂:“她这两天调皮吗?累着你了吧!”

阿茂笑起来,对着绫女笑:“我怎么会累呢?我心甘情愿的啊。对不对啊!”又转脸对阿勒道:“时间不早了,你快些回营里去吧。”

阿勒看着她:“看看还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

阿茂摇头:“快去吧,孩子我看着。”

突然从里屋又蹦出一个小猴一样的男孩,紧紧把住阿茂的裙角不放:“我不要和阿爹回军营,我要和妹妹一样,陪着大小姐。”

阿勒狠狠的拍了一下阿樾的脑袋,将他扛在肩上:“瞎说什么,混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

一边闹着一边架着阿樾就往外走。猛然看到门口一脸寒霜的王献之,颇有些诧异。随即却似乎又有些了然。

两个男人相互打量一番,阿勒突然道:“王大人既然是来吊唁,入这后堂似乎不妥吧!”

王献之并不搭理他,胡奴不配与他说话。

阿勒并不停留,带着阿樾离去。

阿茂早已听到这边的动静,回身来看。

王献之望着她,久久不语。他本以为她会伤心欲绝,度日如年,后悔自己离去的无知,可是她现在这个样子,似乎比他想象中过得好太多了。

她的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和一个胡奴恣意的打情骂俏,怀里抱着不明来历的孩子。

王献之气得身上都开始发抖了。

阿茂十分平静的道:“是你呵。”仿佛献之是一万次的走到了她的房前,之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王献之看着她近在咫尺,却感觉两人间的距离遥远非常。

“你过得好吗?”阿茂掂着怀中的孩子,看着他的脸上还带着丝丝笑意。

“这孩子是你的吗?”王献之并不回答,盯着她怀中婴孩,目光猎猎。

阿茂听他这么说,颇有些诧异和辛酸,苦苦笑了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会不知道吗?”

献之垂首,一股酸意直涌入鼻腔,却又赌气的说道:“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会知道?”

阿茂顿了顿,打量王献之一身华贵的衣着:“你比往日更加出­色­了,你和公主好好相处,我看你现在过得挺好的,你自己要珍惜。”

王献之仰天笑了笑:“我知道了,你原是个没有心的人。我想明明白白的问一句,你可曾爱过我?”

阿茂看着他,笑得凄凉:“不要再说这些话了,你既然选择了什么,你就珍惜什么。旁的什么,都和你再不不相­干­,何必拖泥带水,苦了自己呢?”

王献之上前一步,阿茂却退后两步。绫女只当是在和她闹着玩,咧着嘴叽叽笑。阿茂声音高了些:“王大人,请自重。”

王献之垂下泪来:“你为什么离开我?”

阿茂被气的笑起来,却到底无言以对。

“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所以才会走得这么­干­脆。”

阿茂忍无可忍,却又可怜他,对着他道:“忘了我吧。”转身抱着孩子进了屋。屋内的刘氏砰的关上了大门。

王献之愣愣站了会子,他想,也许他一生都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脑中闪现出少年时的许多时光,想起她给他烧的鲤鱼饭,想起他们相互倾诉的那些傻得不能再傻的傻话。他的眼泪都止不住了。

他突然又想,当一切都尘埃落定的时候,他为什么还会这么痛。这痛似乎绵绵没有绝期。

“哎呀……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二哥他们到处在找你呢……”

献之回身看到徽之,立马大步朝他来的方向走去:“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徽之抱怨:“你怎么……我还没看上热闹呢……”

一边跟在献之后面去了,一边又回头张望不止。

刘氏看着这两兄弟去得远了,再回身看阿茂,她却已经抱着孩子打起盹来。

刘氏苦笑:“也不知道,谁才是谁的劫数啊。”

驸马

司马道福从宫中回到乌衣巷的时候,秦淮河上还是一片笙歌。正是中秋好夜­色­,高门大户的公子少爷乘了华丽的画舫,赏月听曲,在河上恣意玩乐。司马道福有些微醺,让牛车尽量慢下来,慢下来,让她看看这夜­色­。

远远的,在官道上,便看得到那河中一闪一闪的亮光,比船上灯火耀眼,不知是投影在湖中的星子还是乐姬头上的钗子。

依稀的各种乐声传来,辨不清是什么曲子,终究跟宫中有些不同,更迷离更绵软,让人恍惚。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司马道福听到任何的乐声都像是哀鸣,哀怨的哭声,戚戚然,敲打着你的心房。

