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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银幕上演的是部外国悬疑片:一个彬彬有礼的男人在两个各具风姿的女人之间穿梭。片子放过无数次,彩­色­已经有些黯淡,还不停出现各种明灭的斑点和划痕,整个片于像是雨后天晴,一些衣着华丽的男女在遥远的异国的花园洋房里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我神不守舍,片子看的断断续续:一个男人在海里驾驶帆船,一个女人在岸上注视着他;小汽车在雨中急驶,亮着灯光的别墅中有一男一女的对话传出;空无一人的卧室,被子拖在地毯上;人们在窃窃私语间杂有隐隐的音乐;机场大厅内人群在走动,一个穿风衣的年轻­妇­女站在人群中疑视着画外……我想着我在同样嘈杂宽阔的机场大厅里和刘炎相遇的样子。我同值班室的女工作人员说完话转过身来,视线穿过人群和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的刘炎的视线相遇,她粲然一笑,另一端的沙发坐着的瘸子正好抬起头看到我穿过大厅向刘炎走去。我们眉飞­色­舞地说话,然后一同走到一旁坐下继续眉飞­色­舞地交谈。刘炎主要是听,偶尔说上一句,我哈哈大笑,穿礼服长裙的外国男女在一间摆着烛台鲜花的私人餐室的长桌周围就座,男士为女士摆椅……我们一伙和刘炎说笑着在一间长阔的大餐厅的一张张餐桌旁穿过,正坐在一张餐桌旁的瘸子抬头看我们一个个走过谁也没理他。我们在餐厅远处的一张桌旁围会,我不时欠身起来为刘炎递东西……银幕上的人在饭店的走廊里走,我们也在饭店的走廊里走;银幕上的人进房间坐下,我们也进房间坐下;银幕上的人上床我们也上床,也一起呻吟;窗帘也飘动……

电影完了,影院顶穹的无数只灯一起­射­下橙­色­的光芒,我坐在原处,相当愤怒,这不是我和刘炎的故事,当然我们也如同他人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上床,但这一切决不会笼罩在某种罪行的氛围下,我相信我和刘炎是在人群中相识,众目睽睽之下的偶一回眸,但我同样相信斯时斯地我决笑不出来……我拿出照片,看着相隔久远的年代一动不动垂着眼睛坐在昏暗的角落里的刘炎,我心里清楚,当我在爱的时候我同平时会判若两人的——除非本来就是扯淡。

走出电影院。我脑子里只有一个抹不掉的场面,我独自一人在一个昏暗的套房里摆着一张张扑克牌,周围静得象没有人。我猛地站起拉开套间门,另一间屋内,惨白的灯光下,整整齐齐坐着高晋、许逊、汪若海、乔乔和刘炎——瘸子背对人站在墙旮旯。

十二

楼下树旁停着一辆后开门的北京吉普,这辆车在这儿停了很久了,车里有人吸烟,时而亮起一颗红红的烟砂。尽管这辆车没有标志,明眼人也能认出这是辆警车。夜­色­如墨,遥远的天际有几颗徽弱的星辰,对面楼上的人家全在看电视,几乎隔几扇窗户便有一间屋里蒙光闪闪。楼道里很暗很静,楼道灯的定时开关上的绿蒙光熠熠发亮,电视里的人物对白声和其它音响从楼里住户的门底逸出,蒙回在漆黑的楼道里,有人在激烈的争吵有人在哭泣还有人在哈哈大笑,各个频道上的人物正处在不同的情绪中。

这时,楼里一扇门找开了,楼里顿时响起几个人的高声话语接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下楼而去——那三个找过我的警察从楼门里鱼贯而出,走向吉普车。一个送他们到车前,和他们笑站说着什么,三个警察分头上了车,车门乒乓关上,吉普车开走了。那个人转身往楼走,楼里响起他慢腾腾的上楼脚步声。我从楼上下来,在他家门口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来。

“你怎么在这儿?”汪若海抬头看见我,毫不吃惊,“警察刚走。”“知道,我看着他们走了才下来的。”我笑着说。

汪若海往黑漆漆的楼道上面看了一眼,打开门,“你一直呆在楼道里?”

“不,我刚飞进来,你们聊的时候我也正在你们头顶上和吴刚聊,美国人把国旗Сhā在他和嫦娥的茶园子里了,嫦娥正和美国人吵。”

汪若海的屋里也正开着电视,但音量开关被推到头没有一点声音,只有画面在不停地变换忽明忽暗。那是一场夏天的欧洲足球杯比赛,看台上的白种男女都穿着花花绿绿的背心短裤戴着墨镜,又跳双叫磉鼓掌又吹口哨无声无息地在乱闹。

“你们挺熟是吗?”“里面那个老家伙当年处理过我。”

“那么说,这事还是和当年发生过的事有联系?”

“这是比较笨的警察的看法,他们总是认为所有的事都互为因果。”

“咱们当年真不讲理对吗?国家已经宣布不打仗了,共存共荣了,咱们还是当兵的脾气,见着资产阶级就压不住火儿,不打不舒坦。”

“什么乱七八糟的?”若海瞪着我,“你是不是刚才正和吴刚侃这些,这会儿还刹不住车呢。”

“咱们是不是订过纪律,自己对谁都得保密,自个也不能知道自个在­干­什么——这可是头一份儿的铁纪律。

“我可没参加过你的反动会道门,你­干­吗不说喝­鸡­血。”

“这就对了,就得这样,谁问咱等告不知道,要没这种­精­神,咱早让人一窝端了,你受苦了,这么多事让你一个人扛着委屈这么多年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你是不是别进公安局改进­精­神病院得啦。”汪若海俯向近我,“不是,你­干­吗呀?你放着好孩子不当非要当强盗,自个往自个脑袋上扣屎盆了,我倒霉是我罪有应得,你好好的何必自找?没你事,我们紧着为你开脱,你还紧着往里钻,你是不是当真活腻了?”

“不是,我觉得好汉做事好汉当。”

“虚荣心。”汪若海走开,回过头盯着我,“你这虚荣心忒不是地方了。”

“­干­吗有我你非说没我?”我也着急上火地说,“是不是我一直是外围成员?你们也太不把我当自己人了。”我相当难过。

“好好,你是核心,你是中坚。”汪若海腻歪的瞧着我,“我看你是有病。”

我笑:“跟你逗着玩呢,这又不是差额选举选上了杨眉吐气,选不上丢人。说正经的,我也特同意你的观点,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当时没逮着咱们过后逮着了咱也不认帐,我跟别人也都这么说。”

汪若海龇了一下牙花于,扭头看电视。

我笑着对他说:“不过这件事我完全无辜这倒是真的。那女的我摸着了,就是上次我跟你说过的那女的,你楞告没这人,现在咱找着照片了,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和咱们在一起的女的里有个叫刘炎的?”

汪若海背着手看着电视沉默半天。“不记得了。”

“看看照片。”我掏出照片递给汪若海,“有人说你认得她,那会儿她老参加咱们的活动。”

汪若海接过照片扫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还给我。“没印象。”

“怎么可能?”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起来。“她和咱们一起吃过饭一起聊过天也许还一起上过床,明明是高鼻抠眼的美人你偏说人家是扁平疣,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谁也不提她?我提她,你们还个个跟我打岔儿,她和我到底怎么啦?是不是个让人断肠的故事?别管我,别怕我伤心,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我会很坚强的。”

汪若海看我一眼,叹口气:“我真羡慕你,你怎么总能保持那么好的自我感觉,听着真叫人感动。”汪若海在沙发上坐下,“既然你认定这个女的是你的‘情儿’,那你应该比我清楚你们俩的事,老是向我打听这我就不懂了。”

“我不是忘了嘛。”我也笑嘻嘻地在沙发上坐下。“俗话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不不,这意思不贴切,好汉不吃……也不对,我也表达不清了,就是那意思,不堪回首之类的,她是不是死了?”我严肃地说,“要知道殉情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不知道。”汪若海懒洋洋地说,“你不记得我就更不记得了。”

这时,电视镜头从中球场上拉到看台上摇到一位美滋滋的金发女郎的身上停住,金发女郎向镜头转过她戴着大墨镜的脸抬起手向画外招。我也举起手抬了一下:“回见。”

“你听说过‘五粮液”吗?“我问汪若海。

“当然。”

“知道在哪儿能找着吗?”

“掏钱呗,只要肯花钱,哪儿都能买着。”

“我说的是个人,一个女的,算了,看来你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高晋、许逊会知道吗?”

“不知道。”

电话铃响了,在黑暗中很震耳,我拿起话筒递给汪若海,他耳朵紧贴着话筒不作声。电话里有一个人说了半天,汪若海说:“我去不了。”电话里的人又说了半天,他连连说“不是”。然后稍停,冷漠地说:“在。”对方立即挂上了电话,汪若海则又举了会话筒才慢慢挂上。

“生活的路呵,怎么这样难?”

汪若海看着我,片刻,垂下眼睛。

“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烦?”我站起来,双手Сhā在裤兜里,在屋内慢慢地兜着圈子,嘴里哼着小曲:“呵,爱拉浮油,不知你是否爱我……”

“我也觉得自己特烦。”我笑着看汪若海。“这些年我简直成了个事儿篓子,疑心特重,老觉得别人想害我,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信,说的越肯定我就越打折扣,可能真象你说的是有病,这真不好,我总觉得不好但改不了,好在这是个毛病我也承认,了解我的人一般都不会跟我计较,只当我这人混蛋吧。”

我把电视的音量开关推到最大屋里立刻充满足球场上的逞闹声:解说员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评论;看台上人声如潮夹着裁判的哨音和时断时续的的喇叭声。

“我们那年从南边回来就开始疏远了吧?”我看着汪若海,保持着微笑。“咱们中间出了什么事?我做了对不起你们的事吗?为什么你们那时就开始老躲着我?”

“没有。”汪若海闷闷不乐地说,“你想到哪儿去了,没人躲着你,大家都工作了,各有各的事。”

“咱们互相都说点实话好吗?下不为例。咱们也是多年的哥们儿了,就是不当哥们儿了也可以直来直去的地谈一些事。”

“你找我真是找错人了。”汪若海说,“这件事说实在我也就是旁是,我没什么疚的,你也不必对我搞神经战,不起作用,你很清楚出了什么事,你要觉得我有责任想报复我,我也不说什么,反正不管你对我怎么样,我是不会动你一指头的。”

“你说的什么呀?”我笑,“什么事我要报复你?”

汪若海一言不发。

“你倒是把话说清楚。”

“我这话还不够清楚?”汪若海说,“谁也不是傻子,你以为高洋死了谁都不知道怎么死的?算了吧,我看你算了吧,高洋反正也死了就到此为止吧,何苦非把所有哥们儿都毁了,那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什么深仇大恨也该消了。”

这时,我在电视的一片喧嚣声中听到单元门锁上轻微的钥匙转动声,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门厅里响起:“怎么把电视开这么大声,一进楼道就听得一清二楚——警察走了?”那女人走进屋。

我把电视音量开关推到无声,在一闪一闪的荧光下,我、汪若海、乔乔三个人的脸都铁青,乔乔手里抱着一个很小的头上扎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儿,她弯腰把孩子放到地上,小姑娘蹒跚走着,张开两手扑到汪海怀里,嘴里叫道:“爸、爸。”

汪若海紧紧抱抱她,亲她的脸。小姑娘在汪若海怀里扭过脸瞧我,两只眼睛又黑又亮,我想黑葡萄般的眼睛只能用来形容孩子,成年人一概不配。我看着小姑娘惨笑,对汪若海和乔乔说:“我走了。”

“不,别走。”汪若海抱着小姑娘站起来,对乔乔说。“把该告诉的都告诉他,我去那屋哄妞妞睡觉。”

“我们结婚有两年了。”

“真好,真的。”

汪若海抱着孩子走了,我们把电视关了,开了灯,隔着个茶几各自坐在一只单人沙发上,眼睛都看着对面的书柜。

“从哪儿说起呀?”乔乔扭脸问我。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看着对面书柜玻璃里的排排书脊上黑体字的书名,每本紧紧合着的书里都有一个杜撰的动人故事。

“我没有在昆明看见过你。”乔乔看着自己搭在一起的脚尖说。“我只是在一家饭店的旅客住宿登记簿上看到你和高洋的名字。我去你们房间只见到了高洋,他说你出去了,可当时卫生间里有一个人躲着不出来,我就认为是你,现在看来也可能不是你而是另一个人;那家饭店的登记手续很马虎,随便找个介绍信胡乱填个人名就能住。”

“我们当时都­干­了些什么?”

