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王道士后,冯云衣与阿福主仆两人在小道士的带领下回到正殿。
殿里正中央供奉着元始天尊与太上老君的神像,信徒们进进出出虔诚礼拜,观里香烟袅袅,让人有些看不清楚前路。
此刻,冯云衣的心情就如同袅袅弥漫的青烟,不知归往何处,只觉茫茫无着落。十多年来,他的人生可说是为了父母的冤仇而活,从不曾、也无法再对其他人事物投注心思的他,也始终认定自己这冷性子是不可能动情的。然而,这世间,愈是不可能的事情却愈是会发生……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了一个女人费尽思量、心神不属,对方甚至还只是一缕魂魄。
亏他还诚心向神明许了愿望哪!到头来,愿望终归只是愿望,实现之日注定渺渺无期……
微微晃神的他,浑然不觉一条身影正逐步朝他靠近,苍茫烟雾里,只见白光一闪,一把匕首自刘三衣袖里滑落,跟着握住、扬趄,朝冯云衣突刺而去——
“小心!”莫桑织拼却全力一喊,纤淡若无的身影飘至冯云衣身边,一把推开了他。
紧急的一刻,刀落,扑了个空!
这一推,使得冯云衣与阿福主仆两人跌撞在一起,阿福气唬唬地叫道:“哪个不长眼的家伙……”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刀光一晃,一名身材粗状的汉子正手持匕首恶狠狠地瞪着他的主子。
只愣了一瞬,阿福随即放声哇啦啦大喊:“哇!杀人啦、杀人啦!”
观里的信众闻声登时惊骇地作鸟兽散,匆忙夺门而出。
“喂喂……别走呀!好歹帮我们去叫官爷来呀!”阿福苦着一张脸急喊。
原本被阿福的叫声给惊得有些慌的刘三,见人群全散去,恶胆重又升起,举刀又往冯云衣扑了过去。
“臭小子,让你多活了那么多年,老子今天送你上西天!”
此时的冯云衣只是心慌地望着扑跌在他身上的莫桑织,她的身影……变得好淡!彷佛下一刻便会随风而逝,情绪惊疠焦急的他,根本无暇留意自己的安危。
“哇哇……少爷!”阿福急得跳脚,眼看主子竟愣愣地呆立原地,眼看锐利的刀锋就要招呼到主子身上,不假思索地,他迅速挪动身子挡在冯云衣身前——
“哎哟!”一声惨叫响起,惊醒冯云衣,也惊愣住行凶的刘三。
下一刻,门外冲进两名武人装扮的汉子,那刘三见状赶忙要逃,却已是来不及,转眼间已被制伏。
“少爷,您无恙否?”一名汉子急忙过来探视状况。
“我没事!”着急地看着被刺倒地的阿福,冯云衣吩咐道:“你赶紧送阿福去找大夫疗伤!”
汉子随即蹲下身探了一下阿福的伤势,而后在他身上点了几处|茓道,才背起人走出道观,另一名汉子则擒着刘三来到他身前。“少爷,这人要怎么处置?”
冯云衣瞇起眼,冷声道:“送官严办!”
“是!”汉子点头应答,随即却又面露犹豫地道:“可是,少爷你……”
“壮士无须担心,冯公子在这里很安全。”一道沉稳的声音适时传来,但见王道士道袍轻扬地走进大殿,身旁还跟着两名神色慌张的小道士。想来该是方才的情况吓坏了小道士,才赶紧入内请出师父。
“嗯,有王道士在你只管放心,先将这人送到官衙里!”冯云衣朝他颔首示意,神情看似镇定,内在却是心焦如焚。
汉子衡量了一下情况,终于点了点头,随后押着刘三离开道观。
待人走后,冯云衣再也无法掩饰心焦之情,抬眼瞧向王道士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救救她?!”