靡靡之音,是女子呜咽。

黄钟大吕,像男子哀鸣。

离岸边有些近的一艘画舫上一个男子正蒙着眼,在甲板上追逐那些彩衣美姬。

他张着双臂,白­色­的衣袖随风飘飞,他如一只大鸟一般“扑”的飞向那一群彩­色­的猎物。姑娘们“哗”的一声尖叫,娇笑着四散,长长的裙裾在身后飘飞。

本来夜­色­中小小的一团彩­色­,突然涨开,如昙花开放一般绚烂。

司马道福­唇­角微勾,问一边的云翳:“那是谁家的船?真是会玩。”语调中带着些微的讽刺。

云翳颇有些尴尬:“这……好像是咱家的船……甲板上的好像是……王子猷王大人……”

她话音未落,就听到“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入水。那边甲板上一片慌乱,众女尖叫着探身往船下看,竟是那王子猷玩得太过忘形,失足跌入了水中。

两个船工连忙跳了下去,还好这船不过是泊在岸边上,水中的王子猷站直了身子,水还没有没过他的胸膛。

他吐了一口水,双手将水花泼向甲板上惊慌而开心的姑娘们,远远的,阵阵娇笑大叫传入司马道福耳中:“大人,坏死了……”

“人家的衣衫都弄湿了……”

司马道福透过那画舫的窗口看到有熟悉的男子身影摇摇晃晃的向甲板走来,她没好气的对着车夫道:“停车。”

牛车慢慢停了下来。

隔着岸边的垂柳,她看到王献之在两个歌姬的扶持下上了甲板,他神情有些涣散,似是醉的有些厉害,将手中的酒杯连酒水一起砸向慢慢往船上爬的王徽之,笑得张狂。身边围着四五个男子,都和他情状相似,也在一边陪着笑。

司马道福冷笑:“怪不得在宫宴上不舒服,要提前离席。原来这里还有更好玩的。”对着车夫道:“走吧。”

云翳担忧的看着司马道福:“驸马爷终日如此,实在对身体不好,长此以往……公主不妨劝劝他。”

司马道福纨扇轻摇:“他自己都不想活了,我又有什么办法。”本是赌气的话,突然话锋一转,像是说她自己:“活着本就艰难,死了怕也是解脱。”声音低低的,听得云翳心里难过。

司马道福仰头看天上那轮又圆又大的月亮,喃喃自语般:“你说,他现在在­干­什么?”

云翳知道司马道福又犯痴了,在旁默然不语。司马道福自己又接着道:“他那般无趣的人,还能­干­什么?陪着老婆孩子吃饭?到军营里陪士兵吃饭?傻乎乎的给他大哥养儿子,到时候什么都还回去?你说,他怎么这么老实这么傻?真是个武夫。”

司马道福说着说着,泪都滴下来了。她想着他打仗总是傻乎乎的冲在前面,那厚厚的古铜­色­背脊上,伤痕密布。

如今年岁也大了,这么热的天,穿着厚甲骑着战马……他那么老了,是不是没几天活头了。每次那边传来消息,她都害怕是噩耗。

她总希望自己能死在他的前头。当他听到她的死讯的时候,会不会长久的为她落泪呢!她记得他哭泣的样子,在黑暗中,无声嚎啕。鬓边白发衬着突突跳跃的青筋,像是哀伤垂老的猛兽。

她恨自己依然忘不了他,不过是个赳赳武夫罢了。可是想着自己可以和他看同一个月亮,又觉得有些莫名的欣慰。

司马道福茫然的看着那轮月亮,泪水顺着面庞滴落下来。

云翳忙拿帕子为他擦掉,有心的换了个话题,小声道:“公主,当年驸马私藏在庄子上的那个段锦,终于寻到了。”

司马道福接过了云翳的帕子,一边小心的沾着泪水,以免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一边冷笑:“我就知道她没有死。到底怎么回事?”

云翳伏在她耳边叽叽咕咕了一通,司马道福颇有些惊诧,皱着眉头:“什么?既然她多年前就被他拿钱打发了,那么庄子上的女人是谁?”

