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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情

后宫的新人们刚刚入宫就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们颇有些难以应对。每日穿梭着过来朝贺,谈笑间却少了些真情实意。我低头笑着,抚摸依旧平坦的小腹,孩子,你来的还真是时候,为娘的先谢谢了。

“娘娘,您再进些吧。从宁寿宫回来这么久了您还没吃东西,仔细身体。”灵犀站在一旁端着小矶,上面罗列了几样小菜和一碗清粥。我摇摇头,“不想吃,舌头寡淡的很,连日来都是清粥小菜,腻烦了。”

“无论如何,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该进些。”灵犀劝慰道。我笑了笑,正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我才不能吃,思索了一下,对灵犀说:“你去看看,可有谁送来红果之类酸甜的东西拿来,给我尝尝。”灵犀遵命,去偏殿寻找。门外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骤起,原来是代王来了。我拧紧了眉头,立刻俯在床榻上,­干­呕着,早上不曾进食,现在这样作践,胃犹如倒翻,不消几下就有酸意涌出。刘恒进门时正看见如此情境。“这是怎么了,难道御医的药都没作用么?”他快步走到榻前坐下,伸手轻轻帮我拍打背部。

停住了动作,我缓慢爬起,虚软的瘫坐在榻上,苦笑着:“不是他们的药不行,是嫔妾的身子不争气。”说罢,又有些不适,转身俯在榻边又呕了起来。灵犀刚刚进门就看见我如此,急忙忙的上前:“娘娘,娘娘没事吧,您从一早到现在都还未进过东西,如此下去该怎么办是好?”刘恒闻言,有些不解,直视灵犀问道:“为何还没进东西,是有什么不适么?”

灵犀哭腔浓重道:“娘娘从一早就起来去宁寿宫侍奉太后娘娘梳洗用膳,才回聆清殿,许是起早了,许是不曾进食,回来就一直不舒服,……““灵犀!”我断喝一声,止住了她的答话。刘恒有些动容:“漪房,辛苦你了,只是也要顾及些自己和孩子。”我抬起苍白的脸,笑着说:“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侍奉双亲,人人都该如此,只是代王莫让太后娘娘知道,否则无心也变成有心了。”他点点头,怜惜的将我搂如怀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留心点自己身子,别逞强。”

我笑着,轻声答应。翌日太后命我觐见,格外关照带着面纱。我狐疑,却只能照办。连日来的劳累确实让我的行动有些吃力,下腹也有些坠痛,不过我仍咬牙,硬起身,由灵犀搀扶着,赶往宁寿宫。车辇行至半路,前方被名黑衣内侍拦住了去路。他躬身道:“窦娘娘莫要去宁寿宫了,转去乾元殿吧。太后娘娘摆驾乾元殿了。”

我微微有些诧异,却不深问,命人赶往乾元殿。朝堂上人头攒动,我入殿门时,两边跪倒的文武也有些出乎意料。宝座上方端坐刘恒,此时的他珠冕垂面,似有­阴­影观看不清表情,身旁有一方竹帘垂落,太后应该就在那里了。我低身,对代王三叩九拜,又俯身对太后施礼。很快有执事的宫娥将我搀扶起,让我端坐一旁。“今日哀家叫众爱卿来,是有些事情想与你们商量。说来本是家事,不过因为窦氏身份特殊也只能非常事情非常处置。”太后的声音厚重幽远,沉稳得不见一丝慌乱。我低头不语,那日张御医的幕后指使仍不知是谁,今日太后却又摆出此等架势所谓何故?她是要用我激起群臣非议?好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毁掉上次对我的承诺?下方一片哗然,大家听到此处已经能猜想到究竟是何事了。只是他们却没有一人敢表明自己的意见。“后宫首位也不宜缺席太久,窦氏虽然来自汉宫,却恭顺贤良,哀家的意思是封她为王后,以慰杜王后在天之灵,杜将军你说呢?”这句话问的突兀,我心一沉,她是想激杜战起身反对么?“末将惶恐,这是代王家事,原也不用与臣等商量,末将无话可说,只能告罪替杜王后谢谢太后娘娘。”杜战的推诿超出了太后的计划,她有些语意迟疑“那,杜将军是觉得此事可行?”

我直起腰身,等着他的答话,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威胁到刘熙的世子之位,但杜战却明显的放我一马,难道那日的张御医不是他派的?“末将惶恐,末将认为代王的决议,末将一定遵循。”杜战扬着眉,目光坚毅,似乎没有其他隐情。“哦,杜将军果然忠心,那周卿家呢?”太后转问的极快。下面群臣听到询问周相时,面部都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周岭与我不和已久,此事在他这儿必不能通过。“老臣有些话要先告个罪。还望太后,代王,窦娘娘见谅。”周岭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

只消一句,我就心凉了半截。“臣以为,后宫之事,实不应该拿到朝堂上讲,寻常百姓人家,儿女亲事皆有父母做主,立窦氏为继后行与不行,妥与不妥,都看太后娘娘如何是想,老臣无法来参议。”说罢周岭躬身又再施礼。

我压制住心底浮升的笑意,好个老谋深算的周岭,又把此事踢给了太后。

此时大殿寂静无声,数百双眼睛都盯着那方竹帘。行与不行,端看太后怎样回答了。

周岭的计谋果然周全,想那周氏入宫不过月余,根基仍有不稳,既然已经没有指望染指后位,就必须先靠上我这棵­阴­凉大树,只等周氏立稳了脚跟,周岭必会为他孙女再将我扳倒铺平了道路。

薄太后许久没有出声,我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椅子上,敛低眉目,谁也不看。

成败只此一瞬间,却已知道了结果。“既然众卿家都这么想,那哀家也顺从你们的意思,册封窦氏为继后,礼辅大夫着手准备,窦氏,你也回去好好准备吧。既然无事,众卿家也都退了吧。“太后的声音有些倦意还稍夹杂着不满。

我闻言躬身站起,恭敬的深施一礼:“恭送太后娘娘。”至此皆大欢喜,只是太后却要人搀扶了才走出竹帘。册封安排在二月初一,本来应该避讳过杜王后百日,至少要等三个月,太后却执意要立即­操­办,我心知肚明她的意思,却不能不答应。“明日就要册封了,你现在在想什么?”刘恒让我俯在他的胸前,轻轻为我梳拢着鬓发。

许久不曾来乾元殿了,自从新人进宫,我便执意不肯来此,刘恒坳不过我,想起我时,再晚的深夜也只能摆驾聆清殿。今晚与我来说,是个纪念,从此我可以不必再等候传唤,只须像一个深安于室的妻子,等候丈夫的归来。“嫔妾在想杜王后,嫔妾恐怕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样。”我说的是真心话。杜王后才是真正的王后,她不求功利,只是一心的辅佐代王,忽略了自身。“宜君是个难得的女人,本王也舍不得。”他的面部有些沉痛,我有些懊悔,又陷进来了。

下腹的胀痛越来越强,我硬硬的挺着,勉强笑着对刘恒说:“嫔妾要代王答应嫔妾一件事。此事不大,对嫔妾而言却是重过天去。”“哦,说来听听。”他的神­色­转为好奇。“明日册封,代王必是要端坐宝座的,嫔妾在下跪着等封,嫔妾要代王站着册封,下来同嫔妾一同登上宝座。”不是撒娇嗔笑,这是我心底的坚持。刘恒的回答会让我下定决心。

刘恒了然,“只是这样么?那本王答应你,明日定不食言。”深舒口气,笑起来,偷拭去眼角的泪意,哽咽道:“就是这样了,如此对嫔妾来说已是难得,不敢奢求太多。”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说:“三年了,你才求过这一件事,难道本王也不答应么,你看你,笑得像个孩子。”我不语,回味着内心的悸动,等着明日的来临。吉时已到。我却仍坐在铜镜前。十二支金尾飞凤的华冠下,苍白的面容呈现虚弱,豆大的汗珠顺发鬓流落。朱­唇­上为映衬大红的礼服被灵犀点上了嫣红的胭脂,红的似血,连眉目也被它掩盖了去,看着骇人。

“娘娘,您……”灵犀站在我的身后,惊恐的看着手中我刚刚换下的衣衫。

我缓缓回头,红­唇­微启,“怎么了?”她低头,将手中衣物递上。手指微微颤动,强笑了一下。“再帮本宫把发髻整理一下吧。”我闭上眼睛,硬挺着。“可是,娘娘不休息一下的话,恐怕……”灵犀的语气带着担忧。我咬紧牙,只迸出两个字:“不用!”灵犀再也不语,只又拿出金丝络为我镶带。大红的羽衣外裳,逶迤拖地,袖口领边都绣得盘旋的锦凤,广舒了袖口垂摆至地,略抬起手,即可看见雪白皓腕上太后赏赐的镂金镶祖母绿翠的钏子。腰间敝屣裙斜围,上面所穿的珍珠流苏盘旋而下,随步履摆动摇曳生姿。腰间紫金蝉丝裹腰细细的抿了,外披大红出风的披麾。

我低头轻轻抚摸着大红喜庆的礼服不语,腹中的疼痛越加的明显。“娘娘……”灵犀轻声唤我。我仓惶抬头,时辰已经到了。到了这个时辰,我该怎样,我能怎样。扶住灵犀的臂膀,淡笑着:“谁说王后好当,第一天就给本宫出了个难题。”

话刚出口,灵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伸手刮去她腮上的泪,巧笑着问她:“还记得本宫曾经问过你,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王位,你一直没有回答本宫,今天再问你一遍,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王位?”她怔然,思索一下,喃喃的说:“要命。”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本宫也想要命,但是王位才是命的保障。”

不理会她的错愕,我起身登上车辇。“娘娘,等等。”回头看她,她泪眼带笑说:“让奴婢也去看看好么?”

“不行,在这儿待着吧,收拾一下东西,另外叫个御医过来,对了,就叫那个张御医。”我仍然笑着,悄悄用手按住小腹。车辇启行,我随窗看去,明日聆清殿就再也不是我的归宿,该去往哪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乾元殿前,九层阶梯,虽是不高,在我仰望,却有如登天。我俯身跪在雕有龙凤的甬路上,两边分跪了文武百官。刘恒清晨已经祭告太庙,现在正站在宝座前听着司礼大夫宣读四六骈文的贺词。我的面前是金漆龙案,龙案上端放着金锦绣盒,内放玉版金册,共十二页,均以金字缀写,另有王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高,一寸见方,交龙凤纹钮,只比汉宫皇后略小些。我抬眼瞄看太后,太后今日­精­神有所好转,仍是一身青布衣衫,发饰稍多了些,却也是素银,没有缀点任何宝物,她的表情有些让人琢磨不定,只抬眼远远的看着,思绪似乎有些飘忽。

司礼大夫诵读完毕,我以大礼还拜,正欲起身,却见刘恒起身,一步步走下龙凤玉阶。

众人讶异,惊呼之声此起彼落。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对我,晨曦撒在乾元殿上,为他披染着万点金光,连瘦削的脸庞也被那光染上淡淡的金­色­,他高高在上俯看着我,徐徐的说“本王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

煦暖的笑,让我有些颤抖,心怦怦跳得厉害,徐徐伸出手,轻轻交与他。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搀扶起我,坚定回身,一步一步踏实的踩在玉阶上,我随于他的身后,只肯去踩他走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得安稳。腹中的疼痛已经到了极点,我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正顺着腿蜿蜒而下。

但当刘恒执起我手回身时,下面的文武已经俯身下跪,恭贺之声瞬时响彻殿前。

一阵阵的山崩海啸般的呼喊,震动心神。我笑看匍匐面前的百官,热泪夺眶而出。“漪房,漪房!”在我虚弱回身,想要从刘恒手中撤开时,面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身子绵软,只能停见一阵阵疾呼在我耳边响起。冷,冰冷。又是熟悉的冷,又是熟悉的泪。是谁的泪又温暖了我心,是谁的泪又为我滑落。少帝三年初,窦漪房恭谨淑德,晋代国王后,时年二十一岁。--从开始在晋江贴文到现在只有短短的十八天,其中还包括了网络出问题的五天,却有这么多的看官来点击和回帖,是小女子不曾想过的。先在这里谢谢大家了。其实这本书写的很累。起因不过是一次查窦太后历史时发现,这样一个历经四朝的女人居然连名字都不曾准确留下,甚至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她的年纪,所以因为看不惯历史中没有女人的身影,因为看不惯女子都是祸水没才能,因为……等等,总之大女子主义作祟抬手写了此书,一路走来,很压抑,后宫的尔虞我诈并不是我能真切体会的,常常心情总随着笔下的窦氏跌宕起伏,甚至几次还曾梦见过她。有看官说看的压抑心情沉闷,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我把窦后的背景有所改变,却难以掩盖她身处后宫时的艰难求生。所以没办法,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或以其它事件,或以其它面目,她的一生决不像史书中说的那样轻描淡写。所以我笔下的窦漪房,是我认定的窦漪房,也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另外因为想极力融进历史,功力却没有金庸老先生万分之一,孩子们的年纪上有些出入,却是无奈,毕竟我有些无法接受刘恒十三岁生子的问题,在这里先说声抱歉了。啰嗦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各位看官能多多支持我,希望你们可以常来看看,如果能回两个帖子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呵呵。好啦,不说了,第二部已经写完,下面该跳越了。

宫墙深处惊变起

六年

六年有多长?少帝八年初时我常常在想。六年过去了,发生的事却不多,用启儿的手指扳起来数,也是能数出来的。

对,启儿,那个险些害我不能登上后位的孩子,最后还是保住了,如今最喜欢的是缠着灵犀和他玩耍。想起那日我仍是想笑,张御医惊恐的表情依然清楚地落在脑海。刘恒的暴怒,让他为我诊断的手指抖如筛糠,最后竟搭错了脉。代王见他无用,狠心下了命令,若是此次不能救得了我,他会用全御医堂的人和张御医的家人做陪葬,如此一来,那老头更是老泪纵横,甚至连裤子都尿湿了。

每次灵犀提及此处都会笑的前仰后合,迭声戏谑说我整的痛快,我也是随着笑,心中却别有些苦意。我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整人,用他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来事情非同小可,刘恒在此他必不敢有其它举动,警告了他也能稳住他身后的人,二来如不是存心隐瞒,他的医术却是那些人中最好,我想保住孩子也必须得由他来医治。一阵暖风吹过,漫天的桃花簌簌的飘落,红雨飞舞之处,人人身上点点嫣红。我笑坐在绯红花雨中,看着远处的孩子们,一丝笑意噙在嘴角。“母后,母后,你看,灵犀姑姑给我们做的风车。”启儿笑着踉跄的奔向我。

