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景范自问,他是不是被迷惑的那一个。但每当凝望千姿的眼,他知道,此生也将坚定伴在这个人身旁,鞠躬尽瘁,奋不顾身。
千姿满意点头:“好,有你这句话,你和你的弟兄们只要留着命在,本公子保你们三世安乐富有!”他盈盈地将笑脸靠近景范,声音柔若流水,“阴阳那个老家伙,就要做我王弟的先生了。”
阴阳是太子之师,也就是说……景范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颜。
“呵呵,你惊什么?本公子经营骁马帮也是在打天下,你该明白。”千姿喃喃说道,面容袭上浓浓倦意,像挂满泪的红烛。
景范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对了,明日紫先生要进山,我们要跟着去么?”
提到紫颜,千姿恢复了一些生气。
“听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吕族,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位弱不禁风的先生给撕了。”
次日。
长生打着哈欠走出帐篷时,紫颜携了一只玉色番罗褡裢懒洋洋地在与萤火聊天。他刚想趋上前去,轻歌的身影忽然出现,眉宇间一扫冷漠,拉住他道:“真是大事不好,也不知你家先生如何想的,竟对我家公子说要带你上山,不许我们跟着。你去劝劝他,就说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独去。你想,你们俩毫无武功,丌吕族个个是好勇斗狠之辈,万一碰上了,你们如何逃得过去?不如依我家公子之言,由我们骁马帮高手带你家先生进山。”
长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听千姿的贴身童儿说过话,没想到开口就是一串,听得云里雾里。轻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扑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轻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睡醒?渡魂峡地势险峻,别说遇上丌吕族那些野人,光是山谷中的蚊虫鼠蚁就够你们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娇肉细,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损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过意得去?不如让我骁马帮高手陪着……”
长生恨不能抢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萤火前来搭救,冷冷地在旁Сhā了一句话:“有我在,轮不到你们。”轻歌瞳孔收缩,瞪了萤火一眼,被他周身发散的劲气所迫,小声嘀咕了一句,傲然走开了。临走,长生犹听见念叨声不绝如缕:“懂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比我骁马帮高手差得远了……”
长生忍俊不已,心下挂记紫颜,边对萤火说话边四处张望:“少爷真要单独带我进山?”
紫颜正低声对侧侧说着什么,侧侧连连摇头。萤火面有忧色,道:“少爷说只带你进山,要我好生护着少夫人,他还说,不许骁马帮的人跟着。”长生登时木了脸,轻歌的话一句句打心里流过。两个风吹就倒的人,偏偏独闯龙潭虎|茓,不知道紫颜在盘算什么。长生掐了掐手心,该很清醒,可少爷难道没有在做梦?如此异想天开。
这时一阵嗷嗷叫嚣的狼嚎声,吸引了长生的注意。阴阳牵了群狼悠然漫步在营帐外,像驭了仙兽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银河。金黄|色的晨辉洒在狼群身上,令它们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万道丝线织成气韵生动的一幅丹青。
长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太师,不喜欢阴阳身后随之而来幽暗朝廷的气息。他不知道是因为紫府众人刚刚从另外一个朝廷的眼皮下逃脱,还是因为排斥权贵那种气势压人的窒息感,总之,一声声的狼嚎勾起他许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
如果少爷不觉得此去会有危险,那么,他宁愿就此随少爷走进深山,避开眼前恶心的一切。
侧侧争不过紫颜,一甩手进了帐篷,紫颜笑吟吟地招呼萤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讨点新奇玩意,就说我为少夫人要的。他那么爱炫耀,一定会给点好东西。”萤火朝长生使了个眼色,往千姿帐中走去。
长生指了紫颜手中的玉色番罗褡裢,问道:“少爷带了何物?”紫颜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一阵风过,长生缩了缩脖子,仍然心存畏惧,道:“真的只我们俩进山?我……”紫颜笑笑:“我若说丌吕族并不可怕,你信不信?”长生犹豫了一下,道:“少爷说过他们凶残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颜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晓。”
长生把心一横,道:“少爷,我有个主意,咱们带多点迷香进去,他们要是想抓我们吃了,我们就把他们全迷倒了。丌吕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紫颜呵呵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额头:“等你拿了火折点香,怕已经掉进陷阱里出不来了。”
