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里的不悦连傻子也听得出来了。佟西言也是心里有气才长了脾气,真要是顶真的吵,他是绝对没有那个胆子的。一来是这些年的顺从成了习惯,刑墨雷对他是好,好到他吃不准他对自己容忍的度在哪里,他可不敢想象有天两个人的关系会发展成梁氏父子那样。二来,除却私下里那点事,刑墨雷在业务上对他的教导和呵护,是他无以回报的。一对一的带人,这是在教学医院都未必轮得到的好事,多少个值班是他一起陪过的,多少台手术是他手把手指导的,多少个难关是他带着他闯过的,佟西言数不清,否则两个人也不会有今天的默契。刑墨雷所有新开展的项目论文,一律都有佟西言的名字跟在后面,即使是佟西言并没有参与。甚至是他的灰色收入,佟西言虽然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他另给他立的户头,存款的积蓄一直在节节高升。他几乎像老牛护犊一样对他。
佟西言真不知道他看上他什么。刑墨雷从没有向他索取什么,仅有的那一点肉体的接触,也都是半推半就的,看得出来他其实并不那么愿意碰他,因为在他有女人的时候,他从不碰他。
所以无论怎么样,要忤逆他,佟西言不敢也从来没有想过。
冷静下来想完这一层,再开口也就没了那股别扭气了:“那您少惯我呗,要不哪天我就骑到您头上去了。”
“还就等着你呢,你要一辈子不如我,那才是给我丢脸。”
佟西言不好意思的笑,摸摸自己的腿,说:“真想回科室去,在家闷死了。”
刑墨雷咬了根烟,从观后镜里看他,似笑非笑。这个徒弟是团棉花,你觉得他没脾气,他偏偏闹你心,说他有脾气,软软呼呼的,打他都不会还手。
“哦,忘跟您打听了,林主任那事儿,怎么样了?”
刑墨雷冷哼了一声,说:“你不提我倒真就给忘了,那林文浩是什么样的人你才认识?让你上你就上?这回幸亏是他自己的事儿,要是手术有点意外,你说得清楚吗?我还就纳了闷了,跟了我这么些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啊,吱都不跟我吱一声就这么上去了?!”
“当时也没想那么多……”
“你记着,你做了什么,就等于我做了什么,你要是孝顺,就安份点,让我省心。”
“——嗯,我知道。那事儿最后怎么处理了?”
“禁一个月手术,扣一个月工资奖金。”那口气,似乎是不甘心。
佟西言没了声响,心里总不是滋味。当时也是一时好心帮忙,遇到这种事,虽然责任与自己无关,但想到这样的事故是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的,面对林文浩和病人,心就很难平静。如果当时自己的立场可以坚定一些,坚持等冰冻结果出来再继续手术,就不会闹成这样。
刑墨雷看他发愣,问:“怎么?觉得处理严重了?”
佟西言叹气:“不是。其实我也有责任,我应该阻止他的。”
“……那要是我,你会不会拦着?”
很突然的问题,佟西言抬头愕然看着驾驶座上的背影,回答的有些虚:“会吧……”
“什么叫‘会吧’,操,你把我当神仙呢吧。我老了!总有一天会头脑发昏!”刑墨雷无奈总结,“看来你还是自己欠拿主意。”
佟西言缩缩脖子,做了个鬼脸,正好刑墨雷停车,一回头给看见了,师徒俩绷着脸对视,同时笑了。笑声里,刑墨雷抬手用拇指摸了一下佟西言的下颌,低声说:“以后,别那么做。”
佟西言脸上一热,他知道他在说什么,有那么一瞬他想反问他:为什么,你受不了了吗?
但是看着那人微笑带起眼角几丝明显的鱼尾纹,话到底还是咽下去了。
16
病假终于在劳动节以后结束,佟西言几乎是欢喜雀跃地踏入病房。加上进修的时间,他都一年半没好好上过班了。医院里高强度劳动,脑力与体力并重,上班时每天都盼着休息,一旦休息了,整个人却怎么怎么不对劲,习惯了压力,习惯了被期待,习惯了自我实现,习惯了忙碌得像个陀螺,于是只能自嘲是劳碌命。
外科室的同事碰面,纷纷都赞,佟医生气色不错啊。
佟西言赧然,为了强身健骨,又不能动,只好补,一个多月的病假,他胖了十来斤。
早交班没有意外发生,刑墨雷难得好心情没有发难,科室气氛也因此轻松了一些,查房结束了,一帮小医生开化验单换药写病程各忙各的,佟西言系统的了解了自己组里的几个病人,翻着前面的病程,修改医嘱,快速做完了,抬头看时间,正准备上手术室,被新分配来的轮转医生拦住了去路。组里的一个癌症晚期病人,家属已经放弃了治疗,单纯留在医院病房里尽最后一点孝道。这是常有的事。既然是病人,医嘱病程都应该有,轮转医生还没有执业医师证,请佟西言帮忙在病历上补签名。
佟西言边签边随口问:“病人状况还好吗?”