如果当日,当日没了启儿该怎么办,那时我从未想过,却在过后这六年不停的想,即使明知会失去了他,我也会选择去册封,现在的我再也无法淡薄,保靠比任何事都重要。所幸老天对我仍有些眷顾,我不曾失去。“那,灵犀姑姑有没有给熙儿哥哥也做一个?”我笑着,摩挲着他的头顶。

启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道,“熙儿哥哥说不喜欢,他要玩刀,灵犀姑姑就把那个给姐姐了。”

熙儿依旧在太后身边教养,我却意外地得到了启儿的教养机会。也许薄太后别有打算,毕竟启儿也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在那里教养,有了不测她也难辞其咎。不如就这样吧,各自顾着各自的,相安无事最好。我招手给灵犀,她明白,拉过馆陶和熙儿奔了回来,一路上欢笑不听,还远处时就能听见馆陶和熙儿呼呼的喘气声。拿出棉帕,为熙儿擦拭汗水,馆陶不依,晃动我的胳膊:“母后,嫖儿也要,嫖儿也有。”说罢还把小脸贴近我,让我查看汗水。灵犀笑道:“郡主过来,奴婢给你擦。”馆陶不依,仍是晃动我的胳膊,我敛起笑,严肃对她:“嫖儿告诉母后,是哥哥大,还是你大?”她见我绷起了脸,有些害怕,退了一步喃喃道:“哥哥大。”“那母后先给哥哥擦错了么?”我依旧严肃看她,声音低沉可怕。馆陶从未受过这些,几句下来,小脸扭成一团,放声哭了起来。灵犀连忙拉过安抚,轻拍她的脊背,用帕子一下一下蘸拭小脸上的泪水。

我回身,依旧擦着熙儿脸上的汗水,那汗晶莹,有些眩目,让人心神不宁。低头想想笑着对他说:“世子出来很久了,怕是太后娘娘也该急了,叫灵犀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他有些躲闪,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说:“母后这里玩的开心,祖母那里总是让我背书,我不喜欢,记不住,就喜欢玩刀,祖母很不欢喜。”太后为了与我较劲,逼得熙儿很紧,不过八岁的孩子,却要凌晨起床开始背书,熙儿常常会困顿,不停的以头碰书,服侍的宫人见此也会心升怜惜,太后却是不管,只是一味的硬逼。

看着熙儿的小脸,我沉吟不语,太后好强,本是好意,却不知如此做法会把弦绷断,刘恒承受下来只是意外,熙儿也许未必能够全盘接受,来日有了问题才哭,怕是晚了。狠下心,仍笑着说:“祖母也是为熙儿好,熙儿不要怨恨,哪天想玩儿的时候,叫人过来说声,母后派灵犀去接你。只是今天实在是久了,还是回去吧。”熙儿无奈的点点头,咬住下­唇­,任灵犀拉了小手随之去了,间或会有几次回头,依依不舍的看着馆陶和启儿。灵犀和熙儿的身影隐隐不见,我一把将馆陶抱过来,抚摸着小脸:“嫖儿还气么?给母后看看。”嫖儿避开我的手,扭头不看我,怒意布满小脸。我心酸的一笑:“乖,母后看看,看完了就给嫖儿做水晶糕。“虽已贵为国母,我却依然遵循着杜王后的生活起居习惯,每日粗茶淡饭,连给孩子们吃的点心做的也是粗食,水晶糕是馆陶的最爱,却因需要芋头菱角粉和­精­细的糯米粉不常做,此时用它来诱惑嫖儿,心着实有些难受。嫖儿听有吃的,又是难见的水晶糕,勉强挣扎了一下,乖乖的躺在我的怀中随意让我抚摸。

我们带熙儿出来,太后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监视的人躲在树后,灰绿­色­的衣角老远就能看见,我不得不做给他们看罢了,无奈嫖儿年纪尚小,不能领会我意。“走吧,我们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儿和启儿,笑着登上等候已久的车辇。

承淑宫外,意外看见代王的盘龙车辇。微笑着进入,他伫立在床榻边出神。“代王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了臣妾,好早些回来?”我笑意盈盈,缓步走进内殿。

刘恒闻声回头,眼眸中满是笑意:“只是想过来看看武儿,一会还有朝事要办,顺脚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从榻上抱起武儿,我走到旁边轻声问道:“武儿可吃了么?”

那憨厚­妇­人点头答道:“吃了,刚刚睡着,代王就过来了。”此时刘恒被嫖儿和启儿团团围住,叫闹着让抱。他无奈以手抵­唇­做嘘声,低低的说:“轻些,父王每个都抱好么?别吵醒弟弟。”我淡笑,看着他举起这个,皱皱眉头,“轻了?”又抱起那个,眉头舒展,“重了?”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代王都已经几个月没见我们呣子了,可还记得重了轻了?”

刘恒笑着回身,凝神看我,戏谑道:“他们或许不记得,你本王却是记得的,要不要也试试?”

脸畔有些微热,笑道:“臣妾不信,莫要唬弄臣妾。”他迈前一步:“那本王…..”我连忙闪躲:“孩子们都在”嫖儿和启儿都扬着小脸茫然看着我俩呵呵的笑着。

刘恒靠近我,轻声在耳畔说的:“那今晚,本王试试。”笑而不语,为他端正好衣襟,抚平胸前的褶皱。“灵犀呢?”他见我身后无人,问道。“去送熙儿了,熙儿刚刚与馆陶玩耍来着,臣妾看时候不早了就命灵犀送回宁寿宫去了。怎么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释道。刘恒长叹一声,默然片刻,直接说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本王和杜战提了。”

灵犀已经二十五岁,我本无意耽误她的年华,却因孩子众多她总不肯离去。那杜战也是奇怪,三十几岁却仍是未娶,连个小妾也是没有。我以为他们暗生情愫,许是杜战等候灵犀也有可能,遂跟刘恒提及此事,让刘恒做个媒人,将灵犀许配给杜战。如果杜战同意,我愿收灵犀为妹妹,封以静平郡主,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荣耀。可是此时刘恒的语气中却似另有别意,我急忙的问:“杜将军如何作答?”

刘恒说到此处有些为难的看着我,轻嗽一声,说:“他说,他对灵犀实属无意,并且此生并无成亲想法”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呆愣,明明这六年来我与刘恒看在眼里,且不说灵犀自是对他一片痴情,单看杜战也是对灵犀有感情的。否则三年前怎会在我试探着要将灵犀许配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子时,他会一扫往日平稳,赫然起身离场?后来还有耳目报说,那晚他独自饮酒,醉卧后用剑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灵犀的名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解的看着刘恒,他亦拧眉看着我。“可是……”我还想辩解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灵犀低沉的声音。“奴婢不用代王和娘娘劳神了,灵犀顾念小主们,不会出宫的。”说罢跪倒叩首,俯身在地不肯起来。未曾料到她在身后,我们的对话没有避讳,却被她听了个全部。刘恒有些默然,无声的看着跪倒在脚边的灵犀,又抬眼看我。我满目怜惜的盯着地面上的她,搜刮了肠肚却说不出什么。“那你就好好在这儿守着吧!”刘恒沉声道,掀前襟,迈步走出殿门,无声的离去。

我知道他是在为灵犀保全了颜面,没有再说其它,我抬手将灵犀搀起,我按住她和我并坐于榻上,又吩咐了­奶­娘带走了孩子们。蹙眉沉吟许久,思索着如何不要伤到她,还能给她以安慰的话,轻声长叹道:“你也不必如此,明明是有情意的,你我都知,何必为此负气?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汉宫也该出宫嫁人的年纪了,若是有情,管他那么许多。他现在许是闹些别扭,本宫就让代王赐婚,他也必须娶你过门,虽是命令毕竟你俩是有情意的,婚后想来也是美满的,你说呢?”灵犀惨然一笑:“他对奴婢何来的情意,不过是奴婢自己不争气罢了,不怨其它。娘娘,奴婢在这儿诚心诚意的的跟您发个誓,奴婢终生不嫁,守着娘娘和小主。”捂住她的嘴,道:“莫说这样的傻话,你不嫁了难道本宫就高兴了?”她低头不语,只是揉搓着衣角。见此我有些戚戚然,“他这样,许是为猜疑本宫所故,耽误你了。”灵犀瘦削得双肩有些抖动,抬起头来,眼底含泪说:“娘娘也不用这样说,奴婢服侍娘娘是自愿的,即便他愿意了,奴婢也是不愿的,莫要为此伤了娘娘的心。”我唏嘘不已,灵犀变着法子宽慰我心,我却知道,哪个适龄女子肯舍弃自己爱人愿意长留宫中的?如此看来杜战此次确实伤了灵犀的心。再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无声的陪她静坐。也许以我们的身份本就不该爱上代国的男人, 他们从不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也总是暗自隐瞒着他们,来来往往中彼此都受到伤害,最好的做法无非都死了心,就不会再痛。

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有些凄惶,真能死了心么?心都死了,人还能活么?

策反

夜深露凉,我披散着发,横俯在刘恒的胸口,懒散惬意,嘴边的笑容灿如星辰。

他也是斜卧淡淡的笑着,熟悉的男子气息随着腰间的双臂将我包围。“笑什么?”刘恒埋首在我颈项,肆意的轻咬,一阵酥麻微痒让我招架不住,只得告饶,“好了,嫔妾说还不成,周夫人今天来过。”他不耐,起身离开,将身体后靠说:“她来做什么?”“无非是些家常,不过也有些要事。”我说的小心翼翼。“如果是为周氏的事就不用说了。”刘恒闭眼假寐。我长叹一声,周氏初入宫时颇得太后的喜欢,但因为刘恒总不召幸,心便慌了,偷偷的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偏周夫人又不是个省事的,寻了个蛊方,说压在枕下可得代王喜爱,两个毫无见识的女子竟把这事儿做了,怎知被有心人知道了,还告密到代王那里,派人去查,抓个现行,蛊术之事是宫中大忌,刘恒想重罚周氏一门,被我拦住,最终只将周氏囚禁,并没有牵连周氏父子,周夫人以为此事有缓,又进宫来求我。求情遭拒是我意料之中,虽有遗憾却又自嘲。独宠之名已经落定,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倒是该担心自己,本王看着你又瘦了些,总是弱弱的,可是武儿劳你太多?”刘恒关切着问。我笑着说:“武儿已经够省事的了,相对于启儿来说,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刘恒收紧环在我腰的双臂,轻俯在我耳畔:“那就自己将养些,总是一把骨头的。”

我脸一辣,嗔怪不语。坚实挺拔的身躯紧贴着我,温热的气息也喷在我的耳畔,他的手滑进我的内裳,我有些微喘,却不肯回头,眼底渐渐升起了迷离,长吸口凉气,刚欲出声,门外却有内侍的通禀声响起。

“怎么了?”刘恒的­唇­还不曾远离,低低的声音让人听着心沉。“启禀代王,陈少卿求见。”那内侍显然也是知道此时打扰会惹怒了代王,声音有些害怕的颤抖。刘恒停止了一切动作,跃身而起,未着上衣的他,胸前紧实的肌肤在昏暗的烛光下清晰可见,此时的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黑衣少年,臂膀挺扩,刚毅沉冷的他足够承担起一切纷争,我只需步步相随已可。笑容仍未淡去,他却回身拉我,我不解蹙着眉头,他俯在我耳畔轻声相告:“这是要事,你与本王来,不用拘礼很多,只需穿家常衣服即可。”心没有由来的一沉,瞬间起身,服侍刘恒穿戴好衣物,我也寻极其平常的罩衣穿上。与刘恒来到外殿。给个眼神,那内侍领命,出去请人。我默默无声的坐在下手,余光打量着刘恒的表情。这是王后宫,莫要说外男,连至亲亲人想要觐见仍需白日备案,来人究竟是何人,会深夜会晤,并肯为他省却了诸多的礼节?不等我回过神,人已经到了。我有些惊讶,身体也略往后靠了些。是他?彭谡定?高祖十年,巨鹿郡郡守陈涉谋反,高祖亲自率兵派往平定,那时吕后留守长安,听说淮­阴­侯韩信­阴­谋诈赦诸官徙奴准备发兵策应陈涉,是我祖父为吕后出的主意,诓骗韩信入宫后将其处死,并夷平三族。高祖迎击陈涉,路过邯郸,向梁王彭越征兵,彭越称病不往,后被高祖贬为庶人,迁徙蜀地。而后吕后唯恐遗留祸害,竟千里派人穿旨,命当地接待官吏当场灭杀彭氏一族。

那彭越与我祖上本有些姻亲,祖上常有往来,甚至曾想将他孙与我结个儿女姻亲,此事一发,也让祖父有些黯然,甚至萌生了退意,无奈高祖不允,只得悄悄地派人去寻,希望可以有些遗落血脉承祧彭氏宗祀,无奈那日吕氏派人下手奇快,一个孩童也不曾剩下,祖父苦苦寻觅多年后只得作罢。

可是此时我面前的分明就是彭越之孙彭谡定,虽然离别之时尚且年幼,轮廓中却依稀可辨,我身后有些冷意,不知刘恒为何叫我在此。彭谡定俯身叩首,却不料我也在场,回身与我参拜,抬起头时眉目之间有些迟疑。

“陈公千里前来深夜求见可有要事?”刘恒在上的问话,打断了彭谡定的思索。

彭谡定回头躬身低声说道:“微臣今日前来却有要事,不过……”他的目光环顾一下周围。

刘恒明了,挥退了宫人,肃声道:“且说无妨,再无外人。”我心头一暖,他将我也看作自己人。“宫里生变了。”寥寥几字,听的人无不心惊­肉­跳。“何事?”刘恒问的谨慎。彭谡定又上前一步,说:“少帝被囚在永巷,三日前已断绝了米粮和清水。”

我呆愣一下,少帝?刘恭!恭儿!刘恒似乎也有所不信:“你可知为何?”彭谡定压低了声音,用余光瞄着我说:“后宫有­妇­人教唆,告诉少帝不是太后张氏所生,早年自尽的王美人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且还有风声说,王美人是被张太后逼死的。”

