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抬头,窗外深沉的夜色像泼墨似地映满他眼帘,俊颜倏地僵硬并微微扭曲,眼底也浮上一抹痛苦的暗影。
该死的阿福,竟然忘了帮他把窗子关上!低声咒骂了句,他紧蹙着眉疾步走向窗边,粗鲁地关上窗后,转过身背靠着窗闭上眼深深地喘息着。
他痛恨夜晚的来临,尤其是无星无月的夜晚。当所有人在寂静漆黑的夜里酣然而眠时,他的苦痛、他的恶梦才正要开始。
如果可以不睡觉的话,他很愿意一夜张着眼直到天明,只求能够摆脱过往恶梦……
静定了好片刻后真,心绪逐渐平稳下来,他才缓缓张开眼,深吸了一口气走回书案旁。抬起手揉了揉酸疼的颈背,他拿起案上的烛台,转往屏风后。
解下外衣,正要上床时,眼角余光忽地被角落的一样物事给吸引住。他靠近一看,是一座绣架,架上还绷着丝缎,绣着一幅“仕女月夜凭栏图”。
好奇地掌起烛台仔细观视。画中仕女螓首微偏,姿态袅娜多情,半垂的星眸却是含愁带怨地,夜风拂动她的纱裙,感觉竟是栩栩如生。这幅绣画绣工典雅精致,虽然尚未完成,却无损于它的精美细致,足见绣画之人技艺卓然。
这会是佟老爷家女眷留下来的吗?真奇怪,为什么不带走呢?冯云衣疑惑地皱眉。而且,这绣画该是放了许久,却一点灰尘也没有,色彩鲜妍得好似昨日才绣上去,真令人不解。
改天得空,再送回给佟老爷吧。他重新回到床边,脱下鞋子,平躺在床上。然而,尽管累了一整天,眼眸酸涩难当,他依然如往常般,无法一沾枕即入睡,双眼更是顽固地张着不愿合上,脑中思绪也纷乱运转着。
翻来覆去了一会儿,他侧身卧着,眼睛盯着投映在墙面上摇晃不定的烛影。忽然间,梁壁上方一抹模糊的影子攫住了他的心神,初始还不觉得怎样,可那影子渐渐地愈发清晰,俨然是个女子的身影。
他骇了一跳,却动也不敢动一下,仍是紧盯着墙面瞧。那女子身影好似画的一样,他想,会不会是自己过度疲劳产生的幻觉。于是闭了闭眼,再睁开,墙上女人的影子不动,也不消失,他的背脊开始窜过一阵冷凉。
“幻觉幻觉……这一定只是幻觉……”他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着。他还没入睡,怎么就作起恶梦来了?虽最痛恨鬼魂灵异之说,可他却也最怕鬼!这点让他非常气馁,却又无可奈何。
不,他偏偏不信邪!懊恼甚深的他,强撑起一股硬气,睁着眼死命盯着墙上女人的身影,彷佛这么用力地瞪着她,就能教她乖乖消失。
谁知道,那影子竟清晰如真人似,而且还轻飘飘地好象要从墙上走下来。
别、别呀!冯云衣一惊,忙坐起身拥着被,强抑住全身的抖颤,忍不住在心里恨恨骂道:都是该死阿福的那张乌鸦嘴,他迟早缝了它!
暗地里骂着,没想到墙上的女子居然真的走下来了。他惊得双眸圆瞠,却仍死命维持住自己的尊严——没让自己放声大叫。盯着那逐渐向他走来的人……不,是鬼!
而且,还是个吊死鬼。冯云衣差点没吓昏过去。眼前真真切切地站了个女鬼,美丽的容颜似乎有些愁眉苦脸,舌头伸得长长的,脖子上还套着个绳索。他吓呆了,眼睛却仍是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这时候,该说什么好呢?像戏文里面演的,问她有什么奇冤大恨,他会竭力替她伸冤报仇?!
啧!他立即排除这个想法。他一向最讨厌管闲事。自古以来,好管闲事的人总没好下场,他可没忘了自己双亲是怎么死的。
莫桑织奇又好笑地看着床上男子明明怕得要死,却仍硬梆梆地绷着脸的模样。瞧,他的额头都冒出一颗颗冷汗来了呢。
瞬间,冯云衣一阵头皮发麻。这……这……什么跟什么!吊死鬼还会笑?太诡异……也太恐怖了吧?原来鬼笑起来的样子比不笑更可怕!
