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别人夸我“生来皮肤好啊”那时候开始的吗?
是某次我深信自己不适宜化妆那时候开始的吗?
是他说我不施脂粉好看以后开始的吗?
究竟哪一条是原因呢?我分辨不清。或许,全都是原因吧。
我竟觉得因为一化上妆,表情就僵死了。
我觉得就象戴上一个假面具似的,表情变化只能是生硬、冷漠和机械性的,只要脸色好,我宁愿不施脂粉。
但是,有一回,我竟然发现了化妆的效能。
那是唱《再生第二部》这支歌的时候。
当时,为了与歌中的人物形象相符,我化了稍浓的妆。
排演时我未曾化妆。于是,不知怎的我由于羞涩不能象自己想象的那样去唱。自始至终,我的视线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
等我化妆以后再唱,那种羞涩劲全都没有了,非常自然地摆出了大胆的姿态,这真是不可思议。
化妆,这里面大概还蕴藏着一种无形的妖冶的魔力吧!
偶尔,我看到玻璃杯或咖啡杯的杯沿残留着口红。即使是看到别人留下的口红,也不怎么舒服,如果是自己的,那就简直不能忍受。仅仅杯沿上残留的还好,倘是让异性看见那副样子,我真想钻到地缝中去,就仿佛被人看见了自己最害羞、最微弱的地方。
让他看到化了妆的脸,我无论如何是不能无动于衷的。
时常在工作刚刚结束就见了面。当然,我还化着妆。不知怎的,我非常害臊。是想以工作以外的容颜去见他的这样一种女人心境的表现吗?或是唯恐因为化着妆而在他面前伪装自己了呢?反正是心潮难平。
对于女人来说,化妆也许具有男人上战场时的铠甲一样的意义。因此,在并非战斗的场所,对我倾心所爱的人,我愿意卸去铠甲,以自己的本来面目对待他。
喝采
舞台暗转。
随着一阵轻轻的响声,我面前的帷幕升起来了。
观众席上寂无声息,当灯光骤然照在我身上的时候,顿时响起一阵汹涌而来的浪涛般的喝采声。
我有多少次听到过这种声音,有多少次仁立在这种场面中啊!
虽说日子并不太长,可奇怪的是我脑子里这种场面的回忆却很少。
许多人这样说:对于从事舞台生活的人来说,凝视着那种喝采的场面和终场时帷幕徐徐落下的情景,是最高的享受,一且体会到这种快意就再也不会忘却。
的确,受到喝采是非常畅快的。因为有了它,才歌唱、才演出。
我连第一次演出站过的舞台,场所,以及那时唱过的歌子,都不记得了。
观众席上坐满一半了么,也已忘记了。
但是,那时也许是以和今天不同的心情,听到来自黑暗的观众席上的轻轻喝采声,却还记得。那时,我追求这种喝采。
“什么时候,这个剧场里坐满观众,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华丽眩目的聚光灯汇聚在我身上?我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那是十四、五岁的时候吧,确切时日已记不清了,总之我是这样向往过的。
新宿“独乐”剧场。每年夏末我都在这里演出。
首次在新宿“独乐”剧场的三天演出,使用“独唱会”这个称呼使我颇难为情。对我来说,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登临的富丽堂皇的大舞台。我为此而紧张不已,紧张中却又感到了愉悦。
迎来闭幕演出的那天,我原想以笑容告终。从舞台上向着极其宽绰的观众席,我演唱了一支又一支歌,还讲了话。当我最后向观众致辞告别时,突然觉得胸口哽塞住了。
观众席在我的眼睛中浮现着晃动着,不知是因为完成了首次盛大演出而感到放心,还是沉浸在观众喝采的喜悦之中,泪水禁不住从我的脸颊上淌下来。正如别人告诉我的那样,当我注视着庄重下降的仿佛要吞下眼前喝采场面的大幕时,我确实想到“这就是……”,心中有一股振颤全身的感觉。
然而,曾经那么梦想和憧憬过的喝采声随着次数的不断增多也发生了变化,有一天听起来觉得有些淡漠了。
不同的地方、人物、舞台、歌声、反复而又反复的时间……,我再也不能无条件地陶醉其中了。
原因何在?是失去了自信?是担心不断变迁的人心?是无所寄托?是虚幻?是落寞?是恐惧?我站在舞台上,一边接受着喝采,相继袭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影子,在我心里不断翻腾,对它我真不知如何处理。
但是,我并不因此就拒绝观众的喝采,我肯定喝采的价值。
我决定引退的时候,还在反复地自我探询:会不会有一天又寻求起那令人心驰神往的喝采声呢?
稍为冷静地思索一下,我认为自己心中反转的“影子”恐怕就是“不安”二字吧!
作为人,作为一个女人,被人所爱是一大喜悦。同时,爱别人也是一大喜悦。但是,被人所爱却没有什么确切的佐证,既无形可循,也测不出大小轻重。只有自我感觉才是保证。对震耳欲聋的喝采声和我所面向的观众,我是愿意付之以爱的。然而,不论多么热烈的喝采,我也不能囫囵吞枣地接受,如果能把它全部接受下来,那么,喝采的意义就太大了。
我不认为喝采声全都百分之百地发自观众的纯挚肺腑,其中也有出于礼貌才鼓掌的吧。纵然说那掌声确确实实,也不能为之飘飘然。对我来说,可悲的就在于已逐渐地分辨出哪是真诚的掌声和哪是出于礼貌的应酬。
在分析喝采声的含义时,我对自己的演出提出了严肃的质疑,尤其注意到了演出节目。
首先,别人的歌子我绝对不唱。我觉得自己的歌子还不能演唱自如,那就不会唱好别人和外国的歌。即便是别人为我创作的歌子,但自己的歌声还是自己的歌声。用自己的嗓子演唱,那歌子从开始的一瞬间便是属于自己的。我觉得必须真正珍视的不正是这个吗?
一个歌手对准备独唱会的我说:“唱什么歌啊?是唱爵士乐等各种各样的歌子吧?带点挑战味道的……”
那时我想过,把这种模式化的形式灌输给社会上普通人们的,不正是歌手自己吗?那么,我拒绝它,说不定可以从模式化的看法中解脱出来。
我丝毫没有过高评价自己、高傲自大的意思。我只是想固守“自己的世界”,希望在自始至终足以显示自己才华的全部演出中,把自己的精神留给观众。
我希望观众看完我的演出时,在他们心灵深处留下缈缈余韵。
此后,我不再有意谢幕了。我看不出歌手对于精通舞台艺术的观众和对出于认真捧场的观众之间,那种流于形式的谢幕有什么真实的意义。唱完最后一支歌,观众照例有节奏地鼓掌、为了答谢这种掌声,一开始就把它作为例行公式的谢幕,只能使我扫兴。
“一个从事舞台生活的演员这样做有失礼貌。”
“不谢幕的演出,太看不起观众了。”
是这样么……是这样么?
这样说来,只要竭尽全力、诚心诚意,即使不演唱,只是拉开帷幕、接受掌声的谢幕,也未尝不可么?
一个歌手,不应当完全投合观众所好,在某些地方违背他们的意愿而守护住自己的世界,偶尔也保持自己的一点乖僻,就不能见容么?
梦
小时候,我尽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晚上很怕睡觉。
我拼命拽住比我身体还大的木线轴上的线。我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拼命地拽着。不一会儿,好象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下面,感到胸口憋闷起来的时候,我醒过来了。
“作了个可怕的梦啊!”
“什么梦?”