“这我也说不清。你知道当时我也只是和你们一起玩,我又是女的,你们的事不会告诉我,我也不想打听。说实话,当时我在你们那群人里还是外人,虽然天天在一起,嘻嘻哈哈,但咱们互相没有怎么聊过,谁也不了解谁。”

“……”

“我印象里你比较老实,见女人说话都脸红。汪若海和许逊也不错,没心没肺,嚷嚷的凶嘴比谁都荤,可真也没见他们­干­了什么,没事就呆在宾馆里打扑克。高洋那人也可以,爱吹爱交际,谁都认识,来找他的人也比较多。最­阴­的就是高晋,不哼不哈最不显最有主意,动不动就一个人出去了半夜才回来没事一样,要说你们几个有人在暗地鼓捣什么我看也只有高晋了,他最可疑。有件事我印象很深,一天晚上我去别的宾馆玩,看见高洋正和一帮华人坐在酒吧喝酒,眉飞­色­舞地和人民瞎侃,许逊和汪若海也在那家宾馆里玩,换了一大堆钢崩儿在门厅的电子游戏机前大战外星人,得了手便互相嘿嘿乐,唯独不见你和高晋。后来我一人上楼去,在顶层客房走廊看见高晋拎着一只带密码锁的皮箱从一个房间轻手轻脚出来,看到我便怔住,我刚想和他打招呼,他理也没理,我便从楼梯下去了——没走电梯。我下楼后想找许逊、汪若海,他们也不见了,唯有高洋仍在那儿不歇气儿地神聊。我回到咱们住的宾馆,许逊、汪若海早回来了,正在房间里傻乐,也不知乐什么呢。高晋过了很久一直到半夜才和高洋一前一后回来,我听见他们在他们的房间里还滴嘀咕咕说了半天话。”

“我呢?那天晚上你没看见我吗?”

“看见了,你一直呆在你的房间里,我想去找你,汪若海不让,说你在房里‘有事’。我以为你是和夏红在一起,还去推了次门。门没锁,一推就开了,我看一眼吓得立刻带上门跑回来了。”

“我在­干­嘛?”

“你在哭,房里还有一个女人,不过不是夏红,那女的我没见过。”

“我在哭?”

“是的,你哭得很厉害。当时屋里很暗,拉着窗帘开着一盏台灯。你边哭边说,说什么我没听清,当时我们都知道你在谈恋爱,为这事儿我们没少在背后取笑你。”

我取出照片:“是她吗?”

“不,”乔乔把照片还给我,“那女的我没见过。”

“那么,这女的你见过了?”

“是的。”乔乔说,“她不和我们住在一起,但有时吃饭能遇见她。”

“她,照片上这个女的是不是叫刘炎?”

“不,”乔乔哦吟片刻说,“她不是刘炎。”

“谁是刘炎?”

我看着乔乔,乔乔也看着我。

“她不叫刘炎。”

“她叫什么?”

“不知道。”乔乔摇摇头。

我垂头看着照片出神,照片上的女子无动无衷。

“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那以后不久,你就走了,离开我们先走了,他们说你是和你的‘情儿’一起走的。”

“我先走?不是高洋先走?那咱们最后一次吃饭是怎么回事?”

“那件事咱们都搞错了。”乔乔说,“关于最后一次吃饭咱们互相说的不是一回事,那是两次,在同一个酒家的两次送别宴。第一次送你八个人,第二次送高洋七个人没你,所以谁也不记得你跟谁走,以为你和高洋走了。其实那次饭后和高洋一起走后再也没露面的是那个穿条格衬衫的人。你根本不在那次的饭桌上,那时你大概已经回到北京了,你不但不是最后一个见到高洋的人反而是最先和他分手的,如果你没有又折到昆明去的话。”

“如果我折到昆明去的话,你在昆明就会看到三个人。你记不记得那个穿条格衬衫的人叫什么名字?”

“姓冯,叫冯小刚。”乔乔吐字清楚地说。

“你没在旅馆登记簿上看到这个名字?”

“没有,如果看到我会有印象的。”

“他是哪儿的你不知道吧——这冯小刚?”

“不知道。听口音是北京口音,但我从没见过他。我记住他是因为他和电视艺术中心的一个美工同名,那个冯小刚经常客串越南军官犯罪分子什么的——长得也像。”

“走了”。我站起来,“顺便问一问,你听说过‘五粮液’吗?”

“没有。”乔乔眨眨眼说。

我笑:“我说的是酒。”

乔乔也笑:“你又开玩笑了。”

“你女儿,”我走到门口,回过头说,“像你。”

乔乔掩饰不住自豪地笑:“别怪汪若海,其实他也是老实人,让人当枪使,要不也不会蹲那么多年。”

那天夜里百姗家灯火通明人影倏晃,我一进胡同口就看见夜空中那一排明亮的窗户像是有很多人在里面狂舞或翻箱倒柜。

我走进楼道也听见上面嘈乱的人声和纷乱的音乐,但当我敲门时这一切就蓦地消逝了,屋里只有李江云一个人,一切物品井然有序原封未动。李江云冲我笑,笑得很动人。她说她在等我,既然我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她也就该走了。我说你不能走,今晚不行,今晚我需要和人在一起,今晚我心情寂寞。这时那声音并没有完全消逝,只是微弱了仍滞留在这套房子的各个角落,只要我们闭上嘴不说话,便稠稠地飘动起来,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的人用不同的音频窃窃私语时,爽朗笑时,而哭泣夹杂着时断时续的音乐,椅子倒地的咕咚声和火柴擦磷纸的嘶啦声以及瓷器相碰的丁当声,开门关门脚步走路水龙头流水等等就像一盘录下某年某月某间房内发生过的一切的录音带正在转动。

我边脱衣服边对李江云说这是一间有记忆的房屋对不对?这间屋里发生过什么凄侧感人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们现在哪里?李江云说主人公们已忘了自己来过这间屋子,那记忆只存在这间屋子的砖缝里了。每逢天­阴­或有大风会有一些回声。我脱光膀子簌簌发抖地问李江云那时我在哪儿那时你在哪儿。那时你在天空那时我在沼泽。李江云说,忘了吗那时碧天如洗一览无余你我都无­色­透明。想起来了我笑着说,轻风吹过我的脸,你我紧挨在一起沉甸甸地弯下腰,田野金黄,你我吸天地之雨露日月之­精­华在同一个麦穗上分孽,随后分头脱粒分头装袋分头磨面分头吃下分头循环分头分泌——敢情咱们原来是熟人。我过去拉李江云,既然熟门熟路那也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李江云任我拉着手就是不起身:我可真是引狼入室。李江云笑问,难道真的在劫难逃?我掉头爬上床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对李江云说:“放心,我有艾滋病,不会昧着良心传播的。”

“你倒也配。”李江云笑着说,“那是洋人的长技。”

“我们坐一宿吧。”我郑重地建议。

“那倒用不着。”李江云笑,“戒烟不在吃不吃戒烟糖。”

李江云大方地脱衣服,灯下我看到她紧身穿着一件暗红­色­的毛衣,随之,灯熄了,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被月光透­射­现出剔透的花纹图案。

出于礼貌,就寝后我把手轻轻搭过去。她握了握我的手然后推开:“谢谢。”

“和蛇呆在笼子里就这劲儿吧?”我裹紧被筒小声嘟哝。

一只冰凉的脚伸进我被筒,我一哆嗦,另一只脚也伸了进来。这只脚同样冰凉。

当我们的喘息都平稳、均匀了后,我听见一种近似箫的音­色­的长笛声远远传来,随着风向的变换忽强忽弱,慢漫渗进屋内停在窗上幽幽地萦回不已。那些声音又回来了,像一根根弦接连绷断,铮然作响后在寂静中余音袅袅。

我好象在酣睡,又好象从床上坐了起来,循声赤脚走到外屋。外屋仍是灯光雪亮,一个脸上有鲜红蝴蝶斑的女子在那里打电话。她一遍遍拨着号盘举着话筒长时间地等待对方接电话,嘟——嘟——的电话音在整套房子里回荡,那节奏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心脏在我耳边跳动。我好像并没有开口同她说话。她也没看我一眼,但不知怎么就像是有人在说话。我似乎知道她是在给一男人打电话,那是她从前的男友留下来的一个号码,她很久以来就一直在夜里拨这个号码,却总是通了没人接。房间里有个声音老在说着一句话,那句话像是我对那女人说的又像是那女人对我说的。那声音不断重复这句话,瓮声瓮气,愈来愈扩大,仿佛有一张巨大的脸对着麦克风正念着,唱针不走了唱盘在原位一圈圈地转着。我回到了卧室又像是仍在明亮的外屋站着,那女人仍在等人接电话,那声音仍在屋内回荡。我躺在李江云身边睡着,室内晦暗,那个女人站在床边看我,脸上的蝴蝶斑就是黑暗中也十分鲜红。

她躺到了我和李江云之间,我想赶她走又似乎无动于衷。她把手伸向我的脸,我看着那张开的手掌一点点逼近,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握住那只手。那只手从小臂那儿断开了像胶粘的假手从原断裂处脱开了。那个声音仍在无休止地重复着那句单调的话,直到天明我从床上醒来那女人那断手那声音才一起倏然而逝。

阳光充满室内,李江云已不知去向,我独自躺在床上想着那句话,梦境已模糊,但这句话格外清晰:“在你身上有一种我熟悉的东西。”

我起身走到外屋,百姗卧室的门紧紧关着,我推了推,门是锁着的。

那天,我盘腿坐在床上哭了很久,鼻涕一把泪一把。

十三

“瘸子说,刘炎的样子已经变了,他完全是凭直觉一把蓐住了她,蓐住了才打量,要不是咱们刚找过他很可能对脸走过去认不出来。”

我和刘会元在街上匆匆地走,阳光照在路边公园的冰面上水琳淋。一些滑冰的人在水淋浴的冰面上战战兢兢地滑,象一群没大人领着的蹒跚学步的孩子。今年暖冬,时常听说有滑冰者掉进冰窟窿。

“瘸子也够能耐的,他要再不瘸非成了­精­。”

“他要不瘸那天理不容。”我笑着说,“我倒非常关心他是不是被彻底打残废了。”

“你认为刘炎会不会还记得那些事?她若也像你一样全忘了那就有好戏了。”

“那我就找一个最近的茅坑,一头扎进去——我还活么劲。”

“你真的,嗯,‘耐’过她?”刘会元瞧着我笑。“一想到你居然还有过这种经历我就觉得有意思。”

“咱们不含糊,”我兴冲冲地往前走,“当年咱们也轰轰烈烈过。”

我一进瘸子的窝就发觉中了圈套。屋里有很多人,都象在等我。瘸子十分得意,小脸光溜溜的没留下受过荼毒的痕迹,笑着说:

“哥们儿你们那天忒不仗义了。”

一个相当面熟的男子站了起来,我看到这屋人里没有刘炎。

“可惜你们没看见我怎么抽那胖厮的。”瘸子笑说,“打得那惨,真是惨不忍睹。”

“人在哪儿呢?”刘会元还问。我已经认出这男子就是曾在街上嶷过我的那个穿黑皮大衣的人——黑皮大衣就扔在沙发上。

“人在哪儿呢?”瘸子笑眯眯地问黑皮大衣。然后又对我们说:“他知道。”

黑皮大衣笑着说:“你找她,她也正在找你,我看你们谁也别费劲了,我全替你们办了。”

“瘸子,”我冲瘸子点头。“咱们这辈子还见呢。”

“不见了,”瘸子冲我摆着手,“见不着了。”

“怎么回事?”刘会元冲瘸子嚷,“我们来这儿可不是看糙爷们儿的。”

“没咱们的事。”瘸子拉着刘会元,“咱们到那屋去,给你看看瘸爷心爱的东西。”

“躲开,别拽我。”刘会元甩了瘸子一个翘趄。

这时,坐在一边两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噌地站了起来。一看他们,我笑了,这两汉子坐着十分唬人,上身宽大,但一站起来却只到我膈肢窝,一个O型腿一个X型腿。很快,我就不笑了,这两汉子各抽出一把垫在ρi股底下的刀,那刀恨不得比他们俩都个儿高,那是日本兵在二次世界大战时步枪上用的“三八”刺刀,一把顶住我腰眼一把顶住刘会元,我纳闷地说:

“什么时候警察也都带叉子了。”

“警察?”黑皮大衣怔了一下说,“别打岔,这会儿你就是按快门警察也来不了。”

“别用劲儿别用劲儿。”我仰弓着身子往前走,不满地说,“尖儿都扎着­肉­儿了。”我对黑皮大衣说,“你管管他们,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不带上刑的。”

“讲理?讲理就好,我这人一向喜欢讲理,咱又不是粗人。”

黑皮大衣对他手下的汉子说,“悠着点,这是咱的客人。”

“我没用劲。”汉子在我身后分辨。

“你得想着他比你个高,你没用劲他已经透了。”黑皮大衣白了汉子一眼,又满脸是笑地对我说,“坐吧,既然和和气气。那咱们都和和气气的。”

汉子们都收了刀,继续站在一旁。

我坐下,看了一眼那两个汉子又忍不住想笑,那刺刀竟可以象指挥刀一样被他们双手扶柄杵地站着。

“你怎么净用的是这种人?”我问黑皮大衣。“漂亮点的流氓没有?”