小医生说:“不太好,家属想拖过这个礼拜,等出国的几个小孩都到齐送终,可是还是要看他自己的运气。”
佟西言点了个头,经过那间病房,特意敲门进去,简单安慰了家属。
到手术室晚了些,受了梁悦几声的埋怨,只好道歉。自从那天在病房拒绝他后,这一个多月来还是第一次碰头,梁悦的态度明显冷淡,佟西言只当他是小孩子,事实上估计全院上下都当他是小孩子,还是个动不得的小太子。
刑墨雷难得早到,背负着手立在一边看病人的CT片子,佟西言过去一道看。这是个贲门癌病人。
“撑得住吗?”刑墨雷的问话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佟西言点了个头:“嗯。”
“那好,等会儿你站右边。”
佟西言惊讶:“我……”
“现在还来得及去上个厕所。”
刑墨雷的眼底有笑意,即使是那么一瞬,佟西言也感受到了,突然的考验有微量恶作剧的成分,他看向刑墨雷的眼神里带着自己都不自觉的抗议和紧张。
洗手,穿手术衣,戴手套,再次洗手,程序完毕,佟西言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主刀位站好,试了试吸引器和电刀都正常,与师父对视。
做师父的没有一点犹豫,握起徒弟的手,稳稳下刀,手术有条不紊进行。
“按自己想的去做。有我呢。”刑墨雷低低说,接过一根一号线熟练的结扎断离的血管,握着拉钩的头部,换了个位置,另一头交给三助,抬起眼皮正好看到佟西言微微颤动的两排整齐睫毛。
一旁的二助机灵的剪线,又递上一根扎另一头。
师徒俩同时抬头交换了眼神,继续手术,完全不需要语言。
佟西言稳定心神,再加上一助刑大主任主动又默契的配合,渐渐进入状态。
一场手术持续三个半个小时。顺利结束。
佟西言关腹时抬头才发现参观的人站了一圈,刑墨雷早已在他处理完重点以后下台走人了,一助的位置有三助代替。
巡回护士在一边体贴的问:“您需要椅子吗?”
佟西言扭头让她帮忙擦掉帽子边缘的汗,说:“不用。谢谢。病房刚才的电话说什么?”
“您组里的病人有点事,刑主任已经上去处理了。”
佟西言在口罩下面微微笑了笑,扭头看麻醉台上熟练操作麻醉机的梁悦,想跟他说两句,手术的顺利进行,梁悦的麻醉帮了很大的忙。
但是梁悦看他的眼神冷冰冰,实在让他开不了口。
17
下班之前他没能再见到刑墨雷,院办有主任会议,而且可能持续到六点左右。
去停车场拿车,看到梁宰平的车里坐着的梁悦,安静翻着一本很厚的书,他过去敲车窗。
梁悦透过玻璃看他,慢慢摇下车窗。
“你……”佟西言好脾气的陪笑。
梁悦一言不发,玻璃弹珠一样乌黑透亮的瞳仁嵌在白的发蓝的眼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佟西言知道梁悦发狠起来是很难伺候的一个人,不然不会连梁宰平都觉得头痛。
“今天的麻醉,谢谢你了。”
“不需要。这是我的工作。”
“呃……我想请你吃饭,不知道你现在方不方便?”
这哪里是请人吃饭,求人办事也不用这样低声下气。
梁悦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下,“啪”的一声把书合上,开门下车,说:“吃什么?”
“吃粤菜好吗?”
“日本料理。”梁悦板着脸走到他前面去了。
佟西言还是第一次吃日本料理,只觉得小包厢环境很适合聊些心里话,点些什么菜,都是梁悦决定了。
中间梁悦接了一次电话,态度有些散漫,说是在外面和同事吃饭,对方也许是问哪个同事,梁悦不耐烦了,说你有完没完要不要一起来啊?