两人说话间,萤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从千姿帐中走出,整个人顿时像遮了云烟,影绰缥缈。紫颜赞道:“不愧是骁马帮之主,居然有青鸾姑娘梦寐以求的‘冰心罗’,这下侧侧非要乖乖听话不可。”
长生吃吃地道:“青鸾姑娘,是那个文绣坊当家么?”紫颜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师父,不然,我怎能有她亲手织的射目绣?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帮他这个忙了。”
景范一身锦绣裹在大红花罗披风里,身背长弓立于两人面前,英姿飒飒。他向紫颜施礼道:“公子让我务必与先生同行,请先生千万原谅则个。”
紫颜叹气:“唉,拿人手短,我是知道啦!罢了,请二帮主除去兵器随我入山,我们不是去打猎。”
千姿始终高卧在营帐中不曾出来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没在晨风中,他飘忽的面容才现于阳光下,非喜非忧的眼神熏然如醉。阴阳从不远处遥望他伫立的身影,脚下狼群躁动,被他用两手紧紧扣住了缰绳,坚如高矗的巉崖。
渡魂峡全长三十七里,两岸奇峰绵延林立,森然特起,远看去绝无人迹,也无道路可行。紫颜、景范与长生三人乘独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过十一处急流险滩,即可进入丌吕族出没的丹崖湾。
景范手持竹篙,一下下点在河水深处,轻舟如云浮在水上。纵有漩涡暗流,也像骤起骤灭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胁。
紫颜振衣坐在舟中,惬意观赏两岸风光,沉香镂金袍遮起盘曲的双腿,他整个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钿镶的一枚鲜花徽记,任小舟浮沉飞荡也巍然不动。长生没他那么从容,始终扶着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范手段惊人,双脚用千斤坠力死死压住船面,尽管舟行颠簸上下摇震,长生倒勉强挺了过去。
小船平稳行驶时,景范忍不住开口问紫颜道:“为什么先生执意不许我帮的人跟随?多些人来不是有个照应?”紫颜抬眼看他,眸子里是粼粼碧波,清可见底。他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此行危险?”
景范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据说来盗取葵苏之液的人皆是有去无回,没一个能生还,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帮派都折在渡魂峡,死状极惨。最可怜的是北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围攻丌吕族十八日,结果反被全歼,尸骨无存。自那之后,丌吕族也有食人族之称,没一点胆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就连想替那些盗液者收尸的人也断手断脚,无人能全身而退。”
长生打了个哆嗦,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再往前行。
紫颜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北荒有多个地方有丌吕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峡的丌吕族会见人就杀,他们非常和气。没有人会生性凶残,除非为外界所逼,此行人多,反倒不妥。”
长生心中一颤,崇敬地望向紫颜,他尊敬的少爷像是从无忧患之时。他知道紫颜偶尔会发愁,却不曾对任何险难有过惧意,想到自己动辄畏事,不由在万般的愧意中激起一丝斗志,想去学少爷的处变不惊。
但是那不惊之后,曾有多少辛酸,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湾由东转南,河岸忽然开阔,骤变成洪涛巨流轰然而下。长生听得奔湍的水声如蹄声杂沓,想起骁马帮骑士踏马而来的英姿,心神摇簇。岸上隐约有尖锐的人声传来,景范撑篙将小舟掩藏到一处岩石之后,掏出一把暗器握于手心。
紫颜轩眉一蹙,用眼神压下景范的杀气。三人正待侧耳倾听,漂浮的小舟突然触动了丌吕族支在河中捕鱼的装置,水面上“嘭”地弹出一张麻线大网,惊动几个手持鱼叉的人,从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现身出来。
眼见避之不及,景范的杀气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躯迎向来人。紫颜不动声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牵住了脸色煞白的长生。
长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着那些奔近的丌吕族人。来的也是三人,祼露的双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肤,眉与唇更刻意用烟煤涂成浓黑,远望如炭笔作画。领头的少女五官甚美,发髻斜Сhā一支翠绿色鸟羽,一身粗布衣裙,脚穿草鞋纵步如飞。她看见景范,“呀呀”叫了一句什么,手中的鱼叉立即飞射而出。
景范迟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叠映在他的心里,对视之时仿佛有一道彩虹将他们连起。但眼看要擦身而过的鱼叉打破了他的幻想,当下毫不犹豫地回赠三枚暗器,无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面的三人。三人驻足倒地,晕了过去。