黑皮大衣脸刷地红了,挥挥手,对那两个汉子说:“你们到那屋去吧。”

“走走,咱们也走。”瘸子拉着刘会元跟着凶神恶煞的汉子们进了里屋。

“这都是瘸子的哥们儿,”汉子们走后,黑皮大衣对我说,“我也觉得特不体面。”

我低头闷了会儿,想装作特内行,又不知道黑话该怎么说,半天,才说,“你们哪部分的?”

黑皮大衣一抱拳:“高高山上一头牛。”

我久久瞅着他,迟疑地说:“两个凡是三棵树!”

黑皮大衣也楞了,半天回不过味儿,末了说:“你辈份比我高。”我得意地笑了。

“那我就得罪了。”

“得罪吧,没关系。”我好脾气地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舞刀弄枪的,成立义和团呀?”

“既然都是组织的人,我也跟你明说吧。”黑皮大衣说,“其实我也说过她,别把人都想成坏人,老爷们儿怎么会昧你的钱?一时缺,借些,早晚会还,狠心也就是说说,中国人——哪个不仁义?”

“我借谁钱了?”

“不怪你。”黑皮大衣说,“你哪知道那姑娘认识我呀是吧?

你要知道了也不会这样。我就跟那姑娘说了,放心,方言,我们都是朋友,一句话。“

“那姑娘在哪儿呢?”我说,“她叫刘炎?”

“叫什么我还真说不上,你她叫什么呢?人名还不就是穿戴,高兴怎么换就怎么换,耳屎还叫耵聍呢,咱说的就是这事。”黑皮大衣把两手食指含进嘴里打了个极响的胡哨,一个姑娘从里屋出来。我感兴趣地看着她,这姑娘打扮的就像要去什么“风采美大赛”报名处。进了屋就东寻西嗅地转着眼珠找人。

“看来这记­性­不是我一人不好,”我对姑娘说。“别找了,你找的就是我。”

“你?”姑娘看着我,风­骚­地笑了,“别逗了。”

“怎么是逗?”我没言语,黑皮大衣先急了,“你找方言我们给你找来了。别害怕,是他,你就说是他,有我呐。”

“他怎么可能是方言?”姑娘上下打量着我,“方言怎么会是他?人家穿的可是英国‘快扒’。”

“真侮辱。”我笑着站起来,“那要不是我,我可就跟你没完了。”

“我什么时候借你的钱?”我走近问姑娘。

“错了。”黑皮大衣忙拦住我,“算了算了,这事错了。诳了她钱的是另一个人。”

“问清楚吧。”我推开黑皮大衣,“我不想把这姑娘怎么,就想问问。我还真没觉得这姑娘斑谰。”

“错了还有什么可问的?”黑皮大衣又挡住我,“问我。”

“没你的事。”我说,“是那个方言的事,我想打听打听。这事怪有意思的,还有一个方言,是吧,款姐儿?”

我让黑皮坐下,微笑着,听听故事。“这事我比你感兴趣,”

我对姑娘说,“那个方言也欠我一笔钱。”

“我是在友谊商店门口认识方言的。”姑娘讲。“那个方言又高又胖小平头戴副黑框眼镜,她把他当日本人了。她对他用日语说希望跟他兑换些日元外汇券或他身上有的其它什么,总而言之用她的特产换他的特产。他对姑娘用汉语说跟我讲中国话,我听得你讲日语我反而懵懂,总而言之装的像个大尾巴狼。我把他当成日本的中国油子了,姑娘惭愧地说他叫我跟他一起坐出租车走,我答应了。他说他叫方言太郎。

这个方言太郎自称是一半一半,父本中国母本东洋。所以日本中国的猫匿全知道,满口的北京土话连我都听着不明白,没两下子就被他哨晕了。姑娘跟他坐饭店泡酒吧进宾馆客房该­干­的全没省略,发现这位即便不是日本人也是个地地道道的国际“大款”,出手大方服装考究贴身总是一百二十支纱的高级条格衬衫。

“他很古怪从来不在一个饭店住一夜以上,象个不停跋涉的旅人却又漫无目的,从未见他办过什么正经事和什么人接触,只是终日东游西逛。他不喝酒,烟抽得很凶,到任何地方都是贴边走贴边坐不停地觑视周围的人。有一次他在睡觉,我阉着没事戴他放在桌上的眼镜玩,发现这是一架平光镜,可他鼻侧已经深深留下了镜架的印迹。他对北京很熟,有时风大天寒,他就叫上一辆出租车在城里转,指点司机穿各种各样的小胡同在一个地方停下来看很长时间行人,那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居民区而他看的却是那么专注默不作语,甚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看我。想起码有一次他眼里有泪水,他告诉我,这都是他父亲过去住过的地方。

“有一次我午睡起来发觉他不在,便自己下楼去饭店商店区逛,路过一个酒吧时看见他和一个男人坐在一起。我逛了一圈回来时,他们仍坐在一起。我从他身后走近他们,坐到他们邻桌想听听他们谈什么。他们却很长时间一句话不说,就那么坐着。我不知道这男人是他什么人,显然这男人常来这家饭店,所有服务员都认识他而且毕恭毕敬。我想他也一定很有钱。

“我离开酒吧走出很远回了一下头,发现方言太郎隔着玻璃幕墙盯着我,他的目光很冷漠。

“隔了不久,我又接了一个电话,是个男人打的,问了句‘方言么?’我刚说‘不是。’对方就把电话挂了。方言对我接了他的电话表现出的不可思议的暴怒令我很吃惊。那之后的一分发生夜,我醒来发现他不在了,我没在意又睡了过去。早晨,我起来发现他走了,卷了我所有值钱的东西走了,连房钱都没结。我特愤怒”。姑娘瞪圆了眼睛瞧着我们说。我嘿嘿地笑,“我倒觉得方言太郎比较­棒­。”

“没这么卑鄙的。”姑娘白我一眼,“中国人都­干­不出这种事。”

“后来呢?”我笑着问。

“没后来了。”姑娘说,“我还能怎么着,只好赶紧溜吧!他倒还客气没把我衣服也卷走。”

“到底没人付房钱。”

“我已经受损失了。”姑娘讨好地冲我笑,“其实我也想过,他用的是假名,方言可能不是他的名字。有一次我和他在大街上走,路边有人叫方言,他吓得头也不敢回,虽说没跑也着实竞走了一阵子。当时我以为他不愿被过去的熟人碰见。那会儿我已怀疑他不是日本人了,现在想来那人叫的一定是你,你当时大概也正在街上走。”

“我觉得,”黑皮大衣对我说,“这个方言没准是你的熟人,你认识他,要不他­干­吗不叫我的名字。”

“这很难说。”我正儿八经地说,“谁不喜欢有个响亮的名字。我这个姓氏一度很显赫,鄙人祖上很出了些名臣,就是当今内阁也有鄙人同族人在任‘行走’。”

我走到里屋去叫刘会元。刘会元正坐在那两个执刀的粗坯中间推心置腹地对他们说:

“这事要放在从前,你们这么­干­我决不答应。”

十四

这地方一片漆黑寂无声息,我还以为我进了一座空房子,接着一道白光掠过,瞬间照亮了挤挤挨挨的人头,厅内变成雾状的桔红­色­,音乐滚滚而来,人群涌动起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在人头上四溢滞留。“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

我撅着ρi股高抬腿一跳一蹦地钻进人群,在每个姑娘的脸上打量察看。我转到一个醉酒般摇摇摆摆原地抽筋的姑娘面前围着她跳跃像鸽子围着­鸡­盘旋。

“谭丽,谭丽。”我大声叫她,“睁眼看看我,还认识我不?”

姑娘睁开眼,慵懒地瞅我,又闭上继续摇头摆尾。

“我是方言,跟沙青特好的那个,想起来了?”

姑娘又睁开眼。旋即闭上,点点头。

“沙青在哪儿?我要找她,找她有事。”我四处环顾,跳着,踢着腿,不时踢在自己ρi股上,“这他妈曲子这么长,咱们到外边说去。”

我扶着晕乎乎的姑娘分开人群往外走,一路仍晃着头颠着脚。

来到舞场外头,我松开姑娘,震耳欲聋的音响弱了些,舞场内变成一片雾状的海蓝。

“我是方言,你把沙青的地址告诉我。”

姑娘大汗淋漓,呆滞地瞧着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我对着她脸说个不停。

三个瘦瘦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围住我好几只手推­操­着我:“你­干­吗?”

“不­干­吗?”我保护着自己,“就问她个人问完就走。”

“问什么,有什么可问的?”三个人开始动手打我,往外打。

我一边护着头招架着,一边退着说:“别打别打,我这就走——谭丽,沙青住哪儿?”

“走吧,甭理丫的,咱们跳舞去。”一个男的腾出手带着谭丽往回走。

谭丽怔怔地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喊:“拉索发米来多。”

“音乐学院?”我肚子上挨不一拳一下岔了气,但我猫腰时明日了过来:电话号码。

“他穿得比你整洁多了。”

我和沙青站在大栅栏的环形电影馆里。这是个球型建筑,游艺­性­质。每天不停地在一百八十度宽的银幕上放两部表现飞翔和疾驶的短片,买一张票进去可以无休止地看下去。沙青是个娇小的姑娘,光­嫩­的脸上没有丝毫被做旧的痕迹。她对我贸然打电话相约十分警惕,坚持不肯在私下场合见我,我们就约在了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弯形馆内一无所有空空荡荡,只在地中间横设一栏杆,看电影的人大都散站在后壁,唯我二人和几个孩子倚栏而立。

我们是在北京飞广州的飞机上认识的,我们邻座。那是春天,我为出版社组稿。他说他是作家,语调低沉有半音阶,面目矜持有儒者风度。他说他写过《春之眼》《铃之闪》和《活动变人形》毫无愧­色­心地坦然眼中流露谦逊之光。我说久仰!书我都看过,不但看过,还编过其中一本。你胖了也长个了连眼镜片也薄了,是我没认出你,还是你换了砂型。他扬着脸从容地说是你没认出我,那个当了官的是假的,真人比他要胖象我这样。他始终不笑,谈学运谈流放谈写作,虽不夫云山雾沼却也有板有眼。我简直被他感动了。我从没见过这么硬吹硬侃被戳穿了仍不改弦更张,这非得有点不屈不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二杆子作风。沙青说她从起飞到落地二个半小时楞是被这个又高又胖戴墨镜西服内衬条格杉的方言侃了下来。沙青和他步出机场接沙青的人没到或是没走出来,她和方言乘上他叫的计程车去了市里。在一个大饭店分头开了房间。沙青很烦躁而他很惬意。他请她吃饭洗蒸汽玩地滚球打台球。他像回到家一样自在熟悉各种玩乐技巧:

台球一口气能打上百分将台面打得稀稀落落;那悠闲那从容十足一个终日借此消磨时光的老手。他坚持说舆是作家,“我和他们没有质的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写我不写。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随便举他们某个人的作品说明身份实在无可无不可。”他说他喜欢沙青,他这么说并无畏亵之意。沙青说他喜欢我的意思是喜欢我的声音,在异域听乡音令他有莫大欣愉。像我这种职业的人你知道总是要四处跑的,久而久之南北荟萃人如轻絮反认他乡是故乡。他这么说根本不像刚从北京离开,听上去有些古怪颇似造作之语,否巴便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和他坐了半日也觉无聊,况有正事在身抽暇给接我的出版社打了个电话。对方正急得叫苦连天没接着人,生怕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遇见什么坏人被人拐走没法交待。接到电话喜出望外叮嘱她原地别动这边立刻派车去接。接来了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一进饭店大厅就四处寻觅,看到沙青和他坐在一起走过来连连握沙青手催促她马上走,警觉地打量这衣冠楚楚的男人。他们的态度不太友好不太礼貌。后来他们也说了他们认定他不是好人心怀叵测,但他毫无局促毫不理会坦坦地坐在那吸烟连站也没站起来。当我向他特别时他也只是点点头眼睛立刻看向别处其冷淡客套就像他从来没见过你也没跟你说过半天话。

那天我和当地出版社的一个男编缉去饮早茶。他是个刚分来的大学生,对我很好也很机智。这几天都是他陪我跑,我们相处甚洽。你知道他对我的好意已经带点浪漫­色­彩了。在这个豪华餐厅比比皆是的城市,我们去的那个餐厅并不特别有名,按当地标准也只是中档。顾客大都是附近居民,我们也是顺脚,那个餐厅就在出版社街对面。那天早晨已经很燥热,阳光透过梧桐树繁茂宽大的叶子斑斑点点洒在湿漉漉的马路上,路边有条暗绿­色­的河,上面飘着厚厚的浮萍团叶相联,临河便道上有滑溜溜的青苔,快慢车道之间和餐厅窗外以及河对岸的居民区屋前房后到处可见芭蕉铁树鱼尾葵,白雾缭绕在绿­色­植物丛间。我一直想给方言打个电话问候一下,我总觉得应该这么做即便是萍水相逢;我也的确打了,可他住的房间换了人。我心里总惦记着这事,不知他在哪里闲坐。

