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笨蛋!名小说家陈无欺一见梁泽所写的“遗书”,立即勃然大怒。“你竟写出这种垃圾!”
梁泽身材矮瘦,又理了个平头,比起高大伟岸,神采逼人的陈无欺来,实在像一截木头。梁泽苦着苦瓜干似的脸孔,蹑懦的说:“我……我尽了力也!”
“尽你个头!”以陈无欺今天在文艺界的地位,他要对什么人当面跳着脚来吼,也不为过,更何况是与他同年,投稿投了十多年,到今天仍是“文坛超龄新秀”的梁泽!“你写出这种东西,叫做‘遗书,?嘿!你可见过人之将死,遗书是这等写法的!”他拿着稿纸,大声念道:“芝儿:我要死了,我不想活下去了,我的作品,你要好好的替我保管,我的钥匙,在书房大桌子的第三格抽屉里,我没有上锁,保险箱的钥匙也在里面,你不必伤心,我死了,是我最好的归宿,你要好好的保重,我去了。我爱你!”
念到这里,梁泽己面红耳赤。陈无欺以一种极冷酷的柔和声调,捏着嗓子道:“你知道吗?你这篇小说是写一个画家,现在像什么?像一个粤语残片里的八婆,患了第十八期肺痨,要死偏又死不掉的样子!”他嘿嘿地冷笑几声道:“真亏你写得出这种八婆文章!没有天分就是没有天分!”
梁泽抗议道:“可是……我已尽力要写好它……但是……”他的抗议声仍象蚊蝇一般.而且声音越说越细.越说越乱。
陈无欺拍拍他的肩膀,端起桌上的酒杯,佯作温和的说:“我知道,我知道。来。干了!”一仰头喝掉杯中的酒。又拿起酒瓶,倒了满满的一杯,“我知道你己尽力写好它。可是,一个人没有才气,是强求不来的,他也知道,我把你的稿推荐过十多篇了,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名望,编者那个能不赏几分薄面,不过,他们刊登你的稿,转头就向我大吐苦水,我长期欠他们的情,也不是办法……”
梁泽垂下头。看他的样子,比被人骂还难受。陈无欺又拍拍他的肩膀道:“你也不必难过。我也很失望,我为你的作品费了不少心血.见你没啥进步,我也不好过。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也不是写得太坏,只是,一个有名画家,知名的艺术家,因为再也画不出好作品来,痛苦之余,只求速死解脱,这种人的性情。怎会写这种遗书?”
他说着又气起来了.一拍小茶几,道:“何况,你竟敢用‘芝’字,那是我女儿的名字呀!”
梁泽红着脸抗议道:“你有三、四任太太,七八个情妇,露水姻缘也不知多少,如果我全都避忌,那就没有名字可用了……更何况,你那一个女儿还在纽西兰读书啊!离得那么远,总不会有什么影响吧?”
梁泽这么一提。倒是勾起了陈无欺的得意事来了,气也消了,哈哈一笑道:“对对对,跟我有关系的女人实在太多了,数不尽,算不完,要避讳,你也避不了,避不了。
梁泽见陈无欺高兴了起来,他才敢问:“那么,这‘遗书’该怎么写呀?”
他一向对陈无欺尊敬得近乎害怕。陈无欺是当今文坛首屈一指的大小说家,至少有什六部作品被拍成电视剧,四十五部作品被拍成电影,而且,他的稿费之高,架子之大,也可以名列前三名之内。更难得的是他那一支快笔,举凡武侠小说、侦探小说、冒险小说、科幻小说、恐怖小说,无不能写,而且无不写得别具一格,精彩万分。
比起来,梁泽努力了十几年,不过写了两、三部不卖钱也几乎不为人所知的作品。这些实况,不能不令梁泽感到自卑。
“你小说里的主角是位画家是不是?…”
“是。”
“他想自杀?”
“因画不出更好的作品来,而又感到生命的厌倦,所以想死。”
“他在死前要留下遗书给前妻,对不对?”
“对。”
“那就简单了。我跟你说……”陈无欺创作的才气又来了,眉毛一扬,再紧紧一皱,在印堂上出现了一条悬针纹,就要说话了。梁泽马上用纸笔纪录,可是偏不争气,拿起笔来,纸掉了,拾起纸张,笔又掉了,陈无欺更加感到不耐烦,把纸笔抢过来,一面说:“你写作比人慢,连纪录都像蜗牛爬行,我帮你写算了。”
原子笔在白纸上沙沙作响,陈无欺一下子就完成了“遗书”:“我失去了色泽,但色泽变成了不同颜色的火,在燃烧着我。没有艺术,我宁可选择死亡。小芝,你要好好保管我的画,我虽然死了,我的画不死、不朽,仍然活着。”
一口气写完之后,他便递给梁泽看,示范地道:“你看,多轻松,这不就得了!这才像个艺术家的口吻。”
梁泽看一遍后,苦笑着搔首道:“为什么我就想不出来?”
陈无欺哈哈大笑道:“因为你笨,而且你天生就不是艺术家,怎知道艺术家的心情!”说到得意起来,又去喝酒。
梁泽搔搔左腮,欲言又止。
陈无欺观察力何等敏锐?笑问:“看你的动作像小猴子一样!又有什么疑问,要向我请教就得快,我倒有些困了。”这已经是晚上十时多,不过,要在平时,习惯一夜赶稿到天亮的陈无欺,是很少在凌晨二时前就寝的。
梁泽迟疑地道:“可是……”
陈无欺不耐烦地道:“可是什么!别婆婆妈妈,吞吞吐吐的!”