我有些控制不住,急声说:“那也不至为此断送了少帝阿?”彭谡定见我如此,有些意外,怔怔的看着,被刘恒唤了几声才回神。低头拱手说:“少帝年幼,沉不住气,质问张太后,太后哭着不语,这就更加印证了那­妇­人的说法,少帝哭闹不已,惊动了太皇太后,她……”我与刘恒互视一眼,惊动了吕后,此事怕就大了。彭谡定依旧娓娓说着:“太皇太后顾念祖孙之情,原本只是将少帝软禁教育,谁知少帝仍旧不知惧怕,口中仍是叫嚷,来日要杀了张太后为自己亲生母亲报仇,这话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就下了命令,将少帝幽闭永巷,不给进食了。”血­色­从我苍白的脸上退去,眼底蕴含着泪水,可怜的嫣儿,自从恭儿由她扶养,她竭尽全力做到一切母亲该做的事,刘恭于她虽不是亲生孩子却比亲生的孩子还要用心,此时发生的一切,最难过的应该是嫣儿了。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如此仇恨自己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阿,而最为痛苦的莫过吕后决意要了恭儿的命她却不能求情,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刘恭饿死在永巷。想到此处我浑身战栗,那个粉粉的娃娃就这样饿死了么?刘恒见我如此,轻声问:“漪房,你可要休息?”我笑得勉强:“不必,臣妾只是可怜少帝,还记得臣妾在汉宫时曾得一见,也是个让人怜爱的孩子呢,怎的……”说到此处,眼泪有些隐忍不住,哽咽得再说不下去。彭谡定此时方才放下心,转身抱手道:“这些年,太皇太后唯恐刘氏子孙反了,大肆分封吕家中人,破了高祖“外姓不得封王”的禁令,她意昭昭,无非是想遏制诸王势力,少帝若夭,怕是风波会起,所以臣家父派臣过来问句代王的话,是等是进?”听到此处我全然明了,彭氏果然还有后人,当日已被右相陈平收养,索­性­隐埋了名姓,权当亲生儿子教导,所以才会对汉宫内变如此清楚地了解。刘恒沉吟不语,不见一丝表情。反了,出师无名,不反,坐以待毙。以我之心,必然不反,这些臣子教唆诸王造反另有心计,吕氏如果登台首遭其害的必然就是住在京城的老臣们,先将他们收拾个­干­净才不会有人来做诸王的内应,他们之急远甚我们,所以才按捺不住,派了相信的人深夜到代国策反。刘恭虽然危在旦夕,却不知吕后下步如何打算,如果再立个刘氏子孙诸王就没了借口,如果立了吕氏子孙,虽然有了借口,却被吕氏先行­操­控了京城。这场仗打与不打都很危急。

“吕家都分封了什么人?”刘恒在上低沉的问。“吕台为吕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吕通为燕王,樊哙之妻和太皇太后之妹为临光侯。”彭谡定的回答让刘恒和我都深吸一口凉气。这些年来,吕后唯恐刘氏在自己身后绝灭吕氏一门,一直在拼命的为吕家谋划,哀王刘襄许以吕禄女,淮阳王刘友许以吕通女,梁王吕恢许以吕产女,燕王刘建许以吕通女,刘家诸王身边都配上了吕家女子,那些女子妖娆张扬,因出身吕氏而悍妒无比,稍有不满就愤然上书太皇太后,最后逼得刘氏子孙或愤而自尽,或被迫服毒,残败凋零,让同族兄弟不忍相看,如今更将刘氏所辖土地分给了吕氏,怎么能不让诸王心寒?彭谡定深知这一番话足可以煽动刘恒,他扬起头,等候着刘恒的回答。刘恒微微一笑:“劳烦陈公了转告右相,本王不能前往。”“为何?”彭谡定显然不曾预料刘恒会忍得下这口气。刘恒低头沉笑:“臣惟君命是从,君要臣死臣亦不得反抗,更何况如今大汉仍旧在刘氏手中,少帝如何,暂且拭目,本王不会反了刘氏自己的江山。”好个巧妙的回答,江山只要姓刘,就没办法反。更漏沙沙,谁都没再有只言片语。“微臣明白了,深夜打搅了代王,望请恕罪。”彭谡定深思片刻,见刘恒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得先行告退。“本王会命人连夜送陈公出城。”刘恒也不挽留,只身站起,连礼都未还。

我起身,深深一福,却是暗自为了祖父。所幸彭家仍有后人,也算原了祖父一生未了的心愿。彭谡定目视于我,深邃无底,他必是也记起了我,现在大概正在猜测着我如何到的代国。

“陈公慢走,本王不送了。”刘恒再次扬声送客。彭谡定无奈,只得起身告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犹自呆愣,刘恒走至身边,将我环住,柔声问:“认识?”

我猛然回身,笑道:“似有一面之缘,大概是在建章宫里见过。”“你认为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刘恒并不深究,转身相问策反一事。我略略正­色­,躬身道:“臣妾认为代王做得甚好。”“你也不赞同立刻反了?是因为担忧诸王兵弱没得胜算么?”刘恒微笑着,静静等着我的回答。

“不是,而是此时吕氏分封之地,北至燕,南至吕将诸刘姓王围个严实,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动手必无胜算,不若先隐忍了,等他们无意时再行谋略,必然要比现在好得多。”我斟酌着词句,依照对刘恒的了解缓缓说来。刘恒侧目看我,眼底尽是赞赏之­色­。“如果你是汉宫派来的细作,本王怕早就死了几次仍不知晓呢。”他淡淡地笑道。

这番夸奖却让我心底陡升寒意,他是试探抑或相信?为何偏偏在此提起?

我将手递给他,他轻轻挽起,温柔凝视着我:“睡吧,天都快亮了,明日启儿他们又要劳累你了。”也许他真的相信了我。我恬笑着:“是该睡了,只怕以后晚上都要睡不好了。”刘恒知我意思,将我紧紧揽入怀中。汉宫惊变,少帝危在旦夕,诸吕蠢蠢欲动,诸王陷于荆棘,一个循环的困局,动一个则触全部,现在就看谁忍不住先出手了。格子窗外罩住的白纸有些灰蒙蒙的亮,那亮有些清冷,不久晨曦就会笼罩代宫,那暖洋洋的金会驱散这些寒凉,我回视,抓紧刘恒的手,无声无息的笑了出来。

朝堂

接下来的几日心总是惶惶的,坐卧不宁等着刘恭的消息,准确的说,是在等他的死讯。

世间的人都会死,只是死的时间谁都无法预测,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总好过扳着手指头等待最后一天的降临。我相信,这种死亡逼近的气息已经蔓延所有大汉统治的地带,京城内外,诸侯属国,大江南北,都在等着噩耗的降临,他们都在准备着,或起兵造反,或控制京城,抑或为自己寻找好退路。

当死变得众望所归时,恭儿如果此时去了是否应该算是死的其所?我远望着西北方向,注视难以看见的心中所想,那是高高的汉宫宫阙,却也是最肮脏血腥的地方,在那里生长的嫣儿也该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嫣儿该是绝美的,倾城绝世,依水伫立,夺人心魄。她是汉宫­精­心打造的一个传奇,甥女嫁舅,十岁太后,处子皇后,每一个故事背后都由她的辛酸写成,却成全了吕氏一门的心意,也许女子的血泪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不必为此愧疚追悔。

三月底,虽然桃花已经开过,寒风却依然有些料峭凉人。灵犀在我身后为我添加上外衣,我回头看她,轻轻一笑:“代王走了?”“嗯,去乾元殿了,娘娘没看见么?”灵犀有些疑问。我驻足在窗前已经许久了,刘恒为免打扰了我的清梦起来洗漱时皆在外殿,宫人们也都蹑住了手脚,轻声行动。我眯眼佯装不知,等他穿戴齐备准备出发去往乾元殿时,我才起身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去。他对我的情意我总无法分辨,就像昨晚,他又再次让我同他一起坐朝,我莞尔拒绝,今早也故作假寐,唯恐他再提及此事。朝堂于我来说,是心力交瘁的象征,也是我难以分身的地方,知道的多了就必然会偏向于刘恒,参与多了又惟恐吕太后不满,两相为难的我只能置身世外,逃避开锋芒交汇的所在。

“娘娘,常美人她们来晨省了,您看……?”灵犀见我没有出去相见的意思,轻声询问着。

“不必了,就跟她们说本宫还睡着。”我走到床榻前,和衣睡下。薄太后很少管理后宫事宜,每日除了教养熙儿外就只是礼佛诵经,所幸后宫众人也算安守本份,我给她们自在,她们还我清静,勾心斗角之事并未上演,毕竟在我独宠的情况下,也确实很难上演。

困乏的双眼刚刚闭拢,就进入昏昏沉沉当中,耳畔总能听见细小的声音,有哭泣的,由吵闹的,有怜爱的,有咒骂的。又是梦魇么?为何总也清醒不过来,我有些慌,心突突的,想在虚无缥缈中抓住一根浮萍,伸手来看,却又是女子的头发,是嫣儿么,抑或是锦墨?大叫一声,浑身冷汗的醒来,床帏帐外灵犀一阵阵仓皇的轻唤:“娘娘,娘娘,太后宫来人了,说有急事禀报。”我心一沉,急声道:“快请。”那宫娥战栗着身子,仿佛面临的是天崩地裂的危急,抖着说:“世子,世子,刚刚去讲学堂途中,失足落水,虽然打捞上来,但是气息全无,怕是,怕是……”我重重的跌坐在榻上,呼吸有些紊乱,急切的问:“那太后呢?”“太后娘娘厥过去了,御医都在为世子和太后娘娘诊治,此时宁首宫上下无人敢回代王,所以过来和娘娘讨个话儿。”那宫娥抖如筛糠。“混账的东西,这也是能耽误的么?”我咬牙恨骂道。不等灵犀反应过来,我猛站起身,眼前有些发黑,强稳住心神,急匆匆披过外袍,命人前往乾元殿。身随车辗过石子的颠簸抖动不停,指尖冰冷,双目紧闭。熙儿顽皮众所周知,去年我才命众家为他开了个讲学堂,就在从前的聆清殿对岸,那里风景宜人,很适合静读,薄太后对我的安排也颇为满意,如今出了事,即便无心怕也是有过,推诿不掉­干­系。

车辇行至乾元殿,慌忙步下,殿门前执事的宫娥和内侍见我如此打扮都有些惊恐,不过依然躬身施礼,不让再进一步。我冷冷的看着眼前拦住我的两人,“怎么,本宫你们也拦得么?”声音之厉前所未有。

那黑衣内侍仍是挡在石阶前,说道:“代王还在早朝,王后娘娘如果有要紧的事,先在偏殿休息,等散朝了,奴婢自然通稟。”我怒急,扬手扇掴,力道虽是不大,却足以震慑住众人。甩开众人,几步迈上石阶,伸手推开殿门。大殿两边皆跪坐满文武百官,他们惊愕的回首,见到我都有些骇然,不理会他们,肃意迈步进殿,脚步虽急,踏地有声。大红的罩衣下雪白的寝裙,再配以飞散的长发,如此慌张的我使得刘恒也由龙案后起身站立。

我双眼目视于他,却想着如何把此事说出。他一动不动,等着我的解释。猛然低身下跪,喉咙有些哽咽的说:“代王恕罪,臣妾无奈才闯朝堂,世子他……”

先说出世子两字,再压低身形,观测众人神情。两边的文武们闻听世子二字也全都屏息。刘恒神情一变:“熙儿他怎么了?”“刚刚有宫人禀告说,世子落水了,太后也昏厥不醒。”我暗自隐瞒了世子已无气息的消息。

刘恒向前连走两步:“为何没人禀告本王?”我仍是哽咽着:“宁寿宫慌了神,知道代王还在早朝,不敢妄闯,只能由臣妾来禀告。”

刘恒再不说话,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殿前服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后也立刻随之追了出去。

杜战一身寒甲蓦然站立,哗棱棱作响,让人越发胆战心惊。就是此时了,他不必再拿什么丝帛来威胁我,连­性­命都没有了还做什么牵制?他徐步走向我,眼底恨意带着锋芒似乎可夺人­性­命,“娘娘禀告的好及时阿?”我陡然后退一步,扬起头,镇定道:“本宫已竭尽所能。”杜战冷冷的看我,目光变换,最终变为­阴­狠,“娘娘先动手了是么?”僵硬,说不出话,余光却瞄向他手中按出鞘的剑。寒剑如霜,所耀光芒扫过我的面颊,一片清冷。他要杀我么?为什么还不动手?永安公周岭起身将杜战按住,低沉着声音说:“老夫认为此时更该关心世子的安危。”

杜战仍逼近我身,我清了清声音道:“将军之痛,本宫感同身受,只是此时若计较这些与世子也是无益。”剑离我只有一臂,抬手即斩之。我抬眸,清澈对他,既然问心无愧,死又有何惧?相持许久,漫长而熬人心神。周岭再次上前,却为我打了圆场:“王后娘娘先去宁寿宫照料吧,此处有老臣照料。”伸手又按了按杜战手中横握的剑鞘。杜战哑然开口,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了出来:“娘娘若是无愧,就回身去宁寿宫。”

直视于他双目,停顿一下,翩然甩袖回身。一步,两步,三步,浑身紧绷的弦让我的步履有些不稳,依然昂首朝殿门走过去。

我赌杜战不屑从背后下手。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汗,湿腻粘滑。一声长剑入鞘的声音,让我一松,身后随即浮起一身冷汗塌透内裳。出门一把扶住灵犀,伸手拍抚胸口长舒口气,随即又急切的说:“快,快去宁寿宫。”

灵犀答应,招来车辇,扶我登上,我回头,看见那个被我掌掴的黑衣内侍依然站立在那,我吩咐乾元殿内侍总管:“好好替本宫谢谢那个人,赏银一万钱。明日调到承淑宫任总管。”

那内侍总管见得如此,献媚着鞠躬唱诺,我不理会,车辇立时前往宁寿宫。

未及进殿,悲恸声已经传出。我的双腿有些虚软,只觉腔子里的一口气都散了,莫非熙儿真的去了?灵犀从后扶住我的腰身,我木然回首,惨然一笑。一步步挪到床榻前,刘恒在那无声伫立,我心头一酸,心疼之下忙扶住他臂说:“代王?”

他迷茫着回首,神情有些疲累,哀伤裹住了他,二十二岁的他失去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王后,孤王对不起你。”他说的模糊,我却听得心冷。熙儿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王后,他人一生亦无法替代。我不想说话,只将双手环住他腰,将头埋于他的颚下,给他以温暖,悄悄挪步,将他背对熙儿,而我却将熙儿看个满眼,被水泡得浮肿的他,身量还那么小,甚至嘴角仍有丝笑意,仿佛不过是在装睡,调皮的等我们难过的深时跃身而起,好吓唬我们,鼻翼有些酸,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愧对杜王后的何止刘恒,还有我。杜王后那日托孤,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没做到对她的承诺,我愧对于她。

“太后娘娘醒了。”灵犀在我们身后轻声禀告着。刘恒闻言脱离我的怀抱,疾步走到内殿,我带着他的体温呆愣原地,此时的他顾不得我了。

殿门外,有内侍跪倒通禀,我用背对门口,以外裳擦拭去眼角的泪水,问“什么事?”