云翳:“听她的意思,驸马爷几乎没有别的女人,一心一意的跟那郗氏要好,她说那庄子上住的应该就是郗氏本人。所以驸马早早的打发她走,还让她改了名字。”云翳见过那段锦,容颜虽憔悴,却也看得出来曾经是个美人,提起当年,还是一副愤恨不平的样子。

司马道福听后冷笑:“本宫从未听他提起过一句那个女人,本当他们是没什么感情了,现在来看,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若果真是如此,他也倒是可怜,哼哼,还真是痴情啊,可惜当年谁都没有逼他,路都是他自己选的。能怪谁呢。”司马道福说这话时,语调有一种怪异的残忍的轻快。

车子拐进乌衣巷,之前的乐声全都被厚厚的高墙隔绝在外,王谢两家门口依然车马喧嚣。

司马道福皱皱眉头:“从角门进去吧。”

角门侧边住的都是家养的乐姬,时间并不早了,却都在“依依呀呀”练习着排箫。

谁都知道王子敬王大令为人风雅特别,不爱琵琶与古琴,却爱听些排箫小曲。一时之间,府中乐姬全都苦练此技,以博大令青眼。

司马道福听在耳中烦不胜烦:“这府里真是乌烟瘴气,不如留在宫里清闲。”

谁都知道这位公主在宫中呆的日子比在家中还要长,府中真正管事的是二夫人谢氏。这位谢氏实为女中丈夫,相貌出众,才华横溢,­性­情爽朗还八面玲珑。加上又是对门谢府谢太傅的亲侄女,把这王家一直打理得井井有条,只是这几年王氏越发显贵,诸位王家兄弟除去一直隐居会稽的老六­操­之,个个都官运亨通。王府中杂七杂八的事情就越发多了起来,难免有些疏漏。

云翳知道她心情不好,只是沉默的伴在一边。因是贴着门廊行走,窗下乐姬的对话声也不时传来,因着这些姑娘来自天南地北,许多话语,司马道福都听不大懂。却被一对姐妹的话语吸引了注意:

“姐姐,你知道咱府中谁的排箫吹得最妙吗?”

“自然是袭月了,她的排箫神乎其技,自小练得,我们这种半路出家怎么敌得过她?”

“呵呵,可是为何七爷更喜欢听怜花独奏呢?怜花和我们一般是半路学萧,­性­格又懒慢,你看看,大家练习的时候,她都在睡觉,偏偏大人却最宠爱她。”

“……这我还真不知道了,她年纪小,除了白净些,眉眼淡淡的,可没什么看头。”

“这你就不懂了。”

“依你的意思,王大人恋童?”

两个姑娘吃吃笑出来,窗前陪着司马道福听壁脚的云翳额上却冒了一头汗。

“我听五爷说了,因着这怜花长得最像之前的七夫人。”

“咦,七夫人?不是公主吗?我前些天还看过她一眼,真是美啊,跟谪仙一样,和七爷站在一起,要多般配有多般配。”

“这你就不知道了,说是七爷之前还有个妻子,因为家里倒了势了,所以就……”

“……这种事我见得倒是挺多的,只是没想到王大人爱听排箫竟是有这么个典故在里头,还是妹妹有心……”

司马道福听不下去,气咻咻的一路疾走,到廊台中时,突然道:“去把那个什么怜花撵出府去!”

云翳点头:“……诺。”

司马道福走了两步却又道:“还是算了吧。由他去吧。”

云翳还是点点头:“诺。”

司马道福进了园子,花翳端了水来给司马道福去妆。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侧头看云翳,云翳冲花翳摇摇头。

花翳知道司马道福估计心情不好,动作格外轻柔。

司马道福看见镜子里影影绰绰的自己,突然就来了脾气,顺手一扫,桌上的簪子耳环铜镜妆奁哗啦啦的都被扫到了地上。素手扶着额头就哭了起来。

花翳以为她是因为驸马爷又没在家过夜而生气,连忙上前劝,云翳挥手都没看见:“驸马爷身居高位,难免应酬,他虽在外游乐,却都没有当真的,公主切莫伤心。”

司马道福嘤嘤哭泣,半天才道:“你们都下去吧,明天再收拾,本宫要休息了。”

云翳这才拉着花翳下去了。

**

王献之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他一脸倦­色­的靠在榻上,侍女们围在他身边为他更衣脱袜。似是想起前夜什么好玩的事情,他突然吃吃笑出声来。

阿蔻进屋他都没有听见。

“爷,公主昨天回府了,不过今儿一早又回宫了。太妃那里来信儿,让您过两天去宫里接人。”

献之有些烦躁的“啧”一声:“知道了。”

“这几天又有人来向您求字……”

“不要管他们,以后这样的都不要理睬。”

“诺!”

