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待,不知她们可会知道。深坐良久,执事的太监前来宣读圣旨,夏雨岚、段明月、乔秀晴皆为美人,分居潇雨阁、银光殿、熙霞堂。而我则居王宫最偏一角,聆清殿。得了赏赐,由宫人簇拥引领各位美人去往各自宫室。我走的最远,连灵犀也哀声抱怨连连,我不理会她,随意观望,高深的宫墙割断通往尘世之路,这就是代国的天阙,蜿蜒的红墙碧瓦圈出了皇家庭苑,大气磅礴之余也让人窒息。还在汉宫时从未如此仔细瞧过宫墙,那是我不敢奢望跨越的地方,既然不能,也就不看,怕自己无法克制。如今再次迈入宫墙,却不知何时才能逃出囚笼,寻个安然太平之地了此余生。茫然思索,脚步却不曾停歇。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走过王宫西南角的潋滟池。聆清殿位于池中央一片孤岛,只有曲折回廊与外相连,远远望去,水色连天,竟像是从中间冒出一优雅小筑,幽致宁凉。迂回至前,匾额高举头上,银光耀眼,聆清殿。细看落款,竟是他所写。
真真好地方,煦风拂面,说不出的爽意,字也格外看着顺眼。原本一处小小宫殿,又是极偏僻,却建得如此精细,四面环水,环岛高筑平台,闲暇可随意畅玩,院内遍植修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宛如隔世仙境,满目凝碧,透骨生凉。我默默站于正中,环顾片刻,回头和带领的宫人道谢:“劳烦公公替我叩谢代王。”
灵犀上前,掏出大把的金锞子,塞于他手,那人倒是乖觉讨好的笑着:“此处是宫中最为雅致的地方,可见娘娘您深得厚爱,他日必然恩宠无限,到时不要忘了奴婢。”我笑意越发浓,语气温和:“哪里说来,您是代王面前得脸的公公,他日还望公公提携。”
他受宠若惊地谢了,转身离去。灵犀扶我进内殿休息。才是晌午,却因早起而疲惫,躺于床上,心也渐渐安宁下来,昏昏睡去。
再是醒来,已是烛光摇曳,纱幔低垂之处似有人影晃动。“娘娘可醒了?奴婢进来侍候了。”是灵犀的声音,我唤她进来。“几时了?”我尚慵懒,不愿起身。“酉时刚过, 听说许娘娘刚刚从乾元殿送出来,代王赏赐了承顺宫给她。”说到话尾,声如蚊呐。“那又怎样 ?”隔纱相望,我猜测她的语义。“奴婢只是不平,娘娘您不该让她夺了个先,您应该……”说到这里她猛地噙住。
我掀开垂纱,徐徐逼近,冷冷看她:“不管日后如何,收起你的关切,小心行差踏错,否则怨不得别人”显然灵犀没有防备,一路上和颜悦色让她以为我好脾气不计较,如今竟敢对我加以指使,一番言语让她退却了几步,畏缩着站立一旁。“娘娘起来了吗,代王来了。”殿门外有太监传话。我连忙回身,放下纱纬,和衣躺下,灵犀看我如此,也只能慌忙整理好衣物,俯地叩首。
一阵叩拜之礼,他抬手挥去。隔着床幔望去,隐约一身黑衣,轮廓不辨,立于床边,却是不动。满室寂静,了无声响 。突然耳面潮热,将头扭转入内,不再看他。这样时分还来做什么,我猜测不到他的想法,脑海中却突然显现他与许金玉厮磨的情景,心怦怦乱跳,揣揣不安。仍是无声。难道是来安抚我的?五人同等对待?怕我们心生不满对太后抱怨?忽有离去的脚步声打断我的沉思,来得突然,竟一时慌神起身拉开窗幔探头细看。
一双深眸,含着笑意,薄唇如削,夹杂嘲弄。“原来不曾深睡,害得本王站了好久。”他掀开锦被,脱掉履袜坐了上来。
不知为何陡然如此,我只是端坐看他。盖好被子,他也抬眼向我。四目相对,各自失神。他面容隽秀,发鬓如墨,直梳至顶,绾以龙簪,浓眉飞扬,漆眸如渊,似能把人吸进去。身量未足,有些单薄。我一时窒住,无法说出言语,眉目之间带着疑虑。他亦不语,只是看我。目光迫人,让我身体僵硬,忘了见礼。灵犀早已和众宫人退去,空旷内殿只剩我俩。他起身过来,僵硬的表情出卖了我的紧张。不曾宽衣,他伸手向我。猛的紧闭双眼,许久不见动静,耳畔响起轻声笑谑,唯恐有诈,仍是不肯睁眼,肩头微凉,锦衾竟被揭开,慌极看他,他笑得眉目朗朗,灿烂灼人眼目。微眯双眸,勉强的笑,紧绷的身体升起防备。刘恒拉过被角,将我围住,不等我反应,他已先行躺下。见此,我缓慢的俯下身,他抬手骤然拉我入怀,我挣扎,却被他按住:“别动。睡吧,本王很累。”我平躺在内,温热的气息仍未吹散我的紧张。片刻过后,身边鼾声渐起。好累,我环顾四周。窗外夏风簌簌吹过,清晰入耳,一片凉意,纱纬舞扬,迷蒙诱人,渐渐倦意袭来,我也沉沉睡去。
太后
聆清殿地处偏远,虽是夏日却难得清凉,满池的荷花也开得绚烂香甜,偶有荷叶掩染不到,殿台楼阁倒影粼粼水中,流光飞舞,飘过一片落红,随那柔缓波纹上下摇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让人不禁沉醉。我慵懒的俯于回廊阑干,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蛙鸣,享受难得的悠闲惬意。
进宫已经月余,从未踏出过小岛半步,刘恒也不曾见。用五个金色牢笼讨得一片安宁,看来他已经功成身退了。那日醒来,刘恒已经不在床上,我不曾询问任何人他的去向,他的目的已经达到,对汉朝也算有个交待,他必不会再见我们。灵犀起先还有期盼,每日为我梳妆打扮,唯恐像上次骤然而至。我懒得解释,随她摆弄。或许我也有所期盼,希望他可以再次到来。无意间窥见他的软弱,心便软塌一角,看他如同孩子,全无了防范。“娘娘,起风了,进殿吧。”灵犀在身后轻声道。如今的她已经不分管杂物,只是随身侍候,身上也是簇新的女官官服。用袖子轻轻扇过,似是不曾听见她的催促:“菱角也该成了吧,哪日采些来吃。”
我回转起身,衣裾飞扬。无视她的错愕,笑着回转。看来吕太后打错了算盘,刘恒正像她想象的那样令人担忧,只是单凭我们的力量却是无能为力,我乐于如此囚禁,其实被忽略也是一种幸福,至少不用去惮心力竭。小睡片刻,太后宫中执事的内侍前来通传,太后传我五人觐见。大概许金玉错想了太后,以为太后如同外界传言般温婉懦弱,不理世事,她的衣饰张扬,尽显华贵,金光随身而动,耀人眼目。其余四人因是平辈,互相见礼。夏雨岚隔空与我相望,淡淡一笑,颌了颌首,算是打了招呼,我亦回礼。太后的宁寿宫出乎我们预料的俭朴,甚至是寒酸。宫人们身穿青布粗衣,发鬓也只是随意用荆钗绾成,殿内的垂幔也是粗布,青砖铺成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没有汉宫时兴的长榻,只是几把黄木没有雕饰的椅子,连小矶都如同寻常百姓家般,朴实厚重。几人茫然下坐,互相有些疑问却又不敢说出。一青年妇人搀扶太后从内殿缓缓走出,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我仔细打量太后,头发用素银扁方钗绾个团髻,也是一身青布粗衣,下襟只及脚踝。汉宫多喜欢拖地长尾罩服,雍容华贵,气派异常,随身而行,摇曳生姿,是为一美,薄太后如此打扮甚至不如汉宫的随侍宫娥。掠过身上服饰,我难免看向她的胸前,是怎样的风霜残害才能让一个妙龄女子割|乳偷生,又是怎样的坚忍才能毅然舍弃女人的徽怔。她决不是大家所想那么懦弱,必要时扼断丝腕的勇气会顺时迸发,只是她现在不肯显露罢了。“你也坐下,宜君。”薄太后开口,却不是对我们。那妇人,羞涩低头,走到许金玉所坐的左手边,停留片刻,低低的说:“这是我的位置。”
徐金玉愕然,但又傲居的说:“我是许夫人,左手该当我坐。”那妇人倒也不辩,只是无助的回首看着太后。太后闭目不语,似乎没有听见这边的纷乱争执。那妇人无奈轻声说:“即便你是新进的一品夫人,我也应该坐在这里。”
此话激怒了许金玉,她拍案而起,艳丽的面庞因激怒变得绯红。我已明白那妇人的身份,她就是代国王妃吧。一直遥远得不想触及的人突然出现,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不到十五岁,身形单薄消瘦,同太后一样,也穿着青布衣裳,头上绾着已婚的坠马髻,也是素银的直簪。难道代国上下都是如此,偏我们的宫殿华丽异常?我看向薄太后太后,她闻声缓缓睁眼,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却已满面风霜,眉眼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俏丽可人。她依旧不语,只是微微咳嗽起来。王后顿了顿,挺直腰身:“本宫是代国王后。”许金玉登时怔住,不光是她,其他几人也呆愣一下。我起身施礼,众人也恍然随我。
许金玉喃喃自语,慌了神,快步走到右侧,大家散开,为她留些颜面。入宫后才听说因为代王年幼,只于去年刚刚册封了王后,不曾另立其他嫔妃。王后杜宜君,镇国将军杜战之妹妹。只是知道这些我也不曾窃喜,即使没有众多妃嫔,我们也不可能跃居而上,那机会不是我们的。杜王后也不计较,只是轻轻搭边而坐,身体依然谦恭向前,似乎有随时服侍起身之意。
“哪位是窦漪房?”薄太后又再闭目,轻轻的询问让我微微一震。“嫔妾窦漪房叩见太后娘娘。”我走上前深施一礼,今日因为有些准备,穿的颇为朴实。
她微微睁眼,仔细打量,作势欠了欠身:“太后她还好吗?”我知她所指,忙笑着说:“身体硬朗,倒也并无烦忧。”“我们呣子多亏太后庇佑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稳生活,我们衷心祈祷,太后身体康泰千秋万世,不仅是大汉更是我们代国百姓的福分。”她说到这里,笑得诚心诚意。“临行时,太后娘娘也曾叮嘱嫔妾,务必将她对您的想念之情带到,太后娘娘也很惦记着您呢。”我也笑得一脸恭敬。她望向大家:“你们都是从天朝来的,必都是十全十美的佳人,日后姐妹间互相照顾,和睦相处,宜君年幼,多有失礼,也希望你们能够体谅。”一番话划清了你我、里外。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又说不出错在哪里。太后并没说完,停下伸手欲拿什么,杜王后立刻起身从备矶上拿过茶碗,双腿下跪,将手举过头顶恭敬道:“母后,请用茶。”“还是宜君深知我意。”太后欣喜地点点头,接过那粗陶的茶碗,一饮而尽。
纵是汉宫太后也不曾要奴婢下跪奉茶,更何况是代国王后,这样的规矩让我们几人面面相觑。
“你们也散去吧,以后不用日日过来,哀家想你们了就叫人去找。”太后起身向我们点头示意。
我们也立刻起身告退,此时宫门外一声长长的宣驾,原来代王来了。众人皆俯身下跪,杜王后搀扶太后,不曾上前,眉目间却有翘首企盼。“孩儿给母亲请安。”代王进门,大礼跪拜,三叩首后,又俯于太后腿侧,用脸摩挲着,轻声问道:“母亲今日腿可好些了,孩儿一直惦念,上朝都想着此事。”我眯起眼,看着面前的一幕,代王不用尊称敬语,只是一味的母亲孩儿,如同普通百姓人家的孝子,甚至还会越了规矩的大礼叩拜,实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此纯孝有些做作,让人看了别扭。
太后让代王起身,杜王后用棉布手帕拂去他膝处灰尘。就像是劳作一天回家的丈夫和妻子,妻子温柔得忙前忙后,无意中将我们摒弃在外,如同陌生路人,只能旁观,做不了也Сhā不进。杜王后仪态温逊,起身之后再行见礼,双眸对视刘恒,脸颊生绯,深深垂首,不敢再与他相视。
我冷眼看着眼前情状,平静之中暗隐着缠绵,她是爱他的吧,他对她也必然没有那么多的防备,我们只是无意中介入的石子,人家看着多余,我们也自觉不适。我起身袅袅一礼,“嫔妾先行告退。”众人见我如此也纷纷起身告退,薄太后见此也不挽留,徐徐着说:“原本就要让你们回去休息的,如果乏了,就先去了吧。”施礼,起身,出门。夏雨岚带侍女急急的随了我,与我同路。“姐姐,妹妹有事不甚明了,还请姐姐赐教。”她在身后轻轻开口,声音糯软好听,“姐姐认为代宫如何?”她垂首站立,谦卑中带有机敏。我搀扶灵犀,回头看往宁寿宫。夏雨岚以为我有多忧虑,低声说道:“妹妹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其他人都已经各自回宫了,姐姐莫要担心。”我思索一下,抬手招她过来,俯上耳畔,轻轻地说:“母慈儿孝,夫妻和美。”
留下不解的夏雨岚,我一路笑着离去。幽暗沉寂,光影斑驳,浮香缭绕。手捧书卷,细致品味,聆清殿本没有书,我让灵犀用代王赏赐的珠宝托门上的小太监换些来,日日累积,也有百本之多了。步履沉稳直入内殿,惊起一片慌乱。不曾堤防他的到来,沐浴之后只是披散头发,身着小衣裹着薄毯横卧在床,理不清该以如何心态见他,索性选择假装不知。手中书册猛地抽走,他一脸怒气站在面前。起身抢书,又怕身上春光外泄,撕夺的费劲,即便如此,我也支撑了许久。
他加大力道,:“一介女子如此彪悍,实在有违妇德。”“与妇德何干,只是天生蛮力罢了。”我挑衅看他,目光中尽是不屑。“好,让本王见识一下你的蛮力。”他似笑非笑,透着揶揄。不容分说,将我一把打横抱起,一声惊呼,衣襟飞扬,露出大片肌肤。他显然也不曾料想我穿的单薄,看到如此情境,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放我下来。”恼羞成怒的我全是命令的口吻。虽然只是小孩子,却让我慌乱。
刘恒听话将我轻放在床,我抓过薄毯围住胸前。他脱了履袜跨上床来,我被他的目光灼烫,红晕泛起,全身发热。他突然大笑,目光愈加的肆无忌惮,我拉紧被子扭身背对着他。“可是背对着本王一辈子么?”听他的声音似带哭意,紧贴我身的臂膀也带着颤动。
我慌忙回身,看他埋头于腿间,身子不住的抖动。我拉起他的胳膊说:“怎么能不理,我这不是转过来了。”谁知他将头扬起,咧着笑意说:“转过来,本王就不装了。”发现上当,我立刻想再转过去,他将我揽住,轻声说:“莫要生气,你这里是本王睡得最安稳的地方,好不容易过来,不要不高兴。”我看着他的双眸,幽深中尽带恳切。我让出些地方给他,无奈的说:“睡吧,明日还要早朝。”
他得令,笑得开怀,另拿了床被子,与我并头躺下。看着他渐渐睡沉,我无语,仔细端量他,鸦青剑眉,深凹眼窝,高挺直鼻,薄削双唇。
百变的刘恒,压抑的刘恒,长大后该是怎样的男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还有多长?他还要担惊受怕到何时?这些疑问已经偏离了初衷,夹杂莫名其妙的担心,也许我只是在把他看作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必然要心疼夫君不是么,不管他年纪长幼,不管他妻妾是否成群,既然已经捆绑,就必须一步步去适应,毕竟眼下最为重要的是我如何才能站稳脚跟,让他相信我。
中秋
月圆人不圆的中秋让人凄凉。灵犀提早准备了各色的果品等待着欢庆。我不喜,想着锦墨,终日只是担忧,无从知道太后可曾为难了她,思及至此常常凄楚,即便知道为难了又能如何,也无法伸施援手,不过是寻求安慰罢了。桂花飘香,月影浮动,安宁宫内倩人翩翩。这场花宴是杜王后所备,几人盛装随王后陪侍太后赏花观月。后宫空虚,原本热闹的月宴开得清冷。不久前的那次觐见仍历历在目,众人自认无法那般承欢,所以很少近前,所幸太后也不计较,只是今日晚宴阖宫团圆,只得硬着头皮前往,费神地对太后曲意承欢。许金玉依旧精心妆髻,言笑间神采飞扬,那日见过王后,深觉其弱,相信自己加以时日必将取而代之,得此机会,定要拔个头筹,张扬出挑。杜王后宽厚婉柔,毫无介怀。太后目光扫过满目繁华,关切的说:“恒儿何时过来?”杜王后躬身回道:“正在宴请百官,撤宴方能过来。母后如有要事,臣媳遣人去说。”
不等太后回答,一个黑衣代王随身内侍仓惶跑入,唬得嫔妃慌忙闪避,我独站立不动,直直的看着来人。太后微怒,却不声张。“太后娘娘,汉宫来使,亲赐阖宫御酒,代王劳您前往奉迎。”那侍卫气喘吁吁,说的模糊。
太后一怔,持杯的手连连剧颤,思索良久,颌首一笑,回身拉住杜王后:“走吧,一同前往。”
那神情如同赴死,决绝而坚毅,只是步履有些踉跄,拖着杜王后的手也虚软无力。
难道太后已无耐心,不管有无觊觎之心先下了手,宁可错杀,不肯放过?这阖宫酒也不过是虚掩耳目,她准备全宫灭杀,血洗代国么?夏美人聪慧,早已从薄太后的神情里猜出一二,神情默然,满是懊悔,未及荣华却先行赴死实非她所想。看见如此我笑着上前,一把挽住太后右臂,与杜后共同搀扶。太后回视,我昂首前行,笑的坦然,既然如此,已经无力改变,何不走得尽现天家气派。太后紧紧握住我手,眼神中略有一丝深意。
其他人默默跟于身后,段美人有些茫然,悄声问着原委,却无人能答她。
花枝颤颤,华服逶迤,累累珠玉,潋滟红妆,行走在花园,泥泞湿滑,步履蹒跚,却是各自怀着心事,一路寂静无声。起身上辇,我仍与杜王后随太后同辇。她面带忧虑,紧咬下唇,一味看向窗外,眼底水光闪烁着不舍和恐惧。耳中听得轧轧车轴声持续,陡觉这夜里寒露沁人心凉,生平所经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长长队伍前行到仪元殿,众人下辇,默默随品级站立。前方五位黑衣内侍,手捧暗红漆盒,垂首伫立,那红如同我所饮过的如血鸩酒,只消一眼就骇人至深。“代王和薄太后请接酒。”为首之人开口说话。刘恒缓慢接过,薄太后抢前一步,将酒杯端在面前。虽越了规矩,却是呣子情深。
其余内侍将酒杯纷纷发放与每人,我目光徐徐望去,凝神定在刘恒身上。他身体微躬,也有些颤抖,手握酒杯,因用力而关节泛白。薄太后看向刘恒,五味杂陈,身向前探,以袍袖盖脸,举起那酒樽,准备先行。
我粹然站起,诡烈的笑着,大声说道:“奴婢随侍太后多年,今得赏赐,不胜荣耀,恭祝我大汉千秋万代。”说罢喝个干净。刘恒不可置信的目光隔着众人遥遥与我相望,似有千言万语,终无声凝对……。
生死之间,命悬一念,我却要拖得更长。即便我死,刘恒也有反击的机会。
“嫔妾一时兴起失仪,逾越规矩,还请代王赐罪。”走到刘恒面前,我深深叩首,动作缓慢,声音平稳。抬眸奋力微笑,迎上他的深邃,极力表现自己尚且安好。片刻亦是漫长,他低低说着,不辨情绪:“窦美人擅自越矩,拖出去,暂押暄晖殿,翌日问罪。”“谢代王。”我笑得淡然,走的缓慢,心中计算着时间,过了,我不曾死,那酒中没毒。我不能回头传递我的想法,却听闻身后刘恒声音响起:“儿臣叩谢太后赏赐。”惊呼之声随之而起,看来他也喝了。我抿嘴带笑,任由押解的太监拖着前往暄晖殿。太后礼佛,王后仁慈,再加上后宫寥仃,诺大代宫没有冷宫。这暄晖殿常年无人,清冷多尘,连被褥也没有,深坐其间,空荡荡颇有广寒月宫的意味。手腕有些疼痛,撸起袖子,青紫痕迹交错,用力还真大。现在无心顾及其他,揉搓双腕,仔细琢磨赐酒的深意。代国逃过一劫,却未必是好事。这种赏赐越多警告的意味越明显,不知哪次动了真,结果了大家的性命。刘恒的隐忍已经接近完美,却仍无法化解太后心中的鲠刺,越是谦卑,她越是担忧。
刘恒会称帝么,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对权力表现得避而不及,一切也都像是无欲无求,只是这是否是他的真实想法,或许他早想取刘盈而代之,只是在等待机会,忍下全部屈辱,等待一举勃发的机会。双腿冰冷,抱起取暖,需要多久才能出去,就看戏怎么发展了。寒月登穹,已经圆了。竹帘掀起,黑影闪身而入,静谧的大殿中只有我俩,呼吸清晰可问。他近在咫尺却不说话,只是凝视我,他的眼眸幽深无底,什么都无法看清。
忽然莞尔,漫不经心的说:“看来没事,白担心一场。”“那些人呢?”我轻问。刘恒一笑:“自是溺于温柔金银乡。”他伸手抚摸我的面庞:“怕么?在你喝酒的时候。”不怕,当然不怕,我已经喝过一次了。这话在心中闪过,激起一丝笑意:“有些怕,不过所幸无事。”刘恒的手明显有些僵硬,表情阴冷,目光如霜:“你若死了……”“又能怎样?”我淡笑戏问。又能怎样,代国羽翼未丰,刘恒年少,无力担起挥戈西征的大任,他不会为我冒险,至少现在不会。他的目光冰冷,看着心寒。他拉过我手,将它贴在胸口:“这种赏赐每年一次。从本王分封至此已经九次。”
我不寒而栗,原来代国君臣年年活在杀机之中,稍有错步粉身碎骨,一次已经如此胆战心惊,九次该是怎样的折磨凌虐,心微微一动,却是怜悯,将手缩回,轻轻拍抚他的后背。
他僵直身体,讶异我的行径。我晒然,有些尴尬。顾言其他,遮盖无端做的失礼举动:“你何时知道酒里无毒?”他清清嗓子,神情也变得纯净:“一早就知道,只是连累母亲和本王一起受辱,心有不甘才喝得缓慢。”不必问代国在汉宫是否有耳目,从杜战对我百般测探时已可知晓。处处算计处处杀机,都是暗涌于心,表面和美罢了。薄太后就真的不知么,我不以为,她的笃定也让人怀疑,并非我冷血,只是八次的安然脱险,她的心中定有些计算,刘盈尚在,太子康稳,吕后暂时不会下手,才会那般坚忍。
这是一场大家参演的好戏,人人装得无辜,只是成全了我,分得了刘恒些许真心。
“聆清殿秋后阴冷,明日给你换个地方吧。”刘恒的关切溢于言表。“那里很好,嫔妾独爱那片风景,不换。而且嫔妾尚在带罪,也不适宜更换宫室。”一番推却意在点拨刘恒,现在放我出去会引起怀疑。在知道谁是太后派来监视的耳目之前,我不能犯险。
“好,那本王明日让他们过来收拾一下。”他仍不肯如此待我。心中一暖,嘴上却说:“也该降个位份,就是良人吧。”刘恒并不答话,站起身来,直直看我,怔然许久,点点头,转身离去。翌日清晨,代王手谕传到,窦漪房降为良人,带罪暂押暄晖殿。灵犀被侍卫拖来,瘦小的身子颤抖着俯于地面,我走到近前将她扶起,她咬唇定定的看我,哭的无声无响。“奴婢以为再也看不见娘娘了,吓得奴婢一晚都没睡。”隔了许久,她才哑着嗓子出声。我一面为她拭泪,一面轻声安慰:“我这不是好好的,哪里用你这么多的眼泪。”她挺起面庞,眉目间尽是担忧。原来有人关心的感觉如此之好,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都让我格外珍惜。
搂她过来,我轻抚她背,任她眼泪将我肩头濡湿。我脱掉了华服,卸掉珠钗,只着粗麻衣裳,也不绾发髻,只是用丁香编扎发辫,垂于身后。
灵犀见我如此又要落泪,我点住她的额头,“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样,我就罚你。”
她吐下舌尖:“奴婢不敢了,娘娘这是要去哪?”“出去走走,东巷尽头的掬花开了。”我笑着跑出去,一双布鞋方便跟脚。
还好刘恒不曾对我禁足,每日里我可以和灵犀在附近随意走动,再来就是随灵犀一起来的那些书,偶尔高兴时我便对她大声朗诵,自己取乐。日子平静美好,喧嚣过后的沉寂让人总怀疑是否已经相忘于世。夏雨岚的得宠,乔秀晴的冷落都与我无关。远远看见巷角掬花,我最爱那紫色瑙盘,丝丝瓣瓣,弯弯曲曲,神谧傲倨,索性快走几步,蹲在花前,用脸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阳光真好,我眯起眼睛,让那温暖罩着全身,尽享慵懒。
忽然温暖的来源被阴影挡住,我徐徐睁眼,许金玉和夏雨岚站在面前。“哟,这是哪个宫里侍候的丫头?”许金玉低头,细细端详我的穿着,捂着鼻子说:“臭不可闻,还不回去寻你的主子洗洗,免得丢人现眼。”我虽降为良人,她却不能这样羞辱。夏雨岚轻声咳嗽,提示她的言语过份。
我笑了笑,躬身施礼。她这般为难我,我却不能失礼于她。“你走吧。”夏雨岚息事宁人,说的痛快。只是许金玉寻找机会良久,如此千载难逢,怎肯轻易放过。“本宫不允许她走,偏你好心,弄的本宫像是恶人。本宫只是教训她一下,以防日后。”
灵犀在旁搭言:“启禀许娘娘,代宫规矩,犯错嫔妃只能由王后教训。”
闻听此话,许金玉厉声叫道:“镜儿,你在做什么?还不给本宫狠狠地打。”
身后镜儿得意地上前,揪住灵犀的发辫,左右扇掴,几记下去,已经青紫肿胀,血肉模糊。
我低头不语,此时不能逞强,按下心意,神色越发的谦卑恭谨。一个用力,灵犀踉跄扑倒在我面前,头发散乱,血顺着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来。
许金玉打的得意,喝令镜儿:“还有她!”镜儿闻声有些踌躇:“娘娘,她是有位份的。”
“叫你打便打,有事本宫担当。不过是个良人,本宫就教训不得了?”许金玉忿忿地说。
“当然教训不得。”杜王后的声音在后响起。许金玉愕然。原来夏雨岚发现事情不妙,努了努嘴,随侍的宫娥跑去王后的安宁宫请人。
杜王后绕过众人,行至我处,弯腰将我搀起。原本敦厚温婉的她此时全无了往日的风范,睨着许金玉,厉声说道:“代王仁爱,太后慈善,后宫之中从未有斥打奴婢一说,更何况尚有位份的宫人。许夫人未免也太张扬了些,回宫自省吧,待本宫禀明太后再做论处。““本宫是上方赏赐,岂能如此对待本宫?”许金玉双眼赤红,拼命大叫。然而早有两个嬷嬷伸手将她按住,不容她分辨。我拉起灵犀,用袖子抹掉她嘴角的血迹,她虽被掌掴,却半颗泪珠也没掉。
杜王后看着我身上的妆扮,叹了口气,“你也大可不必这样,又没什么大错。”
“嫔妾带罪,应清减衣饰,更何况王宫内皆为俭朴,嫔妾也该效仿。”她神情复杂的看着我,垂目叹息:“罢了,你先回去吧。叫人传个御医诊治一下。”
我领命,带着灵犀回宫,至于后事就交给杜王后。我本无意参与,风波虽起也留给他人平息。
许金玉的身世和授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刘恒也不能奈何,只是将她幽闭在承顺宫,每日餐饮照旧,却不能如我般自在,可随意进出。听闻此事时,我正用桂花酿酒,闭目轻含,淡香流溢,满口清凉,不理会一旁等我说话的灵犀,笑意盈盈,一杯一杯,饮个痛快。
信任
树叶黄了,掬花败了,大雁也南归了,人在冷冽秋风中瑟瑟如落叶,眷恋着温暖的被窝,手脚也不愿动弹。我与灵犀打扫庭院,暄晖宫里多树木,黄叶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飘零一片。
灵犀身上的褂子单薄,抱着扫帚哈气缩肩。我脱下风麾给她围住,她不肯,互相推让几次,终抵不过我的强硬,披在身上。我抱着肩,人有些怔怔的。刘恒最近在做些什么?前几日送来的东西我都原物退回,一来二去也就没了动静,日子还在琐碎寂寞的过着,而他却全无了消息。“娘娘,你又愣神了。外面冷,还是进去吧。”灵犀推一推我,唤我回神。
暄晖殿只有我们两个人,外面偶尔有粗使的太监做些重活。我看着灵犀,面颊的红肿早已消退,只是不知她心里怎么想,事后我不曾解释,为何不去维护她,她也不问,依旧原样待我,我愧疚的很,却总是无法开口。我用手托起她的脸颊:“还疼吗?”她摇摇头,只是微笑。“我……”想解释,却不知怎样说。“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与许夫人争执,看奴婢挨打也是无可奈何,奴婢不怨恨您。”灵犀打断我的话说。“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转身进殿。背后灵犀的声音传来,虽然低沉,却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着奴婢,奴婢不能分辩,奴婢只想说,连日来的情分抵过其它,别的奴婢都忘记了。”听罢此话,我身形一震,缓缓回身,定定看她。此时,这个纤瘦的女孩面带坚定看着我,对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闪躲。半晌无声,看着那目光,不知为何,我选择相信。“我相信你。”只这一句,她便委顿在地上,低声抽泣,无法起身,她知道后果严重到无法估计,所以那番话用尽她全身的力气。既然她已选择我,我当然愿意接纳,也许她是受到太后委派随行监视,也许她还肩负着其它任务,都已经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记就好。我低身拉起她,“哭什么,去看看,炉上的枫露茶可好了?她用力擦拭眼泪,低头小跑进去,站在炉边,掀盖察看,偶尔有声哽咽,也拼命咽下去,竭力让自己平息。霜降之日,寒风更烈,满院凋零,人没来,却知道了好消息,杜王后闻喜了。
那一夜我与灵犀对坐窗旁,我自娱下棋,她正缝制冬日要穿的棉衣。执事的太监送来一些布匹,又通报了喜讯,太后大喜,让阖宫上下尽裁彩衣。薄太后向来节俭,如此铺张全为长孙之故,可见她是多么的高兴。我拣起一枚棋子,揉捏着,犹疑着不知放在哪里。那太监依然躬身笑着,等着讨赏。灵犀见我如此,擅自赏了些打发了他。
“娘娘,夜深了,睡吧。”她看我仍不放下那枚棋子,轻轻说。“明日你代我送些东西过去,既然不能前往庆贺,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掩饰的笑。
随她走到床边,坐下又起,吩咐灵犀拿来些纸笔。掌灯,研墨,有些心酸。虽然知道此行不过是吕后的棋局,却掺杂了些许情感,毕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将在此终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说来可笑,寻常人家的情感,现在却是有些奢求,此时我最该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后宫嫔妃般,无妒无求,少些梦想,少些企盼,只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几人?
长叹一声,该写些什么送她或他,百子千孙么,或是执子之手,与之偕老。饱满的墨汁顺笔尖滴落纸上,晕染开来,团团朵朵,仿佛我的心思,模糊不堪。仍然无法下笔,眼前有些湿润,抬头命灵犀出去,我不愿别人看见我的软弱和难过。
风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响,轰轰烈烈的低雷顺殿顶掠过,天空似墨染般漆黑无光。恐怕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再来的将是冰冻寒雪。桌上的纸已经四处飞扬,油灯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木然想着恭贺的词句,寒风吹透衣裳,扎进内里,浑身冰凉。殿门吱呀一声,我闭眼,无奈的说:“灵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那我呢。”我惊诧回头。心中酝酿已久五味杂陈的泪,在看见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他快步向我,一把将我抱在胸前,阵阵湿意将我包围,我低头,轻轻拧着他的衣襟,掩饰着失控,不听话的泪伴随着滴滴答答的水顺流而下。透过冰冷外裳,他灼热的温度传给我,所贴之处能感受到他沉稳的心跳。伸手抚平刚刚拧出的褶皱,他不动,沉默看我。晶莹星泪仍然挂于睫毛,颤颤的出卖了我。将头转过:“您不该来。”在得知喜讯之日,夫君离开去往别处,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么都不是。“你不想我来?”刘恒的眉间攒着怒气。我昂起头直视于他。“想,但是不该来。” “如果我想来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语气渐渐阴郁。“您是代王,王命大于天,我不能不从。”我虽这么说,目光中却不见屈服。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让你侍寝,看你是怎么个从法。”他扳着脸,眼底的怒火似要喷出来。不知何时我们的对话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想到这我有些失神。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来:“怎么,知道怕了么?果然还有些怕的东西。”
我收敛纷繁的思绪,抬眸看他,两个月不见,又消瘦些,只是面庞轮廓越发的清晰,声音似乎粗厚了许多。我避过他的眼神,幽幽的说:“嫔妾想拜见王后娘娘,为她朝贺。”刘恒蹙着眉,“那么麻烦做什么,打发人送些东西过去就可以了。”“寻遍了身边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只能亲身前往,希望王后娘娘不会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脸上的水迹,一下一下,极其缓慢。他不语,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轻叹一声:“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总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我苦笑,我想要的不过是赤诚相待的真心,却无人能给。“身边可有随行的人?叫灵犀取件衣裳。”他只是摇头,我却明了,来我这里不能带人,也只能深夜前往。我起身去叫灵犀,显然灵犀对突然出现的刘恒也惊讶不已,慌乱的寻些干净的巾布帮他擦拭身体,又要去寻衣服,被我拦住。“起盆火吧。”我低低吩咐道。熊熊火苗舔舐着木炭,我与他对坐火盆旁。阵阵热浪温暖了身体,水气氤氤氲氲,透着湿热。
相对,相顾,却不相言。我不知以何语气与他说话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处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语。他的侧影随火光跳动,忽明忽暗,间或看我一眼,别有深意。刘恒随手添加木炭,似不经意道:“皇上病情沉笃,怕是……”话语未完,适时噤声,目光犀利,双唇紧绷,观测我的神情。我仍凝视火盆,喉间有些干涩,“怕是纷争又起了。”刘恒眼含笑意:“可愿与本王携手?”话说的随意,旁音深远。我静静看他,想分辩话语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你不愿?”他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这是第二个人问我可是不愿,两个男人,两个兄弟,那个濒临生死边缘,这个正逢春风得意,我徘徊其中,却只能选择后者,已经不能回头,所以一切悲悯都是枉然。我竭力保持平静,“你可信我?”“信,莫名的信。”他笃定,我轻笑。年少如他才会如此的不设防,轻易便相信与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计。抑或他也如我,明知灵犀的身份却依然选择相信,只为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其猜度哪边将会有利,倾心靠拢。
既然荣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该仓惶恸哭表示我的受宠若惊,或是该低眉顺目以身相许?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颌首:“妇人随夫,无可旁议,臣亦随主,忠心不贰,不必再问。”
刘恒嘴角有着掩不住的笑意:“好个忠心不贰,本王发誓今生再不相问,本王信你,万事都信。”我有些震惊,有些疑惑。“你进宫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简单,至少不像你身世那么简单,你是第一个敢那么直视本王的女子。杜战也提醒过,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却被你轻易打破,也许是一物降一物吧,莫名对你相信。这种久违的信任是本王许久不曾给出的,本王不想让它破坏,所以会竭力维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许的补充。沉静望向他,对上那双信任的眸子,心头骤然抽紧,他信的如此坦荡,我却必须事事有所隐瞒,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泪水再度滴落,我扭头看向窗外。他走到身旁,将坐着的我揽入怀中,声音沙哑:“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泪水终于滴落,怅然无声,注定我是要背叛的,因为我无法取舍。窗外寒雨滂沱,我心凉比水。一道旨意传来,我连跃六级,位居夫人,赏赐承淑宫,灵犀欣喜,上下收拾东西准备搬出,我依旧不绾发髻,单把身上的粗麻换成青布,灵犀不解,我只是笑而不答,既然答应他生死相随,就要从现在开始。不等安排其他,我先率灵犀去往安宁宫。踩踏在安宁宫的青砖上,连着裙摆托地的声音,沙沙作响。我的心有些退却,为着她的身份,也为着她肚里的孩子。思及至此,仿佛触动了我的痛处,我回意陡深,才转过身,却被殿前侍候的宫娥看了个清,清脆声起,已经通传。无奈笑笑,只能伫立等候。须臾片刻,就有王后跟前得脸的宫娥出来迎接。我手中无物,有些歉意,低头随她进入。
此刻宫灯初上,昏黄的灯光让人有些恍惚。她依偎榻上,身上只着青布棉衣,发髻散乱。“妹妹坐吧,你来的匆忙,本宫也不曾收拾,见笑了。”她笑得恬静。我看向她的肚子,平平如昔,幻想着孩童在内伸展腰肢景象,不禁带出一丝微笑。是他的孩子。
杜王后见我如此,语气温柔:“妹妹晋升,本宫还不曾庆贺,都怪这身子不争气,总是劳乏的很,妹妹莫怪。”她提及此处眼眉间杂着即将成为母亲的幸福,面旁闪烁动人的羞怯。“是嫔妾的错,早该来朝贺的,只是那时带罪,怕连累了娘娘,况且身无长物,空手前来,总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释着,对她对我,不愿正视不肯前来的原因。她定定的看我,笑得有些勉强说:“妹妹果然容貌清丽,难怪深得代王喜爱,昨夜听内侍说,代王冒雨去的暄晖殿,是么”我一怔,回味着她的话:“嫔妾知罪,请娘娘发落。”她酸酸一笑,“治什么罪好呢?就罚你常年贴身随侍代王吧。”“娘娘说笑了。”我怀疑她的大度。“怎么是说笑,本宫说的真心。”说到这里她回视身边宫娥,众人明了,摒退殿外。
“承蒙太后厚爱,去年遴选本宫入主安宁宫,天大的荣耀不过是归功于本宫哥哥,本宫深知代王志向远大,无奈自己才疏,不能相助。从妹妹一进宫时,本宫的哥哥就曾提及你,叫本宫小心提防,几次相见却别有他感,你谦忍聪慧,胸怀沟壑,若代王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恳请妹妹莫要为了本宫心存芥蒂,尽心辅佐代王,本宫感激不尽。”一番话说的泪水涟涟。我几疑自己听错,愕然看了看她,心中才渐渐回过味儿来,怎样的浓深爱眷才能做到如此,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可以选择放手,甚至卑微的恳求那个入侵者,我感叹,自己无法如此舍身忘我。
我起身背对着她,不让看见脸上的动容:“代王仁德宽厚,纯孝知礼,天必爱之,无须任何辅助。娘娘还是省下心思照顾好自身吧。”不等她阻拦,我疾步走出大殿,压抑的空气让我头晕沉沉的,灵犀见我面色苍白已知不好,急忙扶住我。轻趴她的肩头,虚弱的说:“走,离开这里,我不舒服。”灵犀不问其他,只是搀我前行。惊恸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躯体中回荡,激的心也痛了,泛满苦意。我是谁,我该怎么办?
殇逝
自那日从安宁宫回来后我就缠绵于病榻,时好时坏,承淑宫来往的御医晃花了人眼,每日泡在药海中,苦涩的味道飘溢在大殿内外,让人心也变得苦起来。刘恒偶尔前来也只是默默坐着,我无力起身,索性扭过脸去不见,他也不强求,一两个时辰不动,他的呼吸沉稳,给我带来些许心安。冬至,太后赐宴,我不能前往,太后赏了些菜,我吩咐灵犀去宁寿宫谢恩,回身又把菜赏了宫中忙碌的太监和宫娥。新年也因为没有了雪的点缀少了些气氛,承淑宫的门口也被灵犀装点一番,讨个吉利,我却还是没有起色。迟来几个月的大雪终于还是来了,飘飘洒洒,漫天遍地,宫人们也都畏寒躲了起来,灵犀频频将头探出窗外,我微微一笑:“可是想玩儿了?等停了,就放你出去。”她回头,嗲怪我:“奴婢哪里是想玩了,不过是看看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娘娘的病也不见好转,又碰上大雪,不利于养病。”“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以前下雪的时候……”本想说还打过雪仗,觉得不妥,突然顿住,以前,以前曾经和嫣儿刘盈在雪后玩耍的情景已经印刻于心,怕是忘不掉了,又是大雪,人却不见了,他现在可好,他能否撑过严寒冬日?灵犀见我的神情惨然,故作顽皮:“以前,以前奴婢在家的时候还吃过雪团呢,那叫一个凉啊,现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跑出去取个东西都嫌冷。”说到这儿她还故意将手背过身去做个驼背的样子,咳嗽着。我笑着,领她的情,隔窗看不见雪花,我撑起身子:“把窗子开大些。”
“不行,娘娘的身子受不得凉”她不依。“只是开大些,不会有风的,我穿的扎实。”我哀求道。她有些不忍,又有些为难,将那窗缝略大了一指。我笑着,真美,棉柔的雪,轻盈飞转,旋着圈的舞动,有些清冷,有些优雅,让人生怜。
还在惆怅,刘恒身影已现。白色的风麾,白色的长袍,白色的冕冠。我一呆,指尖有些抖动,只是望他,等着答案。“皇上驾崩了。”刘恒声音低哑。身子晃了晃,强制自己定住。我低头,蕴着泪水。白衣似雪,文雅孱弱的他,善良无助,用情至深的他,我回忆着他的点点滴滴,却总记不清他的容颜,凝着眉,狠狠的想,拼命睁大着双眼,依然寻不见痕迹,泪水空然滴落,濡湿身下的被褥,原来心中百般的惦念,也不过尔尔,锥心的刺痛袭来,我手脚冰凉,不住的颤抖。好像最宝贵的东西被人偷走了般,哀伤痛恸。这世间没有天长地久,再怎么刻骨铭心也被时间抹平了伤痕,而当事的人却浑然不知。
曾宽心安慰自己,我不曾遗忘,现实所逼,只是把他藏在心底,此刻真相血淋淋的揭开,伤入肺腑,寒彻全身。“漪房,我现在需要你。”刘恒的目光充满怜惜,第一次开口直呼我的名字。
我迷茫着抬头,懒得掩饰自己的伤痛。他走到近前,将我双手覆住,一股温暖传递过来,我愈加放任眼泪恣意汹涌。
“汉朝宣刘恭即位,张氏为太后,吕后为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吕家已经把持朝政,但朝中门阀世家唯恐外戚干政,朝堂易帜,纷纷暗中支持诸王起兵造反,而诸王也怕吕氏痛下杀手,准备兴兵,清除外戚,只是军中无人,不敢贸然动手。如今我们进退两难,真如同鱼肉,任人宰割。”他说的极慢,平缓之下掩盖着千钧一发的紧张。我停止哭泣,有些恍惚,十一岁的太后,一岁的皇上,纷乱的讯息充斥着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片刻,深吸口气,放出声音:“代王准备如何应对。”他的眸子清冷,神色肃杀:“与其待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那杜将军和周相怎么说。”我接着问。问及至此,刘恒有些不耐:“周相胆小,只是一味的劝阻,说什么吕后不会对我们施以毒手,还说让我上表,恭贺新帝登基。”我又问:“那杜将军呢?”刘恒有些负气说:“他说代国兵不精,马不壮,没有一丝胜算。”我整衣,摇晃着爬起身来,对刘恒方向叩拜:“恭喜代王,有两位贤臣。”
他有些不解,蹙眉看我,等着下文。“吕氏夺权,必欲除刘氏子孙,只是代王要知道,此事未必是现在。刘恭虽小,却是刘氏朝堂象征,天下臣民莫不拥戴。吕氏如若此时动手,必属谋逆,人人得而诛之。并且太后虽然强势,也企盼孙儿江山稳固,不会支持吕氏众人,这样一来,他们既无出师之名,又无出师之能,他们才不会贸然动手。”我娓娓道来,依着对太后的猜度。“那何时才会对代国下手?”他有些焦躁。我肯定的说:“嫔妾不知。但绝不是现在。周相说的对。”刘恒紧张的情绪有些放松,旋即又问:“那如此该怎么办?”“周相的建议很好,不妨去做,只是要写得越谦卑越好,方能逃过此劫。”
他眼眸中带有赞许,开颜一笑:“好个栋梁之材。”此时我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言,再加上刚刚的悲伤过度,软得擎不住身子,轰然倒在床榻上。
一声声呼唤,装作不知,心身俱累,不如沉沉睡去。周相讶异刘恒的转变,杜将军只是面冷如霜,不发一言。一篇长长卑逊的恭贺表派信使连夜催马送往长安。随后刘恒做了更加让人难以置信的举措,就是不顾我的劝阻,决然将我带上朝堂。
芙蓉榻摆在右侧,落地的青纱遮于榻前。满堂的文武错愕着,愤然着,碍于周相尚未有所疑议,不得不压下怨言。
只是我仍然虚弱,无力的双手,撑不起软绵的身子,无奈的偎坐在榻上,隔过青纱,接受着如芒如刺的目光。刘恒唤宫娥为我倒水,拿丝帕的声音一次次打断臣官的启事。我惊慌无措,却不能开口推却。
周相大怒,一双霜染长眉巍巍颤动,上前一步:“代王年幼,为王者应清明自省,不应耽迷于女色,祖训有言,朝堂之上,君臣议事,后宫不得干政,代王这样做有违祖训,荒唐的很。”
刘恒淡然,只是轻笑:“丞相不必生气,窦氏身体微恙不能随身服侍,本王又总是记挂在心,只好将她带上来,让本王安心打理朝事。她不曾说话,哪来的干政?”杜战右手站立,目光深邃,复杂难懂,当刘恒如此回答周相时,他更是嘴角轻带一丝冷意。
这才是烈火油烹,以前怕刘盈的宠爱让后宫心生嫉妒,唯恐烈火油烹,现在想起实在好笑,今天才尝到被人架在火炉之上烧烤油煎的滋味。此时我只能喜怒不动,敛了眉目垂下头,摒住了呼吸。“老臣惶恐,臣以为朝堂是代国的朝堂,她是吕太后赏赐的良家子,不应不防,另来,即便不曾说话,她的耳朵也会带来诸多的祸害。”周岭仍不罢休,说得不紧不慢,面容凛然。
“那依得周相所言,即便已经身为本王妃嫔也不能不防咯,或者应该立即杀了她正威仪?”刘恒笑得冷然,让人不寒而立。“至少不能让这个女子出现在朝堂之上。”周相霍然抬头,目光直逼刘恒。
好个跋扈的周相,刘恒年幼便如此欺凌。刘恒虽有不是,他却越了规矩。我记在心头,想要张口说话,却被刘恒拍案之声震住。“如果本王偏要呢?”声音之厉,让周相和杜将军都愣了愣神。周相顿时面容涨得青紫也放大声量:“那就先杀了老臣。”百余人的朝堂寂静无声,甚至连呼吸声都几乎不闻。刘恒与周相对持着,我掀起纱帘一角,从侧看去,刘恒牙关紧咬,腮部鼓起,喉咙不停的吞咽着,双手紧握捶与御案,身形紧绷,仿佛一瞬即会上前拔刀将周相斩杀。周相双目抬视,胸前飘舞着雪白胡须,颈项直挺,只等与代王来杀。我轻咳几声,掀开纱幕,手脚忙乱着爬下座榻,苍白的面庞配以白衣,愈发显现我的虚弱。
执事的宫娥上千搀扶,我拂袖甩开,一步步走向周岭。百官睁大了双眼,看着我的举动。周相则怒目横视,一丝不屑挂在嘴角。我俯身施礼,他将头扭向左边边,我旋即转身,迎对着他再次施礼,他不屑,转头右侧,重重鼻音哼斥出声,我笑而不语,又转身向右。身后深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几番下来他也无奈放弃,只是口吐妖孽两字,尽显他的心意。我深深下拜,不再挪转,“周相息怒,嫔妾想问周相一事,不知是否该讲?”