梁泽有点怕陈无欺责骂似的说:“可是,我这篇小说里的情节是:画家写完了情书之后……”
陈无欺眉毛一蹙道:“情书?”
梁泽慌道:“不,不,对不起!是遗书,不是情书,我怕烦你,一时心急,说错了。”
陈无欺最喜欢别人对他又敬又畏,听梁泽这么一说,于是宽和了下来,笑道:“你说,你说,你尽管慢慢说不妨。”
梁泽似乎这才定下心来,说,“画家写完了遗书,本当自杀,但以前他的一个老情敌,同时最近跟他财务上有纠葛的人,闯了进来,动手杀死了他。我的意思是,画家想自杀,却在自杀前被情敌杀害了,警方以为画家是自的,但画家其实是被杀死的。”
陈无欺听得心中一凛,心里暗忖:“暖!这倒是个挺精采的构想!没想到一向笨头笨脑的梁泽,也会有这等绝妙构思。”当下不动声色,只说:“杀人者与被杀者有过于明显的仇隙,这是智者所不取的情节。”
梁泽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说:杀人者与被杀者的联系最好让读者看不出有任何仇杀动机来,这才有悬疑的。”
陈无欺忙道,“可惜你已经写了,写多少字了?”他眼睛里的神采渐渐消失,换上的是倦乏的困色。
梁泽想了想,才道:“大概有六万字了。”
“牵一发动全身,”陈无欺又在喝酒。“还是不要改好了。”
梁泽愁眉苦脸的道:“可是,我想不出情节该怎么发展下去。我想要那凶手动手杀了画家,但又把画家装成自杀一般的,偷偷的溜走,案子就与他无关了……可是该怎样设计才合情合理呢?”
“那还不简单!”陈无欺的兴致又来了。“我写过一百多部。每部都少不了死几个人,我是个“杀人专家’.你不问我,还能问谁?”
梁泽涎着笑脸道:“正要向你请教。”
陈无欺反问道:“你本来准备如何解决的?”
梁泽想了一下,道:“我写的画家是住在二十六楼的,我想那凶手趁画家一个不留神,把他推下楼去的。”
“发生命案的时候大约几点钟?”
“大概是晚上九点多钟。…”
“命案现场是哪一种住宅?”
“大约座落在英华阁,栏杆向着广场。”
“那不成。”陈无欺断然的道:“那时候那地方还相当热闹的,你把他推下去,必定会惊动下面的人,围过来观望,管理员也势必留意,你如何安然出去,不受怀疑、注意?”
“而且,那凶手不能用凶器攻击画家,否则,警方检验伤,就会怀疑画家并非自尽。物体坠空的速度约莫是每秒钟三十二公尺,而因物体重量的积聚而加速,也就是说,距离越高,回物体下坠力量的增加而更快疾,像我这儿是二十四楼,如果跳楼,大约要七秒钟才抵达地面。如果画家在掉下去的时候,一面大声喊出凶手的名字,凶手就无所遁形了。”陈无欺很快的说下去,并且提出了问题:“那画家跟凶手身材比例如何?”
“画家健硕,凶手瘦小,”梁泽道:“要不然,凶手也不致是情场败将了。”
“那也不见得。异性通常都被对方的风度与才华所吸引,而不是高矮。”陈无欺认为梁泽观念错误,立即予以反驳。“这样说,凶手更不易把画家推下楼去了。”
“这么说……如果画家是猝然遇袭呢?”
“现代洋楼栏杆的设计本来就不低,两人体力相距悬殊,画家只要随便抓着栏杆之类的东西,挣扎呼喊,凶手就不易得手了;”陈无欺十分权威他说:“你太没有杀人的经验了!在此地,枪也不易领到牌……其实一个人自杀,不如让他在浴缸里割腕,如怕他死不成,再开上煤气,就非得死不可了。”
梁泽眼睛登时发亮。“可是……可是……”
陈无欺也觉得给他“可是”得有点头昏眼花。“又可是什么了?…”
梁泽面有难色。“可是那画家活生生的,怎么才甘心任凭凶手割腕摆布呢?”
陈无欺觉得意识有些难以集中,反因而给他想到一计。“画家跟凶手是认识的,对不对?”
梁泽立即答道:“是啊!”
陈无欺又问:“他们是很熟的朋友?”
梁泽即道:“而且还很要好。”
“那不就得了!”陈无欺又一拍案几,再喝一大口酒,道:“凶手假装来访,只要不给邻居看到,开始并不流露杀机,先在酒里下点安眠药,一旦药效发作,画家想不任凭摆布都难矣……”
梁泽不往点头,不过还有点疑虑,“不过,要是法医险到死者胃部和酒里有安眠药……那不大好吧?”
“什么不大好?”陈无欺不喜欢有人怀疑他的构思。“自杀的人,怕死不了,活受罪,通常都会双管齐下,几种死法一起来的。只要记得把煤气炉。酒杯、浴缸上的指纹抹去,办完事后偷愉溜走,保管十足是个自杀场面。”
“那还用说。我每部书都在设计杀人,各种杀人的方式都有,我的构思还会落个下乘吗!”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不过,我倦了,今晚你得益不少,也该走了罢。”
“是,是。”梁泽诚惶诚恐的站起来道:“我这就告辞了。我自己会出去,会把门关好,你就别送了。”
陈无欺其实也无意要送,只说:“好,改天你欠我一顿饭。”心中有些后悔把这么些好设计告诉了梁泽这个笨小子,搞不好还让他成了名,但随即一想,自己是有名的快笔,不如先写了发表再说。因为大困,陈无欺也想不下去了,挣扎起来,想去盥洗,拿着牙刷,已睁不开眼睛,脑里混混饨炖的,身子轻飘飘的,浑不着力。
“奇怪。”陈无欺挣扎上床,心里还半丝清明。“怎么今晚的酒力这么厉害?”他纳闷的是自己明明喝得不能算多,怎会醉成这个样子?