“汉宫有急讯!”那内侍有些犹豫,没说出内容。我回头望望内殿门口,内里骤然响起哭声,那是薄太后苏醒后的哭声,凄惨的哭声伴着对熙儿身边服侍宫人模糊不清的痛骂一并传了出来,此时的薄太后心神俱伤,顾不得往日的端仪慈善了。

我蹙下眉头,刘恒还在内殿陪伴太后,此时进去有如火上浇油,不通禀怕又是重要的事。

思量半刻,低声对那内侍说:“传那个信使来宁寿宫。”那内侍觑着我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传人。我用袖子将泪痕狠命擦拭­干­净,准备迎接汉宫信使。此时薄太后已近癫狂,她的声量越来越大,已经无法掩盖,口口声声清清楚楚说着熙儿之死都是我下手所故,逼迫刘恒立刻下旨废后。闻声,我心沉到谷底,此时是除去我的最好时候,过了,便没了痛彻心肺这个药引子,再就不灵了。灵犀也听到了薄太后的话,双眼充满了惊恐,低声说:“娘娘……”我摇手,仍端正了衣衫,立于殿门前。不听,不看,我沉下心,仿佛世间众物已片刻消失,空留下一片寂静。“奴婢参见代国王后娘娘,娘娘洪福金安。”那信使有些惶恐,他的身份恐怕也是第一次可以进得内宫。“说,什么事。”我不想说得太多,眼眸依然半闭半阖。“昨夜子时,有飞鸽传信,说少帝崩了。”我的身子僵住,急忙回头看往内殿。内殿依旧是哀声连连,哭声惨惨。“你家主子还说什么?”我笃定他不是汉宫的信使,吕太后此时必不会有的心情来四处通传刘恭的驾崩。那信使显然吓了一跳,旋即又垂眸说:“奴婢家主子说,告诉娘娘,代国兴亡就靠娘娘了。”

“也是个混账东西。拉下去吧。”我作愤恨状,命人将他拉下。灵犀上前,低声问:“娘娘,他是?”“你去告诉外面把他连夜逐出代国,不许停留。”我不答灵犀的问话,却另外嘱咐道。

灵犀转身离去。我迈步进入大殿,刚刚没有听到刘恒的回答,不知孝顺的他是否答应了薄太后的命令。

长叹一声,顿了顿,我翩然进入内殿。不等薄太后恨言恶语出口,我先躬身说道:“启禀太后娘娘,代王,刚刚得报,少帝驾崩了。”

薄太后赫然呆愣住了,忽而一改满脸怒容开怀大笑:“她也不过如此,哀家还要强过她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低头不语。半世的争斗,你来我往,若不是恨到了极点又怎会有这样的反应,谁咎由自取?谁从此快意?谁又能逃脱生生死死?两个几乎同时失去了孙子的祖母,两个同样沉浸上伤恸中的女人,还用得着再去追究谁赢过了谁么?

风生

是夜,我低声询问着灵犀:“你可听到代王怎么回答的太后?”灵犀沉默,而后一笑:“奴婢没听见。”我轻轻一笑,再不追问,回身进入内殿。坐在榻上的刘恒有些怔然,细碎的胡碴让他显得苍老,见我进门,他抬眼望着我,赤红的双目中尽是痛楚和愧疚。我默默地坐在榻边,用手抚摸他的面颊。有些伤痛虽然明知,却是我不能触碰得到的地方,也许此时的他只需要有一个人陪在身旁即可,其余什么都不用做。我的心也痛,痛却是为刘恒如此神伤。也许本身少了至亲的血缘,心的距离也是远的,我可以喜爱熙儿,却没有像刘恒一样切­肉­削骨的痛。刘恒把脸埋入我的颈窝,声音有些发抖,语气沉痛的让人跟着发颤:“熙儿前几日还曾央求本王,说讲学堂枯燥无味,想出去玩,本王答应他,等过两天和杜战带他出去狩猎,熙儿那时高兴跟什么似的,只是他到最后也没去成,如果那日本王就带他去了,他走的也会少些遗憾”

我贴着他的面颊,心痛不已,此时他的他只是个寻常的父亲,揪住自己的愧疚不放,一味的自责,可是世间的事谁又能提前预料呢,即使真能预料,最想做最该做的也许应该是去挽救孩子的­性­命吧。我搀扶他躺下,轻声说:“代王不能不睡,现在是非常时期,您若是垮了代国怎么办?好生睡吧,臣妾在这儿陪您。”说罢我低身为他褪去鞋袜,又拿过被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刘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亦温柔凝视着他。紧紧攥住他的手,给他以沉稳的笑。夜薄凉如水,我却只想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刘恒沉沉睡去,我悄然起身,漫步到窗前,窗外起风了,铺天盖地的飓风卷起的小石子敲打着窗上的白绫纸,扑扑作响,值夜的宫娥闻声慌乱起身去关外殿的门窗。我依旧站在那里,风起了,接下来该是场大雨了。

那个传信的人应该是彭谡定的手下,停留在此也是为随时可以向京城禀明代国的动向,彭谡定也在赌么?他那日的话是在赌我会帮他策反?彭家一向以诗书礼仪闻名,彭越的耿介不私甚至连高祖也是头痛不已,满朝文武包括我祖父对他都是敬佩不已,不曾想子孙竟是这样,也许每个有才能的人都是渴望有乱世的,乱世可以成就帝王,乱世可以成就功臣,乱世可以成就一切可以成就的一切,却无法成就黎明百姓的安稳。乱世好么?成者王侯败者寇么?那谁又来可怜饱受战火的天下苍生?刘恭一死,天下无数双眼睛都在觎视着京城的动静,如果此时吕氏有所动静,必然给了诸刘姓王一个大好的理由,不消五日,剑锋直指朝廷。这是个风云诡谲变幻之时,两方已经剑拔弩张,水火无法相融,吕后会犯险么?我不得而知。不过杜战已经调齐了兵马,如果此时风起,刘恒必然与齐王连手,再小的胜算也要拼此一搏。

在那之前,也许杜战会胁迫刘恒,先用我的头颅划清与吕氏的界线,鼓舞铁血三军,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窒,难道这也是彭谡定说我能改变代国的原因么,毕竟此时攸关自身,我也不得不助他。

头开始有些痛,如鼓捶怦怦敲击,我也是两夜不曾安睡了,觉得有些疲累,回头看看刘恒,他刚刚睡沉。我走到榻旁,褪去履袜,轻轻坐在他身旁,用手抚摸刘恒的眼眉,既然大家都在赌,那我也赌一把,我赌刘恒的心,生死就看他的了。不愿惊动了他,我倚靠在榻边眯阖上双眼,好累,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该有多好。

一夜噩梦频频,惊醒数次,索­性­刘恒睡的还算安稳,我也能安下些心神。

翌日刘恒依然起身上朝,见我坐陪在他身边一夜,只是默然凝视我片刻,起身离去。

我捶打僵硬的颈项,唤来灵犀。灵犀见我仍是昨日打扮,有些微怒,起身想要斥责值夜的宫娥,我拦住她,淡笑道:“本宫有用,不用更换衣衫,另外,你去把馆陶和启儿叫来,对了还有记得叫­奶­娘把武儿也抱来。”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灵犀见我大动­干­戈,有些费解。“本宫定是有本宫的主意,你莫要问这许多,赶快去吧。”我仍是不肯解释太多,只是推她快去。我坐在铜镜前,自己将散发梳拢,只随手绾了个髻,命宫娥出去寻了桃树枝杈,削平Сhā于发间,将大红的外衣褪掉,换上白­色­丧服,此时灵犀已经将三个孩子带到,我从­奶­娘怀中抱过武儿,命灵犀拉着馆陶和启儿,左右浅浅一笑说:“走吧,跟母后去见祖母。”灵犀不语,步步相随,没有一丝退意。宁寿宫前,我理所当然地被拒之门外。我闪身,不理门上太监的话语执意闯入,灵犀也寻了个缝隙拉着两个孩子挤了进来。

殿门上的宫娥见状急急忙忙的跑下,满脸带着歉疚的笑,低声说道:“太后娘娘说了,谁都不想见,娘娘您还是先回吧。”我冷笑一声,低声轻问:“你认为你能拦得住本宫?”那宫娥畏缩抖了一下,我不理会她,依然抱着武儿迈步登上台阶。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暗的殿内让我目不能视,良久才缓了,隐隐能看见一些事物。

四周的窗格全部由黑­色­纱帷垂地挡严,空气中也弥漫着哀伤。薄太后躺卧在床榻上,右前方的小矶上布满了吃食,却不见动过的模样。

我慢慢走进,她闻声张开双眼,见是我,冷眉骤蹙,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一夜之间她老了许多,一张脸苍白若死,身形也变得佝偻。我轻声说:“太后娘娘,再进些东西吧。”“如果哀家死了,岂不遂你心意,何必再劝。”她的声音冰冷刺骨,伤人至深。

强笑了笑:“臣妾惶恐,太后娘娘的安康才是代国上下的福分,臣妾怎么会那么想呢?”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今熙儿去了,你再也不用演戏给天下人看。”她翻身坐起,直贴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能看清楚她昨夜骤升出的深壑面纹。我垂首低眸,声音有些沙哑“太后娘娘,如果执意认为臣妾如此,臣妾也无话好说,何不就此绑了臣妾交给代王处置?”“你以为哀家不想么?哀家此时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后八个字用尽了太后全身的力气。她的话语如刀,一字字,一句句剜在我心。我直直的看着她,惨然一笑:“那太后娘娘为何还不动手?”太后逼得更近,恨声道:“你以为你狐媚了恒儿,就能保全你的­性­命么?此时你如果敢出得代宫,怕是连尸骨都让人吃了去。”刘恒又帮了我一次,在他自己也无法知道我是不是真凶时先选择相信我。

武儿受不了这里的沉闷气息,开始挣扎着啼哭起来。太后刚刚还是狠戾的眼眸中闪逝而过一丝慈爱。我伸手,将武儿递过,太后扭头不理,双手僵持一会,我又将武儿抱回。

回头唤来馆陶和启儿,他俩对祖母仍有些生疏,我低下身,轻轻对他们说:“熙儿哥哥去了,祖母很难过,你们去陪陪祖母。”启儿仍有些畏惧的退缩,馆陶却快步爬上床榻,搂抱着太后的颈项,说:“祖母,不要伤心,还有馆陶在这儿。”我放下武儿,一把将启儿也抱上床榻,太后不耐厉声道:“这是做什么,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我轻笑一声,给启儿一个眼­色­,启儿见姐姐爬上去没事,他也爬到太后身边直往怀里钻:“祖母,还有启儿呢!”两个孩子一缠一闹,化了些许伤痛,太后面容上虽然布满了不情愿,却没有立即抬手将他们推开。武儿仍在啼哭,我却抱他走到太后面前,“或许太后娘娘是希望臣妾此刻就死的,只是臣妾只想问一句,熙儿之死固然难过,难道他们就不是您的孙儿?”馆陶和启儿依然卖力的摇晃着太后,太后的目光扫过他们俩的小脸,眼泪应声而落。

我心有些微酸,轻轻将武儿放在太后身边,回身走到殿门外,抬手将门掩了。

内里传来一阵阵恸哭。灵犀上前,担忧的问:“娘娘,您就不怕太后对郡主他们不利么?”抬眸,看看初升起的太阳,微眯了眼睛,眼泪快速流下来。“她是他们的祖母,他们是她的孙儿,太后不会那么做。”虽说如此,我却也不敢确定。

灵犀依然不放心,前进一步说:“可是刚刚听太后娘娘的话,对娘娘您似乎异常的愤恨。”

长叹一声,似在问自己:“她是恨我么?还是在恨汉宫?”她仍想说些什么,我伸手将她拦住:“太后恨我是因为没有血缘,现在里面的四个人是骨­肉­相连,她不会因为恼我,杀了自己的亲生孙儿们。”此番话,安慰了灵犀也在安慰着自己忐忑的心。

灵犀见劝我不动就再不言语。我命­奶­娘在此服侍,起身回转承淑宫。乌云仍然笼罩着代国,那场等候已久的暴雨仍未倾盆而下。寒风凛冽贯穿了屋子,我却不想关窗。刘恒深夜摆驾承淑宫,见我身着白­色­丧服,衣衫单薄的站在刺骨风中,一把拉过我的双手:“你把孩子都留在宁寿宫了?”我点头,为他解下外衣,“太后娘娘正在伤心之时,臣妾想,有孩子们的陪伴也许会好些。”

他语意温暖低沉:“你总是为他人着想,可想过自身?”“想过,臣妾不过尽做人媳的本分,至于其他事,臣妾交给代王去想。”我幽幽的说,将手中的衣物叠好。他苦涩一笑:“你倒是信得着本王,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本王几乎保你不住?”