餐厅里熙熙攘攘。人们在吃在喝在聊天。我看着各种随意端取的玲胧剔透的糯米和­肉­类制作的早茶点心欣喜暗生,什么都要尝一点,样样感到可口,那个本地籍的同伴也因此十分自豪。我正在吃一种闻所未闻的虾饺,看着另一种闻所未闻的透明马蹄糕。注意到了人丛中的一张脸,一张没戴眼镜的胖脸,他正在吃一根小巧的油条。我觉得他跟周围摇着扇子穿着汗衫趿着拖鞋的本地食客毫无二致,一杯茶二件点心一副闲适的神态。我想周围有些人还认识他,他们在用广东话聊天,他不但会意报之微笑还间或用广东话Сhā上一句。我在他脸转向这边时朝他微笑,指着旁边的一张空位叫他过来。

他戴上眼镜走了过来坐下什么也不吃,发现我有个伴后对那个男孩子十分客气,客气得有些谦卑。我和他聊天打趣问他近日动向,他什么也不讲只是微笑。老气横秋地和那个男孩谈工作谈辛苦,两个人谈的很累。男孩明显在敷衍他,我想他也感觉得出来。但仍不卑不亢锲而不舍。男孩听我说他是作家后很说了些刻薄话,貌似调侃实含讥诮并做出种种与我亲密状。

他告辞了,颇为得体地告辞了。说他要去赶飞机,在餐厅外的路边叫了一辆计程车还回过头来向我们招手。我们在街道上急剧地拐弯,背着书包的儿童在前面过马路,我们从他们身边危险地擦过,街边鲜花店水果店一片艳丽,首饰店的珠宝光华熠耀。男孩告诉我他决非去赶飞机肯定是乘车到哪个公园湖边坐上半日,然后再叫一辆计程车在城市里绕上个大弯,悄悄回到他在这儿附近的寓所。他见过多次在早晨散步和黄昏纳凉的人群中,因他总穿着条格衬衫而有印象。这人是个骗子,百无聊赖拈花惹草的骗子。他的一口洋泾浜广东话一听就是外地人。男孩谆谆告诫我,大凡栖在这个城市的北佬十有八九不是好鸟。我嘴上唯唯诺诺脸上很乖很驯顺,心里说弟弟:你不必把你的生活经验加诸于我。

我始终没告诉那个男孩,我和他又见了一面。那是我临走前一天的傍晚,我在晚风中散步怀着憧憬,他迎面而来。实情可能正如那男孩听言他住在附近,可我仍感到欣慰感到愉悦。我喜欢和他再三邂逅。我们并排走。我告诉他那男孩的看法,似乎在他面前我什么都肯说。他说那男孩说的是对的。

任何事情总有它规律­性­的东西可循,人也一样,陈腐俗套也往往一语中的。他说但是一颗鞭炮不可能无穷尽地响下去,山崩地裂之后便是无害的了,即便鞭炮不甘也无余勇可贾。他自称是个“幸存者”,是一朵纸屑,被火药熏黑的纸屑、远远炸飞的纸屑。他对我谈起燃放鞭炮前的兴奋和期待以及巨响过后的寂静……

街市昏暗,人车如织。我看到那三个警察在人流中迎面缓缓而来,交臂、错肩、走过——我戴着口罩象从碉堡的炮眼向外张望。许逊和乔乔走过来,走过去;瘸子和黑皮大衣走过来,走过去;李奎东、汪若海、吴胖子和刘会元一一从我面前走过。我简直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我想我还会依次遇到张莉、金燕、胖姑娘和每个我认识的人。沙青在我身旁咬着­唇­默默地走,蓦地也掉过头顺着大家走过的方向走了——她看到胖姑娘后面的谭丽。我孤单一人向前走去,看到高晋,看到夏红、新郎新娘、糙汉壮汉、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形形­色­­色­男男女女等。我走到一个街口,人稀少了,路口的店铺都上了板,路灯幽亮,一片空旷。塞得满满的果皮箱口不时被风吹落一张纸屑在街道上打着滚儿地走一阵停一阵。

一个人穿着大衣迈下马路走过来,走过路灯时我看清了他的脸,是高洋。后面又有一个人大步追了上来,从军装式样上我认出是卓越。他们毫不停顿地走,消逝在黑夜中。我立在街口等着,一个高个苗条穿着华贵的女人踽踽独行慢慢走到路灯下,是刘炎,像照片上那样垂着眼皮面无表情。我小剩地叫她,她缓缓地转过脸,抬起眼,走过来,诧异地辨认我,当她抬起眼时我认出了她。

“你在这儿­干­什么?”李江云问我。

“我在等人。”我看着四周说,“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么晚了等谁?”李江云回头往黑暗的街道上看,继而露出微笑,“不是等我吧?”

“你从哪儿来?”

“你到哪儿去?”李江云挽着我转身往回走,“回去吧,你等的人不会来了。”

她的手紧紧有力地攥着我的胳膊,我挣扎着扭头往回看:

“就差一个了。”

街道上空空荡荡,那个人没有出现,连影儿也没有。

“已经过去了。”李江云再次拖着我往前走,“你等的人已经过去了。”

十五

“你这是犯罪呀。”

“犯罪就犯罪吧。”

“你不能再等会儿吗?让我喘口气,就这么下车伊始?”

“我不想跟你多说话,但凡一说话就不定被你岔到哪儿去了,我们说的够多的了。”

“让我自己来让我自己来,你慢点,你把这个都扯坏了,这儿还有个暗扣,这种机关就是专门设计用来防范你这种人的。”

“我看我们就免了那些繁文褥节,单纯一些吧。”“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锦上添花的本领。”

“我这人,嗯,不能分心。如果过分沉醉于手段,最后总把目的忘了……别动,现在很关键。”

“怎么样?差强人意志吧?你­干­吗还睁着眼睛,这么看着我,就像这件事和你没关似的。”

“你不觉得你话太多了吗?你总是一向在这种时候唠叨个没完吗?”

“我怕你紧张,和你说说话可以使你松弛一些。”

“你这几天,事儿跑的怎么样了?”

“有些进展但离见分晓还早。”

“那么,你对你过去的事有了一些了解了?”

“是的,这种了解是很激动人心的,你应该感到荣幸,要知道你是在和一个非同寻常的人打交道。”

“你过去是什么样儿?”

“据说,从种种迹象看,我过去是一个很有些无情的匪徒。”

“你有那么­精­彩吗?我看不出来。”

“是呵,经过这么多年,我看上去是很普通了。”

“跟我讲讲你过去的事,那人真是你杀的?”

“我不愿讲过去的事,那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我很满足目前的生活。人总不能一辈子疯疯颠颠,年轻的时候该闯该打可以闹些事情也算痛快过,上了年纪就安安静静地修身养­性­颐养天年了。”

“这话听着倒像是饱经沧桑的人说的。”

“我是饱经沧桑。想当年,我们一群朋友从部队刚复员,那真是风华正茂,­精­力正旺盛,没不想­干­的事,没不敢­干­的事,那才回国家的主人呢。想爱就爱,想祸害就祸害,谁也拦不住。也就是没赶上好时候,落草为寇了;退几十年,哥儿几个也割据了……睡着啦?怎么不吭声了?”

“嗯,我都睡了一觉,你抒情把我抒迷糊了。”

“­精­神点,我就怕你睡着,所以才说个没完。那会儿我可不像现在,受了气也就忍了:挨了耳光还得冲人笑显得宽厚不计较。那会儿,嘁,一个眼神不对,菜刀就上去了,没客气;哥们儿犯着了,该急该拼也照样儿。”

“你觉得有意思吗?”

“什么?怎么没意思?咱这儿唠着磕儿动弹着哪儿都不闲着,身心多愉快。”

“我给你划块特区吧。”

“别动别动。”

灯亮了,我和李江云都坐了起来,倚在床头,李江云打量着我。

“别,别,别假装特激|情,特陶醉。”

“我很惭愧,我的颠峰时期已经过去了;过去别人在事后总是极为幸福,意犹未尽。”

“别难过。”李江云抚摸着我说,“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也不能一辈子独占鳌头,谁都有完的那一天。你已经活得很有点豪杰的味道了,不是杀过人就是­奸­过人,占上哪条都够人尊敬的,都算没白活。瞧瞧别人,有杀人比你杀得多的,好人不比你­奸­的少的,现在不也都安分随时地打着大极拳,跳着‘的士高’,小酒喝着小觉睡着,冷眼看上去也就是糟老头子一个。拿出点末路英雄的劲儿。”

“可我手脚还利索,我还想有所作为。”

“可以啦,都让你一个人‘作为’,别人不全闲着了?‘作为’就像一块蛋糕,一人一块还有很多轮不上的,吃了还去切那就算多吃多占了。”

“你的意思我这辈子这么着就算交待了?再活也是瞎活?

看来这人要不是我杀的我还冤了。“

李江云瞅着我,一笑。

我看着,半天,“唉”地叹出一口长气。

“别别,你可别叹气,我见不得别人叹气。”

我看着李江云,不再叹气,只是看着她。

“怎么啦?”李江云笑着问,“­干­吗这么看我?”

“咱们还有没有正经的?”我问李江云,“咱俩,你我之间还能不能谈点推心置腹的话?”

“你别急呀。”李江云抚慰我,“别急别急,当然可以,你想说什么就说,我听着呢。”

“要是连咱们俩都什么也不能说了。”我说,“那我就再没人可以说了。”

“说吧。”李江云严肃起来,坐正。“我不笑了。”

“我……”我吭哧半天,涨红脸,垂下头。“算了,也没什么可说的,说出来也怪没劲的。”

“那就睡吧,想起来再说。”

李江云躺下,我也躺下,我欠身问李江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特坏特无耻?”

“说老实话,”李江云睁开眼,“没有。说老实话,你还够不上坏,我深知坏的含义。”

“真的?”

“真的。”

“我要说我听了感动,你­肉­麻吗?”

“­肉­麻,”李江云闭着眼微笑说,“睡吧,你的灵魂也该安息了。”

李江云已经熟睡,我却仍然毫无睡意。我下了床,巨大的黑影伴随着我在屋里移动,我点起一支烟闭眼遐想,无边的黑暗中慢慢渗透出其它颜­色­,组成一个个斑斓晦暗的画面:

我在残阳如血的群山间行驶,越驶越远,一个人影被另一个人影从山脊上推下去,飞舞的胳膊晃抖,倾斜的身躯交错,踢起的腿久久印显在嫣红的暮­色­中;我在铺着猩红地毯笼罩着赭黄光线的走廊上蹑手蹑脚地走,拎着一只别人的皮箱,条格衬衫在楼梯拐角露出,这时高洋拎只皮箱从走廊另端蹑手蹑脚走来像我镜中影象;刘炎紧挨着我,浓郁的香水味在车内扩散,夜­色­中空荡的街道退去一条又展现一条,每一个街口都放­射­状地伸出去无数条黑黝黝的街道,商店一排排不锈钢门帘泛着光泽。这一切既清晰又虚浮,我无法分辨哪些是确有其事,哪些仅仅是想像。我们踹开胡同里一座四合院的门手,端着无形的冲锋枪,嘴里发出“哒哒”的声响向院里扫­射­;我们拖着少年的高洋走过柳枝飘拂的树下用绳子将他绑在树上挥舞着柳枝抽打,挨打的和抽打的都咧着嘴笑;少年高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脸­色­苍白,卓越含了一口水向他脸上喷去,他倏地坐起。这是我们小时候常玩的一种杀人游戏,几个人扮凶手,其余的人扮官兵,给凶手几分钟的时间四处藏匿,然后官兵出动追捕。尽管官兵享有逮着凶手后严刑拷打的权力,但所有人都争当凶手,因为凶手在逃跑时可以捉弄大家,被俘后又有表演的权利,尽可不屈不挠是游戏中最出风头最有创造­性­的人物。凶手无一例外地被我们演成好汉。

我把刘炎的照片拿出来放在桌上,光滑的照片在台灯的光晕中泛着光,斑斑驳驳更加模糊,人脸象是深陷进雾中。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些陈旧的片断往事:我踩着厚厚的积雪吱吱作响地在小胡同里走,前面有一家门脸挂棉帘子不时冒出缕缕热气的小吃店,从气窗伸出的铁皮烟筒挂着罐头盒淌着焦黑的煤烟油……我坐在铺着白塑料布的方桌旁吃可可馅元宵又香又软,身后背的装着冰鞋的大书包老是滑到前面;灯光昏暗的冰场上人们密密麻麻地无声地滑着,冰刀磕冰清脆响亮,我在暗处芦席围墙边跌跌撞撞地滑,脚下捧着蒜冲到一个人怀里,那人稳稳地将我托住,我们扬脸笑;松树上落满雪,我眯着眼笑盈盈地站着,照相机的闪光灯耀眼地闪着,耳畔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处有朱红的宫墙和黄琉璃瓦吻兽的飞檐;我们在厅柱上挂着木刻楹联的酒楼上吃鱼,临街窗下人来人往;不远处的河上戴毡帽的船夫脚蹬桨手扶舵划着乌蓬船穿过拱形石桥顺流而下,狗和女孩儿蹲在船舱旁,河对岸是一望无尽的金黄毯般的油菜花地;我们在山上宽敞的殿阁中吃菜嗑瓜子,雨似油滴断断续续,周围群峰如笔,白雾缭绕,山静林幽下有竹筏过江,人戴斗笠,山路石阶滑溜,竹林苍翠;我们互相搀扶,衣衫俱湿,峭岩上有红漆大字:浣心;我们卧床隔窗听雨,一个女声喃喃自语:“好像好像。”这一切都历历在目,声息俱存。但一看到照片上的脸又一切顿逝、推远、支离破碎,这女人始终融不进画面,连轮廓也格格不入和那臆想中的人形无法吻合,越端详越觉得陌生——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刘炎陌生。

窗外,风忽啸起,象有人在远处的夜空中打着唿哨,猫在暗处一声接一声凄厉地叫,乌鸦蹲踞树根默不作声,有个东西在活动,虽无形却神意可感。风猛地将窗吹开,窗帘狂舞。俄顷,门也一扇一扇打开,猛烈灌进来的风带着加倍响亮的哨音在各屋穿行,照片被吹落到地上。我站起来,看到李江云仍在熟睡,脸­色­苍白死人一般毫无声息。我走到外屋,通往楼道的门敞开着,冷风在我周围打转,很快使我变得冰凉。我感到那个东西就在屋内,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紫罗兰”香气。

那个东西移动了,气流产生变化。

“是你吗?”我小声问,向黑漆漆的楼道走去,“­干­吗不出来?”