“说”他的声音夹杂着怒气。“如今先帝驾崩,新帝即位,代国可有危险?”我含笑抬眸,与周相对望。
“自是危险!只是也轮不到你管。”周相面容凌厉,后半句更是提高了声调。
“嫔妾以为,自是危险,就应该代国上下团结一心,君臣互相扶助,共渡难关。当今之计,在于隐忍,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此时君臣不和传到上面,知道的是君臣商议嫔妾一点小事,不懂事的把这传成君臣之间已有间隙,岂不误会。再加上若是有心存旁念者,从中做些手脚,代国岂不是更加危险了?周相于代国,功勋卓著,心系代国安危,这些必是比嫔妾想的深远,嫔妾卖弄了。”我低头又拜,不起身,只俯在地上。大殿又是一片寂静,周相的表情如何不得而知。没有人说话,我也就无法起身,我静静的候着。
啪啪几声清脆的掌声,刘恒绕过桌案,将我扶起。他转过身,对周相深鞠一躬,我走到刘恒身后,也随身下拜。“丞相息怒了,本王错了。丞相一番心意,本王却不领情,还与您争执,实在不该,望丞相念在本王尚且年幼,不妥之处多多包涵罢。”说罢掀前襟准备下拜。我在身后也随之躬身。
这一举动大大的震动了周岭,他有些惊诧,又有些惶恐,还有些得意,连忙搀扶刘恒,口里一迭声的岂敢岂敢。百官也送了一口气,欢声渐起,还有一些附和着说代王贤德。刘恒被搀起,拉着周相的手,走向宝座,周相不解,随他前行,直到龙案,刘恒将周相手放于案上,周领有些恐慌,欲抬起,无奈被刘恒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刘恒抬头看向殿下说:“丞相撑起代国半壁江山,耽心竭力,治国功绩,高不可没,本王在此说与众卿,永安侯进封永安公,拜为相父,此位世袭罔替,堪比王公,世世代代与我代国共荣。另有肯于进言者,一经采纳,赏爵进位,犒劳金银,必不食言。”下方一片喧哗,有头脑灵敏者猛然下跪大呼:“代王贤德,万民爱戴!”
其余的人呼啦啦随着跪倒一片,皆呼贤德英明。我笑着,看着群情激奋,慢慢的挪向殿门口,轻轻地将脚抬起,踏出大殿,将那喧嚣隔在脑后,外面阳光明媚,丝丝的暖意在冰冷的天气里格外让人珍贵,深吸一口气,充满了清冷的气味。我笑着,仰脸盯住昊日,眼泪顺着脸颊流淌。冬日快要过去,春天又在哪里?
承宠
灵犀时常为我担忧,王后临近分娩,若是一举得男,封为世子,必然捍卫了后位,我的处境也将艰难。我不肯与她争辩,却安下心,笃定不会如此。杜后温婉,待人亲善,内有薄太后一意辅助,外有杜战赫赫功绩,她即便没有诞下世子,王后的位置也不会有所撼动,她没必要对我有所举动。
“娘娘,这是王后送来的玉簪茉莉胭脂,送来的宫娥还说,是王后亲自研磨,送给娘娘的,您闻闻,这胭脂不像宫中的份例,细腻滑润,香味也甘甜呢。”灵犀为我试妆,轻轻将那胭脂用手匀开,揉在我的面颊,顿时两腮生香,芬芳的气味中还透着香甜。我点头称是,“果然是好胭脂,既然你那么喜欢,就赏你了。”说罢将那盒子放在灵犀手中,歪过头看她。她有些窘了,急急的说:“娘娘又拿奴婢取笑了,奴婢哪能用这么贵重的东西,更何况那是王后赏赐的。”我轻笑:“哪里戏弄你了,人家给的诚心诚意,我又不用香粉胭脂,要它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听送胭脂过来的姐姐说代王已经让王后查了娘娘的彤史,怕是不久就要侍寝了。”灵犀买弄着自己的消息广通,笑的得意。我勉强笑了笑,回身看着镜子:“是吗,即便是真也不用如此得意。”她依然在耳边叽叽咋咋,我却半个字也不曾听进。该来的终归要来,拖过了春日却拖不过初夏。青衣宫娥通禀夏美人来了,我暗拊,许久不见夏雨岚了,听说刘恒对她的宠爱稍纵即逝,每日间只是垂泪,哀叹欢爱易逝,消瘦得脱了人形。如今过来又是为了什么?我笑了笑,亲自带灵犀迎接。
夏雨岚不曾料到我会亲自前来,呆愣在台阶下,我上前一步,搀扶她的胳膊道:“入宫以后不见妹妹过来,以为妹妹嫌弃了我,如今来了,为何这般麻烦,自家姐妹不必通禀进来就是。”拉着她的手踏上台阶,惊觉袍袖之下嶙峋的臂膀,侧看她的面容,有些枯瘦,有些晦暗,与进宫前天渊之别。心中有些哀叹,以色侍人,最终不过是遗忘,后宫的美貌日日常新,却很少有人顾眷旧情。
两相坐稳了,命灵犀端过来我们自己磨制的麦香茶,布上粗粮茶点。夏雨岚看了看茶点,轻轻一笑:“难怪代王喜欢姐姐,您比我们都明白他的心,连小小的点心也自己动手,用粗粮制成,看来姐姐已经能够融进代宫的生活了。”“说起这点心,我甚是喜爱,妹妹不妨尝尝,换换口味也是不错的。”我避开她的话,转意其他。“不用了,妹妹没进宫前天天吃。姐姐想来也是如此吧,难道还这么爱吃吗?夏雨岚不依不饶,语气中带着酸意。我拿捏不准她的来意,只是顺着话题说下去:“自是吃过的,怕是比妹妹吃的还多。只是代宫上下简朴,我们也不应该太过奢靡才是。”她似乎被触动了什么,俯在矶上,哭声骤起。我皱着眉头,灵犀欲上来阻拦,摆摆手让她退去。冷眼看着她的哭声忽大忽小,约一盏茶的功夫,缓缓地停住了,将头抬起,怯生生的一双泪眼,惹人怜爱,她咬紧下唇,颤颤的说:“姐姐救救我吧!”我缓缓开口:“何以说来?为何要救,为何救得?”“代王对我,初甚喜爱,如今姐姐得了代王的宠爱,妹妹自然不敢妄念,只是宫里捧红踩白的事姐姐不曾入眼,看着妹妹挣扎于水深之中,姐姐也必是不落忍的,另来,我姐妹一同前来,若是同时侍奉代王,互相也有个照应,也比旁人强些。”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微弱。
我微微一笑:“旁人?旁人可是杜王后?”夏雨岚显然不曾想到我敢说出这名字,脸色瞬时变了色,四处打量四周站立的宫娥,喏喏的张嘴否认:“不是,当然不是。”我轻笑,眼底含着冷意:“既然不是,还会有谁是我们姐妹的大患呢?”
她仍然环顾,摇头不语。有胆放言,无胆承认的东西,我不怒反笑:“这后宫的事,大大小小都是王后统辖,你碰见的那些下作的东西交给王后就是,再来妹妹说到共同服侍代王,我实在不能理解,我们姐妹不是一直在共同服侍么?莫不是妹妹以前不曾用心?”说到这里我笑了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妹妹还是如此美貌,自然能赢得代王回心,至于他什么时候回去,并不是我能左右的。倒是奉劝妹妹,调养好自己才是,不如吃点这点心,御医说,对身体很有脾益呢。”我伸手将点心端到她的面前。共同服侍?可笑!我获罪暄晖殿时她们又何来共同服侍一说?她有些怨毒,直直的站起:“莫怪许氏囚禁之时仍然口吐怨言,说娘娘您狐媚惑主,欺上瞒下,借计杀人,如今看来倒有几分道理,只是娘娘别忘了,美貌易逝,您这身皮囊终究会老去,代后如果此时诞下世子,您的晚景必然凄凉……”哦?真面目果然露出来了,我依然保持笑容对她,她昂着颈项,双眼寒光似要将我置于死地。
“他日沦落到我们这样的下场,别说妹妹不曾提醒你。”夏雨岚说罢,甩了袖子离去,灵犀愤恨,想要拦住,我摇摇头,含笑吃着点心。原来许金玉身陷囹圄依然不改毒舌,说些不着三四的话,狐媚惑主?想到这里我扑哧笑出声来。
她们都错了,她们不知,刘恒此时不是在寻找贤妃美姬,他只是在找个能随他隐忍蛰伏、并肩同行的伙伴,无关是男是女,无关美貌品行。红颜易老,恩爱易驰又如何,我不曾以色侍君,又何谈恩欢不再?我笑着,控制不住,如此开心许久不曾有过,仿佛看了一场闹剧,有趣的很。
翌日,传来的消息,刘恒闻得夏雨岚大闹承淑宫,大怒不已,将其贬为庶人,幽禁潇雨阁,听说夏雨岚看到旨意后大骂窦漪房,言语之肮脏让守卫也不忍再听。灵犀告诉我时,小心翼翼察看我的神色,我笑着看她,:“骂就骂了吧,不必解释许多,骂我会让她好受些。毕竟她的一生就这样毁了。”“娘娘不封了她的嘴,只怕会污秽了娘娘的名声。”灵犀有所担忧的说“名声,名声又能用来做什么。既然她们都说我媚主,我也不能枉担了虚名,你去安宁宫回话,就说我的身子好了。”我面容平静,不见一丝波澜。灵犀匆匆离去,我敛了心神。我本无意争这可笑的恩宠,却被他们步步紧逼,想来朝野内外也都在等着看戏,既然谁都不相信我淡泊此事,那就来个顺水推舟,遂了各位看官的意愿,做个狐媚的妖孽,看看我的本事。是夜,前来奉迎的车辇停在宫门外,我身着宽袖长裙,摇曳坠地,虽是青布,却被灵犀绣上了朵朵梅花,用丝绦束住腰,配一小小香囊,也算清丽可人。发上只用素银的簪子绾了普通的发髻,只是耳铛却是两颗红豆,这也是灵犀灵巧所制,看着镜子,我左右相顾,退意萌生,一时负气去将自己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此番前去将会了断我的前缘,必然要与刘恒生生世世纠缠下去,难以分割。不是不肯,只是少了些情愿。我咬着唇,木然的将簪子扶了扶。灵犀走到我的身后,镜子中的她欲言又止。“什么事?”我问“娘娘如此心神不宁,许是为了它。”她将手向上翻起,一截羊肠鼓鼓的趴在白晃晃的手心,看着有些怪异。“我不解:“这是什么?”她支吾着,双眼有些慌乱。随后定了定神,说:“奴婢临行前,姑母告诉奴婢的法子,说娘娘他日侍寝定是用得着。今天奴婢就照话做来,只是不知道该怎样给娘娘。”我伸手接过,两寸长的羊肠被两边打结,中间灌满了暗红的东西,我低头,暗自心惊,低低的问:“里面是什么?”“是新鲜的鸽子血,姑母说必须是现宰杀的,奴婢叫人去御膳房吩咐了,宰只鸽子我们自己炖,那鸽子送来的时候有些血,奴婢就接起来装进羊肠。”灵犀说的小心翼翼,随后又接口说:“不曾有人知道。”我看她,她有些慌乱,目光四处躲闪,轻轻一笑,用手掐住她的胳膊问:“你还知道什么?”
灵犀扑通一声跪倒:“奴婢对娘娘不敢隐瞒,奴婢什么都知道,只是一心为娘娘,不曾想过其他,如今这法子也不是坏事,娘娘就算不信着奴婢也要想象今晚该怎样渡过,索性就用了它,也给自己留条生路。“我深吸一股凉气,并不是为她什么都知道,却是因为自己竟忽略了最至关重要的东西,我已非完璧,即便刘恒年幼也不可能瞒过,汉宫送来残女,亲王受辱,这等大事定是要起波澜的,而送亲的良家子坏了规矩是可以就地斩杀的,即便不当时将我斩杀,代国诘问汉宫,她们也必把我豁出去的,届时来个死不认账,再分辩说是我一路上不守贞节,令亲王蒙羞,我的死罪是落实的,下场都一样,左右都是死。我看着右手所攥那截羊肠,原来早有此准备,她们想的倒是周全。拉起灵犀,抬起袖子为她擦拭惶恐落下的泪,笑着说:“哪里是不信你呢,只是从此以后可真的就是贴心的好姐妹了,我的把柄可都在你手上了。”灵犀听到这里,更是委屈,直直的叫道:“若是有心害娘娘,还费心做这劳什子?娘娘莫要不相信奴婢!”我笑了笑,刮了她的鼻子:“脸还真酸,不过句玩笑罢了,竟唬得这样,实在没见过世面,将来还要陪我那么多年,如此眼界可怎么办是好?不如早些将你送个青年才俊,生娃娃去吧!”
灵犀听到这里,噗哧一笑,“奴婢不走,已经分到您的身边,就跟定了您,只要您有奴婢一口饭吃,奴婢就不走。”我还想逗她开心,外面的内侍等的不耐烦,近来陪着笑脸说:“娘娘,您看,时辰到了,也该随奴婢去了。”“好吧,我马上就来。”我暗自握握手中的东西。笑着对灵犀颌颌首,轻轻地只说了一句话,“你也别闲着,在家为我烧个香吧。”灵犀眼底又含湿意,我笑着坐上车辇,头也不回的去往乾坤殿。乾坤殿,是供代王与妃嫔休憩的地方,代国规矩随同汉宫,除王后外,其余妃嫔不得与亲王过夜,为避免连夜折腾,就将这乾坤殿一分为二,左为代王休憩,右为受宠幸后的嫔妃在此暂住。
代宫不尚奢华,宫殿也小,虽说左右,却是相连,呼吸之声此起彼闻。我慢慢走进左殿,刘恒躺在龙榻上看书,昏黄的灯光映衬着榻前的白纱轻扬,似我此时如踩在云朵之上,飘摇不定。殿内弥散着袅袅的龙涎香,缭绕迷蒙,他抬头看见我,一丝笑挂在嘴角,急急的从榻上起身,笑意盈盈:“你极少这么穿着。”我笑:“灵犀让我如此。“他伸手欲拉住我,我将手反翦,偷偷的将东西交与左手。他将额头砥住我的,双眼闪烁着光亮:“从今天起你便是我的,无论何时都是我一人的。”
我有些动容,虽与刘盈有过肌肤之亲,却是宫娥与皇上之间,刘恒的话更像是男人对女人,于心,刘恒更深三分。刘恒的唇落在我的耳垂,轻轻衔住那颗跳动的红豆,随即又温热细密的落在颈项。
我僵直了身体,仿佛要窒息般,呼吸紊急,胸口随着上下起伏。嘤咛之声骤出,我有些怔然,他笑着将我的声音吻缄口中。他沉沉唤我,“漪房,你可知,为何女子十五及笄以簪绾起发髻?”我迷蒙着,只是摇头,他将我头上绾的发簪拔掉,附在我的耳畔喃喃:“那意味着,此生她的发髻只能由她的夫君放下。”我战栗,长发如缎,风中荡漾。他将我压在榻上,层层衣衫接开来。痴缠,吟哦,沉沦。用尽仅剩的神智,将那羊肠挤破,点点繁红撒落,心也放了下来,旋即放任自己沉醉其中,不愿自拔。
世子
再旖旎的景象也终有散掉的时候,例如现在。刘恒蹙着眉,不耐烦地问:“什么要紧的事,不能明日再回?”那宫娥哆嗦着身子,俯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却不曾领命退下。原本已经睡着的我,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只是望着四方榻顶,不去看那来人。
她战战兢兢,抖着声音说:“王后,王后娘娘生了,但是出血不止,怕是怕是……”
刘恒登时起身,忙问:“何时,可叫御医?”那宫娥带着一丝哭腔:“叫了,御医也无可奈何!说只能听天命!”刘恒怔住,许久不曾说话,我起身,推了推他:“现在王后危急,您还是赶快过去看看吧。”
他,愧疚看着我,我摇摇头,传个宫娥进来为我穿衣。见我如此,他面沉似水,头也不回的,随那宫娥前往安宁宫,殿外值夜的太监,慌不迭的尾随着而去。空旷的大殿只有我和那个帮我穿衣的宫娥。冰凉的夜,我心也有些冷,转头笑着看她,“多大了?”那宫娥是长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经见识,只是笑着说:“回娘娘,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后诞下的是王子还是郡主?”我问的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代国洪福,是王子。”“哦。”我答了一声,再不说话。打理好衣物,我随车辇返还,车行至承淑宫外,但见宫内一片通明。随行的内侍叩门,大概并不知道我会此时返还,开门的太监有些呆愣。灵犀闻讯急忙跑来,端量我的神色,见我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只是搀扶我下车,谢过众人,将殿门掩上。我坐到床上,只是低头冥想,她蹑了手脚,服侍我宽衣。“娘娘为何这么早就回来了,莫非……?”灵犀担忧的问。我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不是,没出问题,是王后难产,代王去安宁宫了。”
她有些明了的看着我,将锦被为我盖上,我神情木然,双眼看向远处,不言不语,她见我睡意全无,叹了口气:“娘娘不想睡的话,奴婢就陪娘娘说会儿话。”我苦笑一下:“说什么?如今还有什么话好说?”“奴婢已经派人去安宁宫了,说王后娘娘刚刚生的是个王子。”灵犀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我知道,在乾坤殿就知道了。”我转了半个身,平躺在榻上,灵犀寻了个小凳蹲坐在榻边。
“那娘娘现在可知,麻烦到了吗?”她说的平缓,却让人心惊。我抬眼看着她:“你说的是册封世子?”灵犀点点头,果然是这个事。代王年幼,虽有分封属国却难免少些威望,此时将王后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内可威服百姓,外可镇治汉宫,时间分寸刚好,薄太后应该是最高兴的人了。“听说玉牒都已经下了,看来满月都等不及了。”灵犀有些怨意。是急了些,怕是还有忌惮我这方面,薄太后始终不相信我们,见许氏夏氏因我获罪,更觉我高深可惧。今朝承幸,他日再生个王子,势头便无法遏制。如今杜王后危在旦夕,如果万一,怕来日我不容杜氏之子,提前为杜氏呣子铺好了后路。想到此处,我淡笑,薄太后果然老练,却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后之位我不曾觊觎,更何况是个世子。灵犀见我如此,在我面前摇晃着手指,我一把将手打落,她委屈的抚着手背说:“娘娘不着急?还笑得出来?奴婢不明白,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该如何谋划?”我看着她,慢慢的一字一句说出:“放了他,远远的放出去,远离这里。”
生身于皇家,多的是兄弟相残,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沦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会将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这样的纷争。灵犀不信,只是摇头:“难道娘娘就舍得?更何况,又凭什么世子就该是他们杜家的?”
我笑着抚过她的发辫:“那你说,是要命,还是要王位?”她语塞。两者之选,残酷而必然。任何人都会选择要命,却又垂涎着王位,这才是百般争端的起源。我拉起锦被,转过身,将后背对她:“睡去吧,想的太早些,仔细听着安宁宫的动静,明日早些我们过去看望。还有那个随我进宫的臂环也找出来,明日做了贺礼一起带过去。”
灵犀答话,熄灭了榻前灯,起身退去。我翻过身,盯着远方的犹亮着的启事灯,心思沉重,不知杜王后能否逃过此劫。不,她能逃过此劫。毕竟刘恒陪在外边,或许也会有少许安慰。安宁宫里寂静非常,素衣宫娥在前引领,我与灵犀前行。乔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见我进殿,早早的站起。许是我的恶名在外,她俩分外恭敬。我浅笑,寻了左手坐下,执事的宫娥立刻端来了茶盏。我摇摇手,轻声问:“可好些了?”那宫娥噤口不语,垂首退出。三人默默等着,各有各的心思。殿内寂静,只有旁边的更漏做响。稍后御医鱼贯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礼,为首的张御医是我病时常见的,我小声问道:“王后娘娘可好些了?“张御医捋着胡子长叹一声:“尽人事关天命吧!”我心一沉,“如此说来……”他不答话,只是对我唱了声诺,缓缓的退去。不等我们几人有所反应,一行人远远的走来,前面的内侍高声喝喊众人奉迎,原来是太后。
几人忙整了衣裳,步出殿外,乌鬓低垂,连同侍女密密的跪了一地。太后脚步并未停留,由宫娥搀扶,快步进入内殿,我们则依旧跪在原处。
我直直的盯着面前的方砖,黑石缝对的整齐,看的久了有些晃眼,左边的乔美人有些不满,轻哼出声,身边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头压得更低。余光看见右侧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静,只是鞠身向前,以头叩地,一丝不动,看不见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这样长的时间了。灵犀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询问我是否安好,我点点头,笑了笑,接着躬身。里面走出一名内侍,尖锐地声音有些刺耳:“太后传见,众人起身!”我们徐徐站起,段氏跪的太久,未等直立,几乎栽倒,众人互相搀扶,歪斜着进入大殿。
太后上方端坐,我们又依次跪拜见礼,她转着手中的佛珠,点点头:“起吧,生受你们了,哀家想着王后的事,着急了些,忽略了你们,莫怪吧。”此番话在于我们听来极大的讽刺,三人只是微笑,却不能答话。“王后危急,你们倒也该帮些忙,有仙人说,抄些符咒,大难便可逢凶化吉,你们若是得闲就做些吧,就算不是为了王后,为自身积些福寿也是好事。”又是一番真心点头,又是一番诚意微笑。“至于窦氏,你今天该向王后请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这个礼,你意下如何?”太后说的语气轻松,我却骤然紧张起来。我忙站起:“回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统辖六宫,嫔妾昨日承宠,礼该有此一拜,只是机缘不巧,娘娘贵恙,有劳太后娘娘受嫔妾一礼,实在有些惶恐,嫔妾有礼了。”我双膝下跪,一双手背放于面前,身向前倾,实实的叩在地上,不敢起身。又是许久,段美人乔美人,有所讶异,齐齐的看向太后。太后闭目,口中默念着,佛珠缓慢转动,似已将我忘掉。我贴着冰凉的地面,虽是初夏,却仍有寒意。颈项布满汗水,额头砥触冰凉。
“抬头吧。”上方的声音传来时,我有些恍惚,以为说的是起身吧,撤开双手,扶裙准备起身。重重的一声鼻哼,我立刻发觉不对,将裙摆掖在腿下,抬眸看着太后,等着训诫。
“日后要为代王多繁衍子嗣,对待姐妹也要平和谦忍,你可知道?”太后睁开眼,看着我说。
我低头又叩首:“嫔妾知道。”“那哀家问你,你认为现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着问,眼底闪着肃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国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该早立。”“你们以为如何?”她又抬头询问我身后两人,那两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声说,“太后圣明,确该早立。”“那好,哀家就听了你们的话,不管以后如何,这个位置可不会再变了。”太后满意的点点头,又看向我,言下之意,尤其是我。从我们奉迎开始,到此时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马威才告以结束。既用我们之口说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将来会有的非分之想,来个有苦不能言,太后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默然随着众人拜了又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醒了。”王后身边贴身的宫娥低头近来禀报,太后闻言急速起身,因为太过匆忙,眩晕着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搀住太后。她看着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带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进去看看吧。”我点头领命,随着进入内殿。
内殿血腥气味依然未散,王后躺在床上,秀发散落在四周,惨白的面容印衬着乱发,愈发的骇人。进出的宫娥无声的更换着一个个铜盆,内里飘浮着血色的污秽和染血的棉布,让人看着心凉。
她虚弱的睁开眼,看见太后,强扯出一丝笑意,挣扎着想要起身,太后伸手将她按倒在床,拜拜手。杜王后面带愧意:“母后见谅,臣媳无法见礼了。”太后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带着颤意,“傻孩子,见什么礼,等你好了哀家罚你跪个一天就是”
闻言,杜王后笑出来,带着猛烈的咳嗽,喷出一丝血迹。身边的侍女上前拍抚着,将头扭向一旁,带有些许哭意。“混账的东西,来人,给哀家拉出去。”太后见那宫娥哭声渐大,有些动怒。
那宫娥慌了神,只是下跪求饶,哭声哀求声混在一起,充满了原本寂静的内殿。
杜王后,听到此处,想要起身阻拦,却因十分的虚弱支撑不住,趴在床边不断倒气。
太后见此,叫人将那宫娥拖了去,只是安慰杜王后,“世子哀家去看过了,御医和嬷嬷照顾的很好,过些日子就能送过来。”杜王后听到世子一词,抬起头望向太后:“世子?”“嗯,哀家已经下了玉牒,又圈了名字,就叫刘熙,封为代国世子,已经派人送表奏请大朝核批了。”太后带着笑意娓娓的说。“他还太小,他……”杜王后有些担忧,又有些欣喜。太后急忙说:“小什么,社稷要紧,更何况你的姐妹们也都劝你接受了封赏,她们也是乐意的。”杜王后看向我,我点点头,她的笑浮于脸上,带着欣慰。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后,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太后了然,“恒儿上朝去了,一会儿就来,他也同意立熙儿为世子。”直到此时,杜王后才松了一口气,慢慢躺下,合上双眼。太后使个眼色,宫娥跑出殿外出来御医,替王后诊治。“恭喜太后娘娘,王后娘娘病情已经回转。”张御医鞠身抱手着说。太后闻言,宽慰了不少,只是用手指着张御医的头说:“好生看着,若有旁事,唯你是问。”
那御医唱诺,我搀扶着太后转身离去。外殿的两人显然已经得知杜王后无恙的消息,太后刚刚出来就上前恭贺,太后舒缓愁眉,笑意满怀,赏赐了有功的宫娥,内侍,起身回转,已有宫娥上前接过我搀扶的胳膊。我慢慢的退下来。
灵犀上前,“娘娘累了吗,回宫休憩吧。”我点点头,跟着灵犀,登上车辇,回承淑宫。一场世子之争起的慌乱急促,去的出乎意料,各人犹自心惊,却称了太后的心意,我望向窗外,清风拂过,飘过玉兰的气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却不知还有几度寒暑。
杜战
虽然已是夏日,凌晨依然有些冷意。我放下笔,哈了哈气,转动僵硬的颈项。回头看看,段氏已经俯案睡去,乔美人双手抱肩,跺着脚,鼻翼抽动,双目微赤。太后命我们为王后抄写符咒,暂居安宁宫偏殿,为显诚意,随身的侍女不许进入。连日来,日夜更替,不曾停歇。我的青布罩服清晨保我暖意,中午却是最热,常常汗湿塌透后背,她俩身着薄纱便宜凉快,只是难以抵挡凌晨清冷。我与乔美人相视一笑,一同看着昏昏睡去的段氏。她娇小可爱,睡得也酣畅,我脱下外面的罩服,给她披上,乔美人不语,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举动。不理会其它,起身走到茶案旁坐下,端起已经凉掉的茶水轻轻的抿,一股沁凉顺喉而下,激得全身都跟着紧张起来。她坐我下手旁,端起那茶看看,怒气直升,抬手扬于地面,重重的将杯子墩在桌上。
“太后娘娘让我们抄写符咒,我们无所怨言,只是不能用这冷茶馊水对付我们,我们好歹也是有位分的后宫,凭什么如此。”我漠漠的看着那茶水在石砖上晕开,幽幽的说“入乡随俗罢,此时妹妹已经不是身处汉宫,我们既然是代国的嫔妃,就要服从代国的宫规矩,太后也有她的意思。”那日立世子之事,太后用意昭显,现在也不过让我们更加知道尊卑。一年过去,汉宫对我们已经慢慢淡忘,所以她才会寻到这个机会严加管教。薄太后在汉宫时所受的屈辱,怕是要一项一项还回来,既让我们日子捱的辛苦,又不能挑出毛病惹怒汉宫。放下茶杯,看向窗外,仍有些灰暗,微风拂过,吹得抄写用的黄纸呼啦呼啦作响,我叹了口气:“接着抄吧,快要天亮了。”我起身走向桌案,身后传来乔美人的声音:“他们都说姐姐胸有沟壑,能否对妹妹指点一二?”
回头看她,笑得诡异:“你不怕下场如同许氏夏氏?”乔秀晴昂着头,笑着说:“妹妹相信姐姐不会那么做,即便做了也是她们罪有应得。”
好个伶牙俐齿,却不让人讨厌。她与夏雨岚不同,并不是一味的阿谀,我笑着说:“如今最有用的就是赶快把符咒抄完。”拾起毛笔,躬身抄写。乔氏默然站立片刻,也走到我身边拿过纸币,开始临写起来。如我们这样的境地哪里还用沟壑,只是不要无端因为耽误进程受罚就好,如果及时抄写完毕,太后将我们放还便是最好的结果,哪敢奢求其它。杜王后月余才有些好转,我们也因为她的好转被放,各自回宫,不过我仍然每日过来问安,乔氏与我颇有默契,我来她走,她到我回,很少碰面。“妹妹辛苦了,本宫听说,那些日子多亏几位妹妹辛苦抄写符咒才换回本宫性命,实在感激,不知说什么是好。”杜王后此时已经能端坐榻上,与我聊着家常。我笑了笑:“哪里辛苦了,嫔妾也是希望娘娘能够早日好转。”奶娘抱来世子,杜王后接过,面带慈爱逗弄着熙儿,我上前一同逗弄,熙儿面圆红嫩,眸子随光转动,看向我处,我笑着拍拍他的小手,他伸手欲抓,却是抓空,逗得我们呵呵作笑。
我有些恍神,好似嫣儿抱着刘恭与我嬉笑,同样的景象,人却都不见了。不知嫣儿可好,她能否适应太后的生活,刘恭呢,他是否也好,离开汉宫时他还是呱呱婴孩儿,如今该会说话了吧。
灵犀有时会与汉宫联系,我却从不问她方式,既然选择信任,我执著如此,她也会将新近知道的统统相告,我却很少予以置评,既然已经远离就应该决意忘却所有,只是可怜了锦墨,全无她的一丝消息。不知是吕太后故意隐瞒,还是灵犀怕我担心,从不提及此事,无奈之余也只能每日在心中默念,希望她一切安好。殿门外执事的宫娥进来道:“镇国将军杜战殿外等着觐见。”杜王后高兴,忙叫人前去奉迎,我起身,端整了衣袖,对王后深施一礼说:“嫔妾不宜会见外男,先行告退。”“自家亲人倒也无妨,更何况,你们也是见过的,一路也算相处过,不必回避。”杜王后拉我坐下,我见推诿不下,只得垂首坐下。一身银光闪熠向内走来。入内宫,他不曾兵甲尽卸,足见刘恒对他的优待。沉重的盔甲撞击声有别于脂粉流香,透着硬朗,让人眉目开阔。他先按君臣之礼与杜王后相见,杜王后又以兄妹之礼相还。我支身站起,杜战未有准备,见我也在,慌乱之中又重复以君臣之礼与我下拜。各自坐下,我沉默不语,看着杜王后与哥哥话着家常。第一次仔细打量杜战,神态刚毅,英气勃勃,一双剑眉直入双鬓,满是威武之意。听闻杜老将军原是高祖手下大将,随代王分封至此,一子一女随伴身边,杜战幼时承教骠骑将军,代国初立,北方边陲多有游牧野蛮人骚扰侵袭,无奈杜将军病逝,杜战一杆沉碧寒银枪担起重任,领兵杀敌,一举平获北方七个部落,立下赫赫战功,汉宫赏赐银甲骏马,封其镇国将军,与周岭分领左右文武,担起代国半壁江山,那年不过十七岁。现在看来果然了得,如此年纪有此般成就,杜老将军也会泉下有知的。杜战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眉头紧蹙,回答杜后的问题也不见一丝欢颜,我笑了笑,他一直是提防我的,为刘恒,为杜氏,也为他自己。“妹妹,妹妹,你可听见本宫刚刚的问话?”杜王后拉住我的衣袖,我回神,带着歉意:“嫔妾失礼了,不曾听见娘娘的问话。”杜王后掩嘴笑着:“可是因为代王几日没去了,妹妹才出神想他?”杜战也将目光转向于我,保持着淡而嘲弄的笑。“娘娘又在开嫔妾的玩笑。仔细杜将军笑话。”我有些尴尬,喃喃的说。
杜王后见我神色不对,也掉过话头:“他哪能笑话别人,别人还要笑他呢,如今年纪不小了,却仍不肯成家,知道的是他有些怪癖人家不肯与他做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眼界高,不好接近呢……”
“杜将军年少有为,是我代国栋梁,自然要寻个匹配人家的女子,只是王后娘家是天家,再加上杜将军的人品能力,这样匹配人家确实不好找。”我低头抿嘴,接过王后的话尾。
杜战也不答言,只是低头不语,见此神色,我有些讪讪,也不再言语。敦厚的杜王后也接不住话尾,说不出下文。一时间大家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话题,端坐着,大殿沉寂下来。
“嫔妾先行告辞了。”我起身,想要远离沉寂。也许还有些兄妹之间的话不是我该听的,硬坐在这儿实在无趣。杜王后还要相让,我笑着婉拒。出殿,长舒口气,搀扶灵犀步行回宫。路过一片水意,我有些怔仲。夏日宁静的傍晚,夕阳雾笼,金光粼粼。偶有几对鸳鸯游玩于水中央,交颈梳理彼此羽毛,有着说不出的恩爱,淡淡的荷香顺风飘过,让人惬意。
铮铮盔甲之声由远而近,我不愿回头。“娘娘留步”杜战抱手躬身。我转面向他,不露痕迹的退了几步:“杜将军有事?”他不语,只是遥遥望着远处。我无意与他共站许久,只是淡淡的笑着:“将军如若无事,嫔妾就先行告退了。”他轻漠一笑:“娘娘害怕?”“有何好怕?只是不愿无谓的虚耗时光。”我不屑,夜幕有些浓重,起风了,我的衣诀随风飞扬。“那娘娘可喜欢莲花?”他再一次发问。“莲花高洁,嫔妾不是不喜欢,是自觉配不上。”我目光不移,直视于他。
他轻笑一声:“娘娘如此人物仍不敢自比,他人又该如何呢,不过臣倒是听闻有这么一个人,清雅如莲,可惜已经长辞人世,娘娘相必也是见过的。”“将军所说的是汉宫的莲夫人,她却实是个妙人儿,不仅高洁还很淡然。只是嫔妾那时负责整管内务,不曾见过呢。杜将军说的如此详细,想来是见过的,可否为嫔妾描述一番?”我笑着应答杜战不语,探究我眼底所动,试图寻些蛛丝马迹。“末将当然不曾见过,只是以为与娘娘同处汉宫,必是了解的。”他意味深长的回答。
灵犀上前躬身施礼:“娘娘,起风了,仔细凉了身子,先回吧。”我噙一缕微笑在嘴角,施然下拜:“不只将军仰慕那莲夫人的人品,嫔妾也钦佩异常。只是些许内幕还要同乔美人她们打听,毕竟她们也曾与莲夫人同在汉宫居住。嫔妾身份卑微不曾得见,她们有此荣幸也未尝没有可能。嫔妾奉劝将军莫要问错了人,去寻对的人才是关键。嫔妾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将军慢走。”说罢我拉起灵犀的胳膊前行,将杜战甩于身后。杜战原地站立,只是望着远方,云卷火色,蔓延千里,不知边际。那红色笼罩盔甲之上,泛起金色流光,恍然如石刻雕像,岿然不动。灵犀将我搀扶至榻上,我愁眉紧锁,灵犀拿扇子为我驱热,闷热虽有流动却依然将我包围。
“娘娘可是烦心杜将军?”灵犀问的小心。“你说,他知道多少?”我叹了口气,胸中有些烦闷。她想想说道:“不多,如若多了就不是满篇的诈试。”我睨了她一眼:“好个精细的妮子,想的和我一样。只是他从哪里得知的莲夫人?”
“娘娘有所不知,那日逢迎五位良家子之前,杜将军就已经住在长安城月余了,只是典章仪制所限才捱到良辰吉时进宫奉迎,他也许只是机警,觉得同日出殡有些问题才会如此猜疑。”灵犀说的有理,我也听得入神。“如果真是如此还好,只怕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会死缠下去,让人不得脱身”我抬眼看着灵犀,她似乎也沉浸在思索之中,蛾眉双蹙。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倒有了主意,他尚未婚配,就将你许配给他如何?一来结了姻亲,他也不好再查,二来你也可以探听些内在消息予我,省得每日提心吊胆,三来你还可以得个玉面郎君。你说如何?”说罢我立刻闪身,躲进榻角呵呵大笑。
灵犀恼怒,跺脚嗲责:“娘娘又拿奴婢开玩笑,奴婢不依。”她脱掉鞋袜欲爬上来对我呵痒,我指着她的头,厉色道:“你敢!小心我不给你提亲。”她见我颜色突变,以为有些动怒,有些畏住了手脚,谁知我又如此的说,更加让她闹羞,扔掉鞋袜扑了上来,我俩互相呵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纠缠很了我就告饶,等她不留神时再反攻,她下手略轻,却准确异常,总能发现我的致命处,不消一刻钟,我就大口呼吸,笑着趴在榻上不动:“不敢了,怕了怕了。”灵犀见此,才觉出有些过分,有些惶恐,我笑着看她,大声说:“好了好了,我不敢了,不敢给你提亲了。”她听到这句也扑哧笑出声,坐在榻边匀着气。我慢慢起身来到她的身后,拉过她的手,神色肃穆说:“说真的,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随时会有危难,嫁给了他至少可保你性命。”灵犀看着我半晌,才领会我说的是真心话,她眼底泛起酸意:“不愿,奴婢不愿,说句大不敬的话,奴婢对娘娘如同自家姐姐般,伤了您奴婢也会难受。奴婢不能为一己之私不管娘娘。”
我叹口气,拉着她上来,与我同睡一头,她不肯,我硬是按下:“我睡不着,陪我说说话。”
她低头,将我身上的被子掖好,只进半个身子在被中,我有些动容,为她的忠心。
“那就说说奴婢吧!”她望着榻顶,幽幽的说。我知道她是太后派来监视的人,其他一无所知,她对此也缄默不谈,仿佛那是一道利器,触动了便伤及我们的情感,今日她主动提出,我有些诧异,但仍选择默默地听。“奴婢姓齐,齐国人,齐嬷嬷是奴婢姑母。”她缓慢的说,转头察看我的神情。
我有些吃惊,但却不露声色,她接着说:“奴婢祖父一声穷困潦倒,后因为有个女儿在宫中得势一夜暴富,县令亭长莫不阿谀奉承。祖父尝到了甜头,觉得如果再有一女送入宫内,哪怕只是服侍嫔妃也必然会给家中带来锦上添花,所以在孙辈挑出了奴婢,送入宫中。”民间女子多轻贱,常常与财物富贵相换,灵犀的祖父为了自家的富足出卖了儿孙,却不知齐嬷嬷每日服侍太后该是怎样的如履薄冰,偶尔有幸,灵犀能活到二十五岁得以返家,尚可带来无限荣耀,更多的怕是西郊化人坑里又多添一副冤骨。“齐嬷嬷可曾愿意?”我有些疑问,宫中劳作的宫人,知道其中的辛酸,万不愿让亲人再有入宫遭罪的,齐嬷嬷在太后身边更应该知道生活不易,她不会同意才对。灵犀苦笑一下:“自是不愿意的,无奈祖父为奴婢换了名字,硬塞进宫,等姑母知道时,我已经进宫多时了,所幸只是几顿责骂,不曾将奴婢驱逐出去。”我可以想象齐嬷嬷得知时该是怎样的愤怒,绝不想灵犀轻描淡写那般。“那此次东行也是你愿意的?”我不解的问。太后没有理由委她重任。“不是,姑母唯恐别人知道我俩的关系,将奴婢远远的放在齐国进献的美人宫里做些杂役,不知怎地太后知道了此事,将奴婢召去,命奴婢随您东行,姑母知道后搂着奴婢失声痛哭,却不敢恳求太后。于是奴婢只能随您出发,前往代国。”灵犀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我心微酸,那样刚强的人儿竟然失声痛哭,可见此行的危险,而太后心中怕是另有其他打算,如同锦墨牵制我一样,齐嬷嬷和灵犀也互相牵制。纵使多年亲如姐妹,危及自身时依然无法全盘信任,派出灵犀时甚至不肯与齐嬷嬷商议,齐嬷嬷怕是因此更加心寒吧。想到此处我突然心惊,我轻易的相信了太后,相信她会善待锦墨,可是连齐嬷嬷都是如此的话,我怎么能够认为锦墨会过的顺心如意?我看向灵犀,此时像似锦墨,抽抽涕涕,刚刚受到责打般的模样。猛然悔意大升,捶打着墙壁,锦墨锦墨,你可能等到姐姐归来?无论如何你要挺住,一定要留条命等姐姐回来。一晚我忧思反复,不能合眼,一句句喊着锦墨,心如刀绞。
闻喜
孩子来的突然,让我有些措手不及。灵犀的脸上堆满笑意,我却不能开颜。御医拿开手中所握的丝线,隔着黄木的屏风在那边询问着,灵犀在旁作答。又开了些滋补将养的药,命宫娥去拿。“娘娘,恕老臣说句得罪的话,如今您有了子嗣便不同了,也该歇歇,娘娘连日来的心神不定也多是用心太过,长此以往对肚子里的子嗣百害无利!”苍老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让人有些安心。
我只是平躺,不想多说,仍沉浸在猛然到来的复杂滋味。御医何时走的我不得而知,刘恒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前垂的龙虎佩摇摆急切,来回拍打着衣襟。他坐在榻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看了又看,一把将我带入怀中,用力的圈住,抑制不住的笑着。
灵犀看的脸红,转过身去。我有些窘然,推开他,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又瘦了些,算起来又是两个月不曾见面了。我低头问:“代王连日忙碌些什么?为何连安宁宫也不过去了?”刘恒面带愧意:“本王随杜将军去了北部匈奴人处。你不要告诉母亲,她并不知晓。”
我点点头,却有些疑问,又带些担忧:“为什么去那儿,实在危险,匈奴人彪悍,如有危险,何以应对?”他笑的得意:“怕什么,此次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匈奴人虽然彪悍善骑射但也有好客的平民百姓,他们趋水而居过的也很惬意。”我扳起脸:“代王还不曾告诉嫔妾,去那儿做什么。”刘恒将头俯在我的耳畔:“我们去购买战马。”闻言一惊,扭头看他,却不料正撞在他的唇上,他的下颚滑过我的脸颊,脸庞腾的灼热起来,绯红似霞。他看着,声音格外温柔:“刚进宫就听说你有了身孕,我连乾元殿都没去,直接过来的。”
我微笑着摇头:“仔细被太后知道了责怪。”“不怕,让本王看看。”他好奇心起,执意要掀起我的外衣。我拍打他的手,笑着:“哪里有您这样的,在这里。”我将他手按于小腹,感受着一个小小生命的悸动。据闻杜王后有喜后,因有避讳,代王不曾探望,而我记忆中的那场大雨他也是从乾元殿来。此时对我的破例,不知该喜该忧,太后百般担心的事如今正在悄悄上演,我却无力阻止。
刘恒将头俯在我的小腹,轻声问着:“现在能听见么?”“不能,御医说要到七个月才能听见。”我柔声回答。他突然抬头:“那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什么?”我抿嘴一笑:“是嫔妾肚子饿了,灵犀刚传了饭,代王也留下用膳吧。”
此时左偏殿已经摆好座椅,灵犀过来跪请代王用膳。代国用膳并无汉宫排场,一桌菜多以素食为主,间或有些鱼肉也是寻常做法,并不稀奇。数量更是少的惊人,记得嫣儿每次用饭,九九八十一道菜,鲁元公主仍嫌太过简单,而此时我们的桌子上也不过只有十道菜而已。那日听御膳房的宫人们说,代王和太后也是如此,相对于我们几个从汉宫来的女子,他们的更为简朴。我听罢,撤了鱼肉,让送来和太后一样的饭菜。刘恒看着桌子上的青绿,蹙着眉头:“太素了,何必这样,本王记得每日应该对三宫有供应的鱼、肉才对。”我用著布菜给他,笑意盈盈:“嫔妾让他们撤了去。”“为何?不喜欢?抑或做的不合口味?”他关切的问。“不是,是嫔妾知道代王和太后饮食简单,嫔妾却吃这样的饭菜,心里不安,更何况,如今情境,自然能节俭就节俭,越卑微越是有利。”我笑着拉过灵犀:“虽然都是素菜,我们这里有些不同,这儿的荷叶粥,糖醋莲藕,都是她去采集新鲜的材料送到御膳房,嫔妾还让门上的小太监出去买了些菜籽,在偏殿后面开出一片菜园,小是小了些,却足够承淑宫中自己自足,很少用上面给的用度,一年下来倒也能节省几百两银子。”“这么多?”他有些吃惊。我笑了笑:“嫔妾长在农家,生的小气,代王莫笑。”他嘴角上扬,面带温柔:“哪里会笑,能如此为代国着想让本王感动,只是亏待了你,更何况如今你也该多添些,为了孩子。”“遵命,明日嫔妾就派灵犀打鱼去。”我抿嘴一笑。灵犀在旁作势惊慌:“哎呀,那奴婢可就不会了!”听到这里刘恒与我呵呵大笑,灵犀也在旁掩嘴笑着。笑意未退,我却惦念心中的疑问,又布了些菜给刘恒:“代王刚刚说去买马,为什么?”