“那又如何?臣妾此时不仍站在代王面前?”我故作轻松,笑着说。刘恒狠狠将我揽入胸怀,我仿佛能听见自己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能保你多久,本王都不知道,你还笑得出来?”他无奈的问。不笑还能如何,我只是笑,不肯接他的话语。“若是他日,兵戈相见,阵前需要用臣妾撒血祭祀,代王也不必再费今日这样的力气,顺了众臣的意思,臣妾无怨,只是要等到大业得成的一天,记得为臣妾立块碑文,也算是于国有功了。”我俯在他肩头,泪却已经涌出了。再无言语,彼此默默十指相扣,以体温传递给对方勇气。风渐渐大了,我如枝头瑟瑟摇晃的树叶,攀附眼前唯一的安全。风声啸过,衣裙飞扬,我站立于翩然白­色­当中,悲哀的笑着。

水起

滂沱的大雨终于笼罩了代国,白日如同黑夜,晦暗不辨。飓风卷着雨点乱砸在窗上墙上,数千道白亮亮的激起一片烟雾,氤氲水气使得屋子里也变得湿冷起来。我端坐在屏风后,轻抿着温热的茶水,让身体尽量暖些,静静地听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争论,间或有一声刘恒的咳嗽声,能让纷杂的声音略小些,而后慢慢又恢复了原状。这里是朝堂,“无为而治”①是我面前遮挡的东西。“臣风闻吕氏正于自家筛选幼童,其目的就是想先下手为强,逼宫胁迫太皇太后来立吕家的孩子。如此一来,与代国不利,代王应该及早做出定夺。”渺渺看去,似是左长侍。“臣以为齐王既然有意与代国联手,代王就应该同样做出些许回应,即使真的宫变了,也能早做好准备。”这个是吏务大夫。“末将以为,如若宫变,诸王拱卫汉室,必先与吕氏决裂,脱掉了­干­系才能令民信服,令军勇猛,令吕丧胆。”这是……杜战。是了,今日坐在朝堂上为的也是这些,既然已经牵扯到了自身的­性­命,我无法在淡然处之,与其等死,不如先听听怎么让我死。杜战似乎依然没有放弃对我的敌对,句句话语都是表明要刘恒下定主意先结果了我。熙儿的死于所有人,他最耿耿介怀。刘恒的背影透过屏风映在我的脸上,苍凉而疲累。熙儿刚走几日,汉宫仍是未定,身边危机四伏,他还需在此竭力保住自己的王后。

吕氏果然开始有所行动,就像这倾盆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今日刚刚收到消息,吕产兄弟已在自家寻得了三岁孩童,准备顶替了刘恭坐上大汉的宝座,将朝堂易帜,从此天下最为尊贵之人便是姓吕。太皇太后称病不朝,他们暂时无可奈何,却调用兵马将汉宫困个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等不了几日也必须答应他们的荒唐请求,以解断了水粮之急。

我眯起眼,微微淡笑着。此时的太皇太后,那个尊贵高高在上的女人,在想什么?­操­纵了一世的朝堂,末了却是熬来这等的下场,她大肆封赏吕氏一门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会有今日Ъ宫之时吧。

朱漆金光的高高宫门外,是自己的子侄磨刀霍霍的声音,如果不应,不消几日,那锋利的刀刃将会架在自家妹子、姑母的颈项。她心底会凉么,我为什么能感觉到她现在正在躲在黑暗里颤抖的,竭力的、拧着眉的,思量着该如何走下去?能搬救兵么?刘姓王已经得罪光了,哪里还会有人肯搭救,遂了子侄他们心意么?江山即使落入这些无谋人的手中也会很快拱手他人,这样就更无颜去见泉下的高祖。该怎么办?又抿了一口,仍是笑着,远处的灵犀静默不语,她也同我一样站在黑暗之处,眼眸直直的凝望下面的那个人儿。情于她是一生所望,于我却是­性­命的保靠。垂首,以极轻的声音说:“散了吧。”刘恒身形微动,他听见了。只是此时说散了,群臣会怎样?我又加重一些说:“散与不散都是一样的。”沉稳的声音响起:“既然众卿都各有主意,何不写出交与本王,也省得如此嘈杂听不甚轻,都回去写吧。”下面突然寂静下来,互相看了看,以为无章的众人惹得代王发怒了。轻笑一下,他倒真会想法子。永安公周岭上前一步,手抱象牙笏板说:“老臣以为,此时当坐壁上观,吕氏威逼虽是紧急,却暂不宜动,不如先派人联系了齐王,表明心意,等消息明确了再作打算。更何况此时吕氏自家尚在慌乱,无暇理及诸王,先动手反而容易吃亏,所以不如再看几日。”渔翁得利的想法如果没做好,怕是会失掉先机。周岭此举有些保守。“此时是最佳时机,趁乱才能攻其不备,等吕氏缓过了心神,或者解决了纷乱,诸王就再没机会了。”杜战拱手起身,灵犀唯恐被发现,又往里缩了缩。现在出兵,时间固然很好,却缺了相应的理由,没有太皇太后的召唤,谁能擅自带领兵马勤王?杜战有些欠缺考虑。两厢不让,让人左右都很为难。刘恒笑了笑:“今日雨也太大了些,太后的腿疾又重了,本王实在不放心,不如先退朝吧,明日再议如何?”众臣一时噤声,刘恒也不给他们质疑的机会,站起身,径直走入内殿,经过屏风与墙的缝隙时,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手擎茶杯,抬手敬他,笑意淡淡。下面的哗然唤不会代王的执意离去。相持无果,只得悻悻离去。很快没有了声响,灵犀过来搀扶我起身,轻步走出屏风,端量大堂许久。

­阴­暗的天气让殿堂上也变得空旷而沉重,远远的汉宫大概也在下着暴雨吧,不然该怎样冲洗骨­肉­相残遗留的血腥。“你去看过启儿没有?他有些怕黑,­奶­娘会不会忘记了?”“不会,他过得很好。”父母之间日常的对话,却全部颠倒了过来,先问的是他,后答的是我。他轻笑了一下,打破这样的尴尬,“母亲可进食了么?““太后娘娘从昨晚开始进食,馆陶说,如果祖母不进食,她也不吃,硬是挺了足足一天,后来太后无奈,才与她分食的糕品。”我将灵犀禀告的全部说给刘恒听。刘恒低沉的说:“倒有其母风范,最擅长的就是威胁。只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将来如果不如意了该怎么办?”我为他脱下朝服,将面前的垂珠冕冠摘下,露出他的一脸笑意。扬起笑对他:“她母亲倒是擅长威胁,只是她的父亲更会逃脱,一眨眼就能甩开众臣,学会了这招她将来必然无忧。”呵呵大笑后,刘恒深深地叹息,隐隐含带着愧疚和痛心:“你随本王多年,却一直被人误解,也只有你才能仍然如此不惧的站在本王身边。”顿住了身子,却为他的一句话。黯然笑了笑:“所以臣妾才是百官最不放心的人,若没有所图,为何能坚定如斯?”“那你图什么?说来听听。”他紧贴在我旁,柔声轻轻地问。我抬手抚平他紧锁的双眉,淡淡笑着:“臣妾图此生代王再不蹙眉。”“漪房”他轻声唤我,我抬眸相看,片刻已是许久,两人都有些痴然。我还图锦墨永生安好,我还图孩子们平安长大。我图的东西太多,因为牵挂的也多,到头来却全忘记了自己,压住心底的酸楚在寂静无人时翻出来再行品味。四月初一,汉宫终于来了暗信,吕后命齐王寻刘姓子孙,承祧惠帝,先行安置,等候时机。

随即齐王刘襄悄然将其弟刘义列为备选,送入京城刘义,故去齐王刘肥的末子,被常山王刘不疑过继,原名刘山,曾封襄成候,常山王死后,接封为常山王。如今对外宣称是惠帝与宫娥遗留之子,此次刘襄用他有两个用意,此番前去凶险难辨,如果是死,刘山身份卑微不足以撼动他们齐国大体,如果是活,他身份特殊,将来如若万一有了差错,也可借用对他的身世的怀疑,起兵造反。四月初十,接到刘襄的信时,刘恒的手抖了一下,轻微可辨。刘襄生­性­暴虐,不似其父淳厚,其舅驷钧更甚,此时豁出去齐悼惠王②刘肥的幼子想必也是他舅甥串通的结果。未等到皇位之争,已经是血­肉­相见,如果到了那时怕是更加­阴­狠毒辣。跟这种人并肩,如同与虎同笼,饱时尚且相安无事,饿时便是随时祭牙果腹的美食。我伸手接过那信,信中皆是叔侄③情谊,诚意满满,力邀刘恒一起与之抗敌。

刘恒不语,将那纸揉搓烂了,丢之一旁。合不合都很危险,而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恶虎未除,却又让人再送馋狼,她的计谋越来越不能让人明白了。“代王用笔墨么?”我轻声地问。信必须得回,却不知刘恒怎么做。他摒住了呼吸,沉吟许久,横抬起笔,却又停顿半空。我斟水研墨,浓浓的墨汁随我搅动慢慢划开,映耀着刘恒眉目紧缩的面容。

寥寥几笔,他扬手将笔掷在桌案上,笔尾打在墨汁中,溅起一片黑­色­,我躲闪不及,有几滴落在身上。灵犀上前赶忙擦拭,我挥手,拿过那回信,笑意凝于嘴角。桌子上的墨汁被灵犀轻轻擦去,我走到刘恒面前,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放在刘恒手中。

驾虎虽险,速度却是最快,如果被撕咬的是别人,我们又有何不喜呢?“代王在想什么?能告诉臣妾么?”我问的轻声谨慎,毕竟此时的他神­色­凝重骇人。

“今早在这信来之前,陈少卿已经派加快信使连夜传信过来,汉宫围解了。”他坐于榻上,连鞋袜也不曾脱下,就猛地往后靠在床榻上,震得床榻跟随力道有些晃动。我一愣,如此神速,太皇太后她……?几步走到床榻边,依偎在刘恒身边,放低了声音,小心问着:“如何解的围?”

“信使说,吕产等人逼迫太皇太后四月初五另立新帝,并举行登基大典,新帝也定为吕恢的幼子吕狄,太皇太后假装应允,先解了汉宫的围困,旋即先派人送信到齐国,登基那日,吕氏满门皆兴高采烈的来到朝堂,等着太皇太后抱着吕家的孩子登基,结果就在太皇太后走到御座前回身时,大家赫然发现那孩子已经气绝身亡。太皇太后旋即命令众人奉迎新帝进宫,因吕氏不曾准备,没有提防从小门进入的刘义,所以当日的登基就变成刘家子孙刘义成为了新帝。更名为刘弘,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先不改元。等吕家人反应过来时,太皇太后已经用虎符调集了兵马,保住了汉宫。”刘恒娓娓说着,我却听得心惊­肉­跳,那是怎样的千钧一发,稍误了半刻,死的就不只吕家那一个孩子了。④“可是那孩子是怎么死的?是太皇太后事先下的毒药么?”我有些不解,急忙问着。

刘恒叹了一声:“不是,吕家担心孩子出问题,直到登基那一刻才敢交给太皇太后。”

“那是?”我骤然像被冰雪包裹,从脚底一寸寸凉到头顶。“太皇太后趁怀抱孩子登基的那几十步时间,将那孩子活活扼死在怀中。”刘恒说的低沉,我闻言紧闭了双眼。眼前黑暗处尽是那张刚毅的面庞下瘫软在怀中的孩子。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刘氏家族,出嫁从夫的她或许会为保全自家人的­性­命而大肆分封,却不肯将与夫君携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自家子侄。是怎样的坚狠心胸才能做出扼杀弟弟孩子的事,只为他们曾经逼宫么。也许她早就将愤怒埋在心底,等待时机成熟,她便反咬一口,唬得吕氏众人也慌了神,错了手脚。太皇太后是真正的开国皇后,不仅能担起江山,亦能再造江山。我哑着嗓子问:“那如今该怎么办?”刘恒默默无声,双眼直视上方,也许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在给齐王刘襄的信中所说,母衰而体差,子稀而年幼,国小而兵弱,实无能为力。加快膨胀的刘襄必然会抓紧对吕氏的讨伐,而我们不能也不必参与其中。只须驾虎,无须与虎为友。①无为而治出自《论语卫灵公》,是一种黄老道家思想,他们人为统治者的一切作为都会破坏自然秩序,扰乱天下,祸害百姓。要求统治者无所作为,效法自然,让百姓自由发展,也是汉初的统治思想。这里指的是代国朝堂上所摆的屏风,也暗指窦后无意­干­涉朝政。②齐悼惠王,刘肥,汉高祖长子,生前是齐王,死后谥称齐悼惠王。③刘襄是齐王刘肥的长子,与刘恒是叔侄。④公元前184年刘弘继位,因为仍是吕雉统辖国事,未改元,史称少帝,是汉朝第二个少帝,前者是刘恭。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将时间改为少帝八年即公元前180年。

常氏

五月的天,心也是暖的,一片片鹅黄的叶,慵懒的舒卷着,我凭栏看着在台阶上嬉闹的馆陶和启儿,享受难得的短暂惬意。这烟波厅是代宫最高的亭子,稳坐在小山上,环山盘旋而下石阶似条卧龙,有数百阶之多。因下面是片松林,风吹林动,如烟波浩荡,所以取名烟波亭。太后坐在石桌对面,面带慈爱的看着玩闹的孩子们。我站起身,淡淡的笑:“母亲,这边风景更好,也暖些,不如您坐这里。”

她面容仍是紧绷,语气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不必了,哀家不喜欢那边,太晒了些,你坐吧。”

从那次将馆陶他们留在宁寿宫后,我对太后的称呼也变成与刘恒一致。起初有些私心,希望这样可以讨好了她,让她有些恻隐之心,不至于对启儿他们凌虐。可是当我发现她对启儿由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真心喜爱时,心也开始慢慢有些改变。此时的我,叫得诚心诚意,也希望可以真的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看。“启禀太后娘娘,王后娘娘,常美人,邓美人来请安了。”下面急跑上来的宫娥通禀道。

我笑着说:“请她们上来来。”“可见,躲是躲不得的,哀家想静静也是不行。”常美人、邓美人曼步登上小亭时听见的就是这句。常美人一时怔然,尴尬的笑了笑,邓美人站在她的身后也是如此,很快回过神,对太后盈盈叩拜,六年的代宫生活让她们也知晓了许多。一身俭朴的衣着,贤淑和顺的举动,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太后的口味来做,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差错。我命灵犀将两人搀扶了,另赏了座位给她们。“嫔妾们本来是要到宁寿宫去请安的,宫人说太后娘娘在烟波亭赏风景,嫔妾们也就来了。”常美人掩了刚刚的窘态,笑的娴雅。太后笑了笑:“你们倒是有心的,只是来来回回太过麻烦了些,不若以后就省了请安罢。”

这一句入耳,倒是别有一番意思。二人有些静默。我还来不及打些圆场,太后的话锋便转到启儿身上:“启儿也不小了,明日就张罗着给他开个学堂,哀家记得朝堂上有个叫殷洵的侍郎,学识还算不错,就让他入内宫吧。”

收回了满肚的话语,恭顺一笑:“臣媳明日就吩咐人去办。”常美人听罢,温婉着说:“其实二王子聪明灵慧,又是嫡子,太后娘娘既然这么喜欢他,何不立为世子?也是咱们代国的一大喜事呢……”太后凌厉的目光扫过常美人,她惊慌的低头,话尾也收了回去。“熙儿才去了多久,你们就等不及了?”太后空掌拍在石桌上,啪的一声清脆,如同敲击在心上,让我紧闭了双眼。完了。我登时俯身下拜,常氏和邓氏也慌忙跟在我身后跪倒。乌黑的发髻都有些颤,仓惶着透露着心事。“你们也不用哄瞒哀家,打量哀家什么都不知道是么?你们放心,等哀家不在那天,你们再商量这些也不迟!”因为说的急了,太后被气息呛住了喉咙,开始猛烈的咳嗽,我起身,想要去拍抚为她顺气,却被厉声喝道:“跪下。”我又俯身下跪,头抵在地,双手附在耳侧,一动也不动。“连日来你做得不错,哀家以为你诚心孝顺,原来又是见不得人的伎俩,你总在算计别人,单凭这点你连宜君的半分也赶不上。”太后边抚着胸口痛骂。 仍是低头,心却沉了下去。我还是不如她。太后冷哼一声,宽大的袖子身后一甩,愤然离去,只留下地上深跪的三人。

透过亭壁镂空出余光看去,太后走的怒气冲冲,身后跟随着面­色­惶惶的宫人。

馆陶和启儿见祖母下来,跑去围闹,也被太后喝退一旁,唬得她俩张望上方的亭子,不解刚刚还是和善可亲的祖母现在为何怒成了这样。许久,我都不曾起身,身后的二人也随我跪着,不敢多问,动也不动。长叹一声,“起身吧。”灵犀将我搀扶起,我扶着石凳坐下来。她们也都悄然站起,无措的互相看着。

常美人颤抖着走到我身畔,声音之中更是带着哭意:“娘娘,嫔妾实无他意,只是见太后喜爱二王子,随口一说,并不曾想会激怒了太后,让太后娘娘对您产生了误会,请娘娘惩罚嫔妾吧。”说罢又要下跪。我垂眸看了一眼,她花容失­色­,满面地泪痕,痛恸的声嘶力竭。伸手搀扶起她,“妹妹也不必如此自责,你也是无心,本宫怎么会惩罚你呢,本宫现在心情烦乱,怕也招待不周了,不如两位妹妹先回如何?”她仍然抽泣着,灵犀上前搀扶过她,邓美人唯恐我会降罪给常氏,在常氏下跪时就躲的远远,生怕牵连到自己,此时见我神态平和似是无事,忙忙的告退,走的迅速煦阳依然明媚,心境却是不同了,怎么都寻不到刚刚的暖意,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娘娘,常美人和邓美人走了。”灵犀见我默然不乐,她说话也有些谨慎。

“走了好,不走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冷笑一声,随意将手腕搭在阑­干­上。

灵犀想了想,说:“娘娘也不用伤心,太后娘娘不过是一时之气,等气消了,再叫小郡主过去哄哄就好了。”我回头看她,忧心忡忡的说,“哄哄?这次怕是再也送不进去了。”说罢闭上眼睛,眉头慢慢攒在一起,向靠在阑杆上。常氏看是无心,实则有意,她恰到好处的点醒了太后,失去熙儿的伤也就被再次摆了出来,枉费了我和孩子们连日来的努力。锡穆公的女儿,看来不是一般的角­色­,只寥寥几句就能让我多日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荡然无存,好厉害阿,只是我无法揣测,我一向深居,与她们也多不­干­涉,她为什么如此?