我走出门,楼道里空空荡荡。我顺着楼梯下了楼,走到楼门口,四周一片寂静。我听到楼上门一扇一扇地关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十六

“你使我想起一个人。”

我们在一家餐馆吃午饭,餐馆里人很多,熙熙攘攘。李江云带了个风度潇酒的中年男人,他穿着考究的细呢大衣,每当我们视线相通时便露出微笑,这顿饭由他作东。

“经常听李江云说起你,所以很想见见你,听你聊聊。”

我客气地冲中年人笑笑,对李江云说:“早知道我就把角留着了。中药铺老缠着我没办法,他们说那方子里非要这味药,要不不治病。病人也老来我这儿跪着,非摘我的角泡酒喝。我只好锯给他们了。”

“神呵。”中年人笑着看着李江云说,“有意思。”他端详着我。“你和我认识的一个小伙子非常象,言谈、手势、表情都有很多共同的东西。他也总是喜欢和比他大的女人混,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又是你那老掉牙的爱情故事,你讲了快有八百遍了。”

“没关系。”我对李江云说,“谁聊都一样。”

“实际上我也只见过这个小伙子一面,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极深。”中年男人说。

“别以为这事里有他。”李江云说,“这其实是别人的事,他听说后便记了下来到处讲,就象他是当事人。”

“不完全是听说,宝贝儿。”中年人温存地看了李江云一眼,和蔼地对我笑,“这故事的女主人公一度和我很熟。我们是老同学,又一起去兵团,一起回城,现在仍时有联系。”

我看着李江云:“这不是李江云的故事吧?”

“我们不提她的名字吧?”中年人看着李江云说,“就说这事,不提具体人名,好不好?”

“你不会认识她的。”李江云说,“她已经有很多年音讯全无了——他说仍跟她有联系是那种为了显示自己重要的人常玩的手法。”

中年人微微地笑,并不介意,对我说:

“你尽可以把这个事当成天方夜潭。这的确是个很老很旧的故事,今天聊起来,纯粹是一种茶余饭后的闲话,与我们在座的都毫不相­干­。”

“对对,咱们只当是都没带脑袋来,只当谁都不是人;这儿也没有一个人,一片田野一地庄稼,农民在施肥,几个远道而来的苍蝇在这儿打转,嗡嗡一阵,庄稼该长该收全没关系。”

“你们俩那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劲儿大了。”李江云笑说。

“得这样,”我正儿八经对她说,“要不全不塌实。”

“她父亲是个很有名的语言学教授。”中年人说,“当年可说是名重一时,现在你们是不会听说过的,‘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他就自杀了和他的夫人。我说的这个女人当时还是个女孩子,当然很惨,无处栖身。后来,就是最近我们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据说这个弟弟正在找她,我想他也不会找出个结果。正像李江云所说,她已经音讯皆无很多年了。”

“就是见着了也未必认识。”李江云说。

“恐怕是这样。”中年人说,“当时不知道她还有个弟弟,只是看到她孤零一人,无依无靠,很可怜,于是我们就设法把她带到我们一起要去的兵团,本来她是不够格的。在东北兵团我们呆了八年,很艰苦,不必说了,我们都挺过来了。回了城,生活进入了正轨,大家都觉得熬出了头,有什么本事都可以施展了,苦尽甘来了,她却突然垮了,一直好好的也分了差强人意的工作,想考大学也有了机会,她突然垮了。当时大家都在忙,忙上学忙工作忙婚姻忙房子,谁也顾不上谁。我记得我们很多人记得她曾来找过我们,但大家都忙也顾不上细聊,简单说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后来她也就不来了。等大家忙完了都有了着落闲下来想聚聚再见面时她已经变了。先是和我们兵团一个最窝囊最不起眼的人姘居,姘了一段时间就跑到社会上去和各种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出人舞场饭店,打扮得像个交际花,喝酒抽烟,说话也变得粗俗下流,言谈不离饮食男女,别的一概不感兴趣。她本来是个天资很高的人,弹得一手好钢琴,会几门外语,舞跳得好,冰滑得更好,到头来这一切优秀秉赋全成了她卖弄风­骚­的资本。我想她堪称烂。有一次我碰到一个委琐不堪的瘸子说起她,那言词简直不堪入耳,连这种东西也没把她当人。”

“他很难过,你发觉没有?”李江云笑着对我说,“他本来对这个女人抱有很大期待。他是个懦弱、自卑的人,一直不敢把他对这个天仙的单恋表露出来,等他觉得自己资本雄厚了可以象贵族似地来一次优雅感人的求婚,却发现他的意中人已经一钱不值了,随便一个骗子、流氓都可以轻易地占有她。”

“这种老式的恋爱方式你们年轻人一定不屑吧?”中年人微笑地看着我,看得出来李江云的刻薄话丝毫不能刺伤他,“和你们比起来我们是显得顾虑重重、优柔寡断,这和我们成长的时代的影响有关。我们为个人追求时不像你们那么大胆、一无所有却勇气十足、我认为值就不措一切;我们考虑问题时更多的是注意到和整个方面的平衡。我们受教育一贯是把个人置于一种渺小的境地。这是我们的悲剧也是我们的习惯,很明白却无能为力。”

“这话我和李江云说过,”我说,“你不必把我和你们划成两代。”

“恐怕不划也是两代。”中年人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你念几年级?”

“噢,这么划分不科学。”

“别以为我是小瞧你,如果任我选择,我宁肯和你同龄以具有你的某些勇气。”

“没人拦你。”我转向李江云,“我们已圈养改为放牧。”

“这话说的就是年轻了。”中年人微笑,“拦我的东西很多,包括你,也会觉得拦你的东西会越来越多。我们还是回到故事上来吧。有一天,我们已经不再邀请那个女同学参加我们的聚会,她自己突然来了,带着一个年轻人,就是那个你使我想起的年轻人。”

“不是我吗?”我笑着说,“也许那个年轻人就是我。”

“不不,”中年人笑着说,“你们有相像的地方,但不是你,这点我很清楚,李江云也清楚,她也在场。”

“不是你。”李江云说,看着别处。

“他很漂亮,很英俊,穿着得体而不刺眼;很规矩很有礼貌,眼神中甚至时时带有一种怯意。你可以想像出我们对他的冷淡,我们几乎没一个人不认为他是那个女人的露水情夫;更糟糕地说我们甚至认为他是个面首,仗着小白脸在女人中厮混的那类玩艺儿。我们谁也不理他。有些女同学公开表示对她把他带到这几来的气愤。她不在乎,该说笑照常,甚至有意说一些刺耳的,今大家难堪的话,我们一致觉得她变得厚颜无耻了。他们俩始终被排斥于聚会的中心圈之外,女的有时还可以硬Сhā进去不顾周围人的白眼使自己成为谈话的中心,那小伙子却尴尬地可怜巴巴地一直坐在角落里端着一杯酒看着自己的鞋尖。我有点不忍,看上去他是那么老实毫无油滑之气因而显得无辜。我是聚会的主人,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们这些人无礼,于是便走了过去和他攀谈起来。”

“这一切我当时都看在眼里。”李江云对我说,“我认为他这个人伪善就伪善在这里,明明心里对人有不同看法,面上却装得热情。总想让人们都觉得他是个彬彬有礼的人,他谁也不想得罪。”

“我承认,”中年人笑着说,“有时我是有那么一点不分好恶的客气,但我认为是必要的。”中年人继续对我娓娓而谈,“他见我走来,在他身边坐下,便露出羞怯地微笑。我还记得他当时对我说:‘我很好,不用管我。’我问他认识我们那位女同学有多长时间了,他说不长‘才几天’。我问他有多大,他告诉了我大概才二十来岁。我问他从事什么工作,他腼腆地说他刚从部队复员‘还没工作’。这时他完全显露了他纯真的一面,简直象个老实的小姑娘。这从根本上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我甚至觉得是我们那位女士腐了他;可有些话我又不便明说,于是我笑着说,你可比我们那位女士小多了。这时他笑了,说了一番话,意思就是他喜欢比他大的女人,他对小姑娘没兴趣,他认为她们太不懂事,一旦她们懂了事也老了,‘那时我也就和她们一样老了。’他非常有趣非常率直。说到他的情人时,眼放异彩频频去看那边正在粗鲁调笑的那个女人。象真正陷入爱情的小伙子既激动又掩饰。他对我说,我们并不了解那位女人‘真正名贵价值永恒的钻石是经过琢磨之后的’。我问他是否真像他所想像的那样了解那个女人?‘拿钻石比拟高品位的女人并不贴切,我们习惯的倒是视女人如素缟’。我承认我说这话时含有一些卑鄙的暗示。我承认卑鄙。他脸红了,那个男孩子脸红了,他说他懂我说的意思,他全了解那个女人一点没对他隐瞒,他不在乎;‘别以为我是初涉社会的雏儿,关于女人我懂的也许比你还多点,这大概就是我们之间的分歧所在。’我很惭愧。他刚说完我就感到惭愧自然而然的惭愧。为了掩饰这点,我便问他是否打算和那个女人结婚。他诧异地看着我‘当然,否则我­干­吗要说那么多?’不过他又接着说,目前他还不打算结婚,他了解组成幸福需诸种因素缺一不可,而眼下他还不具备条件;‘我会设法的,瞧,我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幼稚吧?’他大笑,既险恶又可爱。我理解他指的是钱。我想这又是我和你们这代人的不同,你们绝少不切实际的浪漫。我问他怎么设法?‘有些事情说说很容易’。他说他会‘象宝石一样,无坚不摧’。我问他就不怕感情变质?他大笑说,‘不这样才会变质。谁见过风筝没线牵着会稳在空中?’我对他的话很震惊。”

“没什么可惊的。”我说,“他谈的都是实话。在我看来再也没有比这更合情合理的了。他考虑的很周到、很全面,这才说明他是认真的,只有逢场作戏的人才热衷爱情至上、用空洞的海誓山盟欺骗对方——没比这更不正派的了。”

“他对我提到宝石的事。”中年人看着我,“他多次在话中提到宝石,用宝石比喻女人,象征能力,使我感到宝石并不仅仅是他信子拈来的象征物,而是彼时他脑中心里萦回不去的具体物体,我们总是拿我们最倾倒的梦寐以求的东西来比喻其它。我们的谈话越深入我这种感觉也就越得到了证实。他不肯具体说他将如何‘设法’,我看得出他想说他要­干­的事令他很兴奋但又克制着自己不说,倒不是怕泄露秘密而是像所有想焰耀自己的人一样故意用含混的说法使自己的秘密变得比原本更重要,在别人眼里更秘不可测。他向我透露他有一条可靠的发财之路、‘象宝石一样可靠’。他有一群朋友正在南方等他,‘都是些和我一样的人’。他暗示我他那群朋友都是些正­干­着非法勾当的人。我对他说这很危险,他笑了,就像你现在笑的一样。所以我说你们有相似的地方,既纯真又残忍——这就是我当时从他现在从你眼中看到的。”

“这就对了。”

“是的,他当时对我说的也是这句话:‘这就对了’。”

“你没注意他穿的是什么式样的衬衫?”