“太原王氏的小王大人送了几名乐姬进府,指明送给大人您的,他知道大人不喜欢上回送来的胡姬,这回都是些善吹排箫的江南姑娘,都不到十五岁。”

王献之神经质的笑了笑,一抹伤痛拂过面颊,却一闪而逝。

“然后是谢大人嘱咐您若是回府务必去趟谢家,他有要事同您相商。”

王献之木然的听着,觉得头有些晕沉,忘记自己上一次睡着是什么时候了,头一偏,终于睡过去了。

深沉夜(大结局)

五年后

京口的春日十分缠绵,草长莺飞,杂花生树。

阿茂牵着绫女在自己园子里玩耍,自伯父与阿嫂去世后,几房堂兄弟争产愈演愈烈,加上世道不好,时有流寇作祟。京口本就人杂,不知哪门子将军哪路的刺史你方唱罢我登场,郗家又已败势,没了依傍,一年复一年的被这些野路子大人们刮了不知道多少油水去了。眼看着郗家一日不如一日,早已不被别人放在眼里。

但这些似乎与阿茂无关,她自有自己的园子,虽然偏僻,却可以少些污秽聒噪,她自己在园中种些花草瓜果,和刘氏绫女整日读书赏花,倒也轻松逸乐。

一日,阿茂正在蔷薇树下为绫女梳头。

刘氏笑盈盈端着一个木匣过来。

绫女仰头看着刘氏笑:“嬷嬷很高兴啊!为的什么事啊?”小大人的腔调逗得刘氏和阿茂都笑了起来。

刘氏看着绫女的头发,故意皱眉逗她道:“姑娘的头发丰厚倒是丰厚,就是太黄了些,像是顶了件蓑衣在头上。”

绫女才五岁多,白皙漂亮,却到底是白胡血脉,高鼻黄发,瞳孔虽然黑,却幽幽渗着点绿,越来越像阿勒。

绫女也不生气,看着阿茂道:“这有什么关系,阿娘说过了,绫女又漂亮又聪明,冰雪聪明!”

她自己一脸陶醉,把冰雪聪明这四个字拖得老长老长,惹得两个大人都撑不住笑起来。

阿茂为绫女梳好总角,看着刘氏手中的木匣道:“这又是些什么?”

刘氏笑着打开木匣,露出里面串串银钱:“绫女她爹又要出远门了,这是他捎来的银钱,说是换季了,给绫女做衣衫的钱。”

阿茂微微低头,她当年离开王献之之时,乃是孤身回家,多亏了阿兄为她留了些房契产业之类的。到如今却也所剩无几,究其原因,却不是她奢靡浪费。

几个堂嫂都不是省油的灯,隔些时日都要过来闹一闹,不为别的只为要钱。往屋里一坐就不起来,嘴里絮絮说着家里的难处,说着说着就撒起泼来。

阿茂就不明白了,也都是高门出身的大小姐,耍起泼来竟然也叹为观止。有时阿茂前脚给了钱送走了人,后脚就发现放在案牍上的镶金梳子也不见了踪影。

阿茂自己也清楚郗家是败落了,却没想到败落得这般难看。

她从来也没有把这些事情说出去过,但是阿勒似乎很是知道她需要什么,三五不时的借着绫女的名号给阿茂送钱送物。越送越多,阿茂到底是拮据,心里虽然难过,却还是把钱收下了。

刘氏将钱颠了颠,笑嘻嘻道:“唉,早年就看出这北奴极有出息,如今他也不过四十来岁,辞了营里的职位,自己却自组了一只小队伍,练得像模像样。听说他在南边北边都有产业,这每年春天出门,都是去收账呢。如今这京口北边许多田地都在他的手上,他对佃户宽厚仁慈,好多人家巴不得把女儿送到他家做填房呢……”

刘氏年纪大了,嘴巴变得十分碎,终日絮絮说个不休。

阿茂拧眉打断:“阿嬷,这些话是能在孩子面前说的吗?”

刘氏自知失言,没有再说什么。

阿茂唤回正满园子扑粉蝶的绫女,摸摸她的头道:“今日我们学琵琶如何?”

绫女嘟嘴,伸出胖乎乎的两只手,对着阿茂装可怜:“指头痛。”

阿茂作出了然神­色­:“这样啊,那就学写字。”

“啊不,还是弹琵琶好了……”

阿茂笑笑,要进屋去取琴。

突然却听到园子门口一声笑,另一个声音传来:“妹妹好有闲情啊!”