月如弯钩,星也耀出清辉,夜有些温凉。我和衣小寐,等着刘恒的到来。我笃定他会来的。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的包围着我,身上的被子也被重新掖好。我知是他,转身看去,幽幽的问:“代王今天怎么这么晚?”他笑笑:“前朝忙了些,忘记了时辰。”我不语,起身为他脱下外裳,他低头看着我忙碌的手,轻声问:“听说孩子们被母亲退回来了?”手指停住,旋即又接着先前的动作,一个个解开前襟的袢子,“臣妾正愁呢,该怎样去认个错才好。”刘恒拉起我的双手:“熙儿刚去不久,我们尚且不能忘记,更何况那么疼爱孙子的母亲。你也太不小心了。”他在责怪我么,为何不问个清楚就轻易下了结论?我沉默片刻,强压住心中反复的滋味,仍勉强保持淡淡的笑:“代王说的是,是臣妾太不小心了。明日臣妾就去宁寿宫赔礼。”他见我有些不高兴,也不肯再说,与我并头睡下,我心有些不快,将身体转向内侧,因胸口纠结着气,折腾了一晚也没睡着。刘恒也有些辗转,怕是也没有睡。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说什么呢?辩解是常美人说错了话么?他已站在母亲那边,我又何必再假惺惺去作无谓的解释。

“你没睡么?”他在背后先开了口。我转过身如实回答:“嗯,臣妾睡不着。”他低声询问:“为本王责怪你了么?”意外于刘恒的直接,眼神却有些躲闪:“不是。”他伸手,让我枕于胸前,说:“本王也知道,未必会是你的错,你一向谨慎,对熙儿也很爱护,你不会说那样的话,只是你这次确实有些不小心,你明白本王的意思么?”我仍是有些不解,怔怔的看着他:“是别人又和代王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一笑:“还用旁人说什么,本王在汉宫痴活了么?那些年母亲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本王虽小却还记得。在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伙伴。刚刚还是救命稻草也许现在就是绊脚的绳索。在宫闱中这么多年,你应该比本王知道的还多些。怎么会在此时放松了心神?”

我被他的问话噎住,连日来关注于国事,却忘记了生存的本能,一味的沉浸在平静当中失掉了早就该有的防备。后宫永远没有沉静的一天,更不会有永世的安稳,人人都在自危,唯独我忘记了。

嘴角浮起一丝幽凉的冷笑,常馥珍是么?看来我倒是小看了这些往日安静的­妇­人们。

刘恒见我眉目之间有些恨意,低声说:“锡穆公于本王有用。”我听他如此说,不禁定定的看着他。“锡穆公的小女儿是刘襄的王后。”他说的很隐讳。原来是这样厉害相关,我怎么会不明白。转了心念,笑吟吟对刘恒说:“今日之事,只是臣妾不小心得罪了母亲,明日再去赔礼就是,哪里还想得许多呢?”刘恒也颌了颌首,“你能这样想,本王心里也能舒服些。”我安然俯在他的胸前,“臣妾统辖后宫,再没有一点宽容之心,怎么能让代王无忧呢?”

刘恒沉默许久,最后轻轻的说:“你明白就好。”他的鼻息沉重,我也似被重物挂住了呼吸,只有更漏声寂静之中沙沙作响。

将行

初起的晨曦中,我端跪在宁寿宫前,此时已是六月,天也比以往亮得早些,灰蒙蒙中,我看着朱红­色­的大门,一个月来,仍不肯为我打开,默然笑笑,起身揉搓着酸麻的膝盖。

灵犀匆匆上前,低了身子,一边目视前方,观察着宁寿宫的动静,一边低声说:“娘娘,汉宫又有消息了。”我一动不动,等着她的下文。“娘娘先回宫吧。”灵犀垂低了眼眉,压了极低的声音道。我当即带着灵犀疾步登上车辇回承淑宫。“这是今早刚到的密信。”灵犀双手奉上。一张薄纸上,密密写满了字,巨细扉遗的写着汉宫最近的变化。自上次千钧一发化解逼宫之危后,太皇太后就一病不起,耗尽了心神的她只能夜半悄然召御医进宫诊治,唯恐走漏了风声,再度引发叵测。至今两个月仍不见好转,恐怕难逃生死劫了。

我低头思索,太皇太后一死,必然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我更担心的却是锦墨。

太皇太后一生,与高祖携手开国,后宫争斗阅历无数,她的谋算之深远,手段之­阴­狠,实非我能预见。她不相信任何人,就如同此刻我不相信她一样。八年来的蛰伏不曾用到我一分,也许她此刻正在懊悔。我是她走错的棋子,也是她无法收回的棋子,既然无法牵制于我,锦墨对她便再没有用途,那么在最后时刻她岂会留下锦墨­性­命?八年前的那场血洗我仍历历在目,锦墨就是在那时远离我的视线。同样的错误我还会再犯么?是放手一搏赌她少见的悲悯之心还是全力冒险去搭救我的至亲?那张薄纸就是锦墨的­性­命,此刻摊在我的面前,静待我的取舍。“这封密信是谁寄来的?”我回头问灵犀。灵犀轻声说:“是奴婢姑母。”我不由的苦笑,齐嬷嬷阿,你是在想阻止我么?抑或在竭力为灵犀留住一条­性­命?

将那信放在手心木然掂了又惦,好重阿,我该怎样做?锦墨,你说,姐姐该怎么做?依稀迷懵中,心中全是锦墨于我死时那满面的泪痕。逼到此处,心中的烦乱已经变得清晰。我不能放弃她,就如同她不会放弃我一样。抚了抚发髻上的银簪,抬手整理好衣物,慢声问灵犀:“代王现在下朝了么?”

“下了,在御书房与杜将军议事。”灵犀低头回禀。长吁一声,“那我们去御书房吧。”御书房内浮香缭绕,寂静无声。刘恒见我突然而至没有惊讶,只是淡淡的问着,“怎么,有什么要事么?”

我侧目看了一眼杜战。说,还是不说?“臣妾是有些事要说,不过还是等代王和杜将军商量完国事,臣妾再说。”我恬笑着,于左手坐下。“那你来得正好,今晨得报,太皇太后重病沉笃,齐王借兵,本王正和杜将军商议是否要借,该如何借。”刘恒眉头紧蹙,声音低沉。我微微一惊,如果要说,便是此时了。敛住心神,摒住呼吸,盈盈站起,“臣妾想求代王一件事。”刘恒抬起眼眸,问的迟疑:“什么事?”“臣妾想回汉宫一趟。”此言一出,并没有预料中的吃惊之­色­。“为何?”刘恒的表情极其平静。“臣妾于太皇太后身边教养多年,多少也有些情义,如今太皇太后病重,臣妾想看最后一眼。”我顿了一下,又说“另外此时汉宫内外,风云易变,陈平等人仍在摇摆不定,如果此时臣妾去了也可先观测一下情况,总好过飞鸽传信无法知晓他们真实行径。”说完后紧闭双眼,好拙劣的谎言,根本无法让人深信,刘恒只消伸手一戳,就会灰飞烟灭。许久,刘恒和杜战两人皆无响声。“你可知道,此行极其凶险?”刘恒沉吟许久以后的问话似有放我之意。

“知道。”我颌首。“你可知道,你出去后,本王便再保你不得?”他加重话尾。“知道。”心有些凉,却仍是咬牙答应。刘恒颌首,苦笑道:“本王说过,再不相问,此刻也会不问。只是孩子们如何安排?”

我猛然顿住,愧疚之意陡升,思索这么久竟片刻也未曾想过孩子。拉过灵犀手,道:“臣妾全权交给灵犀。”谁知灵犀却扑通跪倒:“娘娘,灵犀想与您同行。”“为什么?”我疑问。“此去凶险,娘娘怎么能独自一人前行?” 灵犀说的有道理,我却更明白她的心意,如同我不肯放弃锦墨一样,她也担忧着她的姑母。“灵犀说的对,本王也是这样想。”刘恒望着我,缓缓道。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此时杜战也起身拱手:“末将也认为,娘娘不能一人独行,不如由末将随护,请代王恩准。”我默默地看着杜战,想要将他内心揣透。是守卫?是监视?或是寻个机会杀我?毕竟那日在朝堂上他险些以我来祭熙儿,如果那是他已知熙儿没了气息,我必然就血溅朝堂了。

他等来的机会却是我自己为他创造的,怨不得别人。刘恒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面庞,似在思量该如何决断。“那就劳烦杜将军了,灵犀起来吧,你也同本宫一起去。”我搀扶起灵犀,又朝杜战福了一福。

既然我不能阻止他半路下手,至少我可以拉进来灵犀,让他难以下手。刘恒舒展了眉目,面­色­却依然沉重。“你决定了么?非去不可?”他的声音参杂了太多的东西,晦涩难懂,愈发显得沉重。

“臣妾决定了,非去不可。”我扬起头,避开他凝视的目光,不能心软,为了锦墨。

他幽黑的眸子突然变得冰冷,漠然一笑:“那好,记得先安顿好孩子。”

我虽讶异他的反应,却被粹然提及的孩子弄昏了头脑,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起身告辞去做安排。

“你终于还是猜着了。”刘恒隐隐的一丝叹息,几乎难辨。杜战拱手依然站立,却是沉默不语。宁寿宫外,我怀抱着武儿,灵犀依然领着馆陶和启儿。门上的小太监为难的看着我们几个,低声劝慰道:“王后娘娘回去吧,太后娘娘说了,都不想见。如果放您进去,奴婢的脑袋就没了。”我勉强笑了笑:“再去通报一次吧,就说,有汉宫急事要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也必须将孩子留在这里。毕竟与常氏几人相比,我更相信对我恨之入骨的太后。那小太监似有为难,勉强轻轻关了门,再次去通禀久到我几乎已经瘫软在地,灭绝了一切希望时,门吱呀敞开。满眼的泪,让我有些哽咽,轻笑对那小太监颌了下首,低头牵过馆陶前行。

仍是黑暗之中,太后却端坐在宝座上。眼看着我手上和身边的孩子,面­色­不变。我跪倒,默然无声,馆陶见此也规规矩矩的跪在我的身旁,灵犀也抱着启儿跪倒。

“怎么,终于想到哀兵的主意么?”太后的嘴角挂着不屑的嘲笑。喉间一哽,硬咽了下,带着企盼,强笑了:“让母亲见笑了,臣媳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得如此。”“一次计策还可以再使二次么,你凭什么认为你就是百胜的?抑或你认为哀家少你几分心智么?”太后的语气尖酸苛责,凌迟着我仅有的尊严。陪着笑,仍是温婉的说:“母亲说笑了,臣媳这些伎俩在母亲眼中不过都是跳梁小丑般的把戏,卖弄多了,不过博母亲一笑罢了,哪里敢作他想?”“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原谅你么?”她的话越发的刁难。我笑了笑:“臣媳不敢妄想母亲原谅,只是如今事非平常,如果母亲不依,怕是一刻就误了万分。”“你在威胁哀家?”她有些微怒。扬起苍白的脸,仓惶的笑着:“何来威胁,汉宫危及,吕后病重,右相陈平等人仍摇摆不定,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记得太后娘娘曾以王后位换取臣妾的忠心,此次,臣妾就是拿命换个代王的保靠,娘娘不愿么?”“你要去汉宫?”太后声音陡然拔高,灵犀连忙站起,将殿门掩上。“如今前有恶狼,后有猛虎,左右又缠困荆棘,如果不去,怎见得光明?”

