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悦吃了一惊,他只知道梁宰平在酒店业有投资。
“他是谁?”
“谁?”
“跟你开房间陪你跳钢管舞送你到酒店门口那个,是什么人?!”
梁悦将胳膊支在椅背,凑到父亲耳边,说:“您很想知道吗?我不会说的。”
“我想你最好说出来。”梁宰平口吻很平静,车子弯进自家大院,在车库停妥,车内气氛诡异。
梁悦讽刺:“您还真是关心我啊爸爸,不过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跟谁开房您管不着,就像您管不着我跟谁上床。”
真不知死活。梁宰平不再多言,摘掉眼镜,解开了袖扣。
24
佟西言下了手术台,到处找梁悦。结果梁悦没上班,请病假了。打他手机,梁宰平接的,说是睡了,不方便接听。即使是笨蛋也听得出对方的隐怒,佟西言只能满腹担忧回了科室。一弯进护士站,就被护士长拉住了,递上来一封挂号信,低声问了关于柳青的事。佟西言很抱歉的说,提醒了,没什么用,主任很生气。护士长做了个遗憾的表情。
回到办公室,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烫金的婚礼请帖,疑惑的翻开,乍一看新郎新娘名字都陌生,但却工整秀气的写着,邀请佟西言先生与刑墨雷先生共同出席,只差写伉俪两个字。佟西言盯着这张诡异的请帖,慢慢的耳根发热,缓步走到主任办公室,敲门进去。
刑墨雷咬着烟,头也不抬:“什么事?”
佟西言直接递了请帖过去。
刑墨雷翻开扫了一眼,露出了然的表情,说:“要是没事,到时陪我过去一趟。”
“如果是师母的请帖,是不是柳青陪您出席更合适?”
刑墨雷惊讶抬头看一脸别扭的小徒弟,好笑的说:“如果是为了照顾她的情绪,那更应该是你去。你比其他人更她觉得好过些。”
“师母会误会。”
“她已经这么想了。”刑墨雷指指请帖上两个人并排的名字,把请帖丢在一边:“去忙吧。”
梁悦确实是睡了很久,因为前一天晚上被揍得太狠了。梁宰平怒气冲冲一把将他摁趴在自己大腿上,扒了裤子毫不客气就是一顿猛扇。梁悦当时懵了,还知道疼,死命挣扎反抗嘴巴也不肯歇着,什么老乌龟啊王八蛋啊混蛋啊,把会的骂人话全骂了,无奈体力相差太大,非但没能挣脱,脑袋还在车门上撞了一大包,头昏眼花,心里觉得屈辱,眼泪鼻涕全下来了,哇哇大哭。
梁宰平听着儿子的一声哭,举半空的手立马就僵住了,翻过来搂在怀里,又气又心疼,抽了两张纸巾擦干净一塌糊涂的脸,轻轻拍着背,以防梁悦哭得太投入哭岔气了。两三岁时梁悦总不肯吃饭,一次保姆打他手心,没想他“呃”的一声翻个白眼就哭噎过去了,小脸一下青紫,把保姆吓得魂飞魄散。幸好梁宰平反应迅速,放倒了连忙急救,梁悦才回过一口气。这么着,谁还敢“教育”梁少爷,就是梁宰平都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算起来,有十几年没有动手打他了。
本来就在酒吧消耗了不少体力,再这么一嚎,梁悦很快就累得睡着了。
梁宰平小心移了个体位,Ъo起的荫茎隔着两层布料擦过梁悦的股沟,他痛苦的闭上眼睛。差一点他就要弓虽暴他了,尤其是在他哭的那一刻,一种想施暴的激动在他的脑子里腾升,万幸,只是一闪而过。
他爱他,这毫无疑问。
这个生命的出现并不受欢迎,但当他柔软的小身体落入他的怀里,稚嫩的小脸冲他傻笑,他突然有了异样的感受,他发现自己或许并不那么排斥孩子。
十个月时他陪他在浴缸里洗澡打闹,十二个月牵着他蹒跚学步,教他叫“爸爸”,二十个月时跟他在院子里打雪仗,让他把自己扑倒在雪地上,在身上乱爬。三岁他发烧感染肺炎,他亲自给他打了半个月输液针,到后来自己都手抖。六岁上小学,他正在会议室为一场医疗纠纷发飙,接到他从学校打来的电话,软软抱怨着课间餐难吃,他只温柔哄了几句,唬得一干下属目目相觑仿佛不相识。
一直当他是小孩子,十六岁高考后那场激烈的争辩却突然让他明白,他在长大,他会离开。这个已经刻进骨血的人,相依为命的人,他要去走自己的人生了。
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自己有个这样可怕的欲念吧。人最不了解的人其实是自己。
梁宰平望着怀里的昏睡的人,只能苦笑。就这么继续下去吧,或许有一天,自己就会绝望,这一天想必不会太遥远。
梁悦被禁足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一直到额头的包消了,走路也不拐了,才被获准上班。禁足期他给刑少驹打过电话,问租房子的事,这个家没有民主没有自由,他要离梁宰平远一点。
刑少驹找了几个地方都不满意,开玩笑说,不如住他们家去,反正别墅空荡荡,刑墨雷一个月也难得回去一次。
梁悦说,那怎么行,梁宰平知道你家。
刑少驹说你什么意思?
梁悦说,意思就是自由万岁。
刑少驹沉默了一下,说,房子你自己找,要是给你爸知道我帮着你离家出走,他不弄死我啊。
结果放出来的第一天就给梁悦找到了,房东就是那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佟西言。佟西言在市中心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有套一百多平方的公寓,是他的婚房,只住过几个月,妻子去世后,他就搬回家跟父母住了。梁悦只说是一个要好的同学想租,佟西言本来就是老好人,问也没问就把钥匙给了。
梁悦摇头晃脑跟刑少驹炫耀了半天,哥俩动作迅速收拾了行李搬进去了。
当天晚上梁宰平在外应酬,深夜十一点回到家,保姆说,梁悦没回来。打手机,故意摁掉不接。梁宰平发了个消息过去问:你在哪儿?
梁悦回:我跟朋友在外面租房子住了,这两天不回来。
梁宰平再发过去:你在哪里?
梁悦回:反正我很安全。
梁宰平还是那句:你在哪里?!
梁悦手指头飞速在手机键盘上移动:我只是想尝试独立自由,如果你是一个好父亲你就应该尊重我的决定和感受!我已经够大了,成年了!
于是再没回应。
梁悦知道梁宰平越是火大越是平静,他想明白了,最多就是一顿饱揍,反正他是不回家了,梁宰平要是来硬的,他就告他非法监禁,这次是说真的。
举着手机做了个鬼脸,跟刑少驹一人一打啤酒,转身逍遥快活去了。
第二天梁悦一上班就听到几个外科小医生在哀嚎,说是梁院长不知道怎么想起来今天凌晨五点就来业务查房翻病历,一口气查了外科胸、神经、肝胆、胃肠四个科室,不合格病历查出一摞,几个科室下月奖金全部扣光,还要红头文件表扬。
今年医院最大的事就是晋三甲,越是下半年越是要谨慎,一点岔子不能出,梁宰平平时并不太难为下面,但他偶尔想起来查问的事,你没做好,那么就不能怪他不客气。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候。
问题是谁让他突然想起来查病历了,几个人在哪儿琢磨。
梁悦想,可不光是查病历,今天谁进院长办公室谁倒霉。
中午在餐厅遇到了,梁悦一阵小紧张,梁宰平却视若无睹,端了餐盘与两位副院长坐一块儿商量事情。
梁悦光顾着看他,没注意前面一位餐盘上满满小山似的菜汤,于是哐当一下,一地仓夷,汤汤水水溅了两人一身。
“看哪儿呢没长眼睛呢吧?!”对方吼了。自然,快到嘴的美食飞了,谁能心情好。
梁悦刚想道歉呢,被这么一吼,拽劲儿上来了,说:“我没长眼睛,我是电线杆子,您别撞上来啊。”
“你撞了人倒还有理了?!”