刘恒闻言,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灵犀也自觉退出殿外,将殿门虚掩。“杜战说,代国兵弱,主要是战马缺少,北方虽然已有平定,却常常有小支匈奴滋扰,代军出战常有伤亡,彼弱我强,败就败在马上。此次出去购买一些匈奴人自己养的马匹,虽不能彪勇善战,但可加强我军力量。最主要的是也可防御。”我深思,怕是还为了来日起兵吧,不动声色,抬头问:“那匈奴人怎么会相信你们,又卖马给你们?”说到此处,他有些得意:“汉宫为买圈养狩猎的马,常常会去边境交易,我们尾随了汉宫的部队,等他们走后再和那些人交易,另外,代国有些因上次战争失去家园的匈奴人,我们给他们屋舍,田地,牲畜,他们在此也生活得平静,此次前去,带了一小队,我们不露面,由他们出去交易,那些匈奴人卖给汉宫的多是老弱,而见是自己人买马,就赶些好马出来,所以买的极其顺手。”
战马已有,下面就该训练军队,难道刘恒真想起兵造反?刘恒见我眉头紧锁,将座位靠近我,问:“你在想什么?”我伸手拿过茶碗,探指蘸水,在桌脚空余处写道,代王可是想起兵?他有些犹疑,顿了一下,也蘸水写,是。果然如此,代国可以增强兵力却不应该如此明目张胆,吕太后早已对代国有所防范,风吹草动即会挥师东征。好危险的举动阿,难道杜战不知么?我又蘸水写道,嫔妾以为,代王可效仿勾践。刘恒看到这里有些沉思,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二十年,也曾因怕引起吴国的注意,无法操演兵士,后勾践在深山挖通大洞,白日士兵耕种生活,娶妻生子,晚间进入山内,连夜操练,后才有的隐忍勃发,一举歼灭的吴国。显然他是知道这个典故的,此时此景与越王无异,他也可以效仿越王,只是在那之前必须修造隐藏士兵的地方。代国山少,多平原,怎么才能建造合适的地方?他愁眉不展,我知道他的疑问。
我起身跪下,谢罪叩首,接着在砖地上写着,修造陵墓。刘恒恍然大悟,汉墓以高祖为准,上有圆形穹顶,下陷十几丈深,里面宽敞,操练极其方便。他赞许的神色刚起,随即又黯淡下去。代国上下节俭,如此铺张没有借口,无法完成。我笑着,用手指着自己。他身形一震,将我环抱,紧紧地窒住我的呼吸,他俯在我耳畔带着气息用唇语说:“委屈你了。”我笑着不答,将头靠在他的臂膀上,缓缓闭上眼睛。代国上下一片波澜,代王听信后宫谗言,为自己修建陵墓,只求长生不老。有遍请天下有名的方士供养在修建陵墓处,天天做法炼丹。周岭百般规劝无效,企图碰柱自尽,谢罪于代国臣民,虽流血满面却未死成,被刘恒命人送到府邸,严加看管,如有意外全家抄斩。薄太后闻得此事,暴跳如雷,召见代王,历数往事,让他不可为女色误国,断送了辛苦得到的分封。代王劝慰无果,薄太后摆出两条路,一是赐死窦氏,陵寝停工,二是从此她出家修行,再不理尘缘,断了呣子情缘。刘恒咬牙,不曾答应,薄太后拂袖离去,出家城外三真庵,再不见儿子一眼。
杜王后也曾规劝,却因太后的罢休而停止,仿佛心冷了般,每日只是照看世子,其余一切不问。我每日的晨省,她也都以身体有恙谢绝了,我也不解释,在殿外叩拜施礼,然后回宫。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看着小腹慢慢隆起,心思沉重,饮食也日日清减。我苦笑,原来我真的不是当祸水的材料,只是如此便心意消沉。现在连承淑宫的宫人们都开始小声议论,原来代国安宁祥和,百姓安居乐业,如今他们爱戴的代王因为这个女人变得暴虐,连仁孝也忘在脑后,随身服侍的人更加需要小心,否则不知何时就丢掉了性命,这样的积怨多了就变成对我的惶恐避讳,灵犀搀扶我散步时,每每见到我时,那些人都闪躲一旁,偶有躲闪不及被我碰上也都哭得如顷刻会失掉性命般,见此情景我再不出门,想留给他们些许安宁平稳。灵犀见我每日只是卧床,极少进食,她常哭的似个泪人。我懒得劝慰她,哭就哭吧,怕是还有哭在后面呢。陵寝修的缓慢,耗费颇大,我把积攒下来的东西和从汉宫带来的珠宝全部捐献出去,据说乔氏与段氏也捐献了不少,她们虽有委屈却不曾口吐怨言,必竟她们处境非比寻常,如果我引起众怒,她们也会受到牵连,所以她们配合的也算默契。冬去春来,我的肚子已经大如草斗,由于整日见不到阳光,面色变得苍白如纸,无力的躺在榻上,只企盼生完孩子再死。吱呀一声,殿门开了,灵犀闪身进来,笑着对我说:“娘娘,你看这是什么?”她伸手递给我一节竹筒。我懒得抬头,强扯出一丝笑意:“什么?”她将竹筒对拧,原来内有机关,抽出一卷细帛,慢慢打开来,在我面前晃晃,惊觉那字迹熟悉,我猛地起身,唬得灵犀忙递给我,唯恐伤及孩子。家姐,余一切安好,承蒙圣恩晋升尚书,掌管书库,日日想念,不知何时相见。妹,锦墨。
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眼眶。果然是她的笔迹,她一切都好,看来太后对她不错,大概也知道代国已经被我弄的乌烟瘴气,算是对我的嘉奖。我哭得无声,灵犀察看四周,欲拿过那丝帛用烛火焚烧,我不依,舍不得化了灰烬,我与她争抢,突然下体一片热流涌出,我顿住,灵犀也停住不动,我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拼尽力气迸出两字:“孩子。”灵犀慌了神,掀开被子,青布裙下,血流不止。她忙出门去叫御医,我咬牙,将那丝帛放入口中,吞咽着。未等全部吞咽下去,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昏厥过去。
长女
蜿蜒的血,晕染着被褥,猩红,刺鼻。白花花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动,无数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撞击,嗡嗡作响,嘴里的血腥让我作呕,牙齿咬的发酸。无力,全身无力,下腹刀绞般疼痛,让我摒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下坠感,仿佛胀开了骨节,一寸寸的裂,咯吱作响。“娘娘,快好了,您再用些力气。”这声音像是远方传来,缥缈无际。我挣扎着,却使不出力气,胡乱用力抓住些东西,狠狠的抓。似乎耳畔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又是一片恭贺声,不过我都无法理会了,因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很快就陷进黑暗梦魇。缓缓睁开眼,一个白衣女子背站在榻前,怀中的襁褓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想起身,去看孩子,她回头,我胳膊发软支撑不住,瘫倒榻边。王美人妩媚的站着,含羞带笑。她晃悠怀中的孩子,逗弄着,我强爬起,哆嗦着站立,蹑住手脚走到她身后,拽住她宽大衣袖,抢那襁褓,无奈力气不足,不见她动,我却摔倒在地,她回头看我:“怎么,你可以拿走我的孩子,难道我就拿不得你的孩子?”我慌乱,爬在她的裙边,眼泪如泉,心如刀割,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放弃。我哀求,她不为所动,转身离去,我只能趴在地上恸哭。撕心裂肺的哭,透彻心扉的哭,我迷在梦魇中无法走出。一声响亮的哭声猛然将我唤醒,急急的张开眼,四处寻找,灵犀见我痛哭,急忙走来,我一把拽住她,急急的问:“孩子呢?”“娘娘别急,郡主让奶娘抱着呢。”说罢领来一个憨厚妇人,怀中正是我的孩子。
我悬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她柔嫩的小脸,皱皱的皮肤透着粉红,双眼紧闭,小嘴嘟起。我用手指抚摸她的小脸,脸上浮现笑意,这是我的女儿,身体内延续着我的血脉。我看了又看,舍不得放下。灵犀见此,让人把那奶娘和自己的床上铺盖搬进屋子,在榻边左右铺上,随时随刻起身服侍。
迟来的刘恒被宫人拦在殿外,年老的嬷嬷跟他说着禁忌,他等的焦急,最后伸手将那嬷嬷拽到一旁,抬脚将殿门踹开,唬得大家惊叫连连。他疾步走到榻前,我正抱起孩子用脸摩挲着,抬眼看他,他慢慢的靠近,我伸出手指嘘了一下,刘恒点点头,轻轻地坐下,微笑柔声逗弄:“来,让父王看一下。”我顺他的目光看去,也含着笑意。她是我们的至亲骨肉,她将我与刘恒紧密地联系。他目光定在我脸上,流连着我难得的纯净笑意:“你许久不这么笑了。”
“嫔妾惶恐。”我低头,将心事藏在心底。“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敛起笑容,说的深沉。我噙着笑,直视于他:“哪里,代王也委屈。”我俩对着沉默,谁都没有再说话。我知道陵寝修的并不顺利,前些日子陵寝塌方,穹顶掉落下来砸死了不少民夫,原本只是劳民伤财的代王,现在又背上践踏人命的罪名。他才不过十五岁,却是恶名昭著在外了。灵犀站在旁边,斟酌着打破僵局,轻笑了一声:“娘娘,小郡主还没名字,不如请代王赐个名字吧。”我淡笑:“还是你想的周全,那就求代王赏赐个名字吧。”“慢着,先封个称号。”他含着笑意,双眼闪着光亮。“这不合规矩,她是女子。”我有些担忧。王子成年可得封号,女子除非是长公主才有封号。
“怕什么,我们私下底叫,就叫馆陶,名字嘛,嫖。”刘嫖,我的女儿。我眉心微抬,向他会心一笑,他也温和还我,连夜来的疲惫都因为彼此的默契忘于脑后,心头一暖,涌起无限春意。馆陶满月冷清的很,太后已然不理世事,王后因病也只是送来贺礼而已。刘恒忙于督造陵寝,连日劳作,不得闲暇回来,我只得与灵犀做些素菜,为馆陶过满月。空旷的大殿,孤零零摆着一张黄木四角桌,我抱着馆陶贴桌而坐,桌上布满了菜肴。灵犀站在一旁,无声的为我摆放碗碟。“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我低声说。她回头看我,恭顺的说:“这不和规矩。”“讲什么规矩,今天也没有别人,咱们自己过。”我笑的酸楚。她听话,低眉坐下,却不见抬手动筷。馆陶机灵活泼,只是好抓些东西,我面前的碗筷被她打翻几次,灵犀起身想捡,我摆摆手,:“不用,我不想吃。”灵犀又低身坐下,两人相对,无声的坐着。忽然一阵欢声,不等通禀殿门一下子被推开。乔美人与段美人迈步进来,乔秀晴还咂咂嘴:“我就说么,姐姐是不喜欢我们的,哪里有这样热闹的日子不请我们的。幸好我们闻着味儿就来了,也不管你请不请的了。”见状我轻笑起来,忙命灵犀再拿些碗筷。段美人倒是斯文些,只是抿嘴笑着,过来逗弄馆陶。“好精致个小人儿,将来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是要嫁回汉宫要个皇后当当?”乔美人开朗的笑着,感染在场的人,一扫刚刚的阴霾气息,我的心也宽畅了些。嫖儿并不认生,在段美人手中咯咯直乐。段氏回头对我说:“妹妹羡慕姐姐的好福气,能有这么一个粉娃娃,每日做个伴,日子也不难过,不若我们……”她此处噤声,乔氏瞪了她一眼,随即朗声笑起:“我们怎么了?无牵无挂,倒也干净,姐姐你看,我拿来了好酒,我们姐妹几个不醉不归。”
我知道乔秀晴的失宠并非她的错,刘恒那时想给汉宫好色的假象,每个良家子都有宠幸,无法分清伯仲,也缓轻吕太后的猜疑,她只是一枚棋子,却被耽误了。而段明月甚至连宠幸也不曾,被抬到乾坤殿一次,却只是睡在右殿,清晨时分,迷蒙不知时就被送回,再不召见。此刻我对面的两个女子都因为身份所误,可是,难道我就不是么?因为我是汉宫所来招惹太后不满,刘恒对我稍有亲密就被文武非议,杜战至今仍然寻找我的蛛丝马迹,这些让我陷于囹圄困境举步维艰对了,还有那两个关起来的女人,她们也是这场交易的牺牲品,许氏受害于刘恒的纵容,有时我常常感觉刘恒是知道结局的,甚至会暗自煽风点火,好个姑且殆之,果真是处理许氏的最好办法。
而夏氏,她工于心计,原本可以生活的很好,只是因为刘恒对她有着顾及,太过聪明反而害了她,于是借我名义除去了她,免得疲于应对。一碗清酒摆在面前,我看着乔秀晴,“我酒量不好,况且还需照顾嫖儿。”
“不许姐姐推托,知道承淑宫也是节俭的,我们特地带来的好酒,就让我们担了奢靡的名吧。还有嫖儿,叫奶娘带就行了。我们俩老远来的,不许不喝。”我无奈的笑了笑,只得应承下,举起那碗:“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顺喉咙而下,烧出胸前一片灼热。乔氏见我如此,她也喝了干净,段明月看着我俩苦笑一下:“姐姐们饶命,我不会喝酒。”我不依:“来都来了,酒也是你们拿的,哪有让人喝自己不喝的道理,快喝,快喝。”乔秀晴也是鼓掌说道:“姐姐说的有理,不喝我们定不饶你。”明月见此只好咬牙,紧闭双眼,仰头喝下,呛得她咳嗽起来,秀气的面庞也涨得通红。随身服侍的侍女立刻上前拍抚她的后背,她缓了许久才说出话来:“辣死我了,辣死我了。”
我和秀晴哈哈大笑,拍手喝彩,不等明月明白过来又一碗添上。我端起碗,翩然站起,目视她俩,笑意盈盈:“这碗是我谢谢两位,能在今天过来,为我女儿过满月。”说罢将碗端过头顶,对她们深施一礼,然后一饮而尽,眼泪顺着面颊流淌。
灵犀见状,上来劝慰,我将她推到一旁,笑着说:“今天我高兴,不许你劝,姐妹们我们接着喝。”明月看我这样,也有些悲意,低头拭着眼角。秀晴拍她一下:“你这是做什么,姐姐今日高兴,我们也要陪着。来,干”
她也效仿我,将碗举过头顶,而后扬手喝得干净。一番下来,酒空了半瓮,大家的神志也有些迷乱,我们笑着,闹着,许久不曾这样开怀了,我有些忘形。嫖儿已经让奶娘抱走,我们让灵犀带着秀晴明月的侍女也去吃饭。此时大殿只留我们三人,明月已经不胜酒力趴在桌上,秀晴眼神有些涣散,癫笑着说:“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只是我不能说,说了又能怎样?于我无益,不说于我也无益,我只能焖在心里,把东西焖烂在心里……”
我看着她,眼前有些重像,我晃了晃头,想要把她看清楚,笑着:“你知道什么,什么又是不能说的?你说阿,我听听。”她起身,想要靠近我,却被裙角绊住,扑通一声坐在地上,我想去拽她,无奈手上没有力道,一个踉跄栽倒在她身旁,她大笑,眼泪都笑了出来,我本来想要生气,见她如此也随着大笑。
秀晴突然敛住笑意,直直的看我说:“我什么都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喜欢的是你,那夜宠幸我时叫着你的名字。”一股冷意突兀的升起,我也收起了笑容看着她。“我爹送我入宫时说,当今皇上是个好男子,能为妃为嫔都是幸事。可是他却不知道,我进宫三年,却一眼皇上都没看见。每日只守着凄冷空旷的屋子,人家欢声笑语,而我们,哼,什么都不是阿,什么都不是。”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说“听他们说要分良家子,与其在众多的妃嫔中等着皇帝的临幸,不如去往代国,毕竟早晚还能见到一面。我知道,我不出色,所以只希望可以知命惜福,安养生死,只是当他趴在我身上把我当做你时,我知道我错了,一辈子见不到皇帝又能如何?最起码不会伤心,可是现在,我伤了心,再也无法面对空旷的屋子,再也找不回当年的平稳心境。”
我有些震惊,哽咽着说不出话,我不知道她经受了这样的磨砺,无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自己也失去了。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后怔怔的拉住我的手:“可是我不恨你,这是我们的命阿,我只是希望,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嫁个乡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辈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别无所求了。”说罢,她又端起酒碗猛喝几口,吞咽着。我木然的看着她,寻不到片个词句可以安慰。
秀晴近似癫狂的絮说着,我只静静的陪着她坐,满面濡湿。也许有些冷血,我从未确定自己的心是否已经交了出去,我只是把他当作夫君,是我相伴一生的人,是我孩子的父亲,却没有痛彻心肺的爱他,或许我知道,爱上皇上和亲王都是一样的下场,他们的身份注定他们不可能穷其一生只爱一人,雨露均沾,恩爱易逝,都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只是我已明白如斯,心底却不知为何常常浮升寒凉?我苦笑了一下,也许世间每个女子都是希望可以与夫君白首的,只不过却成了红颜如花的后宫们的奢望。虽有企盼,却不能得到。大概这就是世间女子被富贵荣华蒙蔽了双眼,看不见的悲哀了。灵犀几人用过饭,欢笑着走来,刚刚走进殿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住。桌上杯盘狼藉,空气中弥漫着酒气。见段明月俯在桌上,人事不知,她的侍女慌忙上前摇晃着她,迭呼:“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秀晴的侍女四下寻找,见她坐在地上,衣裙委顿肮脏,秀丽的面庞上布满了泪水,口中还嘟嘟囔囔说个不听,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只得先搀扶起来,跟我告个罪,拖拉着出去,灵犀命门上的小太监用车辇将两位美人送回宫。我坐在地上,怔怔的,不言不语。灵犀用手晃了晃我,没有反应。她有些害怕,摇晃着我:“娘娘,娘娘,快些起来,仔细着凉。”我依然不动,她只得用力将我拖起,我晃悠的站着,看她,影像模糊。挣扎着,拖拉着,推搡着,踉跄着。几经周折才将我放倒在床榻,将被子为我掖好。突然想起了什么,强撑起身子,急忙的问:“嫖儿呢?“她正准备巾帕为我擦脸,回头笑着说:“奶娘喂过,睡了。”我听完后,安心的笑了笑,倦意袭来,眼前一黑,睡了过去。酣甜的梦,睡的心满意足,只是有东西不住地摇晃,我不耐,反手将那东西打落。
“娘娘,娘娘,醒来,出事了。”灵犀急切的声音带有哭腔。听到她的叫喊,我猛地坐起,瞪大双眼:“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乔美人她,乔美人她,悬梁了。”灵犀的神情悲戚,声音有些颤抖。我浑身瘫软无力,只是重重的倚在榻上,几乎已经呆滞。刚刚,刚刚她还和我把酒言欢,刚刚,刚刚她还和我说她不恨我,如今竟用这样的方式折磨我?滚热的泪,顺着面颊滑落,心被刺得生疼。
哀荣
乔秀晴的丧事极尽哀荣,刘恒下令以夫人仪制治丧。后宫对此议论纷纷,风闻乔美人是在我处喝酒回去后毒发身亡,而我成了罪魁祸首。
我和灵犀保持缄默。乔秀晴的侍女唯恐担上照顾不力的罪名,在发现主子自尽禀报我们后,也碰柱而死。
知情的都闭了嘴,不知情的胡乱揣测着。守灵的熙霞堂刚刚布置得当,汉宫的旨意就到,责拿段氏,当场赐死。段氏哭着哀求,不停的叩头,额头的血染红了银光殿门前的石阶,却是无用,被侍卫当场缢死。
也许这是吕太后保全我,守护秘密的手段,不过我已无谓了。如今的我神情恍惚,每日只是跪在熙霞堂为乔氏守灵。昏暗的大殿,飞扬着雪白灵幡,白花围绕的奠字格外的怵人眼目。丈余白纱灵幛两边垂落,偶有风过,飘拂卷起,多了些阴森之气。正堂一大一小棺椁,乔氏的侍女也因忠心殉主,获了忠义郡主的称谓,与乔氏一并下葬。
我身后是熙霞堂的宫人们呜呜啼哭着为她送行,火中不曾焚化的纸钱随风吹扬。
灵犀心疼我,常常要拉我起身,我只是拒绝,不肯。平日乔氏并未与我深交,我遥遥的望她也多是欣赏。她开朗直快,为人豪爽,不让须眉,私下底虽有赞许却从不接近。不料她却在馆陶凄冷满月,众人避讳我时前来,她待我情义不浅,而酒后的真言,更将我认作她的知己,如今去了,也该尽些心意。汉宫的赏赐源源不断,连日派快马传送,个个珍奇炫目。而刘恒的赏赐也颇为丰盛,衣冠服饰,满目华贵。只是他永远也不知道,这个女子为何而死,为何走的如此决绝。乌黑的夜,温暖中带着透骨的寒,还记得她那时与我一起抄写符咒时的相视一笑,还记得她怀抱酒瓮一碗碗喝个干净时的豪爽。只是此时,幽暗的黑夜,再也寻不到她的踪影。
眼泪流的无声无息,却是满面。今日发丧,却要在夜半时分穿衣打扮,我起身看她,颜色如故,嘴边的笑意嘲弄着我们仍煎熬于尘世苦海。她选择仙逝而去,从此绝了烦忧,胜过了我们。灵犀在我身后跪捧着礼服,那是极其华美的一品礼服。大红的绫纱上密密绣着百啭瞿凤,敝屣的裙子也是同色同纹,还有五对朝凤的金冠,攒珠蕾丝的金凤颤巍巍的躺在托盘上,流丽华彩,对了,还有那镶嵌玛瑙的缠臂金,是汉宫赏赐的,据说是太后对她虔恭孝贤,谨修四德的嘉奖,我冷冷的笑,这些于她,是此生的荣耀,却也只能在死后才能一见,果然是哀荣,哀恸荣耀!原来用性命所换也不过如此,可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却无声的没有了。怪谁呢,怪吕太后残忍?怪刘恒薄凉?怪我的独宠?抑或怪她自己不能隐忍?“娘娘,时辰到了,穿衣吧。”灵犀提醒说。我一件件为她穿戴,仔细精心。冰冷的臂,轻薄透亮的纱。僵硬的脚,奢靡华费的鞋。安详的脸,企盼已久的梦。东方见亮,暖意袭来,她也笑得开心。走吧,我端起酒碗跪在她的棺椁前,一饮而尽,将酒碗摔个粉碎。耳畔响着那日她的呢喃:“我只是希望,来世能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嫁个乡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辈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别无所求了。”音容宛在,人却去了,我大笑着,心里默念,妹妹好福气,来世去寻那好日子,姐姐仍要煎熬,罢、罢、罢,姐姐祝你美梦成真,早早享福去吧。
抬棺椁的太监一个用力,她便离开我的视线。我起身,灵犀上前搀扶。“起灵!”执礼的太监尖声高喝着。众人闪避,代宫如今已经空虚,王后因病一概不管,而代国所来的女子两死两禁,余下也只有我一人而已。送行的人凄冷稀少。刘恒也因赶修陵寝而无暇来送。也许此事于他,没有家国来的重要,毕竟那些危急的更多。一道朱红色的宫门将我们拦住,一路相送也只能在此分别,缓缓关闭的门将乔秀晴与我们隔离,划开了生死……我请命,搬回聆清殿,远离宫苑,刘恒初是不准,无奈我的执著,命稳妥地人跟了,才准行。
盛夏时分,暖风熏然,偶尔有荷花盛开在对岸,点点粉红,池这边的新荷才露尖尖,蜻蜓点水,粼粼波纹倒映景象,美妙如梦。馆陶喜欢这里,每日我和灵犀带她去回廊上的凉亭散步。像是被美景所吸引,她呀呀叫着,含糊不清,迈蹬着小脚,挣扎着要起身。
我们呵呵乐着,仿佛不曾发生一切不快。“代王的陵寝已经修得差不多了。”灵犀说的不经意,却回头看我。我低头,为馆陶拽着裤脚,掖在布袜里,声音平淡无波:“是么,你怎么知道?”
灵犀有些羞涩,假意笑着逗弄嫖儿,却不回答我的问题。“是杜战和你说的?”我已猜到,却不愿说出。“嗯,杜将军说代王急着回来,连夜赶工。”我低头不语,只是拉着嫖儿的小手晃来晃去。“你与杜战可是情投意合?如果那样,我去求了代王,把你许了他,虽不能做个正室,也定不会低看了你。”我抬眉看她,面色平静。灵犀有些尴尬,极力压住声音说:“奴婢不曾有那样的想法,请娘娘莫提了。”、我疑惑的看着她,眉目之间明明对杜战有情意,回绝却是为何?见她面露难处,我也不愿深问,只作不知。灵犀抱起馆陶幽幽的说:“如今奴婢心里只有娘娘和小主,其他的不想。”
她的又一次强调愈发的说明了他们之间有些什么,灵犀此时眼底的忧伤也是为他么?有个牵挂的人真好,我却不能如此。乔氏的死让我认定刘恒的薄凉,唇亡齿寒的感觉,让我渐渐的疏离于他。
远远有人招手,灵犀站起,兴奋的说:“果然就回来了,那不是代王身边的小桂子么,我去问问他有什么事。”她疾步跑到对岸,旋即风一样的跑回。“娘娘,代王回来了,一会就到,让您先行准备呢。”她的眉目带笑,仿佛期盼已久的是她。
“准备什么,就这样罢。”我整整衣衫,只是端坐。灵犀有些无奈,哄着我道:“娘娘美貌,自是不用准备的,但迎驾似乎有些不合规矩,不若收拾一下,也费不得什么事。”“不用了。”我固执的逗弄着馆陶,头也不抬。此时刘恒已经带人踏上回廊,灵犀只得下跪奉迎。我默默站起,抱着馆陶下拜。
他风尘仆仆,满面倦意,笑道:“拘这些礼做什么,仔细跌了馆陶。”他接手将馆陶抱在怀里,柔声说:“来,叫声父王,父,王。来来来,叫,父王。”灵犀见此笑出声来,我回头看她,她立刻敛住笑意,垂首站立。刘恒抬眼看我,又对馆陶说:“那是你母妃,叫母妃。”馆陶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觉得他的神情有趣,咯咯的笑起来。我上前接手:“她还小,说不得话。”转手交给灵犀,灵犀抱起馆陶走回聆清殿。
刘恒看向粼粼水面,轻声说:“近来,近来好么?”“还好,这里清静,事情也少。”我答的柔和。相敬如宾,如宾客般客气,我们此时做的完美。他有些慌,语气急切:“你在生本王的气么?怪本王馆陶满月时不曾回来?”
我摇摇头,“嫔妾不曾生气。”眼底仍是冷意。刘恒不再说话,只是狠狠将我肩膀扳过,拉入怀中,温柔道:“不要不理我,我只有你一人。”苍凉的语气,让人莫名的心酸。我伸手环上他的颈项,热泪随心而落。爱么,不能为他舍生,不爱么,心中总有介意。千帆过尽,却仍看不见心。
这夜刘恒不曾离开,在床榻上围住我,让我坐在他的怀中,馆陶在我胸前,我们一同逗弄着她粉嫩的小脸。他也喃喃的跟我讲修造陵寝的辛苦艰难。我仔细的倾听,适时的微笑。
“今年年底就可以进兵操练,只是有些困难仍未解决。”他的心事沉重,呼吸也短促粗重。
“可是财物?”我有些明了问。他用粗喇的胡碴磨着我的头顶,笑道:“嗯,还是你聪明。”“宫中已经节俭,再也未必能省出多少。宫外的世家官宦倒是有钱,却不肯出。”刘恒长叹。
我斟酌半晌,“筹款也要有筹款的法子,这主意有些违背良心。”“说来看看。”他的眼睛闪现着光亮。“找些匈奴人扮作匪盗,肆意强劫两家的财物,世家官宦必然各个心惊,拼命了将财物转移到城外,再派人说国家征用,许以小息,试想哪里有比国库更加防守严密的?更何况还有利息,他们必然会踊跃将物品存入国库。”刘恒扑哧一声笑出来:“主意是好,只是缺德些。”我嗲怪:“代王若是笑嫔妾,再也不给代王出主意了。“哪敢,只是有趣罢了。明日带你去上朝如何?”他的语气中颇有赞赏之意。
“罢了,嫔妾上次已经领会了。不敢再去。”我摇摆着手婉拒。他拉起我手说:“上次是本王考虑欠周全,你以后坐在屏风后面,不用露面。本王觉得你有栋梁之材,应该参与进来。”“女子身处后宫,不得干政,此乃高祖训,代王不怕么?”我故作担忧的问。
“不怕,本王要的就是能干的嫔妃,能与本王共同协商大事的女人。”他的目光坚定,带着鼓励。“罢了,馆陶离不开我,还是算了,等馆陶大了,代王还不嫌弃嫔妾齿落发白时,嫔妾再去协商大事如何?”我淡淡的笑。他搂过我,语意疼惜:“终于看见你笑了。”我不语,将头埋在他颈项处,一动不动。
地图
刘恒又要走了,此次又不知何时能见。他将百官集结在陵寝外的行宫,以便日常处理国事,这样一来,许久不会再回代宫了。也许是血浓于水吧,馆陶对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情,抱她相送时,呱呱的哭,像是叙述着多少不舍,圆而晶莹的泪珠儿顺着小脸滑落,任我与奶娘怎么哄也不得缓和。刘恒疼爱的亲了又亲,用手一遍遍刮着她的小脸儿,最后终看不得,让奶娘赶快带走,我站在那,淡笑不语。他回头直直的看我:“你就没有不舍得本王么?”我静默,摇摇头,抬手为他系好衣扣,整理好随身的玉佩。他用手指将我下颌抬起,我的目光清澈透底。“若是想本王了,就让人捎信儿过来。”他揶揄的笑,又带些期盼。“嫖儿不懂事,难道嫔妾也不懂事么?”我笑着,不露痕迹的转过头避开他的手指。
他低头沉默,再抬头时,脸上带笑:“走吧。本王看你离去。”我不肯,他也固执坚持,最后无奈我搀扶灵犀慢慢的走回聆清殿,走到竹林处,绿意掩盖了我们的身影,我停下身,回头伫立,他走的飒爽,后面尾随的侍从悉数跟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我仍是望,灵犀在后轻声说:“娘娘,走吧。这里风凉。”低头,旋即又笑:“走吧,馆陶该着急了。”接到密旨时,我在梳洗,灵犀站在身后,读着。手中的木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
猛回头,看着灵犀。她慌张的神情说明不是她。那为何吕太后的密旨来要刘恒新修建的陵寝地图?她跪倒在地,拼命的磕头,她知道此事重大,嘴里迭声的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我肃容沉默,看来不止灵犀一人,吕后仍派了我们不知道的其他人在此。
那她是否也知道了刘恒准备用陵寝操练的事?不对,似乎不知。如若知了,不应该向我讨要陵寝地图,她在猜疑,唯恐刘恒是此目的,所以先要去地图,看了便知。只是陵寝我不曾去过,想探究也是不可能,如何为太后寻到地图。灵犀依然哆嗦着身子,俯在地上,我伸手,她抬眼,哽咽着抓住,站起。
我转过身,对照着铜镜,捡起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梳着。她站在身后,抽泣着。是不是只要烙有标签,有个风吹草动就一定会怀疑到她,就像我一样,如今一旦出些乱子,也必然会怀疑到我。我不能冒险,却必须要做。因为那里有我的锦墨,我至亲的妹妹。
“帮我梳理。”将梳子交给灵犀,我压低身子,合上双眼。任由她灵巧的双手在我发丝间翻舞。
“杜将军来了。”灵犀通禀。我端坐在外殿,面前垂着竹帘,缝隙间观察着外面的情境。他依旧不卸兵甲,跪地时,冰冷的银撞击地面的声音让人骤升寒意。“起身吧。灵犀赐席。”灵犀拿来地席,四角镇上,杜战施礼叩谢。跪坐其上。我悠悠的说:“杜将军辛苦了,一路劳累。只是突然回城做些什么?“娘娘多礼了,有些东西忘记了带,代王命末将回来取。”他的语气平稳,说的淡然。
我笑了笑:“代王近来身体好么,嫔妾很是惦念。”他欠欠身,抱拳在胸:“代王身体康健,是我代国之鸿福。”我沉默不语,似有心中的话儿难以出口。斟酌半晌,带着心虚的说:“嫔妾有一事相求,还请将军成全”杜战看向我方,蹙着眉头:“娘娘请说,末将如能做到,定不惜余力。”
我羞涩的低下头,声音带有娇意:“嫔妾思念代王,馆陶也思念父亲,所以……”
缝隙之间,他的身形顿了顿,低头思量,并不答话。“如果为难,杜将军不要在意,就当嫔妾没说。”我愧疚着说。他起身,躬身施礼:“此事重大,需禀明代王。”“代王离去时曾说,何时想念,托人带过去即可,原来也是不易,倒是嫔妾拿着棒槌当针儿了。”我有些自嘲。“这……末将晚上亥时走,怕颠簸了小郡主,如果娘娘不畏辛劳,可现在准备。”他有些疑虑,但却被我的话语将住。“多谢将军,亥时嫔妾在此等候将军。”我起身,帘后深施一礼。杜战也不答话,站起转身,疾步迈出大殿。“灵犀,灵犀!”灵犀目光相送,心思飘远,几声相唤也不回神。我无奈,只得绕过竹帘上前拉过她。她恍然回神,“娘娘有事?”“自然有事,”我无奈的说“帮我准备物品。”灵犀点头,恋恋不舍的走到内殿为我和馆陶准备物品。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开始,接下来就是人从天意了。刘恒对我们的到来分外的高兴。因是赶的夜路,我们到时他已休息,听人通报后只着单衣就跑出屋外。我笑意盈盈,抱着嫖儿,他一把将我们母女抱住,我躲避,笑着说:“嫔妾身上有露水,别凉到代王。”他听闻,急忙拉我们入内,敞开了被衾,为我脱掉披麾,将被子给我围住,又抱过馆陶放入怀中。随身服侍的内侍忙碌着,卸下我们随车带的物品,又拿来被衾为刘恒盖上。
“冷么?”他柔声问。我摇摇头,为出行方便,我只编个发辩垂于身后。“这里没有遮挡,风直啸而过,比宫里要冷上许多。”他为我整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别于耳后。
我笑着说:“嫔妾住过比这更冷的地方。”他以为我说的是进宫之前,眼眸中充满了疼惜。
“为什么突然想起来看本王。”他笑着问。我指着馆陶说:“她想见父王。”馆陶此时,转着小脑袋打量四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他抿嘴笑着:“可是馆陶告诉你的?”我有些羞涩:“她虽不能说,我却知道她的心意。”刘恒笑着,揽我入怀,喃喃的说:“是阿,她虽不说,我却知道她的心意。”
我如愿以偿的看见了修建完毕的陵寝。长三百丈宽二百丈,寝前有巨湖,是深挖灌填造就。绕过巨湖,有石阶上行,至百步,左右忽见开阔。圆拱作穹,正方作围,气宇巍峨,磅礴肃穆。刘恒拉着我的手,步入内门,台阶突然变狭,绕着墙体盘旋而下。谨慎走过,落稳在地,才发现,内有三四十丈高,全部都是空地,没分灵室。我回头看他,了然一笑,他也笑着对我。我仰头看,顶圆而大,内有闪耀,“那是什么?刘恒解释道:“机柱,若有外人进入,拉动机关,顷刻砸落,必然殒命。”
“那左右可有?”我上前去摸,他展身将我拽回:“小心,左右也有,却是毒弩,一不小心也会毙命。”“果然细致,可是代王的主意?”我笑着诘问。他笑带惭愧:“不是,杜将军想的。”此时杜战离我们只几步之遥,我回身,笑着说:“杜将军果然了得,不但阵前杀敌无人能比,连着机关布阵也是一把好手呢。”他躬身抱拳:“娘娘夸奖了。”说罢起身,指挥尚未完工的工匠去一旁继续。
“累了,还是回去吧,馆陶也该着急了。”我拿袖掩嘴,轻轻地打了哈欠。
刘恒点头,与我一同走到地面。登上车辇,我回头张望,他笑着问我:“怎么,不舍得用来练兵?”我睨他一眼:“国家大事,岂能小气,更何况,嫔妾此生只求六块板子围个棺椁就行了,无论哪里。”他伸袖拍打我手,“不许瞎说,即便那样,也只许在本王身后。”我笑着,望着窗外,他也有些懊悔,不再说话。一路颠簸,回到行宫。馆陶哭闹,只寻奶娘,无奈只得离开刘恒回王宫。一路上我默想着陵寝的样子,手在裙摆上比划着。进宫门,换成小辇,到聆清殿外回廊,我屏退了太监,抱着嫖儿只身前行。
灵犀接到了消息,跑出来,见我表情似已得手,将馆陶抱走交给奶娘。我歪在榻上,面色惨白。灵犀见此,只是为我擦洗,端水,不问其它。长叹一声,我命灵犀拿来丝帛。我依照着记忆,点点画来。后又将这丝帛装于细管,命灵犀如此如此。灵犀点头,做好准备。夜,墨染一般,漆黑不见五指,一身黑衣,偷偷走到宫墙边,蹑住手脚回头张望,随后,从怀中掏出鸽子,那鸽子已经被丝线缠住了嘴,喉咙里咕噜咕噜作响,那人摸摸它的头顶,将它举起,用力扬手,鸽子立刻腾起,绕天空盘旋一周,向西北方飞去。那黑衣人见此,转身回转,不料登时火光骤亮,一鸣响箭呼啸从头顶而过,那鸽子应声落地,呼啦啦有人跑步去捡。黑衣人急忙欲跑,却被反剪擒住,火把照亮她的面孔,灵犀。杜战神色漠然,一身银甲刺目。灵犀也不挣扎,只随他走。乾元殿,灯火通明,刘恒面带倦容斜坐在宝座。我跪在地上,灵犀被反剪双手,绑在柱子上,杜战左手站立,却看不清楚表情。
“说吧。”刘恒的声音带着伤心和疲倦,像是累极了的人。我仍是低头,不说半句。灵犀哭喊着:“代王明鉴,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娘娘她什么都不知晓。”
杜战冷哼一声。灵犀哭得更甚。“你怎么说”不必抬头我知他是问我。“嫔妾不敢说自己什么都不知晓。”我答的模糊。“好、好、好”刘恒拊掌大笑“那你又如何解释这个呢?”他随手一指,染血的鸽子躺在托盘上,脚上环着信筒。我端然抬起脸庞:“一只鸽子而已,代王让嫔妾解释什么?”刘恒深吸口气,身子也向后仰坐,他不曾料到我会如此冥顽。我粲然一笑:“嫔妾有句话,代王可是想听?”他直视于我,咬紧了牙,硬生生的挤出一个字:“说。”“嫔妾当日囚禁暄晖宫时,代王曾允诺嫔妾,永不相问,一世都不会问。不知这个诺言可还有效?”我沉静的说,也直视于他,不肯闪避。他语塞,思索一下,面色变得沉重。时间慢慢的流逝,谁都没有说话。终于他抬起头,眼底含意复杂,径直走到鸽子处,解下信筒,双指揉捻着,走到我身边,低声问:“本王要你一句实话。”我笑着回答:“嫔妾说的就是实话,嫔妾与此没有关系。”“好!”他起身,将那信筒扔向燃着的烛火。我心落地,长吁口气,嘴角扬起一丝笑意。忽然银光一闪,伸手接住,杜战俯身下跪,不等大家回过神,将信筒捏碎,从中抽出丝帛。
灵犀惊呼,我也起身。杜战的表情随着丝帛展开变得阴晴不定。那是一封家书,是灵犀的家书,写给自家姐妹,充满了思念之情,另带着小女儿情态,写着对杜战的情意,如此一来全部都落入杜战眼中。杜战不语,面带羞愧之色,睨眼看我,我对他轻挑弯眉,他知是中计,懊恼不已,以拳捶地,复又抱胸:“莫将违令,其罪该鞭,请代王下令。”显然刘恒也不曾想是这样的一封信,他有些疑惑的看我,我笑着走到灵犀身边,责备她:“不过是个信罢了,何必弄成如此,不知道还以为我是个恶毒的主子,连家信也不让奴婢写呢。”
灵犀涨红了脸,因捆绑过久,汗水淋淋,“娘娘说的是,只是我们身份特殊,总不好直接写信,怕人怀疑,不料还真的为娘娘惹来了大祸,奴婢知罪。”我用袖子为她拭汗:“也不怪你,有人多心了。”刘恒尴尬的轻咳一声:“杜将军也是好意,不如算了。”杜战直身,断声:“不可,惹怒了窦娘娘,是末将的罪过。请代王赐罪吧。”
二十鞭刑,是对杜战的惩罚,我警告的眼神,制止了灵犀的担忧神色。“你过来。”刘恒唤我。我摇曳走向他,面上带着敷衍的笑。虽然他最后选择相信我,我却不能高兴,毕竟此次行动迅速,看来埋伏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对我仍不是完全的信。“本王不能为自己开脱,杜将军拉本王过来的时候,心中也是存有怀疑的,毕竟你是汉宫来的,稍有差池,我们性命不保。”他因为愧疚向我解释着。我笑着看他:“嫔妾理解代王的心情,嫔妾没有生气。”坐在他的怀里,为他捋过发鬓,“嫔妾的来处引人怀疑,代国上下都是如此,没有理由让代王突兀的相信嫔妾。只是代王答应嫔妾,日后不许再怀疑我。”他点头,用手扶着我的臂膀,我将头靠在他肩,笑的凄冷。
托孤
杜战受刑后,闭门不出。杜家是否会从此倍受冷落,谁也无法预料,毕竟他得罪的是代王心爱的宠妃。文武百官惶惶,无法揣测上意,就如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杜王后。她面容憔悴,枯瘦的双手放在被子外,稍有行动,长喘嘘嘘。我端坐在她的榻前,无声的摩挲她的被角。被子是用家织粗布,里面只续了少许的棉,看着单薄。杜王后笑的惨然:“妹妹见笑了,本宫现在已没了样子。”我不语,看着窗外。此时秋风寒凉,霜叶如红泣血,飞旋着落下,空留下萧索的枯木,满院已失掉了生机,有如杜王后。转脸笑着对她,语意温柔:“哪里,天气凉,容易生病,娘娘好好将养,定会好转。”
她苦笑着:“本宫心里清楚,怕是时日不多了。”“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您来日方长,他日世子还靠您辅佑呢。”我安慰道。
她摇摇头“妹妹给本宫宽心呢,虽是假话,却也好听。”说罢,掩着嘴猛咳起来,身边服侍的宫娥,忙递过帕子,殷红的血,喷在当中,还有一丝丝挂在嘴角,有些骇人。杜王后得的是月痨,安宁宫的人未免传染全部圈禁,一时间上下愁容满面,深秋中的安宁宫也愈加变得凋敝。内里的烛火跳动,忽明忽暗的照映着杜王后的脸。“可叫御医看过么?”我关切的问。她用帕子掩嘴,用眼色唤过宫娥,将我的座位搬远。随着搬远,她的面容变得不清。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看过,御医无非就是让多多将养,也不肯给本宫说实话,左不过如此。”她笑了一下,又接着说:“只是心中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想托付妹妹。”
“姐姐说吧。”我低头,淡淡的回答。“本宫身体在这儿呢,想来也活不了多久了。本宫此生也算是荣耀,虽然每日节俭用度,却也是本宫心甘情愿。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世子,代王子女不多,至今也只是熙儿和嫖儿。嫖儿自然有妹妹你这个亲生母亲照料,万一本宫去了,怕是没有人照管世子,如今趁本宫明白就先托了你。妹妹你要答应我,好好照顾世子。”我面带严肃,点头道:“娘娘放心,嫔妾自然竭尽全力。”提到熙儿时,她眼底蕴着泪,强忍着,不想掉下来。杜王后得病后,御医未免感染也将世子与她隔离。她思子之情溢于言表,同为母亲的我深能体会。“其实本宫也明白,如今把世子托付给妹妹,也拖累了妹妹。前些日子,本宫的哥哥获罪,闭门不出,将来杜家什么时候败落也不可得知,其实这也是第二件本宫还担忧的事。如果来日杜家果然不行了,妹妹答应本宫,别让代王迁怒于世子。”她言及至此,哀伤凄惶,气息紊乱。
我的心也随之沉下去。后宫女子,最担心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子女前程。或因为母亲获罪,或因为丧母遭受欺凌。二是家族连累。连累了自己,获罪毙命,连累了家族,满门抄斩。杜王后是代王的原配,生死关头,却也需要担心这些。我苦笑一下,她就如此看得起我了?他日如何,我不可预料,只怕我的下场也未必得全,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杜王后见我思附,当我害怕,她不语,等着我的回音。“既然如此,嫔妾也只能遵命。”我起身,深深施礼。她灰暗的脸闪现些光彩,回头吩咐宫娥道:“快,去把世子接来,让窦夫人带走。”
那宫娥快步走出殿门,我也起身告辞,由灵犀搀扶着,随那宫娥去接世子。
一柱香的时间,在宁寿宫见到了世子。太后出宫后,这里遗留了许多的嬷嬷,因为有些育儿经验,杜王后生病后,将世子托放在这儿,倒也稳妥。刘熙已经能缓慢爬行,穿着小布褂,一拱一拱的,逗人喜爱。他见到我们,先是害怕的躲,灵犀上前,拍手逗他,没过多久,熙儿开始咯咯笑起来,呀呀的叫,“抱,抱。”
我伸手,将他抱起,用方被将他包裹,惟恐他着凉,再用帕子蒙住他的脸,起身回宫。
路过安宁宫,我伫立良久,杜王后思念熙儿的神情深深的印在我的脑中,索性咬牙,低头进入,宫娥不曾提防,我大步闯入内殿。杜王后见我贸然入内,刚想张嘴询问,却看见我手中所抱的被子。她瞪大眼睛的看着我,眼眸中尽是惊喜和疑问。我点点头,将包着被子的孩子送到她的面前。枯瘦的手颤巍巍的抖着,缓慢的伸向我的怀中。她的渴望在此刻达到顶点,我微笑着,只希望能满足她长久以来的愿望。
突然杜王后出其不备推开我,力道之猛,让我险些踉跄跌倒。“走,快走。”她嘶声力竭的喊,泪水顺着脸颊滴落,濡湿胸前衣衫。我有些惊恐,灵犀用力扶住我,熙儿此时也大哭起来。杜王后听见熙儿的哭声,更加激起心底痛楚,趴在床铺上不起,双手紧紧抓住被子,撕扯出一道道裂纹,她身体剧烈的发抖,强稳颤抖的声音喊道:“快走,不要让熙儿在这儿。”
我慌忙点头与灵犀跑出殿外,疾步的走。灵犀在身后轻声唤我:“娘娘你看。”我犹惊魂未定,顺她所指,杜王后用人搀扶着,立在窗口,远远的看,翘首的看。我动容,将熙儿紧紧抱住,朝窗口方向举起,许久。看不清楚杜王后的表情,却记得晦暗不清中一袭青色的布衣萧索伫立。又是路途中,又是他在身后,此时我怀中抱着他的外甥儿。冰冷的面容,依然笔直的站立,看来他的鞭刑不重。灵犀站在我的身后,双目下垂。自那日起,她已许久不曾提过杜战,或许她已经知道,既然选择与我在一起就必然与他对立,取舍之中,她还是偏向了我。我不知道她内心的复杂争斗,却满意她的选择。杜战神情复杂的看着我怀抱中的熙儿,阴郁问:“娘娘准备带熙儿去哪儿?”
我深施一礼:“王后娘娘将熙儿托付给嫔妾教养。”“教养?”他冷哼一声,“那末将敢问娘娘,将来若也有了子嗣,能保熙儿世子之位么?”