太后低头思付,复而笑道:“哀家凭什么相信你?”咬紧牙,“臣妾要两件事,如若成了,太后娘娘必须许臣妾。”“哪两件?说来听听。”她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有所求才会如此,脱口而出的要求,反而让她更加轻松。看了身边俯跪的启儿又环顾怀中睡得正香的武儿,抬头说道:“一,给启儿世子之位,二,大业得成,封臣妾为皇后。”这话在高祖时,吕后也曾说过,那时她为解困,欲披高祖衣裳引开项羽大军,在那之前曾要求高祖,如果他日大举得成,封她为后,刘盈为太子。高祖为解燃眉之急,满口答应,吕后才去冒险,此事于薄太后不会不知。太后身体一震,双眼也眯阖成一丝缝隙,她记起了。此时我如同吕后,用着必死的决心。

凭情,她已是闭封。厮战后宫的她认为人人都是有所求才会去冒险。越险,要的也是越多。我用此话激起起她对自己笃定的赞同,我的话也就变得合情合理。此计之险在于,触动了她对吕后的愤恨,尤其见我与吕后越加的相似,未免他日成祸立即将我诛杀,即解了心头恨,又保卫了代国。如此一来,不仅孩子没有托付出去,连我也丢了­性­命。

只是我已无别路,静等着她的话。一句话,决定了生死。“你想让哀家做什么?”幽幽的声音响起时,竟是如此美妙,我颤笑着。

“臣妾想将孩子托付给太后娘娘,也算是臣妾对娘娘的承诺,若是不回,他们的­性­命,悉听娘娘处置。”“你拿哀家的孙子当人质?荒谬!”她睨着我,双眉高挑,冷笑道。我惨笑着:“娘娘,他们更是臣妾的孩儿。”她闻言,一时无语,于她,后宫女子所生都是她的孙子,于我,却只有这三个宝贝。

“好,半月之内,你比须要回。否则,他们就不再是哀家的孙儿。”薄太后命令道。

汉宫遥远,掐指算来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也只能在长安城逗留两日,我刚想张口恳求再多些宽限。太后已起身,抬手招唤了启儿和馆陶,武儿也被她身边随侍的宫娥抱走,没有还喙的余地。、灵犀将我搀扶起来,我虚软着告辞,太后连眼都不曾抬。出宫门,灵犀轻声问:“娘娘,现在该做些什么?”我木然看着远方,视线所及,模糊不清,“回宫,准备东西。”翌日,凌晨,昏暗的承淑宫内,二人静坐,二人站立。刘恒看了一眼灵犀手中提拎的包袱,淡淡的问:“就这些么?”我颌首,“时日不多,赶路匆忙,也不必太多。”刘恒没有说话,只盯住我,那眼光让人有些不安。“那就走吧。”他别开深深的目光,晦涩的说。我微窒,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是我却不能不去。低头走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竭力忍住泪水,笑着说:“代王好狠心,臣妾去了,怕是未必能全身回来,连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臣妾么?”刘恒背对这我,微微有些发颤,哑着声音说:“回来再看。”我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身前的衣襟,点点晕湿。晒然的抹了抹那水痕,也许我不该哭的,至少不该在离别哭泣。他此时的心必然已经凉透,却仍保持着对我不问的誓言,而我百般的委屈却不能说,眼看着他慢慢僵冷的背,心如刀割。爱么?爱吧!不爱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不爱么?不爱吧!爱又为何不能抚平他此时的伤痛。

我失声,于他身后哽咽。模糊的心思在此刻被清晰顿悟,他于我不只是夫君,不只是孩子的父亲,而是我的一生,可惜明白的太晚,只能与他隔着万丈深渊,无法再去相诉。

灵犀见我哭的颤抖,一把将我扶住,眼泪也随着掉了出来。“代王保重,臣妾先行了。”我俯身拜了又拜,他仍是没有回头。我的泪,更加恣意汹涌。拉过灵犀,悄悄从后门上车,黑暗的夜­色­中,变了服饰的杜战已坐在车前驾马。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就像我入代宫那日一样,只是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抑或回来时,宫门是否还会为我而开。

弥留

昼夜相连的赶路疲乏至极,更累的却是灵犀和杜战。就像现在。风尘仆仆的马车停靠在林子中,灵犀坐在我对面,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吃着­干­粮,杜战则在车外眺望远方,惘然伫立。灵犀悄悄将车帘欠起一丝缝隙,极小,却可看见他。回头,却迎上我的双眸,她有些紧张,埋头在包袱里翻腾着,又拿出些吃食,和水囊,“娘娘,还进些么?”她笑得僵硬,让人不忍揭穿。“车里闷热,出去透透气吧。”我说的随意,灵犀却更加慌张,她拽住我的袖子:“娘娘,还是不要了。”我用手抚过灵犀的脸庞,注视着她,贴得如此之近,她紊乱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你是在怕我激怒了杜战么?话还是噎在了心里,轻轻笑着:“你不想透气么,一起来吧。”说把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灵犀见阻止不住,她无奈也只得跟随下来,却是刻意以我掩住她的身形,绝断了杜战的视线。

杜战回头,目光深邃,眼底闪过的东西和刘恒一样,似乎带有哀伤。我心猛地又被刺痛,又想了。“杜将军用过饭了么?”我快走两步上前,灵犀也紧跟着我不离。他低眸,却不说话,只是盯着我身后的素衣身影,若有所思。我轻嗽一声,杜战木然回神,低沉的说:“谢谢娘娘照抚,末将用过了。”

杜战说罢,疾步走到马车边:“既然娘娘已经用过了,就接着赶路吧,毕竟路远日短,尽早些起身比较好。”我去拉灵犀的手,所握的已是冰冷。用余光扫过,她有些泫然。长吁一声,“走吧。”灵犀默默点点头,随我登上马车。车声又起,灵犀却哭得无声无响。是夜,曲蜷的身子异常难受。此次出行,为求快捷,马车极小,与灵犀并我却要缩住双腿。我缓慢的眨眼,对面空空如也,摸索着起身,四周打量,狭小的车中不见灵犀的身影。

莫非杜战准备动手了么?想到此处,心中一悸,我僵硬的起身,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何时车已经停了,我小心翼翼的将窗帷掀开一角,却意外地看见灵犀与杜战在车前方并站着。我缩回头,将窗帷留出巴掌大的空隙。身子轻轻向后靠,清冷的月­色­透过缝隙穿进来,也将他俩的身影带入眼底。黑暗中,依稀可见,两人虽是并立,却隔着心的距离。沉默之后还是沉默。灵犀有些哽咽,却没有低头去擦拭眼泪。杜战侧目,却是无声。“杜将军辛苦了,奴婢进去了。”灵犀低头,欲回身登上马车。一只刚毅的右臂挡在她的身前,坚决而疼惜“再站会儿。”字虽少,却将杜战心意尽显。灵犀有些苦涩的说:“即便站到天明又能如何,请杜将军放了奴婢。”杜战蹙着眉,也许于他来说,只是想多与灵犀相处,却没有想过今日之后应该怎么办。

灵犀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掀开帘子,我立刻轻轻滑倒,佯做深寐。“别走。”声音传来,带着伤痛。我紧闭着双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刘恒瘦削的脸庞。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不走?难道杜将军愿意娶奴婢?”这句话仓惶而大胆,似乎拼劲了灵犀全身的力气,说完便是哭作一团。挣扎悉嗦,呜呜之声,我腮畔有些微热,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不管此次之行如何惹人神伤,至少还是成全了他们。寂静,一片寂静。良久,传来的却是杜战沉重略带嘶哑的声音:“你们去汉宫到底是做什么?”

闻言,我有些冰冷,杜战阿杜战,此事于你心,比灵犀还重么?灵犀显然也不曾预料杜战会问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语音断后许久没有反应。

灵犀会怎样答,我的身子有些躬了起来,凝神听着。“啪”一声脆响,我一时愣住。帘子被掀开,灵犀迈步上车,蹑住了手脚的蹲坐在我身旁。我虽闭眼,却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颤颤的。哭了么?我心尚会冰凉似水,更何况是她。马车在沉寂许久后,缓慢启动,就像是人的叹息,沉重而漫长。翌日清晨,我尽量忽视灵犀的沉痛,和杜战脸上的红肿。看来灵犀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杜战也是一丝没有躲让,不然以灵犀的瘦弱怎么可能伤他如此之重。是心底的愧疚么,昨日我不能看见他的神情,也许在灵犀掌掴那刹,他也是希望她这么做的。

如此一来气氛更加诡异,接下来的五日二人竟一言未发,无论是彼此,还是对我。

正因为如此,我却更加小心提防,少了灵犀牵扯他的心神,也许他下手会更加痛快些,夜里我几乎不睡,白日寻个间隙再做小憩。夜里当我不睡时,我也能感觉到灵犀的辗转,情愈切,伤的愈深,我该以灵犀为鉴么?

急驰五日,终见巍峨的长安城,那日离去时为萧清漪撒落的清蒙细雨已经不见,而如今我以代国王后的身份,以我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踏入天阙。车随人流慢慢进入城门,心却开始慢慢升起怯意。当时只顾焦急,却根本忘记了最最重要的,凭什么认为太皇太后就会把锦墨交给我?她不会给。

满腔的热情,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错了,全错了。我有些慌张,原本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些动摇,宫门在望,我何去何从。杜战停住了马车,掀开帘子,回避着灵犀的目光。红墙金瓦,熟悉而又陌生。不管如何,还是回来了。低头顺着灵犀准备的小凳走下马车,目及之处,­干­净平和。两个月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亲人之间的厮杀,逼宫,两个月后却是如此不露痕迹,也许世间的事都该如此,过去了就当不曾发生,不必劳心劳力去寻就真相,毕竟那真相极其丑陋也会让人极其难堪。灵犀向光华门的侍卫亮出腰牌,我低头,故作不见。杜战于远处看着我们进入的身影,我回头,直直的看向他。虽是一身便装,仍是飒爽英姿,器宇轩昂。莞尔一笑,深深俯身一拜。不管为何他没有动手,却给了我一次生路,也能让我尽力去就锦墨­性­命,为此,他也该当这一拜。杜战见此有些愕然,神情一变,目光也变得狐疑。我巧笑,他还是误会了,拉过灵犀,一同走进宫门。亥时,才入内宫,齐嬷嬷悄然带路,我第五次进入建章宫。黑­色­的软罗纱幔,半舒半拢,模糊着人的视线。床榻上斜躺着­操­纵大汉半世的太皇太后。枯槁而苍白的面容,黯淡而无神的凤眸。历尽沧桑的她,成就霸业的她,掌控宫闱的她,慈母心怀的她,已是弥留。

轻轻俯身下拜,再没以往的惶恐。权利、地位,都是好东西,它们可以让一个卑微的小宫女变得无所畏惧,再也不怕突然而至的茶杯,再也不用为求生费尽心力。齐嬷嬷缓慢走到凤凰榻旁,俯趴在太皇太后身边,低声说着。那沉重的人儿,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斯拉斯拉的呼吸声,刺耳难听。我起身,无视齐嬷嬷警告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床榻边。那双微睁的双目比我想象的要有些­精­神,似乎因为见到了我,才变得烁跃。

她抬起手,唤齐嬷嬷将她扶起,深靠在榻边,又拉住我坐在榻边。齐嬷嬷用茜红纽着翠叶的茶花碗服侍太皇太后喝了些茶,慢慢的再用枕头倚在她的身后。

近近的,我看着她。八年前,她还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今浓重的宫粉已经无法掩盖面容上的沟壑,花白稀少的发散乱的披散在身后,苍老比寻常­妇­人更甚。宫闱中取胜如何,朝堂上掌权又能如何,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青春易逝、红颜衰驰,耗尽心力到最后也只能早早归去。“你来了。”此时的她已没那日的凌厉,慈笑着,如同看着远嫁回门的女儿。

我低头,笑着:“臣妾也是一时心急,未曾通禀就擅自回宫,太皇太后莫要怪罪。”

她摇头苦笑:“还说什么怪罪,能来看哀家,已是比许多人还强些。”齐嬷嬷在旁,目光撇过仍旧跪着的灵犀,一言不发。我终还是把她带来了,她无奈,却已是不能后悔。“刘恒如何?”恍惚间,竟是母亲询问出嫁远方的女儿,关切得让人羞涩。

我有些懵然,绯红了面颊:“他很好,待臣妾也不错。”“哦”她听到此处,急咳不已,齐嬷嬷上前拍抚她的后背,许久才缓和下来。

“不错已是幸事,你的命要好过哀家。”她笑着,深吸口气接着说:“当年哀家与高祖夫­妇­数载都没有过“不错”,他是潦倒落魄,哀家是待价而沽,①虽得成亲,却忙于并肩携手,没有过闺帏之乐,这点你强过哀家,刘恒虽是年少,却是最知道疼人的时候。”一番话说得我盈盈含笑,无法答话。“此次来了,要待多久?”太皇太后起身,双目微赤,鼻音似有沉重。心惊,轻笑着:“臣妾割舍不下孩子,明日就回。”“既然进来了,就别出去了,在偏殿休息吧。”她阖上双眼就再不出声。

眼看她再无下文,我有些急切,起身陪着笑道:“行程急促,臣妾想去看看妹妹锦墨。”

“看后呢,还想带走是么?”太皇太后依然阖目,声音却强了几声。我身子一震,有些慌乱,依然笑着跪倒在地:“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是后宫众人的梦寐以求的,臣妾怎么会敢想将她带走,只是分别多年,思念甚重,想看看妹妹罢了,没有其它非分之想。”

“你不想把她带走?”太皇太后的面容仍是平静无波,犹带一丝笑意。那笑意有些纵容,怂恿着我犯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她愿意放手,我用一生感恩戴德。绷紧的身子突然注入了活力,扬起头,忽略了齐嬷嬷轻轻摇晃的瞬间,笑着道:“如果太皇太后您能体谅我们姐妹分离,让臣妾带回锦墨,臣妾感激不尽。”“用什么来换?”她笑得深意,我突然怔住。“倾其所有。”虽是真心话,却忐忑不安。“连刘恒都对你不错了,你还有什么?”太皇太后的话,似双手用力左右抽打我的面颊。

曾笑过他人慌乱过早的亮出了底牌,此时我却错的离谱,竟被套去了实话。是阿,连刘恒都被我羞涩的认为是良人时,还有什么资格谈交换。财宝么,还是权利,这些于太皇太后都是不屑,她要的忠心已经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一换?跪爬两步,伸手握住那枯瘦,“娘娘,奴婢去了代国八年,几经历险,虽未死,行动却如溺水,不曾好过,还望娘娘看在奴婢为您尽心尽力的份上,把锦墨赏给奴婢吧。”一声声的娘娘嘲笑着我的幼稚,一声声奴婢透着迟到的领悟。权利和地位不能改变任何事,就像我还是萧清漪一样,谁握有生死,才是天地。

“哀家见你还知道在此时回宫探望,有些动容,无视你心中所想,但那不意味着你都能得逞,趁哀家还念你知孝,不要再说,刘恒还等你回去呢。”太皇太后又再次阖住了双眸,不再看我。

我还想出声,却被灵犀扑住了裙尾,哽咽下了话尾。齐嬷嬷匆忙拉出了我们,临至殿门前,我回身深望,忽明忽暗的宫灯下,大殿一片死寂,太皇太后是决意要锦墨陪她了。齐嬷嬷将我们二人安排到偏殿,灵犀扑到她的怀中恸哭,连日来的委屈全化成了泪,迸了出来,濡湿了齐嬷嬷肩头。我默然不语,锦墨还在建章宫么,守卫森严的建章宫我怎么才能去找她。

“王后娘娘,你也不必如此,锦墨很好,只是你想带走却是不可能的,如今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是难得,若不是念你千里赶来,怕是此次连命也没有了。”齐嬷嬷的语气依然那么强硬,内里却充满关切。爱屋及乌,她如是,我也如是。起身下拜,强睁了泪眼,轻声问:“嬷嬷可想个法子,让本宫再见一次太皇太后,求求她,舍了锦墨给本宫。”“娘娘好不懂事理,虽是太皇太后病危,你却不该此时要人,忘了忌讳。太皇太后已是宽大了,如何再求?”齐嬷嬷微怒道。我的心像被掏空了般,难道锦墨注定要死在此处么,泪已不听使唤的倾落,呼吸也有些艰难。