从这对话里,佟西言可以判断得出对方是梁宰平。外人确实难理解为什么单亲家庭出生的梁悦会对自己的抚养人如此无礼,但实际上,依佟西言的看来,那或许只是梁悦撒娇的方式而已。
挂了电话,菜已上齐,佟西言不知道该怎么下筷。正中间一道生鱼片拼盘,旁边是一盘生蚝,一盘芥末海带,一盘生鲑鱼片沙拉,一盘冷豆腐。一道道看似美观的却也只适合观赏的小碟配小菜,再搭着这清冷的环境和中规中矩的坐姿,佟西言开始怀疑,今天这顿晚饭到底它算不算是一顿饭。
总算上来一盘寿司卷,正要下筷,梁悦一边倒酒一边闲闲开口:“这是生三文鱼片寿司。”
筷子在半空中顿了两秒,佟西言义无反顾的夹了一个塞进嘴里,口感还不算太坏,可喝了那一小杯酒,差点没当场下泪。吃惯了江浙沪甜食的他,一时间实在是接受不了,太刺激了,太辣了。
“你常来吃?”佟西言忍不住乍舌头。
梁悦意义不明的勾了勾淡色的嘴唇,镇定的夹了一筷子海带蘸芥末,说:“你觉得梁宰平会允许吗?”
佟西言说公道话:“院长也是为了你的身体。”
“他不过是习惯摆布别人的人生。”
听着口气,父子俩又闹矛盾了这是?佟西言小心翼翼夹冷豆腐,问:“跟你父亲吵架了?”
“嗯。”
“为什么?能说说吗?”
“为你。”
佟西言被芥末呛了一下,抬头看唇色变浓的梁悦,似乎是喝了酒的关系,眼窝下面有些红晕。
气氛微微尴尬。
梁悦突然笑了笑,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情形?”
佟西言也笑了,说:“怎么会不记得,当时你才十三岁,又瘦又小,我不让你进手术室,你大声的跟我说,把你们院长叫出来!”
梁悦拍桌哈哈笑,说:“我混医院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还敢拦着我,一看就知道是个菜鸟。”
佟西言说:“你那时小小年纪,倒蛮有气势,吓了我一跳呢。”
“谁不知道你菜!到医院一个多礼拜了,还不知道B超室在哪里,愣是带着病人在门诊转了一刻多钟,要不是遇到导医,你还不知道要转到什么时候呢。”
“你!……谁告诉你的?!”佟西言脸微热,不知道是芥末酱还是清酒的作用。
“梁宰平喽。”梁悦缩缩肩膀。
“院长是怎么知道的?”
“拜托,是你自己太出名了!刑大主任的嫡传弟子,又憨又傻。”
“喂喂喂,我比你大十岁,你稍微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是九岁。”
“……”
两个人越说越来劲,个把钟头的时间,竟然真的把酒菜消灭了干净,怎么出门的,佟西言自己都已经不太知道了。
等清醒了去上班,听到一个吓人的消息,梁悦住院了。是过敏性肠炎,那天吃完日本料理回家就开始上吐下泻,差点休克,梁宰平连夜抱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陪在身边彻夜未眠,连第二天省里的会议都没有去参加。
佟西言恨不能把自己脑袋砸一个大窟窿,差完房跑去内科问详情,被小护士拦住了,说:“院长说了禁止探视。”
主管梁悦的是消化内科主任,五十岁的矮胖男人,擦着眼镜说:“这两天还是不要过来看了,院长心情不是很好。梁悦没有什么大问题,就是水电解质平衡失调,挂个几天盐水就能出院。”
佟西言有些魂不守舍的到手术室,刑墨雷正躺休息室沙发上吞云吐雾,看他的眼神有些阴。
“去看过了?”
“院长不让探视。”佟西言在他脚边上坐了下来,满心郁闷。
刑墨雷嗤了一声,说:“我早跟你说过,离梁悦远一点,你偏不听。”
佟西言捶自己的头,懊悔的说:“我真是的!他都说了他爸不让他吃那些,我还陪他吃!”