我语塞,不是不肯说,只是我不想给他承诺。“不能么?那看来王后娘娘所托非人了。”他冷笑着。我诘问他:“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将军能给本宫指个明路么?”他伸手入怀,拽出一方丝帛,“能,自然大家平安,不能,末将认为代王应该很想知道这个。”
眼熟的丝帛,我默不作声。“那日的好戏,大家都在做,有娘娘您,有末将我,也有她”他伸手指指灵犀。“您与灵犀姑娘同时放飞鸽子,只不过她为的是引起我们的注意,而末将也是顺着意思演下去。但却不巧妙,您放飞的鸽子,已经被末将派的人在宫外射杀,这就是那里的地图。”我低头,轻笑道:“既然将军看过了也该知道,那图是假的。”“的确是假的,但是形迹却在这儿,如今代王的宠爱娘娘舍得放弃么,抑或说明了,馆陶郡主的性命娘娘能舍弃么。”他微笑道。我沉吟,虽然所送是假图,却不能被刘恒知道,毕竟这将粉碎他对我所有的信任,我将不能再在代宫待下去,这样却害了两个人,锦墨、馆陶,我两个至亲的人,我不能那样做。
旋即抬眸,笑意对他:“说起那个东西,不过是嫔妾信手涂鸦罢了,如果将军喜欢,来日嫔妾再送个好的给您。至于将军所求,也要看看嫔妾的肚子是否争气,如若嫔妾不能诞下代王子嗣,这誓言也就白立了,不若,等到时再说好么。至于现在,嫔妾拿世子当做终身依靠。来日代王后宫再有新人,嫔妾也怕失宠,如果有世子撑腰,自又是一番天地。这些将军不用教嫔妾,嫔妾也明白。外面风冷,嫔妾怕世子冻坏身子,现行告退了。”转身拉起苍白了脸的灵犀,快步走去。
身后的杜战不曾伫立,也急急奔往安宁宫,也许他此刻最担忧的是,我欺辱杜王后以后,又将世子抱走做为人质吧,我看着他的背影冷笑不已。“如今娘娘准备怎么办?”灵犀为熙儿换下衣物,重新包裹,把他与嫖儿并头相靠,放在一起。馆陶熟睡,熙儿却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她。我略带沉吟:“不能怎么办,他有那个我们也无可奈何,杜战果然厉害,那日他明明已经知道我们另送了地图,却仍能咬牙受此鞭刑,藏匿了丝帛,等待将来危及时刻能用此保全杜后呣子,只是他不曾预料,杜王后将世子托付给我,只得打破计划提前亮了出来。我们现在两厢牵制,谁都不会有所行动才是。”“那万一将来娘娘生了王子,他逼迫娘娘力保熙儿该如何是好?”灵犀担忧的问。
我轻笑出声:“一来,我未必能生下王子,二来即便生下了,我也不愿意他做世子。杜战如果逼迫就顺了他,更何况不用他逼迫呢!”话题又绕回原处,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最后骨肉相残。灵犀有些为难的看着熙儿:“看来咱们的事还真多,这世子就是最大的负担。如果有个万一,百嘴莫辨了。”“所以,你再去找个老实憨厚的奶娘,万事都不用她做,只一心一意的照顾世子,这才是最好的保命方法。”我小心叮嘱她。她点头,转身出去,寻门上妥当的小太监办理此事。我走到床边,看着并头而睡得两个娃娃。此时的他们只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没有纷争,没有血腥。馆陶睡到香时还会吧嗒小嘴,口水顺着嘴角滴落。我拿来棉帕细细的为她擦去,又看看熙儿有没有,他也是一片,伸手也轻轻为他擦去。杜王后也算兵行险棋了,她并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温婉柔软。她知道熙儿托付给我,如有任何差池我必然脱不掉干系,迫于种种压力我一定会全力照顾熙儿,至于世子之位,已经不是她能担忧的范围了,只要熙儿能平安长大,世子之位定跑不掉的,毕竟刘氏江山“立嫡立长”的规矩在那摆着,眼下最为要紧的就是如何让我不对熙儿动手。她比杜战实际,杜战只是一味想着虚位,她却更在意孩子的性命。这就是后宫女子为何掌权后多比男人狠辣的原因,因为在后宫争斗之时动辄危及性命,所以她们计谋阴毒,一旦出手必要人性命。
转眼看,月上梢头,看来又是一个不眠夜了。从今日起,我将有两个孩子,熙儿嫖儿。
探病
对世子的抚养带给我无尽的好处。外至文武百官,内至宫娥内侍都明镜了谁有可能是最后的胜利者,他们开始企图极力弥补自己当日所犯的错误,表现出对我的无比忠心,百官因身处在外,唯恐自己落于人后,急急的叫各家的命妇进宫探听口风,一时间聆清殿门庭热闹如市集,风光无限。
每日间迎来送往,有些倦了,又因为熙儿和嫖儿被来往的人群惊吓,每日啼哭不停,索性做出后宫之主的样子,婉拒众人,不要再打扰世子休息,给他留份清静。不料想此番话不但没有起到太多作用,反而更加印证了世人的猜想,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助长了我的气焰,跋扈的容不得其它。
“娘娘,要不然就先歇歇,这些天也太累了些。”灵犀见我已经斜靠在座塌上打盹,上前劝我休息。“还有几家?”我疲累的睁开眼,回头问她。无意中从旁人口中知道了他们的想法,就强迫自己不管是否乐意也必须全部接待,生怕会刺激到此时杜战紧绷的神经,对我不利。
她看看手中的名帖,叹了口气说:“还有永安公诰命夫人偕光禄大夫周向尧夫人,左长侍王冀夫人和司祭黄远棣大夫夫人。不如让她们明日再来?”我摇摇头,坐直了,让她有请永安公诰命夫人和光禄大夫夫人。她们是婆媳,永安公周岭至上次碰柱欲死后再不早朝,刘恒念他年事已高,随他去了,如今他的夫人竟然也来探望我,实在有些让人揣测不透。“等等,你让另外两位先去杜王后那吧。”我又补充给灵犀。这些人也太不成个样子,尤其是左长侍夫人竟避过杜王后直接来此,果然是一味捧高踩低的小人行径。永安公诰命夫人是由光禄大夫夫人搀扶进来的,颤颤的,举步维艰。我起身,深施一礼,又去整理座椅,那婆媳看了,惊的说不出话,面面相觑,顿在那里进退不是。我笑着,上前搀扶周夫人说:“老夫人莫要奇怪,嫔妾一直敬重永安公刚正不阿,为国尽心尽力,无奈内外有别,不得有这个机会,如今见了夫人您也是一样的。”光禄大夫夫人见婆婆已经被搀扶坐下,她却执意与我拜礼,三叩,九拜,做的中规中矩,一丝一毫也不曾缩减。我站着受礼,礼毕时也一把搀住了她:“何必拘这些表面功夫,烦劳夫人了。”
又是一番礼让,她也随婆婆坐下。我坐在上位,端看婆媳二人,她二人互相看了看,却是低头谁也不肯开言。
轻笑一声:“永安公身体可好?代王一直想去亲自探望,无奈有事拖不开身,耽搁下来,还请永安公见谅。”周老夫人面容尴尬的笑答:“我家老爷身子骨硬朗,一点小事怎能劳烦代王和娘娘惦念,如今老身和媳妇进宫探望,还请娘娘不要声张。”我抿嘴一笑,果然如此,周岭个性倔强,他在修建陵寝事上被刘恒拂了面子,一意认为刘恒该登门赔礼,如今看来周氏婆媳应该是背着他来的。“老夫人也不必担忧,此事本宫心里有数。今天前来就话些家常,不说其它。”我安慰着说。
此时周氏婆媳满怀的心事,只是嗯啊答应,却不主动说笑,我搜刮了肚子里的话头,只是片刻都被她们冷掉,无奈之下,我只得深坐,也不搭言,端看她们到底想要说些什么。
一时间殿内空荡荡的寂静,没有声响。周夫人终于忍耐不住,看了一眼婆婆,思索一番,起步上前,重重的跪倒道:“让娘娘笑话了,妾身也顾不得许多了,如今公公久病不朝,外间议论纷纷,外子也被受困扰,人家都说,娘娘能决定生死,今日妾身与婆婆进宫就是和娘娘讨个实话,与性命是否无忧?”哦,原来为此,那日刘恒为了让周岭好生养病,只说如果再次寻死满门抄斩,过后却忘记了,可见君无戏言,只一句话,就让朝野上下显现了本色。想来现在周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这对婆媳也是实在无可奈何才进宫来问我句话。低头想了想,如果只是如此答复,周家未必能够得益,不如……,我笑了笑:“周夫人起身,这事毕竟是朝堂上的事,而嫔妾身处内宫,实在不知。不如待嫔妾问过了代王再相告如何?”
周夫人显然认为我在推托,只不过是想治周家于死地,还要卖个人情给她。她抬起双眸,直直的说:“娘娘莫要推托,如今您的影响代国内外无人不知,代王也是由您说了算,如果娘娘不肯为妾身公公、外子说句话,妾身也不敢勉强,只是不要唬弄我们一介愚蠢妇人。”说到这里她的脸上带着愤然。我听罢,面无表情,灵犀在一旁断喝:“大胆,这里让你撒泼的地方么?”
周老夫人见此,抖着身子下跪,拼命的叩头,嘴里告罪:“娘娘息怒,媳妇不懂事,老身替她赔罪了。”起身走到周夫人面前,蹲下身,冷笑着看她:“夫人说的很好,既然你知道这些,还进宫来做什么?”她语塞,说不出话来。逞一时痛快过早的把底牌亮出,咬了自己的舌头,看来还是心神不稳,关切则乱的缘故。我搀扶起周老夫人,轻声地说:“老夫人先回吧,一会儿这里还有别人来,今日之事不必告诉永安公。”周老夫人老泪纵横,口中仍喏喏着:“只是娘娘……”我摆摆手,笑着说:“回吧,不用再说了。”周夫人上前,将我手中周老妇人的胳膊夺下,全心搀扶着,低声对婆婆说:“莫要再说其它,她不会帮我们的。”周老夫人闻言,回头张望着我,我只是微笑点头,挥了挥手,让灵犀送客。
灵犀送客完毕,进入内殿,问我:“就这么让她们走了不成,也忒胆大了些,竟敢指责起娘娘来了。”我淡笑,说着其它:“弄身行头吧,挑个穿着像点样的。”灵犀不解:“娘娘是要出宫?”我闭上双眼,不理会她的问话,只是叮嘱:“记得再拿顶帽纱。”此时的我,尽显天家气派。大红轧边火狐狸毛出风的披麾,内着百尾团花的罩服,千层水褶敝膝摆裙上密密的用金丝线绣着万福不到头的花纹。头Сhā五对朝凤金钗,垂着金银丝络,外面又卡住帽圈,面前荡着金色薄纱。
伸出纤纤手指,硕大的九纹钮结凤环带于左手,双腕上还各带着掐丝穿玛瑙的钏子。
我满意的看着镜子,不错,很符合我的身份,这些行头还是我荣升夫人时汉宫所赏,如今却派上了用场。命人准备了车辇,我起身出宫。宫门上的侍卫见聆清殿的小太监坐在车外,也不敢拦,畏缩着放行。命车马绕城一周,能多缓慢就要多缓慢。最后停靠在永安公府邸外,灵犀搀扶我下车。远远的就看见左小门外停着两辆华盖车,看来她们婆媳也刚刚回家。拂袖挥退了准备通传的小太监,直接上前叩门。角门吱呀一声打开,探出个门上的小厮,他见眼前的有两个女子站立,刚想张口喝退,抬眼却又看见身后的七尾拂扇凤辇,张开的嘴就再没发出声音,我淡笑,盈盈出声:“跟你家相爷通禀一声,聆清殿窦氏求见。”那门子登时软了腿,抖动的声音变得尖利:“等,等着。”连门都忘记了关,一溜烟儿的跑进去通报。灵犀掩嘴大笑,我拍落她的手,她立刻敛了笑容,轻声说:“娘娘不必如此,太给那老匹夫面子了。”我也轻声答:“说来他也是为我才变得这样,理应如此,否则不就白碰了头?”
“只是怕他以后更张扬。”灵犀深知我意,想的也和我一样。叹了口气:“张扬就张扬罢,毕竟现在代王还得用着他们。”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咣当当,中门尽开,周老夫人由光禄大夫周向尧和夫人搀扶着,率领家中老小,奴仆尽数出门奉迎。我与灵犀后退几步留给他们一些地方大礼跪拜。我刻意站在明显之处,对于他们的跪拜也不搀扶,尽显威仪。淡笑着上前,见过周向尧:“光禄大夫有礼了”他抬起头,金纱拂过,似得见我面容,唬得涨红了脸庞,再次低头叩拜。
我让灵犀搀扶周老夫人起身,又笑着对周向尧说:“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周夫人有些惊恐,又有些担忧,紧张的僵硬了举止,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掀起帽纱,别有深意的撇了她一眼,她见我这样,身形晃了晃,险些哭出声来,身旁的侍女连忙上前搀扶,看着她泛白的面孔,我将帽纱放下,笑着入内。免去了虚伪客套,我执意进入内室,探望永安公病情。阻拦不住,周向尧只得随我一同进入。此时病榻上,永安公周岭闭目横卧,背向于我,拒绝之意,身替嘴言。我命人搬来条凳,端坐在旁,周向尧见此,想要上前唤醒父亲,我摆摆手,他满脸歉意说:“娘娘恕罪,家父卧床许久,不曾想娘娘驾临,怠慢了娘娘。”我抿嘴笑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居然连撒谎也是不会,眼睛紧张的频频眨动,一缕墨髯随着颤动,我想就连灵犀也能看出他说的不是实情。更何况这屋子里一丝药味也无,床榻边也不见摆放药碗的小矶,最可笑的就是周相的呼吸实在是紊乱,完全不是睡着的模样。我欠欠身:“周大夫说的哪里话来,嫔妾也不过是听从了代王的吩咐,他身处城外不便前来探望,托了嫔妾,一定要安慰周相,好生养病,代王还在朝堂上等着他呢。”周向尧连忙称是,一味的笑,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内里周相却是依旧不动。我低头吩咐灵犀道:“还有那些随身带来的东西,都拿给周大夫。”灵犀答应一声转身去拿,屋中只剩我与周氏父子。猛然提高声调:“周相,好歹今日也是替代王前来,你也不醒么?”周向尧见我有些微怒,吓得有些手足无措。只听内里冷哼了一声,“老臣承受不起。娘娘请回吧。“强压住心中的笑意,冷冷的说:“嫔妾自然是要回的,只是提醒周相,你一人如此,我之幸也,你一家如此,谁之幸也?”说罢起身,看也不看一眼,拂袖离去。灵犀取来药品,迎面见我怒冲冲直奔她来,她登时将药品扔给身旁站立的周家侍女,搀扶我出门。周老夫人见此忙唤来儿子媳妇想要恭送,我驻足回身,轻笑一声:“周老夫人不用送了,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明日如果周相想要早朝,请他务必起早,城外寒露重,多穿些衣服。嫔妾告退了。”周向尧面带凝重,此时他已经彻底明了我此行的目的,眼底浮升感激之情。
我搀扶着灵犀登上车辇,起身回宫。又是绕城一周,又是能多缓慢就多缓慢。
申时才回了宫,安然休息,但听来日的好消息。翌日,周相随子披星前往城外行宫,刘恒早已得到我的密报,率百官出宫奉迎,感动周氏父子涕泪横流,而城中百官家眷也都纷纷给自家的老爷禀报,周家此时怕是要复起,聆清殿窦夫人都亲自到周府探病,至此再无对周家踩踏之人,我的心也因此放下不少。
寿辰
一早起床就开始飘起雪来,不等梳洗刘恒就已经带着雪花进入殿内。“还是你这里暖和。”他呵着气,随身跟着的内侍们用软拂扫落他身上的残雪。
我淡笑,起身见礼:“何时回来的,怎么也不叫一声?”“防你们娘几个背着本王吃好的,所以才不让人传呢!”他笑着,伸手将我扶住,见我穿的单薄,皱着眉,恶狠狠地又说:“总是穿得那么少,难道本王亏待了你不成,作这些可怜样子!”
我不理会他的恶言,只是为他解开身上的披麾,抖抖交给灵犀收起。他见吓不住我,无奈的晃着头,信步走到床榻边,熙儿见他,挣扎着爬过来,晃悠悠的站起,险些要摔到地上。旁边的奶娘急忙上前,却被刘恒一把推开,他笑笑,朝熙儿拍拍手,熙儿又努力的向面前温暖的怀抱软绵绵的走过去,很快就扑到了刘恒的怀中。刘恒抱着他,高高举起,急急落下,反复几次,逗得熙儿咯咯直乐。馆陶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两人的动作,一会儿也笑了起来。
我在他们身后,微笑看着,难得的平稳,难得的温馨,真好。刘恒回头,捕住我一丝尚未消逝的笑,他放下熙儿,走过来,抬手抚弄我身后披着的长发。
“难为你了。”他说的平淡,眼底却溢满温柔。我低头,只是笑:“哪里为难了,不过就是将了永安公罢了。”也许想到那日的情景,他也笑出声:“本王以为那老头子,就是顺毛的,吃软不吃硬,谁知道他也怕你这样的,看来还真就只有你才能治住他。”刘恒随手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轻轻地为我梳理长发,我不语,享受这难得的暖意。
灵犀见此,悄然带奶娘将熙儿和嫖儿抱走。昏黄的铜镜中,一高一低,他将头靠于我肩,展臂环住我的腰身,轻轻对我耳畔呵气,我怕痒伸手去挡,他将我双手牵住,促狭着笑:“看你往哪里跑,连日来只是想你,想得这里都痛。”说罢比划着胸口。我不依,故意做哀叹状道:“原来是那里,嫔妾以为至少也是心中所想,原来不过是胸中所想,唉!”他朗朗的笑:“不管哪里,满心满肺都是你行了吧?”一时间有些动容。僵住了笑,慌乱着掩盖真心。他将我揽过,柔声说:“当真就没人再能如你,少了你,连睡觉都睡得不安稳。说罢径直拉了我的手缓步走向床榻,虽是严寒冬日,他的手却温暖厚实,此刻的我不想说话,只是任他拉着,羞红了脸,忽略身后床帏的落下,脑子中一片空白。朦胧午夜,悠然转醒,他撑着下颌,一双清眸直视着我,我有些羞意,尴尬的拂过面前散乱的发丝,思索后张口,却是为公事:“代王此次又是为何回来?”他低低的笑,“和本王在一起,你很紧张?”“谁说我紧张?”我接住他的话尾快速的反问。刘恒将手从我颈下穿过,让我枕在他的怀中,依旧是噙着笑:“你从前都是很淡的,常常每说一句都会思考很久,而且也不会如此负气的反问。”我一下噎住,有些心虚,转而再抬头时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不过是一时性急罢了,也值得代王这样的笑嫔妾么?”“又来了”他无奈的躺下,语气中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意:“其实你不必如此,见到本王放松些,实在不喜欢看你连我也防备的样子。”那一丝苦意也渗入我心,苦得话也说不出,只是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满怀心事。
真的能不防备么,随时都有可能被撕破的信任,如何让我不防备。也许我们注定不会如同寻常夫妻,他是君我是臣,仅此就把鸿沟铸成,更何况他与我都是身不由己。幽幽的将话题避开:“代王还没告诉嫔妾为什么回来呢?”他知我故意岔开话题,叹了口气,答道:“母亲寿辰,一年来总是在惹她生气,想回来为她庆贺,另外也要过年了,再不回来会让别人怀疑其他。”薄太后远离代宫,虽是仍保留太后身份却已不问世事,此次刘恒想要为她庆生,怕是要多费些脑筋了。“王后那儿,代王去过了么?”我婉声问。“去过了,御医不让进门,怕是有所传染,只远远的从窗口看了,宜君她……瘦了许多,御医说,怕是撑不了几日。”刘恒的声音带着牵挂,毕竟那是他的妻,结发的妻,点过花烛的妻。
我有些落寞,原本春意盎然的帐内,也霎那变得空寂。刘恒见我如此,也是不语,两个人僵持着,等着彼此开口。清了清嗓音,艰难开口:“太后寿诞可是十二月初八?”“嗯”他也不多答,我只得再次沉默。十二月初八,代王刘恒率文武百官去三真庵为太后祝寿。我镇守后宫不得空暇,只得失礼,让灵犀随行送上我们连夜赶绣的万寿福帐聊表心意。
灵犀卯时就风尘仆仆的赶回,我不解,问她为何,她无奈的说:“代王他们还在门外跪着呢。”
果然如此,薄太后仍在怒中。她当年忍辱偷生保住了儿子的性命,如今却为一个区区妇人就与自己翻脸,她这口气是难以下咽的。抬眸问灵犀:“那代王准备就这么跪下去?”灵犀点点头,说:“嗯,都跪着呢,谁也不敢怎样,只是代王记挂聆清殿没人,怕照顾不过来,先放奴婢回来了。”我思量一下,命灵犀将熙儿抱上,与我一起前去那草堂。一辆轻车,几人俭朴穿着,从草堂外呼啸而至,惊得众人皆回头张望。我以薄纱环面,双手抱着熙儿,径直走到代王身边,扑通一声跪倒,身体尽力的向前躬。熙儿葳在那里极其不舒服,不消一会儿就哇哇大哭起来。不用回头,就听见盔甲冰冷的声音,我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忍不住了是么?
杜战显然不知我意为何,熙儿的哭声由弱变强,连刘恒也对我侧目相问:“先让人把熙儿抱下去吧,何必连他也一起如此?”我冷冷的说:“他是代国世子,内里是他的亲祖母,难道他就不该尽孝么?”声音说的响亮,足够让身后起身的杜战再次跪倒。刘恒深深看着我,似乎要寻些端倪,好知道我为何做得如此残忍。熙儿依然响亮地哭着,文武百官也开始交头接耳,我后母的形象至此建立,杜王后未死我且如此,若是杜王后去了,世子怕是性命堪忧。永安公周岭有些费解,几次交锋他认定我小有聪慧,此时明显将众人猜疑加在自己身上,与己无益,为何还要这么做?他跪行几步,位于刘恒身后,轻声说:“臣以为,世子幼小,不用如此。”
我冷笑着诘问:“正因为幼小就更应该现在教起。难道要等他登上王位,再由永安公教导么?”
闻言,他登时顿住,愤然地看着我。院门吱呀一声大开,刘恒欣喜,一步站起,眼前却不是太后。那使女,低头深深施礼,“哪位是带世子的娘娘,太后有请。”我迅速扫了一眼刘恒,他面带一丝不解,怔怔看我。我低头,拢住怀里熙儿,起身随那使女进门,没走几步,那门吱呀一声又关上了。
轻轻拍着熙儿的后背,哄他停止哭泣,他也配合,只是小脸上仍挂着晶莹的泪珠儿,看着不忍,拽起袖子为他擦拭。可怜的熙儿,若不让你哭了,你的祖母又怎么会因为心疼孙子开门呢。
“这时候擦,不晚了些么?”不知不觉我已身在正堂,空旷的四周回荡嗡嗡作响的责问。定睛,原来太后坐在上座,双目微闭。“嫔妾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绵延,惠荫子孙。”我急忙下跪,口中说出早已想好的词。冷哼一声,“惠荫子孙,包括你手中挟制的那个么?”今日的她已非那个貌似敦厚谦卑的薄姬,她是代国的太后,也如同做过正宫皇后般昂首端坐,审问着眼前的妖媚女子。我低头不语,也许对于登上这个位置的女人都是一样,自己当日的辛苦无非就是为了荣耀此时,此乃一生梦想,不容他人觊觎,甚至更是将自己的角色转换,由当日的可怜之人变成看谁都死有余辜,一个称谓的力量不可谓不大。“太后娘娘说的话,让嫔妾惶恐。世子是杜王后交给的嫔妾,连日来无不尽心尽力,不敢怠慢,今日也是无奈之举,毕竟他也是您的孙子,为祖母祝寿,也是一番孝心。”我辩解着。
“孝心,你倒是让他孝顺一个看看,不过是你们大人耍的花样却拿个孩子作筏子,实在恶毒。”太后激动异常,抬手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清脆回响。我再不作声响,默默跪着,等待下一波的风暴。“不过那陵寝之事你倒是聪明。”怒极反笑的太后让人骤升恐惧。“既然太后娘娘您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何不原谅了代王回城呢?”我的问话却是为自己而问,心底模糊有了答案,那答案却兀自的让自己心惊。她轻轻一笑:“自然是要回去的,从知道陵寝之事那刻起,哀家就从未准备在此久留,不然后宫主位岂不是任由你轻易坐上了么?”我暗自深吸一口凉气,不用问了,她什么都知道。她忧虑汉宫对陵寝之事有所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造成代王众叛亲离的假象。如果说周岭碰柱表明心志尚且是忠心为国的话,她就完全是笑着作势给汉宫看。她从未离开,也不想离开。与吕后朝夕相处十几年,她完全可以周旋,原来温婉和顺德薄太后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测。硬挤笑意,缓缓地说:“那嫔妾恭贺太后回宫。”她起步走到我的面前,弯腰将我扶起:“你的聪明太过,从中秋赐酒时哀家就开始注意你,宜君绝不是你的对手,甚至连恒儿怕也被你玩弄掌中,不过哀家倒是想和你做笔买卖,你看如何?”
我双眼直视太后,笑得恭顺温婉,“嫔妾愿闻其详。”“以你的聪明,比宜君更能帮助恒儿,宜君只会遵从,你却更有主意,哀家以后位换你忠心,你为吕氏谋事,无非可以谋些钱财,抑或贴身女官罢了,哀家许你后位,起点已是如此的高,将来能走多远就看你对恒儿的忠心有多少了。来日……”来日如果一举成功,怕是还有皇后可以当,我在心底替她默默地说完下面的话。
我垂眸,依旧淡笑:“多谢太后娘娘厚爱,嫔妾感激不尽。”“你也不用笑,不会白给了你,你还要答应哀家一件事。”薄太后眸子中凝结冰意,接着说:“世子定不能换,交你全权抚养,但是你发誓终生不许谋取世子之位,否则他日必有因果报应。”
抬头三尺,有着供奉高祖的牌位,看我发笑,咬紧牙,硬声说道:“嫔妾窦氏,此生终不谋取世子之位,否则,因果报应,一概加于吾身。”说罢,抱着熙儿深深叩拜,额头碰地,怦怦有声。
太后极其满意我的决绝,她将我搀扶起身,接过熙儿,露出慈爱的笑容,逗弄着:“走,跟祖母回宫。”心有些冷,难道因为我来自汉宫,此生我的孩子就无法得到熙儿般同等爱护么?难道他们就不是刘氏子孙,她的亲孙子?双手颤抖着,满腹心事,跟随在太后身边,等着庵门缓慢打开。刘恒依然跪在门外,下面的台阶上遍布了文武红黑身影。薄太后开颜一笑:“如此劳神,倒叫哀家无法在无视下去。”说罢一手搀扶起儿子,用袖子拂去他前襟的雪,心疼得看着刘恒。众人见太后已经出门,有些雀跃,随即周岭出班,跪倒叩头说:“太后娘娘回宫罢,代王已经知错了,今日的寿诞莫要坏了兴致。”身后的人也随声附和着:“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还请太后娘娘回宫吧。”
薄太后要的效果已经出来,她满意的点点头,刘恒搀扶她的手臂,“母亲,回宫吧,孩儿知错了。”我痴愣在她的身后,无人问津。太后回头,看我,旋即又笑着对刘恒说:“窦氏倒是贤良,如果没有她劝,哀家还不想回宫呢。”刘恒此时才注意到太后身后,面色苍白的我。会心一笑,低头说:“母亲莫要夸她,还是先回宫罢。”终于不再住宿这荒凉颓败之地,薄太后随行回宫。回到车上,灵犀已经等得焦急,见我有些不对劲,低低的问:“娘娘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么?”我牵动嘴角,做出笑容给她:“一个好事,一个坏事,你要听哪个?”灵犀愁了眉目,囔囔的说:“那就先好事吧。”我拉过她的手掌,用指头在上写道,王后。她立刻抬起头,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急忙忙的:“那坏事呢?”冷笑一声,只探身出窗外,再不作答。漫天的雪花似得到赦令般,倾泻而落,飘飘洒洒荡了下来,窗帷被风吹开,贯进大片的雪花,有的回转着飘落我的面颊,片刻化成了水滴,蜿蜒流下,似我的泪
新人
争斗不知道从何时演变成两位太后的你来我往,也许这种你来我往从十几年前就不曾中断过。如今的薄太后已经有些仰仗,毕竟相对于吕太后来说,即将成年的儿子要比尚混沌不知的孙子要可靠许多。太后的寿筵一改往日俭朴,办得极其排场。因外男不得入宫,在座的也只有太后,代王,我三人。太后与代王并肩相坐,内宫只我一人在座,以下都是虚席。乐师卖力的吹拉弹唱,宫娥们也是翩翩舞动,无奈却抵不过座上的冷清。
“都散了吧,实在是无趣的很。”薄太后终于忍不住,挥退了众人。殿顶悬挂的宫灯通明,四周的灯火也是特别的光亮,诺大的桌子上,三人无语。
沉寂片刻,太后开言:“代王虽然年幼,后宫却不能总是如此凋敝,既然汉宫所来只剩下窦氏,不妨再从代国挑些好人家的女孩儿,充实后宫。恒儿,你看如何?”刘恒低头不语,撇了一眼右手侧的我,说:“母亲说的是,不过现在已近年尾,宫内宫外都很忙碌,不若等到春暖花开再说。”太后有些不喜:“正是因为接近年底,才要赶快去做,难道过年也要像今日这样冷清么?”
“母亲教导的是,那明日孩儿就吩咐礼辅大夫去办。”刘恒看太后有些动怒,忙笑着答应。
“也是不必,这些日子代王必是忙碌的,就让哀家来办,另外窦氏也可辅助哀家,见些世面。”薄太后见刘恒应承,满意地向后靠在椅背,睨眼看我,“你说呢 ?”我淡笑着起身,“太后娘娘想的周全,只是嫔妾有些惶恐。”心底泛起冷笑,太后如此用意明显,许我王后位却仍是疑我,一来新进些宫人也能压制我日渐胀大的气势,二来寻代国本国女子也知晓底细,用的放心。“罢了,也不用再这候着了,你们劳累了一天,也都回去休息吧。”闻言刘恒与我起身,躬身施礼,等着太后回转进入内殿后,我们才慢慢退出殿外。
“今天母亲和你说了什么?”他急切的拉住我手,压在心底一天的疑问顺口而出。
我将他胸前的麾扣系严实些,笑着问:“代王可是回乾元殿?”他执著于问题,随口回答:“去聆清殿。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呵一口白气,渺渺蔓延开,说:“即便是有问题,代王也先上车,等回聆清殿再问嫔妾好么?”
刘恒见我穿的单薄,眼眸中充满怜惜,伸手拉我登上车辇。坐稳了,将头靠在他的胸前,不语。他知我倦了,几次张嘴,却不曾再问。灵犀先乘小抬回到聆清殿,收拾一番,带领宫人们奉迎。熙儿已经被太后留在宁寿宫,我担心嫖儿,不管面前众人,下辇后疾步走进内殿,径直来到床榻,却不见嫖儿,翻查了四周也是不见,我慌了神,大声喊叫灵犀:“灵犀,灵犀,嫖儿呢?”
灵犀闻声也快步跑进来,见我如此慌乱,她有些无措,不解的说:“奶娘哄睡了,娘娘莫要担心。”听罢我才略安下心,扶住床柱站稳喘息。刘恒站在内殿门口,默默地看着我的举动,若有所思。他沉稳的走向我,将我抱到床榻上,幽暗的眸子底一片清冷,“今天母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我强挺起头,笑着对他:“无非是些家常罢了。”“不对,如果只是家常你不会如此慌乱。”他说的肯定。低头思索片刻,折中将情况说出,希望可以瞒过他。凄冷一笑:“太后娘娘说要把熙儿带在身边教养,嫔妾担心,因嫔妾原因,嫖儿也会被带走,所以才有些慌乱,不过所幸嫖儿因嫔妾不够资格被太后教养,也免去了我们母女分离之苦。”因触碰了心中的伤痛,说得也算真情实意,眼泪更是贴切的留出,让人看着酸楚。他仍有些不信,不过却因我的眼泪而不再想计较,只是将我拉入怀,拍抚我背,柔声说:“你多心了,明日本王去和母亲说,嫖儿就留在聆清殿教养,另外你也不必如此难过,母亲疼爱孙子难免会过些,却不是为你的缘故,不要为难自己。”我俯在他的颈窝,一双泪眼却在思量其他。“这些还好,嫔妾最担心的还是过些日子,代王就是忘记了嫔妾。”也许会有些担心,却不是全部。我更担心的是如今我既要防范杜战,又要周旋太后,如果再来些风波,就是身藏八臂也无法应对了。他轻笑出声:“哪里就忘记了,就算忘记了,不是还有馆陶么?”被他逗笑,心中担忧也轻了几分,或许早应该把此事看开,既然身处后宫就必然会如此,新人笑旧人哭从来就无人能逃脱,没有新人笑,旧人还哭什么?我推开他,作势拉过被角,笑着说:“既然如此,代王赶快睡吧,嫔妾再也不敢发酸打扰代王,万一代王真的只记得馆陶不记得嫔妾,可不就是全怪今天嫔妾失仪?”刘恒笑而不答,并头与我睡下。我辗转向内,对着帷帐,眼底并无一丝倦意。那日的地图失手后,再未送出新的,也许吕太后也知有些变化,并不曾催促,杜战也因我全力照顾世子保持安静沉默,看来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薄太后和即将入宫的新人了。因为薄太后要新人逢新年,日子短,来不及作些其他,只命了官饷五百石以上官员的适龄女子入代宫内准备待选。此事做得隐秘,只是说太后宣众人赏梅,不过已有些机灵知事的父母特地将她们妆扮,繁华素锦,衣香鬓影,倒也赏心悦目。太后宁寿宫后有一片梅园,每到隆冬便成了赏梅的好去处。远远望去,簇簇叠叠,繁花似雪,总有幽暗清香,沁人心脾。一阵欢声笑语,俏丽的身影穿梭其中,如画般梦幻。我搀扶太后走到近前,众人一时噤声,曼妙伫立,各自露出端庄。“莫要拘束,让你们来也是图个热闹些,你们自己玩吧,哀家与窦夫人赏梅。”太后慈爱的对她们笑说。众人一番施礼后,又各自玩闹开。我凝眸她们,心有些颤然,多好的韶龄芳华,可惜,我的已经不见了,不,是我从未有过。像她们这样的年纪我还在掖庭,每日辛苦劳作也为那口添饱肚子的馊饭,再美好的景色也抵不过它,更何况也不曾有这样的美景。我有些怔然,步伐却随着太后一丝也不错。“在想什么?”太后回头,见我神色黯然问。我恭顺的笑着道:“不过是羡慕她们年龄正好,嫔妾却老了。”太后轻哼出声:“这就哀叹了?如果来日再进宫的女子比嫖儿还年幼,那时你再如此也不迟!”
我低头不语,深信薄太后的话,高祖临离世前曾封过一个美女,擅长歌舞,体态萦弱,羞怯动人,却是比鲁元还小些,吕后心怀恨意却只能等高祖龙驭归天后将那女子当场勒死,还美曰:上喜爱之,令殉。这就是后宫,当美貌成为平常后,年轻就变成了武器,战而必胜的法宝。
猛然一阵飓风吹过,扬起大片的雪尘,我不经思索,转身站在太后面前,为她抵挡着骤然而来的风雪。梅林中的众人也都抱肩缩手,颤抖着,背对寒风。“你们都进殿吧,仔细冻着。”太后深深盯着我的举动,开口却是为别人。
众女子也想赶快进入取暖,无奈见我与太后如此,她们又收回了步子。梅花指头盖的雪,随风坠落,正入我的衣领,沁凉的感觉直至心窝,激得双眼紧闭,浑身颤栗,我却只能一动不动。勉强笑了,颤声对太后说:“太后娘娘,还是进殿休息吧,仔细冻坏了身子。”
太后眉角微动,回身抬臂。我领意,上前一步,搀扶起她,走回殿内。众人也尾随在后,有序的进入。太后坐端坐上方椅子,笑对众人道:“可见你们也太美了些,连风都嫉妒了,偏不让你们赏梅,扫了你们的兴致。”下方众人闻言轻笑出声。我站在薄太后身旁,微笑侍奉着,间或会抬眼看看下方端坐的众人。“哪位是周爱卿的孙女?”太后似无意想气,随口一问。“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女周箐兰叩见太后娘娘,恭祝太后娘娘福寿安康。”一位女子起身下拜,恭敬柔顺。“抬头让哀家看看。”太后轻声说。周箐兰抬头,太后与我都有些惊讶。因有些风闻,所以今日前来的多是有备,妆容精致,衣衫华丽,只有她独穿平布秀袄,下配同色同布的裙子。我冷笑,周夫人好明白。明知今天众人必会争奇斗妍,周箐兰相貌平平,不能中选,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只求符合薄太后心意。侧首看着薄太后满意的神情,看来她是赌对了。
“这个很好。”太后笑着说我亦微笑点头表示附和。“起来吧,回去替哀家和你祖父问好。”太后客套的说。随后叫起的女子,有满意的,有不满意的。我只在旁以薄太后是否满意来表示好恶,她对我如此与她相同很是满意,眼底的冰意也消散了不少。“哀家年纪大了,常常困倦,你们多玩会儿,哀家先去休息了。”太后起身,我忙搀扶,却被她用眼色制止。“你也同她们多坐会,你们年纪相仿也能玩笑到一起去。”我点头称是,太后身边随侍的宫娥上前将太后搀入内室。回身,笑对众人:“太后娘娘说的你们也都听见了,你们各自取乐多玩会儿,本宫嘴拙,不善言谈,你们不要拘束了手脚才好。”众人笑着答应,不消一刻殿内莺声燕语嬉笑起来,好不热闹。我命人搬把椅子,做在太后宝座下方,适时的微笑,冷眼观察着。她们也许早已知晓此行是为备选而来,各个笑得端庄娴雅,宜家宜室,眼底带着骄傲和企盼,似乎只此一刻宣布了才好,好叫人艳羡自己从此踏入了绮丽美梦。只是她们忽略了美梦下掩盖的是什么。我嘴角噙着笑意,晃动手中的茶杯。突然想起了段氏,还有绝然离去的乔氏,此时她们也许会高兴吧,毕竟又要有人进来了。她们还在嬉笑着,我却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随她们一起笑出声响。翌日,一道圣谕传遍代宫内外,宣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女周氏,左骑副督统之妹徐氏,司仪官之女邓氏,刑检官之女王氏,锡穆公之女常氏,入选代宫,封赏殿阁,进封七品美人。
一时间中选的欢欣雀跃,未中的怨声载道。灵犀问我,有几人是我所选,我笑着不答。有几人是我所选?怎么会有人是我所选。我抱起嫖儿逗弄着,轻声说:“馆陶阿馆陶,你的父王怕是有一阵子不能来了。你会想他么?”
馆陶咯咯笑着,不知人间忧愁。
纷乱
杜王后显然未能体谅新人的初来乍到,选择在新年那日撒手人寰。只有这样的离去也许才能让人永世记住,曾经有过这样一位王后,她入宫四年,从未受到过任何封赏,她侍奉太后,犹胜过亲生儿女,她节俭用度,临行时所盖被衾不过只是一层棉絮,她端庄婉柔,甚至没有呵斥过随身宫娥内侍。完美的杜王后,用她的一生换取了后世的敬仰,却苛责了自己,劳心劳神,终年不曾舒展眉头,只为她心爱的男人。她于代国社稷有功,却让后宫们心升怨恨,早晚都行,为何偏选了此时。
看着面前的假意哀恸,我冷漠无声。这样的杜王后,最后都还是被人埋怨的,如果是我,会不会连着几声干哭也不会有了?薄太后一生唯一的遗憾是她不是正宫出身,此事像块石头压在她的心头,重重的,稍有触动就会滚落下来,当件事物大做一番周章,就像现在,杜王后的灵堂上,代宫众人已经被太后拘禁在此跪了三天,日夜哀悼。她命令道如果不能悲伤达意,众人性命堪忧。颇为乖觉的新人们只得拿出看家本领,各自装出悲切,间或有人会骤然出声,引得众人目光随声撇看,又唬得把声音压低下去,捶胸顿足,作足了架势。泪是可以逼出来的么?我身着白衣,跪在首位,直挺着身子,却是一滴眼泪也无,不是没有,而是哭不出来。刘恒只来过一次,也滴落些许清泪,毕竟是四年的夫妻,虽然年少,却是结发。无奈朝堂上身不由己,想再留会儿也是不行,缓步走我面前,一双白靴,已经成全了杜王后的此生①。他压低腰身,小声说着:“替本王尽些心意吧。辛苦你了。”水气蒙住了双眼,俯身叩头,答:“嫔妾替杜王后谢代王隆恩。”身后两边的宫人们见此也齐声叩首附和:“谢代王隆恩。”我起身再不看他,专心下跪。刘恒站立良久,回头看看杜王后的棺椁,长叹一声,转身离去,随行的内侍也呼啦啦走了一片。
我们依然跪着,没有太后的命令不能起身。原本外臣不得入内的规矩,却因为杜战突然而至打破了,杜战来时,身后一片哗然,有新进的美人们甚至惊呼出声,我却低头,身形岿然。此时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妹妹,再不是尊贵无比的杜王后,再不是高高在上划分着君臣的杜王后,她不过是他至亲至爱的妹妹,一去不还的妹妹。扑通一声,他直挺挺的跪倒在棺椁前,我随两边宫人一同叩首还礼,无意见却看见清冷的银甲上,点点水意,闪闪发亮。原来谁都不是Сhā不进针的铜墙铁壁,谁都会有伤心的时候,只是这伤心是否包含了对世子的担忧,或者还有些其他就不得而知了。杜战也起身面向我拜谢,却没有像刘恒一样靠近,“有劳娘娘,娘娘辛苦了。”
“杜将军多礼了,都是本宫应该做的。”我俯身还礼。他听罢再不停留,起身快步走出灵堂。挺拔的背影裹着落寞和苍凉,明明满身伤痛却不肯表露半分,把心挂在这样男人的身上,注定是要凄苦的。我瞥了一眼身后的灵犀,她已泪流满面,颤颤的有些抖动。回身拍拍她的手,却是无言。她抬头看我,泪眼朦胧中满是神伤。太后抱着世子的到来让哭恸的声音陡然争大,毫无防备。她缓步走到棺椁旁,将熙儿面朝胸口捂起,随后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冷眼睨着下面阵阵哀声。仍是挺身跪立,仍是半个眼泪也无。她登时有些不满,却是因熙儿在手唯恐惊吓不能拍案而起。“哀家问你,为何不哭?”太后平稳了心神,厉声问道。“嫔妾在哭。”我回答的缓慢而坚定。终于按捺不住怒气,猛地站起:“眼泪何在?”“心里。泪在内,虽不得见,却是哀恸至深。”我回答的依然沉稳。薄太后猛然抬眸,满眼的假意痛哭者身下都垫着暄软的衣物,只有我面沉似水,兀自跪立其中,硬硬的跪在地砖上。舒展眉头,太后有些默然。抬起手对下面说:“罢了,都散了休息吧。安宁宫的宫娥轮换着过来祭奠。”
下面的宫人们犹自心惊,唯恐太后暴怒,却不料如此轻易就让她们散去,一时间作鸟兽散,走了个干净。她低低对我:“你也起罢,回去休息,哀家和世子在这待会儿。”灵犀搀扶我起身,连日来的劳累双腿已无力支撑,用胳膊支住灵犀手臂,强挺着,轻声说:“嫔妾陪太后娘娘坐会儿。”薄太后不曾拒绝,默默地坐下,我也由灵犀搀扶着坐稳。空旷寂寥的大殿上,弥漫着香烛的气味,辛辣呛鼻,太后似有心事,只怔怔的抱着熙儿,不曾注意这些。熙儿眨动着漆黑的眼睛,环顾四周,咿呀叫着,频频蹬动着小脚,似乎要下地奔跑。
我回头看了一眼棺椁,杜王后死前仍在思子心切,此时能见了,却是这样的情境,不知此时的太后心里是否也是和我想的一样。“恒儿来过么?”太后回神,突然想起,急急的问起。我低头,轻声回答:“代王来过了,仍有些要事还……唔……,突如其来的酸意翻涌而上吓了我一跳,这声音也引得太后有些侧目。强咽下,勉强笑着:“许是脾胃有些不适,太后娘娘见谅。”本以为可以掩盖过去,无奈却是很不争气,怎么也压制不住胃里翻江倒海般,最后终要撑不住,慌乱的跑到殿门外吐个痛快。
灵犀分外担忧,没有吩咐却不敢在太后面前跑出来看我,急切的向外张望。
“去看看吧,让她先回宫,一会儿叫个御医看看。”太后下意识将手中的熙儿抱紧,勒得熙儿呼吸困难,放声大哭起来。灵犀得到了赦令,慌忙跑出,却见我,跪倒在殿门外的石阶上,面前污秽一片。
她不敢多问,命门外的小太监赶快去叫御医。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虚弱的说:“先回宫,叫御医去聆清殿。”低头思索片刻又叫灵犀:“另外派人去乾元殿,就说我病了,让代王速回。”
灵犀点头,忙吩咐了,搀扶我回转。刘恒先御医而到,见我面容苍白卧在榻上,慌了神,坐在榻边拉住我手,又用手试探我额头,“到底是吃坏了什么,怎么会这样?”我虚弱的笑着:“倒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灵犀不懂事,偏去烦劳代王,嫔妾若是知道她要去乾元殿定会拦住她的。”“别说这些,本王让他们再去催催,怎么还没进宫。”我心惊,唯恐有其它不对之处,羞涩的笑对刘恒:“其实嫔妾回想,不曾错吃了什么,也许……”“也许什么?”刘恒急切的问。我面带羞怯,环顾了四周,招手让他俯身,贴在耳畔轻轻的说:“嫔妾葵水未至,也许……也许又有了身孕。”“真的?”刘恒欣喜,声音也大了许多。我伸出手指轻声嘘他,“莫要张扬,先看御医怎么说,别空高兴,让人笑话。”
刘恒点点头,朗朗笑着,将身体靠在榻上,让我枕在他的腿上,“如果是那样也可解了代宫连日来的阴霾,算是喜讯。”对不住了杜王后,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须借用刘恒,不能让他为你沉痛太久,我也必须先行安排好一切,否则,来日躺在那里的就会是我。张御医急忙忙进来,一见刘恒与我同在,有些紧张,整理了衣袖准备见礼,刘恒不耐,说:“免了吧,先看病要紧。”张御医尴尬的搓搓手说:“谢代王,不过您要先行回避一下。”说罢转身,有小医案递过一根红线,准备诊脉。刘恒有些怒意:“磨磨蹭蹭做什么,本王在这儿,你直接过来诊脉。”老御医有些为难,“可是……”“可是什么,让你过来你就过来,难道本王说的话还做不得数么?”刘恒一动不动,声音却越来越大。“是,老臣遵命。”张御医命人搬过一个小矶,我舒展右臂,灵犀为我掀开袖子。
张御医捋着胡须,闭目静心诊脉,我有些紧张,如果是还好,如果不是……
“娘娘毋庸担心,这没什么大碍,无非是脾胃失调所致,待老臣开心开胃消食的药来……”
未等说完,刘恒已经起身,一把拎起他的衣领,阴冷的问:“你再说一遍。”
“娘娘,娘娘的病是脾胃失调,所谓脾虚则胃寒……”张御医颤抖着,喏喏应答,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勒得没了动静。“混账,什么东西,灵犀,再去请个御医,不,把整个御医堂都给本王叫来。”刘恒的怒气达到了顶点,我躺在床榻上,手脚冰凉,难道是我错了?灵犀应声跑了出去。刘恒回身走到我的身边,轻声安慰道:“别怕,一会本王让他们都来。”、这样大的响动惊动了后宫,不断有人派来打听消息,一时间聆清殿外的回廊上黑压压的站满了等候消息的人,灵犀与众御医拼命挤过人墙才气喘吁吁的走入内殿,“启禀代王,御医堂六位御医连同张御医在内总共七位都在这儿了。”刘恒点头,挥挥袖子,大声说:“今日都给本王好好诊了,稍有差池,仔细你们的脑袋。”
此话一出就已经先让各位御医头上见了汗水,他们撇见张御医跪倒在一旁,暗自猜测着,到底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的轮番上前诊断。这大概是汉宫和代国从来未有的事情,后宫诊病不用悬线,不用遮挡,叫了全部御医至此,随意察看,只为有个准确的诊断。灵犀在旁替我回答御医提出的问题,刘恒的手温暖厚实,带给我些许温暖和安慰。
六个人,思索了一番,又有些不敢确定,回头看看张御医,最后摇摇头,全部跪倒,由为首的说:“恭喜代王,窦娘娘是有了身孕,只是时日尚浅不易查出,另外,娘娘呕吐也确实是脾胃虚寒,须另开些调养的药才是。”刘恒闻此,笑容立时呈现脸上,“这样本王就放心了,每人封赏五百两,都去歇息去吧。”
回头看见一旁跪倒的张御医,沉吟片刻:“你倒也没错,不过医术不精,罚俸禄半年,回家闭门思过去吧。”众人叩首谢恩,鱼贯而出,灵犀负责接待。我刚刚放下的心却在瞄到张御医别有深意的目光后,一下提了起来。果然他不是误诊,恐怕他是受人之托,趁我日子尚浅先隐瞒过了再寻个机会将孩子弄掉,届时死无对症,也怨不得别人。
看来我叫灵犀去请刘恒破坏了他们的计谋,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刘恒会请来那么多的御医为我诊治。好计谋,只是却碰上了我。轻哼一声,冷笑在心。虽是如此却有些后怕。倒底是谁?是太后?是杜战?决不会是那些新人,她们还没有足够的胆量和资格敢这样做,只有他们俩,是我心头大患。刘恒见我盯着张御医的背影不语,以为我还在生气,安慰道:“他也老眼昏花了,如果你还是生气的话,就让他告老还乡吧。”“不用,他也是一时之误罢了,更何况嫔妾此次确实与上次不同,难免的。”我笑着回答。
“你倒是大量,不过本王还是高兴,这样一来馆陶就有人做伴儿了。”我低头笑着,问:“那代王以为,是弟弟还是妹妹。”刘恒不假思索:“当然是弟弟。”我神色一变:“为何,是为了弄璋②之喜么?”“当然不是,已经有了女儿,应该再有个男孩子才好。这样也算花果齐全了。”
闻言我笑着拽住他的衣袖不依:“这样说他们,嫔妾定是不依。”刘恒也笑着,与我拉扯起来。突然他身型顿住:“不可,不要乱动,以免伤了他。”我淡笑,眉目间含着暖意,他轻轻贴过来,在我额头上烙下一吻:“不管是男是女,本王都很喜欢,只要是你生的,本王都喜欢。”粲然的笑,闭眼享受此时。我这里春意盎然,不过也许今晚会有人无法入睡了。
①后宫妃嫔过世,帝王不用白服衣物,此处写刘恒为杜王后穿白鞋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心意。
②弄璋”与“弄瓦”典出《诗经?小雅?斯干》,原文如下:“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意思是说,生下来个男孩,让他睡在床上,给他穿好看的衣裳,让他拿着玉璋玩。“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意即,生下女孩,就让她睡在地上,穿上小裼衣,让她玩纺具(瓦)。让女孩生下来就弄纺具,是希望她日后能纺纱织布,操持家务。璋是上等的玉石;瓦则是纺车上的零部件。璋为玉质,瓦为陶制,两者质地截然不同。璋为礼器,瓦为工具,使用者的身份也完全不一样。男孩“弄璋”、女孩“弄瓦”,凸显的是古代社会的男尊女卑。
王后
我再度有孕的消息传遍了后宫,带来了几家欢喜几家愁。太后命我好生将养,我却执意每日定时过去晨省,并且亲自侍奉薄太后用罢晨膳才回宫。
后宫的新人们刚刚入宫就得到了这样的消息,她们颇有些难以应对。每日穿梭着过来朝贺,谈笑间却少了些真情实意。我低头笑着,抚摸依旧平坦的小腹,孩子,你来的还真是时候,为娘的先谢谢了。
“娘娘,您再进些吧。从宁寿宫回来这么久了您还没吃东西,仔细身体。”灵犀站在一旁端着小矶,上面罗列了几样小菜和一碗清粥。我摇摇头,“不想吃,舌头寡淡的很,连日来都是清粥小菜,腻烦了。”
“无论如何,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该进些。”灵犀劝慰道。我笑了笑,正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我才不能吃,思索了一下,对灵犀说:“你去看看,可有谁送来红果之类酸甜的东西拿来,给我尝尝。”灵犀遵命,去偏殿寻找。门外小太监尖锐的声音骤起,原来是代王来了。我拧紧了眉头,立刻俯在床榻上,干呕着,早上不曾进食,现在这样作践,胃犹如倒翻,不消几下就有酸意涌出。刘恒进门时正看见如此情境。“这是怎么了,难道御医的药都没作用么?”他快步走到榻前坐下,伸手轻轻帮我拍打背部。
停住了动作,我缓慢爬起,虚软的瘫坐在榻上,苦笑着:“不是他们的药不行,是嫔妾的身子不争气。”说罢,又有些不适,转身俯在榻边又呕了起来。灵犀刚刚进门就看见我如此,急忙忙的上前:“娘娘,娘娘没事吧,您从一早到现在都还未进过东西,如此下去该怎么办是好?”刘恒闻言,有些不解,直视灵犀问道:“为何还没进东西,是有什么不适么?”