“什么?”中年人不解地看着我。

“他穿的是件带条格的衬衫。”我笑说,“我还可以告诉你,他姓什么叫什么。”

中年人笑了,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上:“我们有言在先,不提具体人这只是一场闲谈。”

“对对,这完全是与我们毫不相­干­有关别人的一种趣事轶闻。”我拍拍头。“你接着说吧。”

“后来我就走开了,走到女主人公身边对她说:‘祝贺你找到意中人。’她没听懂,问我什么?我又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她笑了,对我说:‘挺值是吗?’接着她严肃起来,看了看远远坐着的那个男孩子,凝视着我点点头,没说什么。再后来,那次聚会之后,我便听说他们在四处借钱,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被纠缠过,我也未能幸免。女主人公找我借钱时说很快便还,甚至说好了还钱的日子,一个月以后。那是个春天,他们走了,从此再没露面,一去不返,迄今为止十年了。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有没有如愿以偿。我打听过,可毫无结果,他们就像一股烟消逝在空气中。有人倒是在南方见过他们,和一群小伙子在一起,后来据说是出了事,有人被捕,有人死了,再后来就一点消息没有了。这些年我想着他们,这两个人特别是那个男孩子总在我眼前出现。本来他们完全不必去­干­那些事的,他们没穷到低于一般中国人的生活水平之下的地步,与其说这么做能有所得不如说更可能有所失。他们不是小孩子,应该懂得这些——我非常想知道他们的结局。”

“你­干­吗不说你当时还对那个女人说了一些别的话?”李江云说,“你对她说,你不相信这种组合能带来什么好结果,那种想法更是在犯傻,一厢情愿。”

“是的,我这么说了。”中年人微笑,“我还对她说,那个男孩并不特别适合她。他很危险,不是对别人危险而是对自己危险,经过这么些年,我们应该谨慎一些。”

“女主人公是怎么回答的你?”我问。

“她说,”李江云说,“我们一生中一直恐惧的是什么?不就是怕白活!”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餐馆音箱传来由于音量极低犹如喃喃私语的歌声。

“这词儿太­棒­了。”我们身后一个老爷们儿对正和他一起吃饭的女友说,“这词儿我听着真感到汗毛顿竖。‘还有我的自由’,太悲壮了,话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可说的?换我,充其量也就能把我的民主权利和经济收入给你。”

“不要勉强,这些也不必给我。”姑娘说,“谁稀罕你给谁。”

“这手太厉害了。”男人兀自说,“看来这哥们儿也是被逼急了。”

我们相视而笑,一语不发,依次低下头。

十七

一夜大风。

清晨,我走在街上,气温很低,伴随大风降临的寒流使一切化开或将要化开的东西重新冻上。行人掩面疾行,树木的枯枝在寒风中瑟抖。

一伙背着冰鞋戴着毛线帽的年轻人坐在我身后,一人端着一杯热­奶­喝着大声说笑。他们在称赞一个人的滑冰技艺“就像专业退下夹的主儿,有她就没咱们什么事了。”“我从没见过一个女的能站着竖起来劈叉我真担心她的刀从后面甩过来剁着她的脸。”“我们真该和她认识一下学两手。她穿花样刀跑起来都比我们穿跑刀快,也不知她是怎么滑的。”

从这个热饮店的窗户玻璃可以看到街对面的铁栅栏内的冰场。天空苍白,阳光惨淡,暗青­色­的光滑冰面上一圈圈人在滑行,有些人姿势低些手臂摆动幅度大些速度也就明显比其他人快些。整个冰场像一只只不同速率的齿轮组成的运转着的机器。有人在急剧地抱身旋转随即蹬冰滑走;有人速滑而来凌空一跳落地后箭一般地远去;一队同速滑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斜行刹住激起一股又一股白烟般的冰渣。冰场在转动,冰刀亮闪闪一片,碰撞在一起的男女在笑在叫。因为隔着一条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象是看一场大型的哑剧。

谭丽脸蛋红扑扑地从窗外走过,看见我,敲玻璃嘴贴着玻璃喊什么。“我冲她笑,她回身走上台阶掀开棉门帘进来。

我起身给她让座,没留神碰洒了身后一个小伙子端的牛­奶­洒在他军大衣上。

“对不起对不起,没看见。”我说。

“长眼­干­吗的?”小伙子不逊地盯着我。

“我给你擦。”我在周身找纸或手绢。

“擦就完了?擦就能擦掉了?”小伙子把空杯往桌上一礅,对其他小伙子说,“喝杯­奶­还不让喝。”

一个魁梧的小伙子坐着斜着眼看我:“你过来。”

“对不起,我真不是有意的。”我站着不动。

“叫你过来呢,你害什么怕?”小伙子问我,“你哪儿的?”

“就这旁边地安门的。”

“嘿,他是地安门的。”小伙子们相视而笑,魁梧的小伙子说,“我怎么没见过你?”

“哟,谭丽。”我被我洒了身牛­奶­的小伙子扭头看见谭丽,和她打招呼,瞧瞧我,“你们认识?”

“­干­吗呀,你们欺负人家­干­吗呀?”谭丽皱着眉头走到我身边,“这是我哥们儿。”

“不知道。”被我洒了身牛­奶­的小伙子解释,“算了算了,咱们走吧!”他对其他小伙子说,“哥们儿就算了。”

一帮人站起来往外走,魁梧小伙子拍拍我肩膀笑着说:

“别介意,跟你闷着玩呢。”

小伙子们走后,我们重新坐下。谭丽瞅着我说:“瞧你,还紧张呢!”她笑,“这可和我第一次见你印象大不一样。”

“这要是从前,咳,不提了,我不愿坏在鼠辈手里。”我笑。“我刚才是有那么点紧张。”

“你找的人找到了么?”谭丽问我。

“什么?”我问。“噢,找到了,还得谢谢你。”

“我不是说沙青,我是说另一个女的,叫刘炎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刘炎?”我看谭丽。

“我怎么不知道?”她笑。“都传你在找她,找不着她,你就要坐牢。”

“好事不出门。”我叹。“对,我是在找她,你也认识她?”

“听说过,没见过。我的一个女朋友和她很熟,常提起她。”

“你的女朋友?她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谭丽笑,伸出两个手指比划着。

“有烟么给我一支,烟瘾犯了。”

我拿出烟抽出一支给谭丽,替她点上。她吸了一口,打了个呵欠,眼泪汪汪地笑。

“也谈不上是朋友,一起玩过几天。她从来没把真名告诉我,只知道你们男的都叫她‘五粮液’,怪难听的。”

谭丽对我形容了半天‘五粮液’的长相:“瓜子脸,眼睛挺大,有个酒窝,牙齿不好老戴着矫齿器,总爱穿一身白,大概是逆反心理。”她问我想起是谁没有。“她认识你。她说过和你很熟。前两天我碰见她,她还说刚见过你。”

我点点头说:“我知道是谁了。”

“听说你有一张刘炎的照片,”谭丽说,“能叫我看看么?”

“可以。”我掏腰包,“你什么都知道,看来真是无密可保。”

谭丽拿着照片笑:“我是什么都知道,我就爱听别人的闲话。”她拿正照片仔细端详,抬眼对我说。“没我想的那么漂亮。”

我笑:“一般人吧。”

“我再看看。”谭丽又认真盯着照片看了一阵,然后把照片还给我说,“这照片我见过。”

我没说话,看着她。

谭丽把烟掐灭,捂着额头。“让我想想,我是在谁家见过的这张照片。我记得当时看的照片不止这一张,整整一本,都是黑白照片。在谁家呢?”

“慢慢想。”我说,“要不要再来支烟。”

“不,一支够了。”谭丽莞尔一笑,又隐入苦思冥想。俄顷,抬头笑,“那人叫高晋,我想起来了,住在一个老宅院里,院子很漂亮,我记得有游廊花园和假山,说是解放前一个什么大官的宅子。当时外屋有很多人在打克,抽一屋子烟,我一个人在里屋看照片。”

“你还记得什么?当时高晋在场吗?”

“在,当然在,在外屋。我记得我还没看完照片,外屋就嚷嚷起来。我走出里屋一看,新进来一个男人正在和高晋他们说笑。”

“那男的穿着一件条格衬衫。”

“是的。”谭丽惊奇地看着我。“我想他刚从很热的地方回来,除了衬衫就穿了件西服。当时北京天气还很冷,我记得屋里有个人还穿着翻毛领的空军夹克。他带了很多东西,大箱小包,还有一把非常漂亮鞘上包着很的长刀。那人也就只好给他了。那个穿皮夹克的人拿着刀在屋里乱劈乱砍……”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里屋继续看照片,从打断的地方接着看。我发现这张照片,刘炎的照片被人取走了,相簿上空了一块很显眼。我不知道是谁取的,好象只有穿翻毛领夹克的人在我之前进过里屋一次。我堵着里屋门口站着,他要进去我必须侧身让他一下。”

“当时屋里还有谁?”我问谭丽,“你有印象吗?”

“还有‘五粮液’,那次就是她领我去的。还有三两个人我不认识,都是男的。”

我点烟,忧郁地吸:“都是男的。”

谭丽笑:“你很爱她是吗?”

“谁?噢,大概是,我想是。我们虽然惨点,嗳嗳总是可以的,哪怕人家不爱咱呢。”

“你真不错,你们这个年龄的人。”

“怎么啦?”我看着谭丽。

“没怎么,”谭丽低下头玩着垂下来的桌布角。“你们好歹还爱过。”

“我们也是瞎爱,有影没影自己觉着罢了。”

“听说你为她自杀过。”

“那可是无稽之主炎。”我笑着说,“你听谁说的?没到那份儿上,没那么严重,我还不至于真拿这当饭吃。有点小感觉,也就是这点小意思;不不,绝对没有,寻死觅活,这不是寒碜我吗?”

“我觉得这没什么丢人的,有这个才动人。多好呵!能为别人去死,我就没这福气,瞅着谁都烦,巴不得他们一个个先死。”

“我一样,也老想催别人去死。”

“我真不是取笑你,我是敬佩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觉得你特悲壮。”

“我悲壮吗?别别,你别这么夸我,我这人不禁夸,你这么一夸,没准我真­干­出什么悲壮的事。”

“怎么­干­?你也教教我。”谭丽诡秘地凑上来。“我想­干­还无从­干­起呢。”

这时,一个穿军大衣的大伙子带着一身寒气掀开店门的棉帘子进来,冲谭丽就喊:

“你怎么在这儿坐着?要不是二胖告我,我还在冰场门口傻等呢。”

小伙子怀疑地看着我,走过来:“你们­干­吗呢?”

“碰到一个熟人,聊两句。”谭丽天真无邪地朝小伙子一笑。“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

“你可快点。”小伙瞅着我们说,“我就在外边等你。”

小伙子出了热饮店,在窗外走来走去,不时不耐烦地往里看。

“就这号的,”谭丽看着我叹气。“你能叫他为这死吗?”

“那话咱不提了,他多在?”我看着窗外的小伙子问谭丽,“这年龄不正是上刀山下油锅的年龄?”

“他们这拨儿,”谭丽冲窗外的小伙子迷人地一笑,扭头对我说,“比你们差远了,活得那叫在意。”

“我也没下过油锅。”我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们那个时代过去,按现在的法则,你可以对他动手。”

“我喜欢男人对我厉害。”谭丽整整衣帽站起来。“再见,你可以认为我是受虐狂。”

“弟弟。”我刚进屋就被一个憔粹的女人兜头抱住气都透不过来,女人在哽咽,鼻涕眼泪蹭在我颊上、肩头、前胸。我挣扎着去看刘会元和李有奎东,他们呆呆站在一旁既感动又惶惑,似乎对这种场面还有点难为情。

“让我好好看看你。”女人嘟哝着用粗糙的手在我脸上摩挲。“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我都认不出你了。”

“我同样也认不出您。”我对刘会元说,“这是怎么回事”?

“你姐姐呀。”李奎东说,“你不是找你姐姐,我把她找来了;全对,她甚至记得你的小名。

“冬子,”女人含着泪说,“那会儿我们叫你冬子。”等等吧。“我尽量和气地推开女人。”您再好好回忆一下,这种事情还是先弄清楚了再哭。“

“怎么,又搞错了?”刘会元不安地说。

“十有八九是错了。”我说,“我不认识这女人。”

“你怎么可能认识我?”女人伤感地说,“那会儿你还小。”

“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还有姐姐。”我对李奎东说,“人在哪儿遇见的这个女人?她是刘炎么?你心里不清楚?”

“她主动找上门来的,说要找你。”李奎东不知所措地说,“她说她正在找弟弟,听说这儿有个找姐姐的便来了。我知道她不是刘炎,可你一再强调找姐姐,我想也许刘炎不是你姐姐,找错了,你姐姐和刘炎的经历相仿混成了一个人。我还问了她半天,她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姐弟失散那场简直和你说的如出一辙。”

“老李把我找来,我先也断定错了。”刘会元说,“可她坚持说是你姐姐,我也给说懵了,心想敢许你真有个姐姐失散多年你自己都不知道——万一呢。”

“你不耗认我?”女人哀恸地望着我。

“不不,”我说,“不是这么回事,这是个误会。他们搞错了,你不是我姐姐。”

“可你是我弟弟。”女人坚决地说,“我认出来了。”

“这不可能。”我摊开两手。“我没姐姐。我说过我要找姐姐,可我没姐姐。我说的姐姐其实不是我姐姐,只不过我管她叫姐姐。本来想让事情简单点结果反倒复杂了——我怎么跟你说呀?”