被这样一问,我倒答不出来了。
高中一年级时,有一天拂晓,我作过这样的梦:在我们居住的五反田公寓,我们象平素一样生活着。当我正和母亲、妹妹说笑的时候,忽然发现阳台那边的窗户上露出一只大眼睛,把窗户占得满满的,既无脸的轮廓,也无一丝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死盯住我。我就是外出买东西或者散步,那只眼睛也从远远的高空上跟过来。
当时,我正苦于工作和上学两者不好兼顾。要说没有自由,那时也确实太紧张了。我自己分析起来,作这样的梦可能正是由此而来。
二十一岁那年春天。
似乎是在东名高速公路上。我坐在一辆茶色的汽车里。车子以最高速度行驶着。路上空无一车。天空有些阴沉,但并没有下雨。我坐在汽车里的后座上看书;忽然从后边传来了马达声。回头一看,远处有一辆摩托车正在向我们靠近。但我和同车的人们都没有特别在意。
不一会儿,摩托车和我们这辆车并排靠在一起,两车速度不相上下。就在此时,我看见一双男人的眼睛隔着一层玻璃闪动着,突然,他猛地向我举起了猎枪。他双手离把,摩托车却并不歪倒。霎时我惊慌失措,环视周围,找不到能避弹的藏身之处。
他扳动了枪机,子弹穿过车窗玻璃击中了我,肩上和臂上出现了大大的窟隆,却既不疼痛也不流血。不知几时摩托车跑了,我亲口让同车的人把车驶向医院。在候诊室里,向医生讲述事件经过的也是我。
“我被打伤了,请治疗一下吧。”
医生表情呆板,冷漠地说道:“对不起,马上要作手术。请在那里等一会儿。”
我等待着,突然发现人们都不见了,只有从窗户射进来的夕阳和煦地抚摸着我。我继续等着,感觉到子弹穿过身体留下的空洞,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等到最后,还是只有我一个人。
那个梦过后不久的一天。
在仿佛是一家保育园的日本式的房间里,我和另一个女人哄小孩睡觉。在房间的右角,我在哄着一个男孩子入睡。
突然,门响着被打开了。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身穿黑色翻领毛衣,黑裤子,瘦高身材,手里端着猎枪。他的眼睛慢慢扫过房间,把枪口瞄准我以后,立即停住了。我马上把孩子护在身后,枪机扳动,子弹擦过我的肩膀,落到身后的男孩脸上。那孩子象让火烧了一下似地哭了起来。开枪的男人闻声而逃,不知什么人凑了过来,受伤的男孩子被送进医院。这里又是只留下我一个人。
正当我工作顺利,恋爱理想地发展的阶段,不知何故却作了这样的梦。总一个人被留下,比被杀掉更令人不安。
最近,我真的梦见了自己的死。第二天,在工作现场碰到他时告诉了他,他说他也作了一个十分相似的梦:我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河堤上。通红的火焰顺着风势向我扑来。跑开就没事了,可我却冲着大火跑去了。他说,这时候他醒了。
以往作过的梦,到后来是记不住的,大都在起床以前就忘掉了,只是其中特别新奇的才留在记忆中。这样的一梦,醒来好一阵还能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那些毛骨悚然的景像能吓得人发疯。说实话,我因为老作这样的梦而苦恼,担心自己不久会不会疯了。
把从前的梦和现在的梦加以对比,我觉得从前的梦很抽象,意境和环境的景物都不现实,象是经过了滤波器的影象。近来,梦幻中的背景就具体多了,连梦里也具有现实性的恐怖心理。每逢梦见自己周围的实实在在的人死了,许多天我都难以平静。
梦,似乎还有彩色的和黑白的,而我的梦总是带色的。并不是整个梦境都带有丰富的色彩,仅仅是有醒目的一种颜色。那种颜色在我记忆中经久不忘,使我觉得这也许是个什么预兆。我这些梦与光明美好相距甚远,它们要昭示我什么,告诉我一些什么呢?
利用梦这个幻觉,是不是有谁想示意我什么呢?
梦的本来面目——为了抓住它,我现在要睡下。
颜色
如果有人问我喜欢什么颜色,我脑子里首先浮现出来的是黑色,其次是白色和紫色。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这几种颜色,但从小我就喜欢。前不久,我读过一本杂志,那上面说我在十八岁左右突然穿起黑色衣服,是因为受了喜欢黑颜色的他的影响,这说法使我忍俊不禁。
从孩提时代起我就喜欢黑颜色。只是因为作为一个初登舞台的十四岁的新人,所以哪怕是平时也禁止穿黑色素淡的服装。
入高中以后,可以稍微自由地打扮自己了。我想这也是想作个成年人的愿望吧,总之,从大约十六岁起,我的衣柜里就塞满了黑、白、灰色的衣服了。
最近,我也开始喜爱鲜艳的颜色了。倘使说起从前的过火的态度,连自己都会吃惊。那时穿过的衣服样式,到已年过二十的今天也完全能穿,当时我尽是些与自己年纪不相称的老气衣服。
兴许是对过去喜欢素淡的矫枉过正,现在,我尽可能穿色彩鲜艳的衣服。
时间带来了喜好的变化。尽管如此,我喜欢的颜色还是黑色,稳重而华贵,迷人的黑色。我希望作一个能自自在在地把黑色服装穿着得十分得体的女人。
头发
照理说,我的工作作为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形象,哪怕一个发型也是不能自己作主的,相形之下,我的发型却变化很多。
短发、齐肩发、短发鬓、娃娃式、卷发,笼统区分一下,这些发型都是选用过的。
每一次改变发型。社会人士就发表一下他们的感想。最初的短发型,他们说使人感到完全符合我的形象。剪成娃娃式的时候,大概是高中一年级那年入夏以前,学校里的同学和工作的同事说我“象男孩子”。他们评论说,“搞不清象大人还是象孩子”。所谓娃娃式,是一种先把头发烫成卷花,然后全部剪成三厘米长的发型。烫成这个发型以后,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我烫发了。
我读书的学校明文规定学生禁止烫发。因为不是所谓艺人学校,所以对我毫无例外。但是老师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烫发了。现在我想,那时也许是装出没有发现的样子。
可是有一次,在实况转播的演出中,那个节目主持人即兴Сhā话说了一句:“百惠,烫发了吧?”我当时也不好回答说“没烫”,象是被人以话引话似的,不觉答了一声“是的”。
第二天早晨,我刚到学校就被叫到教员室,受到教导主任、年级主任和班主任三个人的谆谆教诲,让我写了检讨。这个发型最初是在明明知道违反校规的情况下烫的,所以也预料到会挨训。但是也想过,如果不吭声,也许老师们不知道,虽说那主持人并无恶意,但是我恨他多嘴。即使我是在工作,那么,我既然是那个高中的学生,就有学生必须要遵守的规则。我叹着气写了检讨。
我本来喜欢短发,因此想最好剪成短发型,但我头发很多,不管弄成什么样子,自己也不怎么满意。手笨也倒了霉,我总是自己作不好头发。
说不定会有个省事的样式吧,出于这种偷懒心理,我找到了卷发这种发型。
几个朋友都烫了这种样式,她们说:“挺省事的,洗后不用管它都行……”
“想不到,西服或者别的衣服都配得上。”
这些话使我动了心,也想试试看,但到底还是担心如此大胆的发型对我不适宜,一直下不了决心。
而且,烫成那样,我的形象也会改变的。
公司的经理会说什么呢?我觉得似乎不会允许我这样做。但是,我还是想试试看。为了看看是否合适,我首先让人给我作一个卷发的样子而不烫,这样一洗就会复原,觉得不合适就作罢。
头发作好后,我对着镜子一照,那种滑稽劲儿可把我吓坏了。从前有一幅名为《贝蒂小姐》的美国漫画,我正是那副模样。
“啊,我可绝对不适合卷发!”
马上让人重新洗发,给我恢复了原状。
“挺合适的嘛。”
别人说的这话,因为我深信不合适,所以只能当作毫无价值的客套。直率地说,搞成那个样子对我是个打击。有人说过:“你一化妆,给人的感觉就大不一样了!”凡是我以为不适宜的发型,每逢听人说这样的活,我就颇为恼火。
自己一直想试试的发型,竟如此不适合于我,与其说这是被一直相信的人背弃了,毋宁说是自己受到了打击,好一阵我都不能振作起来。
当人们希望得到的东西不能到手时,企望之情会越发升级。这种心情,我比别人要强烈一倍。自那一日又过了三四天,我从那一天的打击中勇敢地重新奋起,决心再来一次挑战。
“上次是因为没烫,所以不好,如果烫了会搞得更随和些吧。”
“化上妆也许显得就不一样了。”
“如果考虑好穿上相配的衣服,这发型恐怕就合适了。”
一个星期过后,我决定夏天一过就剪短发,只在这之前烫成卷发。决定以后,我跑向美容院。
平时,除工作以外,我是绝对不化妆的。只是那天,我用心地化好妆,并且挑选了一件自己觉得与卷发相配的衣服穿上。
效果很好,烫好以后,镜子里映出来的我与去的时候完全不同了:松软的卷发翘着,再不是从前尝试时的“贝蒂小姐”了。我想,我也并不是完全不行啊!美容院的师傅添油加醋地说:“啊,多么了不起的形象转变!”