“喂,你是不是男人啊,胆子这么小!”女鬼开口说话了,声音不若想象中阴森森低沉沉得骇人,反而婉转如莺啼。
冯云衣呆愣了下,这个女鬼竟然敢嘲笑他!
说他胆小,那是他的死|茓,就算此刻怕得要死,他也要争回一口气!
“你对镜子瞧瞧自个儿的样子吧,谁瞧见都要怕!”他胀红着脸,气急败坏地说,完全没察觉自己竟跟个女鬼斗起气来了。
“我们作鬼的没办法照镜子的。”莫桑织微颦着眉,而后凑近脸看着他,很认真地问:“真的很难看吗?”
“喂,你别靠过来!”冯云衣别过脸,下意识地朝她伸手一推,心里又是一惊,他竟然触摸得到她?!触手虽然微凉,但他可以肯定自己摸到的确实是个实体。过往的恶梦从来都只是影像,还不曾有过今日这般真实的触感。
“你、你、你……”愕然地,他转过脸盯视着她。
“哈!”女鬼显然也很惊奇,而且还很开心。“你能清楚地看到我的全貌,还可以触摸得到我,可见我没找错人!很好,就这么决定了,我跟定你了!”
听了她的话,冯云衣差点没从床上滚下来。“你、你胡说什么!人鬼殊途,你跟着我做什么?!”甚是懊恼地。
“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女鬼的表情认真起来。“我生前受了很大的冤辱,一定要洗刷,否则的话……”
“够了!你不用再说了!”冯云衣开口打断她的话。“你的事与我不相干!恕我无能为力!”不管是人是鬼,闲事一概不管!。
“难道你一点正义感都没有?”声音很是柔软动听,还有那么点楚楚可怜。
“没有!”他断然地摇头。正义感?哼!他一辈子都不需要这种东西。
“同情心呢?只要是人都有同情心的。”她眼神冀盼地睇视着他。
“没有!”他一脸嫌恶地嗤声道。最痛恨人家跟他提什么怜悯、同情之类的东西了,对他来说,那只会自招祸灾!
“那……你总有良心吧?”声音变得更加可怜兮兮了。
“被狗啃了!”他恶声恶气地说,跟骚扰惊吓自己的女鬼谈良心?笑话!
莫桑织神情顿变,缓缓瞇起了眼。“你真的不愿意帮我?”
“恕我爱莫能助!”冯云衣撇头答话。
“很好……”莫桑织阴阴地笑了几声,出言恐吓道:“你不怕我每晚缠着你,吓得你睡不着觉?”
哼!这个男人实在太让人失望了,亏他生就一张好面皮,看来温雅俊秀,没想到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地府里的姐妹说得一点也没错,男人光看一张脸皮是没有用的,既然如此,就别怪她“发狠”。
“你威胁我?我告诉你,本公子才不……”怕字还没说出口,他猛然惊觉自己刚才的惊惧恐慌竟然完全消逝无踪,而且,还跟个女鬼杠上了。
瞧他愣愣地盯着自己发呆,莫桑织以为他是吓呆了,微带点得意地说:“怎么,怕了吧?你总不希望每晚睡觉时都看见我这张脸吧?”说着,朝他俯近脸,还刻意将舌头又伸长了些。
冯云衣蓦然回神,仔细盯着近在眼前的一张脸。除了那骇人的长舌之外,他发现女鬼有一张清丽婉约的容颜,眉目如画,面色虽然死白了些,但并不让人觉得恐怖。老实说,此刻他完全没有初时乍见那般心惊胆颤的感觉。
这么一瞧,他的胆子大了起来。“哼!仔细一看,你这个吊死鬼一点也不恐怖,除了那根舌头外,没什么吓人的地方,你爱来就来,不必特别通知我。”
莫桑织愣了一瞬,有些反应不过来。“你真的不怕?”他的表现怎么跟刚刚差那么多呢?
他懒洋洋地睨了她一眼,然后当她不存在似地径自躺下来睡觉。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这下子换莫桑织急了。难道她表现得不够凶恶可怕?
“喂,你别睡,睁开眼睛看着我!”她伸手摇晃着他。
冯云衣仍是动也不动地、懒得理会地紧闭着眼。这女鬼有多少本事,他刚才已经一眼瞧尽了。很早就在商场上打滚的他,“识人”的功夫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对方是好是坏,是软是硬,他从没一次看走眼,要想欺得过他,难矣!