梁悦看着这家伙眼生的很,想不起这是哪个科室的,怎么都是自己不对,不想惹事,便把饭卡掏了出来:“对不起了啊,呐,这顿我请。”
对方不依不饶:“排队去,打份一样的,我可是排了十分钟队的。”
梁少爷火了,一把把饭卡甩人身上:“你他妈爱吃不吃!”
转身要走,对方伸手拉,眼看要动手,一个人影Сhā进来,是佟西言,护在梁悦身前:“祁主任,多有得罪,要不您看我这份这么样?跟您打的就差一个菜了,小孩子性格冲,您别计较。”
梁宰平起身往这边走过来盛汤,扫了一眼状况,开口不怒而威:“专家楼住得还习惯吗,祁放?”
院长在场,再怎么也不好发作,祁放勉强笑着应话:“挺好的,谢谢梁院长关心。”
“都是同事,别伤和气。”梁宰平说着,端着汤碗过去了。
祁放接了佟西言的餐盘,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走。
“喂!……”梁少爷还有话说,佟西言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往边上拖:“消消气!他是刚引进的心内科专家,海归博士,你就别给你爸添事儿了。”
“有你什么事儿啊!”梁少爷大声咆哮,但立即就后悔,看看佟西言一点没有生气的样子,呼了一口闷气。
佟西言摸摸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回手术室一起叫外卖吧。”
梁宰平透过餐厅玻璃墙面看到儿子用亲密的姿势粘在佟西言身边,咽下了嘴里嚼半天的苦瓜,对一边主管医疗质控的孙副院长交待:“下午我要去趟市局,院周会改明天,这几天检查团来的比较密,你看着点,出了纰漏,我找你说话。”
孙副点头称是。
谁也没料到,梁宰平这趟市局之行,会直接把他送到鬼门关。
25
医院的救护车送康复病人回家,沿途经过卫生局,梁院长搭个顺风车,正在车上跟病人唠住院期间的感受,虚心听取一点意见建议。十字路口司机习惯性的无视红灯前行,与一辆集装箱车拦腰相撞,司机当场死亡,梁宰平护着病人,重伤昏迷。
梁悦正上麻醉,麻醉科主任惊慌失措跑进来,语气沉痛:“小悦,你要冷静,你冷静了我才能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
梁悦说:“怎么了?我很冷静啊。”
主任摁着他的肩膀,说:“梁院长在解放大道出了车祸,刚送到急诊室,昏迷不醒!”
所有人都仿佛挨了个响雷。
梁悦全无反应,像是没听懂,手里的喉镜却滑到了地上。
刑墨雷动作迅速把穿了一半的无菌衣扯掉,踢了门就跑了出去。佟西言连忙拉了梁悦往急诊去,一路上只觉得他的手越来越冰凉。
急诊围了个水泄不通。各科主任护士长门诊退休返聘老教授行政部门人员闻风而至,每一个人都焦急的转来转去磨地砖,抢救室里护士小姐们正手忙脚乱做急救处理,急诊科主任,ICU主任和神经外科主任正在会诊,决定先做头颅CT,因为梁宰平一侧瞳孔散大,已经没有自主呼吸。
梁悦赶到时,十几个人正把抢救床抬了走,床头还有急诊科主任亲自捏皮球。见他跌撞进来,抢救床又被放下了。
梁悦耳朵嗡嗡响,完全听不到外界声音,喉咙哽得发疼,只看了一眼床上满面血污的梁宰平,当下就眼冒金星站不稳。退休的麻醉科主任是个大妈,看着梁悦在医院里长大的,连忙把他搂在怀里,哭道:“悦悦,悦悦,好孩子,不要怕……”
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一行人把人送到CT室,头颅CT显示梁宰平右额颞顶硬膜下血肿,三级颅脑挫伤。必须立即开颅行血肿清除手术。
梁悦完全没有听清楚术前谈话和麻醉谈话,他签在谈话纸上的名字歪歪扭扭,是用尽了力气描出来的。所有的人都在对他说,不要怕,会没事的,会没事的,你是好孩子,坚强点。
几位医院里的前辈们决定不让梁悦进层流室陪同整个手术过程,一个从小娇宠的单亲小孩,让他听气钻打开他父亲颅骨的声音,这太残忍了。
时间被一分一秒数过去, 半个小时后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结果的人已经过百,所有人都在焦急议论,中央空调没有半点作用,空气闷热令人烦躁,不断有人摘下眼镜来擦汗。
梁悦上下排牙齿打架,手术室的空调异常寒冷,他哆嗦站起来往无菌室跑,有人拉他,他用力甩开了,直接闯进了梁宰平那间手术室。
一旁的孙副见他进来,吓一跳,连忙给他搬了条凳子,使他尽量坐得离手术切口远一点,但他摁不住他,只能眼睁睁看梁悦走到离切口最近的位置,那个位置可以清楚的看到手术过程,以及梁宰平的祼露着的大脑沟回。
昏厥前最后一刻,梁悦只觉得天要塌了。
佟西言趴在床沿打盹,被梁悦的尖叫声惊醒,连忙扑上去抓住他挥舞的手,叫他:“梁悦!梁悦!”
梁悦猛的睁开眼睛,眼眶里全部都是眼泪:“我做了个梦,梦到他,他身上都是血!”
佟西言无语哽咽,紧紧抱着他。梁悦突然意识到那真的不是梦,他挣脱了他的怀抱,赤脚跳下床,跑了出去。跑过长长的走廊,跑上楼梯,察觉走错,又慌忙跑下来,佟西言跟在后面看他跟失心疯一样全身颤抖,心揪得疼,上去抓他瘦弱的肩膀:“院长在ICU,我带你去。”
颅内血肿清除手术做得非常成功。但梁宰平短时间内不会苏醒,事实上因为创伤面积太大,他的苏醒时间以及苏醒后的恢复状况都是问号。
梁悦跪在床头抓着梁宰平的手臂,眼睛死死盯着他血污拭净的脸,面色白的恐怖。一旁的护士看着看着,忍不住跑到外面办公室哭。
刑墨雷带着佟西言在餐厅吃了晚饭回来,隔着玻璃看情况,梁悦还跪在那里。
院办主任受了其他人嘱托,走进去轻声劝:“小悦,不要这样,你爸爸会心疼的。”
梁悦抬头看他,目光呆滞。
“他吃东西了吗?”刑墨雷问ICU主任。
ICU主任抖着他稀疏的眉毛摇头:“吃了两口,转个身全吐了……院长这一出事,孩子伤得最重,这样下去身体还不垮了。”
佟西言忍不住要进去,被ICU主任拦住了:“西言,你行个好吧,一下午我这无菌室进进出出全是人,都快变成会客室了,院长这还带着管子,你也不想他肺部感染吧?”
佟西言犹豫了,监护室里传来异响,三个人同时看过去。
院办主任似乎是想把梁悦拉起来,不知道说了什么,或者可能是手劲大了些,突然梁悦表情痛苦的叫了一声,一把就将他甩开了,扑倒床上哭叫着使了劲摇晃昏迷的梁宰平。佟西言管不得什么无菌了,大步闯了进去,想抱住梁悦,梁悦趴在梁宰平身上,尖叫着不让人碰,眼泪流的满脸全是。刑墨雷连忙上去拉,但梁悦的手紧紧抓着床护栏,关节都发白了,就是不肯放。
“安定!安定!”他抬头对佟西言叫。
ICU主任连忙从急救药品柜里拿了一支安定,三个人手忙脚乱好歹是给梁悦用上了,佟西言打完了针,手抖得厉害。
刑墨雷松了手,梁悦趴在梁宰平身上,哭得渐渐小声,慢慢安静下来,到没了声音。他弯腰把他打横抱起。
佟西言红着眼眶跟ICU主任打商量:“就让他睡隔壁间监护室吧,离院长近些。下午睡我们值班室,他一醒了就跑开去到处找院长,丢了魂似的。”
这种时候这种要求谁还会拒绝?ICU主任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安置好了梁悦,三个人出来到办公室,里面坐了几个院办干部跟十几个科室主任,对着CT片和复查片子小声研究。中间几位占有医院一些股份,是股东。
孙副院长刚挂了电话,说:“市政厅秘书处来电话问情况,市长明早过来。”
“唉……”不知谁的叹息声。
“驾驶员的后事都安排了吗?”