“这不挺合适嘛!”
“瞧,我不早就说过嘛!”
所谓人的心情就是这样,在深信自己不适宜这种发型时,听到赞扬的话叫人恼火,到了自己认为这种发型并非完全不适宜的时候,这些话又使人高兴。相反,这时人家要是说“不合适”,恐怕我一定会逞强地说:“胡说,是因为你没看惯,才觉得有点怪。”
对我这种和以往不大一样的新发型,周围的反应也各种各样,很有意思。为了参加在新宿“独乐”剧场进行的演出排练,我从美容院径直去练习场。象平常一样,我一边练习,一边对随后到来的事务所的经理问候说:“早晨好”,他也回复了一句问候。然而到了歌唱组那儿,他却问道:“百惠呢?”所有在场的人都把目光转向我。
循着大家的视线,经理才注意到这个人就是我,他说:“嗯,怎么啦,这个发型。我都认不出来啦!”
这真是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看到他这副表情,大家都笑了。
母亲看见我时一刹那间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风趣地说:“我当是哪儿来的人呢!”
“唉,您看合适吗?”我问母亲。
“还好吧!”母亲说。
因为是亲人说的,我才暂且放了心。
崇拜我的观众们的反应也各式各样。有说“样子好”的,大部分人似乎有相当的抵触。正在读书的学生说:“我也想烫和百惠一样的发型,但烫得这么厉害,我可学不了。”主妇阶层则大多极力反对。
“你剪短发,给人清清爽爽的感觉,显得很纯洁,干嘛要赶时髦,这可不象百惠的形象。”这类信件我收到好多。并不是由于这些反对意见,而是依照自己当初的意志,一进九月,我就毅然决然剪成了短发。卷发的时间只有半个月。
此后,又改变了几次发型。
对女性来说,改变发型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情。它可以成为发现新的自己的起点。仅仅因为发型一变,就可以使人产生一种真正的新生的情绪。
频繁地改变发型的人,被人说成是见异思迁。也许的确是那样。但是,见异思迁是冒险心的第一道关口。我甚至觉得,在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中,为了满足一点点冒险心,只能去改变发型了。
我想今后按照自己的兴致继续改变发型。
嫉妒
我有意识地观察着流动在自己心中的各种各样的情感。
是探索潜在意识的工作。
这工作非常需要勇气。在我来说,不管确认自己具有什么样的感情,大都可以坦然相认。唯独这种心理,我是不愿承认的——嫉妒。
我确信,几年以前这种感情我只是有一点点。哪怕称之为嫉妒的前阶段——羡慕,都是与我无缘的感情。小时候,即使在不能算富裕的生活中,我也从未羡慕过别人的东西或生活。
在男和女、人和人、各种人之间的关系中,我曾相信自己决不会被嫉妒这种感情所左右。
但是,有一次,我唱了一支以嫉妒为题材的歌:“爱的暴风雨”。
歌词大意是:自己的恋人将来也许会遇到另一位女人,具体的容貌和声音都不清楚,于是就对这个仅仅知道是女人的虚幻的女性嫉妒起来,最后自己嘲笑自己是个“心灵空虚的女人”。就是这么一支歌。
我一演唱,就想到:“这些感情我也能领会呀。”这是一个起点,以后我经常感到自己身上的嫉妒心理。
意识到这一点,我重新认真审视自己,结果发现我心里确实有不少这种感情。
对同行们的感情之中,也存在着微妙的嫉妒。尽管对某人的为人有好感,尽管也承认他的长处,但细想起来,就发现自己的心上好象贴上去似的隐藏着嫉妒心理。
也许还嫉妒自己的恋人和其他女性的关系。倘是他们仅仅亲热地交谈一下,也不觉得非同小可。然而当我品味到那女人看他时那目光的含义,那女人怀着超出了善意这一界限的感情和他接触,而他却毫无所察,居然对那女人露出笑容,对于这种情景,对于这个女人,我也是嫉妒的。
每感到嫉妒,我就陷入对于自己的嫌恶之中。我觉得自己也象那支歌中唱到的那样,是个“心灵空虚的女人”。
但是,无法否认自己现在存在着这种感惰。只有彻底地承认它,慢慢地克服它,而不是敷衍了事,恐怕才是从嫉妒中解脱出来的唯一方法。
意识到嫉妒心时,最好是下决心把它端出来。但我过于留意周围,表面上总是佯作不知的表情。心存嫉妒,这本身就是很可悲的,是不愿正视自己身上的弱点。尽管女人有女人的表现方式,但我想如果能够做到,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筒炮式地爆发出来的好。
有一天,电视播放了这样的电视剧:一个妻子去找和情妇私奔的丈夫,摄象机以跟踪拍摄手法拍摄了寻找的过程。画面所表现的甚至使人觉得:“不至于这样吧。”那妻子在丈夫和他的情妇面前,表演了戏剧性的悲痛场面。她惊慌失措,流着泪哀求背信弃义的丈夫:“唉,你回来吧!”另一方面,却对丈夫的情妇用强硬的口吻威胁说:“你这个偷馋的猫!”
这个妻子,她不憎恨轻易地把她抛弃的丈夫,却对另一个女人咄咄逼人。
“勾引他的女人坏透了。他是一个地道的好人,所以……”
戏的结尾如此处理,我想也是女人嫉妒心理的变形吧。这一点我似乎是知道的,但另一方面我脑子里又涌出一个简单的疑问:假定她丈夫回来了,真的能原谅他吗?
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大概是不会原谅丈夫的吧。从知道丈夫背叛的一瞬间,心中就会充满嫌恶感,首先,连碰我一下都会加以拒绝吧。
嫉妒,有时还可以成为使恋爱的感情升级的小道具,我也有过“偶尔也想嫉妒嫉妒”的想法。但是,那是两个人之间感情平稳的时候才可以说的,现实中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没有能冷静下来的自信。恐怕会大骂大哭,直到把对方彻底斗垮为止。对于我,嫉妒心成不了恋爱的兴奋剂,而只会是含着毒素的危险的情感。
死
在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是——被人这么一问时,脑子里立即会涌现出“死”这个字来。
我第一次遭逢有人死去是读小学一年级那年的三月,我的外祖父去世的时候。他是我非常喜欢的人。当时,和外公在一起比和父母在一起更使我感到快乐。
外公去世的两个月以前,一月十七日是我的生日。他带着生日蛋糕来到横滨,和母亲一起到我读书的学校看我。那时正要下课,他隔着教室的窗户看着我。下课后,我为了见外公,赶快跑回家,可他已经回惠比寿去了。想来,外公那隔着窗户的笑脸是我见到的最后一面。
深夜的一封电报传来了外公的死讯。我连声喊着“外公”,哭了起来,哭呀哭呀,象是要把眼泪哭干似的。第二天,当我看到外公的遗容时,眼泪已经没有了。外公和蔼的脸上,仿佛马上就要坐起来对我微笑。他盖着被子的胸口上,双手交叉着,手下放了一把菜刀。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我不知怎的,觉得很别扭。现在一想到“死”这个字时,外公胸口上的那把菜刀还在闪闪发光。
和我的生活有关的人的死,我也目睹过几次。
中西义宜先生。
他曾是巨声乐团的乐队指挥。人们公认他为人温良敦厚,以及造声和谐。
关于中西先生的传闻很多。他因病住院以后,还惦记着自己乐队的事情,带着病又开始了工作。他在赴外演出的旅途火车上吃药,尽管火车晃动,他却自己给自己的胳膊上注射。我在他旁边看着,觉得非常凄怆。以后每次见面,他时而胖些,时而又形销骨立,有时又浮肿,显而易见,他的身体越发地垮下去了。
即便如此,他也不停止工作。我当时无法理解,为什么如此这般苛待自己。然而,现在想来,当时中西也许并不是苛待自己的身体,而是想拼命证明自己还活着。
也许他想,与其在医院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虚耗时光,不如到需要自己的地方去吧。这便是以坚韧不拔为最大特点的中西的最动人的传奇故事了。
时至今日我也难以忘却,在新宿“独乐”剧场举行的“百惠纪念演出”即将开始的时候中西先生对我讲的话。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慢声慢语地说:“只要你的眼睛象现在这样纯洁美好,你到哪里我跟你去哪里。”
我不会忘记他那温煦的目光。每当心里难受或是想豁出去不干了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目光来。
尽管直到现在我还没能在他的墓前上一位香,每每想起来就觉得很愧悔,但我提醒自己:唯独对于他的死是我一生都决不该忘记的。
既然是人就不可能避免一“死”。也可以说,人正在走向死亡吧。我自己也有过几次面对死亡。可次,我乘坐的去广岛的飞机,前面起落架出了故障,眼看着就要出现实行机体着陆的局面。飞机在广岛上空多次盘旋,同时也想办法让我们作好防止落地冲撞的准备。
“大概要完了,”我想,“没关系,我决不会死。”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穿Сhā交错。一个坐在我旁边的流里流气的男人替我担心,他说:“你的脸蛋可是至关重要的哟!”说着递给我三、四条围毯。他一边给我鼓着气,自己却脸色铁青,直冒冷汗。他此时此刻对我的亲切关怀使我很高兴。
在这一瞬间,大家都感到生命的终结了吧?因这样的事故而告别人世之前,是不是有想见见的人呢?是不是有想说说的话呢?