他一进房,就看见梁泽。
梁泽一向呆头呆脑,现在看起来居然有点狡侩的样子。
他惊问:“怎么……”他扶着头,呻吟道:“你还没有走?”
梁泽狡诈地笑了:“你一定觉得头很晕了,是不是?”他关切地道。“我下在酒里的安眠药,分量相当不轻。”
“你……”陈无欺还弄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我当然没有走,我在等你的药力酒力完全发作。”梁泽向他解释道:“我本来是想把你推下楼去,但承你这么悉心的教导,我会开着煤气,并会替你准备剃刀,割腕自尽。”
“你放心。”他笑了笑又道:“你已醉了、不会感觉到很痛的。”
陈无欺竭力要奔出去,可是四肢乏力,梁泽很容易便把他逮住,陈无欺恐惧地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有你这么出色的人活着的一天,那有我神气的机会?”梁泽眼中闪着狡猾的光芒,“我样样都输给你,但我却能够杀了你。你放心,我来的时候,除了你,绝没有人知道,我会洗干净我的杯子,并且擦于它,并保证在四周不留下我的指纹,而且我会关好门户,务求把它关得紧紧的,不让煤气泄漏出去……”
“还有……”他看着在他掌握中逐渐衰弱无力的陈无欺,满意的笑道:“你亲笔写给你女儿的那份遗书。虽然提到色泽,但用在作家自杀上也无不妥,这是你死于自杀的最好证明!川端康成和海明威不也是到头来自杀身亡的吗,死一个作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陈无欺觉得黑暗已逐渐笼罩着他,死亡将似黑暗般的到来,就算梁泽完全松开手,他也已无力挣动,甚至连眼皮也睁不开了,但脑里还有一个声音在叫道:“陈无欺,你不能睡,不能死……”
只听到梁泽这样说道:“你小说里已经杀了太多的人,这次,也该轮到你自己了。”
杀死雪山飞狐
名导演简青果展开报纸,看见大标题是:“铁秀死了!”另有标题:“金庸笔下的胡斐、苗人风未分胜负,青果镜里的铁秀张大可却判生死。”
简青果连内文都还没有细看,就感觉到一阵微妙的晕眩。
他拿起茶色玻璃桌上的咖啡,杯里的咖啡微微颤动着。
恍馏间他以为神武威猛的铁秀并没有死。
名武术指导韩三怒在医院的长凳子上睡去,直至他的一名贴身弟子推醒他,告诉他:
“铁秀脑骨碎裂,死了。”
他怔了一怔,想到那么灵巧活泼、生龙活虎的脸孔,睡意在晨光微明里,有点接近怄怄的死意。
他知道铁秀会有这种下场的。
他只是不知道会这么快到来。
名武打演员张大可身上裹着七、八处伤,伤口犹在作痛,但这对他的生涯而言,已是家常便饭。
他对铁秀的死,在心坎深处的反应,却并不正常。
铁秀的死,对某些人而言,是偶像的殒落、希望的破灭、感情的打击、新闻的重心奇*书*电&子^书。话题的焦点,多少人因他的死而呼天抢地,多少人为了他的死而疲于奔命。
张大可却不是。
铁秀的死,对他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很可能改变了他一生的机会。因为铁秀的死,可能是一个噩耗,但对张大可而言,却绝对是:
一个幸运。
在张大可的演艺生命里,铁秀的出现,的确是他的不幸。
早在影坛流行古装武侠电影的时候,张大可已经参与演出。那时他年轻力壮,身手敏捷,艺高胆大,多数都是在高度危险的动作时,充作替身的演出,或是在镜头前担任“先出场,先动手,先躺下。”微不足道。无足轻重的小脚色。
他分外卖命,许多危险动作,他都敢一力承担,所以正当武侠电影热潮时,他简直分身乏术,很多戏都找上了他。
不过,他还是名不见经传,至少,“张大可”三个字是从来上不了电影的海报,但却使得他在计五岁之前,已进过医院“大修”三次,“小修”六次,肋骨断过五条,有两根是断过三次,鼻骨折裂过两次,手臂脱臼不可胜数,在吊钢索的时候,摔断了两次腿骨,使他感觉到全身骨骼,就像在破车行里捡回来的零件,勉强拼凑上去;凑合上去之后,为的是另一次更大的碰撞,然后又散碎不堪,再重新拼凑。这些折骨伤肌,仅在风雨之夜,才会一齐用同一种呜咽,来哭诉它的痛楚。
是令张大可遗憾的,是脸颊上那一道剑伤。
那是在一场古装武侠电影里,铁秀手中的长剑划伤的。那时候,武侠片已走下坡,他把铁秀推荐入武行,铁秀虽是“大圣劈挂门”和“螳螂拳”的好手,不过,戏里的动作,毕竟跟真实里的打斗是迎然不同的。要是换作旁人,就算失手,一个配合失当,以张大可的敏捷反应,是可以自保,但偏是铁秀,出手何等之快,这一剑,便伤了张大可。
这一剑其实伤得不重。
但对张大可的银色生命,伤害却大。
一一脸上有不可掩饰的疤痕,看来不像个正派角色。
导演和制片都这么说。尽管在现实里正邪并不是那么明显的,但在影视所塑造的映象世界里,往往忠好分明。于是,张大可一直只有饰演邪派人物的分儿。
所以张大可常常觉得,铁秀可以说是他命中的煞星。