那王道士也不惊讶,对小道士们吩咐了几句后,才道:“冯公子,请跟我来吧。”
没有丝毫迟疑,冯云衣抱起莫桑织赶紧跟在他身后。
随着王道士进入一个朴素的小房间,小心翼翼地将人轻放于床榻上,他神情担忧地坐在床边,目光片刻不离,一手缓缓执起莫桑织那已呈半透明的纤细小手:她的眼紧闭着,一点反应也没有,他心里更加慌了起来。
“莫桑织,你醒醒!”他急得直呼起她的名。
过了好片刻,床上的人儿才悠悠地醒过来。睁眼一瞧见冯云衣,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你没事吧?刘三那恶人……可有伤了你?”气若游丝的声音透着一丝焦急与担忧。
闻言,冯云衣心里一片暖融,喉口却是狠很抽紧。她都自身难保了,还担心他的安危!“我没事,倒是你……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副德行!”出口似是没好话,嗓音却异常地沙哑紧绷。
她勉强笑了笑:“我一直跟着你……看你进了道观,然后发现刘三他……我心里着急,顾不得其它……只想进去警告你……”她每说一句便停顿一下,神情显得非常吃力。“道观阳气太旺,又有老君坐镇……所以我……”
“所以她的魂元才会受到重创。”王道士在一旁替她接续道。“魂体属阴,阴阳相克,明知不可行,她还强行闯进来,后果可想而知啊。”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女鬼不顾自己的死活入观救人,可见实非恶灵。
“后果?什么后果?”冯云衣猛然抬起头?“王道士,你把话说清楚!”
王道士只是摇了摇头,别过脸不发一语。
他的反应已足以说明一切,冯云衣一颗心变得又冷又沉,直坠下寒澹深渊。不是没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这么快……
“你这只笨鬼……谁让你多管闲事了!”气极恼极却也慌极的他,忍不住低骂了声,语气却是怜惜得多,责备得少。
忽地,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死心地道:“不!我相信还有其它办法!”目光旋即又盯住王道士,眼露希冀地道:“你一定有办法救她,对不对?”
王道士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冯公子,请恕贫道力有未逮。”
“你是帮不上还是不想帮!”黑眸倏然瞇起,神色阴霾。
王道士并不以为忤,耐心地解说道:“这位姑娘魂魄两分各归各位,长此久矣,烟消云散是迟早之事,何况今日又受此大创。”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总之一句话,你到底帮是不帮?!”冯云衣完全乱了方寸,怒恼地低喝。
“冯公子……”莫桑织虚弱地唤了一声。“你别怪他,道爷说得没错……谁都帮不了我……”说着,咬了咬唇,神情yu言又止地,犹豫了好半晌,她叹了口气,继续道:“冯公子……我老实告诉你吧,我的魂魄并不完整,身形愈来愈淡……终至消泯是迟早的事。”
闻言,冯云衣胸口又是猛然一抽。“为什么会这样?!”
她朝他露出一抹苦笑,道:“事到今日,我不妨全对你说了。当年,我含冤死后,便立即投胎到城里富户蒲老爷家里,只是因为辱名未洗、心有执念,三魂仍留在此地……前些时日,地府里的姐妹们警告我,阎王给我定了时限,若再不回归新生之躯,非但我会魂元俱灭,永世不得超生,就连那转生的蒲家小姐也会受我连累,终生痴傻,不辨人事。”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她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蒲家小姐?冯云衣不觉揪起眉心。一年多前在蒲家的那一幕蓦地在他脑海里闪过,莫非……她指的就是那有个痴傻女儿的蒲员外?!
“原来如此啊……”王道士微笑地叹息了声。“冯公子,你只管放心吧,这位姑娘有救了。”
一句话,瞬即将冯云衣的思绪拉回,急急问道:“怎么个有救法?我该怎么做?”
“方法很简单,我想这位姑娘也知道该怎么做,只要她肯放下心中执念,便能回归转生体,重新做人;不过,这事得尽快,迟了对她不利。”
听了王道±的话,他立即转眸望向莫桑织,后者面有豫色地低语:“我……我并非不愿意,只是……”看着眼前这张失了平时冷静从容的俊颜,她心底蓦地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舍之情,让她不由得感到迷惑。
“如果是为了你含冤受辱一事,你放心,我答应过替你出一口冤气,可前提之下,你得存活下去才能看见。”他马上接口道。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在意的并非这个……”对上一世的怨与恨在这一刻变得轻若鸿毛,只是心头彷佛另有垩碍,却又理不出因由。
“既是如此,你还在犹豫什么?!”英挺的浓眉顿时打了好几个结,情急脱口道:“难道你甘心就这么烟消云散,对这世间一点眷恋也无?难道你不想再见到我?”