想活着,渴望活着。最后,我也痛切地感到了这一点。
某个时候,我看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情景,分辨不出是梦境还是现实。那时我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呆呆地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
突然,我感到象踩空了一个台阶似的忽悠一下。接着,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情,我自己竟然坐在自己的脚下。我俯视着脚下的自己。在这个房间里,我的气味消失了,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了。看到在楼下的房间里,母亲和妹妹一如往常地说着。一阵感伤涌上心头。这时,又觉得和刚才一样地忽地一下,我发现自己还是在床上。
这是什么感觉呢?是肉体和灵魂完全分离的感觉。恢复原状以后好久,那情景还深深烙在我的脑海里。
那时,也许我体验到了一瞬间的死。而且那件事对我后来的人生发生了远远超乎想像的影响。以那天为界,我的人生观起了很大的变化,或许可以说变成虚无的了。
现在,我就是突然死去,周围的人们也没有任何改变。没有我,人们也会欢笑,也会相爱。没有我,黑夜照样可以变成早晨。母亲和妹妹最初会痛不欲生,但是不久也会吃喝、睡觉、继续生活下去吧。她们不可能一生老是哭喊和悲叹。
那天,我通过自己的肉体领悟到一个道理:“人嘛,归根结底……”同时也痛切地感到:正因为如此,才更要珍视自己的有生之年。
我认为没有比死更孤独的了。无论在哪里,无论怎么样,恐怕活着本身就是和“死”相互依存的。
在这个最大的孤独到来之前,我决心好好活着,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妻子,作为一个母亲,我决心去爱,去经受创伤,笑着、哭着、喊着生活下去。
朋友
“人们说在演艺界是不好交朋友的,百惠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呢?”
人们常问我这样的问题。大概是出于偏见,的确,自从开始在演艺界工作,我和横须贺时代的朋友就不怎么往来了。不过,那是由于在时间安排上我们太不相同造成的,而绝非我所从事的工作性质的原因。
分别两年后,我给横须贺时代的朋友打过一次电话。两年时间的空白,彼此会不会都有了变化?这种顾虑使我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对身处异地的我,朋友的态度如果变了该怎么办呢?即便不是这样,我感到因为自己作了歌手,人们就大都采用不同一般的接触方法了,但愿我的朋友不要那样。
“喂喂……”
“喂喂……是我。”
“唉,嗯?”
“哎,知道我是谁吗?”
“嗯,是百惠吧!”
那轻松的口气,简直就象昨天,不,就象是刚才还在教室里见过面,过去听惯了的朋友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开了。我一点儿觉不出两年的空白,和她谈了起来。她也把我作为那时的老友相待。
一次,去横须贺的文化会馆参加演唱会时,遇到许久不见的朋友,她对我说了一句:“看你精神还好,这就放心了。”然后她并不把我看作歌手,和我谈了一会儿。
朋友。
我认为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没有比互相关心的朋友更重要的了。我决非朋友众多的人,但我作为朋友来往的人们,都是能够交心的人。
我分不出挚友和朋友之间有什么区别。如果一定要说某某是“挚友”,总觉得有点虚伪。所以,我把大家都称作朋友。我们的往来并不频繁,高兴的时候才互相联系一下。相隔一个月,两个月,就是不通音信,也可以超越了时间的限制而进行交谈。
大家相互之间无须讲很多话,是一种心情舒畅的关系。我的生活多半是在演艺界这个多少有些不同的世界中度过的,对我来说,有一些心心相印的朋友,就是为了保持一点与外界的平衡感也是必要的。
至于我在演艺界的友人,大体上和宣传机构所掌握的人一致。的确,正如市井所说,演艺界这块地方恐怕是很难培养友谊的。除了艺人彼此之间的感情以外,无论怎样也解决不了的问题太多了。比如。
所属单位的不同;宣传机构的眼睛。
如果说是朋友,相处得挺好,那就要被曲解成“故意装的”、“故作姿态”。说只要自己的意志坚定,就不怕别人——这是谎话。不管自己如何坚定,总被旁人说这说那,不知不觉就不得不在意了。明明在同一个时代,作着同一种工作,却怎么也不允许象同伴那样互相交往。
樱田淳子。
我和她的关系正是这样。
为了工作之便,我转学进了品川中学,在那里我和樱田课桌相邻。她也是几个月前为了工作从秋田刚刚转学来的。同班、同样的工作、搞同样节目的,我们马上彼此了解、亲热起来。除了同窗就读以外,而且我俩都是处于学习和工作不能两全其美的境况,这就使我们能够互相勉励,也能彼此支持。
有的宣传机构将关系如此亲密的我们俩说成是“竞争对手”,这给我们的学校生活多少带来一些影响。同班同学也自然地采取这种看法了。尽管他们嘴上没说什么,但是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即使这样,我们的友谊并没有改变,而且还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
暑期的夏令营。
总共有十八名初三学生去旅行。我们两个人由于工作关系必须比大家早回去几天,忘却了相互的工作,我们作为一个中学生融洽地度过了夏令营的几天时光。
返程的列车上,坐着我们俩和前来接我们的四位经理。过往的乘客们穿过通道时看见我们说:“嘿,是双胞胎吧!”听到这话,我们两个人相视而笑。
两个人都听惯了被人说长得相象。在电视台进行排演时,节目主持人有时会到她那里说:“百惠,合声啦!”有时又走到我跟前说:“淳子,经理呢?”每次,我们象是商量好了似的,都露出微微的温色。实际上,我们好得象亲姐妹似的。
恐怕是因为情趣相似,跟簇山纪信先生去夏威夷拍片时,我们俩住在一个房间,到换睡衣的时候,两个人从提包里取出来的睡衣竟完全一样。我们出声地笑了。
象这样心无芥蒂、和睦相处的日子,转瞬之间成为过去,宣传机构都开始把我们当成竞争对手了。为了抵制这种看法,我们更亲热了,于是又说我们是“佯装朋友”。她的存在,不仅在工作上,而且在所有方面对我的的确确是个激励。在这个意义上说,也许她是我的一个好对手。但是我们之间并不单单是互相竞争、害怕谁输谁赢的交情。“在意了吗?算了吧!”虽然这么说,毕竟还是没能战胜周围的舆论。
不久,她有了她的世界,那是与我的世界没有任何接触的世界。这是互相过分留心的结果。虽然如此,我们见了面还说话,然而,的的确确,除了必要的话以外,已经不再说别的了。
真寂寞。
我宣布引退以后,她马上从大坂给我打了电话。当时我不在家,她大概和母亲谈了话。给各自的家里挂电话是好几年没有的事情了。
她说她作了一个梦,梦见我在能眺望大海的房间里招待了她,两个人非常愉快地谈笑。
她说:“百惠退出舞台会觉得寂寞的,但纠缠着我们俩的疙瘩没了,以后说不定能成为真正的朋友哩!”