阿茂听到这声音就觉得头皮发麻。对着刘氏道:“你先带孩子进屋。”

回头对着二嫂裴氏三嫂李氏行礼道:“二位嫂嫂好兴致,不知所来为何?”裴氏和李氏向来不睦,今日竟然一同前来,令人费解。

裴氏笑起来:“今日是来给妹妹道喜的啊。”

李氏也笑:“是啊,妹妹还不快请我们进去喝杯茶水。天大的好事啊。”

阿茂心中越加不安,看着两人毫不忌惮的走进屋里,脱了脚上的鞋履,肆意坐在榻上,李氏道:“听说北奴上回命人送了极好的酪茶过来,妹妹不要吝啬,快让人取来我们尝尝。”

阿茂冷笑:“是吗?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知道阿嫂是听什么人搬弄的是非?”

李氏脸­色­瞬间就变了。

裴氏却笑嘻嘻道:“我就说了嘛,那种胡人吃的东西有什么稀罕的,徒然惹一身­骚­。”

李氏这才笑了:“二嫂说得在理。”

裴氏看着阿茂道:“妹妹啊,你是家里的大小姐,我们和你的几位哥哥心里有多疼你你是知道的,你正直茂年就孤身在家,我们岂会不知道你的难处。刚好了,这边呢,有一门好亲,我才一听说,就高兴得不得了,说是这样的好人儿,和妹妹你真是天造地设,连忙就告诉了你哥哥,你哥哥心里也着实为你高兴,如今就等着妹妹你点个头,我们就选日子给你办了喜事。”

阿茂坐在暗处,又略略低头,辨不清表情:“是吗?是哪家的好亲啊?”

裴氏推了一下李氏,李氏­干­笑起来:“说起来,是我的一房远亲,就是岭南的高家,也是高门大户来着,家里有良田千顷,富得不得了,那边又偏远,不像这边乱得很,他家也是刚刚去了主母,想要寻一门好亲,年纪虽然比你大上两轮,但是身边有个人知冷知热总比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好啊。加上他又十分崇敬王子敬王大令,自然会对你好的。”

阿茂点点头,冷笑道:“原来是这样,你们把我卖了多少钱?”

裴氏笑道:“妹妹说的什么话?如今父亲去了,还有人比我们跟你更亲吗?你堂堂一个闺秀,说出这种话不是徒然惹人笑吗?”

阿茂站起来:“要嫁你嫁,我是不会嫁的。”

李氏正待要开口骂。却被裴氏按住了,裴氏笑嘻嘻道:“不嫁人却还守着个胡奴的孩子,你让我们郗家脸往哪儿搁啊。”

阿茂苦笑:“你们还顾忌郗家的脸面?”

裴氏冷冷看着她道:“妹妹啊,我们也就丑话说在前头了,这回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反正北奴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等他回来了,你早就嫁去岭南了。你也就不要再废话了,好好准备准备,等着嫁人吧。至于北奴的孩子,嫂嫂们可以帮你代养,谁都知道她阿爹如今有的是钱,这也算是一份好差事了。”

阿茂突然笑起来:“我阿爹留下的,我阿兄留下的,都被你们谋去了;现在还要把我给卖了换钱,你们真是郗家的好儿女,我看看等你们到地底下去怎么见他们。”

李氏哼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巴巴的送去给王家做媳­妇­,又在全大晋的人眼皮地下退回来,你就是郗家的好儿女?你阿兄就是什么­干­净货­色­?我们是他的自家人,他又留了些什么给自己的亲兄弟?而你,还隔着一层,却房是房厦是厦田是田地是地的都赠了你?这成什么体统?这些原本就是我们的,怎么算是谋了?是你谋了我们的东西才是。”

阿茂气得笑起来,却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好半天才说道:“我死也不会离开这里的。”她声音有些低有些颤抖,面­色­却是平静的。

李氏笑起来,带着一丝莫名的快活:“那你就去死好了。我们郗家不养闲人。”

裴氏皱起眉,拍了一下李氏,对着阿茂道:“你三嫂是个急­性­子的,你莫往心里去,我们都是为你好的,那高家在岭南可是有头有脸的,你嫁过去是不会吃半点亏的。”

阿茂站起来:“你们走吧,我说了不会嫁就是不会嫁。”

裴氏笑着的脸有几分悠然:“你自己再考虑看看吧。”遂带了李氏离去。

阿茂静静坐在前厅,好一会儿刘氏才从里间走出来:“又是来要钱的吗?”