“咱爸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养鸟,书房总挂着一排鸟笼子。”

“没这回事,我爸倒常拿汽枪打鸟。”

“咱妈最拿手的是烙手层饼。”

“别编了。噢,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编,我是说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家的事我一概不清楚。”

“你肚上有个闱,你敢不敢脱下来让大家瞧瞧?”

“会着凉的,再说我肚上也没,痣上腿肚子上倒有一颗。”

“那是我记错了,你小腿肚子上有颗痣你敢不敢脱下来让大家瞧瞧?”

“这么着就没完了。我的天,你­干­吗非把我认成你弟弟?咱们哪点像?”

“可你就是我弟弟,这不是我认不认。”

“跟你实说了吧,我没姐姐,我们家就没女孩儿,我父母也都健在,说姐弟失散那是瞎说。懂了吧?我不可能是你弟弟,不管我没长痣。”

“懂了。”女人点点头。

“我很抱歉,开了这么个玩笑。我不是有意的,我没想到,请你一定原谅我。”

“我不会恨你的。”女人平静地望着我。“你有你的难处。

我走了,不再打扰你了。可你记住,你可以不认我这个姐姐,我却永远记着有你这个弟弟。“

“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女人走后我朝刘会元他们嚷,“跟他们说什么都不信!”

十八

傍晚,我在街边的大酒楼附设的面包房买了一袋叉烧面包,边吃边在便道上溜达,不时睃两眼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

昏暗的天­色­下酒楼饭店灯火通明,一辆辆小汽车驶来,车上走下一对对盛装赴宴的男女;商店一间间白晃晃,人如潮涌,商品颜­色­缤纷斑驳一片,排列有致,可以分辨出服装店和百货店以及电器行的不同;远处高大的城楼垛口和更远处广场尽头的宫殿群的重重屋顶黑鸦鸦叠成一大片,轮廓浮凸,形状依稀;路灯透过松枝散出淡黄的光晕,把一条条走向不同的马路在暮­色­中显现出来成队的自行车奔驰期间。便道上人来人往不时遮住我的视线,但我还是及时发发现那个向公共汽车站娉婷走来的女人。

我斜穿人群向她走去,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面。昏暗的路灯下,她的脸显得很光洁,一双大眼睛奕奕有神,毛领白皮大衣、褐­色­长统靴光泽熠熠,招来路人不少目光。有些女孩子甚至走过去还扭回头看。

她在公共汽车站牌不停住,脸朝着公共汽车来的方向站着,束腰系带的白皮衣显出她身段的婀娜。我紧着她和她并肩站着,微笑地说:

“好象在哪儿见过你?”

她猛地回头,带着警觉的神情,接着松弛下来笑了,露出一嘴歪斜的牙齿和钢丝牙套。

“你好,乔乔。”

“你怎么在这儿?”乔乔往我身后看。“大冷天闲狂还是等人?”

“等你。”一辆公共汽车进站,我拉着乔乔的胳膊往后退。

“我有事找你,咱们找个地方说话。”

“就在这儿说吧。”乔乔乞求地望着我。“我还急着回家。”

“还是找个地方吧。”我拉着乔乔往身后一个酒楼的快餐厅里走。“咱们就上那儿说。这事挺罗嗦,一句两句还说不清。”

我们进了快餐厅,找了个角落坐下,我问乔乔:“吃点什么”

乔乔愁眉苦脸地说:“什么也不想吃。”

“那就来两杯橙汁。”我去柜台端子两杯橙汁放在桌上,在乔乔对面坐下,看着她。

“求你了。”我们俩一齐说。

稍停,我们俩又一齐说:“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乔乔头一扭:“真可笑,你先说吧。”

“你不知道我要问你什么事?”

“不知道。”乔乔没好气地说,“我知道的事全告诉过你了,真不知道你还想问什么。”她伏身注视我。“咱们别来警察审案子那一套好不好,有什么话就直说何必拐弯抹角?”

“好吧,直说就直说。”我坐正姿势。“我想知道刘炎的情况。”

我盯着乔乔,乔乔也看着我,她垂下眼皮,端起橙汁喝了一口:“我说过我不认识这个人。”

我撑着桌子挪开身子,叹道:“你看,是你不说实话吧。”

乔乔沉默不响。

“何必呢?”我说,“别人都告诉我了,你认识她还跟她很熟,瞒着不说有什么意思?难道,咱们就这么耗下去?”

“许逊说的?”

“对,”我眨眨眼。“还有高晋。”

“乔乔端起橙汁又喝了一口:”不让我说,他们倒给说了。

你既然知道了,还问我­干­什么“?

“他们没细说,光说让我来找你,说你都清楚。”

“他们总是把难题推给我,自己当好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那个外号,你没跟我说过?”

“我为什么要把难听的外号告诉你?再多一个这么叫我的?”

“有,”乔乔撇了撇嘴。“背极狐狸。起这种外号的人真是缺德。”

“她现在在哪儿?”我看了看以手已经很长的指甲。“北极狐狸。”

“我真不知道你老要打听她­干­吗?”乔乔直着脖子瞪着我低声嚷,“你真以为找着她就能解决你的问题?告诉你,你倒霉就倒霉在那把刀上,那把所谓包银的刀上化验出了人血,和高洋的血型一样。你就是找着刘炎也摆脱不了­干­系。刀是铁证,可笑的是你还居然说刀是高洋给你的。骗得了谁?”

“她就是高洋给的我。”

“嘁,”乔乔不屑地一摆手。“随你怎么说吧,你跟警察解释去。他们信就行。”

“刀不是高洋给的我——是我硬跟他要的。”

“别找刘炎了。”乔乔坐正瞧着我。“别找了,刘炎对你没用。你那七天不是和她在一起,你在瞎费工夫。你要证明你那七天的去向,应该多从其它方面其它人身上想想。”

“你亲眼看见我从高洋手里要走那把刀,当时你也在场。”

“这就是说,”乔乔看着我叹口气。“你非要我作证人,证明你从南方回来后又见过高洋?我们一直保你,说你在广州就和高洋分手了第一个走的,为这我甚至把然昆明遇见高洋的时间提前到广州分手后,以便使你找到充分证据证明你当时在北京。你知道我担了多大风险么?为了保你,我把高洋的死期整整提前了一个月。既然你不领情,非要往自己头上揽这件事,我也可以实话实说。对,我们都可以证明你在北京又见着了高洋,而且在我们大家都在场的情况下那把高洋买来当作工艺品后来成了凶器的刀被你据为己有。之后,高洋走了,你也有七天不知动向。这期间,只有我在昆明见了一次高洋,当时和他同住的人在旅馆登记簿上使用的是你的名字。再之后,你重新出现在北京,高洋则音讯全无,十年后他被发现死在云南的大山里被他送你的刀砍死。这都对了吧?这么说使你满意了吧?这就是你希望知道的事情真相。”

“我很满意,尽管换了一种说法,我的嫌疑也没大到哪儿去,我仍然可以说我那七天是和刘剡在一起。”

“你没有和刘炎在一起,这我比你清楚,因为那段时间刘炎是和我在一起,我们去了昆明。”

“你们去昆明­干­吗?”

“我们走赴约。”乔乔望着我。“刘炎去找她的男友,她非常焦急地想得到他的消息,他们失去联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他们最后分手时曾约好在昆明会面,但届时她的男友没有来。

她认为他一定是了什么事,而我们心里很清楚,他一定是不辞而别了。这种事很普通很正常只是往往很难让当事人立即接受。“

“她的男友去哪儿啦?为什么她认为会出事?难道那是一次危险之行”?

“不知道,她没跟我说。我想一个人出门久久不归谁都会想到危险,认为他出了事,特别是女人;就是丈夫去上班晚回来一点也会引起担心,车祸啦,不正经的女人啦,这对我们来说都是永远存在的威胁。

“那么你是认为她的男友抛弃了她,和另一个女人走了?”

“我不知道,我无法断言。”

“她男友是谁?”我问,“我们中的一个么”

“我认识,你也认识。”

“她没有找着她的男友对吗在昆明?”

“没有。”

“她的男友躲着不见她。”

“你可以那么说。”乔乔看看我。“也可以说她男友不光是不想见她,谁都不想见。”

“她的男友真是个狠心人。”我笑,往喝空的橙汁纸杯里弹弹已经燃得垂下来的烟灰。“后来她找不着就不再找了?”

“我想她一直在找。”乔乔说,“她病了,她想知道那个男的不想再见她,但她仍想和他见一面。她一直在不停地给那个男的打电话,但那个男的已经把她忘了,不是不接电话就是拿起电话胡乱答应一通,让她一次又一次地等,可他一次也没来过。”

“他们当年很好是吗?”

“用‘好’形容他们的关系不贴切,他们既缠绵又疯狂,当年看见他们的人无不感到惊心动魄。他们就象锈在一起的螺钉螺母互相咬着劲……”

“这一切是怎么结束的?我指使他们脱钩的第一道裂缝。”

“很家常,那里的又看上了另一个女的。你见过哪一个男的是知道餍足的?”

“她得的是什么病?你说她得了病?”

“红斑狼疮——她一直在打电话,直到临终。”

十九

夜已经很深了,我独自沿着窄街和归处走去。我走过街口卖馅饼的小铺子,走过菜站、副食店、修车铺及一条条幽暗的胡同,总摆脱不掉被一双眼睛跟踪、窥视的感觉。我边走边回头看,街上柏油路面在路灯下泛着晕光泽,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一辆车。我无意识地抬了下头,想看一眼风清月朗的寒空,我看到了丁字路口大槐树光秃的枝桠上落满层层叠叠的乌鸦,那成|人的视线就是从树上­射­下来的。我从大槐树底下走过,树上雅雀无声,我感到某种沉甸甸的分量。当我走出很远隐没在黑暗的胡同中时,我听到远远的树上传来一阵翅膀的扑腾声,大群乌鸦离枝像一股黑旋风盘卷而来,飞临我头顶缓缓与我同行,我在漆黑一片的胡同里行走,愈走愈接近矗立在夜­色­中的黑­色­楼房,一只鲜红蝴蝶在我眼前出现,忽忽悠悠地上下飞舞若隐若现。

我想那天里的确有人一直跟着我,后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明显带有人为的痕迹。在我走到楼前时,似乎有人在我前面上楼,我看着楼道的灯一层层亮了,面临当我走进楼道上楼时,又似乎有人跟着我上楼,每当我走一层下面一层的灯便灭了。我在顶层站了很久,但没有人露头也没有脚步声。我在顶层停留的时刻,灯一直亮着,直到我开门进了屋,那灯才倏地熄灭。这一切都象经过安排,但若由人来执行必须有超凡的敏捷。

屋里的电路最初是完好的,灯可以打开,收音机可以拧响,水龙头有水,电话也可以打出去。我拿起话筒听了一下,里面有忙音。灯是最先熄灭的,接着一切都被切断了。我先是以为停电,但我走到窗前往外看,对面楼道的灯仍明,附近这个街区的其它建筑上也有灯火;后来我发现水龙头和电话都断了,我明白这一切都是针对我的。

我坐在屋里静静地等待,我认为这些将我隔绝起来的措施都是某种行动的前奏,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我所想到的仍是个人的安危。

没有人上来,那天晚上在我清醒的时候始终没出现任何动静。后来我睡着了,半夜似乎来了电,满室通明,有人在说笑,电话铃一阵接一阵地响,水龙头哗哗流水,总而言之,很热闹。我弄不清是在做梦还是真有其事,也没多想,仍旧昏昏沉沉地睡。