也许是这样。但愿是这样。说实在话,生活领域完全不同,也许难以继续我们的友谊。但是,即便如此,仍然能够继续下去的话,新的友谊的萌芽也会从此成长起来的。
就我个人来说,从初中三年级时的三人演唱组开始到高中三年级三人小组解散,说心里话,这段时间实在不好受。我们好起来就被说成是“故意装的”,分开了就说是“奇怪”。三个人凑起来总要造成一个一起欢笑的形象,这对我简直是个沉重的负担。
我的性格是一受到压抑就想反抗。那期间,我故意招呼除她以外的朋友。把如此心境的我和她分开的日子说成是“冷清的”等等,恐怕是不对头的。然而,听到她久逢之后对我流露出的话:“这次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使我很高兴。
她和我。要是没有她,大概不可能有现在的我。她对我的人生所产生的影响的确是很大的。
我希望那些姐妹般的日子,那些过于在意周围舆论而使两人分手的日子,都能在时间的流失中得到净化,如果我们还能建立新的诚挚的友谊的话。
我认识的女性当中,没有谁能比她对任何事更直爽、更认真的了。这些也许是不必要的多管闲事,但是我觉得这是她最大的长处,同时似乎也是使我感到痛苦的最大原因。
别去追究自己了。
现在,我觉得消除了自己心里的隔阂,和她是可以交成无话不谈的朋友的。两个人的友谊来之不易,又结伴同行到了如今,无视这一切,就如同把宝物扔到深不见底的山洞里一样的可惜。
经过多次的考验,我们的友谊成熟了。两个人的友谊发展到连女性心底的低言悄语都能够理解的程度;已经不用多长时间了。
金钱观念
拍摄影片的间歇,我利用这个短短的空隙,出去随便转转。
有心去看看夏装,便去了成城街。在离繁华的成城街道不远的地方,有一爿以前也曾去过几次专卖洋货的小商店。
环视店中,我的目光停留在一只摆在里面的白色皮革挎包上。它用蓝皮子滚边,精工细制,大小也很合手。
兴许是一直没有遇到中意的,我自己几乎没有买过皮包。现在难得碰到了一只合意的,就买下来吧。我心想,价钱再贵顶多也就是五万元左右,于是看了看标价。
六万元。未免太贵了。
本来想,要是五万元左右的话,就勉强买下来,可却是六万元,一万元的差距可不小。
说起艺人来,很多人认为他们似乎都是舍得花大钱买东西的,而我却不能。倒不是说我小气或者装穷,本来我就不会大手大脚地花钱。
幼年时的家境决不能说富裕。即便想要的东西,也不是什么都能给我买,好多东西是想要而到不了手,只好克制。
我是在母亲身边,看着母亲拚命干手工活来筹措生活费用的情景中长大的。组装半导体的零件,缝制娃娃衣服……,这些活路,年幼的我也曾半是玩耍地帮母亲干过。
因为是只有母女的家庭,也领过生活补助费,不可能过奢侈的日子。
母亲让我去买东西时,我看着母亲打开钱包,只见里面尽是些零钱。
当时,还不是可以在超级市场买到大米的时代,大多数家庭是从米店里一次就买上一批,但我家却往往做不到,常常零零星星一公斤、两公斤地现吃现买。
哪里能够乱花钱呢!
我从小时候起,就被教会记零用钱小帐。每月领到一个月的一定数额的零用钱,每花一点都要在小本上记下是怎样用的。本子是父亲找来大学里用的笔记本,拿圆珠笔划上线给我的。
要记住花钱得有计划。“嘲笑一元钱太少的人会因需要一元钱而哭”,那时我受到的就是这样的教育。
要说我家穷,也许的确是这样。但是,我们并没有因此而显得卑微。主要是因为母亲总教育我不能那样。不羡慕别人,不煞有介事地张扬自己身世的悲惨,我之所以这样成长起来,正是母亲那种作人的骨气给了我力量。
初中三年级的时候,我第一次领到了自己的工资。
最初的报酬是月薪五万日元。
这笔钱不是直接交给我的,而是由公司代管,其中一半作为寄宿费,余下的一半分别支付学习费、月票、曲谱费、服装费等等。当然是不够用的。
自己能够自由支配的钱完全没了。零花钱只能靠母亲从横须贺寄来,也只有一点点。虽说自己开始工作,能挣工资了,但这时并不能立刻随心所欲地想要什么就买什么。
相反,演出中的形象却很华丽,要填补它与现实生活之间很大的差距,是相当困难的。
即使现在,经济方面的事情几乎都托付母亲经管。确实,现在有了高额的收入了,但母亲也不是那种以为有钱了就可以大花特花的人。正因为她是拚死拚活地劳动过来的,所以懂得金钱的重要吧。
有这样的母亲真是我的幸运。
我不久就要结婚,已经到了必须考虑家庭生计的时候了。最近还有人问过我:“莴苣价钱多少,你知道吗?”这个问题跟问我“你能操持家务吗”,大概是一个意思。
也有的女演员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一点家务,认为去超级市场是埋头家务琐事的第一步。然而,我既然作主妇,就想精通社会上平凡的事情。
我家里不准备雇人,全部事情都由我亲自料理。
当然,也会去超级市场。哪家商店便宜,就是便宜十元也去那里。我相信,在幼年生活经历中培养起来的金钱观念,对今后的生活有利而无弊。
再没有比铺张浪费更愚蠢的了。要想奢侈挥霍,那是没有止境的。
前些日子,我去看了一下打算安放在新家庭里的家俱。商店里的人认出我后,把我带到陈列高档家俱的地方。一张桌子要一百几十万元,光看看价钱就让人咋舌,我急忙离开了这家商店。
对我来说,一张吃饭用的桌子并非一百几十万元的概念。桌子不过是一张桌子而已,没必要用高价的。
那次在成城看到的那只白皮包,我的确是中意了。但是在我心目中,它的价值可不是六万元。
在今后的生活中,我不知道是否能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不论什么时候,生活水平降低了我也要适应地生活下去,从现在起就要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
特殊
特殊待遇。
我很讨厌这个词。自参加工作以来,我经常受到这种待遇,然而没有比这样更使我感到孤寂的了。
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在学校选修了商业课程,其中有基本簿记和实用计算两项科目。
有一次,在实用计算课上,任教老师走到我的桌子前面,这样对我说:“我的女儿是你的崇拜者,想请你签个名哟。”
我感到班上朋友们的视线和注意力一下子变了。同学们并没有把我当作艺人看待,因此,对那个教师他们比我更感到气愤。在下一堂课时,他又说:“嘿,你戴的手表多招人喜欢呀!”
这哪里是教师的语言呢!
我不能容忍。这样的教师教我什么我都讨厌。这样,以后凡是那个老师的课,我全都不上了。那个老师曾间接地让人问我为什么不去上课,我断然回答说:“老师讲的那些话,至少在课堂上不该对学生讲,只要老师不反省,我就不上课。”
我想着,这件事做得太坚决了,可我并没有象其他同学那样,到别的教室上商业课,而是留在教室里一个人看书。尽管发生了这件事情,那个教师在走廊里碰到我时还毫不忌讳地要我“签名”,这不是太荒唐了吗?我无论如何不能容忍这种麻木不仁到了极点的态度,拒绝到底。
一直到毕业,我的成绩簿上作为必修的商业课一栏,用红圆珠笔写着:“例外”。
在工作方面,我也受到过特殊待遇。
我是瘢痕疙瘩体质,碰伤或烫伤大都会留下瘢痕瘤。在我的肩上,有一个大约十五年前注射卡介苗时留下的痕迹。由于它很明显,初登舞台那时候,遇有穿游泳装的节目,就在那里贴上一块肉色胶带。
一同工作的前辈女歌手说:“给你介绍个好医院取掉它吧,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作为同性来看,这是出自内心的话吧。
但是,摄影师加纳典明先生却声称那是我最大的魅力。他说我的经历就表现在这个肩膀上,使人感到别有风韵。然而,对我来说,这种放肆的赞誉之名,概不欢迎。
我所在的制片社经理崛先生在自己的著作中写道:“百惠的最大魁力是萝卜腿。”
不正因为我有今天的声誉,加纳先生和崛先生才这样说的吗?如果换上唱片出售量只有我十分之一的演员,就不会这么说了吧。这岂不成了因为我是山口百惠,所以在别人身上是缺陷,而在我身上就成了长处了吗?