若若不是初时的惊吓让他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判断,他早该看出她有几两重。他虽怕鬼,但她让他感觉一点威胁性也没有,惧怕之情也就随之消泯。原来,鬼也不过跟人一样,只要掂出对方的斤两,没有什么搞不定的。
见他仍是不理会她,莫桑织气恼地瞪大了眼。自己竟是拿他没辙!
不行!她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能帮她的人,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该怎么办呢?她突然想起地府里姐妹们说过的话:人善被人欺,鬼善没人理。
哼哼,她霍地阴森森地笑了,一脸诡异地盯着冯云衣道:“既然你说不怕,那我把地府里的姐妹们也叫上来好了。她们有的被人毒死七孔流血,有的溺死,整张脸肿得都变了样,垮垮烂烂的,还有——”
“你说够了没?!:”冯云衣的反应立即而激烈,她刚刚说的那两种鬼脸正好是他最厌恶害怕的。该死的、可恶的吊死鬼!
“怕了吧?!”莫桑织嘻嘻一笑,随后正色道:“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保证绝对不会伤害你,而且,还会报答你的恩惠。”
“不必了,到时候你别再来缠着我就行了!”冯云衣没好气地说,他才不指望她报恩呢。人说的话都不可信了,何况是和自己不同类的鬼魂!
“你的意思是你答应了?!”她高兴地抓住他的衣袖。
他微感厌恶地扯回自己的衣袖,恨恨道:“别高兴得太早,我话先说在前头,你可千万别指望我什么事都办得到!”
“我明白。”她一点也不介意。“其实,你只要答应让我跟着你就可以了,其它的事我自己来,真需要你帮忙的话,我会告诉你。”
“你所说的……跟着我是什么意思?”冯云衣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她的意思是无时无刻都要跟着他吗?
“意思就是你要把我带在身边。”她的回答证实了他心里的猜测。“不论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冯云衣脸色顿时青了一半。说不怕她是一回事,可身边无时无刻都跟着个吊死鬼,想来也足以教人心里发冷。
“鬼可以到处乱走的吗?”他抗拒地问。“何况大白天的,你不怕吗?”
“所以才要你带着我啊。”她语气轻松地回答。“我的活动范围本只限于这座宅邸,但你只要用黑绸缝个小口袋,然后放在你的衣襟里,我就能跟着你到处走了,就算是白天也无所谓。”
冯云衣垂下眼睫思索着,心中另有衡量。他并不真的打算帮她,方才会同意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明天一早,他非得上佟府问个清楚不可,纵使明知买卖已成,难有后悔转圜之地,但他总得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石总管肯定知道这宅子里的鬼怪现象;说来,这佟家也太没道义了,既要卖房却又不思将鬼祟处理妥当,如果不是心虚,便是悭吝!
“冯公子,你在想什么?”莫桑织伸手在他眼前挥了一下,唤回他的神思。
冯云衣微微皱眉睨了她一眼,打发道:“我答应你就是了。你请回吧,别再打扰我休息。”说着,还刻意闭上眼睛。
对于他的冷淡,莫桑织并不以为意,微微福身道:“冯公子,小女子在这里先谢过你了,明晚我会再来一趟。”这时的她,倒像个大家闺秀了。
话声一落,轻飘飘的身影走向壁间,不一会儿即消失不见。
她走后,冯云衣又缓缓睁开眼来,浓眉好不烦躁地紧蹙着。他终于明白这老宅邸为什么放了这么多年还卖不出去,原来是里头有鬼怪。
现在仔细想来,石总管那天的神情确实有些古怪,尤其在进入这间房后。他早该发现的,要不是自己急着搬出冯家庄,依他凡事谨慎仔细的个性,又怎会让人给蒙了去!
现下可好,给自己招来个烫手山芋。房子既已脱手,也已银货两讫,那佟老爷是何等人物,岂能容他出尔反尔。
躺在床上反复思索,冯云衣愈想愈心烦,对于自己无端招来麻烦甚感懊恼。他一向不喜被人缠着,何况还是个女鬼,他得想办法打发掉才是。
或许,明天他该叫阿福将西街那个王道士请回来作法,尽管他实在有些怀疑对方的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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