刑墨雷踹了他一脚,起来把烟掐熄,扣着他的下巴,一字一句清晰的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一次,可不光是梁宰平要翻脸,听懂了吗,离梁悦远一点。”
“我们没有做什么,正常的朋友间的见面也不行?”佟西言皱眉头。
“朋友?佟西言,你到底是真不知道啊?还是跟我这儿装糊涂?梁悦打的什么主意你会不清楚?是不是要等到高唱后庭花了才过瘾啊?!”
佟西言“忽”的站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低头看着刑墨雷,说:“我没您想的那么龌龊!”
“事实不容我想!梁宰平今早打我的电话,他那宝贝儿子,昨儿晚上都快休克了,指着他的鼻子跟他说他要跟你谈恋爱!谈他妈个狗屁!操!”
“我……”佟西言张口欲辩,无从辩起。
木质门板被小心翼翼敲响,小护士细弱的声音在外面叫:“刑主任请到5号间上手术……”
“滚!上个麻醉上了半小时,麻醉科全他妈吃干饭的?!” 刑墨雷本来就是脾气极端恶劣逮谁骂谁的人,正好这个撞枪口上了。
门外响起惊慌逃远的脚步声。
刑墨雷猛转身盯着佟西言,吓得佟西言反射性的倒退了一步。
“我警告你,佟西言,给我安份点儿!跟梁宰平抢人,你疯了吧?!要男人,我不是?!”
一团混乱。
佟西言彻底昏头了。
18
浑浑噩噩挨过一天,第二天值班,佟西言五点半一上班就打电话到消化内科问情况,小护士说:“您别再来问了,院长陪夜,院长说了,禁止探视,特别是您佟医生。”
佟西言无可奈何,擦了一把脸,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里看病程录,顺便开一部分第二天的医嘱,中间接待了几个病人家属。到了八九点钟,护士长来夜查房,早知道是佟西言夜班,带了一点水果来,两个人坐一张桌子边聊了几句。
护士长三十五六的年纪,保养得当,看起来也就三十出头,娇小玲珑的身材,剪了干净的短发,算得上是美人。她和刑墨雷的那段风流韵事是公开的秘密,佟西言和其他人一样,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坐了五六分钟,她明显是有话要讲,前面七七八八扯了些科室病人的事情,终于说到了刑墨雷身上:“你师父……最近跟病理科的柳青走得很近,你知道吧?”
佟西言放了笔,抬头纳闷看她。
“西言啊,你师父今年也有四十六岁了,他这半辈子风浪经历了不少了,名气也响了。越是年纪大,越是得注意影响,你说是不是?”
佟西言点了一记头,还是不知道对方要讲什么。
护士长并不打算卖什么关子,本来也就是个直肠子:“柳青家境贫寒,父母离异,你知道柳青的父亲是做什么的?她父亲没有固定工作,好赌成性,是个市井无赖,出了名的市井无赖。”
佟西言有些意外,护士长是个很本分聪明的女人,绝少言人是非,她说的市井无赖,应该是很难缠的人了。
“你跟主任说了吗?”
“我跟他说,不合适。”护士长定定看着他。
佟西言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刑墨雷的过去式,目前只要做好本职,出了事,有刑墨雷顶,但私下应该是没有什么往来了。她的位置非常尴尬,这类看起来是关心的事,很容易被曲解。
“他是你师父,他只信任你,你给他提个醒就行了,说多了他烦。”
佟西言苦笑,说:“你没见他这两天看我像仇人一样。”
护士长起身拉拉衣摆,开玩笑说:“你们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不伤感情。”
佟西言拍桌子抗议,却被她的下一句话弄得困窘极了。她说:“你看到他脖子上那个牙印了没有?我认识他十几年,没见过谁能在他身上留痕迹的,而且还是那么显眼的位置。他最好是不要对柳青动了真情,小姑娘我见过,太单纯,配上那样复杂的家庭,你师父难免要着了道。”
佟西言目送她离开,坐着斟酌了好一番时间。他认识刑墨雷还到没一个礼拜,他就连他父亲是哪一年参加工作的都知道了,这样多心的人,应该会有防备。这个醒提是不提,还是看时机吧,况且他现在未必愿意听自己说话。
既然不愿意见不愿意听不来传召,佟西言也乐得清闲,值休正好是礼拜天,回家补了一觉,神清气爽带着女儿出逛书店。
书店附近停车很不方便,佟西言有印象。正好离家也就是三四站路,中间经过医院,还经过一个有养黑天鹅的大公园,他跟女儿说好,慢慢走过去,累了就背一小段路。
天气有点阴,很合适散步的温度,两个人很骚包的穿了父女装,佟早早欢天喜地,路上还跟其他小朋友搭讪,跟父亲截然不同的外向性格。
结果两个人刚走到医院门口,佟西言的电话就响了,又有急诊,刑墨雷的大手术刚上台,又要分开另一台,人员紧缺了。
佟西言吃不准要加班多久,蹲下来跟女儿说:“早早自己先去书店,慢慢看书,不要乱跑,爸爸过一会儿来找你,好不好?”