总务科长点了个头:“去了,就是补偿的金额数,原来都是院长签……”
孙副院长环视了一圈在座的人,跟其他两位管理后勤和基建的副院长点了个头,说:“这种时候,也只能是大伙儿商量着看了。”
佟西言说:“还是等梁悦醒了问问他吧。”
一屋子人全看他。佟西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辈份没资格在这种场合说话,顿时有些尴尬,这里不是中高层领导就是医院股东,他不过是个小小外科主治。
孙副院长说:“梁悦现在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不合适参与医院常务管理,况且他从来没有接触过,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还是个小孩子。”
刑墨雷点了支烟,说:“他满18岁了。”到底是护食。
话里的意思是,梁悦已经成年,梁宰平要是死了,他将继承这家医院,还有其它更多。谁也不知道梁宰平到底有多少资产。
孙副这次没有反驳,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是要在脑子里转几个弯的。
佟西言十点多才回到家里。佟父坐在客厅看电视,佟母正在给孙女洗澡,听到他回来了,连忙出来问情况:“梁院长怎么样了?”
佟西言沮丧的倒进沙发:“不怎么样,兴许明天醒,兴许永远醒不了。”
老太太双手合十朝东方拜了拜:“真是阿弥陀佛,那么年轻有为的一个人,才四十几岁,这是造的什么孽,老婆孩子可怎么办哦。”
“他很早就离婚了,只有一个儿子,跟他过。”佟西言想起梁悦,心情更沉重。
佟母说:“唉……今天我跟你爸又去看了你丈人,老头子气色很不咋地,老年丧子,幼年丧父,都是大不幸。”
佟西言突然有一种无限幸福的感觉,他抱住了佟母的水桶腰,有些想哭:“妈,对不起……”
佟父跟佟母交换了眼神,不明白儿子这是怎么了。佟母摸摸他的头:“傻孩子,别想太多。你孝顺,我们知道。我跟你爸算是有福气了。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妈还不是怕你受委屈,打小你就不爱说心事,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西西啊,听妈一句话,趁年轻,再找一个吧,再过两年我跟你爸走了,也好走得安心……”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佟西言今天看太多人流泪,受不起了了,一时脑热,说:“您别这样,我有人……”
佟早早跟鼹鼠似的突的一下挺直了小腰板,坐在小板凳上炯炯有神看着自己爸爸。
佟母喜出望外:“啊?!你有人怎么不早说?!是谁?我见过没?”
“好像见过,好像没,没见过。”佟西言结结巴巴,懊悔自己说漏嘴。
佟早早跳到他身上,严肃的说:“爸爸,我不要后妈!”
后爹你要不要?佟西言无奈的抱着女儿,对母亲说:“是我中意人家,人家还不一定怎么看我,还有我说个事儿您别生气,他离过婚,人有些轻浮,还抽烟。”
佟母吓一跳,犹豫说:“心好才最要紧,只是一个人女人家,怎么还会抽烟……”
佟西言无力,只能在心里反驳,谁跟您说他是个女人。
夜班护士刚给梁宰平挂上2AM的治疗药,回头就见梁悦站在门口,人不人鬼不鬼。幸好监护室的灯够亮,她才没有被吓到。
“你出去。”梁悦嗓子哑得不成样,但还能说话。
护士很快就带上门,直接跑去值班室报告主任了。
梁悦在床头边的椅子里坐下,把手伸进温热的被子里握父亲的手,这双手曾经毫不费力的把他举到半空中,让他知道什么是飞翔。
他趴在床沿,偏头看父亲的侧脸。头痛的厉害,但他一点都不想睡,他精神抖擞。
“爸爸。”他叫了一声,眼泪模糊了视线。
房间里只有人工呼吸机的呼哧声和监护仪的滴滴声。
26
佟西言在餐厅吃早餐,听得周围的同事议论的事都是关于梁宰平的车祸,整个医院笼罩着一层悲伤凝重的气氛。没什么比龙头出事更容易人心惶惶。
他一边看时间,一边喝豆浆,心里惦记着上去看看梁悦,眼角瞟到住院大楼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但没往心里去。
五分钟后,他接到了电话,是值班医生打来的。他的丈人跳楼了。
佟西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呆滞的扭头看住院大楼,原来那掉下来的不是东西,是人。于是放了手里啃一半的馒头就往出事点跑。
九楼这高度,掉只猫下来都摔碎了,更何况是人。虽然见过不少血腥场面,但是自己的亲人这样血肉模糊的死在那里,佟西言还是大受刺激。
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一脑袋茫然,想不起来前一天老丈人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言语,好好的为什么要跳楼?!
丈母娘从住院大厅歇斯底里哭着跑出来,扑倒在老伴身上,佟西言呆若木鸡,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扶:“妈妈……”
六十几岁的老人似乎完全没有了气力,除了哭。佟西言跟值班医生拉了两次都没能拉起来,自己都有点头昏了,胸口倒腾的厉害,想吐。
刑墨雷没功夫去停车场了,直接就在门诊楼前刹了车,甩了车门,把钥匙扔给保安,自己往住院部疾步而去。
接到值班医生的电话,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天是怎么了?!
老爷子跳楼的地点就在住院大厅正门口不远,几个年轻人在围观,毕竟是大清早,没人想触霉头。
佟西言摇晃着就要倒了,背后突然有只强壮的臂膀环住了他的腰,硬是又给他撑了起来。熟悉的味道和感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老太太已经哭得不醒人事了。刑墨雷对一旁等了很久的保安示意收拾尸体,自己把老太太搀了起来,交给闻讯下来的护士。
佟西言瘫坐在花坛边,松了口气。
刑墨雷蹲下来看他,问:“还行吗?”
佟西言点点头,咬牙不敢张嘴。
刑墨雷仔细看了看他,站起来说:“先回科室吧,我去吃个早点。”
佟母跟佟父很快从家里赶过来了,拖着佟早早。
佟母一进病房就失声哭:“亲家母!亲家这是为什么要这么想不开啊!”
两位老太太抱在一起呜呜痛哭。
佟父把佟早早交给儿子,示意他带女儿去个安静地方,省得吓到小孩子。
佟西言把孩子放在主任办公室,从刑墨雷书柜了找了两本Сhā图精美的解剖书塞孩子怀里,嘱咐她不要跑开去。这个地方除了刑墨雷不会有人随便进来,而且刑墨雷去监护病房看梁宰平了,今早市长要过来的。
佟西言陪着三位老人在病房坐了一会儿,商量后事,老人家受了这样大的打击,一时间连东南西北斗分不清了,哭得眼睑浮肿,像个木头人。老丈人住院期间所有的费用都是佟西言在承担,后事他自然也不会退却,只是丈人这样的死法,想起来不免悲凉。
刑墨雷再见到梁悦,吃了一惊。梁悦站在窗边,用梁宰平的手机打电话,听起来像是打给家里的保姆,要带换洗衣服过来。这小孩的面色还是鬼似的廖白,却跟昨儿个完全不一样了,挂了电话走到床尾,翻着病历查看新到的血单子,见他来了,镇定的打招呼:“刑主任也来啦,哦对了,有个事儿我正要找你商量。”
刑墨雷点了个头:“你说。”
梁悦走到床头,抚开父亲额头的几缕头发,拉下口罩弯腰印了一个吻。
梁宰平的枕头边放了一些黄|色的香包和符,这是退休了的几个主任老太太连夜去寺庙求来的,梁悦很认真的一个一个摆好了,还在枕头下面压了几个,晨间护理亲自用香灰水擦了一遍梁宰平的身体。
无望的时候,什么都得信。
“医院的管理方面,我没什么经验,爸爸平时也很少跟我提起工作的事,总是说,多亏了你们帮忙打理,他还省心些。”
刑墨雷点了点头,没错,梁宰平极会识人用人。
“现在这样,我什么都不做总不象话,所以今天开始我就不回麻醉科上班了,爸爸办公室的钥匙跟保险柜的密码我都有,暂时先接手做做看。我想跟你借佟西言用,到我爸爸醒。”
“借?”