“大家别慌!”景范喝了一声,安抚紫颜和长生。鱼叉的准头很差,但这两人瞧不出,准要惊慌失措。待他回头望去,紫颜淡定如常,指了船边徐徐说道:“人家救了我们,你却打伤了她,未免说不过去。”
一条斑斓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头,长生这时方见了,“哇”地怪叫一声。景范见鱼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怅惘间心头飘过那一双眼,他想也没想,几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伤势。
他的暗器上浸了特制麻药,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时留了情,入臂仅半寸。饶是如此,拔出来时仍是鲜血迸溅,像泪流不止,一颗颗渗到人心里去。景范手忙脚乱地撕开身上的金锦襕袍,把一缕锦绣小心地为她绑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颜,初见惊心动魄,因了那刚硬如针的眉眼,但瞧久了竟有几分欢喜,仿佛触到一丛恣意盛开的麻黄,坚硬的线条后别有一番柔美。
紫颜和长生相互搀扶着下了船,走到受伤的三人面前。另外两个男子年岁皆不大,穿了一身兽皮,头上Сhā了豹尾。紫颜朝长生努了努嘴,让他为两人包扎,长生瞪了眼景范,内疚的人仍在少女面前忏悔,丝毫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伤者。长生无奈,接过紫颜递来的褡裢,拔出暗器替两人清理伤口。
等景范回过神请示紫颜的时候,他抿了嘴轻笑:“丌吕族人长什么样子,你们记下了罢?该回去了。”景范一怔,未曾想这么快就走,紫颜又道:“你打伤了他们的族人,难道想深入腹地去赔罪?早早溜之大吉为上。”
景范垂头丧气,想到是先入为主存了念,以为丌吕族见人就杀,因而不分青红就回击了。他这边厢过意不去,那一边紫颜淡淡说道:“二帮主,好在你没带长弓。”景范心一紧,苦笑道:“先生说得是,若我能像对一般人那样以礼相待,此刻说不定和他们在把酒言欢。可惜……”
紫颜无动于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长生收拾完毕,拾起少爷的玉色番罗褡裢,疑惑地问景范道:“你说,少爷怎么知道要备伤药的?”说完,迎上景范恼羞成怒的眼,连忙缩了缩脖子,飞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帮主。”
景范想起刚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颠倒,是他错了吗?回去见到千姿,他该如何交代,是否依旧能坚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吕族的人进来偷取葵苏之液?
他解开花罗披风盖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祼露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让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条蛇,又掏出一个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浅色的药粉。长生忍住恶心把死蛇踢回河里,回首瞧见景范的举动,好奇地问紫颜道:“少爷,那是什么?”
景范取了火折,倏地把药粉点燃,一缕刺鼻的气味遥遥飘近长生口鼻。那三人周围立即烧出一个火圈,妖异的青色火焰精灵般起舞了片刻,复归于尘泥。景范满意地走回船上,紫颜笑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叫‘啼乌’的奇鸟的粪便,虫蚁牲畜都很怕这股子味道。骁马帮的宝贝真是层出不穷,连我也有点羡慕了。”
景范闻言说道:“先生抬举。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公子……莫非想我们换成这种装束进山?”想到肌肤要涂抹成黑黝黝的模样,心下总觉不惯。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你们若真能不知不觉偷去葵苏液,大家太平无事,何况你刚又伤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长生头脑中画出景范的野人打扮,忍不住偷笑出声。
景范苦恼地垂头撑篙,几次心不在焉,把长生震得差点栽进水中。少年目睹这个骁勇男人的愁态,想到自己从未对少爷这般忧心过,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忧虑?他又望了一眼乘云驾雾般坐着船的紫颜,无论陪少爷去何处,再多滔天巨浪也会转眼风和日丽,每如幻境引人沉迷。
长生不由阖上双眼,任峡谷悠悠荡荡地侵过贴面的风,随着摇曳的船身睡了过去。
醒时,身上披了件刻丝仙鹤缎衣,一望便知是少爷之物。长生揉了眼,见自己已躺在帐篷里,萤火在床铺前摆着茶点。他叫了一声,问:“少爷呢?”萤火道:“公子千姿请了他去。”长生暗想,千姿怕是忍耐不住想进山了罢。
千姿的帐中,景范、阴阳、轻歌正陪了紫颜,探问易容的细节。紫颜瞥见千姿闲散地斜倚水席,玉唇度酒,浑似与此无关,便道:“只你们三人去么?”景范知他有所指,道:“有我们就足够了。”
紫颜抚袖轻笑,转向千姿道:“公子不去,就没我的事。”千姿秀眉一蹙,奇道:“我差手下人去,有何不妥?”紫颜道:“亲力亲为,方有诚意。不然,我让长生为你易容可好?”轻歌想笑又不敢笑,呛在鼻里打了个喷嚏,忍得好不痛苦。
千姿向来爱惜羽毛,从未想过在属下面前自损容貌,闻言冷然道:“请先生易容,本公子自会花费重金厚礼,要我改头换面,再也休想!”紫颜笑道:“无妨无妨,当我没来过。”竟当即转身离去。
景范忙挡住紫颜,赔笑道:“先生有话好说,再慢慢商量不迟。”紫颜道:“易容的主意是你家公子所出,事到临头却不肯担待,哪里有一帮之主的模样?”