佟早早点点头。
过来一辆出租车,佟西言拦住了,把女儿抱上去,付了钱,嘱咐师傅一定要安全送到,不多耽误一秒,往住院大楼去。
急诊病人是脏器破裂,脾脏破裂,肋骨骨折,气胸,情况很不理想,佟西言正中切口做剖腹探查,意外发现病人还有心脏破裂,请隔壁手术间刑墨雷主任医师定夺,胸外科急会诊。
不多时胸外科主任洗手上台了,带了自己的兵过来,佟西言简单做了脾脏摘除,下台走人。
在医院门口打了个车直奔书店,一楼就是儿童读物,佟西言来来回回找了几遍,一遍比一遍心焦,他没有看到女儿。
询问了店里的管理员和营业员,都说没有看到这样大的穿格子裤子粉色线衫的小女孩。
佟西言站在书架之间,双手擦了一把脸,呼吸紊乱,心慌不已。他怎么会这么蠢,早早才五岁,把她一个人随随便便就送上了陌生人的车,甚至没有记那辆车的车牌号码!现在要怎么办?!
手机突然炸响,惊得他胡乱掏口袋,按接听键,却没拿稳,手机掉在地上了。慌忙去捡,放到耳边,就听到刑墨雷低沉不耐的声音:“你砸我的电话?!”
佟西言急得没功夫废话,说:“早早不见了!”
那头顿了一下,风雨欲来:“怎么回事?!”
刑墨雷在书店门口见到了失魂落魄无计可施的徒弟,他本来打算劈头盖脸骂,可是一看到他那样,所有要骂的话全想不起来了。佟西言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袖口,有些绝望,说:“附近我全部都问过了,都说没有见过早早,书店的营业员和管理员也说没有见过,他们都没有见过,我想,早早可能是没有来过这里……”
刑墨雷拍拍他的手背,说:“不着急,再好好想想。”
佟西言无助的望向熙攘的街道,说:“我想不起来更多,是辆黄|色的出租车,司机很年轻,长脸,寸头,手档的地方有一瓶阿司匹林。”
刑墨雷思索片刻,说:“站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先上车。”
“你知道,我只有她……”佟西言绝少这样失态无措,几乎要绝望。
刑墨雷不得不按住他的双肩,使他正视自己的眼睛,安抚道:“我也只有这一个女儿。”
刑墨雷自己联系了市里几个出租车公司的老板,又打电话给陈若,陈若算得上是江湖百晓生,三教九流什么人都处。
接到电话时陈若还在温柔乡里,听完了事情,调笑刑墨雷:“你徒弟牛啊,就这么一个女儿,也能弄丢,怎么没把你弄丢了?”
刑墨雷看了看旁边低头紧紧揪着自己裤腿的佟西言,皱眉斥道:“甭他妈废话!赶紧给我起来。”
挂了电话,陈若呆呆看天花板半天,哄了床伴儿,爬起来洗漱,脸浸在冷水里,一脑子的电话通讯记录刷刷翻过,再抬头,甩掉头发上的水珠子,操起手机就开始拨号联系,心里想着,刑墨雷,你算是完了,你还折腾什么,就等着人折腾你吧。
19
晚上六点,天色稍暗了,佟母打电话来问,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佟西言张摆手示意他不能接,母亲了解他,他现在一定连说话都颤抖。刑墨雷含糊应付了几句,说是跟自己在一起,晚饭不回家吃了。
他们在找寻那名司机的路上,全市开黄|色出租车的剪寸头的年轻司机有十来个,在出租车公司见了几个,剩下的五点钟换班回家了,电话打不通的两三个,要一个一个找。
车子弯不进小巷,佟西言下车,依着出租车公司抄给他的地址数门牌号,终于在一幢老式破旧的民宅小院里找到那个带过他女儿的司机,人家一家人和乐融融正吃饭。
佟西言气势汹汹就差没上去掀桌了,要不是刑墨雷拦着。
司机一家被两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刑墨雷迅速说明来意:“大概是下午一点左右,在恩慈医院门口接上车的那个小女孩,你送去了哪里?”