“是的,让他来院办帮我的忙,我的脾气除了我爸,就他还合适。”
刑墨雷没有立即答复,梁悦说完了,走到人工呼吸机边调整数据,冲着门外的护士站喊了一声:“叫成主任进来。”
ICU主任一边系口罩带子一边跑过来说:“在呢在呢。”
梁悦点了点呼吸机上的数据,说:“自主呼吸还不错,你看看能不能脱机,查个血气给我。”
吩咐完了,伸了个懒腰,示意刑墨雷跟出来,两个人往办公室去。刑墨雷说:“你从我这里借走一个主治,我不是少个人了吗?”
梁悦面无表情,停下脚步抬头看他,说:“我不是跟你借,我是跟你支会一声。怎么,你少了他,这班就没法儿上了?”
刑墨雷头回见梁悦这样气势十足的说话,倒是跟梁宰平有那么几分相像,于是没有反驳,只在心里说,借别人你随便,借这个,没我点头,他不会跟你走。
“听说你科室早上有个病人跳楼了,麻烦吗?”
“那是佟西言的丈人。”
“哦,那还好办。”梁悦波澜不惊。
之后还是昨天那拨人,陆续都到齐。梁悦坐在办公室喝水,他喝得很少,好像此时此刻喝水也是件痛苦的事一样。
二三十个人沉默着,听梁悦一个人说:“叔伯前辈们这两天的作为我都看得到,爸爸早上六点复查了CT,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感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记在心里,这个时候还能坚持着做好自己的本职的,对爸爸来说,就是最好的支持。我没有经验,医院业务,孙院长您在行,后勤外交,王院长您是爸爸最赞赏的人,这段时间,你们要多帮帮我,可别等爸爸醒了,第一件事就是骂我败家。”
话说到这份上,谁都听得出来是个什么意思,王副点了个头,孙副立即说:“放心吧!”
外面护士敲门,说市长来了。梁悦站起来,突然闭上眼睛晃了一下身体,紧抓着桌角稳了稳,又跟没事人一样,走到最前面去了。
佟西言趁着父母亲都陪着丈母娘,赶紧把手上的活结了,上监护病房去看梁悦,担心药性过了,他还是不能接受现状。梁宰平一向宠溺无度,突然这么一撒手,糖罐里泡大的梁悦,这壶黄连水恐怕难咽。他对梁悦一直有种说不明的亲切好感,第一次为外人这样心疼,就像心疼早早。
监护室外面摆满了各色花篮,有署名的没署名的,大大小小数十盆。梁宰平有个强大的人际关系网。想必外人都已经知道消息。
梁悦与神经外科主任小声谈事,余光瞟到佟西言,对他轻点了个头,示意他稍等。
今天的梁悦看起来与平时有很大不同,似乎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好几岁,眉眼棱角看起来越发像他的父亲,连说话时的样子也有了大人的味道,只是身形憔悴的不像样,那点薄底子原来就风吹即倒,此刻竟能撑起来,到底是梁宰平的儿子。
“你来得正好,刑墨雷跟你说了吗?”梁悦带上监护室的门,留一室安静。
佟西言说:“我没有碰到他。”
放在写字台上的手机响了,是梁宰平的。梁悦刚要坐下,又站起来去接,视线没有离开梁宰平略微浮肿的脸。
“……不是,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请问你是哪位?……不,他没法给你回电话,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他是我爸爸……哦!是您啊蔡伯伯,我说呢,听着您的声音都觉得亲切……是的,不过没有什么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对对,谢谢您了,您真是有心……”
讲电话的样子跟语气,都像是没事人一样,没见到病床上的梁宰平的人,倒真要被糊弄过去了。佟西言皱眉头,看梁悦挂了电话,全身脱力一般坐下来。本来多么任性的一个人,要他一下子承担梁宰平所承担的,老天爷太狠心。
佟西言抚平床角一点皱褶的床单,问:“神外主任怎么说?”
“……没什么。”梁悦抬头看他,弯起的眼睛与其说像笑倒不如说像哭。
佟西言蹲下来,伸手摸摸他的耳朵,低声安慰:“别担心,会好起来的,你爸爸见不得你吃苦。”
梁悦低语:“早知道不跟他吵了,还是头一回生这么大气呢,话都不跟我说,看也不看我一眼……”
佟西言心脏又紧缩了一阵,连忙问:“你要刑主任跟我说什么?”
梁悦捏鼻梁根,疲惫的说:“我想你能来院办,那帮老家伙,这会儿面上应得挺好,真有事儿,也只有爸爸镇得住,你来帮我,我不至于一个人。”
佟西言以为梁悦是病急乱投医,说:“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行政方面的工作,你要找人帮忙,我给你找更合适的人。”
“我只是想有个自己人在旁边,从前不知道他为什么忙,现在是不知道,他是怎么挤出来那么多时间留家里……明天开始你不用去科室了,七点整直接到这里来找我,七点半跟我去办公室。刑墨雷那边你不用担心,我都跟他说好了。”
“梁悦……”
“你就当是帮帮我!”梁悦突然大声,像只受伤嚎痛的猫子。
佟西言不忍心再开口了,况且梁宰平躺在那里,只要是还在医院上班的人,谁都无法正面拒绝梁悦。
回科室没见着刑墨雷,找个商量都不行,佟西言坐在办公室角落的位置发呆。办公室的门突然被猛踹开了,呼呼呼进来十来个人,其中一个大块头的中年男人凶神恶煞似的大声问:“佟西言在哪儿?!”
办公室里的小医生本来在打病历,一看着来头像是家属要闹事,没等佟西言回答就站起来问:“你们干什么?”
“干什么?!我们把人托给你们医院是来治病的!不是来寻死的!你们说,怎么办吧?!”
佟西言站起来,仔细打量人群,总算看到一个眼熟的,像是妻子的姨母,觉得莫名其妙,问:“阿姨,你们怎么来了?”
“怎么,不来,由着你们谋财害命?!”女人很是凶悍,呼啦一群人全围了上来。
“说话小心点!”小医生热血难耐,佟西言连忙把他拉身后,说:“阿姨是为爸爸的事吧?早上本来就想给你们打电话的,一忙给耽搁了,是我的错。”
“哼!说吧,你们医院打算怎么办?!我们送进来的可是好端端的大活人!你们还人!”
佟西言整一天都有点头昏,一时反应不过来,立在那里困惑的想,什么怎么办啊?一个声音从后面扑了过来:“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
人群外冲进来的是佟母,拦在儿子身前,质问:“你们好意思来?!好意思问?!你们算是什么东西?!”
佟西言连忙扶住老太太的肩膀:“妈……”
佟母就跟放鞭炮似的:“你们的人?老爷子跟你们什么关系?啊?你哥?你姐夫?你叔?谁认识啊,一年到头你们管过人家死活吗?!好哇,现在你们都找来认亲了,他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谁出来叫一声?!”
“我们不知道!”
“住了一个礼拜你们不知道,他早上才出事,你们现在就来了,这是什么?是苍蝇!闻着臭味才出动!”佟母愤怒的几次打掉儿子捂自己嘴巴的手。
“你说什么!”为首的中年男人朝前一步举起了拳头,佟西言拉开了母亲,脸上立马挨一拳头,踉跄两步撞在桌边。
“佟老师!” 小医生一看对方动手,还是打得办公室人最好的佟老师,义愤填膺了,冲上来直接开打。
闻声进来的护士长正好看到这一幕,赶紧跟身后的小护士吩咐:“打主任电话!打治安岗电话!快!”而后一关门,扎进人群劝架:“别打别打!什么事都好商量,别打呀!”
佟西言也拉住了小医生跟正欲上前参加混战的母亲:“好了!都住手!”