灵犀哭腔浓重道:“娘娘从一早就起来去宁寿宫侍奉太后娘娘梳洗用膳,才回聆清殿,许是起早了,许是不曾进食,回来就一直不舒服,……““灵犀!”我断喝一声,止住了她的答话。刘恒有些动容:“漪房,辛苦你了,只是也要顾及些自己和孩子。”我抬起苍白的脸,笑着说:“哪里就那么金贵了,侍奉双亲,人人都该如此,只是代王莫让太后娘娘知道,否则无心也变成有心了。”他点点头,怜惜的将我搂如怀中:“无论如何还是要多留心点自己身子,别逞强。”
我笑着,轻声答应。翌日太后命我觐见,格外关照带着面纱。我狐疑,却只能照办。连日来的劳累确实让我的行动有些吃力,下腹也有些坠痛,不过我仍咬牙,硬起身,由灵犀搀扶着,赶往宁寿宫。车辇行至半路,前方被名黑衣内侍拦住了去路。他躬身道:“窦娘娘莫要去宁寿宫了,转去乾元殿吧。太后娘娘摆驾乾元殿了。”
我微微有些诧异,却不深问,命人赶往乾元殿。朝堂上人头攒动,我入殿门时,两边跪倒的文武也有些出乎意料。宝座上方端坐刘恒,此时的他珠冕垂面,似有阴影观看不清表情,身旁有一方竹帘垂落,太后应该就在那里了。我低身,对代王三叩九拜,又俯身对太后施礼。很快有执事的宫娥将我搀扶起,让我端坐一旁。“今日哀家叫众爱卿来,是有些事情想与你们商量。说来本是家事,不过因为窦氏身份特殊也只能非常事情非常处置。”太后的声音厚重幽远,沉稳得不见一丝慌乱。我低头不语,那日张御医的幕后指使仍不知是谁,今日太后却又摆出此等架势所谓何故?她是要用我激起群臣非议?好有个光明正大的借口毁掉上次对我的承诺?下方一片哗然,大家听到此处已经能猜想到究竟是何事了。只是他们却没有一人敢表明自己的意见。“后宫首位也不宜缺席太久,窦氏虽然来自汉宫,却恭顺贤良,哀家的意思是封她为王后,以慰杜王后在天之灵,杜将军你说呢?”这句话问的突兀,我心一沉,她是想激杜战起身反对么?“末将惶恐,这是代王家事,原也不用与臣等商量,末将无话可说,只能告罪替杜王后谢谢太后娘娘。”杜战的推诿超出了太后的计划,她有些语意迟疑“那,杜将军是觉得此事可行?”
我直起腰身,等着他的答话,我肚子里的孩子有可能威胁到刘熙的世子之位,但杜战却明显的放我一马,难道那日的张御医不是他派的?“末将惶恐,末将认为代王的决议,末将一定遵循。”杜战扬着眉,目光坚毅,似乎没有其他隐情。“哦,杜将军果然忠心,那周卿家呢?”太后转问的极快。下面群臣听到询问周相时,面部都露出了一丝了然的微笑。周岭与我不和已久,此事在他这儿必不能通过。“老臣有些话要先告个罪。还望太后,代王,窦娘娘见谅。”周岭上前一步,躬身施礼道。
只消一句,我就心凉了半截。“臣以为,后宫之事,实不应该拿到朝堂上讲,寻常百姓人家,儿女亲事皆有父母做主,立窦氏为继后行与不行,妥与不妥,都看太后娘娘如何是想,老臣无法来参议。”说罢周岭躬身又再施礼。
我压制住心底浮升的笑意,好个老谋深算的周岭,又把此事踢给了太后。
此时大殿寂静无声,数百双眼睛都盯着那方竹帘。行与不行,端看太后怎样回答了。
周岭的计谋果然周全,想那周氏入宫不过月余,根基仍有不稳,既然已经没有指望染指后位,就必须先靠上我这棵阴凉大树,只等周氏立稳了脚跟,周岭必会为他孙女再将我扳倒铺平了道路。
薄太后许久没有出声,我面无表情的端坐在椅子上,敛低眉目,谁也不看。
成败只此一瞬间,却已知道了结果。“既然众卿家都这么想,那哀家也顺从你们的意思,册封窦氏为继后,礼辅大夫着手准备,窦氏,你也回去好好准备吧。既然无事,众卿家也都退了吧。“太后的声音有些倦意还稍夹杂着不满。
我闻言躬身站起,恭敬的深施一礼:“恭送太后娘娘。”至此皆大欢喜,只是太后却要人搀扶了才走出竹帘。册封安排在二月初一,本来应该避讳过杜王后百日,至少要等三个月,太后却执意要立即操办,我心知肚明她的意思,却不能不答应。“明日就要册封了,你现在在想什么?”刘恒让我俯在他的胸前,轻轻为我梳拢着鬓发。
许久不曾来乾元殿了,自从新人进宫,我便执意不肯来此,刘恒坳不过我,想起我时,再晚的深夜也只能摆驾聆清殿。今晚与我来说,是个纪念,从此我可以不必再等候传唤,只须像一个深安于室的妻子,等候丈夫的归来。“嫔妾在想杜王后,嫔妾恐怕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样。”我说的是真心话。杜王后才是真正的王后,她不求功利,只是一心的辅佐代王,忽略了自身。“宜君是个难得的女人,本王也舍不得。”他的面部有些沉痛,我有些懊悔,又陷进来了。
下腹的胀痛越来越强,我硬硬的挺着,勉强笑着对刘恒说:“嫔妾要代王答应嫔妾一件事。此事不大,对嫔妾而言却是重过天去。”“哦,说来听听。”他的神色转为好奇。“明日册封,代王必是要端坐宝座的,嫔妾在下跪着等封,嫔妾要代王站着册封,下来同嫔妾一同登上宝座。”不是撒娇嗔笑,这是我心底的坚持。刘恒的回答会让我下定决心。
刘恒了然,“只是这样么?那本王答应你,明日定不食言。”深舒口气,笑起来,偷拭去眼角的泪意,哽咽道:“就是这样了,如此对嫔妾来说已是难得,不敢奢求太多。”他轻吻我的耳垂,叹息说:“三年了,你才求过这一件事,难道本王也不答应么,你看你,笑得像个孩子。”我不语,回味着内心的悸动,等着明日的来临。吉时已到。我却仍坐在铜镜前。十二支金尾飞凤的华冠下,苍白的面容呈现虚弱,豆大的汗珠顺发鬓流落。朱唇上为映衬大红的礼服被灵犀点上了嫣红的胭脂,红的似血,连眉目也被它掩盖了去,看着骇人。
“娘娘,您……”灵犀站在我的身后,惊恐的看着手中我刚刚换下的衣衫。
我缓缓回头,红唇微启,“怎么了?”她低头,将手中衣物递上。手指微微颤动,强笑了一下。“再帮本宫把发髻整理一下吧。”我闭上眼睛,硬挺着。“可是,娘娘不休息一下的话,恐怕……”灵犀的语气带着担忧。我咬紧牙,只迸出两个字:“不用!”灵犀再也不语,只又拿出金丝络为我镶带。大红的羽衣外裳,逶迤拖地,袖口领边都绣得盘旋的锦凤,广舒了袖口垂摆至地,略抬起手,即可看见雪白皓腕上太后赏赐的镂金镶祖母绿翠的钏子。腰间敝屣裙斜围,上面所穿的珍珠流苏盘旋而下,随步履摆动摇曳生姿。腰间紫金蝉丝裹腰细细的抿了,外披大红出风的披麾。
我低头轻轻抚摸着大红喜庆的礼服不语,腹中的疼痛越加的明显。“娘娘……”灵犀轻声唤我。我仓惶抬头,时辰已经到了。到了这个时辰,我该怎样,我能怎样。扶住灵犀的臂膀,淡笑着:“谁说王后好当,第一天就给本宫出了个难题。”
话刚出口,灵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伸手刮去她腮上的泪,巧笑着问她:“还记得本宫曾经问过你,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王位,你一直没有回答本宫,今天再问你一遍,你是要命呢,还是要王位?”她怔然,思索一下,喃喃的说:“要命。”用手指点着她的鼻子,说:“本宫也想要命,但是王位才是命的保障。”
不理会她的错愕,我起身登上车辇。“娘娘,等等。”回头看她,她泪眼带笑说:“让奴婢也去看看好么?”
“不行,在这儿待着吧,收拾一下东西,另外叫个御医过来,对了,就叫那个张御医。”我仍然笑着,悄悄用手按住小腹。车辇启行,我随窗看去,明日聆清殿就再也不是我的归宿,该去往哪里,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乾元殿前,九层阶梯,虽是不高,在我仰望,却有如登天。我俯身跪在雕有龙凤的甬路上,两边分跪了文武百官。刘恒清晨已经祭告太庙,现在正站在宝座前听着司礼大夫宣读四六骈文的贺词。我的面前是金漆龙案,龙案上端放着金锦绣盒,内放玉版金册,共十二页,均以金字缀写,另有王后宝印也由赤金所铸,四寸高,一寸见方,交龙凤纹钮,只比汉宫皇后略小些。我抬眼瞄看太后,太后今日精神有所好转,仍是一身青布衣衫,发饰稍多了些,却也是素银,没有缀点任何宝物,她的表情有些让人琢磨不定,只抬眼远远的看着,思绪似乎有些飘忽。
司礼大夫诵读完毕,我以大礼还拜,正欲起身,却见刘恒起身,一步步走下龙凤玉阶。
众人讶异,惊呼之声此起彼落。他缓步走到我的面前,笑着对我,晨曦撒在乾元殿上,为他披染着万点金光,连瘦削的脸庞也被那光染上淡淡的金色,他高高在上俯看着我,徐徐的说“本王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
煦暖的笑,让我有些颤抖,心怦怦跳得厉害,徐徐伸出手,轻轻交与他。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搀扶起我,坚定回身,一步一步踏实的踩在玉阶上,我随于他的身后,只肯去踩他走过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得安稳。腹中的疼痛已经到了极点,我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正顺着腿蜿蜒而下。
但当刘恒执起我手回身时,下面的文武已经俯身下跪,恭贺之声瞬时响彻殿前。
一阵阵的山崩海啸般的呼喊,震动心神。我笑看匍匐面前的百官,热泪夺眶而出。“漪房,漪房!”在我虚弱回身,想要从刘恒手中撤开时,面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身子绵软,只能停见一阵阵疾呼在我耳边响起。冷,冰冷。又是熟悉的冷,又是熟悉的泪。是谁的泪又温暖了我心,是谁的泪又为我滑落。少帝三年初,窦漪房恭谨淑德,晋代国王后,时年二十一岁。--从开始在晋江贴文到现在只有短短的十八天,其中还包括了网络出问题的五天,却有这么多的看官来点击和回帖,是小女子不曾想过的。先在这里谢谢大家了。其实这本书写的很累。起因不过是一次查窦太后历史时发现,这样一个历经四朝的女人居然连名字都不曾准确留下,甚至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她的年纪,所以因为看不惯历史中没有女人的身影,因为看不惯女子都是祸水没才能,因为……等等,总之大女子主义作祟抬手写了此书,一路走来,很压抑,后宫的尔虞我诈并不是我能真切体会的,常常心情总随着笔下的窦氏跌宕起伏,甚至几次还曾梦见过她。有看官说看的压抑心情沉闷,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我把窦后的背景有所改变,却难以掩盖她身处后宫时的艰难求生。所以没办法,我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或以其它事件,或以其它面目,她的一生决不像史书中说的那样轻描淡写。所以我笔下的窦漪房,是我认定的窦漪房,也希望大家能够接受。另外因为想极力融进历史,功力却没有金庸老先生万分之一,孩子们的年纪上有些出入,却是无奈,毕竟我有些无法接受刘恒十三岁生子的问题,在这里先说声抱歉了。啰嗦了这么多无非是希望各位看官能多多支持我,希望你们可以常来看看,如果能回两个帖子就更加感激不尽了,呵呵。好啦,不说了,第二部已经写完,下面该跳越了。
宫墙深处惊变起
六年
六年有多长?少帝八年初时我常常在想。六年过去了,发生的事却不多,用启儿的手指扳起来数,也是能数出来的。
对,启儿,那个险些害我不能登上后位的孩子,最后还是保住了,如今最喜欢的是缠着灵犀和他玩耍。想起那日我仍是想笑,张御医惊恐的表情依然清楚地落在脑海。刘恒的暴怒,让他为我诊断的手指抖如筛糠,最后竟搭错了脉。代王见他无用,狠心下了命令,若是此次不能救得了我,他会用全御医堂的人和张御医的家人做陪葬,如此一来,那老头更是老泪纵横,甚至连裤子都尿湿了。
每次灵犀提及此处都会笑的前仰后合,迭声戏谑说我整的痛快,我也是随着笑,心中却别有些苦意。我怎么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整人,用他无非是两个目的,一来事情非同小可,刘恒在此他必不敢有其它举动,警告了他也能稳住他身后的人,二来如不是存心隐瞒,他的医术却是那些人中最好,我想保住孩子也必须得由他来医治。一阵暖风吹过,漫天的桃花簌簌的飘落,红雨飞舞之处,人人身上点点嫣红。我笑坐在绯红花雨中,看着远处的孩子们,一丝笑意噙在嘴角。“母后,母后,你看,灵犀姑姑给我们做的风车。”启儿笑着踉跄的奔向我。
如果当日,当日没了启儿该怎么办,那时我从未想过,却在过后这六年不停的想,即使明知会失去了他,我也会选择去册封,现在的我再也无法淡薄,保靠比任何事都重要。所幸老天对我仍有些眷顾,我不曾失去。“那,灵犀姑姑有没有给熙儿哥哥也做一个?”我笑着,摩挲着他的头顶。
启儿扬起红扑扑的小脸道,“熙儿哥哥说不喜欢,他要玩刀,灵犀姑姑就把那个给姐姐了。”
熙儿依旧在太后身边教养,我却意外地得到了启儿的教养机会。也许薄太后别有打算,毕竟启儿也是个烫手山芋,如果在那里教养,有了不测她也难辞其咎。不如就这样吧,各自顾着各自的,相安无事最好。我招手给灵犀,她明白,拉过馆陶和熙儿奔了回来,一路上欢笑不听,还远处时就能听见馆陶和熙儿呼呼的喘气声。拿出棉帕,为熙儿擦拭汗水,馆陶不依,晃动我的胳膊:“母后,嫖儿也要,嫖儿也有。”说罢还把小脸贴近我,让我查看汗水。灵犀笑道:“郡主过来,奴婢给你擦。”馆陶不依,仍是晃动我的胳膊,我敛起笑,严肃对她:“嫖儿告诉母后,是哥哥大,还是你大?”她见我绷起了脸,有些害怕,退了一步喃喃道:“哥哥大。”“那母后先给哥哥擦错了么?”我依旧严肃看她,声音低沉可怕。馆陶从未受过这些,几句下来,小脸扭成一团,放声哭了起来。灵犀连忙拉过安抚,轻拍她的脊背,用帕子一下一下蘸拭小脸上的泪水。
我回身,依旧擦着熙儿脸上的汗水,那汗晶莹,有些眩目,让人心神不宁。低头想想笑着对他说:“世子出来很久了,怕是太后娘娘也该急了,叫灵犀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他有些躲闪,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说:“母后这里玩的开心,祖母那里总是让我背书,我不喜欢,记不住,就喜欢玩刀,祖母很不欢喜。”太后为了与我较劲,逼得熙儿很紧,不过八岁的孩子,却要凌晨起床开始背书,熙儿常常会困顿,不停的以头碰书,服侍的宫人见此也会心升怜惜,太后却是不管,只是一味的硬逼。
看着熙儿的小脸,我沉吟不语,太后好强,本是好意,却不知如此做法会把弦绷断,刘恒承受下来只是意外,熙儿也许未必能够全盘接受,来日有了问题才哭,怕是晚了。狠下心,仍笑着说:“祖母也是为熙儿好,熙儿不要怨恨,哪天想玩儿的时候,叫人过来说声,母后派灵犀去接你。只是今天实在是久了,还是回去吧。”熙儿无奈的点点头,咬住下唇,任灵犀拉了小手随之去了,间或会有几次回头,依依不舍的看着馆陶和启儿。灵犀和熙儿的身影隐隐不见,我一把将馆陶抱过来,抚摸着小脸:“嫖儿还气么?给母后看看。”嫖儿避开我的手,扭头不看我,怒意布满小脸。我心酸的一笑:“乖,母后看看,看完了就给嫖儿做水晶糕。“虽已贵为国母,我却依然遵循着杜王后的生活起居习惯,每日粗茶淡饭,连给孩子们吃的点心做的也是粗食,水晶糕是馆陶的最爱,却因需要芋头菱角粉和精细的糯米粉不常做,此时用它来诱惑嫖儿,心着实有些难受。嫖儿听有吃的,又是难见的水晶糕,勉强挣扎了一下,乖乖的躺在我的怀中随意让我抚摸。
我们带熙儿出来,太后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监视的人躲在树后,灰绿色的衣角老远就能看见,我不得不做给他们看罢了,无奈嫖儿年纪尚小,不能领会我意。“走吧,我们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儿和启儿,笑着登上等候已久的车辇。
承淑宫外,意外看见代王的盘龙车辇。微笑着进入,他伫立在床榻边出神。“代王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叫人通禀了臣妾,好早些回来?”我笑意盈盈,缓步走进内殿。
刘恒闻声回头,眼眸中满是笑意:“只是想过来看看武儿,一会还有朝事要办,顺脚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从榻上抱起武儿,我走到旁边轻声问道:“武儿可吃了么?”
那憨厚妇人点头答道:“吃了,刚刚睡着,代王就过来了。”此时刘恒被嫖儿和启儿团团围住,叫闹着让抱。他无奈以手抵唇做嘘声,低低的说:“轻些,父王每个都抱好么?别吵醒弟弟。”我淡笑,看着他举起这个,皱皱眉头,“轻了?”又抱起那个,眉头舒展,“重了?”我扑哧一声笑出来,“代王都已经几个月没见我们呣子了,可还记得重了轻了?”
刘恒笑着回身,凝神看我,戏谑道:“他们或许不记得,你本王却是记得的,要不要也试试?”
脸畔有些微热,笑道:“臣妾不信,莫要唬弄臣妾。”他迈前一步:“那本王…..”我连忙闪躲:“孩子们都在”嫖儿和启儿都扬着小脸茫然看着我俩呵呵的笑着。
刘恒靠近我,轻声在耳畔说的:“那今晚,本王试试。”笑而不语,为他端正好衣襟,抚平胸前的褶皱。“灵犀呢?”他见我身后无人,问道。“去送熙儿了,熙儿刚刚与馆陶玩耍来着,臣妾看时候不早了就命灵犀送回宁寿宫去了。怎么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释道。刘恒长叹一声,默然片刻,直接说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本王和杜战提了。”
灵犀已经二十五岁,我本无意耽误她的年华,却因孩子众多她总不肯离去。那杜战也是奇怪,三十几岁却仍是未娶,连个小妾也是没有。我以为他们暗生情愫,许是杜战等候灵犀也有可能,遂跟刘恒提及此事,让刘恒做个媒人,将灵犀许配给杜战。如果杜战同意,我愿收灵犀为妹妹,封以静平郡主,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荣耀。可是此时刘恒的语气中却似另有别意,我急忙的问:“杜将军如何作答?”
刘恒说到此处有些为难的看着我,轻嗽一声,说:“他说,他对灵犀实属无意,并且此生并无成亲想法”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呆愣,明明这六年来我与刘恒看在眼里,且不说灵犀自是对他一片痴情,单看杜战也是对灵犀有感情的。否则三年前怎会在我试探着要将灵犀许配光禄大夫周向尧之子时,他会一扫往日平稳,赫然起身离场?后来还有耳目报说,那晚他独自饮酒,醉卧后用剑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灵犀的名字,难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解的看着刘恒,他亦拧眉看着我。“可是……”我还想辩解说些什么,身后却传来灵犀低沉的声音。“奴婢不用代王和娘娘劳神了,灵犀顾念小主们,不会出宫的。”说罢跪倒叩首,俯身在地不肯起来。未曾料到她在身后,我们的对话没有避讳,却被她听了个全部。刘恒有些默然,无声的看着跪倒在脚边的灵犀,又抬眼看我。我满目怜惜的盯着地面上的她,搜刮了肠肚却说不出什么。“那你就好好在这儿守着吧!”刘恒沉声道,掀前襟,迈步走出殿门,无声的离去。
我知道他是在为灵犀保全了颜面,没有再说其它,我抬手将灵犀搀起,我按住她和我并坐于榻上,又吩咐了奶娘带走了孩子们。蹙眉沉吟许久,思索着如何不要伤到她,还能给她以安慰的话,轻声长叹道:“你也不必如此,明明是有情意的,你我都知,何必为此负气?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汉宫也该出宫嫁人的年纪了,若是有情,管他那么许多。他现在许是闹些别扭,本宫就让代王赐婚,他也必须娶你过门,虽是命令毕竟你俩是有情意的,婚后想来也是美满的,你说呢?”灵犀惨然一笑:“他对奴婢何来的情意,不过是奴婢自己不争气罢了,不怨其它。娘娘,奴婢在这儿诚心诚意的的跟您发个誓,奴婢终生不嫁,守着娘娘和小主。”捂住她的嘴,道:“莫说这样的傻话,你不嫁了难道本宫就高兴了?”她低头不语,只是揉搓着衣角。见此我有些戚戚然,“他这样,许是为猜疑本宫所故,耽误你了。”灵犀瘦削得双肩有些抖动,抬起头来,眼底含泪说:“娘娘也不用这样说,奴婢服侍娘娘是自愿的,即便他愿意了,奴婢也是不愿的,莫要为此伤了娘娘的心。”我唏嘘不已,灵犀变着法子宽慰我心,我却知道,哪个适龄女子肯舍弃自己爱人愿意长留宫中的?如此看来杜战此次确实伤了灵犀的心。再说不出安慰的话语,只能无声的陪她静坐。也许以我们的身份本就不该爱上代国的男人, 他们从不肯完全相信我们,我们也总是暗自隐瞒着他们,来来往往中彼此都受到伤害,最好的做法无非都死了心,就不会再痛。
虽是这么说,心底却有些凄惶,真能死了心么?心都死了,人还能活么?
策反
夜深露凉,我披散着发,横俯在刘恒的胸口,懒散惬意,嘴边的笑容灿如星辰。
他也是斜卧淡淡的笑着,熟悉的男子气息随着腰间的双臂将我包围。“笑什么?”刘恒埋首在我颈项,肆意的轻咬,一阵酥麻微痒让我招架不住,只得告饶,“好了,嫔妾说还不成,周夫人今天来过。”他不耐,起身离开,将身体后靠说:“她来做什么?”“无非是些家常,不过也有些要事。”我说的小心翼翼。“如果是为周氏的事就不用说了。”刘恒闭眼假寐。我长叹一声,周氏初入宫时颇得太后的喜欢,但因为刘恒总不召幸,心便慌了,偷偷的将此事告诉了母亲,偏周夫人又不是个省事的,寻了个蛊方,说压在枕下可得代王喜爱,两个毫无见识的女子竟把这事儿做了,怎知被有心人知道了,还告密到代王那里,派人去查,抓个现行,蛊术之事是宫中大忌,刘恒想重罚周氏一门,被我拦住,最终只将周氏囚禁,并没有牵连周氏父子,周夫人以为此事有缓,又进宫来求我。求情遭拒是我意料之中,虽有遗憾却又自嘲。独宠之名已经落定,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倒是该担心自己,本王看着你又瘦了些,总是弱弱的,可是武儿劳你太多?”刘恒关切着问。我笑着说:“武儿已经够省事的了,相对于启儿来说,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刘恒收紧环在我腰的双臂,轻俯在我耳畔:“那就自己将养些,总是一把骨头的。”
我脸一辣,嗔怪不语。坚实挺拔的身躯紧贴着我,温热的气息也喷在我的耳畔,他的手滑进我的内裳,我有些微喘,却不肯回头,眼底渐渐升起了迷离,长吸口凉气,刚欲出声,门外却有内侍的通禀声响起。
“怎么了?”刘恒的唇还不曾远离,低低的声音让人听着心沉。“启禀代王,陈少卿求见。”那内侍显然也是知道此时打扰会惹怒了代王,声音有些害怕的颤抖。刘恒停止了一切动作,跃身而起,未着上衣的他,胸前紧实的肌肤在昏暗的烛光下清晰可见,此时的他再也不是当年的黑衣少年,臂膀挺扩,刚毅沉冷的他足够承担起一切纷争,我只需步步相随已可。笑容仍未淡去,他却回身拉我,我不解蹙着眉头,他俯在我耳畔轻声相告:“这是要事,你与本王来,不用拘礼很多,只需穿家常衣服即可。”心没有由来的一沉,瞬间起身,服侍刘恒穿戴好衣物,我也寻极其平常的罩衣穿上。与刘恒来到外殿。给个眼神,那内侍领命,出去请人。我默默无声的坐在下手,余光打量着刘恒的表情。这是王后宫,莫要说外男,连至亲亲人想要觐见仍需白日备案,来人究竟是何人,会深夜会晤,并肯为他省却了诸多的礼节?不等我回过神,人已经到了。我有些惊讶,身体也略往后靠了些。是他?彭谡定?高祖十年,巨鹿郡郡守陈涉谋反,高祖亲自率兵派往平定,那时吕后留守长安,听说淮阴侯韩信阴谋诈赦诸官徙奴准备发兵策应陈涉,是我祖父为吕后出的主意,诓骗韩信入宫后将其处死,并夷平三族。高祖迎击陈涉,路过邯郸,向梁王彭越征兵,彭越称病不往,后被高祖贬为庶人,迁徙蜀地。而后吕后唯恐遗留祸害,竟千里派人穿旨,命当地接待官吏当场灭杀彭氏一族。
那彭越与我祖上本有些姻亲,祖上常有往来,甚至曾想将他孙与我结个儿女姻亲,此事一发,也让祖父有些黯然,甚至萌生了退意,无奈高祖不允,只得悄悄地派人去寻,希望可以有些遗落血脉承祧彭氏宗祀,无奈那日吕氏派人下手奇快,一个孩童也不曾剩下,祖父苦苦寻觅多年后只得作罢。
可是此时我面前的分明就是彭越之孙彭谡定,虽然离别之时尚且年幼,轮廓中却依稀可辨,我身后有些冷意,不知刘恒为何叫我在此。彭谡定俯身叩首,却不料我也在场,回身与我参拜,抬起头时眉目之间有些迟疑。
“陈公千里前来深夜求见可有要事?”刘恒在上的问话,打断了彭谡定的思索。
彭谡定回头躬身低声说道:“微臣今日前来却有要事,不过……”他的目光环顾一下周围。
刘恒明了,挥退了宫人,肃声道:“且说无妨,再无外人。”我心头一暖,他将我也看作自己人。“宫里生变了。”寥寥几字,听的人无不心惊肉跳。“何事?”刘恒问的谨慎。彭谡定又上前一步,说:“少帝被囚在永巷,三日前已断绝了米粮和清水。”
我呆愣一下,少帝?刘恭!恭儿!刘恒似乎也有所不信:“你可知为何?”彭谡定压低了声音,用余光瞄着我说:“后宫有妇人教唆,告诉少帝不是太后张氏所生,早年自尽的王美人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且还有风声说,王美人是被张太后逼死的。”
我有些控制不住,急声说:“那也不至为此断送了少帝阿?”彭谡定见我如此,有些意外,怔怔的看着,被刘恒唤了几声才回神。低头拱手说:“少帝年幼,沉不住气,质问张太后,太后哭着不语,这就更加印证了那妇人的说法,少帝哭闹不已,惊动了太皇太后,她……”我与刘恒互视一眼,惊动了吕后,此事怕就大了。彭谡定依旧娓娓说着:“太皇太后顾念祖孙之情,原本只是将少帝软禁教育,谁知少帝仍旧不知惧怕,口中仍是叫嚷,来日要杀了张太后为自己亲生母亲报仇,这话传到了太皇太后耳朵里,就下了命令,将少帝幽闭永巷,不给进食了。”血色从我苍白的脸上退去,眼底蕴含着泪水,可怜的嫣儿,自从恭儿由她扶养,她竭尽全力做到一切母亲该做的事,刘恭于她虽不是亲生孩子却比亲生的孩子还要用心,此时发生的一切,最难过的应该是嫣儿了。眼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如此仇恨自己该是怎样的心如刀绞阿,而最为痛苦的莫过吕后决意要了恭儿的命她却不能求情,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刘恭饿死在永巷。想到此处我浑身战栗,那个粉粉的娃娃就这样饿死了么?刘恒见我如此,轻声问:“漪房,你可要休息?”我笑得勉强:“不必,臣妾只是可怜少帝,还记得臣妾在汉宫时曾得一见,也是个让人怜爱的孩子呢,怎的……”说到此处,眼泪有些隐忍不住,哽咽得再说不下去。彭谡定此时方才放下心,转身抱手道:“这些年,太皇太后唯恐刘氏子孙反了,大肆分封吕家中人,破了高祖“外姓不得封王”的禁令,她意昭昭,无非是想遏制诸王势力,少帝若夭,怕是风波会起,所以臣家父派臣过来问句代王的话,是等是进?”听到此处我全然明了,彭氏果然还有后人,当日已被右相陈平收养,索性隐埋了名姓,权当亲生儿子教导,所以才会对汉宫内变如此清楚地了解。刘恒沉吟不语,不见一丝表情。反了,出师无名,不反,坐以待毙。以我之心,必然不反,这些臣子教唆诸王造反另有心计,吕氏如果登台首遭其害的必然就是住在京城的老臣们,先将他们收拾个干净才不会有人来做诸王的内应,他们之急远甚我们,所以才按捺不住,派了相信的人深夜到代国策反。刘恭虽然危在旦夕,却不知吕后下步如何打算,如果再立个刘氏子孙诸王就没了借口,如果立了吕氏子孙,虽然有了借口,却被吕氏先行操控了京城。这场仗打与不打都很危急。
“吕家都分封了什么人?”刘恒在上低沉的问。“吕台为吕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吕通为燕王,樊哙之妻和太皇太后之妹为临光侯。”彭谡定的回答让刘恒和我都深吸一口凉气。这些年来,吕后唯恐刘氏在自己身后绝灭吕氏一门,一直在拼命的为吕家谋划,哀王刘襄许以吕禄女,淮阳王刘友许以吕通女,梁王吕恢许以吕产女,燕王刘建许以吕通女,刘家诸王身边都配上了吕家女子,那些女子妖娆张扬,因出身吕氏而悍妒无比,稍有不满就愤然上书太皇太后,最后逼得刘氏子孙或愤而自尽,或被迫服毒,残败凋零,让同族兄弟不忍相看,如今更将刘氏所辖土地分给了吕氏,怎么能不让诸王心寒?彭谡定深知这一番话足可以煽动刘恒,他扬起头,等候着刘恒的回答。刘恒微微一笑:“劳烦陈公了转告右相,本王不能前往。”“为何?”彭谡定显然不曾预料刘恒会忍得下这口气。刘恒低头沉笑:“臣惟君命是从,君要臣死臣亦不得反抗,更何况如今大汉仍旧在刘氏手中,少帝如何,暂且拭目,本王不会反了刘氏自己的江山。”好个巧妙的回答,江山只要姓刘,就没办法反。更漏沙沙,谁都没再有只言片语。“微臣明白了,深夜打搅了代王,望请恕罪。”彭谡定深思片刻,见刘恒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只得先行告退。“本王会命人连夜送陈公出城。”刘恒也不挽留,只身站起,连礼都未还。
我起身,深深一福,却是暗自为了祖父。所幸彭家仍有后人,也算原了祖父一生未了的心愿。彭谡定目视于我,深邃无底,他必是也记起了我,现在大概正在猜测着我如何到的代国。
“陈公慢走,本王不送了。”刘恒再次扬声送客。彭谡定无奈,只得起身告退。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犹自呆愣,刘恒走至身边,将我环住,柔声问:“认识?”
我猛然回身,笑道:“似有一面之缘,大概是在建章宫里见过。”“你认为今日之事该如何处置?”刘恒并不深究,转身相问策反一事。我略略正色,躬身道:“臣妾认为代王做得甚好。”“你也不赞同立刻反了?是因为担忧诸王兵弱没得胜算么?”刘恒微笑着,静静等着我的回答。
“不是,而是此时吕氏分封之地,北至燕,南至吕将诸刘姓王围个严实,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若是动手必无胜算,不若先隐忍了,等他们无意时再行谋略,必然要比现在好得多。”我斟酌着词句,依照对刘恒的了解缓缓说来。刘恒侧目看我,眼底尽是赞赏之色。“如果你是汉宫派来的细作,本王怕早就死了几次仍不知晓呢。”他淡淡地笑道。
这番夸奖却让我心底陡升寒意,他是试探抑或相信?为何偏偏在此提起?
我将手递给他,他轻轻挽起,温柔凝视着我:“睡吧,天都快亮了,明日启儿他们又要劳累你了。”也许他真的相信了我。我恬笑着:“是该睡了,只怕以后晚上都要睡不好了。”刘恒知我意思,将我紧紧揽入怀中。汉宫惊变,少帝危在旦夕,诸吕蠢蠢欲动,诸王陷于荆棘,一个循环的困局,动一个则触全部,现在就看谁忍不住先出手了。格子窗外罩住的白纸有些灰蒙蒙的亮,那亮有些清冷,不久晨曦就会笼罩代宫,那暖洋洋的金会驱散这些寒凉,我回视,抓紧刘恒的手,无声无息的笑了出来。
朝堂
接下来的几日心总是惶惶的,坐卧不宁等着刘恭的消息,准确的说,是在等他的死讯。
世间的人都会死,只是死的时间谁都无法预测,其实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总好过扳着手指头等待最后一天的降临。我相信,这种死亡逼近的气息已经蔓延所有大汉统治的地带,京城内外,诸侯属国,大江南北,都在等着噩耗的降临,他们都在准备着,或起兵造反,或控制京城,抑或为自己寻找好退路。
当死变得众望所归时,恭儿如果此时去了是否应该算是死的其所?我远望着西北方向,注视难以看见的心中所想,那是高高的汉宫宫阙,却也是最肮脏血腥的地方,在那里生长的嫣儿也该十八岁了。十八岁的嫣儿该是绝美的,倾城绝世,依水伫立,夺人心魄。她是汉宫精心打造的一个传奇,甥女嫁舅,十岁太后,处子皇后,每一个故事背后都由她的辛酸写成,却成全了吕氏一门的心意,也许女子的血泪于他们来说,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从来不必为此愧疚追悔。
三月底,虽然桃花已经开过,寒风却依然有些料峭凉人。灵犀在我身后为我添加上外衣,我回头看她,轻轻一笑:“代王走了?”“嗯,去乾元殿了,娘娘没看见么?”灵犀有些疑问。我驻足在窗前已经许久了,刘恒为免打扰了我的清梦起来洗漱时皆在外殿,宫人们也都蹑住了手脚,轻声行动。我眯眼佯装不知,等他穿戴齐备准备出发去往乾元殿时,我才起身站在窗边目送他离去。他对我的情意我总无法分辨,就像昨晚,他又再次让我同他一起坐朝,我莞尔拒绝,今早也故作假寐,唯恐他再提及此事。朝堂于我来说,是心力交瘁的象征,也是我难以分身的地方,知道的多了就必然会偏向于刘恒,参与多了又惟恐吕太后不满,两相为难的我只能置身世外,逃避开锋芒交汇的所在。
“娘娘,常美人她们来晨省了,您看……?”灵犀见我没有出去相见的意思,轻声询问着。
“不必了,就跟她们说本宫还睡着。”我走到床榻前,和衣睡下。薄太后很少管理后宫事宜,每日除了教养熙儿外就只是礼佛诵经,所幸后宫众人也算安守本份,我给她们自在,她们还我清静,勾心斗角之事并未上演,毕竟在我独宠的情况下,也确实很难上演。
困乏的双眼刚刚闭拢,就进入昏昏沉沉当中,耳畔总能听见细小的声音,有哭泣的,由吵闹的,有怜爱的,有咒骂的。又是梦魇么?为何总也清醒不过来,我有些慌,心突突的,想在虚无缥缈中抓住一根浮萍,伸手来看,却又是女子的头发,是嫣儿么,抑或是锦墨?大叫一声,浑身冷汗的醒来,床帏帐外灵犀一阵阵仓皇的轻唤:“娘娘,娘娘,太后宫来人了,说有急事禀报。”我心一沉,急声道:“快请。”那宫娥战栗着身子,仿佛面临的是天崩地裂的危急,抖着说:“世子,世子,刚刚去讲学堂途中,失足落水,虽然打捞上来,但是气息全无,怕是,怕是……”我重重的跌坐在榻上,呼吸有些紊乱,急切的问:“那太后呢?”“太后娘娘厥过去了,御医都在为世子和太后娘娘诊治,此时宁首宫上下无人敢回代王,所以过来和娘娘讨个话儿。”那宫娥抖如筛糠。“混账的东西,这也是能耽误的么?”我咬牙恨骂道。不等灵犀反应过来,我猛站起身,眼前有些发黑,强稳住心神,急匆匆披过外袍,命人前往乾元殿。身随车辗过石子的颠簸抖动不停,指尖冰冷,双目紧闭。熙儿顽皮众所周知,去年我才命众家为他开了个讲学堂,就在从前的聆清殿对岸,那里风景宜人,很适合静读,薄太后对我的安排也颇为满意,如今出了事,即便无心怕也是有过,推诿不掉干系。
车辇行至乾元殿,慌忙步下,殿门前执事的宫娥和内侍见我如此打扮都有些惊恐,不过依然躬身施礼,不让再进一步。我冷冷的看着眼前拦住我的两人,“怎么,本宫你们也拦得么?”声音之厉前所未有。
那黑衣内侍仍是挡在石阶前,说道:“代王还在早朝,王后娘娘如果有要紧的事,先在偏殿休息,等散朝了,奴婢自然通稟。”我怒急,扬手扇掴,力道虽是不大,却足以震慑住众人。甩开众人,几步迈上石阶,伸手推开殿门。大殿两边皆跪坐满文武百官,他们惊愕的回首,见到我都有些骇然,不理会他们,肃意迈步进殿,脚步虽急,踏地有声。大红的罩衣下雪白的寝裙,再配以飞散的长发,如此慌张的我使得刘恒也由龙案后起身站立。
我双眼目视于他,却想着如何把此事说出。他一动不动,等着我的解释。猛然低身下跪,喉咙有些哽咽的说:“代王恕罪,臣妾无奈才闯朝堂,世子他……”
先说出世子两字,再压低身形,观测众人神情。两边的文武们闻听世子二字也全都屏息。刘恒神情一变:“熙儿他怎么了?”“刚刚有宫人禀告说,世子落水了,太后也昏厥不醒。”我暗自隐瞒了世子已无气息的消息。
刘恒向前连走两步:“为何没人禀告本王?”我仍是哽咽着:“宁寿宫慌了神,知道代王还在早朝,不敢妄闯,只能由臣妾来禀告。”
刘恒再不说话,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殿前服侍的宫人们面面相觑后也立刻随之追了出去。
杜战一身寒甲蓦然站立,哗棱棱作响,让人越发胆战心惊。就是此时了,他不必再拿什么丝帛来威胁我,连性命都没有了还做什么牵制?他徐步走向我,眼底恨意带着锋芒似乎可夺人性命,“娘娘禀告的好及时阿?”我陡然后退一步,扬起头,镇定道:“本宫已竭尽所能。”杜战冷冷的看我,目光变换,最终变为阴狠,“娘娘先动手了是么?”僵硬,说不出话,余光却瞄向他手中按出鞘的剑。寒剑如霜,所耀光芒扫过我的面颊,一片清冷。他要杀我么?为什么还不动手?永安公周岭起身将杜战按住,低沉着声音说:“老夫认为此时更该关心世子的安危。”
杜战仍逼近我身,我清了清声音道:“将军之痛,本宫感同身受,只是此时若计较这些与世子也是无益。”剑离我只有一臂,抬手即斩之。我抬眸,清澈对他,既然问心无愧,死又有何惧?相持许久,漫长而熬人心神。周岭再次上前,却为我打了圆场:“王后娘娘先去宁寿宫照料吧,此处有老臣照料。”伸手又按了按杜战手中横握的剑鞘。杜战哑然开口,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迸了出来:“娘娘若是无愧,就回身去宁寿宫。”
直视于他双目,停顿一下,翩然甩袖回身。一步,两步,三步,浑身紧绷的弦让我的步履有些不稳,依然昂首朝殿门走过去。
我赌杜战不屑从背后下手。手心里沁出了一层汗,湿腻粘滑。一声长剑入鞘的声音,让我一松,身后随即浮起一身冷汗塌透内裳。出门一把扶住灵犀,伸手拍抚胸口长舒口气,随即又急切的说:“快,快去宁寿宫。”
灵犀答应,招来车辇,扶我登上,我回头,看见那个被我掌掴的黑衣内侍依然站立在那,我吩咐乾元殿内侍总管:“好好替本宫谢谢那个人,赏银一万钱。明日调到承淑宫任总管。”
那内侍总管见得如此,献媚着鞠躬唱诺,我不理会,车辇立时前往宁寿宫。
未及进殿,悲恸声已经传出。我的双腿有些虚软,只觉腔子里的一口气都散了,莫非熙儿真的去了?灵犀从后扶住我的腰身,我木然回首,惨然一笑。一步步挪到床榻前,刘恒在那无声伫立,我心头一酸,心疼之下忙扶住他臂说:“代王?”
他迷茫着回首,神情有些疲累,哀伤裹住了他,二十二岁的他失去了他的第一个孩子。
“王后,孤王对不起你。”他说的模糊,我却听得心冷。熙儿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王后,他人一生亦无法替代。我不想说话,只将双手环住他腰,将头埋于他的颚下,给他以温暖,悄悄挪步,将他背对熙儿,而我却将熙儿看个满眼,被水泡得浮肿的他,身量还那么小,甚至嘴角仍有丝笑意,仿佛不过是在装睡,调皮的等我们难过的深时跃身而起,好吓唬我们,鼻翼有些酸,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愧对杜王后的何止刘恒,还有我。杜王后那日托孤,不管什么原因,我都没做到对她的承诺,我愧对于她。
“太后娘娘醒了。”灵犀在我们身后轻声禀告着。刘恒闻言脱离我的怀抱,疾步走到内殿,我带着他的体温呆愣原地,此时的他顾不得我了。
殿门外,有内侍跪倒通禀,我用背对门口,以外裳擦拭去眼角的泪水,问“什么事?”
“汉宫有急讯!”那内侍有些犹豫,没说出内容。我回头望望内殿门口,内里骤然响起哭声,那是薄太后苏醒后的哭声,凄惨的哭声伴着对熙儿身边服侍宫人模糊不清的痛骂一并传了出来,此时的薄太后心神俱伤,顾不得往日的端仪慈善了。
我蹙下眉头,刘恒还在内殿陪伴太后,此时进去有如火上浇油,不通禀怕又是重要的事。
思量半刻,低声对那内侍说:“传那个信使来宁寿宫。”那内侍觑着我的脸色,不敢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传人。我用袖子将泪痕狠命擦拭干净,准备迎接汉宫信使。此时薄太后已近癫狂,她的声量越来越大,已经无法掩盖,口口声声清清楚楚说着熙儿之死都是我下手所故,逼迫刘恒立刻下旨废后。闻声,我心沉到谷底,此时是除去我的最好时候,过了,便没了痛彻心肺这个药引子,再就不灵了。灵犀也听到了薄太后的话,双眼充满了惊恐,低声说:“娘娘……”我摇手,仍端正了衣衫,立于殿门前。不听,不看,我沉下心,仿佛世间众物已片刻消失,空留下一片寂静。“奴婢参见代国王后娘娘,娘娘洪福金安。”那信使有些惶恐,他的身份恐怕也是第一次可以进得内宫。“说,什么事。”我不想说得太多,眼眸依然半闭半阖。“昨夜子时,有飞鸽传信,说少帝崩了。”我的身子僵住,急忙回头看往内殿。内殿依旧是哀声连连,哭声惨惨。“你家主子还说什么?”我笃定他不是汉宫的信使,吕太后此时必不会有的心情来四处通传刘恭的驾崩。那信使显然吓了一跳,旋即又垂眸说:“奴婢家主子说,告诉娘娘,代国兴亡就靠娘娘了。”
“也是个混账东西。拉下去吧。”我作愤恨状,命人将他拉下。灵犀上前,低声问:“娘娘,他是?”“你去告诉外面把他连夜逐出代国,不许停留。”我不答灵犀的问话,却另外嘱咐道。
灵犀转身离去。我迈步进入大殿,刚刚没有听到刘恒的回答,不知孝顺的他是否答应了薄太后的命令。
长叹一声,顿了顿,我翩然进入内殿。不等薄太后恨言恶语出口,我先躬身说道:“启禀太后娘娘,代王,刚刚得报,少帝驾崩了。”
薄太后赫然呆愣住了,忽而一改满脸怒容开怀大笑:“她也不过如此,哀家还要强过她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低头不语。半世的争斗,你来我往,若不是恨到了极点又怎会有这样的反应,谁咎由自取?谁从此快意?谁又能逃脱生生死死?两个几乎同时失去了孙子的祖母,两个同样沉浸上伤恸中的女人,还用得着再去追究谁赢过了谁么?