“图书馆啊!”司机毫不犹豫。
“图、图书馆?”佟西言反应不过来,不是新华书店吗?
司机莫名其妙:“是啊,不是你把她抱上来的嘛,你自己亲口说了送到图书馆去,我还能送到哪儿?!”
刑墨雷无语,抬头看看天,转身恶狠狠盯着佟西言。
佟西言却来不及感受他的怒气,转身跑向车子,时间已经过去四五个小时了,早早才五岁,图书馆远在高教园区,她从来没有去过那里。
可怜的佟早早饿得头昏眼花,坐在花坛边,死死憋着没有哭。天已经越来越黑了,图书馆的叔叔阿姨们都已经下班回家了,但是爸爸还是没有来接她。她相信爸爸一定是在救别人,爸爸是最最厉害的医生。
这个信念支撑着小姑娘守在图书馆门口一步都没有走开,别人给她的一个大苹果,她拽在手里没有吃。陌生人给的东西是不能随便吃的。但是她真的是很饿很饿了,快要撑不住了。
所以当她那个马虎的爸爸出现时,她立刻在第一时间放声大哭了。
佟西言跟着眼泪差点就下来,紧紧抱着女儿,一遍遍说对不起,懊悔得想扇自己俩耳光。
刑墨雷站在一边,点了一根烟,等小姑娘哭得差不多了,把她从佟西言怀里抱过来,亲了亲她的小脸,说:“等着急了吧?都是大爸爸不好,让爸爸加这么久的班。”
“大爸爸坏蛋!”佟早早仇人一样看他,嗷呜一口住咬他的手臂,喉咙里发出类似小动物的低吼声。
刑墨雷瞪着佟西言,用口型问:“你教她的?”父女俩都是属狗的?一个毛病。
佟西言面红耳赤,手忙脚乱把女儿拉扯下来。
先找地方吃饭,然后回家。佟西言一下一下摸着女儿的头发,一下午又是急诊又是找人,心惊肉跳,累得不想说话。刑墨雷也无意打破沉默,一路安静到佟家。
停了车佟西言才回神,感激道:“真是,谢谢您……”即使是有过那么亲密的接触,相处了十年的人,却还是依然要这般生疏的客套。
刑墨雷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算是笑。
佟西言下车,看着他点烟,驾车离开。
回到家里,没精力也不好意思跟父母解释为什么女儿跟自己累那么惨,给女儿洗了脸,倒头就睡了。
半夜女儿做噩梦,吓醒了,直哭。佟母敲门看情况,把孙女抱她房里去了,临走抱怨:“这要是有个妈,多好。”
佟西言听过就算,拿手机看时间,意外发现有条短信是来自刑墨雷的,打开看,只有几个字:明天休息吧。
犹豫要不要回,只是实在太累,没等犹豫完就又睡着了。
20
隔天上班,办公室里的小护士很兴奋告诉他,春季外出疗养的名单和路程计划院办统一安排好,外科是第三批,五月底就要出发了,正好是在梅雨结束后气温回升前,避开了暑气。
佟西言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这是员工福利。去不去自愿,医院贴三分之二的费用,带家属者家属费用自理。他病假休太长,把这事给忘记了。
佟西言不愿意去,出年到现在,他没有好好上过班,实在不想再跑。可现在说不想去已经晚了,一定是刑墨雷给报的,根本没有想问他自己的意思。
正想这事,小护士来报告,说12床贲门癌病人的家属拒绝原定今天的手术。正要去看,家属自己找来了,两男一女,衣着看起来很体面,态度却不那么和善,就在开放式的护士站说话,大概的意思是说,他们是病人的子女,没有经过他们同意,怎么随便就决定给老爷子动手术了呢?
术前谈话是组里的轮转医生谈了,佟西言查房几天都没有见过这几位家属,只见到一位老太太,便把谈话纸抽出来递过去,说:“是不是令堂签的字?”
年长的男人皱眉头说:“我母亲去世十几年了!”
佟西言意外,问:“那陪着的这位……”
三个人异口同声,说:“那是保姆!”