上面提到的两个地方,哪一处都绝非自己可以得意的。我想用胶带来遮掩,也绝不愿意穿超短裙,对我来说,恐怕哪一个都是我的缺陷,但是恰恰因为是山口百惠,所以就全都成了优点,常常提起。这决不是一件使我感到愉快的事情。
与异性要求同我交际的韵味不同,接近我的人几乎都是这样说“想和你一起演出一次”、“想跟你谈一次”,总是强调“一次”,而不是希望交结成朋友,渴望成为恋人。只把我作为“一次,试试看”的对象来加以考虑,与人们对我的特殊看法也不是没有关系的。
我并不是那么狂妄自大的女人,比之于其他女性,也不属于出类拔革之辈。也许因为是艺人,加上关于我的出生问题的种种传闻的缘故,我就象被人用一层半透明的玻璃隔起来另眼看待了。作为一个女人,作为一个人,这样是很寂寞的。也许从我选择了这个职业的时候起,就应该简单地下个结论:这就是我注定了的命运,有时,我真想放声大喊:“我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呀!”
“照现在这样,你以后要是选择恋人可不容易啦。”有人这样对我说过。
也许的确是那样。让对方真正了解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女人,需要很长的时间吧了恋爱的序幕必须要从打破阻挡在两人之间的“山口百惠”这堵墙开始,还是不胜寂寞呀。
至少,我在没有受到特殊待遇之前就遇到了他,我认为是幸运的。正是他了解普普通通的、本来的我,我才能够也相信他。
那时我如果没有遇到他,我觉得我结婚会相当晚的。
妹妹
哎,头发留这么长干什么?剪了不挺好嘛!我觉得短发很合适可。不喜欢吗?那就没办法了。即使这样,要是再打扮一下呢?这衬衫与牛仔裤不般配嘛。穿颜色更爽目些、可爱些的呢?喜欢什么颜色?算了吧,小小年纪穿什么黑色,不好、不好。这种情况时,还是把袖子稍稍挽上一点好看。一到暑假就能烫头发了,平时还是束在一起好。凉快吧?
和朋友去旅行?去哪儿?几天?借给你一个旅行包吧。哎,说是你的朋友,是谁和谁?你说暑假的作业是写感想,写什么呀?还没决定吗?你老是那么慢吞吞的!我从我的书里找点好的给你,作为报答,感想写好了不给我看可不行哟!
我对妹妹说的话,全是这种调门。
和我相处的妹妹她不该沉闷吧,可她本人只是淡淡地连声说着“嗯”、“不知道”。
我这作姐姐的都感到有些不耐烦了,性格相左的姐妹也许就是这样。
妹妹今年十六岁,是高中一年级学生。
近来,每当我看到一天天长成大人样的妹妹,就感到比她大五岁的自己完全落在她的成长后面。
即便如此,她还是这样变化下去。妹妹的变化快得使人膛目而视。
个子已经超过了我。我察觉到很快在年龄和体格上与自己都看不出差距了,但是,我却觉得我根本没有理解她精神上相应的成长。
就象普通的高中生一样,妹妹也常常顶撞母亲。
母亲的话我也明白。
妹妹的意见,因为我有过同样的心情,所以我也理解。
我处在俩人之间的中立地位,并不怎么想帮哪个的忙,以事不关己的态度听着她们的对话。
听着妹妹对母亲的应答,我想到:“哎呀,嘿,这么个毛孩子,怎么说这种活!”不觉会心地笑起来。
我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在演艺界做事了。我在大人们中间发言、表示自己的主见、工作,那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是个大人了。
因此,对十六岁的妹妹,我想还是不要说长道短好。但是希望我们彼此能互相依靠。我头脑中的妹妹,还象在横须贺的时候那么小,却象小大人似的女孩子呢。
昭和三十九年,东京举行奥林匹克运动会。那年十月中旬,妹妹在横须贺出生了。在她出世之前,我看着母亲一点点鼓起来的肚子,一再盼望“是个妹妹”。
我回想起,母亲为分娩而入院让我看家的一段短暂时间,我坐在佛坛前面,祝愿母亲“生个妹妹”。
妹妹小时候总爱跟在我后面,用转动不灵的舌头叫我“姐姐”。我一叫她“阿淑”,她总是笑眯眯地来到我身旁,我要是突然装哭,妹妹看到也会跟着哭起来。如果母亲给了她点什么,她肯定会说“还有姐姐的”;然后,把和自己一样的东西拿到我这儿来。
放学回家我去保育院接妹妹。妹妹看到窗外我的身影时,脸上立即象开花似地露出了笑容。
妹妹上小学的入学典礼。
那天,母亲有病,我代替母亲领妹妹去学校。在穿着和服的母亲们中间,有个身穿中学生崭新制服的少女,拼命地边记笔记,边听老师讲话。那就是作为姐姐的我。
我发现我把正在经过与自己同年阶段的妹妹和小时候的妹妹重叠起来了。而且,不知不觉中我也时常管起闲事一来。 但是无论什么时候,妹妹都是“My Pace”,话说的不多,却坚持自己的主张。我是一个不顶事的有名无实的姐姐。
那年春天。妹妹就要入高中了,我一再恳求她,让她穿上开学前几天就发下来的制服给我看看。那种心情,就象是让出嫁前的女儿穿上新做好的嫁衣以饱眼福的父母的心情似的。
记得那是她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听我的事务所的人说:放在木屐箱里的拖鞋突然不见,又说有人来了恐吓信。我听到这些事以后,不得不重新考虑,妹妹本应是仅仅作为“山口淑惠”来生活的,不知不觉却被社会上看成是“山口百惠的妹妹”这个问题。
从此以后,我一直拒绝和妹妹在一起照任何照片。作为姐姐,把妹妹的生活都卷进去是令人忧郁的。然而这也成不了什么大问题。妹妹自己至今不论遇到什么事从不对我发脾气,从不怨天尤人。
我几乎没有和妹妹一起上过街,也许也是时间安排大不相同了,因此,我们与普通的姐妹关系多少有些不同。
经常在家和妹妹聚首的母亲常来和我商量什么事,有一次她说:“淑惠这孩子呀,说暑假要和五、六个朋友一一起去旅行呢,说是住小旅店……没关系吧?”
我首先把妹妹叫来,问清楚是怎样的旅行,同行的是什么样的朋友,旅行目的是什么等等通常的问题,然后对母亲说:“可以嘛。她愿意去就让她去吧。没关系的,还有朋友们呢。”
担心还是有一些的,但是想来想去,从她的年龄和情况来看,觉得不应该阻止她。
相反,与其因为是“艺人的妹妹”就把她关在家里,把人弄得蔫蔫巴巴的,倒不如象妹妹这样以自己的意志果断行事。看到妹妹的成长,我很高兴。
尽管如此,在我们家庭的谈话中,我屡次感到好象我把自己摆在父亲一样的地位上了。
早晨外出工作,晚上回家。睡觉以前,母亲来和我谈关于妹妹的有待商量的问题。然后我和妹妹谈,再把最后的看法告诉母亲,翌日清晨又去工作。这种状态使人有时喜悦,有时寂然。
说起来,这几年我们姐妹之间已经不再吵架拌嘴了。在横须贺的时候,两个人还小,为了争抢电视节目,为了让谁先系上浴衣的带子等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还吵过架呢。最后,妹妹哭起来,受到叱责的注定是我:“还是姐姐呢……”
“是你不对嘛。”
这一下我又生起妹妹的气,扑上前去拧一下她的脸蛋,于是妹妹又哭起来,母亲又来训斥我。
这些事情过去之后,却还使人很是怀念。
现在,已经不会再吵架了。听见妹妹一哭,我就好象快要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罪恶感压碎一般。前不久,因为有些焦躁,还冲妹妹撒过气呢。
那一天,我在家里等待一个工作上的要紧的电话。“铃、铃”,电话铃响了。我刚要去接,恰在这时妹妹在别的房间里要挂电话就把开关给关上了。立刻,我这边的电话断了。恐怕是自己的感情过于激动,我对妹妹大声喊道:“这是谈工作的电话呀!你别胡来!”