混战暂停,硝烟仍旧弥漫。
“有什么你们说,我们有错的地方一定弥补改正,一人生病全家不安,我们理解的。”护士长尽管还不明白是为了什么事,但她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还是先说些好听的压压气氛。
“■■才生病呢!”被佟西言叫做阿姨的这位翻了个白眼。
佟西言拉了一下护士长,说:“是我老婆家人。”
护士长啊了一声,马上就想明白了,换了更沉痛的语气:“各位的心情我们能理解,我们也是一样的难过……”
“甭拣那好听的说!”一句话封了护士长的嘴。
“那你们想怎么样?!”小医生气不过。
“我们不想怎么样,赔我们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其它什么都不用你们做。”
护士长陪笑:“各位,这样,可就不好谈了。”
佟西言忍着嘴唇破裂的疼说:“阿姨,姨夫,还有各位叔叔,爸爸出事,我确实有责任,我没及时觉察他老人家的情绪,也没向妈妈问他昨天晚上的情况,不知道原来他一直把我这女婿当外人,我很难过,各位要替他讨公道,我接受,有什么要求,你们直说,不要难为医院。”
佟母怒喝:“西西!”
佟西言示意母亲不用说了,坦荡荡站着,等着对方开条件。
“嘭!”
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踹开,刑墨雷高大的身躯站在门口,冷眼扫视了一圈,白大褂丝毫遮不住一身戾气。一下子满室人都没了声音。
27
佟西言偏头擦掉嘴角的血,想瞒住事儿,他不知道小护士早把他挨揍的事给报告了,不然刑墨雷不会来得这样快。
穿过人群,刑墨雷直接站到了佟西言面前,大手握住他的下巴,抬起来看伤势。佟西言有些尴尬地躲避,但挣不开。
刑墨雷唰地一转身,问:“谁动的手?”
对方八九个人一时竟没人吭声,几秒钟,佟西言的“舅父”站了出来:“我教训外甥女婿,怎么了?”
刑墨雷出手又快又狠,抬手就是一拳,就把人揍得倒退十几步,压着后面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蹲下来,食指直指对方鼻梁,刑墨雷字字清晰:“谁都不能动他一根头发,要教训,轮得到你?!”那口气,傲慢危险。
场面又要乱,幸好门口冲进来五六个保安,对方一见人多了,到底还是怕事,摆了架势,没人敢上来动真格。
刑墨雷跟保安不耐烦:“都出去,谁让你们来的!”
刑主任的坏脾气医院里人人知道,保安队长对手下丢了个眼神,几个人又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要打架,你们几个人一起上,我正好是很久没练了,可有一点说好,死伤概不负责!”刑墨雷边说边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干净手机、钥匙、钢笔、烟盒、打火机,而后把纸笔啪一声摁在桌上,恶狠狠道:“签!”
佟西言头大了。中央空调咝咝作响,气氛僵滞。
佟西言的“姨妈”突然瘫在地上开始拍地板嚎哭:“没天理啦!欺负人啊!这是什么医院,治死了人,还要打人!人来住院的时候可是活蹦乱跳的啊!就这么给活活治死了!”
什么都不怕,就怕遇到无赖。佟西言拉住了要上去扇人的刑墨雷:“您别……”回头对佟母低声说:“妈,快去把早早外婆请过来。” 是啊,丈人的事,其他人说都没有用,丈母娘说了才算。
佟母哦哦的应,开了办公室后门,去请压阵的人来。
护士长利索给刑墨雷拿凳子泡掬花茶,省得他肝火太大危及旁人安全。
很快佟母就把有些木纳的亲家母领进来了:“亲家母,来来,就是你能说句公道话了!”
老太太还没从亡夫的悲痛中反应过来,抬起浮肿的眼皮茫然的看着所有人。
“你说啊!”佟母有些焦急的催促。
佟西言上去拉老太太的手:“妈妈,你有什么要求,要什么补偿,你说,大伙儿都在这里听着,无论你说什么,我绝无二话。”
火上浇油。刑墨雷砰的一声把茶杯敲桌上了,教了他十年了,什么纠纷没遇到过,怎么一摊自己身上,他就昏了头?!
刑墨雷哪知道佟西言的苦处。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意外,昏迷在床的梁宰平,临近崩溃的梁悦,血肉模糊的老丈人,每一个都在佟西言眼前晃荡,尤其是丈人,他是真想不明白,手术很成功,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寻短见?一家三口,两个都已经死在自己面前了,就剩丈母娘一个孤老,他又怎么能不心软。
所有人都看着那老太太,佟西言那“姨妈”突然哭:“姐!姐夫这一走,你以后靠什么活啊!”
老太太浑沌的神志像是突然被唤清醒了,她看看周围,眼神从佟母身上飘到佟西言身上,干哑的喉咙咕哝了一声,问:“你为什么让他跳楼?”
佟西言目瞪口呆。
梁悦刚刚在护士的帮助下给梁宰平翻了身,正在换冰枕,被叩击玻璃窗的声音吸引。孙副招手示意他出来。他俯身小心托起梁宰平的头,把冰枕垫进去,直起身的一瞬眼前又是一阵黑,扶着墙壁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拉门出去,边摘口罩边问:“什么事?”
“肿瘤科自杀的那个病人,家属来闹事。”
“不是佟西言的丈人吗?”
“是没错,可人家翻脸了。你知道,佟西言的前妻死了有五年了,什么人情都淡了。”
梁悦轻哼了一声,问:“谈了价了吗?”
孙副一愣,父子默契?这话梁宰平常在遇到医疗纠纷的时候问,咳了一下,他说:“20万。”
梁悦推开窗户做了两个深呼吸,说:“告诉他们,最多2万,不拿不勉强。”
“十月底就要晋级检查了,眼下不宜把事情闹大,你看……”
“孙伯伯,我不知道父亲会怎么处理这件事,不过我想,这个价格应该算客气,随便你是谈判也好,周旋也好,你得帮我摆平它。”
说完,重新带上口罩,头也不回拉开了监护室的门。
看着孙副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离开,梁悦有些虚脱,望着仍然是昏迷却已经顺利脱机的梁宰平,喃喃问:“爸爸,这样做,对吗……”
临下班之前与殡仪馆联系,为老丈人安排后事,佟西言没有工夫也不许自己想其它。下了班,刚把丈母娘接回家里,还没来得及吃口饭,刑墨雷就来电话,让去宝丽金。
佟西言说:“我还没吃饭……”
刑墨雷还是一样的霸道:“过来陪我吃。”
佟母推门进来催:“西西,赶紧吃饭,还得去趟超市给早早外婆买东西。”
佟西言哎了一声,把手机放回脸颊边,听刑墨雷很是不悦的在问:“你把人接家去了?”
佟西言说:“嗯。”要不呢?总不能再跳一个。
刑墨雷顿了一下,说:“处理完了再过来,等着你。”
“车没油了……”这么烂的借口总听得出来吧。
“九点,小区门口等我。”
佟西言瞪着挂掉的电话毫无办法。
饭桌上只有佟家四口人,佟西言的丈母娘不肯出房门吃饭,不知道是不敢面对,还是不屑面对。
佟母把饭菜装盘,交给佟早早:“宝贝儿,把这个拿去给你外婆。”
佟早早乖巧的点头,端着盘子去敲门叫外婆,成功突破防线进门。
佟母一声长叹,给佟西言夹了块粉蒸肉,没有说话。佟老爷子也是一言不发,他跟老太婆站在同一线。
佟西言心里觉得愧对二老,实在咽不下去饭,搁了筷子说:“妈,爸,别怪我。”
佟母听着房间里隐约传出孙女稚嫩的声音,似乎是在安慰,便又叹了一口气,说:“傻孩子。”
不知道是在说佟早早,还是她的父亲。
28
匆忙吃了饭,带着母亲跟女儿逛超市,买了一车东西,等拎上楼一看时间,九点了,于是跟母亲说了有事要出去。
佟早早跟树袋熊一样攀着父亲,缠着要跟去。佟西言说不行。小丫头咬他耳朵说你不带我出去我就告诉奶奶大爸爸亲你。佟西言只觉得头上乌鸦乱飞,谁把他女儿教成这样了,居然还学会敲竹杠了。
刑墨雷又打电话过来了,估计是等得不耐烦了。佟西言把电话塞给女儿,说:“呐,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佟早早咯咯咯咯瞎笑不停,抱着电话说:“……大爸爸,爸爸要跟人去约会哦……我知道是跟你,我不会告诉奶奶的……好说的啦,大爸爸,蹦蹦他又买了套新模型呐……真的吗?!……谢谢大爸爸!”