齐嬷嬷低头,递过丝帕,放低了声音道:“太皇太后并未想过以锦墨殉葬,他日如果万一太皇太后薨了,内宫作乱,老奴可保她生死,放她出宫,只要……”说罢她回身看着低低哭泣的灵犀,她在与我交换,一命换过一命。我点头,用力,慌乱。“那嬷嬷你……万一……”将来如果太皇太后一死,吕家必然掌控内廷,世家重臣会同诸王平叛也必争这皇宫。那时之危,随时可能会死,尤其是齐嬷嬷,跟随太后多年,如果诸王得手她即便没有死于宫变也会被扼死在朝堂之上。她抬眸笑了笑,那笑恬静安然,似青春少艾的芳龄女子,从容曼丽:“太皇太后对老奴一生恩嘉照顾,老奴也以一生相还。灵犀闻声大哭,抱紧了姑母。她是用着必死的心,却不是为着血缘亲情,太皇太后一生于她几次相负,几次失信,几次猜疑,她却仍能如此,不是愚忠,却是情深。蕴泪笑了笑:“也好,宫城重地,必是安全的,一旦有变,本宫会立刻派人至此,锦墨就托付给嬷嬷了。”说罢俯身下跪,齐嬷嬷也俯身下拜,颤着说:“灵犀是老奴最为放心不下,也请娘娘多加照抚。”她又叩了三下。两个人用心相托的,却是最最关切的人。夜近天明,我却无力站起,奋力一搏才求来的相见还是像我所想的落空,锦墨也许与我只是十丈之隔却是不能得见。我咬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我知道她还好,毕竟我知道宫倾那日我必须过来接她,这样足以。齐嬷嬷走了,佝偻着身子。八年也让她尘霜满面。八年,我是不是也变了,锦墨是不是也变了,还会相认么,还会知心么。自嘲的笑了笑,骨­肉­相连,血脉相通,怎么不会相认,怎么不会知心。我只需静待,等着相会的一天,而这天已经不再遥远了。① 史书记载,刘邦起初穷困潦倒,只是沛县亭长,于吕公贺宴上不顾自己身无分文将名帖写成一万钱,后被出门迎接的吕公观测相貌,深觉将来必贵,所以想将女儿嫁给他。而吕雉此时也已经二十岁,吕公曾以女儿面贵,留女待价而沽。谁料最后竟嫁给四十三岁的刘邦,另带情­妇­所生长子刘肥。吕母不喜,吕雉却认为刘邦另有才能听从父亲之命不顾母亲阻拦出嫁。刘邦混迹市井,吕雉­操­劳家务,两人从无恩爱。但是权力让他们俩结合,所以才有的大汉江山。此处所写,意为弥留吕氏惋惜自己终身不曾享过恩爱。

旧情

步出宫门时,杜战还站在那儿,就像不曾离开,或许真的不曾离开。我依依不舍的回望着,­阴­穆肃冷的宫殿罩在尚且乌黑的晨曦中。像个巨枷,锁住了很多的人,不能离去,不能挣扎,不能呼吸,有太皇太后,有齐嬷嬷,还有我的锦墨。灵犀搀扶着我,也回头张望,这一别,怕是永生再也不得相见了。天边有一丝光亮,穿过黑黑的乌层,刺透过来,晃耀了人心。这是最后的黑暗,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灿如昊日,又是万民心中景仰的天阙了。低头笑笑,拉过灵犀的手,轻声说:“走吧,再不想也得走了,难道让他白等了么?”

灵犀擦擦腮畔的泪水,点点头,与我缓步走到马车旁。他没有动过。回身时,地面留下了两个清晰的脚印。我用脚扫过脚印旁的黄土,面上不动声­色­。杜战一夜伫立,是为灵犀多些,还是为我多些?抑或两个本来就是不能分开的?“娘娘,回代国么?”他的问话简短,一双利眸却扫过我的动作。我抬头,眯眼看他,一夜下来已是疲倦不堪,刚硬的胡茬也青青的布满两腮。

“去陈相府上吧,本宫还有些事。”我说的漫不经心,他却绷紧了警惕。

“娘娘有要事么?”杜战回头整理马车,声音有些低沉。沉默登上马车,灵犀为我准备好衣物更换。我边动作着,边思索着。“拜访下故人,没得要紧。只是难得过来,还是去看看。更何况太后让本宫去见陈相,传个话儿。”我的声音透过布帘传出去,旋即车轮也开始向前滚动。彭谡定,彼日千里传信是你的笃定,此时千里相会却是我的刻意。陈相府邸,意外的看见名匾摘下,斜立于旁,从上面蒙上的灰尘可以看出,已有些时日了。

灵犀搀扶我下车,我与杜战并站在相府前对看。他不解,我淡然。轻轻叩门,门子开门探视,我深深一俯,“劳烦通禀贵府少卿陈公,就说代国来人了。”

那门子很机灵,也不多问,转身去通禀。时候不多,陈少卿,不,彭谡定亲自前来迎接。如果说抬眼看见我有些意外的话,更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后面跟随的是杜战。

连忙赔笑说:“不知王后娘娘位临,臣多有失礼了。”说罢赶快让下人先去张罗,他躬身走在我的身前,始终以左手作请。随他慢步走到厅堂,我笑问道:“陈相不在府邸?”彭谡定忙答道:“家父去上朝了,娘娘不妨先行歇息,等家父回府了,臣再行禀报。”

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陈公多礼了,自在些才好,本宫打扰贵府就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陈公如此,就更加让本宫无法自处了,难道要本宫另寻个住处么?”“岂敢岂敢。”他仍是躬身虔敬。“那就依陈公所说,先安排本宫休息,另外还得劳烦陈公,另给杜将军也准备一间客房,他护卫本宫来此,一路辛苦了。”说罢我看着杜战。他低头拱手:“娘娘过奖了。”彭谡定是个聪明的,立刻带领我们先去客房,另在远处安排了杜战的房间。

连日来的车马劳顿,我刚一沾枕就沉沉入睡。清雅幽静的香,随微风袅袅浮动,是茉莉吧,只有它才会如此令人心醉。

我笑着翻身,依旧沉睡,却被低沉的呼声唤醒,“娘娘,陈少卿求见。”灵犀的声音极低,唯恐打扰我的美梦。“先请进来,让他在外堂候着。”我起身,绾着散乱的发髻。沉下心,坐在铜镜前妆扮。是故人呢,怎么能如此相见。一番刻意淡描浓染下来,对镜一笑,也算是美目盼兮了。推开隔门,盈盈走到彭谡定身前下拜:“陈公深夜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他尴尬的笑着:“家父深夜仍是未回,臣怕娘娘担心,所以过来先说一声。”

原本此行我也不曾奢望能见到陈平,陈平随高祖开国,战功赫赫,最为狡猾,他极善隐藏,所以他被高祖评为才智平庸,不能独担大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安然存活至今。如今天下未定,吕氏与诸王谁能胜出仍不明眼决断,他必然不会轻易见我,给人以口实。“哦,陈公也不必在意,这次前来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陈相公务繁忙本宫也是想过的,陈公将心意带到就行了。”我客气的说。彭谡定闻听我进宫去见太皇太后,神­色­有变,却仍是低身问道:“太后娘娘还好些么?”

我笑笑:“彭公在京城,难道不比本宫还清楚些?”那个字是我有心叫错。他身体一震,抬头看我,目光有些迷离。我微微的露出微笑,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眉目间多了些沉稳。面容没变,仍是故人,却不是彭谡定了。良久的对视让他猛然垂首,身子也有些颤动。现在的我和年少时有什么不同么,会让他惶恐如此?飞荡的秋千,飘零的漫天杏花,漾在脸上的暖暖春意,他与我站在回忆中。

四哥哥,若是清漪摔下来怎么办?四哥哥会抱住清漪,不让你摔下来。四哥哥,若是清漪害怕怎么办?四哥哥在,清漪不用害怕。四哥哥,若是我们从此再不相见怎么办?四哥哥会记得清漪,无论在哪都会找到你。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四哥哥总是低低的笑着回答,那也是他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唯一。

“萧相被贬时,我曾想去看你。”他的声音温润,思绪陷入过往。祖父曾经许过婚约。不过是酒后的一次笑谈,却被他牢记,那时我还年少,却仍记得他站在父亲身后涨红了面庞颈项,那日的花似乎也在笑他如此,开得分外的羞魅动人。灵犀闻言,悄悄地走出门,虚掩上。我低头淡笑,“那时你已在陈府了吧?”按时间推算他那时已被陈平收养,自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找我,现在说来更像是心虚,慌乱寻找着各种借口。他不曾救我,更救不得我,谁都知道,还何必说出来。

他默默不语,我淡淡相对。“为什么去代国,怎么去的代国?”他的疑问应该已经蕴在心中好久了,问的顺口。

灯影摇曳,我笑着回身,夜深了,空气中的香味愈加的浓烈,幽幽的弥散开来,沁人心肺。

“重要么,本宫已经身在代国了。”我返身,带着笑诘问。“那莲夫人……”他喏喏。凄冷一笑,“死了,所以本宫不认得陈大人。”腔子里像是有股热气,在他提及莲夫人时顶上了头。那,是我的前世,是我的过往,也是不能忘却必须要忘的旧情。“门前的匾额是怎么回事?”他犹自想着以往,我却开口为了别事。“太皇太后要封吕产为相,家父让先把相府的匾额摘了,等待懿旨下了,再作定夺。”他想了想,并为隐瞒。我蹙着眉头,陈平阿陈平,你现在是在哪边呢?那日派彭谡定策反刘恒时你还是站在刘姓王边,如今呢?彭谡定还想多说,却被门外一声轻嗽封住了嘴。“老臣不知王后娘娘驾临寒舍,被庶务耽搁了,还望娘娘恕罪。”苍劲浑厚的声音,一字字咬的清晰,也震断了彭谡定的迷思。房门被彭谡定急忙打开,躬身垂首,轻声道:“父亲大人!”屋内的光晃照着泰然的身影,他直立着,黑­色­的冠冕下一双长眉低垂,狭目迎着灯游动着让人诡异的光芒,面容虽是澹然淡定却让人心头陡战。寒眸微垂,笑了笑,俯身下拜,“臣妾叩见右相陈公。”“娘娘还是起身吧,这里没得右相。”他的声音让人悚然,摸不到底细。

“这里是娘娘休息的地方,老臣不方便久留,如果娘娘方便,可到前厅一叙,周太尉也在。”陈平说罢,挥摆着袖筒,一步步走向前厅,彭谡定见此,定定看了我一眼,也告辞跟去。

灵犀迈步进门,我沉吟一下问道:“陈相听到多少?”“陈相刚来,却不让禀告。”灵犀满脸的不安,唯恐我的责怪。我冷簇蛾眉,眯缝了双眼。周太尉也在是么?这样的场合为何让我出席?他还在衡量哪边对他更有利时么,这么难以取舍,他此刻也会愁眉纠结吧。想到这里我轻笑出声。只可惜大好的迷局被他撞断了,不然也许还会知道更多些他情。步上前厅,灯火通明,厅中陈相为左,一个刚武莽汉站在右侧。我俯身一拜:“久仰周太尉英名,臣妾见礼了。”那魁梧的人竟然有着我不曾想到的客气,瓮瓮的道:“王后娘娘多礼了,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周太尉过谦了,臣妾早就听说过太尉的盛名,您随高祖起兵,江淮中州擒获五大夫,又协高祖取咸阳灭秦,楚地泗川、东海郡二十二县无人不知汉中将军,而最为军中人津津乐道的是将军战垓下一举歼灭项羽麾下八万猛部的事迹。将军一生熠熠军功,还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我欠身笑道。

他嘿嘿一笑:“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啥都不是了,王后娘娘再晚两天过来,怕是连脑袋都被人拿去当灯笼了。”我掩嘴一笑,难怪高祖说他少学识没心机,憨厚却可为太尉。这番话说下来,已经让陈相谨慎的眉头又紧了三分。“将军说笑了,如今还是刘家的天下,哪里有狂人大胆敢如此,更何况将军身居要职,即便有这狂人,也不能奈何。”我缓缓走到周勃的下手位,坐下,对视着陈相。“­奶­­奶­的,那是以前罢,如今吕禄接管了军中,我不入军门,还叫得什么太尉!”他愤愤地捶了下我俩中间相隔的小矶,那木矶应声碎裂,我一惊,却仍是笑着。陈平这里刚刚被人逼着摘了匾额,那边周勃连军门都进不去了,难道吕家已经开始行动了么?

“太皇太后尚且清醒,想来那不过是小人使的伎俩,怎么能难倒将军呢?”我颌首淡笑,端起陈府侍女新斟得茶水递给灵犀。灵犀轻尝了一口,又回递给我,我笑着掩面喝了些。

陈平见此,脸­色­微变。我抿着笑意。你不信我又如何,我也是无法信你,两下彼此扯平,才好说些真话。“齐王磨刀霍霍,早就准备好了,既然两位大人身陷囹圄,为何不搬他过来做个相助?先做好些,莫要等吕家真困了相府太尉府,那时后悔晚矣。”我关切的相问,犹如讨论着天气。

周勃按捺不住,拍着扶手站起,“齐王势强,倒是可以一解京城之危,却比猛虎,引进就无法驱赶了,到时候还不得要个皇上当当?”陈平一阵咳嗽,重着声音说“周将军,小心些。”我擒了一丝笑意,“再小心,这也是实话,臣妾就佩服周将军这直来直去的人,说起话来也不必猜得费劲,陈相你说呢?”陈相冷笑一声:“直来直往固然痛快,无妄之灾也来的莫名。”“那臣妾想问陈相一句实话,陈相还要直来直往的好,陈相姓刘还是姓吕?”我探身,笑着问陈平。“什么姓刘姓吕,又打这样的哑谜,吭吭叽叽拐来拐去的,难道以为谁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吗?”周勃挠着头,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气。我垂眸笑着,等着陈平的回答。“老臣姓陈。”陈相的回答,让我敛起了笑容。陈平摇摆不定,是为大患。但是他应该知道吕家得势后危及京中显贵,为何还如此?

“陈相果然淡定,置生死于不顾,让臣妾钦佩,此行前来代王叫臣妾给带个好,说声陈相辛苦了。“说罢,我起身下拜。“陈相和周太尉也劳碌一天了,臣妾现行告退,不再打扰了。”我起身,仍是笑着,摸住灵犀的胳膊,她冰凉,我也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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