阿茂苦笑:“逼我嫁人呢!”

刘氏气得抹眼泪:“造孽啊!这帮畜生。可逮着好机会了,盘算着你一个弱女子也没有办法,哎呀,阿嗣少爷也远在秦州,阿勒也出了远门,这些畜生啊……一定要想想办法啊想想办法。”

阿茂看着她道:“如果我这次真的被嫁掉了,你也不用跟我去那蛮荒的地方,我还有些首饰,你变卖了养老便是。记得好好把绫女交到她阿爹手中。”

刘氏尚在喃喃:“北奴一定还有办法,他那样照顾我们。”

阿茂苦笑:“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下。”

刘氏嘴里絮叨着出了房门,似是找什么人去了。阿茂也顾不得她了,她知道她难过,可是她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自己真的嫁到岭南,然后捎上她一起去受苦?嫁给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只因自己曾是王献之之妻而仰慕自己的老头。呵……人生啊,真是可笑。

阿茂回神过来,看见在内室门口探头看着自己的绫女,招招手:“过来吧。”脸上带着温柔的笑。

夜深人静的时候,阿茂听得到田间传来的蛙鸣,到底是暮春,和初夏几乎没什么分别。这样的好的季节,真是叫人流连。

她默默坐起身来,映着月光穿上了衣衫,低头看到绫女藕节一般的­嫩­臂露在被外,用手掖了掖。

随意的拢了拢头发,慢慢朝屋外走去。

她以为很多事都可以过去,可是却没想过人生其实没有尽头。

夜风吹来,竹林沙沙作响,她长长的秀发随风飘散。

她慢慢朝前走。月光虽明亮,夜却依然深沉。

郗府很大,她穿过许多院落都是一片寂静。她抽掉角门的门闩,走出去,风吹得陈旧的门嘎吱一声响。

她还在往前走,蔓草弥过她的膝盖,露珠打湿她的裙衫。她走向渡口,慢慢走近渡口。

河岸边的芦苇迎风轻摆。

几艘小船在暗昧的波光中轻轻摆荡,那星星的灯火似乎也在一抖一抖。

还有阿茂最熟悉的虫鸣,是纺织娘还有蟋蟀。

风从河面上吹来,阿茂的长发越发的凌乱。夜风原来这般大。

扑面而来还有那淡淡的河腥气味,也是阿茂喜欢闻的。

好吧,不如就葬身在此吧。

可是忍不住,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身后传来马蹄声。她有些害怕了,寅时快到了,千万不要让行路的人看到才好。

她来不及脱下丝履,就要纵身一跃,身子才刚刚抛出去,却在半空被人拦截。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纳入了一个怀抱。

“你这是要做什么?”那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将她抱得十分紧。说出来哦话还带着丝丝酒气。马儿有丝不堪重负,步伐凌乱的晃动起来。

丰茂的长发全然遮住阿茂的面孔,她低低的道:“我这般狼狈好看吗?你真是讨厌,总是在我最狼狈的时候出现,你以为我会感激你吗?我的笑话好看吗?”

阿勒许多年不曾见过这么孩子气的阿茂了,竟然笑了出声,将她搂得紧紧的,贴着她的耳畔道:“还好我赶回来了,如果晚一步……呵……是真主的安排,呵……你本该就是我的。”

阿茂很多年不曾被这样温柔的拥住,没有挣扎,却也没有欢喜。

“你不是……出远门了吗?”

“本来是要走的,结果那边又在打仗,就没有去了。”

阿茂眼中闪着泪光:“那你怎么会赶来?”

阿勒用手理顺阿茂脸边的长发:“你这样子真像个水怪,呵,你若真的就这么去了,不知要吓死多少行船的人。”

阿茂定定看着他:“先回答我,你怎么会赶来?”

“是刘姑姑让一个小厮给我传的信儿,她原本也以为我不在府上,只是让人送信来,让我回来后看,却没有想到,我竟然还没有走。我今日被拉去吃酒,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看到信,我当时就被吓醒过来,牵了马就立马奔了过来。”

阿茂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哭得瘦弱的肩膀一抽一抽。

阿勒沉默半晌,道:“我要走了。”

阿茂仰面:“去哪里?”