他跟铁秀分属同门师兄弟,铁秀比他还要年轻三岁,但功夫却练得既有实感,又具花巧,人缘也好,初时有一部武侠片特约演员不足,他便把这小师弟介绍出来,跟在他的班底里,倒是好使唤,许多高难度的动作,小师弟也都能胜任。
不久后古装武侠电影全面没落,观众讲求有真实感的功夫打斗片。李小龙把这种真材实料的拳击功夫电影推至高峰。快、准、有力、一击致命,都是李小龙功夫的特色,加上他善于把握武术的舞蹈性和电影的节奏感,塑造了一个威猛无惧的勇者形象,功夫电影一时大行其道。
这时候,张大可便带着他的手足们,连同铁秀,加入了名武术指导韩三怒的班底。
韩三怒在电影圈很有办法,他们倚在韩门,不愁没有片子可拍。韩三怒也很栽培他们,曾拍了一部电影,以张大可、铁秀、钱虎三师兄弟担纲演出,可惜当时,李小龙如日中天,气势如虹,任何其他或文或武的演员,锋芒都被他掩盖下去;中国功夫扬威天下的热潮,沸沸扬扬,一时武馆林立,擂台四起,就算文弱书生也想练几拳踏几脚来重振大汉声威。
韩三怒的武术讲求以退为进,以弱胜强,以含化容收、藉力打力为主,跟李小龙一味靠快的狠劲不同,所以并不如何为人所接受,至少在镜头上,李小龙式的狂啸厉吼大动作,较令人感到惊栗而投入。
韩三怒就曾慨叹过:“刚而易断,柔能制刚。太胜则折,太弱则泻。李小龙的打法,把入的体能发挥到极限,但极限似后是什么?不是重攀另一高峰,就是一败涂地。国画讲求的是留白,让人有想像的余地。李小龙的武功太不留余地,使他自己也不能出入有间,人的体能有尽头,但武艺的境界是没有尽头,李小龙的打法是把生命力一次耗尽,长久而论,未必是福。
韩三怒这番话说了不久后,李小龙便突然暴毙,震撼了整个影坛,李小龙的拳脚给予影坛的撞击,以及他在镜头里把人打倒击杀时脸上的狂喜和悲怒,都成了绝音。
李小龙死后,影坛里的阳刚之气大敛,没有一个人能取代李小龙的巨影。动作电影兵分二路:一是以滑稽突梯、花式小巧功夫为主的民初武打片,一是以浮饰虚张为主的梦幻剧场,建立了一个以情节变化为主的古装武侠电影世界,那时候,张大可和铁秀都面临了一个选择。
韩三怒有意要执导一部宣扬国术精神为主的古装武打电影。
一向惯拍历史宫闹片的文人导演简青果,却要尝试拍民初动作片,夹以风趣惹笑奇情诙谐,想要在影坛里另辟溪径。
韩三怒本来是比较疼爱铁秀,但他仍依序先栽培张大可为第一男主角;而简青果借将的结果,是起用铁秀。
按照常理,韩三怒是资深武术指导,在动作片里可以称老行尊,武术花式设计极为人称道,按理既是驾轻就熟,张大可理应一炮而红。
可是这部电影并不“收得”,张大可并没有红。
反而铁秀红了。
他敏捷的身手,灵巧的反应,生动的表情,孩子气的脸,在在都讨人喜欢。张大可则嫌太过沧桑,让人看了觉得负担。人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铁秀的身上,而忘了张大可的存在。
于是,铁秀大红大紫,身价暴涨,他一部一部电影的拍下去,都叫好又叫座,他“照顾”了一群龙虎武师,组成了一个班底,为了维持他的声名不坠,对于危险镜头,他都勇于冒险,务必要达成别人所克服不来的高难度动作。由于他来去如飞,身灵功巧,影坛里人人都给他一个外号,叫做“飞狐”。
他的声名很快的便响遍了港台以及海外华人地区,甚至打入了欧美电影市场,在日本。韩国也掀起了热潮。铁秀威名天下响,而张大可却仍寂寂无闻。
他的情形越来越糟,甚至己不能维持生活,最后,他反而成为铁秀的班底之一。
铁秀很感念前情,善待张大可,像这一部由武侠小说改编的《雪山飞狐》,便是铁秀硬把他提拔出来,演出“打遍天下无敌手”苗人凤这个角色,算是第二男主角。别人都说:铁秀念旧,照顾手足,不记旧恶,连报上都这么说。可是只有张大可心里知道。也许在原著里,苗人风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在戏里,却肯定不是。在戏里的苗人凤,在出现时已是个老人家,演这个角色需要化装,戏份都在“雪山飞狐”胡斐这年轻侠客的身上。华人观众都没有办法去“崇拜”一个戏里演“老人”的形象,他在戏里的意义,只是透过许多情节的冲突、精彩的打斗,还有许多危险的动作,把饰演胡斐的铁秀的英雄形象衬托出来。
其他都不重要。
甚至连他个人的生死都不重要。
张大可发现每次铁秀不用替身,亲自做危险动作的时候,都激起观众的崇拜和狂热,为他担惊受怕,尖呼呐喊,如痴如醉。
张大可却一点也不佩服。因为铁秀能做到的,他都能做到。
而且,他所付出的代价,要比铁秀还大。
只不过,他不是站在光亮之处:就像舞台上的射灯,全投射在铁秀的身上,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焦点,而他呢?只是舞台上一具活动的布景板,他做得再好,也不会有人留意。
看见铁秀趾高气扬,春风得意,名成利就,可是他自己呢?犹在漆黑之中哑忍:要是没有他一手把铁秀提拔起来,拉入武行,今天影坛里那有“飞狐”铁秀这个人?而入人都说:“铁秀念旧,不记前仇,提拔张大可。
——什么是“前仇”?