千姿拍案,怒道:“谁说本公子是怕事之人?好,就准你为我易容!我倒要亲眼看看你的本事,若有半分破绽,回来要你好看!”
紫颜悠悠地道:“公子只为取药,记得切勿杀生。”
“哼,不用你啰嗦!本公子不须杀一人,就能拿到葵苏液,你就等着瞧吧。”千姿恨声说道。余下三人怔怔望着他,千姿平素自视甚高,寻常也无人能劝得动他,如今竟被紫颜轻易激将成功。只是他们更好奇的是,粉肌玉骨的千姿化成山野村夫的模样,任谁也想睁大眼瞧仔细了。
紫颜要为千姿易容的事立即传遍了所有营帐,长生听到外面有人谈论,刚想出门询问,侧侧掀了帐子进来,失笑着招呼他们道:“呀,千姿要易容了!长生快去看大黑脸,萤火你也来!”说着,笑得花钗频摇,摔下帐子去了。萤火和长生互视一眼,看见对方心里在说,去了,千姿会不会生气?却同时开口道:“去看一眼如何?”
千姿的营帐香麝袭人,一进去便瞥见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灯座、玛瑙棋子、象牙笔管等精致物件金灿耀目,香几、条案、鼓凳、床榻更是紫檀制成,涂雕云龙,纹金罩漆。长生暗想这妖娆况味似曾相识,与紫府奢华仿佛,不由露出笑意。
骁马帮的人皆守在帐外,里面仅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四人。紫颜依旧携了他的宝贝镜奁,在黛砚上调了画眉的黛石,一点点涂在景范额头。长生见千姿仍是丽华标致的一张脸,顿时没了兴致,萤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颜所用之物少见,两人又疑惑地观望下去。
侧侧问道:“何不用螺子黛?不用研磨,蘸水就可用。”紫颜手上不停,闲闲说道:“螺子黛源出波斯,是蓝靛花所制,每颗虽值十金却寻常见了。我这黛石不仅是天然青石,更用姽婳之香熏制过,唤作‘兰黛’,易容美颜两相宜,更为矜贵。”被他一说,侧侧眼波流转,在心底勾画兰黛轻锁眉山的描妆情形,不觉出神。
千姿笑道:“黛色偏青,与丌吕族黝黑肤色类似,先生果是聪明。”
紫颜道:“这还没完。长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烟煤,味道未免不好闻,用昆昭国的墨犀角磨粉调匀,涂上后正与烟煤类似。”说着,从镜奁中翻出墨犀粉来,和了水点在景范眉上。长生眼花缭乱,默记紫颜的手法,心下跃跃欲试。
脸面调理停当,要为双臂与双腿抹上同样的黛色。景范自顾自脱了襕袍,刚想褪中衣,侧侧羞红脸避了出去,长生和萤火仍守在紫颜身边观望,轻歌更是笑吟吟地等着。景范瞧见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声,但无人有挪动的迹象,只得褪下中衣,现出内里天净纱汗衫半臂。
虽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这会见了景范结实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长生不禁有些发讪,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景范越发脸上烧得慌,好在有兰黛遮掩,看不出面色大变。
千姿颦眉道:“紫先生,剩下的兰黛你让景范自己动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你看如何?”紫颜笑道:“好。”千姿遂沉下脸,道:“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阴阳、轻歌、萤火、长生四人知他所指,脚步粘了片刻,期望说的不是自己,然则被千姿一一用凌厉的眼神扫过,无不悻悻往外走。临走,紫颜叫了一声:“长生,你去把先前丌吕族的服饰画给侧侧看,叫她依样做几件衣裳。”长生应了,想到无法亲眼目睹少爷的手艺,懊丧不已。