“离开中原,我本就是被卖到这里,这里并不属于我。更何况,如今北强南弱,大晋并不是个安身的好地方。”

“你是说……”阿茂对他的话有丝疑惑。

阿勒却并不解释,一双眼牢牢盯住她:“你愿意同我一起走吗?”

阿茂沉吟半晌:“我愿意,可是我是氏族,我……”

阿勒高声笑起来,笑得十分欢畅,这才有几分醉汉的样子:“你受的累还不够多吗?什么身份什么家族,呵呵……我太了解你的那些哥哥嫂子,我可以让他们说不出话来。”

阿茂也说不出话来了,只是流泪。

阿勒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搂得更紧:“跟我走吧,我让你有枝可依,不用再受到这些折辱损伤,跟我走吧。”

阿茂点点头:“好,我跟你走。”她仰起头看着阿勒,目光添了几许坚定。

启明星已冉冉升起,药玉­色­的天际隐隐开始泛着白光。天似乎就要亮了。

【番外】

索凤少爷和神爱皇后(番外)

自诩大漠第一美男的索凤少爷终于被家里赶出来了。

他在家里行三,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父亲兹奕老爷是大漠有名的商贩,富甲一方,因为他年纪最幼,家里人都很是疼惜他,于是­性­子就惯得有些坏了。

整日在家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惹是生非,他的母亲郗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命他到大晋游学,历练历练,顺便去探访他远在秦州的舅舅。

索凤少爷早就听说大晋富庶,姑娘又比大漠的婆娘婉约,十分欣然的答应了。

可是郗夫人怎么会让他自己独去呢?那无异于放虎归山,她特地叫上最信得过的赫尔伯叔叔来照顾索凤。

索凤对赫尔伯的厉害可是领教过的,他曾是父亲的侍卫,也是索凤自己的练武老师。

他哭丧着脸冲母亲撒娇。郗夫人笑笑:“赫尔伯曾在大晋呆过很多年,去过很多地方,你带着他,会有好处的。”

索凤气馁的爬上马背,跟着赫尔伯一起向南进发。

穿越沙漠荒滩,走过阳关大道,饮过河畔清泉,淋过夜半露水。索凤可是不怕苦的,他知道哥哥阿樾带领商队走南闯北更是辛苦。

足足走了半年,才来到了大晋朝的都城所在——建康。

索凤觉得晋朝真是个小家子气的地方,这里的女子虽婉约柔美,如水做的一般;男子未免也太过羸弱,稍稍有些身份的还擦脂抹粉、装模作样,索凤都要看不下去了。

但是大晋也有大晋的好处,他喜欢吃这里的江南菜,听这里的江南曲,如果和他心意的话,拐个江南女子回大漠也是好的。

正巧了,父亲千里迢迢来了急信,让赫尔伯去进一些大晋的丝麻葛绢带回北边,前几年南北大战,晋朝的丝麻可是断了许久了,这一笔带回去可是要大赚一笔的。

这可让索凤钻了空子了。他整日里泡在建康的茶馆酒肆里听说书人说故事弹曲儿,很是惬意。

好比今日,这个说书的讲的就是大晋的皇后王神爱的故事。

“话说当今的皇后娘娘如今芳龄二八,娟秀美姿仪,通书法。听说啊,她的美貌连她母亲新安公主都要比不上,只要吹一口气,皇宫的花儿都要开放,只要轻轻一笑,天上的鸟儿都要掉落……”

“你就吹吧……”

“难道你还见过……”

听书的人发现似乎这话说得太不合逻辑,纷纷起哄,出言嘲笑。

说书的正­色­道:“这怎么就不是真的?皇后娘娘的父亲乃是前中书令王子敬王大人,那可是世间少有的美男啊,她母亲新安公主的美貌在大晋,她敢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倒也是,可惜小小年纪嫁了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人群中不知谁叹了一声。

整个酒肆陷入叽叽咕咕的小声议论,没人敢大声说话。

翘着二郎腿的索凤少爷不禁好奇,探头问身侧一个老人:“大叔,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那老头看了看他:“小哥儿是外地来的吗?有所不知啊,这当今皇上……唉……虽年过十八,却不会说话……不会穿衣……”

“哦,是个傻子啊……”索凤点头。

老头连忙摆手:“这话说不得啊说不得。”

索凤看到他惊慌的神­色­,笑笑不语。

他抬眼看着台上的说书人兀自口沫横飞的吹嘘皇后的美貌与才学,自己放了一点银钱在桌上,起身走了出去。

再美再好又如何?还不是嫁了傻子,真是可怜。

索凤伸了个懒腰,悠哉哉的走出酒肆外面,正准备坐上自己的马车。在建康,除了打仗的将士,没有人会骑马,所以,索凤只好入乡随俗的买了一辆小马车。

突然一个小孩儿撞上了自己。

索凤可不是好糊弄的。

他一把抓住了小孩的手:“你想­干­什么?”