风生
是夜,我低声询问着灵犀:“你可听到代王怎么回答的太后?”灵犀沉默,而后一笑:“奴婢没听见。”我轻轻一笑,再不追问,回身进入内殿。坐在榻上的刘恒有些怔然,细碎的胡碴让他显得苍老,见我进门,他抬眼望着我,赤红的双目中尽是痛楚和愧疚。我默默地坐在榻边,用手抚摸他的面颊。有些伤痛虽然明知,却是我不能触碰得到的地方,也许此时的他只需要有一个人陪在身旁即可,其余什么都不用做。我的心也痛,痛却是为刘恒如此神伤。也许本身少了至亲的血缘,心的距离也是远的,我可以喜爱熙儿,却没有像刘恒一样切肉削骨的痛。刘恒把脸埋入我的颈窝,声音有些发抖,语气沉痛的让人跟着发颤:“熙儿前几日还曾央求本王,说讲学堂枯燥无味,想出去玩,本王答应他,等过两天和杜战带他出去狩猎,熙儿那时高兴跟什么似的,只是他到最后也没去成,如果那日本王就带他去了,他走的也会少些遗憾”
我贴着他的面颊,心痛不已,此时他的他只是个寻常的父亲,揪住自己的愧疚不放,一味的自责,可是世间的事谁又能提前预料呢,即使真能预料,最想做最该做的也许应该是去挽救孩子的性命吧。我搀扶他躺下,轻声说:“代王不能不睡,现在是非常时期,您若是垮了代国怎么办?好生睡吧,臣妾在这儿陪您。”说罢我低身为他褪去鞋袜,又拿过被子轻轻盖在他的身上。刘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我,我亦温柔凝视着他。紧紧攥住他的手,给他以沉稳的笑。夜薄凉如水,我却只想这么坐着,什么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刘恒沉沉睡去,我悄然起身,漫步到窗前,窗外起风了,铺天盖地的飓风卷起的小石子敲打着窗上的白绫纸,扑扑作响,值夜的宫娥闻声慌乱起身去关外殿的门窗。我依旧站在那里,风起了,接下来该是场大雨了。
那个传信的人应该是彭谡定的手下,停留在此也是为随时可以向京城禀明代国的动向,彭谡定也在赌么?他那日的话是在赌我会帮他策反?彭家一向以诗书礼仪闻名,彭越的耿介不私甚至连高祖也是头痛不已,满朝文武包括我祖父对他都是敬佩不已,不曾想子孙竟是这样,也许每个有才能的人都是渴望有乱世的,乱世可以成就帝王,乱世可以成就功臣,乱世可以成就一切可以成就的一切,却无法成就黎明百姓的安稳。乱世好么?成者王侯败者寇么?那谁又来可怜饱受战火的天下苍生?刘恭一死,天下无数双眼睛都在觎视着京城的动静,如果此时吕氏有所动静,必然给了诸刘姓王一个大好的理由,不消五日,剑锋直指朝廷。这是个风云诡谲变幻之时,两方已经剑拔弩张,水火无法相融,吕后会犯险么?我不得而知。不过杜战已经调齐了兵马,如果此时风起,刘恒必然与齐王连手,再小的胜算也要拼此一搏。
在那之前,也许杜战会胁迫刘恒,先用我的头颅划清与吕氏的界线,鼓舞铁血三军,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窒,难道这也是彭谡定说我能改变代国的原因么,毕竟此时攸关自身,我也不得不助他。
头开始有些痛,如鼓捶怦怦敲击,我也是两夜不曾安睡了,觉得有些疲累,回头看看刘恒,他刚刚睡沉。我走到榻旁,褪去履袜,轻轻坐在他身旁,用手抚摸刘恒的眼眉,既然大家都在赌,那我也赌一把,我赌刘恒的心,生死就看他的了。不愿惊动了他,我倚靠在榻边眯阖上双眼,好累,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来,该有多好。
一夜噩梦频频,惊醒数次,索性刘恒睡的还算安稳,我也能安下些心神。
翌日刘恒依然起身上朝,见我坐陪在他身边一夜,只是默然凝视我片刻,起身离去。
我捶打僵硬的颈项,唤来灵犀。灵犀见我仍是昨日打扮,有些微怒,起身想要斥责值夜的宫娥,我拦住她,淡笑道:“本宫有用,不用更换衣衫,另外,你去把馆陶和启儿叫来,对了还有记得叫奶娘把武儿也抱来。”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灵犀见我大动干戈,有些费解。“本宫定是有本宫的主意,你莫要问这许多,赶快去吧。”我仍是不肯解释太多,只是推她快去。我坐在铜镜前,自己将散发梳拢,只随手绾了个髻,命宫娥出去寻了桃树枝杈,削平Сhā于发间,将大红的外衣褪掉,换上白色丧服,此时灵犀已经将三个孩子带到,我从奶娘怀中抱过武儿,命灵犀拉着馆陶和启儿,左右浅浅一笑说:“走吧,跟母后去见祖母。”灵犀不语,步步相随,没有一丝退意。宁寿宫前,我理所当然地被拒之门外。我闪身,不理门上太监的话语执意闯入,灵犀也寻了个缝隙拉着两个孩子挤了进来。
殿门上的宫娥见状急急忙忙的跑下,满脸带着歉疚的笑,低声说道:“太后娘娘说了,谁都不想见,娘娘您还是先回吧。”我冷笑一声,低声轻问:“你认为你能拦得住本宫?”那宫娥畏缩抖了一下,我不理会她,依然抱着武儿迈步登上台阶。沉重的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昏暗的殿内让我目不能视,良久才缓了,隐隐能看见一些事物。
四周的窗格全部由黑色纱帷垂地挡严,空气中也弥漫着哀伤。薄太后躺卧在床榻上,右前方的小矶上布满了吃食,却不见动过的模样。
我慢慢走进,她闻声张开双眼,见是我,冷眉骤蹙,重重的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一夜之间她老了许多,一张脸苍白若死,身形也变得佝偻。我轻声说:“太后娘娘,再进些东西吧。”“如果哀家死了,岂不遂你心意,何必再劝。”她的声音冰冷刺骨,伤人至深。
强笑了笑:“臣妾惶恐,太后娘娘的安康才是代国上下的福分,臣妾怎么会那么想呢?”
“别以为哀家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今熙儿去了,你再也不用演戏给天下人看。”她翻身坐起,直贴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能看清楚她昨夜骤升出的深壑面纹。我垂首低眸,声音有些沙哑“太后娘娘,如果执意认为臣妾如此,臣妾也无话好说,何不就此绑了臣妾交给代王处置?”“你以为哀家不想么?哀家此时恨不得将你抽筋扒皮,挫骨扬灰。”后八个字用尽了太后全身的力气。她的话语如刀,一字字,一句句剜在我心。我直直的看着她,惨然一笑:“那太后娘娘为何还不动手?”太后逼得更近,恨声道:“你以为你狐媚了恒儿,就能保全你的性命么?此时你如果敢出得代宫,怕是连尸骨都让人吃了去。”刘恒又帮了我一次,在他自己也无法知道我是不是真凶时先选择相信我。
武儿受不了这里的沉闷气息,开始挣扎着啼哭起来。太后刚刚还是狠戾的眼眸中闪逝而过一丝慈爱。我伸手,将武儿递过,太后扭头不理,双手僵持一会,我又将武儿抱回。
回头唤来馆陶和启儿,他俩对祖母仍有些生疏,我低下身,轻轻对他们说:“熙儿哥哥去了,祖母很难过,你们去陪陪祖母。”启儿仍有些畏惧的退缩,馆陶却快步爬上床榻,搂抱着太后的颈项,说:“祖母,不要伤心,还有馆陶在这儿。”我放下武儿,一把将启儿也抱上床榻,太后不耐厉声道:“这是做什么,你又在耍什么花样?”
我轻笑一声,给启儿一个眼色,启儿见姐姐爬上去没事,他也爬到太后身边直往怀里钻:“祖母,还有启儿呢!”两个孩子一缠一闹,化了些许伤痛,太后面容上虽然布满了不情愿,却没有立即抬手将他们推开。武儿仍在啼哭,我却抱他走到太后面前,“或许太后娘娘是希望臣妾此刻就死的,只是臣妾只想问一句,熙儿之死固然难过,难道他们就不是您的孙儿?”馆陶和启儿依然卖力的摇晃着太后,太后的目光扫过他们俩的小脸,眼泪应声而落。
我心有些微酸,轻轻将武儿放在太后身边,回身走到殿门外,抬手将门掩了。
内里传来一阵阵恸哭。灵犀上前,担忧的问:“娘娘,您就不怕太后对郡主他们不利么?”抬眸,看看初升起的太阳,微眯了眼睛,眼泪快速流下来。“她是他们的祖母,他们是她的孙儿,太后不会那么做。”虽说如此,我却也不敢确定。
灵犀依然不放心,前进一步说:“可是刚刚听太后娘娘的话,对娘娘您似乎异常的愤恨。”
长叹一声,似在问自己:“她是恨我么?还是在恨汉宫?”她仍想说些什么,我伸手将她拦住:“太后恨我是因为没有血缘,现在里面的四个人是骨肉相连,她不会因为恼我,杀了自己的亲生孙儿们。”此番话,安慰了灵犀也在安慰着自己忐忑的心。
灵犀见劝我不动就再不言语。我命奶娘在此服侍,起身回转承淑宫。乌云仍然笼罩着代国,那场等候已久的暴雨仍未倾盆而下。寒风凛冽贯穿了屋子,我却不想关窗。刘恒深夜摆驾承淑宫,见我身着白色丧服,衣衫单薄的站在刺骨风中,一把拉过我的双手:“你把孩子都留在宁寿宫了?”我点头,为他解下外衣,“太后娘娘正在伤心之时,臣妾想,有孩子们的陪伴也许会好些。”
他语意温暖低沉:“你总是为他人着想,可想过自身?”“想过,臣妾不过尽做人媳的本分,至于其他事,臣妾交给代王去想。”我幽幽的说,将手中的衣物叠好。他苦涩一笑:“你倒是信得着本王,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本王几乎保你不住?”
“那又如何?臣妾此时不仍站在代王面前?”我故作轻松,笑着说。刘恒狠狠将我揽入胸怀,我仿佛能听见自己浑身的骨头咯咯作响。“能保你多久,本王都不知道,你还笑得出来?”他无奈的问。不笑还能如何,我只是笑,不肯接他的话语。“若是他日,兵戈相见,阵前需要用臣妾撒血祭祀,代王也不必再费今日这样的力气,顺了众臣的意思,臣妾无怨,只是要等到大业得成的一天,记得为臣妾立块碑文,也算是于国有功了。”我俯在他肩头,泪却已经涌出了。再无言语,彼此默默十指相扣,以体温传递给对方勇气。风渐渐大了,我如枝头瑟瑟摇晃的树叶,攀附眼前唯一的安全。风声啸过,衣裙飞扬,我站立于翩然白色当中,悲哀的笑着。
水起
滂沱的大雨终于笼罩了代国,白日如同黑夜,晦暗不辨。飓风卷着雨点乱砸在窗上墙上,数千道白亮亮的激起一片烟雾,氤氲水气使得屋子里也变得湿冷起来。我端坐在屏风后,轻抿着温热的茶水,让身体尽量暖些,静静地听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争论,间或有一声刘恒的咳嗽声,能让纷杂的声音略小些,而后慢慢又恢复了原状。这里是朝堂,“无为而治”①是我面前遮挡的东西。“臣风闻吕氏正于自家筛选幼童,其目的就是想先下手为强,逼宫胁迫太皇太后来立吕家的孩子。如此一来,与代国不利,代王应该及早做出定夺。”渺渺看去,似是左长侍。“臣以为齐王既然有意与代国联手,代王就应该同样做出些许回应,即使真的宫变了,也能早做好准备。”这个是吏务大夫。“末将以为,如若宫变,诸王拱卫汉室,必先与吕氏决裂,脱掉了干系才能令民信服,令军勇猛,令吕丧胆。”这是……杜战。是了,今日坐在朝堂上为的也是这些,既然已经牵扯到了自身的性命,我无法在淡然处之,与其等死,不如先听听怎么让我死。杜战似乎依然没有放弃对我的敌对,句句话语都是表明要刘恒下定主意先结果了我。熙儿的死于所有人,他最耿耿介怀。刘恒的背影透过屏风映在我的脸上,苍凉而疲累。熙儿刚走几日,汉宫仍是未定,身边危机四伏,他还需在此竭力保住自己的王后。
吕氏果然开始有所行动,就像这倾盆的雨,终于落了下来。今日刚刚收到消息,吕产兄弟已在自家寻得了三岁孩童,准备顶替了刘恭坐上大汉的宝座,将朝堂易帜,从此天下最为尊贵之人便是姓吕。太皇太后称病不朝,他们暂时无可奈何,却调用兵马将汉宫困个水泄不通。
如此一来,太皇太后等不了几日也必须答应他们的荒唐请求,以解断了水粮之急。
我眯起眼,微微淡笑着。此时的太皇太后,那个尊贵高高在上的女人,在想什么?操纵了一世的朝堂,末了却是熬来这等的下场,她大肆封赏吕氏一门的时候大概不曾想过会有今日Ъ宫之时吧。
朱漆金光的高高宫门外,是自己的子侄磨刀霍霍的声音,如果不应,不消几日,那锋利的刀刃将会架在自家妹子、姑母的颈项。她心底会凉么,我为什么能感觉到她现在正在躲在黑暗里颤抖的,竭力的、拧着眉的,思量着该如何走下去?能搬救兵么?刘姓王已经得罪光了,哪里还会有人肯搭救,遂了子侄他们心意么?江山即使落入这些无谋人的手中也会很快拱手他人,这样就更无颜去见泉下的高祖。该怎么办?又抿了一口,仍是笑着,远处的灵犀静默不语,她也同我一样站在黑暗之处,眼眸直直的凝望下面的那个人儿。情于她是一生所望,于我却是性命的保靠。垂首,以极轻的声音说:“散了吧。”刘恒身形微动,他听见了。只是此时说散了,群臣会怎样?我又加重一些说:“散与不散都是一样的。”沉稳的声音响起:“既然众卿都各有主意,何不写出交与本王,也省得如此嘈杂听不甚轻,都回去写吧。”下面突然寂静下来,互相看了看,以为无章的众人惹得代王发怒了。轻笑一下,他倒真会想法子。永安公周岭上前一步,手抱象牙笏板说:“老臣以为,此时当坐壁上观,吕氏威逼虽是紧急,却暂不宜动,不如先派人联系了齐王,表明心意,等消息明确了再作打算。更何况此时吕氏自家尚在慌乱,无暇理及诸王,先动手反而容易吃亏,所以不如再看几日。”渔翁得利的想法如果没做好,怕是会失掉先机。周岭此举有些保守。“此时是最佳时机,趁乱才能攻其不备,等吕氏缓过了心神,或者解决了纷乱,诸王就再没机会了。”杜战拱手起身,灵犀唯恐被发现,又往里缩了缩。现在出兵,时间固然很好,却缺了相应的理由,没有太皇太后的召唤,谁能擅自带领兵马勤王?杜战有些欠缺考虑。两厢不让,让人左右都很为难。刘恒笑了笑:“今日雨也太大了些,太后的腿疾又重了,本王实在不放心,不如先退朝吧,明日再议如何?”众臣一时噤声,刘恒也不给他们质疑的机会,站起身,径直走入内殿,经过屏风与墙的缝隙时,别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手擎茶杯,抬手敬他,笑意淡淡。下面的哗然唤不会代王的执意离去。相持无果,只得悻悻离去。很快没有了声响,灵犀过来搀扶我起身,轻步走出屏风,端量大堂许久。
阴暗的天气让殿堂上也变得空旷而沉重,远远的汉宫大概也在下着暴雨吧,不然该怎样冲洗骨肉相残遗留的血腥。“你去看过启儿没有?他有些怕黑,奶娘会不会忘记了?”“不会,他过得很好。”父母之间日常的对话,却全部颠倒了过来,先问的是他,后答的是我。他轻笑了一下,打破这样的尴尬,“母亲可进食了么?““太后娘娘从昨晚开始进食,馆陶说,如果祖母不进食,她也不吃,硬是挺了足足一天,后来太后无奈,才与她分食的糕品。”我将灵犀禀告的全部说给刘恒听。刘恒低沉的说:“倒有其母风范,最擅长的就是威胁。只是小小年纪就学会了,将来如果不如意了该怎么办?”我为他脱下朝服,将面前的垂珠冕冠摘下,露出他的一脸笑意。扬起笑对他:“她母亲倒是擅长威胁,只是她的父亲更会逃脱,一眨眼就能甩开众臣,学会了这招她将来必然无忧。”呵呵大笑后,刘恒深深地叹息,隐隐含带着愧疚和痛心:“你随本王多年,却一直被人误解,也只有你才能仍然如此不惧的站在本王身边。”顿住了身子,却为他的一句话。黯然笑了笑:“所以臣妾才是百官最不放心的人,若没有所图,为何能坚定如斯?”“那你图什么?说来听听。”他紧贴在我旁,柔声轻轻地问。我抬手抚平他紧锁的双眉,淡淡笑着:“臣妾图此生代王再不蹙眉。”“漪房”他轻声唤我,我抬眸相看,片刻已是许久,两人都有些痴然。我还图锦墨永生安好,我还图孩子们平安长大。我图的东西太多,因为牵挂的也多,到头来却全忘记了自己,压住心底的酸楚在寂静无人时翻出来再行品味。四月初一,汉宫终于来了暗信,吕后命齐王寻刘姓子孙,承祧惠帝,先行安置,等候时机。
随即齐王刘襄悄然将其弟刘义列为备选,送入京城刘义,故去齐王刘肥的末子,被常山王刘不疑过继,原名刘山,曾封襄成候,常山王死后,接封为常山王。如今对外宣称是惠帝与宫娥遗留之子,此次刘襄用他有两个用意,此番前去凶险难辨,如果是死,刘山身份卑微不足以撼动他们齐国大体,如果是活,他身份特殊,将来如若万一有了差错,也可借用对他的身世的怀疑,起兵造反。四月初十,接到刘襄的信时,刘恒的手抖了一下,轻微可辨。刘襄生性暴虐,不似其父淳厚,其舅驷钧更甚,此时豁出去齐悼惠王②刘肥的幼子想必也是他舅甥串通的结果。未等到皇位之争,已经是血肉相见,如果到了那时怕是更加阴狠毒辣。跟这种人并肩,如同与虎同笼,饱时尚且相安无事,饿时便是随时祭牙果腹的美食。我伸手接过那信,信中皆是叔侄③情谊,诚意满满,力邀刘恒一起与之抗敌。
刘恒不语,将那纸揉搓烂了,丢之一旁。合不合都很危险,而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到底是什么意思。眼前恶虎未除,却又让人再送馋狼,她的计谋越来越不能让人明白了。“代王用笔墨么?”我轻声地问。信必须得回,却不知刘恒怎么做。他摒住了呼吸,沉吟许久,横抬起笔,却又停顿半空。我斟水研墨,浓浓的墨汁随我搅动慢慢划开,映耀着刘恒眉目紧缩的面容。
寥寥几笔,他扬手将笔掷在桌案上,笔尾打在墨汁中,溅起一片黑色,我躲闪不及,有几滴落在身上。灵犀上前赶忙擦拭,我挥手,拿过那回信,笑意凝于嘴角。桌子上的墨汁被灵犀轻轻擦去,我走到刘恒面前,将纸上的墨迹吹干,放在刘恒手中。
驾虎虽险,速度却是最快,如果被撕咬的是别人,我们又有何不喜呢?“代王在想什么?能告诉臣妾么?”我问的轻声谨慎,毕竟此时的他神色凝重骇人。
“今早在这信来之前,陈少卿已经派加快信使连夜传信过来,汉宫围解了。”他坐于榻上,连鞋袜也不曾脱下,就猛地往后靠在床榻上,震得床榻跟随力道有些晃动。我一愣,如此神速,太皇太后她……?几步走到床榻边,依偎在刘恒身边,放低了声音,小心问着:“如何解的围?”
“信使说,吕产等人逼迫太皇太后四月初五另立新帝,并举行登基大典,新帝也定为吕恢的幼子吕狄,太皇太后假装应允,先解了汉宫的围困,旋即先派人送信到齐国,登基那日,吕氏满门皆兴高采烈的来到朝堂,等着太皇太后抱着吕家的孩子登基,结果就在太皇太后走到御座前回身时,大家赫然发现那孩子已经气绝身亡。太皇太后旋即命令众人奉迎新帝进宫,因吕氏不曾准备,没有提防从小门进入的刘义,所以当日的登基就变成刘家子孙刘义成为了新帝。更名为刘弘,太皇太后统领朝政,先不改元。等吕家人反应过来时,太皇太后已经用虎符调集了兵马,保住了汉宫。”刘恒娓娓说着,我却听得心惊肉跳,那是怎样的千钧一发,稍误了半刻,死的就不只吕家那一个孩子了。④“可是那孩子是怎么死的?是太皇太后事先下的毒药么?”我有些不解,急忙问着。
刘恒叹了一声:“不是,吕家担心孩子出问题,直到登基那一刻才敢交给太皇太后。”
“那是?”我骤然像被冰雪包裹,从脚底一寸寸凉到头顶。“太皇太后趁怀抱孩子登基的那几十步时间,将那孩子活活扼死在怀中。”刘恒说的低沉,我闻言紧闭了双眼。眼前黑暗处尽是那张刚毅的面庞下瘫软在怀中的孩子。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刘氏家族,出嫁从夫的她或许会为保全自家人的性命而大肆分封,却不肯将与夫君携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自家子侄。是怎样的坚狠心胸才能做出扼杀弟弟孩子的事,只为他们曾经逼宫么。也许她早就将愤怒埋在心底,等待时机成熟,她便反咬一口,唬得吕氏众人也慌了神,错了手脚。太皇太后是真正的开国皇后,不仅能担起江山,亦能再造江山。我哑着嗓子问:“那如今该怎么办?”刘恒默默无声,双眼直视上方,也许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他在给齐王刘襄的信中所说,母衰而体差,子稀而年幼,国小而兵弱,实无能为力。加快膨胀的刘襄必然会抓紧对吕氏的讨伐,而我们不能也不必参与其中。只须驾虎,无须与虎为友。①无为而治出自《论语卫灵公》,是一种黄老道家思想,他们人为统治者的一切作为都会破坏自然秩序,扰乱天下,祸害百姓。要求统治者无所作为,效法自然,让百姓自由发展,也是汉初的统治思想。这里指的是代国朝堂上所摆的屏风,也暗指窦后无意干涉朝政。②齐悼惠王,刘肥,汉高祖长子,生前是齐王,死后谥称齐悼惠王。③刘襄是齐王刘肥的长子,与刘恒是叔侄。④公元前184年刘弘继位,因为仍是吕雉统辖国事,未改元,史称少帝,是汉朝第二个少帝,前者是刘恭。这里为了剧情需要,将时间改为少帝八年即公元前180年。
常氏
五月的天,心也是暖的,一片片鹅黄的叶,慵懒的舒卷着,我凭栏看着在台阶上嬉闹的馆陶和启儿,享受难得的短暂惬意。这烟波厅是代宫最高的亭子,稳坐在小山上,环山盘旋而下石阶似条卧龙,有数百阶之多。因下面是片松林,风吹林动,如烟波浩荡,所以取名烟波亭。太后坐在石桌对面,面带慈爱的看着玩闹的孩子们。我站起身,淡淡的笑:“母亲,这边风景更好,也暖些,不如您坐这里。”
她面容仍是紧绷,语气却与以往有所不同:“不必了,哀家不喜欢那边,太晒了些,你坐吧。”
从那次将馆陶他们留在宁寿宫后,我对太后的称呼也变成与刘恒一致。起初有些私心,希望这样可以讨好了她,让她有些恻隐之心,不至于对启儿他们凌虐。可是当我发现她对启儿由最初的排斥到后来的真心喜爱时,心也开始慢慢有些改变。此时的我,叫得诚心诚意,也希望可以真的当做自己的母亲来看。“启禀太后娘娘,王后娘娘,常美人,邓美人来请安了。”下面急跑上来的宫娥通禀道。
我笑着说:“请她们上来来。”“可见,躲是躲不得的,哀家想静静也是不行。”常美人、邓美人曼步登上小亭时听见的就是这句。常美人一时怔然,尴尬的笑了笑,邓美人站在她的身后也是如此,很快回过神,对太后盈盈叩拜,六年的代宫生活让她们也知晓了许多。一身俭朴的衣着,贤淑和顺的举动,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太后的口味来做,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差错。我命灵犀将两人搀扶了,另赏了座位给她们。“嫔妾们本来是要到宁寿宫去请安的,宫人说太后娘娘在烟波亭赏风景,嫔妾们也就来了。”常美人掩了刚刚的窘态,笑的娴雅。太后笑了笑:“你们倒是有心的,只是来来回回太过麻烦了些,不若以后就省了请安罢。”
这一句入耳,倒是别有一番意思。二人有些静默。我还来不及打些圆场,太后的话锋便转到启儿身上:“启儿也不小了,明日就张罗着给他开个学堂,哀家记得朝堂上有个叫殷洵的侍郎,学识还算不错,就让他入内宫吧。”
收回了满肚的话语,恭顺一笑:“臣媳明日就吩咐人去办。”常美人听罢,温婉着说:“其实二王子聪明灵慧,又是嫡子,太后娘娘既然这么喜欢他,何不立为世子?也是咱们代国的一大喜事呢……”太后凌厉的目光扫过常美人,她惊慌的低头,话尾也收了回去。“熙儿才去了多久,你们就等不及了?”太后空掌拍在石桌上,啪的一声清脆,如同敲击在心上,让我紧闭了双眼。完了。我登时俯身下拜,常氏和邓氏也慌忙跟在我身后跪倒。乌黑的发髻都有些颤,仓惶着透露着心事。“你们也不用哄瞒哀家,打量哀家什么都不知道是么?你们放心,等哀家不在那天,你们再商量这些也不迟!”因为说的急了,太后被气息呛住了喉咙,开始猛烈的咳嗽,我起身,想要去拍抚为她顺气,却被厉声喝道:“跪下。”我又俯身下跪,头抵在地,双手附在耳侧,一动也不动。“连日来你做得不错,哀家以为你诚心孝顺,原来又是见不得人的伎俩,你总在算计别人,单凭这点你连宜君的半分也赶不上。”太后边抚着胸口痛骂。 仍是低头,心却沉了下去。我还是不如她。太后冷哼一声,宽大的袖子身后一甩,愤然离去,只留下地上深跪的三人。
透过亭壁镂空出余光看去,太后走的怒气冲冲,身后跟随着面色惶惶的宫人。
馆陶和启儿见祖母下来,跑去围闹,也被太后喝退一旁,唬得她俩张望上方的亭子,不解刚刚还是和善可亲的祖母现在为何怒成了这样。许久,我都不曾起身,身后的二人也随我跪着,不敢多问,动也不动。长叹一声,“起身吧。”灵犀将我搀扶起,我扶着石凳坐下来。她们也都悄然站起,无措的互相看着。
常美人颤抖着走到我身畔,声音之中更是带着哭意:“娘娘,嫔妾实无他意,只是见太后喜爱二王子,随口一说,并不曾想会激怒了太后,让太后娘娘对您产生了误会,请娘娘惩罚嫔妾吧。”说罢又要下跪。我垂眸看了一眼,她花容失色,满面地泪痕,痛恸的声嘶力竭。伸手搀扶起她,“妹妹也不必如此自责,你也是无心,本宫怎么会惩罚你呢,本宫现在心情烦乱,怕也招待不周了,不如两位妹妹先回如何?”她仍然抽泣着,灵犀上前搀扶过她,邓美人唯恐我会降罪给常氏,在常氏下跪时就躲的远远,生怕牵连到自己,此时见我神态平和似是无事,忙忙的告退,走的迅速煦阳依然明媚,心境却是不同了,怎么都寻不到刚刚的暖意,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娘娘,常美人和邓美人走了。”灵犀见我默然不乐,她说话也有些谨慎。
“走了好,不走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冷笑一声,随意将手腕搭在阑干上。
灵犀想了想,说:“娘娘也不用伤心,太后娘娘不过是一时之气,等气消了,再叫小郡主过去哄哄就好了。”我回头看她,忧心忡忡的说,“哄哄?这次怕是再也送不进去了。”说罢闭上眼睛,眉头慢慢攒在一起,向靠在阑杆上。常氏看是无心,实则有意,她恰到好处的点醒了太后,失去熙儿的伤也就被再次摆了出来,枉费了我和孩子们连日来的努力。锡穆公的女儿,看来不是一般的角色,只寥寥几句就能让我多日辛苦建立起来的信任荡然无存,好厉害阿,只是我无法揣测,我一向深居,与她们也多不干涉,她为什么如此?
月如弯钩,星也耀出清辉,夜有些温凉。我和衣小寐,等着刘恒的到来。我笃定他会来的。熟悉的男子气息淡淡的包围着我,身上的被子也被重新掖好。我知是他,转身看去,幽幽的问:“代王今天怎么这么晚?”他笑笑:“前朝忙了些,忘记了时辰。”我不语,起身为他脱下外裳,他低头看着我忙碌的手,轻声问:“听说孩子们被母亲退回来了?”手指停住,旋即又接着先前的动作,一个个解开前襟的袢子,“臣妾正愁呢,该怎样去认个错才好。”刘恒拉起我的双手:“熙儿刚去不久,我们尚且不能忘记,更何况那么疼爱孙子的母亲。你也太不小心了。”他在责怪我么,为何不问个清楚就轻易下了结论?我沉默片刻,强压住心中反复的滋味,仍勉强保持淡淡的笑:“代王说的是,是臣妾太不小心了。明日臣妾就去宁寿宫赔礼。”他见我有些不高兴,也不肯再说,与我并头睡下,我心有些不快,将身体转向内侧,因胸口纠结着气,折腾了一晚也没睡着。刘恒也有些辗转,怕是也没有睡。几次想要开口,却又欲言又止。说什么呢?辩解是常美人说错了话么?他已站在母亲那边,我又何必再假惺惺去作无谓的解释。
“你没睡么?”他在背后先开了口。我转过身如实回答:“嗯,臣妾睡不着。”他低声询问:“为本王责怪你了么?”意外于刘恒的直接,眼神却有些躲闪:“不是。”他伸手,让我枕于胸前,说:“本王也知道,未必会是你的错,你一向谨慎,对熙儿也很爱护,你不会说那样的话,只是你这次确实有些不小心,你明白本王的意思么?”我仍是有些不解,怔怔的看着他:“是别人又和代王说了些什么?”他微微一笑:“还用旁人说什么,本王在汉宫痴活了么?那些年母亲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本王虽小却还记得。在宫里,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伙伴。刚刚还是救命稻草也许现在就是绊脚的绳索。在宫闱中这么多年,你应该比本王知道的还多些。怎么会在此时放松了心神?”
我被他的问话噎住,连日来关注于国事,却忘记了生存的本能,一味的沉浸在平静当中失掉了早就该有的防备。后宫永远没有沉静的一天,更不会有永世的安稳,人人都在自危,唯独我忘记了。
嘴角浮起一丝幽凉的冷笑,常馥珍是么?看来我倒是小看了这些往日安静的妇人们。
刘恒见我眉目之间有些恨意,低声说:“锡穆公于本王有用。”我听他如此说,不禁定定的看着他。“锡穆公的小女儿是刘襄的王后。”他说的很隐讳。原来是这样厉害相关,我怎么会不明白。转了心念,笑吟吟对刘恒说:“今日之事,只是臣妾不小心得罪了母亲,明日再去赔礼就是,哪里还想得许多呢?”刘恒也颌了颌首,“你能这样想,本王心里也能舒服些。”我安然俯在他的胸前,“臣妾统辖后宫,再没有一点宽容之心,怎么能让代王无忧呢?”
刘恒沉默许久,最后轻轻的说:“你明白就好。”他的鼻息沉重,我也似被重物挂住了呼吸,只有更漏声寂静之中沙沙作响。
将行
初起的晨曦中,我端跪在宁寿宫前,此时已是六月,天也比以往亮得早些,灰蒙蒙中,我看着朱红色的大门,一个月来,仍不肯为我打开,默然笑笑,起身揉搓着酸麻的膝盖。
灵犀匆匆上前,低了身子,一边目视前方,观察着宁寿宫的动静,一边低声说:“娘娘,汉宫又有消息了。”我一动不动,等着她的下文。“娘娘先回宫吧。”灵犀垂低了眼眉,压了极低的声音道。我当即带着灵犀疾步登上车辇回承淑宫。“这是今早刚到的密信。”灵犀双手奉上。一张薄纸上,密密写满了字,巨细扉遗的写着汉宫最近的变化。自上次千钧一发化解逼宫之危后,太皇太后就一病不起,耗尽了心神的她只能夜半悄然召御医进宫诊治,唯恐走漏了风声,再度引发叵测。至今两个月仍不见好转,恐怕难逃生死劫了。
我低头思索,太皇太后一死,必然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可是我更担心的却是锦墨。
太皇太后一生,与高祖携手开国,后宫争斗阅历无数,她的谋算之深远,手段之阴狠,实非我能预见。她不相信任何人,就如同此刻我不相信她一样。八年来的蛰伏不曾用到我一分,也许她此刻正在懊悔。我是她走错的棋子,也是她无法收回的棋子,既然无法牵制于我,锦墨对她便再没有用途,那么在最后时刻她岂会留下锦墨性命?八年前的那场血洗我仍历历在目,锦墨就是在那时远离我的视线。同样的错误我还会再犯么?是放手一搏赌她少见的悲悯之心还是全力冒险去搭救我的至亲?那张薄纸就是锦墨的性命,此刻摊在我的面前,静待我的取舍。“这封密信是谁寄来的?”我回头问灵犀。灵犀轻声说:“是奴婢姑母。”我不由的苦笑,齐嬷嬷阿,你是在想阻止我么?抑或在竭力为灵犀留住一条性命?
将那信放在手心木然掂了又惦,好重阿,我该怎样做?锦墨,你说,姐姐该怎么做?依稀迷懵中,心中全是锦墨于我死时那满面的泪痕。逼到此处,心中的烦乱已经变得清晰。我不能放弃她,就如同她不会放弃我一样。抚了抚发髻上的银簪,抬手整理好衣物,慢声问灵犀:“代王现在下朝了么?”
“下了,在御书房与杜将军议事。”灵犀低头回禀。长吁一声,“那我们去御书房吧。”御书房内浮香缭绕,寂静无声。刘恒见我突然而至没有惊讶,只是淡淡的问着,“怎么,有什么要事么?”
我侧目看了一眼杜战。说,还是不说?“臣妾是有些事要说,不过还是等代王和杜将军商量完国事,臣妾再说。”我恬笑着,于左手坐下。“那你来得正好,今晨得报,太皇太后重病沉笃,齐王借兵,本王正和杜将军商议是否要借,该如何借。”刘恒眉头紧蹙,声音低沉。我微微一惊,如果要说,便是此时了。敛住心神,摒住呼吸,盈盈站起,“臣妾想求代王一件事。”刘恒抬起眼眸,问的迟疑:“什么事?”“臣妾想回汉宫一趟。”此言一出,并没有预料中的吃惊之色。“为何?”刘恒的表情极其平静。“臣妾于太皇太后身边教养多年,多少也有些情义,如今太皇太后病重,臣妾想看最后一眼。”我顿了一下,又说“另外此时汉宫内外,风云易变,陈平等人仍在摇摆不定,如果此时臣妾去了也可先观测一下情况,总好过飞鸽传信无法知晓他们真实行径。”说完后紧闭双眼,好拙劣的谎言,根本无法让人深信,刘恒只消伸手一戳,就会灰飞烟灭。许久,刘恒和杜战两人皆无响声。“你可知道,此行极其凶险?”刘恒沉吟许久以后的问话似有放我之意。
“知道。”我颌首。“你可知道,你出去后,本王便再保你不得?”他加重话尾。“知道。”心有些凉,却仍是咬牙答应。刘恒颌首,苦笑道:“本王说过,再不相问,此刻也会不问。只是孩子们如何安排?”
我猛然顿住,愧疚之意陡升,思索这么久竟片刻也未曾想过孩子。拉过灵犀手,道:“臣妾全权交给灵犀。”谁知灵犀却扑通跪倒:“娘娘,灵犀想与您同行。”“为什么?”我疑问。“此去凶险,娘娘怎么能独自一人前行?” 灵犀说的有道理,我却更明白她的心意,如同我不肯放弃锦墨一样,她也担忧着她的姑母。“灵犀说的对,本王也是这样想。”刘恒望着我,缓缓道。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此时杜战也起身拱手:“末将也认为,娘娘不能一人独行,不如由末将随护,请代王恩准。”我默默地看着杜战,想要将他内心揣透。是守卫?是监视?或是寻个机会杀我?毕竟那日在朝堂上他险些以我来祭熙儿,如果那是他已知熙儿没了气息,我必然就血溅朝堂了。
他等来的机会却是我自己为他创造的,怨不得别人。刘恒的视线不曾离开我的面庞,似在思量该如何决断。“那就劳烦杜将军了,灵犀起来吧,你也同本宫一起去。”我搀扶起灵犀,又朝杜战福了一福。
既然我不能阻止他半路下手,至少我可以拉进来灵犀,让他难以下手。刘恒舒展了眉目,面色却依然沉重。“你决定了么?非去不可?”他的声音参杂了太多的东西,晦涩难懂,愈发显得沉重。
“臣妾决定了,非去不可。”我扬起头,避开他凝视的目光,不能心软,为了锦墨。
他幽黑的眸子突然变得冰冷,漠然一笑:“那好,记得先安顿好孩子。”
我虽讶异他的反应,却被粹然提及的孩子弄昏了头脑,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起身告辞去做安排。
“你终于还是猜着了。”刘恒隐隐的一丝叹息,几乎难辨。杜战拱手依然站立,却是沉默不语。宁寿宫外,我怀抱着武儿,灵犀依然领着馆陶和启儿。门上的小太监为难的看着我们几个,低声劝慰道:“王后娘娘回去吧,太后娘娘说了,都不想见。如果放您进去,奴婢的脑袋就没了。”我勉强笑了笑:“再去通报一次吧,就说,有汉宫急事要报。”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也必须将孩子留在这里。毕竟与常氏几人相比,我更相信对我恨之入骨的太后。那小太监似有为难,勉强轻轻关了门,再次去通禀久到我几乎已经瘫软在地,灭绝了一切希望时,门吱呀敞开。满眼的泪,让我有些哽咽,轻笑对那小太监颌了下首,低头牵过馆陶前行。
仍是黑暗之中,太后却端坐在宝座上。眼看着我手上和身边的孩子,面色不变。我跪倒,默然无声,馆陶见此也规规矩矩的跪在我的身旁,灵犀也抱着启儿跪倒。
“怎么,终于想到哀兵的主意么?”太后的嘴角挂着不屑的嘲笑。喉间一哽,硬咽了下,带着企盼,强笑了:“让母亲见笑了,臣媳没有别的法子了,只得如此。”“一次计策还可以再使二次么,你凭什么认为你就是百胜的?抑或你认为哀家少你几分心智么?”太后的语气尖酸苛责,凌迟着我仅有的尊严。陪着笑,仍是温婉的说:“母亲说笑了,臣媳这些伎俩在母亲眼中不过都是跳梁小丑般的把戏,卖弄多了,不过博母亲一笑罢了,哪里敢作他想?”“你以为你这么说,哀家就会原谅你么?”她的话越发的刁难。我笑了笑:“臣媳不敢妄想母亲原谅,只是如今事非平常,如果母亲不依,怕是一刻就误了万分。”“你在威胁哀家?”她有些微怒。扬起苍白的脸,仓惶的笑着:“何来威胁,汉宫危及,吕后病重,右相陈平等人仍摇摆不定,此事确实非同小可。记得太后娘娘曾以王后位换取臣妾的忠心,此次,臣妾就是拿命换个代王的保靠,娘娘不愿么?”“你要去汉宫?”太后声音陡然拔高,灵犀连忙站起,将殿门掩上。“如今前有恶狼,后有猛虎,左右又缠困荆棘,如果不去,怎见得光明?”
太后低头思付,复而笑道:“哀家凭什么相信你?”咬紧牙,“臣妾要两件事,如若成了,太后娘娘必须许臣妾。”“哪两件?说来听听。”她仿佛早就料到我会有所求才会如此,脱口而出的要求,反而让她更加轻松。看了身边俯跪的启儿又环顾怀中睡得正香的武儿,抬头说道:“一,给启儿世子之位,二,大业得成,封臣妾为皇后。”这话在高祖时,吕后也曾说过,那时她为解困,欲披高祖衣裳引开项羽大军,在那之前曾要求高祖,如果他日大举得成,封她为后,刘盈为太子。高祖为解燃眉之急,满口答应,吕后才去冒险,此事于薄太后不会不知。太后身体一震,双眼也眯阖成一丝缝隙,她记起了。此时我如同吕后,用着必死的决心。
凭情,她已是闭封。厮战后宫的她认为人人都是有所求才会去冒险。越险,要的也是越多。我用此话激起起她对自己笃定的赞同,我的话也就变得合情合理。此计之险在于,触动了她对吕后的愤恨,尤其见我与吕后越加的相似,未免他日成祸立即将我诛杀,即解了心头恨,又保卫了代国。如此一来,不仅孩子没有托付出去,连我也丢了性命。
只是我已无别路,静等着她的话。一句话,决定了生死。“你想让哀家做什么?”幽幽的声音响起时,竟是如此美妙,我颤笑着。
“臣妾想将孩子托付给太后娘娘,也算是臣妾对娘娘的承诺,若是不回,他们的性命,悉听娘娘处置。”“你拿哀家的孙子当人质?荒谬!”她睨着我,双眉高挑,冷笑道。我惨笑着:“娘娘,他们更是臣妾的孩儿。”她闻言,一时无语,于她,后宫女子所生都是她的孙子,于我,却只有这三个宝贝。
“好,半月之内,你比须要回。否则,他们就不再是哀家的孙儿。”薄太后命令道。
汉宫遥远,掐指算来即便日夜兼程赶路也只能在长安城逗留两日,我刚想张口恳求再多些宽限。太后已起身,抬手招唤了启儿和馆陶,武儿也被她身边随侍的宫娥抱走,没有还喙的余地。、灵犀将我搀扶起来,我虚软着告辞,太后连眼都不曾抬。出宫门,灵犀轻声问:“娘娘,现在该做些什么?”我木然看着远方,视线所及,模糊不清,“回宫,准备东西。”翌日,凌晨,昏暗的承淑宫内,二人静坐,二人站立。刘恒看了一眼灵犀手中提拎的包袱,淡淡的问:“就这些么?”我颌首,“时日不多,赶路匆忙,也不必太多。”刘恒没有说话,只盯住我,那眼光让人有些不安。“那就走吧。”他别开深深的目光,晦涩的说。我微窒,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只是我却不能不去。低头走到他身边,拽着他的衣袖,竭力忍住泪水,笑着说:“代王好狠心,臣妾去了,怕是未必能全身回来,连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臣妾么?”刘恒背对这我,微微有些发颤,哑着声音说:“回来再看。”我的泪夺眶而出,滴落在身前的衣襟,点点晕湿。晒然的抹了抹那水痕,也许我不该哭的,至少不该在离别哭泣。他此时的心必然已经凉透,却仍保持着对我不问的誓言,而我百般的委屈却不能说,眼看着他慢慢僵冷的背,心如刀割。爱么?爱吧!不爱又怎么会如此在意,不爱么?不爱吧!爱又为何不能抚平他此时的伤痛。
我失声,于他身后哽咽。模糊的心思在此刻被清晰顿悟,他于我不只是夫君,不只是孩子的父亲,而是我的一生,可惜明白的太晚,只能与他隔着万丈深渊,无法再去相诉。
灵犀见我哭的颤抖,一把将我扶住,眼泪也随着掉了出来。“代王保重,臣妾先行了。”我俯身拜了又拜,他仍是没有回头。我的泪,更加恣意汹涌。拉过灵犀,悄悄从后门上车,黑暗的夜色中,变了服饰的杜战已坐在车前驾马。
车轮碾过石子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就像我入代宫那日一样,只是不知是否还会再回来,抑或回来时,宫门是否还会为我而开。
弥留
昼夜相连的赶路疲乏至极,更累的却是灵犀和杜战。就像现在。风尘仆仆的马车停靠在林子中,灵犀坐在我对面,沉默不语一口一口吃着干粮,杜战则在车外眺望远方,惘然伫立。灵犀悄悄将车帘欠起一丝缝隙,极小,却可看见他。回头,却迎上我的双眸,她有些紧张,埋头在包袱里翻腾着,又拿出些吃食,和水囊,“娘娘,还进些么?”她笑得僵硬,让人不忍揭穿。“车里闷热,出去透透气吧。”我说的随意,灵犀却更加慌张,她拽住我的袖子:“娘娘,还是不要了。”我用手抚过灵犀的脸庞,注视着她,贴得如此之近,她紊乱的呼吸扑在我的面颊,你是在怕我激怒了杜战么?话还是噎在了心里,轻轻笑着:“你不想透气么,一起来吧。”说把大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灵犀见阻止不住,她无奈也只得跟随下来,却是刻意以我掩住她的身形,绝断了杜战的视线。
杜战回头,目光深邃,眼底闪过的东西和刘恒一样,似乎带有哀伤。我心猛地又被刺痛,又想了。“杜将军用过饭了么?”我快走两步上前,灵犀也紧跟着我不离。他低眸,却不说话,只是盯着我身后的素衣身影,若有所思。我轻嗽一声,杜战木然回神,低沉的说:“谢谢娘娘照抚,末将用过了。”
杜战说罢,疾步走到马车边:“既然娘娘已经用过了,就接着赶路吧,毕竟路远日短,尽早些起身比较好。”我去拉灵犀的手,所握的已是冰冷。用余光扫过,她有些泫然。长吁一声,“走吧。”灵犀默默点点头,随我登上马车。车声又起,灵犀却哭得无声无响。是夜,曲蜷的身子异常难受。此次出行,为求快捷,马车极小,与灵犀并我却要缩住双腿。我缓慢的眨眼,对面空空如也,摸索着起身,四周打量,狭小的车中不见灵犀的身影。
莫非杜战准备动手了么?想到此处,心中一悸,我僵硬的起身,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不知何时车已经停了,我小心翼翼的将窗帷掀开一角,却意外地看见灵犀与杜战在车前方并站着。我缩回头,将窗帷留出巴掌大的空隙。身子轻轻向后靠,清冷的月色透过缝隙穿进来,也将他俩的身影带入眼底。黑暗中,依稀可见,两人虽是并立,却隔着心的距离。沉默之后还是沉默。灵犀有些哽咽,却没有低头去擦拭眼泪。杜战侧目,却是无声。“杜将军辛苦了,奴婢进去了。”灵犀低头,欲回身登上马车。一只刚毅的右臂挡在她的身前,坚决而疼惜“再站会儿。”字虽少,却将杜战心意尽显。灵犀有些苦涩的说:“即便站到天明又能如何,请杜将军放了奴婢。”杜战蹙着眉,也许于他来说,只是想多与灵犀相处,却没有想过今日之后应该怎么办。
灵犀长叹一声,伸手想要掀开帘子,我立刻轻轻滑倒,佯做深寐。“别走。”声音传来,带着伤痛。我紧闭着双眼,脑中浮现的却是刘恒瘦削的脸庞。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不走?难道杜将军愿意娶奴婢?”这句话仓惶而大胆,似乎拼劲了灵犀全身的力气,说完便是哭作一团。挣扎悉嗦,呜呜之声,我腮畔有些微热,嘴角却有了一丝笑意。不管此次之行如何惹人神伤,至少还是成全了他们。寂静,一片寂静。良久,传来的却是杜战沉重略带嘶哑的声音:“你们去汉宫到底是做什么?”
闻言,我有些冰冷,杜战阿杜战,此事于你心,比灵犀还重么?灵犀显然也不曾预料杜战会问出这样的话,在他的语音断后许久没有反应。
灵犀会怎样答,我的身子有些躬了起来,凝神听着。“啪”一声脆响,我一时愣住。帘子被掀开,灵犀迈步上车,蹑住了手脚的蹲坐在我身旁。我虽闭眼,却能感觉到她的身子颤颤的。哭了么?我心尚会冰凉似水,更何况是她。马车在沉寂许久后,缓慢启动,就像是人的叹息,沉重而漫长。翌日清晨,我尽量忽视灵犀的沉痛,和杜战脸上的红肿。看来灵犀用尽了浑身的气力,杜战也是一丝没有躲让,不然以灵犀的瘦弱怎么可能伤他如此之重。是心底的愧疚么,昨日我不能看见他的神情,也许在灵犀掌掴那刹,他也是希望她这么做的。
如此一来气氛更加诡异,接下来的五日二人竟一言未发,无论是彼此,还是对我。
正因为如此,我却更加小心提防,少了灵犀牵扯他的心神,也许他下手会更加痛快些,夜里我几乎不睡,白日寻个间隙再做小憩。夜里当我不睡时,我也能感觉到灵犀的辗转,情愈切,伤的愈深,我该以灵犀为鉴么?