一长串的问话,她却只听进了最后一句o/心底的某一个角落彷佛有什么东西被开启、被牵引了,她愣愣地望着他好一会,然后不知不觉急切地频点着头。
“我答应你,只是……现在我的能力有限,需要有人帮我一把。”呈半透明的脸庞转望向王道士。
一接触到她哀求的目光,王道士立即了然,抚须笑道:“贫道并非不讲道理的人,这个忙我很乐意帮。”
三天后。
几乎是天一亮,冯云衣便醒了过来。梳洗完毕,换上蓝底白纹长衫,腰间束个镶玉腰带,整了整衣襟后,随即走出房外。
清晨,安静的冯府里,只见仆人来来去去忙碌的身影:时间还很早,他心里虽急,却也知道现在这时候上门拜访实在很不恰当,只得按捺满心期待雀跃之情,在花园凉亭里闲坐等候。
虽说是等候,却是有些坐不住了呢!三天了,已经过了三天,这三天对他而言真可说是度日如年,“她”……应该醒了吧?见到她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她会不会不认得他了?
无数个问题不断在他脑子里穿梭来回,一颗心始终无法平静,恨不得此刻已身在蒲家。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呵,就不知她是否同他一样的心情。
正当他坐立不定之际,一道颀长的身影朝他缓缓走了过来。
“云衣,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韦长空走进凉亭,也在石桌旁坐下。
闻声,冯云衣抬起头来,笑道:“没什么,只是精神好便早起了。”
见他神采奕奕、丰神俊朗的模样,往日身上那股隐隐的冷诮阴郁之情已不复见,韦长空不由得替他感到高兴。
“也是,昨日那刘三已经认罪,坦承十八年前犯下的血案,你多年来的心愿终于达成了,我想,老爷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也感到很欣慰。”
说到这件事,冯云衣心里却是有些疑惑。“真是令人惊讶啊,那恶人一开始还死不认罪,坚称自己并非鲁有财,为什么后来又肯承认了?”刘三是个狡猾之徒,若无真凭实据,要让他俯首认罪可比登天还难。
“哼,只怕他不认罪也不行。”韦长空冷笑了声。“或许是老天有眼吧,听里面的差爷说,昨儿个一早,有名妇人进官衙指证那刘三正是当年的鲁有财,还将他身上的特征一一说了出来,经查证,确实与刘三无异。”
闻言,冯云衣心中倏然一动。“莫非,那妇人是……”
“没错,诚如你所猜想的,差爷说,那妇人自称是鲁有财之妻,也是当年血案的目击者:当时之所以没出面投案报官,实在是因为太害怕了,又思及儿子尚年幼,不能没有母亲,所以才隐忍至今。”
“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心情百感交杂,厘不清是什么滋味多些。
“据我所知,这十几年来,那妇人的日子也很不好过,时常受着良心的苛责……”韦长空别有深意地道。“云弟,现在如果让你见到了她,你还会对她心存怨恨吗?”
冯云衣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后,诚实回答道:“恨可消,但一时之间恐怕怨难平。”顿了一下,他忽地挑高一层看着自己视若亲大哥的男人。“听你话中之意,你好象不只见过那妇人,而且还很了解她这些年的情况?”
“我不过是依着人之常情推测罢了。”韦长空微笑地轻轻一拨。
“嗯……”直觉姐夫与姐姐有事情瞒着他,是跟那妇人有关吧。只是此时,他已无心猜测,毕竟恶人已伏法,何况当年妇人也是为了自保,并非罪不可赦,今时出面指证也算是赎了罪,他……是应该完全放下了。
原来心境不同,对事情的看法也就不同。是他变了吗?
“云衣,你这次能躲过一劫,全仗阿福忠心护主。”韦长空转移话题道。“要不是他挺身为你挡了那一刀,后果可真不堪设想啊!”