想必是当时韩三怒和简青果各导一片,形成对垒。结果,在票房纪录上,韩败于简手,人们捧红了铁秀,忘了自己吧!张大可觉得人们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残忍,他们捧你和踩你,是全不需要理由的;他们可能今天捧你,明天就忘了你;也可能是今天踩你,明天却把你捧得上了天,所以,娱乐圈这一行,永远都是在赌博,没有稳胜这两个字。
当年那一个“机会”,铁秀和张大可都当上了主角,但幸运之神却在铁秀那一边;铁秀的“幸”,便是张大可的“不幸”。
…一而今铁秀的死呢?
应该轮到我了吧?张大可这样地想:我再不风光风光,年纪大了,也没能耐风光了。
就是因为有这种想法,所以,昨天早上,张大可才特别在那危岩上占据了对自己有利而对铁秀极不利的位置。
根据《雪山飞狐》原著里的情节,苗人凤和胡斐在雪崖上决斗,但功力相仿,已生惺惺相惜之心,无奈脚下巨岩即将崩坍,只能承受一个重量,正危危欲坠,两人各施所学,要分出生死胜败,这个胜负存亡也正是苗胡两家百年数代间的总结。由于这是一场压轴好戏,而且在原著里故意不写出结果,让读者自行揣想,所以要把它拍成映象时愈发要拍得精彩纷呈,Gao潮迭起,在武打设计上也要别出心裁,招式拼搏更得全力以赴。
为了要拍好这一场戏,导演简青果、武术指导韩三怒和铁秀都煞费心神,特别选景取镜、设计武打招式,这最后一场决斗,便找了这一片断崖,在寒漠的雪景中拍摄。
原来剧情是安排苗人凤与胡斐苦拼一场后,两人一齐跌烙崖壁上悬着的一块大岩石上,那块巨岩正摇摇欲坠,两人便要在这岩上分出生死。断岩口离这块突出的岩壁大约有二、三十公尺,力求逼真起见,铁秀和张大可要真的从崖口跳落悬崖,然后在这危岩上再战。
崖下尖石磷峋,无可攀倚,如果直接摔了下去,必定粉身碎骨。铁秀和张大可虽有技可恃,但都不由得不暗自心悸。不过,观众现有的要求,不是光靠特技镜头凭空耍上几记,则是要有真实感的映象。铁秀为了要维持他“艺高胆大”的形象,只好冒险一试;张大可目下是他所扶植的人,铁大哥都敢跳了,他这一条贱命,更不敢说“不”字。
当然,“跳崖”事先曾作过无数次安全检查:那大石肯定可以承载得起两人的重量;两人跳下山崖的方位与角度。也保证能摄入镜头,由于这场戏的冒险跳崖镜头是宣传的重点,除了邀一大班记者来现场参观之外,两人都不系安全器具,不吊钢索,只绑一条活口细丝安全吊带,而且要在跳崖的同时,还在半空中刀剑拳脚交锋。
想到那座深峭壁立的断崖,张大可心底里就起了一阵颤慄。
——要是摔下去的是自己,而不是铁秀……
虽然,他早料到铁秀会有这样的下场。不是为了什么,他知道韩师傅不会再纵容铁秀猖狂下去的。铁秀大逆不道,得意忘形,背叛师门,韩三怒早已经记恨在心。他可是冷眼旁观,乐促其成。
——这可不是他杀的,他只是一个被动的螺丝钉,当整部机器操作时,他不得不发挥作用。
铁秀这一死,报童上的“矛头”,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来。有的猜测他会窜红,替代铁秀的位置;有的则归咎于他,说他没有及时挽救铁秀的生命。不过,这圈子他浸久了,看透了,日子一久,人们即淡忘了此事,遗忘了铁秀,观众只要看好戏。
一一这次却真的是看了场“好戏”:“苗人凤”杀死了“胡斐”。
铁秀坠崖身死的一幕,已全摄入镜头。
张大可想起简大导答应过他的话:铁秀的时代已然过去。
如今,该轮到他张大可了。
——假使简青果不肯兑现前诺,该怎么办?
这疑惑使张大可焦躁了好一阵子。
——假如简青果这老狐狸又来耍太极,该怎么办?