走出帐篷,轻歌蹭到他身边,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么为我家公子易容,谁知道公子连我也赶出来。本来在苍尧国之时,我家公子最亲近的人就是我,我虽比他小了几岁,差不多也与公子同时长大,一同修习骑射之术……”长生飞快地打断他:“对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说完,连蹦带跳地逃了去。轻歌口上刹不住,再一看只有萤火在跟前,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没事了,你请便。”
过了一个多时辰,从帐篷里钻出两个手持鱼叉的汉子,把守在门口的骁马帮勇士吓了一跳。费尽眼力认出了景范二帮主,但公子千姿更成了另一个人,野性十足,不见丝毫俊俏娇柔。
紫颜走出来拍拍手,见轻歌两眼发直看得傻了,笑道:“来,轮到你了。”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一支轻舟载了易容过的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荡进渡魂峡。
景范牢记前次的教训,在船上对千姿说了,尽量不要与丌吕族人动手。千姿闻言笑道:“你以为本公子不是有备而来?苍尧国内有丌吕流民,我们三人都会说他们的话,只你对他们毫无所知罢了。”
景范“呀”地轻呼一声,微觉与千姿间有了隔阂,公子的往事是他双脚踏不进的领域。他低下头掩饰心情,手上的竹篙用过了劲,一下荡得很远。
千姿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道:“此间丌吕族用白桦皮搭窝棚居住,也用桦皮制船,平时以捕鱼和狩猎、采集为生,驯养狗、鹿拉车。人人身手矫健,擅长弓矢,说他们凶残,只不过是一旦有外敌侵犯绝不手下留情,民风彪悍而已。”
景范心中一动:“紫先生故意那样说,是怕我帮用武力强夺,会灭了丌吕族?”千姿道:“他也小瞧本公子。”景范点头道:“公子想如何去偷取神液?”千姿道:“能偷偷得手是最好,万一被发觉,就扮作流落苍尧国的族人归来寻根,理应不露破绽。”
到了丹崖湾,景范依旧将船隐于岩石之后,下船时不觉想到了曾救过他的那个少女。她的伤有没有好,是否会怨恨他,此行会不会再遇上她?只是她不会认出他是当初以怨报德的那个人,也许这样的相遇会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四人越过沙石林立的浅滩,向松桧蔽日的林莽中走去,沿途的白桦树有不少光秃秃没了树皮,显出苍劲森然的景象。偶尔碰上几处埋伏,四人何等老到,并不放在眼中,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顺利地来到一处长满高耸棕色怪树的高地。
千姿满意地停了步,对景范说道:“这就是葵苏神树,你来摸摸。”景范仰头看去,结实的树身光溜如石,直至树冠才冒出丛丛深绿色的叶子,像一群祼了身子头发如草的野人。他伸出手去,光洁的树皮抚上去略觉涩手,并不似想像的溜滑,轻轻一敲,透出厚实的“笃笃”声。
“有人来了。”阴阳低声说道,四人连忙快步进了树丛,隐去身形。
葵苏树下转瞬间聚集了百来个丌吕族人,在空地上Сhā了一圈柳条枝,当中架着几只狍、鹿、野猪与大雁。四人暗中窥伺,只见族人众星捧月般簇拥了一个身穿神衣、神帽与特制坎肩的老年男子,敲了一只鼓招摇走进圈中。那男子边跳边唱,念念有词,神情熏然迷醉,对了一个两尺高的人偶如泣如诉。唱了一会儿,那男子用刀割开牲畜的皮肉,将血涂抹在人偶唇上,又接着跳起来。
千姿听了一阵,对景范道:“他们的族长浑身长了寒疮,像猫儿眼一般亮,里面有脓血。怎么也医不好,只能来求神。”
阴阳道:“丌吕族的规矩是在病人屋里放一水盆,只食豌豆静养。但这病其实简单,不过是内毒旺盛,气血不行才结成了脓,多吃点葱韭鸡鱼就可解。”微笑着对千姿道:“请公子示下,是否让臣去医好了族长,换取葵苏液?”