急驰五日,终见巍峨的长安城,那日离去时为萧清漪撒落的清蒙细雨已经不见,而如今我以代国王后的身份,以我从未想过的方式重新踏入天阙。车随人流慢慢进入城门,心却开始慢慢升起怯意。当时只顾焦急,却根本忘记了最最重要的,凭什么认为太皇太后就会把锦墨交给我?她不会给。
满腔的热情,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净。错了,全错了。我有些慌张,原本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些动摇,宫门在望,我何去何从。杜战停住了马车,掀开帘子,回避着灵犀的目光。红墙金瓦,熟悉而又陌生。不管如何,还是回来了。低头顺着灵犀准备的小凳走下马车,目及之处,干净平和。两个月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亲人之间的厮杀,逼宫,两个月后却是如此不露痕迹,也许世间的事都该如此,过去了就当不曾发生,不必劳心劳力去寻就真相,毕竟那真相极其丑陋也会让人极其难堪。灵犀向光华门的侍卫亮出腰牌,我低头,故作不见。杜战于远处看着我们进入的身影,我回头,直直的看向他。虽是一身便装,仍是飒爽英姿,器宇轩昂。莞尔一笑,深深俯身一拜。不管为何他没有动手,却给了我一次生路,也能让我尽力去就锦墨性命,为此,他也该当这一拜。杜战见此有些愕然,神情一变,目光也变得狐疑。我巧笑,他还是误会了,拉过灵犀,一同走进宫门。亥时,才入内宫,齐嬷嬷悄然带路,我第五次进入建章宫。黑色的软罗纱幔,半舒半拢,模糊着人的视线。床榻上斜躺着操纵大汉半世的太皇太后。枯槁而苍白的面容,黯淡而无神的凤眸。历尽沧桑的她,成就霸业的她,掌控宫闱的她,慈母心怀的她,已是弥留。
轻轻俯身下拜,再没以往的惶恐。权利、地位,都是好东西,它们可以让一个卑微的小宫女变得无所畏惧,再也不怕突然而至的茶杯,再也不用为求生费尽心力。齐嬷嬷缓慢走到凤凰榻旁,俯趴在太皇太后身边,低声说着。那沉重的人儿,依旧没有声音,只有斯拉斯拉的呼吸声,刺耳难听。我起身,无视齐嬷嬷警告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床榻边。那双微睁的双目比我想象的要有些精神,似乎因为见到了我,才变得烁跃。
她抬起手,唤齐嬷嬷将她扶起,深靠在榻边,又拉住我坐在榻边。齐嬷嬷用茜红纽着翠叶的茶花碗服侍太皇太后喝了些茶,慢慢的再用枕头倚在她的身后。
近近的,我看着她。八年前,她还是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太后,如今浓重的宫粉已经无法掩盖面容上的沟壑,花白稀少的发散乱的披散在身后,苍老比寻常妇人更甚。宫闱中取胜如何,朝堂上掌权又能如何,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抵不过青春易逝、红颜衰驰,耗尽心力到最后也只能早早归去。“你来了。”此时的她已没那日的凌厉,慈笑着,如同看着远嫁回门的女儿。
我低头,笑着:“臣妾也是一时心急,未曾通禀就擅自回宫,太皇太后莫要怪罪。”
她摇头苦笑:“还说什么怪罪,能来看哀家,已是比许多人还强些。”齐嬷嬷在旁,目光撇过仍旧跪着的灵犀,一言不发。我终还是把她带来了,她无奈,却已是不能后悔。“刘恒如何?”恍惚间,竟是母亲询问出嫁远方的女儿,关切得让人羞涩。
我有些懵然,绯红了面颊:“他很好,待臣妾也不错。”“哦”她听到此处,急咳不已,齐嬷嬷上前拍抚她的后背,许久才缓和下来。
“不错已是幸事,你的命要好过哀家。”她笑着,深吸口气接着说:“当年哀家与高祖夫妇数载都没有过“不错”,他是潦倒落魄,哀家是待价而沽,①虽得成亲,却忙于并肩携手,没有过闺帏之乐,这点你强过哀家,刘恒虽是年少,却是最知道疼人的时候。”一番话说得我盈盈含笑,无法答话。“此次来了,要待多久?”太皇太后起身,双目微赤,鼻音似有沉重。心惊,轻笑着:“臣妾割舍不下孩子,明日就回。”“既然进来了,就别出去了,在偏殿休息吧。”她阖上双眼就再不出声。
眼看她再无下文,我有些急切,起身陪着笑道:“行程急促,臣妾想去看看妹妹锦墨。”
“看后呢,还想带走是么?”太皇太后依然阖目,声音却强了几声。我身子一震,有些慌乱,依然笑着跪倒在地:“在太皇太后身边服侍是后宫众人的梦寐以求的,臣妾怎么会敢想将她带走,只是分别多年,思念甚重,想看看妹妹罢了,没有其它非分之想。”
“你不想把她带走?”太皇太后的面容仍是平静无波,犹带一丝笑意。那笑意有些纵容,怂恿着我犯错。这是唯一的机会,如果她愿意放手,我用一生感恩戴德。绷紧的身子突然注入了活力,扬起头,忽略了齐嬷嬷轻轻摇晃的瞬间,笑着道:“如果太皇太后您能体谅我们姐妹分离,让臣妾带回锦墨,臣妾感激不尽。”“用什么来换?”她笑得深意,我突然怔住。“倾其所有。”虽是真心话,却忐忑不安。“连刘恒都对你不错了,你还有什么?”太皇太后的话,似双手用力左右抽打我的面颊。
曾笑过他人慌乱过早的亮出了底牌,此时我却错的离谱,竟被套去了实话。是阿,连刘恒都被我羞涩的认为是良人时,还有什么资格谈交换。财宝么,还是权利,这些于太皇太后都是不屑,她要的忠心已经没有了,还有什么值得一换?跪爬两步,伸手握住那枯瘦,“娘娘,奴婢去了代国八年,几经历险,虽未死,行动却如溺水,不曾好过,还望娘娘看在奴婢为您尽心尽力的份上,把锦墨赏给奴婢吧。”一声声的娘娘嘲笑着我的幼稚,一声声奴婢透着迟到的领悟。权利和地位不能改变任何事,就像我还是萧清漪一样,谁握有生死,才是天地。
“哀家见你还知道在此时回宫探望,有些动容,无视你心中所想,但那不意味着你都能得逞,趁哀家还念你知孝,不要再说,刘恒还等你回去呢。”太皇太后又再次阖住了双眸,不再看我。
我还想出声,却被灵犀扑住了裙尾,哽咽下了话尾。齐嬷嬷匆忙拉出了我们,临至殿门前,我回身深望,忽明忽暗的宫灯下,大殿一片死寂,太皇太后是决意要锦墨陪她了。齐嬷嬷将我们二人安排到偏殿,灵犀扑到她的怀中恸哭,连日来的委屈全化成了泪,迸了出来,濡湿了齐嬷嬷肩头。我默然不语,锦墨还在建章宫么,守卫森严的建章宫我怎么才能去找她。
“王后娘娘,你也不必如此,锦墨很好,只是你想带走却是不可能的,如今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是难得,若不是念你千里赶来,怕是此次连命也没有了。”齐嬷嬷的语气依然那么强硬,内里却充满关切。爱屋及乌,她如是,我也如是。起身下拜,强睁了泪眼,轻声问:“嬷嬷可想个法子,让本宫再见一次太皇太后,求求她,舍了锦墨给本宫。”“娘娘好不懂事理,虽是太皇太后病危,你却不该此时要人,忘了忌讳。太皇太后已是宽大了,如何再求?”齐嬷嬷微怒道。我的心像被掏空了般,难道锦墨注定要死在此处么,泪已不听使唤的倾落,呼吸也有些艰难。
齐嬷嬷低头,递过丝帕,放低了声音道:“太皇太后并未想过以锦墨殉葬,他日如果万一太皇太后薨了,内宫作乱,老奴可保她生死,放她出宫,只要……”说罢她回身看着低低哭泣的灵犀,她在与我交换,一命换过一命。我点头,用力,慌乱。“那嬷嬷你……万一……”将来如果太皇太后一死,吕家必然掌控内廷,世家重臣会同诸王平叛也必争这皇宫。那时之危,随时可能会死,尤其是齐嬷嬷,跟随太后多年,如果诸王得手她即便没有死于宫变也会被扼死在朝堂之上。她抬眸笑了笑,那笑恬静安然,似青春少艾的芳龄女子,从容曼丽:“太皇太后对老奴一生恩嘉照顾,老奴也以一生相还。灵犀闻声大哭,抱紧了姑母。她是用着必死的心,却不是为着血缘亲情,太皇太后一生于她几次相负,几次失信,几次猜疑,她却仍能如此,不是愚忠,却是情深。蕴泪笑了笑:“也好,宫城重地,必是安全的,一旦有变,本宫会立刻派人至此,锦墨就托付给嬷嬷了。”说罢俯身下跪,齐嬷嬷也俯身下拜,颤着说:“灵犀是老奴最为放心不下,也请娘娘多加照抚。”她又叩了三下。两个人用心相托的,却是最最关切的人。夜近天明,我却无力站起,奋力一搏才求来的相见还是像我所想的落空,锦墨也许与我只是十丈之隔却是不能得见。我咬牙,一切都是值得的,毕竟我知道她还好,毕竟我知道宫倾那日我必须过来接她,这样足以。齐嬷嬷走了,佝偻着身子。八年也让她尘霜满面。八年,我是不是也变了,锦墨是不是也变了,还会相认么,还会知心么。自嘲的笑了笑,骨肉相连,血脉相通,怎么不会相认,怎么不会知心。我只需静待,等着相会的一天,而这天已经不再遥远了。① 史书记载,刘邦起初穷困潦倒,只是沛县亭长,于吕公贺宴上不顾自己身无分文将名帖写成一万钱,后被出门迎接的吕公观测相貌,深觉将来必贵,所以想将女儿嫁给他。而吕雉此时也已经二十岁,吕公曾以女儿面贵,留女待价而沽。谁料最后竟嫁给四十三岁的刘邦,另带情妇所生长子刘肥。吕母不喜,吕雉却认为刘邦另有才能听从父亲之命不顾母亲阻拦出嫁。刘邦混迹市井,吕雉操劳家务,两人从无恩爱。但是权力让他们俩结合,所以才有的大汉江山。此处所写,意为弥留吕氏惋惜自己终身不曾享过恩爱。
旧情
步出宫门时,杜战还站在那儿,就像不曾离开,或许真的不曾离开。我依依不舍的回望着,阴穆肃冷的宫殿罩在尚且乌黑的晨曦中。像个巨枷,锁住了很多的人,不能离去,不能挣扎,不能呼吸,有太皇太后,有齐嬷嬷,还有我的锦墨。灵犀搀扶着我,也回头张望,这一别,怕是永生再也不得相见了。天边有一丝光亮,穿过黑黑的乌层,刺透过来,晃耀了人心。这是最后的黑暗,再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灿如昊日,又是万民心中景仰的天阙了。低头笑笑,拉过灵犀的手,轻声说:“走吧,再不想也得走了,难道让他白等了么?”
灵犀擦擦腮畔的泪水,点点头,与我缓步走到马车旁。他没有动过。回身时,地面留下了两个清晰的脚印。我用脚扫过脚印旁的黄土,面上不动声色。杜战一夜伫立,是为灵犀多些,还是为我多些?抑或两个本来就是不能分开的?“娘娘,回代国么?”他的问话简短,一双利眸却扫过我的动作。我抬头,眯眼看他,一夜下来已是疲倦不堪,刚硬的胡茬也青青的布满两腮。
“去陈相府上吧,本宫还有些事。”我说的漫不经心,他却绷紧了警惕。
“娘娘有要事么?”杜战回头整理马车,声音有些低沉。沉默登上马车,灵犀为我准备好衣物更换。我边动作着,边思索着。“拜访下故人,没得要紧。只是难得过来,还是去看看。更何况太后让本宫去见陈相,传个话儿。”我的声音透过布帘传出去,旋即车轮也开始向前滚动。彭谡定,彼日千里传信是你的笃定,此时千里相会却是我的刻意。陈相府邸,意外的看见名匾摘下,斜立于旁,从上面蒙上的灰尘可以看出,已有些时日了。
灵犀搀扶我下车,我与杜战并站在相府前对看。他不解,我淡然。轻轻叩门,门子开门探视,我深深一俯,“劳烦通禀贵府少卿陈公,就说代国来人了。”
那门子很机灵,也不多问,转身去通禀。时候不多,陈少卿,不,彭谡定亲自前来迎接。如果说抬眼看见我有些意外的话,更让他更加意外的是后面跟随的是杜战。
连忙赔笑说:“不知王后娘娘位临,臣多有失礼了。”说罢赶快让下人先去张罗,他躬身走在我的身前,始终以左手作请。随他慢步走到厅堂,我笑问道:“陈相不在府邸?”彭谡定忙答道:“家父去上朝了,娘娘不妨先行歇息,等家父回府了,臣再行禀报。”
回头对他莞尔一笑,“陈公多礼了,自在些才好,本宫打扰贵府就已经很过意不去,如今陈公如此,就更加让本宫无法自处了,难道要本宫另寻个住处么?”“岂敢岂敢。”他仍是躬身虔敬。“那就依陈公所说,先安排本宫休息,另外还得劳烦陈公,另给杜将军也准备一间客房,他护卫本宫来此,一路辛苦了。”说罢我看着杜战。他低头拱手:“娘娘过奖了。”彭谡定是个聪明的,立刻带领我们先去客房,另在远处安排了杜战的房间。
连日来的车马劳顿,我刚一沾枕就沉沉入睡。清雅幽静的香,随微风袅袅浮动,是茉莉吧,只有它才会如此令人心醉。
我笑着翻身,依旧沉睡,却被低沉的呼声唤醒,“娘娘,陈少卿求见。”灵犀的声音极低,唯恐打扰我的美梦。“先请进来,让他在外堂候着。”我起身,绾着散乱的发髻。沉下心,坐在铜镜前妆扮。是故人呢,怎么能如此相见。一番刻意淡描浓染下来,对镜一笑,也算是美目盼兮了。推开隔门,盈盈走到彭谡定身前下拜:“陈公深夜造访,不知是何要事?”
他尴尬的笑着:“家父深夜仍是未回,臣怕娘娘担心,所以过来先说一声。”
原本此行我也不曾奢望能见到陈平,陈平随高祖开国,战功赫赫,最为狡猾,他极善隐藏,所以他被高祖评为才智平庸,不能独担大任,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安然存活至今。如今天下未定,吕氏与诸王谁能胜出仍不明眼决断,他必然不会轻易见我,给人以口实。“哦,陈公也不必在意,这次前来倒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进宫探望太皇太后,陈相公务繁忙本宫也是想过的,陈公将心意带到就行了。”我客气的说。彭谡定闻听我进宫去见太皇太后,神色有变,却仍是低身问道:“太后娘娘还好些么?”
我笑笑:“彭公在京城,难道不比本宫还清楚些?”那个字是我有心叫错。他身体一震,抬头看我,目光有些迷离。我微微的露出微笑,十多年过去了,他的眉目间多了些沉稳。面容没变,仍是故人,却不是彭谡定了。良久的对视让他猛然垂首,身子也有些颤动。现在的我和年少时有什么不同么,会让他惶恐如此?飞荡的秋千,飘零的漫天杏花,漾在脸上的暖暖春意,他与我站在回忆中。
四哥哥,若是清漪摔下来怎么办?四哥哥会抱住清漪,不让你摔下来。四哥哥,若是清漪害怕怎么办?四哥哥在,清漪不用害怕。四哥哥,若是我们从此再不相见怎么办?四哥哥会记得清漪,无论在哪都会找到你。无论我说什么,问什么,四哥哥总是低低的笑着回答,那也是他在我记忆中留下的唯一。
“萧相被贬时,我曾想去看你。”他的声音温润,思绪陷入过往。祖父曾经许过婚约。不过是酒后的一次笑谈,却被他牢记,那时我还年少,却仍记得他站在父亲身后涨红了面庞颈项,那日的花似乎也在笑他如此,开得分外的羞魅动人。灵犀闻言,悄悄地走出门,虚掩上。我低头淡笑,“那时你已在陈府了吧?”按时间推算他那时已被陈平收养,自保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让他去找我,现在说来更像是心虚,慌乱寻找着各种借口。他不曾救我,更救不得我,谁都知道,还何必说出来。
他默默不语,我淡淡相对。“为什么去代国,怎么去的代国?”他的疑问应该已经蕴在心中好久了,问的顺口。
灯影摇曳,我笑着回身,夜深了,空气中的香味愈加的浓烈,幽幽的弥散开来,沁人心肺。
“重要么,本宫已经身在代国了。”我返身,带着笑诘问。“那莲夫人……”他喏喏。凄冷一笑,“死了,所以本宫不认得陈大人。”腔子里像是有股热气,在他提及莲夫人时顶上了头。那,是我的前世,是我的过往,也是不能忘却必须要忘的旧情。“门前的匾额是怎么回事?”他犹自想着以往,我却开口为了别事。“太皇太后要封吕产为相,家父让先把相府的匾额摘了,等待懿旨下了,再作定夺。”他想了想,并为隐瞒。我蹙着眉头,陈平阿陈平,你现在是在哪边呢?那日派彭谡定策反刘恒时你还是站在刘姓王边,如今呢?彭谡定还想多说,却被门外一声轻嗽封住了嘴。“老臣不知王后娘娘驾临寒舍,被庶务耽搁了,还望娘娘恕罪。”苍劲浑厚的声音,一字字咬的清晰,也震断了彭谡定的迷思。房门被彭谡定急忙打开,躬身垂首,轻声道:“父亲大人!”屋内的光晃照着泰然的身影,他直立着,黑色的冠冕下一双长眉低垂,狭目迎着灯游动着让人诡异的光芒,面容虽是澹然淡定却让人心头陡战。寒眸微垂,笑了笑,俯身下拜,“臣妾叩见右相陈公。”“娘娘还是起身吧,这里没得右相。”他的声音让人悚然,摸不到底细。
“这里是娘娘休息的地方,老臣不方便久留,如果娘娘方便,可到前厅一叙,周太尉也在。”陈平说罢,挥摆着袖筒,一步步走向前厅,彭谡定见此,定定看了我一眼,也告辞跟去。
灵犀迈步进门,我沉吟一下问道:“陈相听到多少?”“陈相刚来,却不让禀告。”灵犀满脸的不安,唯恐我的责怪。我冷簇蛾眉,眯缝了双眼。周太尉也在是么?这样的场合为何让我出席?他还在衡量哪边对他更有利时么,这么难以取舍,他此刻也会愁眉纠结吧。想到这里我轻笑出声。只可惜大好的迷局被他撞断了,不然也许还会知道更多些他情。步上前厅,灯火通明,厅中陈相为左,一个刚武莽汉站在右侧。我俯身一拜:“久仰周太尉英名,臣妾见礼了。”那魁梧的人竟然有着我不曾想到的客气,瓮瓮的道:“王后娘娘多礼了,实在不敢当,不敢当。”“周太尉过谦了,臣妾早就听说过太尉的盛名,您随高祖起兵,江淮中州擒获五大夫,又协高祖取咸阳灭秦,楚地泗川、东海郡二十二县无人不知汉中将军,而最为军中人津津乐道的是将军战垓下一举歼灭项羽麾下八万猛部的事迹。将军一生熠熠军功,还有什么不敢当的呢?”我欠身笑道。
他嘿嘿一笑:“那些都过去了,现在我啥都不是了,王后娘娘再晚两天过来,怕是连脑袋都被人拿去当灯笼了。”我掩嘴一笑,难怪高祖说他少学识没心机,憨厚却可为太尉。这番话说下来,已经让陈相谨慎的眉头又紧了三分。“将军说笑了,如今还是刘家的天下,哪里有狂人大胆敢如此,更何况将军身居要职,即便有这狂人,也不能奈何。”我缓缓走到周勃的下手位,坐下,对视着陈相。“奶奶的,那是以前罢,如今吕禄接管了军中,我不入军门,还叫得什么太尉!”他愤愤地捶了下我俩中间相隔的小矶,那木矶应声碎裂,我一惊,却仍是笑着。陈平这里刚刚被人逼着摘了匾额,那边周勃连军门都进不去了,难道吕家已经开始行动了么?
“太皇太后尚且清醒,想来那不过是小人使的伎俩,怎么能难倒将军呢?”我颌首淡笑,端起陈府侍女新斟得茶水递给灵犀。灵犀轻尝了一口,又回递给我,我笑着掩面喝了些。
陈平见此,脸色微变。我抿着笑意。你不信我又如何,我也是无法信你,两下彼此扯平,才好说些真话。“齐王磨刀霍霍,早就准备好了,既然两位大人身陷囹圄,为何不搬他过来做个相助?先做好些,莫要等吕家真困了相府太尉府,那时后悔晚矣。”我关切的相问,犹如讨论着天气。
周勃按捺不住,拍着扶手站起,“齐王势强,倒是可以一解京城之危,却比猛虎,引进就无法驱赶了,到时候还不得要个皇上当当?”陈平一阵咳嗽,重着声音说“周将军,小心些。”我擒了一丝笑意,“再小心,这也是实话,臣妾就佩服周将军这直来直去的人,说起话来也不必猜得费劲,陈相你说呢?”陈相冷笑一声:“直来直往固然痛快,无妄之灾也来的莫名。”“那臣妾想问陈相一句实话,陈相还要直来直往的好,陈相姓刘还是姓吕?”我探身,笑着问陈平。“什么姓刘姓吕,又打这样的哑谜,吭吭叽叽拐来拐去的,难道以为谁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吗?”周勃挠着头,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气。我垂眸笑着,等着陈平的回答。“老臣姓陈。”陈相的回答,让我敛起了笑容。陈平摇摆不定,是为大患。但是他应该知道吕家得势后危及京中显贵,为何还如此?
“陈相果然淡定,置生死于不顾,让臣妾钦佩,此行前来代王叫臣妾给带个好,说声陈相辛苦了。“说罢,我起身下拜。“陈相和周太尉也劳碌一天了,臣妾现行告退,不再打扰了。”我起身,仍是笑着,摸住灵犀的胳膊,她冰凉,我也亦然。“朱虚侯驾到!”门外一声通传,惊呼了众人。我微微一笑,有些恍然,原来旧情抵不过新恩,陈相攀上了齐王刘襄。一切有了解释,我笑着看向陈平。他有些晒然,扫了扫衣袖准备迎接。我回转无路,也只得站立着,等待这个顶顶有名的侄儿。毕竟,他还要叫我一声婶娘呢。
朱虚
深耕禾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当年曾对吕后放此厥言的朱虚侯刘章此时正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想象的一样,年纪与我相仿,瘦俊挺拔,英武之中不失文雅。他微微一笑:“侄儿不知婶娘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婶娘恕罪。”
他是老齐王刘肥次子,年纪虽长于刘恒,却是正正经经的侄儿,我客气的笑道:“朱虚侯还是请起吧,本宫临时起意来这里借宿的,你不知不怪。”隽眉一挑,笑着问:“皇叔身体可好?太后娘娘也是许久未曾得见了,她老人家身体还好么?”
我微笑颌首:“母后身体康泰,平日所犯也都是些小毛病。代王最近有些微恙,不过好在诊治的及时,也是无碍,有劳朱虚侯惦念了。”“王后娘娘和朱虚侯都是自家亲戚,何必如此见外,不妨坐下深谈如何?”陈平在一旁张罗着。
笑着,互相客让,再次端坐,却是我在最上手位,刘章坐于我的对面。我侧眸淡淡看着眼前这个俊秀男子。二十岁时他凭斩杀吕家人一举闻名,也为刘氏诸王震起雄风,如今京城内外竟像是人人倚他为求自保,他是刘襄的保靠,刘襄如果夺权必由他起头。
他见我沉思,亦笑着问:“娘娘这次来是为何事?”我不动声色,倾身前探,笑道:“本宫出自汉宫,与太皇太后有教导之情,听说太皇太后微恙,前来探病,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后是代王的嗣母,母后和代王托本宫此次前来代为问候一声。”
刘章有些蹙眉,半晌,笑道:“这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王兄离的远,只能靠侄儿在此尽些心力。”我有意试探道:“齐王最近可好,听说齐王日夜操练兵马,废寝忘食,这样长久以往,无利于身子,可仔细些才好。”他与我四目相对,脸色有些不自在,“谢谢娘娘担心,王兄身体无恙。”
“无恙就好,我们刘家还要靠他呢,他是高祖的长房长孙,也是刘氏的徽征。”我为微微一笑,看着他的反应。刘章握紧双拳,胸前一抱:“娘娘这样说,侄儿惶恐,当今圣上才是刘氏徽征,万民敬仰爱戴,哪里能说到王兄?我们兄弟为刘氏江山但求尽心尽力不敢再作他想。”笑着起身:“朱虚侯自谦了,诚如朱虚侯所讲,本宫和你是自家人,自家人说话还用这么小心谨慎么?”他沉吟不语,我笑着与他俯了一俯,“明日本宫就要回代国了,舟车劳顿还需几日,先去休息了,请朱虚侯见谅,”刘章的阴沉的脸上又露出恭顺的笑容:“娘娘现行休息吧,明日侄儿再来送行。”
“倒也不必,朱虚侯公务繁忙,还是省了吧。”我回身,拉过灵犀,尽力让自己走的从容。
坐于床榻我回味着他的话,无处不谨慎,左右思量竟没有一丝破绽,果然是太皇太后调教出来的人。朱虚侯刘章对仇恨刘家子孙的吕后来说是个特例,虽名义上是太皇太后的孙子,实际上却如同儿子般教养,因为喜爱更是让他留于长安不回属国。二十岁那年他有一次入侍吕后燕饮,吕后令刘章为酒吏。刘章向吕后自请说:“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吕后疼爱他,当即应允,当大家都饮酒至高兴的时候,刘章进饮歌舞,请为太后言耕田歌。吕后不知有异,笑听着“深耕禾既种,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吕后听后默然无语。以她之慧,怎么会不知道刘章在讽刺她,但是正因为长年来的喜爱让吕后竟放过了他,随后诸吕中有一人因酒醉而离席起逃,刘章追上,拔剑而斩之。刘章回到席上,对吕后及大家说:“有亡酒一人,臣谨行军法斩之。”吕后及左右大惊。但前已许军法论之,无法责怪刘章,只得作罢,即便如此,吕后仍不曾对他作出任何惩罚。刘章的妻子是吕禄的女儿,他也以吕氏女婿自居,长安城中,唯他左右逢源,两边都甚有势力。
刘襄能得到他相助,必如虎添翼,坐上江山也是指日可待。只是为什么刘章会深夜来访?虽然我有些预料陈平已经攀附了齐王系,但是碍于吕氏家族当权,以陈平的谨慎为人,他应该不会让刘章明目张胆的登门的。再想想今日两人暗地里的神情,猛然顿悟,莫非我撞破了什么?越想越是紧急,坐在榻上左右不是,冷汗也顺着后背塌湿衣裳。“娘娘,要不先休息吧。”灵犀见我如此,轻轻为我放开了发髻。“等一下,灵犀,你去找杜将军过来。”我轻声俯在她的耳畔说道。灵犀有些为难,我冷目一横,她畏缩下,喃喃的说:“可是夜深人静,怕是于娘娘名声无宜。”
“哪里来的那么多的废话,快去。“我咬牙道。灵犀出门,我起身收拾东西。须臾,灵犀低头进门,身后跟着杜战。果然是统领铁血三军的将领,即便已经入夜深睡仍是一身出行的打扮,随时准备动身。
“娘娘,深夜叫末将至此有何打算?”杜战蹙着眉,在弥漫着幽香的房间里,他神情也有些拘谨。我低低一笑:“杜将军此行就是保护本宫的安全,今晚就睡在这里。“话音刚落,灵犀和杜战两人同时惊讶的看着我。“娘娘,这于礼不和,且也会损伤娘娘的名声。”杜战脸阴沉下来,声音更是带着不屑。
“灵犀,给杜将军在此准备被褥,就让他睡在地上,如果有异,就别再跟着本宫!”声音有些厉,灵犀唬住了神,慌忙的去拿被子。看着灵犀铺在地上的被褥,杜战异常愤怒,“此事若是代王知晓,娘娘该如何解释?”
我缓步走到他的近前:“今晚会有人有所行动,本宫轻着幽禁,重则被毙,那时候将军该如何让代王知晓呢?”杜战闻言,有些吃惊:“是谁?陈相么?”灵犀也呀的出声,同样疑惑的看着我。我无力的坐在榻边,“不知道,希望本宫只是多心。”杜战闪身站到窗前,将窗户锁进,又递眼神给灵犀,灵犀也去讲门闩实。
大家都沉静下来,彼此的呼吸声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拉过灵犀,与我并坐在床榻上,杜战跪坐于被上,互相对望,各自想着心思。
已经四更了,我有些迷蒙,灵犀也控制不住的点头摇晃,我轻轻将她放倒,却将她惊醒,疾呼着:“娘娘,娘娘。”我有些无奈,笑道:“娘娘在这儿,你先睡吧。”她迷糊着,不肯深睡,已经盘坐着,瞌睡连连。杜战的神情一变,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笑意,就被他猛然站起吓住,他先嘘声,我聆耳细听,阵阵的喧哗声,似向我处奔来。灵犀此时醒过神来,我站起身,赤着双脚,飞快地将灯熄灭。黑暗当中,我挽着灵犀摸向杜战。眼睛不适黑暗,行走的极其艰难,不想灵犀居然将我推倒,拽过我的外衣,将门拉开,飞奔了出去。惊呼不及,她已暴露在众人视线之内,我惊慌失措,几乎要扑身出去。岂料杜战将我横身抱起,结实的右臂将我夹紧,我呼喊的声音哽在喉中,却被他喝断,随后,一闪身,他出门,趁灵犀将众人领去后庭之时,他疾步携我跑往相反方向。一路走过,见人不多,有阻拦者也都被杜战飞身旋踢了结。后面追赶众人似有察觉,明灯火把都改奔前方,杜战见此,加快了速度,奔出大门。
朱虚侯因是深夜来访,又唯恐惊动了吕家兄弟,门外只有几匹壮马,拴在停马墩上,杜战夹住我,飞身上马,我倒吊着,发鬓荡扬,他抽出腰间清冷霜剑,挥手一斩将缰绳砍断,未等众人回过神来,骠骑铁蹄嗒嗒作响,杜战硬生生将马勒住,从前面围困过来的家丁身上跃纵而过。
本欲追赶的众人在听到一声命令后停止了脚步。我颠簸着,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般擎不住力量。杜战是对灵犀有心的,他夹住我的力道能扼断金铁,拉住马的缰绳也是绷直的,逼迫那马儿似疯魔般狂啸冲奔,他在以行动懊悔自己无法救出灵犀,眼睁睁的看着她落入虎口。
见状我心中酸苦,此时杜战与我想的该是一样的吧。陈平和刘章若是得我,未必敢痛下杀手,但是如果得了灵犀,怕就是性命堪忧了。
虽知这样,他们俩却还是选择救我。血往头顶涌来,也带来了泪水,沿路流淌。疾驰到偏僻无人处,杜战猛然掉转马头,将我扔于地上,一声痛呼,激起一片尘土飞扬,我蜷卧在地上再不声响。他心之切,我可明了。杜战将手中的剑交还右手,凛然勒著缰绳,再奔陈相府邸。我跃身而起,拼命拉住缰绳,道:“不可,如果将军此去,正中了他们的圈套。况且以一当十尚且可以,将军能以一当百么?”杜战噙着冷笑,低地的说:“放开!我此时最后悔的就是一路上没杀了你。”
我噤声一缩,双手却不曾放开。“等天亮了,本宫自会前去交换灵犀,只是现在,将军不能去。”我咬牙,决然道。
他怒眉微扬,“等娘娘去时怕是晚了。”“本宫拿性命相赌,若是灵犀去了,本宫也不苟活!”我依旧不肯松手。
杜战赤目狰狞,悍马被他勒得扬蹄怒嘶,来回转圈。我被拖着,光祼的脚背满是血痕。“好,我信你,若是灵犀有了意外,不等你自我了断,我先送你去陪她。”他唇间的冷语充满了恨意,熙儿之后我又欠他一回。时候尚早,不得出城,唯恐被人发现,他跳下马,用剑抽打马臀,那马伤痛难忍,顾不得鸣叫,在杜战松开缰绳后绝尘而去。我瑟瑟发抖,杜战刚硬的站立在我面前。风突然起了,吹起了我的长发,也吹起了他的衣诀。相持不动,不是不想动,是无法再动。脚上的伤抽抽作痛却视若不见,我心神旋拧着,都在灵犀身上。谁都没有在说话,等着天色泛白。
展转
天有些微亮,我扭头就走。赤足踩在遍布石子的路上有着说不出的刺骨疼痛。
杜战沉默不语,早已将剑别于腰间,拦住了我。我回头,冷眉横对,我已决定去拿自己换灵犀了,他还有什么要说?扬手,两块青布赫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破烂飞扬的前襟扫过我的视线。咬了下唇,颤抖的接过。弓腰将双脚缠住,泪却一直在流。起身定定看他,长叹一声:“走吧,晚了就真来不及了。”昨夜一路狂奔至此,并未注意许多,今早借着晨光才看出,原来已经到了城墙边,这里离城中心的陈相府邸甚远,若是一步步挪到哪里,不知又是何时。顺着墙直线看去,不远处就是城门,天色蒙蒙,已经有早起市集贩卖的人零星走过,如果再不赶快去,我这一身装扮也会引来围观。杜战拦了一辆刚刚进城的马车,以一贯钱相许,送我们赶往陈相府邸。那赶车的的老者神情倒是还算自若,只看见眼前的铜钱,并未注意我们的穿着。
鞭子一响,马车调转了头,朝北方驶去。杜战蜷缩着身子坐在我的面前,这样的小车让身形魁梧的他动弹不得。我看着他,沉思不语。说灵犀此刻尚在人世,其实我也只是猜测。若是以陈平为人,他应该不会杀了灵犀与代国为敌。至于朱虚侯我倒是不敢保证,毕竟此时是盟友,来日就有可能是敌,提前撕破了脸都是无妨。
该怎么去斡旋,我有些发愁,以我相换是最笨的方法,不仅救不出灵犀还会枉搭进去我。
昨日的许诺只是安慰杜战,我怎么会真去相换?马车停在巷口拐角处,我拉过杜战,“还有钱么?”他见我并不下车,有些怒意:“娘娘可是后悔了?”不理会他所说的话,执意探手相要。杜战伸手,从怀里又摸索出五贯钱,扔在我怀中。我用力扯下了自己的裙摆,咬破手指,在上用鲜血勾勾点点,写上几个字。
笑着拍打赶车的那个老者,“你帮我进陈相府邸,传个话。”他一脸的不乐意,“姑娘有事自己去便是,我还要上集市上拉脚,没那闲空。”
五贯钱用力摔过去,顿时他的脸也笑开了花,忙改口说:“您说,您说,要找相府哪位阿?”
“你就说,小四让你找陈少卿。自然会有人引你进去。见到他时给他这个就行。”我笑着慢慢讲给他听,并再次叮嘱:“那人三十左右年纪。”“哦,知晓了,那我现在就去。”说罢他跳下马车,将缰绳缠好。避过杜战探究的目光,我掀开车门挡得布帘,从那丝缝隙中观察陈府门外的动静。
此时已近卯时,天也亮起来。明晃晃的光透过布帘将昨日的阴霾晒去。那农夫与门子争执了半天,随后咣当一声,大门紧锁。老者无奈的回头张望我们这里。
杜战冷笑出声,我的脸也变得灰暗起来。按理说此时陈平应该去上朝了才对,为什么彭谡定不理我的求援?还来不及再想,门又咣当一声开了,里面急匆匆出来一人。那人黑色冠袍,面色温润,只看见他的衣色我的眼泪就险些出来。他接过那老头的白布,草草看过,急忙收进袖子。低声询问一句,那老头回头一指,杜战与此同时身体一震,剑已经冰凉出鞘。
我也有些紧绷,如果……,我只能束手就擒。彭谡定抬头,顺那一指望来,隔的遥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悄悄地将手伸出,亮出惨白衣袖,晃晃,又晃了晃。他直直的伫立,许久。这一刻久到十三年那么长,前尘过往一一浮现。低头将布帘放下,手也轻轻收回,等着那老者的答复。既然他已欠我一次,就不怕再欠第二次。蹬蹬的脚步声,我紧闭双眼。“姑娘,姑娘,陈公让我给你带话来了。”那老者笑的得意。强笑了,“说什么?”他虽没派人擒我,却未必肯再帮忙。“他说姑娘要的东西,在城门外西郊!”那老者还想再说,我立刻接声催赶着:“赶快,快去。”杜战也弯腰起身,将那老者推到一旁,起身驾马。马车之急,颠簸得几乎散了架子。那老者在旁边心疼的直咂嘴,抚摸着怀中的六贯钱,苦笑不已。城门外,西郊,我四处寻找着灵犀的踪迹,却只在远处看见一辆马车。杜战拦住我探望的视线,凭剑摸索过去。那车一动不动,似是无人。布帘掀开,灵犀赫然躺卧在内,里面还有一些包袱。杜战一跃,跳上马车,揽过灵犀,呼唤不醒,又探鼻息,还好,只是昏睡。
老者一看,无奈的说:“这儿我就不知道了,马车还我吧,姑娘!”我不语,跳下马车,奔到杜战面前,他的神色还好,似乎灵犀并不严重。
我爬上马车,翻开那包袱,有一件女人的长衣外衫,不是灵犀抢走那件,还有一双精巧的绣鞋。
杜战见灵犀仍是不醒,只得先去驾马,离开这危险之地。这个马车东西还算齐全,我拉过灵犀,枕在我的腿上,扶起头,喂些水。
咳咳,一阵呛咳,她悠然缓醒。“灵犀,灵犀,你吓死我了。”我抱住她的头,一夜的担忧化作眼泪流了出来。
早已习惯了灵犀的陪伴,将她看作自家的亲人,偶尔有时会伤害到她,却总是无心。若她去真这么去了,我会用一生来愧疚。“娘娘,莫哭,灵犀不是好好的在这儿?”她的笑有些苍白,身上虽然没伤,却是被一夜的惊吓扰了心神,瘦弱的她承担了我本该我承担的一切,想到这里我又有些哽咽。“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我拭去泪水,连声问道。她直直的看着我,轻声说:“陈公放我出来的,原本昨日被陈相抓住后发现奴婢不是娘娘,就将奴婢关在府内的地牢。后来陈公以为被抓住的是娘娘,冒险潜入地牢,想要相救,发现是奴婢后,他还是等陈相上朝后将奴婢用马车运出城门,为了不让我出声,他还给奴婢喂食了些迷魂散。”
“那鞋和衣服是怎么回事?”明明知道,却抖着颤音相问。“他说他去房间察看过,发现娘娘没有着鞋,衣衫也被奴婢穿出来了,怕你还要连夜赶路着凉,让我随身带的。”灵犀的一番话,让我有些怔然。他终于还了十三年前的心愿,那时救不得我,此时拼命奋力一搏也要相救。
而我绝尘离去时竟不曾多看他一眼。想着他萧索伫立的身影,惨然苦笑,他知道我是利用他的,却甘心如此。就像那白布上的字一样,惟秋千二字,他便神伤。人世终是无常,再见亦是枉然。不过是段旧情,因为愧疚念念不忘。既然已经错过,何必再想,再耿耿介怀?陈平会怎么处置他我不知道,我只是可以想着,他在那时是否也是会笑着迎接处罚。
心中无憾了,对我,对他。再见恐怕就是仇人了。摘掉双脚缠裹的布条,套上那双鞋儿,笑意有些凄惶。一路无话,杜战在灵犀醒后也恢复了从前的模样,灵犀也不知道当她做出那样的骇人举动时杜战的疯狂。我不想说,情结留予他们自己来结,旁人相助恐怕适得其反。连夜赶路,担忧着代国的处境。如果说那日我撞破了什么,我想一定是他们密谋起兵罢,毕竟只有此事才能让朱虚侯深夜前往,陈平反常理接待。正因为这样,我更猜想太皇太后怕是捱不了几天,才让他们如此急切的想先下手为强。
杜战知道此事重大,车也驾得飞快。不过六日,已见代国城门。心猛地收紧,那日走时他不肯见我,如今我回来了,他会如何?车马顺利的进入城门,骈过西行,横穿宫门,直奔乾元殿。我心中有些空空的茫然,阻拦下准备通禀的内侍,踌躇扬起素手,轻轻推开殿门。
空旷的大殿,他黑色冠冕,面色肃冷,紧蹙的眉心,挂着深深的思虑,驻足门口,我静静的望着他,怔怔不能言语。他听得门声作响,却不抬头相看,孤削得身影寂寥冷清,他又瘦了。咽下哭意,柔声道:“如今臣妾回来了,代王还是不看么?”刘恒蓦然抬头,定定的看着我,两人默然相视,都是无语。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淡淡的说:“怎么才回来?”心中陡然一酸,笑着答:“遇上了一些麻烦。”突然他绕过龙案,冷硬如他竟是踉跄着。双臂伸出将我环住,用尽全身力气。
含了许久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他是想我的。肩头紧贴在他的胸口,紊乱的跳动让我僵死半月的心也跟着活了起来。伸手抵住他的肩膀,常常一声叹息,推开了。他的深眸满是思念,带着暖意看着我,我踮起脚尖,将唇印上他的,一丝一寸,仔仔细细。也许只有失去过才知道珍惜,他于我心已是最为沉重那块,逃也逃不掉。
他有些慌乱,婚后八年,此次是我第一次如此婉柔迎合。呼吸越来越急促,吻也变得辗转缠绵。猛地刘恒将我拦腰抱起,沉重的呼吸喷在我的耳畔带来阵阵热气,我羞涩的将头埋于他的怀中,吸允着他的味道。内殿的床榻是他一人的,无人来过。我有些动容。他将我轻放在床榻上,那柔软将我包围,唇边不由自主的笑着,引诱着他的沉沦。
他的身体炙热,双手探进我的衣衫游走,滑过腰肢,移至胸前。我躬起身,不自觉的滴吟。他的唇再次落下,从颈项至下,带有害怕,带有欣喜,带有失而复得的快慰。那吻烧着我,不知该如何去安抚他。刘恒的长驱直入让我有些久违的真实,原来我还活着。那热烧透了我的脸庞,灌涌着,颤动。“你可知道本王有多想你?”他用力的撞击,诉说着他的思念。我紧闭双眼,任由那疼痛遍布全身。我又何尝不是。就让我忘记一切,暂时享受着他的宠爱吧,至少此刻他的心中全都是我。
“起兵?”他赤祼着上身轻轻拂弄我的发丝,闻声还是有些吃惊。我肃意,“是,臣妾回来的六天也许他们已经行动了,不如我们也起兵,只是名号却是支援齐王。”他沉吟不语,一双剑眉又蹙了起来。这样一来,便是违背了我们的初衷,与虎同行了。“如果刘襄过河拆桥该怎么办?”刘恒的担忧也是我的担忧。“拆桥总好过现在就死。”我意已决。我敢说,如果我们此时不协助刘襄,他更会拿我们当后患,只有先取得他们的信任才能存活。
我俯在他的胸前,逗弄着他,“如果此次臣妾死于朱虚王手,代王该如何?”
他撇了一眼凌乱于地上的衣物,我被撕去大块裙摆的内衫让他的神情变得阴狠,冷冷道:“若是你死了,本王定平了齐国。”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削唇,够了。八年前那个中秋之夜,他还没有能力为我如此,今日他已是可以供我依靠的苍天大树。等待虽然漫长,却是值得。刘恒见我如此,翻身将我压住,恶狠狠地说:“你还没说,那日为何要去!”
我笑而不语,只是轻啄他唇,惹得他神色大变才停手。又是一番热浪,吻住了我的心,也锁住了他的人。七月二十八,代国镇国将军杜战奉旨率领五万兵马赶往齐国,至此齐代联手,吕家开始焦虑,也惊动了最后时刻的太皇太后。展转 zhǎnzhuǎn(1) 翻身貌。多形容卧不安席(2) 经过许多人的手或经过许多环节的地方
起兵
代国的参战的消息使得弥留的太皇太后再次召集了吕家的子孙。这是一次怎样的会议无人能知,世人只知道那些曾经威逼宫门的吕家后裔回家后,纷纷没了声息。汉宫的宫门也再不打开。一切仿佛像静止了一般。只有每日八百里加急的快信从齐国和京城传来。齐国国相召平①围困了齐宫,最后被魏勃骗走了虎符,最终自杀身亡。琅玡王刘泽被骗出属地,囚禁在齐宫,齐王刘襄胁迫与其一起造反,刘泽百般脱解才逃出来。
赵王吕禄就任上将军,吕王吕产任相国。串通好京城一些吕系官僚密谋。
“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王齐。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为齐王。孝惠崩,高后用事,春秋高,听诸吕,擅废帝更立,又比杀三赵王,灭梁、赵、燕以王诸吕,分齐为四。忠臣进谏,皇上惑乱弗听。今吕太后崩,而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侯。而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矫制以令天下,宗庙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诛不当为王者。”
眼前是一封齐王刘襄给诸刘姓王的书信。我和刘恒一并坐着,愁眉不展。刘襄比我们想的还要凶暴,甚至不顾亲情,但是什么给了他这样大的勇气敢在太皇太后没死前就领兵勤王?莫非?我兀自站起身来。刘恒见我如此,也低低的问,“可是想到了什么。”他如此说,必然也是想到了,我与他会心一笑。“太皇太后已经薨了。那日召集吕家人就是为了密不发丧。”我肯定的说。
刘恒颌了颌首,“本王也如是想。”“如果这样一来,怕是就更加难弄了。刘襄起兵,京城吕家不会没有动静,虎凹相争,终有一伤,各自为了利益倒也不值得怜悯,但是苦了京城的百姓和官员,弹丸之地,你争我抢,怕是要血流成河了。”我担忧的说,暗自想着锦墨。汉宫紧闭,必是吕太后最后挣扎的办法,让所有摸不着头脑的诸王门慢吕氏一步,只是能为吕家子侄抢到多少时间就看他们自己了。“代王,琅邪王求见。”门外的内侍传报。刘恒边走边说:“快快有请。”我一附掌,这下好了,好歹来了个知情人。在外殿接待刘泽。刘泽体态浑圆,肥胖不堪,年纪虽过六十却是憨厚可掬,丝毫不见当年随高祖征战南北时的戾气。一见刘恒和我,忙笑着起身:“来得匆忙,来的匆忙,并未仔细通传。”
刘恒更是单脚跪地:“王叔哪里的话,侄儿该拜您才是。”我在身后也盈盈施礼。各自落座,刘恒笑问:“王叔是从哪里来?”琅邪王苦笑一声,连连摆摆手:“不提也罢,羞死老夫了。”刘恒笑道:“这是为何?王叔苦成如此?莫不是因为侄儿招待不周么?”
“哪里哪里,代王又说笑了,你是高祖的亲子,比我们这些从王②要高上许多,哪里会对我们招待不周,更何况你仁孝礼让,哪像……哪像你那个亲侄儿,简直就像疯魔了一样。”
我和刘恒相视一笑,等着他的下文。“不过是听信了他那个舅舅的话,就要起兵,起兵就起兵吧,还叫他那个郎中令祝午跑到琅邪去骗本王,说什么吕氏族人叛乱,齐王想发兵诛杀他们,又说齐王年纪小,不熟悉征战之事,愿意把齐国托付给本王。又夸了一顿本王以前的能事,邀请本王到临淄去和刘襄商量大事,一起领兵西进,平定关中之乱。你想啊,侄儿求着办事,本王能不全力么,兴冲冲去了,就被扣下,唉,这事不说也罢,丢人啊。”琅邪王说到这里还星星点点滴落了些眼泪。我在心底一声冷笑。假惺惺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不过也是想分上一杯羹,听见将齐国整个相托,心便贪了便宜,全忘记了老虎的牙齿和爪子,美滋滋的跑去齐国送死,怪谁呢?不过是自己贪心才造就的这样下场。
刘恒微微一笑:“齐王年纪尚轻,做事也是不知道深浅,王叔还是看在侄儿的面上莫怪了吧,只是刘襄的母舅嘛,倒是以前有些耳闻,暴虐成性,但愿齐王不要学他才好。”
琅邪王殿点头:“是啊,那匹夫简直就是个夜叉,嗜血成性,他教唆着齐王兄弟抢江山,平诸王,最终都归入自己的囊中。齐王兄弟早晚是要毁在他们手中的。”“其实江山齐王去坐也是应该的,毕竟他是长子长孙,无可厚非,只是他这样一弄,王叔可以要担忧了。”刘恒聪明的不点透,琅邪王听到此处,猛的一震。琅邪本就是齐过划分出去的一块小地,如果齐王称雄,扩张到最后,琅邪将不复存在。琅邪王一搓手,“就是啊,偏偏本王大意,连护国的军队也被他给编了去,现在两手空空只能任由宰割。”“这样吧,王叔也先不必操心这些,等侄儿改日见到了齐王再和他商榷。”刘恒起身,给我使个眼色,我恬笑着:“王叔今日就在代宫休憩,代王已经备好了酒筵,王叔不要嫌弃简陋才好。”
“哪里哪里,已经叨扰了。”他呵呵笑着,脸上更见憨态。刘恒抬手,作了个请,琅邪王在前刘恒随身一同走出大殿。我回头看着灵犀,招手过来:“跟太后娘娘说,琅邪王来了,晚宴诚邀太后娘娘叙旧。”
灵犀点头,去往宁寿宫。我笑着思索,暴虐是么,那就看看我们如何纯孝吧。一杯醇酒,端过头顶,颤巍巍,琥珀银光。摇曳走到太后面前:“母亲,这酒是臣媳亲自采了忍冬藤酿制的,据说可以缓解腿疾,现在试试吧。”薄太后正在与琅邪王叙旧,闻声看过来,我笑着跪倒在她的面前,将酒杯上举。
宽大的青布衣袖,脱落到我的肘弯,青紫交错的血痕让人触目惊心。太后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颤声说:“又去采这些劳什子,总带些伤回来,难道宫中的御医就是白养的么?”我巧笑着:“这忍冬藤本来不是药,是有民间的老人口耳相传得来,御医不敢下剂量,臣媳就自己先喝了检验,十日下来并未见什么异样才敢给母亲端来,就算不能治病,健身也是好的。”
琅邪王在旁咂嘴道:“娘娘好福气啊,不仅代王孝顺,连王后都这么孝顺,难得啊!”