这困惑一直到张大可心里发狠,下了个决定,才告消散:连“打不死”的“飞狐”铁秀都死了,光会戴眼镜叼烟斗的简青果又焉能不死?再说,铁秀的死,多少都跟简青果沾点关系,他就算替小师弟报仇,也不为过。
——《雪山飞狐》拍完了,“飞狐”真的死了,接下来的戏,就要看自己、韩三怒和简青果的了。
名武术指导韩三怒可不是这般想法。
他一早就预见铁秀会有这样的下场,不过,他也不看好张大可。
张大可一向是不甘于屈人之后,心怀忿愤;铁秀则太过求好心切,他的工作压力太大,而他又太过投入。无论是铁秀还是张大可,这样子的个性,都很难一辈子平安无事的活下去。
——因为平安无事不是他们的冀求。这一幕戏“出事”,看来,是“苗人凤”杀了“胡斐”;其实,远早在铁秀扶摇直上,青云得志之时,“胡斐”已先“杀”了“苗人凤”。
张大可是跟铁秀一起“出身”的,甚至可以说,是张大可“带”铁秀“人行”的,故此,铁秀窜红得越快,对张大可而言,越是对他自己失去了信心。
人一旦失去了信心,便容易自暴自弃。张大可的演出最近被影评人说为“木口木面”,被记者形容为“露宿者”,便很可能是因为这种“自甘堕落”的心态。
韩三怒很了解这种心情。
凭他多年“武指”的经验和名气,居然斗不过一个文人出身转拍武打片的导演简青果,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韩三怒替好几个导演执行过武打场面设计,每一部片都十分“收得”,很多人都说,是韩三怒“捧红”了这些导演。
被韩三怒捧起来的不只是导演,也有超过二十位的武打演员,这些演员不论功夫恨基高低,一旦落到韩三怒手上,都能化身成幕前英雄,十八般武器样样精通,虎虎生风,而且,每一拳一脚,都揉合了优美的舞蹈,姿态,在搏击时又极尽勇狠逼真之能事,拳拳到肉,令观众得到极大的满足感。
就连铁秀,也可以说是韩三怒一手栽培出来的。虽然是导演们赏识铁秀,让他有机会挑大梁,但铁秀的动作身手,全是韩三怒一手训练出来的。
他看出铁秀的反应灵敏,身体肌能极佳,而且有一张生动活泼,讨人喜爱的孩子脸,便让他以小巧功夫配以勇劲的招式,加上滑稽诙谐的表情,使他自李小龙的阳刚猛烈之外,另外塑造成一个平易近人,身手不凡的英雄形象。
他成功了。
铁秀也成功了。
他塑造了那么多种不同的形象,创造了那么多种武打招式,栽培了那么多武打明星,却要以铁秀最能表达出他的意思,在招式演练时最得心应手。
但却在他最重要的关头里——由“武指”转为“导演”的第一部片子——成为他的克星。简青果与铁秀的合作,使他遭受了一次滑铁卢。
其实,他在武打电影的全盛期间,所做的工作,简直超过了导演的职责:从武打招式的设计,到剧情的铺排,甚至剪接的技巧,和档期的争取,还有宣传的噱头,他都参与设计,指挥若定,不过,武指始终是武指,尽管收入不货,但在身分上,似仍比导演低,韩三怒因而经不起友人的怂恿:栽培了那么多的导演和演员,难道自己不想独当一面,也过过大导演的瘾?于是辞去好几部片的“武指”,正式要拍一部自己执导的电影。
这一来,的确轰动了一段时候。
由于他脱离了原来的公司,自行拍片,铁秀在合约上,仍然是属于原来的公司,这公司便聘请了本以导历史宫廷片成名的文人大导演简青果,来导一部铁秀领衔主演的片子,来跟自己打对台。
铁秀仍是那大公司的基本演员,在合约未满前,作为“恩师”的韩三怒只能暗地里“要求”铁秀辞演,而不能明着下令铁秀拒演。
铁秀表面上唯唯诺诺,却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表明了他会跟简大导全力以赴,拍好这部电影。韩三怒本来就知道影艺圈里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利害关系,只有成王败寇;但他仍以为人虽在娱乐圈里,但这班武行出身的人,毕竟还讲义气。
铁秀的这些作为,顿使他绝了望,灰了心,所以后来的张大可曾一再向他保证,日后不会忘记他培植之恩,韩三怒也只“姑妄听之”而已。
韩三怒决定舍铁秀而取张大可,因为他知道:铁秀他是请不动了。以张大可的身手,比铁秀只强不弱。而且,他这部片,是要实践自己一个武打电影的新理想,不太注重个人形貌。
日后韩三怒自己回想起来,不免要归咎于自己太过追求完美。他那部片子的失败,不是败在技巧,也不是败在功力,而是败在他的“理想”上。他的“理想”、一则尚未圆熟,二则在当时可说是逆势而行。
天下大势不可造。事难莫过于逆势,聪明人善于造时势,至少,也得顺应时势,尤其是电影这行业,逆势而行,当如仰天自睡。就算是武术上,也讲究势的把握,一旦失势,即只有捱打的分儿。
韩三怒这部片子,可能对武侠电影的新里程碑,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但却也是一个反潮流的失败尝试。
他有感于当今影坛为求高度逼真,一,味狠拼。他们用真刀真枪,咬牙厮杀,时作“空中飞人”,吊钢索满天飞,这还不算,为了要得到强烈的真实感,每拳,都要充满了劲道,要结结实实的打在人体上,把被打者激出了扭曲捱痛的表情;每一脚,都要表现出杀伤力,把人直踢飞出去,落地不起。
尤其是铁秀这一千人,力求完美Ъ真,他们从数丈高的石阶一跃而下,去扑击对手,把“敌人”扭翻在地;有时从百数十级楼梯翻滚而下,直跌得骨折肉裂,这还是小儿科。铁秀还在高空攀梁扶壁的翻跃纵伏,也曾从九楼高摔落地面,在高空铁塔上与人作殊死战,在极度危险的地方被人打得飞跌仆滚,他都事必躬亲,路空跃击,越障过涧,视作平常,因而赢得英雄式的欢迎与喝采。
可是,在这喝采和掌声之后,铁秀对自己的要求,只能越来越高了。他已没有退路,他的高度逼真,掀起了一股旋风,人们已不能忍耐那纯粹配搭对拆、点到即止的“招式”,而要求更高的刺激。所以,在影坛里,不拍武打片则已,一旦开拍,即要拍高度危险镜头,务求高度逼真,让观众有高度则刺激,而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也同时要高度冒险。