千姿冷冷地道:“我们要扮的是流民不是神医,治他的病太费唇舌。夜长梦多,本公子不想惹这麻烦。”
阴阳肃然低头,道:“是。”
不料那些族人请神之后并不离开,一个个坐在地上,竟守着神灵祈祷起来。眼见天色渐黑,众人仍然没有离去的迹象。
轻歌不免着急,小声地问千姿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取些葵苏液就走?”千姿冷“哼”一声道:“怎么走?那边是高山,这边有人挡着。再等等,本公子不信他们会守几夜。你若饿了,自己割破神树喝点醉颜酡。”轻歌碰了壁,不敢再多言,只得小心埋伏好身形。
当晚,有数十个丌吕族人守夜,等到月上中天,千姿索性放弃回营地的打算,径自闭目睡去。景范心知公子不想开杀戒,不由暗暗赞许,眼前这僵局他亦无法打破,唯有替公子守夜,让千姿可以安心休息。于是他示意阴阳和轻歌早早安置,独自留在最外边盯着族人的动静。
次日清早,族人换过一批,依旧虔诚地为族长祈福。景范心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四人已饿了一晚,要是再熬一日,骁马帮的帮众怕是要烧心焦急。阴阳看出景范忧心,对千姿道:“臣有一计,不若就当是神明指示,为解救他们族长而来。”
千姿虽知晓一些丌吕语,却不明白祈福要花多少时日,见此情形也犹豫起来。轻歌帮腔说了几句,千姿勉强应了,道:“就算救人,也要速战速决,不可拖得太久。”
“臣遵命。”
四人故作迷茫地从葵苏树后走出,族人见状不由一惊,阴阳忙向最近的一人迎去,张口就用丌吕语问:“这是哪里?”那人见了他们的装束与容貌,奇怪地回道:“这是我们住的地方,你们从哪里来?”
阴阳道:“我们一直在苍尧国行医为生,一觉醒来就在树林里。神哪,请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那族人被他这一句“神哪”暗示,兴奋地对身后的族民叫道:“他们是神派来救族长的!”
景范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一个族人过来指引,便跟随那人往高地下走去。经过柳枝圈,那个族人飞快地向穿神衣的男子点了点头,景范也跟着点头招呼,不想对方目光如炬,马上睁大了眼叫了一句。
景范不知道他喊什么,千姿听得分明,那人说的是:“他们不是神的使者,他们是奸细!”话语刚毕,丌吕族人尽数横眉直对,引路的人也立即弹开,以戒备的眼光盯紧了四人。
千姿不知是哪里露了破绽,回想引路者经过时的举动,脑中忽地闪过一个细微的动作,是那人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只是他们跟在身后,没有看得仔细,因而也无从摹仿。想来那是丌吕族敬神时独有的手势,可他们走过神祗旁不曾有丝毫礼敬,自然会被族中的神官发觉有假。
这是易容术遮掩不了的不知情。
丌吕族人多势众,千姿不想群殴,当机立断退回神树丛中。族人也不急着动手,错落有致地列队,每十人一排将他们围起。有人吹响了叶哨,一声细长尖锐的鸣声划破山谷传了出去,听到哨声的族人从居处拿来了防卫的兵器,一拨拨从林间涌出来,潮水般冲到离他们三丈远之处,虎视眈眈地注视四人,口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时间刀箭林立,杀气腾腾。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丌吕族男子站到了族人的前面,先前那个引路者恭敬地向他禀告发生的情况。这人身穿毛色鲜丽的虎皮,手持一张巨大的白桦弓,健硕的右臂上有一条蜿蜒的伤口爬过。那人向藏身葵苏树丛中的千姿等人喊道:“我是奥伦骨,你们乖乖出来投降,我就不动你们。”