看到妹妹泪珠吧咯吧喀直掉,我一愣才醒悟过来。
“真糟糕。”
妹妹并不是存心这样做的,不过是偶然为之,我却说出这种话。
伤了她的心了,她讨厌我了。本来;电话还可以再打来,况且还有比电话远为值得珍视的姐妹之情啊。
一阵苦恼之后,我去敲妹妹的房门。她好象还在哭。我抑制着自我嫌弃以深深负疚的心情对她说:“刚才,对不起。”
妹妹听了我这自感歉疚而发自肺腑的这句话,轻轻地连连点了几下头。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对自己这么肤浅感到非常羞愧。对妹妹,我有吹胡子瞪眼的资格吗?
一阵凄惶袭上心头。直到现在,我在很多方面仍然不了解妹妹。而且,我只是觉得这样就可以了,希望妹妹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在这个过程中,如果有需要我的时候,我愿意作为姐姐而给予关心,如此而已。
给妹妹——至今,我没有能够象个姐姐似的待你,尽管这样,我们总归只有姐妹二人,虽然对你没有多大帮助,但请你想到有这个姐姐,跟我说什么都可以,怎么任性都没关系。
我不久就要出嫁了,可我仍然是你的姐姐,这一点是毫无变化的。而且你姐夫也关注着你这个可爱的妹妹。你开始会觉得难为情,但这一次请你鼓起一点勇气,叫声“姐夫”吧。
你有一个好妈妈。
也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姐夫。
你还有一个虽比不上他们但毕竟是你姐姐的我呢。
大家都祝愿你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愿你成为一个能够认清对于自己来说什么是重要的女性,成为一个健康的、快活的人,这是大家的希望。
过些日子,在你放假时也行,想和你一起去旅行。我不是想以此来填补我们不大讲话的这几年时间,我总觉得……我是想确认一下作为我的妹妹的你和作为你的姐姐的我。
再不作有名无实的姐姐的姐姐。
海
从我小时候起,海就同我息息相关。
我喜欢海。不知从何时开始、因为什么,不知不觉之中就爱上了海。我为了工作来到东京以前,是一直看着海生活的。
我们的住所并不在面对大海的地方,而是在一条山谷之间,可以举目远眺到大海。
既听不到海浪的拍击声,也看不见海鸟飞翔,但那远处的海,却以四季当令的面貌迎接着我。
假如真的想听听海浪声,那么到海边去好了——那并不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情。
平生第一次看到那辽阔无垠的大海,还是三、四岁的时候吧。
那时我被带着去进行海水浴。
地方想来是在江之岛附近。
我太小了,害怕海浪涌来,就在海边玩砂子。我一边与涌到脚下的水波嬉戏,一边用心地堆砂山。那时,存心跟我为难的波浪卷走了我一只挂在脚趾上的凉鞋。面对着阻拦我追上去的峰谷交替绵绵不断涌来的海浪,我没法去争个胜负,大声地哭了。
那时的海——可怕。
十岁那年夏天。
我带着跟我初次去海边时差不多一般大的妹妹到海边去。妹妹穿着小小的黄|色游泳衣和涌上来的浪波戏耍着,比我初次碰到海水时要大胆得多。
她发出幼稚的欢笑声,笨手笨脚地象是马上就要倒下去似地跑开了,水波亲切地围绕着她的脚脖。
大海永远那么亲切,它永远以舒缓有致往返不已的涛声迎接着我。
一个夏天的三浦海岸。
海滨上躺着一些年轻人。还有些人在作游戏,有些人在游泳。人们仿佛在珍惜着所剩无几的夏日,纵情戏水,激起水花,欢声起伏不已。我们过午来到这里。换上游泳衣,正要光着脚从晒热了的砂滩上跑下海去。突然,人们停止活动,目光全都投向远处的同一个方向。
一个男人拨开人群,跑过去了。
“是海上的小艇翻啦,听说三个人掉海里了。”
我耳边传来人们的喊喊喳喳声。海边聚集了很多人。
“该回去了吧”
姨母的声音响在耳边。
耀眼的当空烈日,化为西照的夕阳,沙滩、海面都染上了灿烂的红色。我玩累了,刚刚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这时有人从远处一边喊着一边跑来。
“涝着了!”
“还活着吗?”
“啊,不大可能吧。”
匆忙跑过来的人们到近前了,大家围着担架上抬着的人,从我旁边过去了。距刚才的一阵乱糟糟已经相隔四、五个小时。那个人已经死了。
我把目光转向大海。
那么轻而易举就把人毁掉的大海,仍然是和蔼可亲的。
碧蓝如黛的海面,波涛反复。
一切依然如故。
我爱这样的海。我只要面对大海,似乎任何时候都能回到纯洁的心境中去。
毕业旅行。
临近初中毕业时,应一家杂志为我拍彩色Сhā页之约,我来到了夏威夷。日程安排得非常紧张,上午抵夏威夷,住一夜,第二天清晨搭第一班飞机返日东京。那次也可以说是和当时的同班同学樱田淳子的毕业纪念旅行。我们从未在一起旅行过,所以象孩子似地喧闹,结果在飞机上一点没睡就到了目的地。
我们径直去摄影现场。
那是一处避开热闹海滨的场所。宽广的白沙海岸,不见人影。
两个人换上游泳装,站在橡山纪信先生的照像机前。纪信先生说:“等太阳再偏西一点就拍,先休息一会儿……”
我们俩准备自由自在地度过这段时间。她因为昨晚一点没睡,在树荫下闭上了眼睛。我呢……,觉得睡了很可惜的。
开始工作以后大约一年了,没有能够静下来看看海。
眼下得暇,我坐在海边的岩石上,眺望着大海。
什么也不去想,也没有人和我说话,一个人,数着涌过来又退回去的海浪,浪声就象人语声,我把自己的五官都朝向眼前辽阔无垠的蔚蓝色的海。
我没有感到孤独。海紧紧地熨贴着我的心,就象被母亲怀抱着的婴儿似的,是那样纯真。摹然,我的感觉器官听到了快门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大,唤醒了我的意识。
我一看,纪信先生把像机正对着我。
“不睡觉没关系吗?看什么呢?”
我对这个破坏了我无忧无虑的思绪的闯入者说:“数海浪呢。”
现在一遇到纪信先生,他还说他莫名其妙地清清楚楚记得我那时说过的话。
不知不觉地,海浪的声音已经成为我身体的组成部分了。
只要那声音在心中回荡,我就可以活下去。
现在,我能够感到大海就在我身旁。
从东京的街上是看不见的、似乎远去了的海,在我所爱的人心中缓缓地扩大了。我这小小的波澜被吸引着流向他那大海。
这个海也会有风暴袭来吧?
风也会来捣乱吧?
但是,海是永恒的,不可改变的。
此刻,苍茫时分……
一早晨,我感到了“苍茫”的含义。
春末的一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独自坐在房间里,只感到时光流逝。
我愿意在这样的夜晚,把自己的一切静静地投入到时间的长河中。
无意中抬头看到窗上的夜幕,正在渐渐显现比暗夜稍亮的颜色。
我凝神瞩目,隔着一层玻璃的窗外,夜色正在不断地变化。
听到了小鸟的唧喳啼哟。
是它们醒来了吧。
意识从听觉回到视觉的时候,只见整扇窗户已成一片苍茫。
这种“苍茫”,对我来说,不是“青”,而是“苍”这个字的含义。
这种颜色,片刻之间,又将变成明天清晨的颜色。
可以说只是一瞬间的苍茫时分。
这是一天生活的终点之时,也是新的一天的开始之刻。
这时刻才真正是我的时刻。
现在,我该怎样度过这个时刻呢?
迄今为止的我,真的有确实生活过来的证明吗?
这也许不是人们给我留下来的问题,而是出于自己想要认清自己的这样一种心情吧!