佟西言在门口换鞋子,他懒得去听他们在讲什么,反正女儿都快不是他的女儿了。刑墨雷哄小孩儿有一套,平时早早可以骑到他头上去撒野,可若是犯了错,他只要是一板脸,早早立刻乖乖不做声,让认错就认错,让道歉就道歉,比他这亲爸还有威信。
未到小区大门口,远远就见刑墨雷抽着烟来回踱步,佟西言连忙加快了几步,可到了跟前,又不知道说什么,就这么木木的站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想必他今天是被自己气坏了。
刑墨雷用食指和无名指夹着烟,拇指摩梭他青肿的嘴角,而后用力抽完最后两口,把烟头踩在皮鞋底下,转身拉车门。他的衬衫背后全湿了,不知道是因为三十几度的高温,还是自己急欲发泄郁闷的心。
佟西言跟着进车里,正拉后面的车门,被命令:“坐前面。”
于是只好乖乖坐到副驾驶座去,这个位置他很少坐,他在难耐的沉默里默默祈祷,够了,够了,放过我吧,好歹让我把今天过完吧。
“疼吗?”刑墨雷慢慢开着车,突然问。
佟西言连忙摇头,自己惹的事,又怎么敢喊疼。
刑墨雷抬手对着他受伤一边脸就是一巴掌,力道不轻,佟西言“哎呀”一声,反射性的捂住脸。
“疼不疼?!”刑墨雷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暴脾气。
“您打我干什么?!”佟西言那个委屈啊,眼眶立刻红了。
“与其给别人打,不如我自己动手!”刑墨雷怒吼,几乎要掀掉车顶。
佟西言努力睁圆了眼睛看前面,不让眼泪掉下来。
刑墨雷江边刹了车,把佟西言从车里拖出来,拎着领子一路拖到大堤边缘,摁在护栏上:“你他妈好好清醒清醒!”
佟西言猛的一下差点掉江里,半个身体探了出去,望着滚滚江水,眼泪无声滴落。
就这么僵持着,佟西言全无反应,刑墨雷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把人拉了回来,揪着领子眼对眼:“你要天真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三十二了,不是二十三,你要我操一辈子心?!”
佟西言没说话,没睁开眼睛,像个木偶娃娃。
“睁开眼睛看着我!”
“跟您没有关系了。”佟西言抬起眼皮定定看着他。
“你说什么?!”
“我要去院办,去帮梁悦。”佟西言口吻坚定。
刑墨雷慢慢松开手,仔细观察佟西言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破绽:“决定了?”
“是。”
“梁宰平要是睡死了呢?你知不知道,他苏醒的希望极其渺茫?”
佟西言点点头,调整呼吸,说:“如您所见,可能我并不是那么合适做临床,那为什么不换个环境,人生有很多路走。”
“我带你十年,你现在跟我说,你不想做临床?!”
“我不想您再带我十年。”
优柔寡断的人,一旦什么事真下了决心,那就再难挽回了。刑墨雷后退了一步,头一次觉得自己似乎老了,他不了解,他以为这个人就是他的,谁不知道,佟西言是他的人。
怒火攻心,胸口一阵闷痛,刑墨雷丢了一句:“随便你!”拂袖而去。
佟西言全身无力,跌坐在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里。
梁悦又一次惊醒,胳膊碰掉了保姆送来的一盅燕窝,锵的一声。
他梦见梁宰平抱着自己走在路上,那么真实,甚至闻到他身上的味道,觉得好安心。可他抬起头,却看到一张五官破碎流着血的脸。
心脏剧烈跳动,胸闷气促,他发现自己是在梁宰平的办公室里睡着了。
佟西言安坐在沙发边整理所有资料,闻声,直起腰来看他,问:“怎么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
佟西言看了一眼挂钟,说:“十分钟不到。”不是睡,是昏。
梁悦站起来说:“我去躺监护室,你继续看,把这些都看完,一会儿我让林萍来跟你交接工作。”
林萍是院长办公室助理,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刚从前一任接手没几年。梁悦不喜欢她,因为有一次梁宰平总值班,他值夜班,麻醉科空调漏水,他跑来跟梁宰平拼床,看见她穿着暴露在院长值班室门口徘徊。安得什么心,他梁悦不是傻子。
佟西言扣上文件夹,站起来说:“你才刚来半小时,而且,下午的院周会,你还没有准备,这个会已经拖了一个礼拜了。”
“让孙副去准备,我旁听。”
半个小时你都放不下心,两个小时的院周会,你坐得住?佟西言看着梁悦心神不定的离开,郁郁叹息。
梁悦的不安说起来倒真是心灵相通,他还没迈进监护室,就见好几个人围着梁宰平的病床忙活,麻醉医师的职业素质使他敏锐的听到Сhā管病人因为无法耐受气管导管时的呛咳声。他惊了一下,上前两步推开门。
ICU主任背对着他叫:“小心点儿!别弄伤院长!”
三个护士正在试图给梁宰平重新扎上约束带,但梁宰平毕竟是正值壮年的大男人,既然能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技巧的挣脱约束,想再给他捆起来,并非易事。况且这个年纪的男人有得是蛮力。
三天了,一直是深昏迷毫无动静,终于盼到这一丝好转,梁悦又惊又喜,扑上去看梁宰平的反应。刚挨着被子,一股力量踢中他的腹部,他毫无防备猛撞到身后的抢救车,腰正磕在金属边角,像是突然断了线的风筝,软软跌坐在了地上。
“小心!”ICU主任叫的晚了些,赶紧来扶:“还好吗?怎么样?”
腹部跟后腰同时传来剧痛,使梁悦一动都不能动,想说没事,可松了牙关又怕要叫出来。抬头看病床上躁动的梁宰平,觉得整张床都在晃动,不但是床,连一边备用的呼吸机,天花板上的灯,都在旋转。
模糊中他听到了ICU主任的呼救声:“来人!”
他瞌睡得厉害,但他不想睡。他想爬起来,然后打梁宰平一顿,为人父,这样虚伪!一口一声宝宝,现在下这么重力气踢他!
两个小护士小心翼翼过来搬他到陪护的小床上,倚着床头靠着。
“怎么样?”ICU主任担心的头上仅剩几根头发都要立起来了,老的已经这样了,小的可千万别再有闪失,要不医院甭开了。
梁悦摇了一下头,看着小护士跟梁宰平“搏斗”的费劲样子,黯哑开口:“绑不住他的,拔管吧。”
“现在?!”