这样苛求下去,戏中的真实,最后要成为真实里的真实。不仅要做到真的像,还要达到真的是,难免会有意外,产生悲剧。铁秀浑身上下,莫不有伤,背脊跌断过,鼻梁打裂过,至于脱臼折足、皮肉之伤,更不胜数。
观众的要求是没有止境的,武打动作片的“真实感”有限制。到了最后,不过是真实或是夸张了的真实,但演员和幕后工作人员所冒的险,为的只是给予观众感官上的刺激,实在是划不来。
韩三怒出身武打,所以他能设身处地,为武打演员着想。他原受过正统的国术训练,不但重武德,也有文墨修养,他有鉴于潮流的趋向,便想创造出一种新的武打时萨以气氛逼人为主,反而着重镜头的技巧、意念的表达,提供一种以弱胜强、以慢打快、以无化有。以柔制刚的怀旧方式,尽量提升武功的哲学层次,减低过分的渲染夸张,消除暴力血腥的场面。总括来说,他是要提倡一种新的武侠电影,与中国原本的国术传统和艺术精神相衔接,让观众能有想像的余地,形同国画上的留白,音乐上的余音,台词上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他认为这才是武侠电影武侠片的新途径,而且才是真正具有民族情操和侠义精神的学问。
可惜他眼高手低,拍出来的,基于老板和公司还有片商的一再要求,一改再改,跟理想有一大段距离,他这影片,也成了他电影生涯的一个低潮,幸好,虽然十分不叫座,但仍有人叫好,只不过,在电影这个行业里,一旦不能卖座,叫得再好,也没有人留意。
韩三怒从此几乎“一撅不振”,他不能晋身导演,退才武指,但噩运似乎缠上了他,一连几部片,都不卖座,如上他投资拍那部吃力不讨好的片子,耗损甚巨。无以为继。又吃了场官司,促使他必须要多赚一点钱,所以一度过得很不得志。
直至这部电影:《雪山飞狐》。铁秀想出新意念,要一个经验丰富、惯于合作的武术指导,他选中了韩三怒。导演简青果认为这是化敌为友的好时机,同时也是对外宣传的好点子,而且这“合作”是意味着他事业上压倒性的空前成功,他也乐意高价聘请韩三怒回来协助拍摄这部投资甚巨的“经典之作”。
韩三怒回到片场,发现人人都只听令于铁秀,当年他的统制力已不存在。铁秀在表面上似乎还很“尊敬”他,但却完全没把他的意见“放在心上”,而且常常在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一种“戏谚”,仿佛在向他强调:“看!韩三怒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看我铁秀的了!”
韩三怒觉得深心的愤怒,因为这个人可是他一手培植的。
所以他分外了解张大可的感觉。
他和张大可都只是在强充门面的失意人。
他更了解的是:铁秀是影坛里以“真材实料”来做危险动作的“典范”,只要有一天他在,人人都会奋不顾身,只为满足观众。
所以,在《秋血》一片里,力求“逼真”,有位龙虎武师自五楼跌落溜冰场,结果尾龙骨跌断,终生残废。《武人的刀眼》一片里,一位年轻的演员,从五十公尺坠楼)结果脑部受伤,成了个白痴。《绝望的白牙》一片里,为拍飞车镜头,一位替身演员当场被撞死,他的一家老小)顿成孤苦无依。另一位特技演员,被辗断了腿骨,断骨又刺入臀部,在医院过年。《古战场》一片里,一个演员,被一刀斩去了四只手指,而今只能学会用左手拿筷子。这些幕后的血汗,都被掩饰着,不为人知,只有英雄主角的受伤挂彩,才会造成轰动,同时只作一种宣传。
韩三怒知道铁秀为何“不怕死”。
其实他是怕的。
可是为了成就感,他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换一句话说,铁秀是为了他个奇*书*电&子^书人的“成就感”而奋不顾身的。
所以韩三怒并不佩服他。
韩三怒也不希望这种局面再发展下去:再这样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多少人伤,李小龙的下场还不足为训,只怕要生另一场悲剧才令人惕省。
——而铁秀正在洋洋得意中,绝不会听劝。
——除非是铁秀死了。
韩三怒参与“雪山飞狐”的拍摄,其实只是一个闲角,他发现甚至连简青果都只是一位陪衬,重点全在铁秀一人身上,光芒全教他一人占去。
在片厂一次偶然的一瞥,他发现简青果看铁秀背影眼神,那是充满恨意的、嫉妒的,韩三怒只看了那么一眼,忽然顿悟了一件事:
——简青果只怕要比自己更恨铁秀!
外面一向盛传简青果是靠铁秀成名的;没有铁秀,简青果就不行了!
韩三怒经此一留意,就发现简青果有意用语言激起铁秀演出几个镜头,都是极具危险性的,只要一出意外,结果往往不只是伤,而是死!
可是铁秀命大运佳,拍这部片时,一直未出意外。
直至这最后的、压轴的一幕。
简青果选择了这个地方。
这是断崖壁上的危岩。
简青果在剧本中是要苗人凤先行跃下。先落在岩上的较安全,第二人要再跃下,只怕难以有立足之地,而且也难以把稳身子。
何况岩上苍苔甚厚,拍摄那天又风劲而急,本来,在铁秀和张大可的腰际都会系上一条掩人耳目的安全带,以防万一失足,不过,韩三怒发现铁秀腰上的安全扣子,却已经松了。
韩三怒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他没有提出来。
他是场中的“安全检查”,但有些毛病,他可以看见,也可以看不见无需要负上什么责任。
他当时只在脑中闪过一个意念:他明白了简青果的用意,也明白了他对这部电影迟迟不宣传的原因。
——一部未曾写下结局的武侠名著,竟然在现实里有了结果!
——有什么比“演胡斐的铁秀坠崖身亡”更令人震惊
——单是这个镜头,就可以把无数“铁迷”有及甚至不看武打片的观众,拉到戏院里来!