第二天早晨,我在刺眼的阳光中醒来,我感到睡得很不舒服,被子不知道滑落到哪儿去了,我伸手去拉,手摸到冰凉地面上蹭了一手灰。我睁开眼,发觉天花板很高,身下很硌。我猛地坐起,发现自己睡在地板上,室内空无一物,地面落着厚厚的灰尘,墙角挂着蜘蛛网。那些家具陈设都不见了,我的包扔在地上。我站起来急急走出去,各层都空荡荡的落满灰尘,马桶水池锈独斑斑,没有洁具没有电话没有我亲眼看见过的一应什物。百姗卧室的门依然紧关着,我推了推没推动然后用力踹了一脚,门后的一个沉重的物移位了,米开了一条缝。我又连踹几踹,一个物体轰然倒下发出巨大的声响,门大开了。门框上的尘土纷纷浇焉,一连串的蜘蛛网被扯破了。我进了屋,看见地上倒着一个高大的檀­色­书架,一个金鱼缸摔得粉碎,烟蒂散落一地。屋里摆着三张床,床单被褥封满灰尘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和图案。门后有个脸盆架,香皂已经石化,石必­干­瘪瘪地翘着边儿,桌上散放着一副扑克牌,纸面已经发黄,无论桌腿床腿都布满累累刀痕,那恨痕也已经很旧了,和其它地方的颜­色­浑然一体。我小心翼翼地走进房里,像走在雪地上在积满灰尘的地面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我弯腰拾起桌下的一相薄,掸去上在的灰,一页页打开翻着;在其中的一页上我看到了一处空白,我把刘炎的照片拿出来,Сhā在上在,画画完整了。那上面有我、高洋、许逊、汪若海、乔乔、夏红和冯小刚。冯小刚是个矮瘦孱弱的小个子,脸上浮着羞怯的微笑。我发现在一张狭长的合影上我们都穿着一个式样的条格衬衫,象是一支球队。我还发现这张合影上有百姗,她站在我身边,容光焕发地笑。刘炎站在排面的另一端,挨着冯小刚,强笑着对镜头像她那张单人照一样垂着眼皮儿。我发现这张合影上少了一个人。我翻阅着整相相薄,发现这个人只出现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成年后便不露面了,所有的人都以各种姿态出现过,唯独没有他。

这个人就是高晋。

我合上相簿出去,发觉无法将门重新关好,那书架必须从里面顶住,我只好门那样敞开着。

我的包被人动过,那只我一直塞在里面的灰­色­女用翱包被人抽走了,在装得满满的包里留下一个空档;我把相簿放在那个空档里,拉上拉链提起包开门走了。

我向楼下每一个遇到的老人、孩子、姑娘询问这楼上的住户情况,没有一个人认识百姗或者李江云的。一人住在对面楼上的老太太告诉我,这幢楼上原本就没有什么住户。这批楼房是同时盖好的,但这幢楼始终没有人来住,一直空在那里,对此附近住房紧张的居民曾有过一些议论,也曾找过房管所。据房管所的人讲,这幢楼已经分配了出去,至于这些人分了房子不来住那不关他们的事。

我去了房管所,查出那套房子是分给一个叫高洋的人。他们并不知道他不在那儿住,因为他每月总是按时交纳房租水电费,有时半年交一次,非常主动,从没等人上门催过。房管所的人还给我看了一些原始档案,上面有那个叫高洋的人办理住房手续时留下的一些笔迹。

二十

除夕之夜,城里大街小巷响着密集的鞭炮声,犹如爆发了政变正在进行激烈的巷战,半个城火光冲天。

我在全城寻找李江云,找遍了她去过或可能去过的地方,到处不见好的踪影;我询问了所有见过或可能见过她的人,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

那天夜里的情况很混乱,像是一场大撤退。街上到处是纸屑余烬,偶尔驶过的汽车无不是高速。街上除了一群群小伙子不见­妇­孺,爆炸声不绝于耳;随着一声声钝响,时而有拖着火舌的物件嗖嗖横穿夜空,在街对面的民房或空地上爆炸。我要找的人都不知去向,房门紧锁,门前楼道一片狼藉。

我弯腰穿过硝烟弥漫的街道,身边不时响起爆炸声溅落一团团火球。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躲进去关紧门打电话。

这个位于街角电话亭立刻成了藏在暗处的一伙人的­射­击目标,密集的火力从四面八方­射­来,一道道曳光划过夜空织成一束束扇形的斑斓光芒;一星星五颜六­色­的光点自远而近笔直飞来撞在玻璃上迸裂燃起耀眼的火焰,化为姹紫嫣红水一般沿着光滑的玻璃流淌。我给所有人的住宅打去电话,铃声在全城各个昏暗的角落响起,我再次证实了那些住宅空无一人。

早早上床睡觉了的刘会元,被接连不断的电话铃声弄的心烦意乱,赤腿下地拿起电话。他对我说,他也想不出这些人会去哪儿。据他所知,前些时候一直到昨天,有成千上万的人云集火车站,带着大量行李,急于离开此地,报载铁路当局还专门为此增开了几十对列车。

高晋饭店一个值班的小姐非常温文尔雅地告诉我,“高总”节前好几天就已经不上班了、休假去了。经过我再三询问,她查出高总经理曾在饭店订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高总”平素出门都是乘飞机往来,这次订的却是张火车的软卧票。她们觉得很特别,所以印象很深。

“那趟车是今天晚上的。”小姐彬彬有礼地说,“我想此刻‘高总’正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一辆计程车停在车站大楼前的停车场上,后门打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下来,手里拎着一只带着密码锁的硬壳公文箱。计程车开走了,他向灯火通明的车站大楼人走去。同城里喧嚣狂热的景况相比,车站大厅显得很平静很冷清,从下午起这儿已经是旅客寥寥了。此刻当晚的大多数列车楼的巨大电扶梯停止了运行,站内商店也不再营业,一些值勤的警察和车站服务员零零点点散布在空旷大厅的各个角落安详地或站或坐。

我看着高晋沿着楼梯上了二楼,穿过边廊,没有进软席候车室,而是进了普通旅客候车室。他走得很沉稳,目不斜视。在大厅里如果他稍微侧一下头,可以发现我在他身后,而他没有。他在身体在中国人里算是高大的,在人群中尤其明显,他的头总是露在上面。他从小就是同辈人中的高个子,因而在发育过程中有些驼背,这使他在行走时有些上身前倾,看上去总像是很清楚前边等着他的是什么。

我到东站焦票处遍查挂在墙上的大幅木制列­干­时刻表没有找到这趟车的车次。实际本站始发的所有列车在午夜前后就已经全部陆续发出了。

我敲开一个已经关闭的售票窗口,向睡眼惺松的售票员询问。售票员并不回答我,只是问我是不是要买那趟车的票,得到肯定回答后,便收了钱扔出一张票随即把窗口砰地关上。

该次列车发驶前候车室没有广播通知旅客检票进站,似乎偌大的候车室里除了我和高晋也没有其他旅客乘这躺车。

我随后的行动只是机械地模仿,快到车票刻印的发车时刻时,他站了起来,通过检票口进了站;在他离开候车室后过了一会儿,我也站起来,检票进了站。

当我通过长长的空中走廊前往站台时,我回头看了眼廊窗外的城市。夜幕下的城市已经烟消火熄一派宁静,大半城市已经黑暗,只有一些高大建筑物镶挂着灯泡轮廓浮浮凸凸。

我尚未乘车离去便已感到这个城市遥远了。

站台昏黄,停着一列暗绿­色­的火车,东箱只有短短数节,车窗紧闭,从窗帘缝隙处透出少许灯光无声无息。东箱门口没有通常站在那里的列车员,站台上也不见一个工作人员,这趟车就像是一个专列或是并不打算开走的列车。高晋不见踪影,似乎已经上了车。站台上没有别的车。唯此一列。尽管如此我还是沿着车箱走了一遭,辨认清了列车部挂着的标有起始站和终点站的方向牌的字,才从一个敞开的车门上了车。

车上没人,一节节卧铺车箱里一层层铺位床单雪白,卧具整齐个我找到自己的铺位坐下,放好提包,站到窗前。站台上和车箱里仍毫无动静,也不见列车员来换卧铺牌。这时,我听到关闭车门的“砰砰”声,车动了,轻轻震了一下便开起来;没有广播,没有音乐,也没有鸣笛,静静地滑出站台驶过城市进入了黑暗的田野。车箱里的灯一齐熄灭了,与此同时走廊上的夜灯在车壁底部亮了形成了一条微明的过道和一方方漆黑的铺间。列车在运行,整节车箱就我一个人,听不到车轮碾压钢轨的铿锵声,四周是那样寂静就象我突然失聪。我咳嗽了,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但还是听不到车轮滚动声,唯有车箱在轻轻晃动显示出运动中的节律。我没脱鞋躺到铺上拉过毛毯盖在身上合眼睡去。我很快睡着了但知觉仍然清醒,仿佛站在车窗前看着黑­色­的田野大片地向后掠去,原野的风透过车窗吹拂着我的头发。

我醒来后天已大亮,车窗外的田野如我梦中所见那样大片地向后掠去,我对面过道上的车窗不知被谁提开,风猛烈地灌进来。阳光一点点在荒芜的田野上蔓延扩散,车轮撞击着钢轨发出有节奏的铿锵声,伴随着这种铿锵声车箱在剧烈地晃动。

夜里,车箱上来一些人,散坐在过道的窗前,都是些须眉斑白的老人和像我一样苍白消瘦的年轻人。他们无一例外地是单身不人,互相冷漠地隔着很远不打招呼,郁郁寡欢地瞧着窗外。

原野已经被强的阳光笼罩,空旷冰冷的大地上洋溢着温暖的金­色­光芒,这温暖和冰冷是那么和谐地并存着,互不相汇又彼此相容,就象一对并不般配的夫妻站在一起,恰成对比离了一个又失怙恃。

列车行驶在北方的大地上。冬天的北方,赤地千里,河流­干­涸,树木调零,极目所眺,不见人烟。

一列载满旅客的列车相对驶过,车窗迭闪,轮声骤强,转瞬不见,又是一望无尽的原野。一路上我们遇到不少次列车,方向都是和我们相反,没有看到一列同行的火车。列车的奔驰,陆续闪出、展现出我面前并迅速向后延伸缩微的景物中出现了绿­色­:徐缓绵亘的山峦上荫遮密覆的松林,亮汪汪的水田内­嫩­翠的稻秧。河川多了起来,河水也开始流动,地面有了村庄炊烟,天空有了飞鸟白云。看景致变化,列车是在向南开进。

午后,我们开始连续地过江过河驰过一座又一座桥梁,起初我还凭借着自己的地理概念根据河流的宽度、流量和流域周围的地貌判断着河流的名称黄河、淮河、长江……但就在我认为我们已渡过了集中在大陆中部作为中国南北不同地域标界的所有大河——珠江尚在千里之外——我们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宽阔波的大河。大河大桥的引桥连绵数十里,人坐在车中渐升高当于至最高点时已经驶过的村镇、河流、山脉又陆续出现在天际出现在视界之内。大平原东边数百里外有一个庞大的工业城市,城市上空积着厚厚的大片废气云,阳光都显得黯淡,按照城市规模和人烟稠密程度以及方位来看只能是上海,可我们这一路不管处于什么位置能见度有多好也不应该能看见上海——我走过这条铁路线。

列车匍伏爬行在凌江而架的高桥上,从车窗向下望去一根根桥柱由粗变细笔直地扎向江心,江水在翻滚在柱与柱之间横流,远处无尽的江水源源而来。我看到上游的崇山峻岭和漫山遍野的森林,我简直弄不清列车离开的是哪个省将要进入的又是哪个省。这一切都和我熟知的中南地区的自然风貌大不相同。

江水滔滔横流,弯曲的河道在远处画了一个大弧没人地平线,彼岸渐渐远去最后消逝在一片水­色­迷蒙之间。触目所见皆清波碧涌远接天外,我们仿佛行驶在一个辽阔的湖上,湖面寂寥,片帆不举。湖面上,下起斜斜的细雨点点激水波峰浪谷涟漪。桥势已降,我们几乎是贴着水面驶行,浪拍车壁,水溅车窗,印渍滑淌,潮气模糊,湖面变得绰约朦胧。车厢内暗了起来,车灯齐亮,我们像是在雨中乘船航行。车窗上不再有新的雨点打上,水气凝聚成一滴滴亮闪的水珠,窗外景致由模糊变得再度清晰。夕阳斜辉最后照亮了水面便敛芒沉没了,外面已是汪洋分片,碧波清涟被浪飞涌伏替代,雪白的海鸥在蓝­色­的波涛上飞翔。月亮升了起来,澄辉银泻,月光下的海面玉田万顷,风吹稻浪东倾西伏,一夜伴月,涛声入梦。清晨,阳光万道­射­入车箱,列车已驶在艳阳万里的大地上。车窗外仍是千波万涌,一望无尽,这是真正的稻浪随风起伏滚至天边。稻田尽头的平原上出现了一座人烟阜盛、楼厦密集的大城市。远远望去,城市上空岚气氤氲,城中间有一条亮闪闪的河流过,房屋、树木、街道错落有致,井井有条,行人、车辆历历在目。

列车蜿蜒着,慢慢接近那个城市。车窗外不时闪过苍翠茂盛的热带植物:高大槟榔,蓬散的鱼尾葵,扶串串的芭蕉和低矮多刺的仙人掌。村舍中既有南国风格又有西洋式样;公路上跑着一辆辆小汽车、大客车和卡车,阳光几乎是直晒大地毫无遮拦,车箱温度急剧升高热气烘脸。列车已经开始进站,同车人已经在阳光中更衣,取下行李架上的包,他们第一次活动起来,脸上有了生气;打开医院窗探头探脑看迎面而来的站台上有无来接的亲友。

直到列车在长长的站台全部停稳,我仍不能确定这个城市是不是我要去的那个城市,尽管它们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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