“嗯,可以排除呼吸抑制可能因素,拔了管,他的躁动会好些。”
边说边摇晃着站了起来,拿起一边的吸痰用具,说:“面罩给我个,纯氧准备,推5毫克地塞米松。”
说着将吸痰管Сhā进气管导管,边吸痰边撕掉固定的胶布,顺着生理弧度利索拔出了Сhā入二十几公分导管。
梁宰平仍然躁动,牙关紧闭,梁悦没办法再把吸痰管放进他嘴里,急得他带着哭音小声嚷:“爸爸,别这样,爸爸……”
梁宰平挣扎的幅度慢慢小了,梁悦动作紧凑吸掉他嘴里的痰,拿起面罩扣住他的脸,发抖的双手用力抬他的下颌,让气道通畅。过了一分多钟,终于使得监护仪上的一切指标归于正常。
拔掉气管导管的梁宰平,除了右侧眼眶还青肿,看起来和睡着没有什么两样。
小护士们终于顺利的扎好了约束带,好一番折腾,每个人都热出了一身汗。中间一位转身出去,很快端了盆热水进来,要给梁宰平擦脸。
梁悦接了过去:“我来。”
脸盆交到他手上,他没来得及接,突然捂着肚子弯腰,哇的呕出一口黑血,颓然倒地。
刑墨雷坐办公室里抽烟,沉闷不过,千年难得去翻书柜里那几本昂贵的解剖原文书,这一翻,翻得他肾上腺素分泌加速。彩页被撕了好几张,铜版纸用黑色水笔画了一大堆抽象派图案,心脏描成了母鸡,神经肌肉描得四通八达像张地图,还到处Сhā了花。
他办公室钥匙除了他,就是佟西言有一把。翻到最后一页,看着纸上并排画着的三个人,两个是男人,其中一个嘴里Сhā了根短棍,中间的小女孩一手牵一个。刑墨雷确定了,这是佟早早的作品。
父女俩整一对恶魔!刑墨雷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抓着书来来去去走。
电话响了,他抓起来就吼:“喂?!”
“老刑,来消化内科,梁悦急性胃出血了!”对方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刑墨雷心想还有完没完了,一把把书砸在了桌面上。
走到电梯口,四个电梯都没空,等了一半天没到,他用力砸着按钮,终于上来一个,打开门,里面的人见了他,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是佟西言。一样是忧心忡忡上楼去看梁悦的。
所有的浮躁都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静了下来,刑墨雷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在门关拢以前踏了进去。
佟西言紧张得咽口水,电梯里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天那样漫长。
总算电梯到了,佟西言刚松口气,见到刑墨雷从容的掰下电梯暂停键,心又提上来了。
刑墨雷转身看他的小徒弟,他警惕得像只背脊隆起的猫。不在临床,可以不穿白大褂,他今天只穿了件淡色条纹衬衫,灰蓝色的裤子,皮带扎出腰来,很精神。
“怎么,才去上了两天班,不认得为师了?”刑墨雷把身体闲闲的斜靠在电梯墙壁。
佟西言硬着头皮:“是您不认我。”
刑墨雷冷笑:“我怎么敢不认你啊领导!”
摆明了要找茬欺负人。
佟西言担心梁悦,着急越过他去开电梯门,被刑墨雷搂住了他的腰,紧紧扣在怀里。
“着什么急呢,放心,梁宰平没咽气,他不会先死。”刑墨雷凑得近,吐息都喷在佟西言脸上。
佟西言扭头躲开浓重的烟味:“请您别这么刻唔——!”
薄字没能出口,就被堵了嘴巴,却没有过多纠缠,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吻。刑墨雷的唇舌微辣,佟西言觉得自己嘴里全是烟草的味道,
“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
“打赌,赌梁宰平会不会醒。”
佟西言忿忿:“院长当然会醒!”
“他醒了,你回不回来,随你自愿。他要是醒不了,你他妈一辈子老死在肿瘤科。敢赌吗?”
佟西言语滞。实际上,神外的主任在下了手术台就是一直沉默着,医院的神经外科是重点科室,这个主任不点头,病人少有希望。但是医生有医生的直觉,佟西言相信梁宰平不会就这样沉睡,因为梁悦。
挣扎不开,不得已做了个防备动作,他抬起了膝盖,刑墨雷连忙躲避。躲开了才知道这其实是个虚招。
佟西言走出电梯,回头说:“我跟您赌。”
29
梁悦躺在病床上挂盐水,像是睡着了。
“我怀疑,院长出事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有谁在看着他吗?”消化内科的主任习惯性擦眼镜片,他跟梁悦,不,是跟梁悦的消化系统,是老相识。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所有人共同的问题。梁悦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躺在监护室,再没有人过问他的起居。
“出血两三天了,本来的溃疡面出血……他是不是受了外伤?”
ICU主任无奈的说:“院长刚才躁动,踢中了他一脚,挺狠的。”
几个主任摇头叹息。
孙副匆匆忙忙跑进来,问:“怎么回事?!”
消化内科主任简单说了病情,递给他看所用的止血药。
“啊呀,这种时候了,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些,他以为还有人跟伺候太子似的伺候他?!”孙副的情绪挺激动,嗓门也大了些。
刑墨雷翻着医嘱,问:“急查的血常规血色素这么低,不输血?”
“血常规倒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这次稍微低了些,急出血嘛。院长以前说过,不是万不得已,不要给他用血,总是别人的东西,所以还是先大剂量的用些止血药,下午再查一个看看。”消化内科主任说着,听到床上有响动,走近看。
梁悦是吓醒的,他受够了噩梦,他宁愿24小时不睡觉。
睁开眼睛才发现躺的地方不对,身边聚的这些人也不对。
佟西言俯身问:“觉得怎么样?”
梁悦看看他,想撑起身来。佟西言给他垫了两个枕头,小心搂着他坐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梁悦第一个问ICU主任。
ICU主任连忙说:“好了好了,你醒了就好,我马上回去。”
梁悦看他走出病房才收回视线,跟孙副说:“孙伯伯你通知下,下午的院周会,到这里来开。我要旁听。”
“你呀,你也太……”孙副的话被梁悦的手势打断。
同样示意消化内科主任不用再开口,梁悦说:“都不用说,我自己有数。再不会这样。忙你们的去吧,我想休息了。”
佟西言要跟众人一起离开,被梁悦拉住了,虽然他拉的软绵绵。刑墨雷见了,抿紧了唇,到底也没说话,出去了。
“帮我打电话给家里阿姨,让她来,她会照顾我。”梁悦说:“还有,你去准备,下个礼拜开始,分批开科室会议,每礼拜两个科室,重点科室先来,成员所有人都必须到场。你的资料准备充分一些,去找医务科主任,问他要数据。”
佟西言没有答应,坐在床沿诚恳的劝说:“不要太拼命,你比什么都重要。”
梁悦惨淡一笑:“今年的三甲,一定要上,是他的意愿。”
院周会在内科病房开。门关紧了,门帘也拉好,阻隔走廊的噪音。佟西言做会议记录,梁悦一言不发就是听。在听到肿瘤外科的医疗纠纷时,佟西言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摘记。
孙副的发言时间比较长,详细总结了上两个礼拜的事务,并说了下阶段的发展。然后是王副发言,大概说了两个月来的水电消耗情况,以及卫生局的一些文件。他是医院的股东,管理医院的大笔开支,包括扩建,大型器械购买之类以及后勤,但并不参与医疗方面的事务,他不是专业出身。
之后是医院办公室主任报告了人事方面的事务,以及医院近十年来的各种资料整理情况,包括病历档案的翻查修补,他希望可以调些人手,因为实在是忙碌不堪。梁悦点了一记头。
一个一个轮下来,不知不觉竟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该报告的都说完了,没有一个人敢提梁宰平的事,几十个看病床上沉默很久的梁悦。
梁悦接了佟西言的会议记录,说:“省厅昨天来电话,打爸爸手机的,说今年的晋级检查团名单已经出炉,中间包括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各大医院的主事,都是出了名的苛刻。当然,如果我们无懈可击,也就不用去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上半年大家都辛苦了,下面在临床一线的更辛苦,既然是付出了,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圆满,不然我们自己对不住自己。我说句见笑的话,谢来谢去,都是虚的,只要今年能上,人人有赏,医院绝不亏待。”
“往年的病历,各科室自理一部分,由科室主任负责,倘若白天时间不够,晚上抽空再来查,时间记加班。”
“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没有的话,散会吧。哦还有,不要再有纠纷,更不要再这个时候出什么事故,否则,千把号人的心血全白费了。”
梁悦说的很慢,说说停停,因为体力跟不上。等人走光了,他才摁铃让护士来抽血复查血常规,补上下午四点的治疗。佟西言坐在旁边仔细看省厅市局下来的几份文件,刚才时间紧张,只大概说了内容。
梁悦说:“念来听听。”他低血糖,眼花。
佟西言刚念完一份,佟母来电话了,问回不回去吃饭。佟西言看梁悦点头了,才对母亲说回去。
梁悦叫保姆:“阿姨,把你带来的那些东西拿给佟医生。”
佟西言说:“做什么,不要不要。”那全是些昂贵的滋补品。
梁悦说:“难道要扔掉?我禁食呢。”
佟西言只好接了。
刑墨雷上火了,症状很严重,牙疼头疼关节疼,哪儿哪儿都疼。佟西言又不在,科室里大小医生护士每天都得把魂儿吊起来上班,谁招惹了主任办公室里那头大暴龙,要被轰成渣子的。
虽然不是少了他就上不了班了,但佟西言不在,刑墨雷必须亲自过问的事也就多了。白天的手术不算,晚上还要改往前十年的旧病历,竟比他去进修那会儿还忙些。
十点半,与另外一个科室的主任一起从病历室出来,上监护室看了梁宰平,没有异常情况,两个人便没有进去多打扰,毕竟有梁悦在。
转身要走,瞟到跟梁悦说话的那个人,背影太熟悉了。
刑墨雷眯起了眼睛,小兔崽子,回来了居然不说,不把他当爹?!