千姿冷笑一声,孤傲的脸上现出一线怒容,在景范看来,墨犀角画的浓眉狠狠地揪起,更添了冷酷的意味。轻歌知道景范听不懂,小声解释了,千姿没好气地道:“他们要是先动手,别怪本公子不客气。”阴阳忙道:“何须公子忧心,臣自会打发他们。”
奥伦骨喊了数声,里面的人毫无反应,不由恼了他,挥手叫族人发动攻击。一拨箭矢倏地如疾雨直飞,眼看要没入葵苏树丛,阴阳那老头突然如仙鹤冲天而出,飞舞了一圈,箭矢便尽数颓然落地。
奥伦骨并不灰心,指挥族人轮番放箭,千姿见他们欺人太甚,心中腾地起了火,在第三拨箭雨来时,不由分说纵身出去,用脚尖踢飞了一只箭。他虽是一身山野装束,整个动作却曼妙如行云流水,景范仿佛又看到当初那翩翩少年驾马而来,不觉呆了。
“噗”的一声,箭矢Сhā入奥伦骨右臂,正中他原先的伤疤,像贪婪的狼咬中猎物,箭羽狰狞地颤动。
奥伦骨大叫一声,伸手就把箭拔了出来,对喷出的鲜血视而不见。族人不甘示弱,各自持了鱼叉、斧头、长弓、石刀高声示威,气势反比千姿出手前更胜。千姿避回树后,半张脸迎了光,特意染黑的眉下眼神幽深阴郁,慢慢动了杀意。
正在这时,一袭大红的披风裹了被景范所伤的健捷少女,出现在高地上。景范见她平安无事,眼中一亮,心底暗暗欢喜。少女迎上奥伦骨,急切地说道:“大哥,这里有早上救了我的人,请不要动手。”
奥伦骨指了指臂上的伤,道:“你说什么,他们是奸细,还射伤了我。”
少女解释不清,求助地望向身后。于是千姿和景范瞧见一只金翅蝴蝶,悠然从远处的林间飘然而至。
紫颜披了一件宽大的镂金袍子,自黑压压的丌吕族人中穿过,身影格外明霞艳丽。他走近奥伦骨时微微一笑,像族人最盼望的晴天朗日,令人心头一畅。族人见了紫颜神仙般的模样,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舒缓了些,鼓噪的声音竟没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看清他要做什么。
紫颜向奥伦骨行了一礼,用的是丌吕族见面常用的手势,更用丌吕语道:“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冒犯了神灵,请你恕罪。我们会用重礼赔罪,也请你笑纳。”那少女闻言,立即附和说了很多话,紫颜感激地道:“谢谢你,阿娇鲁。”
景范指了阿娇鲁,小声对千姿道:“这就是早上救了我们的女子。”千姿道:“听她的语气,似乎不知道是你打伤她的,只记得是你们救了她。你的披风……”后半句便没有说。
奥伦骨被两人说得动摇,紫颜趁机叫出侧侧与长生为他清理伤口。千姿见他们三人衣饰华丽如常,嫉恨得微微扬起了眉。
紫颜撇下奥伦骨,走入葵苏树丛,笑了向千姿招呼:“哟!”千姿脸色阴沉地道:“你没易容就来了。”紫颜若无其事笑道:“不须易容,只要带一船宝贝来就可。我做主从你手下那里讨了布匹绸缎和铁器工具,还有你们余下半月的口粮,跋山涉水送过来和他们交易,真是好辛苦!若你不介意,就当是付给我的第三笔酬劳罢了。”
明明是骁马帮之物,却被紫颜拿来讨巧,千姿气结地道:“狡辩,分明是你的易容没用。”紫颜也不在意,笑道:“对极,想要人家的东西,就该和气地求取,易容来偷不是最好的主意。可这是公子的愿望,作为易容师必须为主顾实现,怨不得我。”他特地说动千姿易容,为的就是让这位公子爷亲眼知道这是个坏主意。
千姿摆出一张臭脸,紫颜不理会他,悠悠地道:“你想不想恢复原来的容貌?”