冯云衣微微一笑。“是啊,阿福那憨小子就是有一股傻劲。”
在这之前,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为了与己不相干的人,傻得牺牲自己的生命,可阿福与莫桑织却向他证明了这一点。所幸他们两人都平安无事,老天算待他不薄,给了他一个看清自己偏执的机会,还慈悲地没让任何遗憾的事情发生,为此,他衷心感谢上苍。
“说来,阿福也算命大,那一刀下手不轻,所幸没伤及要害。”韦长空接着又说。“已经三天了,大夫说他今天应该会醒过来。”
话才刚说完,就见一名驼着背、弯着腰的中年妇人捧着一碗药汤自廊下走过。佝偻瘦小的身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那是柳大婶,冯家庄的厨娘,也是阿福的娘。”韦长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替他解答道。“这三天全是她一人独力照顾阿福。”
冯云衣微微皱眉。柳大婶的出现提醒了他一件事情,这几天因为挂心莫桑织的事,都忘了自己该当面向她致歉与致谢;每次去探望阿福,总是碰不到她,现下倒是个好机会。沉吟了会,他随即站起身跨出凉亭。
“你要去哪里?”身后,韦长空问。
“我去看看阿福。”头也不回地应了声,沉定的步伐不曾稍停。
来到仆房外,经过窗边,听到房里传来说话声,他以为阿福已经醒过来了,探头一望,原来是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的柳大婶正对着仍昏迷的阿福喃喃自语着。
“孩子啊,你挨了这一刀娘虽然很心疼,但也感到很欣慰呀!”感慨的话语传人他耳里,让他不由得止住脚步,这时候进房里去似乎并不恰当。
“娘知道苦了你了,不过这是咱们呣子欠冯家的,就算今天你不幸身亡,娘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咱们呣子的罪孽是该由咱们自己扛。”
柳大婶接下来说的话让他不自禁地蹙起眉头。冯家对他们呣子不过是收留之恩,何来罪孽之说?
“可怜的孩子,你从小没有爹疼,还得替他背负罪孽……”沙哑的声音好似哽咽难言。“只能说……这都是命吧!你那狠心无情的爹刺了你一刀,父子天情就此斩断,你也不欠他什么了……”
听到这里,冯云衣心中蓦然一动,隐约明白了一些事情。
“孩子啊,娘情愿永远欺骗你,也不想让你知道你有个狠心歹毒的爹!行刑那一日,我会去替你爹处理好身后事,对他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从此以后,咱们呣子和他是一点干系也没有了……”
至此,冯云衣完全明白了一切事情。柳大婶与阿福呣子俩正是当年那恶人的妻儿。瞬间,他脑海里迅速闪过一些片段及阿福说过的话……他们呣子两人自愿进冯家庄为奴该是为了赎罪吧?
很快地理出前因后果、来龙去脉,冯云衣但觉心中万分感慨。当年他的爹娘何其无辜,可今日的阿福又何尝不无辜?
这时候,他该进去吗?迟疑了片刻,他终究是没进房里去,就让柳大婶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好了。如同她所说的,她与阿福同那恶人已经毫无关系了,他们在他心中,就只是单纯的柳大婶与阿福,是冯家的人。
“冯公子,你来了呀。”蒲员外一看见冯云衣便热络地招呼道,福态的老脸盈满笑意o/心情看似大好。
也难怪了,自三日前冯云衣带来王道士声称有办法治好蒲小姐痴呆之症时,他心里虽不乐观,可却十分感激。待三日后,见独生爱女醒来后果真如正常人一般无异,不再是痴痴傻傻的模样,他欣喜欲狂,高兴得老泪纵横o/心里对冯云衣的感激也更加深了几分。
如今,于蒲员外而言,冯云衣可说是蒲家的大恩人。
“蒲老爷,未知蒲小姐一切可好?”冯云衣欠身揖礼,看似温文淡定,可一颗心早已迫不及待,只是强自按捺着。
一提到女儿,蒲员外开心地呵呵大笑,道:“冯公子,老夫真要好好谢谢你呀,我家锦儿像换个人似,正常得不得了,还会唤我爹呢!这全都是冯公子你的功劳啊!”
知“她”一切安好,冯云衣心中甚喜,忍不住道:“蒲老爷,能否让我和蒲小姐见上一面?”
“当然、当然!”蒲员外连声应诺。“锦儿她也说要当面向你致谢呢!”语毕,随即命下人请小姐出来面见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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