正巧谈话的小医生拿着弯盘换药经过,听见这些话,低头快步走过去了。
佟西言随即拿了一张新的谈话纸,说:“实在是抱歉,令尊的病不能再拖了,几位一直都没有来,我们也是苦与无奈,那么,你们看,谁代表了签个字吧,我把老爷子的病情跟手术风险跟各位先说说……”
还没开口,被拦住了,女的说:“不用了医生。我们不做手术。”
佟西言一怔,问:“为什么?”
“年纪都一大把了,还能活几年,何必受这份罪,不如让他吃点好的用点好的,就这么着吧。”
“但是,你们看,他现在连进食都疼痛……”
“你们医院不是给Сhā管子嘛,Сhā了管子不就能吃了。”
那能叫吃吗,佟西言还试图说服,刑墨雷不知何时从主任办公室出来了,站在他身后,对家属冷淡的说:“不做手术住院没意义,今天就办出院,别浪费钱了。”
家属满意走人了。
刑墨雷看了他一眼,佟西言连忙把签错名字的谈话纸揉成团投进垃圾桶,心里惦记着,一会儿千万要记得跟那些小家伙说明白了,签字以前先问清楚关系。
结果那天早上的手术没能结束,病房就打电话来,说12床的大爷要跳楼了,趁保姆出去还开水瓶的时候。问怎么办?
刑墨雷手上动作没停,抛出一句话:“马上给他办出院,盯着点儿,送到医院门口。”
佟西言没说话。
回病房,12床已经收拾空了,轮转的小医生说,那保姆一直边哭边骂,骂病人子女无情无义,眼睁睁看着病人去死。
小医生吐舌头说:“真奇怪,明明是医保病人。”
佟西言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因为这个病人是参照企业投保,只报百分之七十,而贲门癌手术和后期治疗是相当昂贵的。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感情丰富,可是即使是血亲,有时也能比路人更冷漠,连最基本的人道都没有。
暗叹完毕,拍小医生的头,说:“谈话为什么不问清楚关系?幸好家属没去找主任说。”
“下次一定注意!谢谢佟老师!”小医生机灵鞠躬。
佟西言无语。他在后生新人中间的威信不低,可是要他修到刑墨雷这样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肃然闭嘴,他实在没有天份。
下班了去门诊配了一大堆药和一些医疗用品,按照病历留的地址找到大爷的住址,老房子了,敲了半天门保姆才来开,很惊讶,连忙请进去坐。
佟西言简单说明了来意,把东西放了,拿药出来坐在油腻的饭桌边,一盒一盒写用法时间。
临走保姆含泪拉着留吃饭,佟西言婉拒了,叮嘱了不要告诉病人本人医生来过。
其实刑墨雷说的对,不手术,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是这样做,佟西言自己觉得好受些。
既然要去,佟西言决定带女儿一起。女儿还小,出去看看外面大好河山有益处。
没料到的意外是在出发前一天,老丈人在家里晕倒了,送到急诊,只查出来贫血,老丈人一直有慢性胃炎。佟西言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临时决定疗养不去了,留下来看看老丈人的情况,女儿交给刑墨雷带去。
隔几天胃镜活检报告结果出来,是低分化腺癌。两位老人只有前妻一个女儿。佟西言没有告之,回家与父母商量,佟家二老也吓了一跳,佟母摇头叹气,怎么会这样不幸。佟西言想到前妻,温柔善解人意的女人,他永远不会忘记她主动牵自己的手时传达过来的欢喜和忐忑,因为那样特殊的原因离开了,夫妻之名却依然是在的,老丈人,自己还是要叫一声爸爸。佟母也说是这个道理。
晚上女儿从千里之外的云南打电话来,小姑娘第一次看雪山,兴奋得喳喳叫。佟西言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应着话,直到电话落在刑墨雷手里,憋了几天的郁气才长长叹出来。电话那头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佟西言坦白说了,刑墨雷沉吟片刻,说:“就跟老头说,胃炎厉害了,要切。过两天我回来做。”
佟西言嗯了一声,抓着电话不肯挂,刑墨雷也耗着,两个人光听对方的呼吸声。
突然佟西言听到女儿的一声脆响:“柳阿姨!”然后是加进来一个年轻女性的模糊声音。
是柳青。原来这两个人被安排同一批去了,这点小巧合对刑墨雷来说自然不是难事。佟西言迅速挂了电话,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冲个头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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