他却没有指出“安全设施有问题”。
他当时有~个想法:
就算他没有发现这个“疏忽”,或许,铁秀自己也会发现,至少,演他对手的张大可也必然不会无所觉。
可是一切都好像是命中注定似的,前一个晚上,铁秀结识了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经过一个晚上的疯狂胡闹,赶到这里,要趁太阳未热便要拍好,他仗着艺高胆大,也不加留意。
张大可却似全无所觉。
于是,这个意外便毫不留情的发生了。
铁秀发出惨叫,攀拿不住,翻跌下去的时候,韩三怒的心头似被螫了一下,他注意到两个人的神色。
——张大可伏在岩上,整个人似浸在寒窖里,颤抖着干呕。
——简青果尽管脸上充满了诧异的表情,但眼神却是炽热的。
韩三怒忽然觉得:苗人凤和胡斐虽已分出了高下,铁秀和张大可虽己定下了生死,但是有一场戏,要简青果、张大可,甚至自己演下去的。
究竟是什么样的戏呢?
“苗人凤”和“胡斐”都必须死?
打从计划要拍这部武侠名著开始,简青果就打算把这部作品当成自己的新生,铁秀的结束。
他不能再忍受铁秀。
——包括他的优秀,他的胆色,他的苛求,他的自大,他的愚昧,他的无知。
——甚至他满不在乎,虽死无惧的神态!
他本来是个摇笔杆的文人,他的生死无悔是用笔攀爬那稿子里的千山万水,突破思路历程里的各种障碍,他本来应该很佩服把生命发挥至极限的人,可是他并不。
——其实,人人都会为他自己的成就付出代价,只是大家的兴趣不同,手法不一,所以表现的方式也不一样。为了得到成功所付出一定的牺牲,有什么了不起?
简青果觉得自己是其中之一,他也在不断的追寻目标,同时也在不停的付出代价。
在未投入电影这行业之前,他所付出的努力,完全被人漠视,不被认可,使他感觉到一种生死寂寞,他受不了这种寂寞,最后逼使他丢下了笔,投入这竞争强烈、动荡多变、多采多姿、五花八门的娱乐圈里来。
初时,他也不能执导筒,只能靠自己的一技笔,编写剧本,但也被改得面目全非——要不是他把握了一个重要时机;发现韩三怒正拟自立门户,招兵买马,他立即向老板告密,争取到老板的信任,让他开一部戏,“试一试”、“争一争气”。结果,他就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其中最得意的一役,便是他以不谱武艺的文人导演,拍了一部《深碧的剑》,居然以极大差距的优胜,击败了名武师韩三怒的“创业巨制”:《深铮铮的高手》。这使他声名大噪,同时,铁秀的名气更进一步,成为光辉夺目的一代巨星。
——这就种下了祸根!
在得意之余,简青果也难免会升起这样的感叹。
简青果本来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会拍起武打片来。
他原本就不明白,人们为何对人与人之间互相殴击,会产生这般大的兴趣。在武打电影里,对手之间用尽一切方法来伤害对方,不仅要伤害,而且还要达成最大的伤害,譬如能用碎石裂木的手刀来砍在对手的身上,用手Сhā炙热铁砂才练成的“铁砂掌”来杀伤敌手,用双指挖敌人的眼珠,专攻致对方于死地的罩门。死|茓、要害,有时候,还要几个“忠”的围殴一名“好”的,无所不用其极死缠烂打,才能把他“杀死”。戏里的人被打得像团泥,拍的人也伤得像条狗。
有时候,他在电影院里,常常看到一些没有剧情,只顾“我要复仇”的片子,咬牙苦拼,单打、独斗、群殴、围攻、阵战、混战、追杀、暗杀,总之是伤害人的方式,一应俱全,只独缺乏了故事,没有情节,他这才明白,原来观众来“看戏”,为的是官能上的刺激。
有时候,他看电视里播映武打电影,只见映象里的人尽情地练武,受尽一切苦难,劈竹、破板、打沙包,终于练成绝技,拳脚往活人身上操演,拳风虎虎,脚风霍霍,下下到肉,招招狠着,打在人体上,还制造巨大而夸张的声响,把人打得尽在地上翻滚挣扎,却仍是不死,跌倒爬起来再打,他去拿杯汽水或上厕所,或读了一段报纸甚至吃过宵夜后再看,对打的人仍不死不伤,依然苦战未休,甚至要比“八年抗战”还可嘉。
可是,这一类电影,竟生存了这么长的一段时期,吸引了无数观众,长久不厌。
日后,等到他亦要拍这一类片子的时候,他也只有认同,不过,他却更技巧的转移和集中。“转移”一项则例如:本来以前的片子多拍主角打入的残忍镜头,而今他却注重在主角人物练武的趣事和自虐的武术训练上,用各种异想天开,有趣但难熬的练武方法,要主角通过咬牙苦练,让观众同情而代入,同时引起谐趣与幽默,这就带上一点自嘲的兴味了;“集中”一项则似:他把打击人的刹那,着重在脸部受痛的表情上,甚至以慢镜或定格来造成夸张和渲染,务要使观众得到震撼性的满足。
文人一旦对某种他惯性排斥的事务认同,恐怕要比一般人更加强化和肯定这事物的本质,而简青果也是这样的人。
他一下子,像换了个人似的,跟以前的朋友,也完全合不来。
他开始拍的历史宫闹片,自称“宁愿开棺掘尸,也不凭空虚想。”但很快的他的作为又更正了他的言论,尤其在他们开拍了武侠片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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