“马上把这该死的易容给本公子洗了,迟一步看我怎么收拾你。”
真是嘴硬呢。紫颜笑盈盈地享受他的沮丧,把千姿拉出了树丛。当了众目睽睽,紫颜在香罗帕上沾了白芷和猪脂调成的汁水,一点点现出千姿绝世的姿容。
奥伦骨惊异地目睹这一变化,一时忘了伤痛,竟走到千姿面前抬起他的脸。千姿扬手就想揍人,被紫颜轻轻扶住了手,笑道:“公子伤了人,何妨忍这一点不敬?”奥伦骨察觉到他的不快,慌忙松手,对紫颜恳切地说了一句。
千姿听到奥伦骨竟对紫颜说爱上自己,眉间窘迫难安,好容易撑住脸面,冷淡地道:“荒谬!”
紫颜眼珠一转,道:“公子是否想要葵苏液?”
千姿冷哼:“当然。”
“那无论我说什么,公子只管点头。”
“你要卖了本公子怎么办?”
紫颜笑得狡猾:“我如何敢动公子,一切为了生意。”于是转过头对奥伦骨耳语了一句,奥伦骨回了两句,欣喜若狂。
侧侧皱了皱眉,忍了笑对长生道:“这下千姿要倒霉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一定会很惨。”长生揉了揉眼,望向紫颜温柔的笑颜,心想,即便是被少爷卖了,结局也会是幸福的吧。
等紫颜为景范再洗去容颜,阿娇鲁认出了他,欢呼一声,热情地奔上前拥住他。景范的脸腾得血红,千姿冷冷地望着阿娇鲁身上的披风,眼睁睁看了景范丢下自己,被那少女牵了手走到了别处。
“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吧?”紫颜笑眯眯地问。
“再乱说话,小心本公子忍不住出手。”千姿恨恨地抱臂站着,很恼火没有随身带上换洗衣衫,要光着膀子受他人目光巡礼。紫颜嘻嘻一笑,饱览他不伦不类的装扮,满足地闭上了嘴。
阴阳见紫颜并无为他们卸妆之意,只得叫轻歌向紫颜讨了药水,两人坐在葵苏树下费力擦洗颜面。不同人不同命,轻歌忍不住对了面容严厉的太师唠叨起命运的无情。
奥伦骨神色腼腆地站在千姿身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千姿不耐烦地瞪了紫颜,眼神想吃人:“你让他滚远点,本公子不想见他。”
紫颜笑得开心,好一会才止住了,狡谲地说道:“公子放心,我只说你有法子救他父亲,没真的把你卖了。”
千姿迅速抹去起初的些许慌乱,笑容重现明媚,镇定地道:“先生处理得甚好,只要他父亲不是将死之身,这点小事包在本公子身上。”回头对阴阳道:“太师随他们去见族长,务必把人给我治好了!”
阴阳随了奥伦骨走后,紫颜仍在偷偷地笑。千姿看也不看他,道:“你有什么话没说的,现下可以说了。”
紫颜就是爱看他的尴尬样,哈哈大笑:“莫急莫急,他问我你有没有妹子,只要今后你每年差妹子来交易,保管他把葵苏液乖乖送上。”他胸有成竹地眨眨眼,安慰千姿,“放心,我早替你想好后路——挑个人易容成你的同胞妹子不就成了?”
阴阳熟知医理,为族长德勒打了两只野鸡,烧了一顿鲜鱼汤,他的病症便大大缓解。这手本事一露,丌吕族上下对他们这些外人已是敬若神明。等紫颜叫他们到丹崖湾去找萤火,拿回一船的交换物品,族人更是喜上加喜,把八人奉为上宾好生款待。
当晚,丌吕族盛大的篝火聚会在族长的窝棚前展开,族长德勒亲自点燃了火,烤了一只狍子招待紫颜和千姿等人。萤火带来的整船货物被陈列在一处,旁边是十数个盛满葵苏液的大木瓢。族人欢快地围着这些交换的礼物雀跃起舞,只有长生和轻歌相对忧心,均觉葵苏液这样宝贝绝不能无遮拦地置放着,不晓得要落了多少烟灰口水进去。
千姿洗去兰黛,从货物中挑了一件素白绸衣换上,与阴阳冷眼旁观盛会。他像一只与俗世格格不入的凤鸟,神情疲倦地俯瞰众生。阴阳忍不住道:“请公子早定归期,则举国安心。”千姿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淡淡地道:“这里有一瓢葵苏液归你带走,好生给我收好了,必有用处。”阴阳的瞳孔一缩,低头道:“是,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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