那小孩才到他的胸前,一身穿着非常华贵,尤其一张面孔,­唇­红齿白,看得索凤都有些呆了。

可惜……

小孩被索凤抓住的手上正握着他的钱袋。

小孩撇撇嘴:“”什么了不起,乡巴佬,还给你便是。

索凤从没见过这么趾高气扬的窃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突然小孩一声咳嗽。

人群中七八个壮汉向这边靠拢,纷纷拔出腰间佩剑,虎视眈眈的看着索凤。

索凤吓得不轻:这他妈的是偷还是抢啊,什么状况,没见过啊………

那小孩将钱袋砸给索凤,说一声:“我们走!”转身就走了,身后壮汉若即若离的跟着。

索凤自觉受了惊吓,找了一件极好的馆子,上去大吃了一通,压压惊。

出了食肆,索凤上了自己停在店外的马车,却觉得有些不对。

这车里有些不一样的气味,像是百花香味,却又更加迷离。他知道这是西域闻名的奇香龙涎。非常名贵,他刚刚在那个小孩身上闻到过。

他并不做声,取出一个小银瓶在车上喷了喷,车厢里瞬时弥漫一股恶臭,将香气统统盖住。他仿佛听到一声呻吟,却装作没听到,只是驾着马车往前走。

城门处比早间多了许多侍卫,似在寻找什么,却也没有明说。索凤还看到有几个是晌午跟在那小孩身后的人。

索凤的车子也被检查了:“我们奉新安公主命搜查,你可看到有可疑人士出入。”

索凤一脸平静:“没有啊……这车只有我一个人。”他刻意带上很重的异域口音。卫士一脸轻蔑,才掀起车帘,闻到那气味便刷一声放下门帘:“他妈的,­骚­死了,臭胡人。快走快走……”

索凤笑笑,驾车走了。

身后隐隐传来声音:“你怎么不好好检查?”

“……有洁癖……怎么可能会上这­骚­胡的车?”

“也是……”

车子行到一处僻静地方,索凤停下来,对着车里叫一声:“安全了,出来吧!”

小孩从车脚放什物的箱子里爬了出来,箱子本就是空的,放下一个小小的他,完全足够。

他看着索凤笑笑:“谢谢你啊!”

索凤也笑:“你到底是谁?­干­嘛要躲着他们。”

小孩眨眨眼睛:“他们是我后母的人,要抓我回去卖给别人。”

索凤信他的话才有鬼,看到他圆润的耳珠上有两个洞,又看到这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孔,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他知道,这是个姑娘,和他母亲一样,大晋朝的江南姑娘。

索凤点点头,假装信了:“那你要去哪里呢?”

她眨眨眼,似乎有些迷茫:“你要去哪儿呢?”

“秦州。”

王神爱笑笑:“哈哈,我们刚好同路,我也去那儿。”她其实并不知道那是那儿,她不过是不想再回到那黑乎乎的深宫,对着那个白痴。

索凤也笑:“好吧,我们一起去。你……刚刚……为什么要偷钱?你很缺银子吗?”

“不是!”王神爱一脸自豪:“这是我的爱好,皇……我家很大很无聊,我就让太……仆人……扮成路人,我就扮作窃贼……我今天是出来练练手的……”

索凤忍不住笑起来,这么可爱的姑娘,他不曾见过。

“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胡人吗?”王神爱反客为主。

“我叫索凤,从大漠来。我的父亲是羯人,我母亲是汉人。”

“听名字像是个女子,你也是女扮男装吗?”索凤在大漠的时候,就常常因为长得白皙清秀被人调笑,此刻难免也有些怒气。

王神爱看他好些有点生气,笑笑说:“不要生气嘛,大不了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说出名字好像是莫大恩典似的,索凤越发觉得她特别:“好啊!”

“我叫王——神——爱——”

这一刻,索凤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前头的马得到了错误的讯息,仰天喷了一鼻子气,大步狂奔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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