我笑着回身拜了拜琅邪王,“王叔过奖了,母慈才能儿孝,都是母亲教导的好。”
太后接过酒杯看都不看就一饮而尽,拉过我的胳膊,让我坐在她的身旁:“我这个媳妇孝顺恭谨,一点错处也是寻不见的。王叔说错了,她可是比儿子还好。”刘恒低头笑着,“母亲总是偏心,偏孩儿昨日进的也是这样的酒,为何母亲就未夸过一句?”
琅邪王更是大笑:“这侄儿就有所不知,呣子连心,未说,情到,你怎么还和自己的王后较上了劲?”“王叔有所不知,我们家恒儿实在是没气性,你看人家刘襄比他大不了许多,文武双全,齐国也是日渐强大,偏我们这里只是小门小户的过日子,天下事全都不理,不像个样子。”薄太后恨恨的说,眼睛里却全是慈爱。“哪里阿,娘娘才是真有福气呢,那刘襄浑倔,驷钧又狠毒,即便是再强也未必能成什么大气候,本王倒是喜欢恒儿,这才是天家气派。若是此时有个什么风吹草动的,本王第一个赞同恒儿去当那个天下。”琅邪王的眼神有些涣散,显然开始有些酒意朦胧了。我噙着笑,看着他发红的圆脸。“可不能这么说,即便是那样,还有右相他们也未必同意。”薄太后轻声试探,眼睛直逼琅邪王的双眼,看看他是否真的酒醉。“他们能如何,一个驷钧就让他们坐卧不宁了,他刘襄是成也驷钧败也驷钧,不信娘娘等着看,陈平那个老狐狸,最后还是不会让刘襄入主汉宫的。”琅邪王含糊的话已经无法亭清个数。头也左右开始摇摆。最终扑通一声趴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王叔,王叔,再醒醒,我们再来一杯。”刘恒趴在他的耳畔轻声说着,琅邪王嘟嘟囔囔也不抬头,看来是真醉了。猛地,我的手臂被甩开。我笑着收回,又将袖子盖上。“扶琅邪王去静月堂。”刘恒吩咐道。下面上来几个内侍,十分吃力的搀扶起醉醺醺的琅邪王,出了殿门。太后的面容冷冰冰的,全没了刚刚的一丝慈爱,“刚刚那是什么酒?”“忍冬藤酒。”我无奈的说。“何必再做戏,到底是什么酒?”太后仍是怒意未减。“忍冬藤酒!”我依旧无奈德说。那确实是忍冬藤酒,也确实是治疗腿疾的偏方,唯一作假的就是我手臂上的伤,连日来陪伴刘恒哪里有空去采摘这些草药,不过是吩咐了仔细的宫娥,去摘,然后又交给御药房酿制罢了。
那伤是我用新采摘好的忍冬藤摩擦抽打手臂所致。为的就是能让琅邪王看见我们母慈子孝。
太后的全力配合也很有效果,琅邪王此时必是认定我们比刘襄好上太多了。
高祖子嗣有八,多已凋零。除长孙刘襄和三子刘恒能争夺这个皇位外就再无他人可想。
否掉了刘襄,刘恒就能险中求胜,而必胜的绝招就是仁孝。我笑着看向太后,她冷冷的回我。两个女人的目标都是一致的,这也是我们如此默契的理由所在。“那酒无毒,却能治疗腿疾,太后娘娘如果不信可以不喝。”我俯身跪倒告退,而后起身轻轻的走出殿门。如今我已安然回来,他日大业得成我也必是皇后。刘恒的关注才是重要,太后我就顾不及了。
身后的沉重呼吸说明刘恒已经追了上来。回首一笑:“代王有事?”他将我手臂抬起,轻轻撸起袖笼,那青紫在夜色下更是骇人。“受苦了。”低低的声音,疼惜的眼神,我笑的开怀。翌日,琅邪王携代国一万兵马,前奔长安,只为在刘襄入主汉宫之前将形势挽回,他将会推举代王刘恒为新帝,毫无疑问。①齐王听信朱虚侯刘章的话,就和他的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暗中谋划出兵。齐国相召平听到了这件事,就发兵护卫王宫。魏勃骗召平说:“大王想发兵,可是并没有朝廷的虎符验证。相君您围住了王宫,这本来就是好事。我请求替您领兵护卫齐王。”召平相信了他的话,就让魏勃领兵围住王宫。魏勃领兵以后,竟派兵包围了相府。召平说:“唉!道家的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正是如此呀。””终于自杀而死。②从王:刘邦的叔伯兄弟,或者是亲兄弟的子嗣。
博弈
我从未看见修罗地狱,每日的厮杀也只能从杜战的军报得知一二,有时我常常会阖眼冥想着,漫天的血雨腥风,遍地的尸骸,还有那震耳欲聋的杀声,都是杜战身后的背景,唯独他的白马银枪才是真正让人心神俱寒的。吕产和吕禄终于动手了,他们兵分两路,吕产派灌婴出战,唯恐灌婴倒戈一击,他们又由吕禄派兵突袭齐国后方。而杜战就负责那里。这边杜战征战解困,那边灌婴心意却变,他驻扎在荥阳,两边不动,与齐王约定,静待吕氏变乱,联合诛杀诸吕。齐王即将大军屯于齐国西部边境,侍机而动。豁出杜战与吕禄手下杀拼。此计凶险,却是一举两得,无论谁胜都是齐王得利。
而此时诸吕仍未罢手,本想坐山观虎斗,却失了先机,只要急忙忙入宫胁挟持皇帝。朱虚侯刘章借机,威逼汉宫,与周勃陈平串通好责典掌管皇帝符节的襄平侯纪通。那纪通手持信节诈称皇帝有令,让太尉统领北军,使周勃得以顺利进入北军营垒。又命郦寄等诈劝吕禄,说齐王不平,不过是因为看吕家的兄弟占了京城,如果吕侯去赵国就职,齐王就会撤兵,再把汉宫交给了吕侯。吕禄实在庸碌无为,听得这样的话就把北军将印交了出来,带了家眷跑去赵国赴任。周勃控制北军后,右相陈平又命朱虚侯刘章夺取南军军门,同时令干阳侯曹窟转告统率宫门的禁卫军卫尉,不准相国吕产进门。吕产虽得悉灌婴已投靠了齐王,却不知吕禄已经交出了北军军权,准备入未央宫发动政变,却被禁卫军阻止在殿门前。朱虚侯用周勃调拨给他的一千多人马,追杀吕产至禁宫,将吕产杀死后,下了格杀命令。凡吕氏家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处斩。
那是怎样的一场铁腕肃整阿,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吕家铲灭,据说连长安城十里之内都能闻到刺鼻的血腥气味,甚至道路都用红稠的粘血来刷洗。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正在喂武儿米粥,粘粘的,搅动不住,停下了手,哇的吐了出来。
血洗,又是一次血洗,以血铸成的平安,以血打就的江山,以血染成的皇位,目光所及哪个都沾满了血。称王就是这样,谁有能如何?只是我的锦墨也在血洗的地方挣扎,再一次经历了血的噩梦。
空在那里,抚着弯下的腰,喉咙里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已经担忧锦墨几日不曾进食了。不,不会,齐嬷嬷答应我的,一定会将锦墨放出,更何况锦墨并不是吕家的人,她不过是个宫女,不起眼的宫女,所以朱虚侯他们不会威胁到她。想到这里我欣慰的笑了笑。幸好只是宫女。我以对齐王有所防范为由,与刘恒商量,不若先进入京城,朱虚侯虽然已经平了诸吕,但齐王的大部队还未曾驻扎,趁此时去策动老臣们,保了刘恒。等晚了,怕是被齐王围住了长安城,届时将无人再敢旁骛。偕同了太后,带上宫中女眷,让此行看得更像是举家探访。未及长安城,陈平和朱虚王就已知晓了消息。出城十里,前来迎接。到陈平府邸,我迈步下了台阶,笑对朱虚侯福了一福。“朱虚侯,别来无恙么?”笑的粲然,语气谦和。他的面容一僵,剑眉一挑:“婶娘客气了,侄儿托王叔的洪福,身体还不错。”
刘恒走了过来,戏谑道:“怎么,你与章儿是旧相识?”故作不知是他的擅长,我暗笑了,有些怅然道:“是啊,上次探望太皇太后,曾经与朱虚侯见过一面。朱虚侯对臣妾可是百般照顾呢。”刘章微晒,咳嗽两声,身后却又传来陈平的声音:“代王,王后,卧房已经准备完毕,不如先行休息。”又是他,我恬笑了见礼,“右相还是那么周到,上次也多拜托了您的照顾,才会让本宫住的安稳呢。”一缕花白的胡须,颤颤的,他也是一阵凛笑:“娘娘莫要说笑了。最后还是没招待好,才让娘娘深感不适才走的那样匆忙。”我笑着不语,。而刘恒此时只能对此视而不见。不到五日,齐王二十万大军长驱直入,驻扎长安城外。齐王刘襄率三千铁骑踏破东城门。沿路旌旗飘展,宣示着他才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这一步是他盼望已久的,却是我们不乐于见到的。陈平府邸里,我笑看眼前的丽人。想不到齐王刘襄那样暴虐孤介的人,竟有如此婉柔和善的王后。“娘娘真是清丽袅娜,看来本宫确实是老了。”我拉起她的手,含笑说道。
玉容一红,迷人心神,果然是个妙人儿。“婶娘拿臣妾羞笑呢,婶娘才是绝代芳华,怎么这样自谦?”她盯盯得看着我,糯甜的声音也让人浑身透着酥软。“可别让人听了笑话,本宫都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哪还什么芳华?”我让她与我同坐在榻上,满脸的喜爱。“这次为何来了?如何知道我们在陈相府邸?”我笑着询问,如同问着家常。
“臣妾听齐王说王叔全家都迁到了长安城,想来拜访一下婶娘和太后,自家亲戚还未曾见过,实在是我们做小辈的不该,另外臣妾的姐姐在婶娘宫中,掐指一算,我们姐妹也是许久未见了,也想顺便看看她。”她客套的话更是婉转。我颌首笑道:“说起你这个姐姐,是最聪明不过的了,而且还通晓事理,本宫平日多靠她扶助,否则哪能坐得这么安稳?”“婶娘过奖了,多是婶娘管理得方才有的今日。”她刻意奉承道。又寒暄了几句,她起身,俯身一拜告退,我让灵犀带她去常美人的房间。
“代王在哪里?”灵犀回来后我轻声问道。“代王在前厅议事,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还有周太尉陈相都在。”灵犀俯在我耳畔轻声说道。“琅邪王呢?”我蹙眉问道。灵犀摇摇头:“琅邪王今日不曾过来。”心一沉,不好。“你去跟太后说,今日好歹也要留齐王后在她那一住。”我低声说道。不等我吩咐完,刘恒已经怒意满面地进来。我笑着迎上去,为他整理衣物,轻声问着:“怎么了?”“刘襄桀骜,绝不退兵。”刘恒一拳捶在檀木红矶上,那矶震了震,几乎碎裂。
思索一下,笑着说:“代王何必生气,这不也是我们来之前想到的么,陈平和周勃就没有压制他么?”“只是他此时仗着平叛的功绩,不惧怕这些老臣。陈平狡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此时怎肯牵头。”刘恒有些懊恼。瘦俊的面庞带着疲累。我将心里下面的问话吞了回去,不用问刘弘了,他不过是个傀儡,刘襄此时已经再用不到他了,小命儿能保几天尚不知道,又如何出来震慑藩王?我走过去,将他按在床榻上,柔笑着:“明日再想明日事,明日臣妾陪代王走上一天。”
“去哪?”他顺着我的力道躺下,见我这样也舒展了笑眉。“先去周勃府邸,然后再去朱虚侯府邸。”刘恒猛然起身,沉着脸说:“去那里做什么,还怕不落在他们手中么?”
“自然有不落在他们手里的办法,臣妾才敢去的。”我笑着为他脱下鞋袜,摆好。
刘章阿刘章,说起来本宫还要谢谢你,不然怎么想到这个法子。日出东方,我们已从周勃府邸出来,陈平阴沉面孔随于身后,琅邪王乐呵呵的走在刘恒的后面。
他是胆小怕事,却被我以四个小国召唤出山。男人,尤其是皇族的男人,哪个不是在为这些土地争斗,只是四个小小的地方就换来了他的忠心,今日一早就陪刘恒过来劝服周勃和陈平。陈平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主意,却并不表态,他在等待时机,等待齐王将我们灭杀或者我们将齐王驱赶,这两种结果才能决定他态度。齐王刘襄比我想的要精明,而朱虚侯更是难以对付。陈平如今不过在笑着看我们自相残杀,不,准确地说,是我们怎么被杀。
我笑着,陈相如此,那我也只能做点东西给他看,不然他一辈子都会以为齐强代弱的。兵马多少就能代表强弱么,可笑。空旷的大堂上我们左右分座,刘恒与琅邪王坐左,齐王刘襄朱虚侯刘章坐右,陈平思索半晌,才坐在了右侧。我做在刘恒身后,打量着朱虚侯府。这前堂甚是广阔。墙壁柱子栋梁都雕以祥云纹饰,形态多姿,斑斓绚丽。四周摆放的屏风饰物均是禁宫精品,默默地章显着它们的主人曾经得到了吕后怎样的喜爱。甚至是摆放茶杯的小矶都是以玉嵌在金丝楠木上再雕出纹路,珍贵异常。人人都说朱虚侯府邸是个好地方,因为所娶吕氏作妻,靡费得让人瞠目结舌,如今看来,果然不假。只是,那个为他得来一切的吕氏妻在血洗之前就被他薅着头发,用剑割破了喉咙,血还没流完就抽搐毙命。也是一起共度了几载的夫妻阿,却一丝恩情也不在。我有些冷意,却不能逃避,他的双眼就紧盯着我,我笑着喝茶。“本王认为琅邪王错矣,如今皇帝仍在,为何说什么继位?不孝不忠,难以服众吧?”齐王刘襄开口,针对着琅邪王欲再立新君的语病。我轻轻将盖碗盖上,笑着出声,“如果皇帝在,自然不好说这些,只是当今的皇帝是真是假仍需分辨,难道齐王不知道么?”这是齐国和代国人人知晓的秘密,拿出来再说,实在让人笑死。齐王刘襄浓眉入鬓,粗狂张扬,身躯壮硕,声音比周勃还要粗重很多。闻言将两条粗眉扭在一起,他不曾想到我在他之前将此事戳穿,一时间竟没了词语,回头看着刘章。朱虚侯刘章起身,温和的笑着,眉目之间满是冷意:“娘娘如此说来,倒是侄儿孤陋寡闻了。少帝既然是假,杀了也不足惜,侄儿认为无论如何也该遵祖训,立嫡立长,更何况,诸吕叛乱,平叛之功也该是齐国,娘娘认为呢?”既然这一篇他轻易拨过,豁出去了自己的弟弟,那我也无话好说。刘恒此时起身,笑道:“说这些杀杀打打的,好生无趣。不如先缓些再议。”
岂料刘襄拍桌而起,堂屋空旷,这一声硬是吓得琅邪王一哆嗦。我扯了扯嘴角,怒了?还有怒的在后面呢。“朱虚侯说的都是在理,本宫也是如此认为,只是,单这个立长,本宫就有些疑问想问,长是谁的长?”我轻声言语,却分量极重,连朱虚侯也楞了下神儿。我笑着走到前排,躬身下拜,“王叔,我们都是您的子侄辈儿,还请您说句公道话。高祖祖训立长,该是哪个长?”长有长子一说,亦又辈分一长之说。琅邪王的说法可以决定一切。“呃,这个么,当年惠帝是立嫡,未曾用到立长,但是立长高祖却跟本王说过,是……”到这里他仍有些迟疑,一面是凶神恶煞,一面是笑意盈盈。最后他狠下心跺脚闭眼说道:“立长就是应该从高祖的子嗣立起。”一声巨响接着他的话尾震动了在场所有的人,琅邪王更是紧闭了双眼不敢再看。
我笑着转身,盯着怒不可遏的齐王刘襄。中间所横的玉矶碎裂满地。他呲目猛张,颈项上的青筋也绷跳着,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这才是能上场杀敌的藩王,却不是该坐江山的藩王。一把将我的颈项用臂弯揽过,拖过右边,我笑着,颈项虽紧,却甚合我意。
刘恒双目横立,一个箭步就蹿了过来。只是在他动的同时,朱虚侯的长剑已经到了近前。
“若是本王当不了这个江山,王叔怕是要眼看着自己的王后血染此处了。”刘襄用尽了全力,我也因渐渐勒紧而呼吸急促起来。刘恒双眼望着我,那哀恸的神情让我难忘。一边是江山,一边是我,却是他最难的抉择。隐忍十八年,就是为了今天。而我是他曾经怀疑的女人,也是陪伴他一路前来的女人。我笑望着他等着他的答复。
入主
刘恒绷紧了拳头,暗暗用力,却无可奈何,那柄寒光刺骨的宝剑就在他颚下,那冷让远在对面的我也能深切感受。“我以江山换她。”轻轻的一声,寥寥数字,却让我泪涌如泉。此时他不是王,我也不是王后,他的一个我字已经六年不曾听过,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夹住我的胳膊抖动着,得意的笑声也从身后传出。是时候了,我哑着声音说道:“如果我们还有其他可换的东西怎么办?”
朱虚侯和齐王几乎同时看向我。我的气息已经几乎被扼断,刚刚的声音也是拼尽了全力。“还有什么?”齐王几乎是用吼声相问。“齐王后。”我的声音只有一丝,颤颤的从嗓子里传出。三个字让颈项所累消了一半,“你说筱敏?”我淡笑,虽然不能回头,却能从正面看见朱虚侯绝望的神情。齐王后常筱敏是齐王刘襄唯一的软肋。当年锡穆公两个女儿都是如花似玉,筱敏更胜姐姐一筹。婉柔淡丽,性情更是让人赞夸。齐王求娶时筱敏才不过十三岁,锡穆公不允,齐王更是往来于代国和齐国数年频繁相求。终将锡穆公感动,许了给他。他曾在册封之时对天盟誓,若相负,必绝命。这就是流传于刘家的一段佳话,如今却被我用了来。朱虚侯见哥哥神情有些涣散,忙厉声说道:“王兄,她是诈你的。”刘襄闻言有些清明,颈项间的力道又紧了些,我用力笑着:“昨日王后未回,齐王必是知道的,是不是谎话齐王自己明白。”琅邪王看到这里已经寻个角落躲了起来,而陈平依旧坐在原处动也不动。
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吼后,我的背被人猛推一把,站立不稳,踉跄摔倒,刘恒霎时跄过,将我抱住,在地上辗转翻滚了出去。他稳稳的将我揽住,一动不动。我屏气,看着他深邃的眼眸。满是眷恋深刻,心有些颤然,眼泪也再次抖了出来。他反剪了手,以左手替我轻轻擦拭泪水,唇边的笑意浓烈。我埋在他的怀中将刚刚吞咽下的泪又发了出来,哭个痛快。不对。我突然抬头,惶急的四处查找。身上没有血?明明刘章的剑上染满了血迹。我拉过他的右手,刘恒不说话,却将右手紧紧剪背在身后。他低低的开口,语声却是轻柔:“别看,你畏脏。”一声哽咽停留在喉咙里,怔怔的发不出来。他必是用右手搁开的剑锋才能来救我,刘章剑上蜿蜒流下的惊心暗红也是他的。
刘恒的语意旭暖:“又哭成这样,小小皮肉伤而已,难道我会死掉么?”
只这一句话,触动了我心底最恐惧的一处,那痛胜过身体发肤之痛,利而深广。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还能苟活么?一张瘦尖的脸变得如纸般苍白。“好了,还有事情呢。”他笑着小声点醒我。心神有所恢复,我看着前方痛苦挣扎的刘襄,他此时仍可杀了我们。朱虚侯上前一步,用带血的剑尖儿指着我和刘恒,急切的对刘襄说:“王兄,此患不除,我们来日必有大难,你若是以嫂子相换,他们必不能容我们回到齐国,届时满盘皆输,悔之晚矣,王兄!”
“更何况,我们起兵这么久,本该是我们的天下,凭什么让给他们?”朱虚侯仍在试图说服刘襄。刘襄将拳捶于胸前,大声说着:“难道你要本王舍了筱敏么?”朱虚侯顿了一下。激怒刘襄的话,他的用意也无法实现。这问话的分量不是轻易可以接的住的。
我双手撑地,爬了起来,看了一眼门外天色,为何还没来?“此言差矣,舍与不舍王后是齐王自己的事情,哪里能问得到自家兄弟呢?”我在旁煽惑。
朱虚侯怒目横视:“你这个女人,齐王的大业就败在你的身上,我们兄弟战功赫赫,你想篡夺?会那么容易么?”门外跃进一人,高声喝道:“怎么不容易?”朱虚侯一时失神,我闪到那人身后。轻笑着,来的还真是时候。威仪赫赫的身影是齐王兄弟的噩梦,他逆着正午的日光,犹如神砥。血染的白色战袍,银光熠熠的血色盔甲,有些散乱的发髻。冷眉健目下,刚毅的面庞带着风尘仆仆。他刚从千里之外赶来,身上所染的斑斑血迹不知是吕家的还是齐王系的。
五日前,我们刚到长安城时,我飞鸽传信让他速来护卫,那样长的距离五日就到,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才能如此迅速,我心有些戚戚。“右相和琅邪王叔都在这里,今天我们就说个理字,到底谁在平叛之时功绩最大,齐王与灌婴联手,未动一兵一足,而代国派去的人马全部都在西郊与吕军奋战,杜将军浴血杀敌才保住了齐国,谁才是真正的功臣?难道是兵不血刃的齐王么?”我厉声质问,纤纤玉指更是直指齐王头颅。
朱虚王一时语塞,他不是不知,而是故作迷糊。“那又如何?毕竟京城由本侯平定,不然你所站此处仍是吕家天下。”他回过味儿,大声笑道,索性将自己的功劳高高悬挂。“笑话,世人都知兵家大忌便是攻而不守,连自己的老家都没了,还拿什么诛杀吕氏,平定长安?”我冷笑一声,站在杜战身前。朱虚侯探身,横剑向我。呛的一声,朱虚侯的利剑被杜战所持的碧寒银枪所挡,震掉在地,他亦抱起酥麻的右腕,瞪视着杜战。陈平在身后微微一嗽:“朱虚侯也不必如此,归根结底还是要看齐王的打算。”
我笑看陈平,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此时胜败已经有些眉目,他又站出来帮我们了。
刘襄仍是沉吟,我却柔声说到:“齐王后的姐妹也是代宫宫里的美人,说到头都还是一家,何必在讲这些伤感情的话,不如我们今日做个盟约,既了了齐王的忧虑,也解决了此事,不知齐王意下如何?”“说!”,一个字,瓮在大堂,撞得人的心神欲裂。“代王在此,琅邪王和右相作证,我们两国来个盟约,一你退兵回齐,二代王许你当年的七十座城池尽数归齐如何①?另外,齐过自行律法,钱币,每年赋税也不用上缴国库,官员任命自行安排,包括丞相②。”刘襄扬头看过来,眼神中满是不信。如此一来,齐国如同自立朝廷,没有什么分别。汉宫天下不过是比齐国略大,却已是满目疮痍,相对来说,齐国如果能够自治,将胜过汉宫百倍。他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正因为太好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我心中却别有笃定。淡意笑着。朱虚侯刘章冷笑一声:“凭什么相信你的话?”刘恒笑着起身,唤人拿过纸来,将右手狠狠按在上面,鲜红的血印让我心突突跳了起来,喉咙之处开始有些呕意。生完刘武后我就开始见不得血,闻到想到看到都会呕吐。刘恒知晓,所以不让我看。
“就凭这个。”刘恒似笑非笑的看着朱虚侯刘章。那是刘恒用血书写的保证,也是最为可信的承诺。刘襄和刘章互看了一眼。有些疑虑。琅邪王笑着从后面转出来,打着圆场:“本王也可以作证,还有右相。”
陈平沉着脸,有些僵硬的从右侧的座位起身,也躬身施礼:“老臣也愿保证。”
“其实本王说句不中听的话,就是齐王你当上了皇帝,你那母舅驷钧也是个祸害,实在是让人不放心,皇位也是坐不安稳阿。”琅邪王见两兄弟的表情有些松弛,倚老卖老的说着。
啪的一声,琅邪王面前的桌子又碎成两块,也成功地让琅邪王惊恐的闭嘴。
我冷笑一声,真是没眼力的孬祸,人人都知道的问题,现在还说,能不被警告么?
“好,那侄儿就遵从王叔和婶娘的命令,立即退兵。不过不知婶娘何时肯放筱敏?”刘襄的问话让我有些动容。他第一个问的是王后,而不是何时封回属国。淡淡笑着:“原本本宫也未曾将她囚禁,不过是见昨日晚了,她便睡在太后那了。”
一声懊悔从朱虚侯那里传出,我笑得粲然。刘襄和常筱敏还是走了。长长旌戈铁骑开道,漫漫的宫车队伍随行,在那最显眼的华盖下,他与她同车相伴。
我挥舞着手帕,笑着为他们饯行,筱敏也是探出头频频张望。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夫君的疼爱胜过其他。两个肯以江山换女人的皇族男子,她身边一个,我身边一个。刘恒为我披上轻薄的披风,笑着说:“如今可后悔了?”“后悔什么?”我回头笑着看他。晨晖下的刘恒更加俊朗,逆光伫立,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我叹息着,将手轻轻抚上他包扎严实的右手,他是我抓住的一世乾坤。“一入宫门就再没有自由了,你还要陪本王挣扎在在此,沉浮半生,你难道不后悔么?”他戏谑道,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笃定和温暖。“不怕,臣妾若是怕了,当年就不会与代王携手了。”我笑的满足。八年,我用八年陪伴刘恒,陪伴他走过隐忍的岁月,陪伴他躲避刀剑锋芒,如今,我陪伴他面对天下苍生,笑看雄图壮志的勃发,我不悔,即便将来他与我只能君臣相待也不悔。
这世间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传奇?有什么是遥不可及的梦念?帝王江山,九五之尊,凡是都是一步步踏来。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最不会变的就是自己,最不可及的地方也是自己的内心。从今日起,我不用再惧怕任何人,因为我的命运已经被我牢牢掌控。岁月终究改变了我,我也改变了刘恒,兜兜转转当中,谁又是谁的命中注定,谁又与谁擦身而过,恩恩怨怨理不清也罢,又能把我如何?万世敬仰之下,如今我还会怕什么?笑掩了眉目,沉溺在无尽的宠爱中,只对他一人笑的灿然。高后八年,后薨,诸吕叛乱,朱虚王刘章策应齐王襄,诛杀诸吕,齐王母舅驷钧暴虐,群臣惧重蹈外戚篡权,迎高祖三子恒为帝,是为文帝,改元,文帝元年。尊母薄氏太后,立窦氏为皇后,嫡子刘启为太子。文帝元年,齐王刘襄归国,文帝将高后所收土地尽数归还,至此七十座城池又归齐国管辖。
文帝元年,封朱虚侯刘章为城阳王,三弟东牟侯刘兴为济北王,各赏两千户,赏银千斤。
文帝元年,陈平让右相之职,徙左,周勃为右。①齐悼惠王刘肥,是高祖最大的庶子。因母为高祖情妇,且随高祖年久,高祖六年,立刘肥为齐王,封地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说齐语的都归属齐王。悼惠王刘肥即位十三年,在惠帝六去世。他的儿子刘襄即位,是为哀王。哀王元年,孝惠帝去世,吕太后行使皇权,天下事都由吕后决断。二年,高后把她哥哥的儿子郦侯吕台封为吕王,分出齐国的济南郡做为吕王的封地。哀王八年,高后分割齐国的琅邪郡把营陵侯刘泽封为琅邪王。至此,齐国七十个城池只余零星,多数都归吕家所有。
②藩国所属大汉,所以丞相多是汉宫委派。一来辅佐,二来监视。
凤翳鸾飞繁华隐
北宫
驱逐与被驱逐,宫闱争斗的重头戏。也正是此时才能彰显新皇的威仪和恩德。当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什么叫做残忍。惨烈宫洗遗留下来的宫人却仍要对曾经参与宫洗或者得胜的一方屈膝下跪,那该是怎样的心境?感恩戴德?涕泪横流?抑或是乞求得到最后的怜悯?
我不知道,因为我高高在上,我是胜利者。而我面前,天阶之下,正是被驱赶去北宫的前朝宫人们。为首站立的,凛然不跪的,白衣萧索的,就是张嫣。遥远,太遥远了,我竟无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那身轻盈扬起的白衣,是为故帝素服,还是为了符合自己无依无靠的身份①?
可怜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个儿子,已经在黄泉路上先行了一步②,却带给了亲生兄长齐王无限的荣耀。殿前飞檐遮掩之下,是碧蓝如水的天,也带着悲悯的金色光芒,俯照着我们昔日的主仆。
今日是登基大典,这是最后一项。移宫。我,站在新帝刘恒右侧,凌云髻上簪钗十二只,鎏金嵌宝暗福寿钗一对,镏金垒丝点翠茜石榴石红花果纹钗一对,包金蝙蝠梅花套钗一对,双凤对飞衔寿果錾花缠钗一对,珍珠翡翠珊瑚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一对,最后双鬓斜Сhā荷叶珠玉扇子钗一对。里外三层的刻绣缠金的朝绶霞衣,逶迤拖地的凤尾外裳,团团的金凤鸾鸣羞红了我的双颊,斜佩的紫金绶带,也让我有些尴尬难以面对。
满头的珠翠,繁琐的华裳却抵不过她的一身白衣。六年之后一切都已掉转,莲与华服,仍是我们之间的距离。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我侧首看着刘恒,那日是她与刘盈,今日是我与刘恒。唯一不曾改变的是,皇权。我迈步,大红色的蚕丝绣鞋,仍带着百鸟朝贺的熠熠生辉,仿若此时下方臣服宫人的境况。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阶时,有些慌乱。宽大的罗袖,被人轻轻拽住,回头,却是刘恒探究的幽深眼眸。为什么要去。我必须去。非要去不可么?是的,非去不可。几下交汇,他却轻易的笑了出来。那就去吧,这是他对我的纵容。奔向张嫣,离的近了,才触摸到她的拒我的冰冷。她有些恍然,轻轻一笑,却不如同身后大片的妃嫔一样的俯身跪倒。是认出我来了么?所以才笑得这样凄惶?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满是肮脏。这就是距离的真实,只有近了,才知道原来一切都不是那么美好。朱虚侯血洗禁宫时,也必然棱辱了她的尊严。而她此时已经将这一切都还给了我。
嫣儿仍是美得让人屏息,芳凛的香气逼人清明。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乱的记忆被她的淡然嘲笑着。“臣妾叩见太后娘娘。”我俯身大拜,泪也滴落了下来。太后于她是此生最后一次有人如此称呼,须臾,她将是被废去一切称号的庶人。她淡笑着,眼底轻藐,唇角有着我不熟悉的深意。俯身逼近我,细细的声音,只有我俩相闻,“清漪姐姐还怕太后么?”那声音虽细,却深深剜着我的心,痛得抽搐,紧张着全身。“我听说过你,母亲说你聪明又漂亮。果然如此。”“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清漪姐姐什么都知道,清漪姐姐讲给我听吧。”“清漪姐姐,我们画画好么?”大婚的嫣儿,惊恐的嫣儿,撒娇的嫣儿,嬉闹的嫣儿,我的记忆中唯独不曾有过不屑的嫣儿。
再民心所向,于她心中也是乱臣贼子。“娘娘,该启程了。”身边管事的内侍,催促道。满脸的不耐,却只敢对她。
嫣儿将去的地方是禁宫之北。北宫。一个繁华的冷宫。寂寥将在与这些宫人相伴,荒凉寒冷是那里唯一遗留的东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过就是阳光。我不舍,拉住扫过我面前的白色衣袖。红白相持着。她是惠帝的皇后,是当今圣上的皇嫂,却也是吕家的后人,虽没死于宫乱,却必须要迁移到北宫,这是刘恒给的“生”,也是刘恒所给的恩典。大臣们的恭维成就了张嫣的苟活,却削了她做为惠后的一切优待。皇嫂,当继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时,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碍。是我的障碍。
我横视那个内侍,他有些畏缩。还想抬头对嫣儿说些什么,却哽噎在喉咙里无法说出,还说什么呢?感谢?辩解?此时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却是我不能给的。仍在沉吟,却被一双枯槁的双手抓住了脚踝,大红的敝屣裙摆衬着那嶙峋的皓腕让人看着刺目。
“娘娘,皇后娘娘,窦娘娘,救救嫔妾,嫔妾不愿意去北宫。”哭的撕心裂肺,却是讨饶。
我定了定神,原来是她。陈夫人已经不如当年风光了,如今的她虽只比我大上三五岁,却是如同花甲妇人。
嫣儿绝美的脸庞上满是不屑,仿佛陈夫人的卑膝讨饶玷污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头,用力将脚撤出。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果然还是从前的模样。连嫣儿都不曾有了希望,她凭什么就笃定自己会独得我的青睐?
“嫔妾家父陈冀,是骠骑将军,从叔父是左相陈平,还斗胆敢求皇后娘娘发还娘家。”她颤着声音说道。发还么?倒是听过有此一说,高祖临崩时曾让吕后将宠幸过的妃子发还,不过却勒令终身不许再嫁,只是陈夫人似乎忘记了,吕后,一个都没有放!我淡淡冷笑,回头看往远处所站的左相陈平,那缕白髯,掩盖了他的心机。
舍给陈平面子,还是让刘恒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只一句淡淡的:“你认为可能么?陈夫人?”她闻声,一震,战战兢兢的抬起头,慌乱的眸子终于看清楚我的脸庞,顿时委倒在地,想了想,又疑惑的爬上了上来,不确认,不确定,她仔细的看着。我心底冷笑。七年的时光,我已从淡然的女子变成了凌厉的夫人,华贵衣饰下再没有当年的清逸淡雅,她还能认出来么?终于,思量了许久,她蹙着的眉还是放了下来。故人又如何,还是无法躲过被驱赶的命运。我抬眸,望着陈平,冷冷的笑着,以刘恒的仁孝之名来博陈夫人的放还,是么?可惜,那样的好名声却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儿,又何妨再添一个人为她做伴儿?后退两步,轻声说道:“恭送太后娘娘移宫!”嫣儿笑着,对我也只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话语。她头也不回的北行,身后的诸多宫人也只能跟随,细碎的脚步声一路在我面前穿过。我却只能看着那个丽致轻盈身影缓慢离去。白衣的翩蕸,犹如当年误以为我背叛时走得那般决绝。我的确背叛了,打破了她还算舒适的昔年绮梦。还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宫人队伍被人冲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着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让人有些心突突的。那是一个散发的女子,也是身着白衣。横冲直撞的,看起来有些狰狞。灵犀轻跑几步,将我挡在身后,喝令道:“为什么还不快点抓起来?太不成体统,仔细惊了凤驾。”一些力大的内侍,冲了过来,远远的将那疯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呜呜的叫着。
我心一动,却轻声问着灵犀:“查建章宫了么?”她回头,不解的问:“奴婢查过了,仍是没有消息。”我们入主汉宫时,已经没有那日的血洗痕迹,曾经弥散的血腥气味也全都不见。进宫的一路上,满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锦,仿佛那是一场幽梦,不曾出现在此天阙仙境。我命灵犀去打探过,建章宫竟是连一人也没有留下,再去其它地方也是没有消息,因为那日死伤过多,甚至连统计宫人名单的花名册也是变得无用。眼前的女子这样的熟悉,一种身体的召唤让我执意往前。灵犀阻拦不住,只能在我身前随我步伐前进。呜呜之声越来越大,我的心却开始慢慢收紧。锦墨,是你么?散乱的头发,呜呜作响的喉咙,肮脏的衣裙,斑驳的血迹。我额头渗满了汗水,敛低了声气,“锦墨?”面前的散发,让她无法抬眼看我,却依旧是嘻嘻呜呜。我推开灵犀,蹲于那女子的面前。颤颤的将手指伸出,却被她张嘴咬个正着,巨恸袭来,却不是因为顺着手指流下的暗红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霎那,散发垂落一旁。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容。锦墨。被内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面庞的就是我的锦墨。我的亲妹妹。①鲁元公主死于高后元年,驸马张敖死于高后五年,张嫣此时没有亲人仰仗。
②少帝名为惠帝和宫娥所生,历史颇有争议,这里以其中一种做为凭据。齐王刘襄和陈平诬少帝刘弘血统可疑,将其斩杀。历史上刘弘(原名刘义)不是齐王的弟弟,本书为了需要,虚构而成。
锦墨
我呆呆的坐在凤榻前看着锦墨,锦墨也呆呆的坐在凤榻上看着我。她的神情呆滞,散乱的长发披于脑后,衣领裙边都是污泥。有些笑有些哭的她,已经无法认出我。灵犀抬起我的右手手指,轻轻包扎着,一圈一圈,缠绕的仔细。那伤极深,锦墨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没有躲,也躲不了。执意认为她的心底必然是恨我的,否则不会在看到我的一刻,神志不明的她选择这样狠狠地咬下去。等灵犀弄完,我回头拿过梳妆台上的梳子,将锦墨拉到铜镜前,镜子中的她仍然是呆愣的,我轻轻的梳拢着,原本顺柔的发,结在了一起,我瞪大了眼睛一根根为她解着,不太方便的手指阻碍了行动,眼底的泪随着越来越大的动作晃了又晃。我没哭,无论如何,锦墨还是留下条命,坚持到我来找她的时候。“娘娘,皇上今晚过来,您看是不是由奴婢来照顾锦墨姑娘?”灵犀在一旁小声地提醒着我。
我茫然的回首,心却仍在锦墨那里:“来就来吧,为什么要撵锦墨走?”
灵犀低沉着声音道:“不是撵走,而是交给奴婢照顾,明日等皇上走了奴婢再把她还给您,毕竟此时锦墨姑娘不方便在此。”沉吟许久,才发现自己话语和行动都有些失常,诸事沾染到锦墨二字,我就无法再从容处置。
“皇上今天因为娘娘离开大典已经很不高兴了,如果在触动了旁的,奴婢怕……”灵犀依然躬身低声劝我。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结果。今天的登基大典被我给搅乱了,当我看见锦墨被内侍踩踏在靴子下时,已经无法再微笑着沉稳自持,踉跄站起掌掴了那个踩踏锦墨的人,疯狂的将他们推开,挡在锦墨面前。
炫美的华服下,锦墨哆嗦着,惊恐的双眸张望着眼前的一幕,翘起的嘴角仍带着我的血。
所有服侍的宫人惊愕的站立,惶恐的看着我,双手都有些无所适从。他们更担心的是我会因此大大的惩罚他们,可是我什么都没作,我只想保护我的锦墨。刘恒的神情,我站在天阶下无法看清,却只是见到他黑色冕冠下玄黑冰玉珠帘频频的摆动。
这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却面对着一个最疯狂的皇后。依依不舍的看着锦墨木然的被灵犀领走,我僵硬的坐在冰冷榻上。到底锦墨身上发生了什么?其实我心中已有了些预感。但是我仍不敢相信,逃避的认为她不过是被血洗吓到了,勒令自己不去深想。
“累了么,在想什么?”刘恒扶住我的胳膊,轻声地问。我静静的回头,不知何时,刘恒已经坐在我的身旁。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脑子里也空空的,只是想着该怎样说起,该怎样解释,反而慌乱的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拉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脸颊,哀哀的,泪仍是无法滴落。是因为又见锦墨了。还是我在防备什么。终于颤着声音开口,“皇上不会怪臣妾么?”他带着笑容,静静地看我,修长的指尖滑过我的腮畔,轻柔似水,“为什么要怪你?因为你私自先回了未央宫么?”我哑了嗓子,有些泪意:“毕竟那是登基大典,臣妾身为皇后也应该有些表率。”
刘恒看着我,戏谑的说:“皇后母仪天下,确实该站在那里,只是朕更好奇,究竟是什么事吓得往日淡定聪慧的皇后变成那样?”我有些凄楚,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泪还是掉落下来。嘟嘟囔囔,字字句句,说得支离破碎。这是一个千里逢亲的故事,我在毕生最为荣耀的一天,看见了我的远房表妹锦墨,原本在宫中彼此曾有过照顾的我们,如今竟是泥与云的差别,我惊恐,我愧疚,于是我不能再隐忍,所以逼急的我,变得几近癫狂。他的眼中全是温暖,仿佛在聆听我的真实故事,却也因此让我越说越狼狈。
刘恒是聪明的,却不肯揭穿我,或许他认为至少我有一部分说的是真相,例如那个疯女人确实与我有亲缘,否则,我不会那般失态。“那她怎么了,为什么在未央宫中?”低沉的声音却是鼓励我接着编下去的动力。
我低着头,长叹了一声,“臣妾也不知道,她现在已经疯了。”“那明日传个御医诊治一下吧!”刘恒不算关切的话语在我来听分外的亲切,我笑着点头,温暖的泪溅落到他的掌心。他以唇将我的泪痕拭去,身上的龙涎香有些幽淡,袭掠着我的哀伤,我颤抖的越厉害,他搂抱的越紧。轻咬着的耳垂处传来深浓的情意:“你知道么,我多么希望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你该与我一同站在宝座前的。”这句话,字字咬的清晰,力道落在耳畔,逼出我的一声叹息。我也想站在那里,那是我和刘恒一手得来的天下,我想要俯瞰众生,我也想要有着荣耀无尚,无奈,骨子里的萧清漪再次作祟,破坏了梦想,也破坏了我往日的淡定。想到这里,幽幽的笑着,萧清漪阿萧清漪,你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敢承认,你还会怕失去什么?窦漪房这个身份于我来说,我不能不介意,它是我万事的保靠,如果说从前是为了性命,现在就是为了刘恒,他的信任将是我能活下去的勇气。可笑,他的信任,我的谎言,多么的不平等。不知道这一世万般的痴望是否最终都会羽化成空,我压制不住的心慌,无力的抱住他,目光凄凉。不得已,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敢问御医,她的病情是否有些好转?”我起身施礼,轻声问道。老御医见此有些惶恐,历经三朝的他在宫中看多了人情事故,我却是第一个跟他施礼的皇后。
“老身看过了,这位姑娘倒无大碍了,神智虽然还不甚明白,却不是没有治愈的希望,也许是受了些许刺激,所以才会如此。这个只能有待时日调息将养,不能强求。娘娘也不要过虑。”老御医客气的笑道。我颌了颌首,淡淡笑着:“敢问还需要多久呢?”“那就要看天命了,这个时日是机缘,无法预估阿!”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我相信了他的话。虽然我每日都陪着锦墨给她讲我们小时候的故事,但是锦墨给我的回答都是呆愣着,沉默的没有一丝反应。只有见到内侍时,她才会瞪大双眼尖叫着抱头躲避,害怕得浑身颤抖。我换去了未央宫所有的内侍,还命工匠依照我苦苦回忆画出的那对钏子打造。
那是锦墨曾经托我保管的东西,也是我对她最后的许诺。只可惜,此时的锦墨在看见了掐丝的钏子后仍是呆呆不动。也许真的是机缘未到,我仍然等待着。这个机缘在两个月后的一天终于实现。秋日的暖意是一年中最后的悠然,人往往会沉醉在这里不愿醒来,毕竟接下来的就是严冬,是人人都畏缩的季节。而锦墨却在此时选择清醒,也许她最不怕寒冷吧,因为她告诉了让我更加寒冷的经过。“你是说,是朱虚侯刘章么?”我的目光森冷。她战栗着,当这个名字被我轻易的随唇齿开阖吐出。“几个人?你可看清楚他们的模样?”一步步艰难走到檀香木的桌子旁,拽住铺垫着的丝缎,紧紧地揉搓着,青葱般的指甲应力断落。锦墨仓惶的小脸,惨白着,似乎拒绝回忆。我回身,厉声回问:“到底是谁?”一想到锦墨被那几个人轮番玷污我就抖作一团,精致的妆容已经扭曲的变了形状。
“那天夜深,建章宫外杀声震天,我,我,我不曾看得清楚。”我仿佛被锦墨的话语带回了宫洗那天。映红天边的光火,号令声,尖叫声,恸哭声,以及频临死亡的哀号声,目光发直的锦墨坐在地上,凌乱的衣裙被撕散的到处都是,污秽的她甚至企图投池,却被齐嬷嬷拦下,血染的肉掌抹去锦墨脸上的泪水。那是被切断十指的齐嬷嬷,最后时刻诈死逃过了刘章的眼睛。我颤抖着,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朱虚侯想要太后玺,冒签懿旨,企图先行号令天下群雄,拥戴齐王刘襄登上宝座,无奈苦苦搜寻了建章宫,却不见踪影。威逼了齐嬷嬷,如果不交出来就将一根一根手指切下。
腥艳的血,在石桌上晕染开,留下了一滩深红。朱虚侯最终也不曾拿到那玉玺,齐嬷嬷的倒地让他以为绝了希望。所以泄愤将建章宫中所有的人全部诛杀。吕后的血洗是我此生的噩梦,朱虚侯又能好上多少?他们谁手上沾染的血更诡艳,更动人心魄?权力下的人都没有分别,没有仁善和暴虐一说,仁善是掩盖暴虐的手段,暴虐是仁善的前奏。
我紧紧望着锦墨,看着她蹙紧的眉头,午后温暖的光却仍化不掉心头的冰雪。
锦墨是唯一逃脱的人,这是齐嬷嬷临终前对当日誓言的兑现。建章宫的密道只有两人知道,如今,又添了一个锦墨。密道的那头是未央宫。是张嫣将锦墨捡回。并将她藏在未央宫的床榻下,五日,长长的五天都是由嫣儿为锦墨送水送饭。
世事就是这样翻覆,张嫣见到锦墨就想起了我,当年幼小的她无力改变我被赐死的命运,今日长大的她用尽全力也要救下我的妹妹。我突然有些顿悟,为何张嫣见我时,面容上带着那样的凄惶表情,她恨我,也想着我。救下了我的妹妹,却被我夺去了后位。因果报应么,还是恩将仇报,沉沦中的苦海一波波向我涌来,催损着我的良知。
齐嬷嬷的死,锦墨的疯,张嫣的伤,都是我一手促成,驾虎么?根本是在纵虎!我酸楚的自怨,却仍敌不过对刘章的恨。身体深处冰冷的裂缝中生出蠢蠢欲动的心魔,我紧眯起双眼。你伤了我的锦墨,你逼死了齐嬷嬷。既然如此,我也要你尝尝滋味。一甩手,丝缎桌布上的几个盖碗全部被我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
莹白的碗心摇晃着,映衬我阴翳的眼眸。锦墨偎靠在凤榻上,身边浮起泪海。文帝二年,城阳王刘章薨,无病无痛。得此消息时,我正在和锦墨逗弄着怀中的武儿,锦墨对视我一眼,别有深意,我笑得慈爱,低头点着武儿的鼻子,神情自若。血色丹蔻犹如毒杀刘章的鸩酒,暗红骇人。注解:《汉史》说城阳王刘章年余,薨,无异样。这里借用一下,不过也可以相信这是刘恒授意的。因为他曾经拥戴过齐王刘襄,而且刘章和刘襄都死的很蹊跷,本着历代君王做事的原则,应该是被毒死的,毕竟死时他们不过才二十几岁。
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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