此时此刻,我要用自己的手、自己的语言,写下自己走过来的二十一年历程,同时也写下在演艺界这个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个特殊世界中生活过来的大约八年的岁月。
这是在理解我的人们的帮助下得以实现的。
写自己,一方面是确认自己心中的记忆,同时也是抛掉自己。
抛掉过去——这好办。
我埋在稿纸里,心中这样想着。
秋末时节,我将要出嫁、改姓,完完全全在新的命运中开始新的生活。
过去的命运,即便不是黑暗而是光明的,我也不把它带到新的生活中去。
如果由于写出来就能够把它结束的话——这也好办。
在执笔写作的大约四个月的时间里,我有过千头万绪的感怀。
我是通过宣传机构而对铅字感到恐惧的,现在却要以铅字来描写自己,老实说这是一件伴随着痛苦的工作。
这工作要从勇于回忆那些无意中就要忘却的场面开始,事实就是事实,言必有据地写出来。
哪怕自己最不愿意了解的自己身上的丑恶,也要用自己的笔揭露出来。
母亲对着我深夜还亮着灯光的房间说道:“不早点睡,会把身体搞垮的呀!”
我如果写自己的出生经过,当然就得把父亲和母亲的关系公诸于众。
就母亲来说,即便这是由女儿的手写出来的东西,也不能不担心给人以这样的感觉:某些地方是女儿代替母亲,讲的是母亲自己要讲的话。
母亲大概有这种担心吧,可是她没有对我流露过一丝一毫。想到她把一切都托付给女儿的笔的勇气,我感谢悄悄侍立在门外的母亲。
社会上传开了我执笔写作的消息后,从各方面传来了具体的反应。
那些连我写作的详细内容都全然不知便乱加猜度的报道,又一次引起了我对报刊文字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并不是为了自己,倒是害怕我写出的文字,伤害了一直默默地守护着我的母亲。
细细想来,也可能还要伤害一些其他的人。因为写我自己,就不得不让一些人出场,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个回忆,但对那些人来说却可能是超过了回忆的事情了。
我突然觉得不安起来。
一种不安又唤起另一种不安,我“啪”地一下放下了笔。
什么也不能写了;仅仅写了一个“我”字,后面就接不下去了。
我就这样败下阵来吗?就这样轻易地放弃了吗?
正在这时,我有幸以私人交际的形式初次见到了濒户内寂听先生。
和他谈到我正在执笔写作的这本书时,先生爽朗地高声回答我:“什么写出来不好意思,没有这种事情嘛!你怎么想就怎么写好啦,千万不要老想一定得写好的问题,这样,准能写出好的东西未。”
尽管交谈的时间短暂,但听了先生这些暖人心的话语,我重新鼓起了勇气。
我又摊开了稿纸。
我所写的东西决不是要伤害任何人。我相信自己的笔。
告一段落后,我拿给母亲看了。
因为我觉得与其通过宣传机构报道这个过程,不如让有实际感受的母亲先看看。
她读完后,我问她怎么样。“我可不懂啊!”母亲虽然这么说,脸上却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这个笑容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支持。
从我跟他商量要写这本书的时候开始,他就以理解的态度关注着这件事。
“现在正是写这本书最有意义的时侯呀,试试看吧……”
他自从这样说过以后,除非我主动和他谈,从未过问我什么。
在我写到自己的事情时,三浦的存在是非常重要的。抽去了他的存在,我就不能写好自己的全貌。
写完五篇可以称得上是骨干的初稿以后,我也给他看了。
他用了很长时间,一篇一篇地仔细阅读,我守在他旁边,担心地等侯他开口。
怎么说好呢?
——他仿佛这么想着突然抬起头看着我。
脸上露出常有的那种微笑,说:“嗯,这不挺好吗?”
“真的?读过后不觉得有什么看着不舒服的地方吗?”
这话似乎有些使他感到意外。
“你自己既然已经这样写了,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妄加评论啦!”
他又这样嘱咐我说。
我在这本书中写了自己的“生理”和“出生”。由于人们理解的方法不同,也许引起轰动的。
对于一个即将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把那些属于所谓禁区的东西写成文字,并且公诸于众,站在丈夫地位上的他,是不是有抵触情绪呢?
这正是存在于我心底的不安。现在,他这样理解我,信任我,使我再次感受到决不能辜负他的责任感。
这本书的写作不是作为艺人山口百惠,而是作为一个生活中的人的山口百惠在人生阶段告一段落,是从这个出发点写作的。
制片社所属的演员,退出舞台之后,把自己的意志公之于众,恐怕还没有先例吧。
我想到批准和帮助我退出舞台的堀经理以及制片社的诸位。
没有让他们过目我写作中的初稿。如果他们从这本书里知道曾花费心血关注的“山口百惠”的真实面貌,那就万分荣幸了。
我还想到了那些崇拜我的影迷、歌迷们。
“把自己的性都写出来,不好啊!”
“把私生活公诸于众,对你和三浦君都不好啊!”
“百惠的母亲和三浦君的双亲情绪上也不会好吧!”
每天收到的信件中,几乎都有对我写书提出的意见。
读着这些信,我总要在心里发誓:不能辜负这些人的心愿,至少不能说假话,不能用漂亮的词藻来装扮自己。决不能让别人说这是艺人的自白书,我一定要把这本书写得使人们读完以后都能露出会心的笑容来。
当然,我终归只是一个人。
但是,活在崇拜我的歌迷、影迷心中的山口百惠,也许已经变成他们身体中的一部分了。
我的痛痒,有一部分已经成了他们的痛痒。
在写这本书时,我不可能把这么多人的存在置之不理。正是因为有了他们对我的支持,今天我才可以写成这本书。
现在,全书已经写成。我发觉,自己的心情格外平静。
这四个月,我重新审视了自己,结果又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
八年来,我做了不尽其数的工作,然而,著书却是一项和以往工作的格调不同的稀罕的工作。
一切都由自己去决定和行动。我再次懂得了没有比这种创造性的劳动更使人感到愉快和充实的了。
我定制了印有自己名字的稿纸。
印了一百本。
本以为写这本书用去了不少,可是现在房间的角落里还放着一半以上尚未拆开包装的稿纸。
从开始到最后一直陪伴我写作的是一支钢笔。
以前,我曾经用过多种写字工具:铅笔,活心铅笔,圆珠笔,钢笔。
即使是因为喜欢才买来的笔,我也会很快厌倦的。可就是这支蓝色钢笔,我却对它爱不释手。
现在,它已完全适于我的手,我的手也习惯于它的重量了。
有时是在摄影棚里,有时是在出外演出的后台或是饭店的房间里,我抓紧每一刻时间拿出这支钢笔用。这支钢笔,成了我平生第一件得心应手的物品了。
我还要感谢在我写作过程中直接给予过协助的人们。
对于不计深夜、清晨,不计较时间而指导我写作的残间里江子女士,为我拍摄照片的立木义浩先生、寺岛彰由先生,负责装订的菊地信义先生,从出版社的角度确实给予我很大帮助的山下秀树先生。
大家都是在我写这本书时才刚刚相识的,然而通过一项工作培养起来的友谊,今后我也要珍视下去。
二十一年来,我是随风生活过来的。
向外面吹去的风。
从自己身体里向外吹着的狂风。
以自己的意志和心灵生出来的风。
有令人身心舒畅的和风,也有冰凉刺骨的寒风。
仿佛火焰大小随风摇曳,我也随着各种各样的风成长起来。
有时,我挺身而立正面迎风;有时,又竖起衣领背向来风。
现在,我又打开了一道门扉。
各种不同的风,又将对准这门扉吹来。
从这门扉里,也会有一股新风吹进来了吧。
风也能成为狂风,也能唤来一场暴雨。
对于迎面吹来的风,对于起自我内心的风,我都不怕。
我写下了这短短二十一年的时间,称之为“自叙传”,又觉得有点惭愧,因为觉得二十一年还没有达到写自叙传的程度。
就题名为“随风记”吧——我突然想到。
我写了与父亲的冲突。
但不管是以怎样一种形式写的,正因为那也是与我的人生有关,所以才写出来的。
在我已经终结了过去的一段生活的今天,甚至对那些冲突也想表示感谢。
在很多人的关怀下,我把二十一岁以前的人生告一段落。
写出来就对了。
现在,我由衷地这样想。
若干年以后将要出生的我的孩子,有一天长大成|人的时候,我将默默地把这本书交给他。
我将自豪的告诉他:这就是妈妈二十一岁之前的人生啊!我盼望着那一天到来而于此搁笔。
最后,我对始终支持着我的各位表示由衷的——感谢!
我将获得幸福。
山口百惠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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