梁悦仔细瞧着玻璃窗外一个人影,是刑墨雷,便和背对着外面的刑少驹说:“你不用再租房了。”
刑少驹顺着他的眼神扭头,就见他的父亲大人脸上阴云密布,站在外面盯着他。
“他怎么还没下班?!”刑少驹纳闷。
“大概是来改病历的。”梁悦看他那个倒霉的表情,露在口罩外面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刑墨雷再次敲窗。刑少驹无奈了,只好站起来。
“梁叔要是醒了,你要及时通知我。”
“嗯。”
“我妈的婚礼,你要是忙,不来也可以。有话我会帮你传到的。”
“我忘说,你妈前两天来看过,跟你后爹一起。”梁悦说完,见刑少驹不解,加了一句解释:“不要问我,我爸没跟我说你后爹是制药厂的老板。”
刑少驹说:“他跟老头子是大学同学,几百年的仇家。我妈原来是他女朋友。”
梁悦说:“你爸泡妞真有一套。”
两个人相视而笑。笑完了,梁悦说:“你妈都原谅他了,你就别跟他一般计较了。你爸对不起太多人,可独独对得起你。”
刑少驹看了一眼梁宰平,再看看梁悦,说:“你长大了。”
“废话,我本来就比你大。”梁悦笑着开门送客。
“几时回来的?”刑墨雷点了根烟,递了一支给儿子。刑少驹大方接了过去。父子俩坐在车里一起吞云吐雾。
“个把月。”刑少驹答非所问也一样告诉了答案。
“去看过你妈没有?”
“去了,挺好的,有了爱情的滋润,年轻了二十岁。”
刑墨雷把烟伸出车窗外弹了一下烟灰,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刑少驹说:“我是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是男人就要敢爱敢认。”
刑墨雷没说话,抽完了自己的,伸手夺了儿子没抽完的,一把丢到外面,关上车窗就启动引擎。
刑少驹握了拳头怒瞪着父亲,到底还不敢忤逆造次。
车往自家别墅去,开到半路,刑墨雷突然说:“我用得着你教!嗳嗳爱,爱能当饭吃!人总要立世生存,你以为是唱梁祝呢?!”
本来都不说也就算了,被这样一教训,刑少驹那叛逆劲儿一股脑全上来了,冷冷说:“您真可悲。”
刑墨雷伸手就铲他后脑勺,一下还不过瘾,连铲了三下,把刑少驹铲的一阵眼花跟磕头虫似差点撞到前面玻璃。反应过来后,气得头顶要冒烟了,不能发作,只好拼命掰车门:“我要下车!”
刑墨雷吱的一声急刹车,伸手过去咯的一下打开车门:“给老子滚!”
刑少驹下车,对着绝尘而去的捷豹嘶声嚷:“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你还不让人说!没人比你更可悲!我可怜你!”
刑墨雷听得见,气得直踩油门,连闯了两个红灯,最后到达自己那一个月都难得回几次的空荡荡的家,在门口拨佟西言的电话。
30
佟西言做贼似的开了自家门,蹑手蹑脚踩进客厅,灯都不敢开。家里老人小孩都睡得早,这段时间也应该都习惯了他的晚归。医院里各种各样的繁琐的资料要整理,还要为梁悦准备晋级的“答辩状”,忙翻了船了。
正要放包,突然裤子口袋里手机铃声大作,吓得他差点跳起来,连忙掏出来看也没看就接,生怕铃声多响一秒就把家人吵醒了。
“喂?!”谁呢打电话这么不是时候!
“来龙泽园。”
佟母睡眼惺忪从房间里走出来:“回来啦?饿不饿?妈给你弄吃的……”
佟西言连忙说:“不要了妈,您去睡吧,我吃过了。”
佟母点点头:“赶紧睡吧啊,都快十二点了。”
佟西言哎哎应着,看母亲进了门,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刑墨雷咬着烟,说:“来龙泽园。”
“……现在?”
“要不我打你电话?”
佟西言说:“我刚回家呢,您能不能叫回别人?”他累得都不想洗澡了。
刑墨雷一愣,这么多年这是头一遭被拒绝,他咬牙切齿:“我没别人!”气得一把把手机给砸了。
佟西言的脑袋一半都已经睡着了,哪里料得到自己就随性这么一说,却为另一场风波埋下了导火索。
刑墨雷前妻的再婚婚礼非常隆重豪华,典型的中式婚礼,在“豪门”举行,列席者除了亲朋好友,还有些商政名流,排场不比当年嫁到刑家时小。离开席还有半个钟头时间,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手工绣花旗袍与新郎一起在门口迎宾,本来就是注重保养的女人,再加上化了新娘妆,越发看不出来年纪。
佟西言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停车,看时间不早了,匆匆上阶梯见新人。
刑少驹刚出来问母亲每桌酒水的布置,一到门口就见佟西言递上了一个小礼盒,跟关华说:“师母,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关华不悦说:“怎么还叫我师母?”
佟西言自知失言,不知道该怎么改口。
刑少驹过来Сhā嘴:“应该叫,关局!”关华在药监局任副局长。
新郎一看这阵势,体贴回避说:“我去看看酒水。”
关华目送丈夫离开,回头问佟西言:“你师父呢?不是让一起来吗?”
佟西言说:“我也不知道他,电话打不通。”
关华问儿子要了手机,打过去,没两分钟就通了,就听她说:“……你横什么?儿子不是生来给你骂的。赶紧过来,每次吃饭都要我等你,二十几年了,这最后一顿你都不能爽快点?”
挂了电话,跟佟西言说:“这不一打就通嘛。怎么?吵架啦?”
“没。怎么敢。”
“嗯,再把你气跑,谁也不搭理他,他就遂了心愿了。”
关华打发儿子:“进去帮一下你伯伯,妈跟你佟叔有话讲。”
刑少驹不肯:“说什么我不能听啊,不就是跟老爸那点破事嘛。”
关华推了一下儿子。
刑少驹说:“本来嘛,做了还怕别人说啊。”
佟西言原来以为自己会脸红,可没有。他站着,磊磊落落看着刑少驹,直到刑少驹扭开头嘀咕:“得得得,我走还不行。”
关华无奈的对佟西言一笑,说:“看吧,父子俩一样讨人嫌。”
佟西言突然有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的的冲动,这个曾经是自己师母的女人,十年前第一次面对她嫉妒的眼神就让他莫名心虚了,只是他一样没有做什么没有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知情人”的暧昧无度的猜测?
他在关华开口前急急解释:“我想我有必要跟您澄清,我跟刑主任,什么都没有。”
关华一愣,说:“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您一直都误会了。”
关华的反问很尖锐:“做过吗?”
佟西言稍犹豫,勇敢点了头:“十年前。”
关华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低头好半天才像感叹似的说了一句:“这个老东西……”
“我又怎么你了?”刑墨雷低沉的声音从佟西言身后传过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今天难得穿了正式的西服,打了领带,斯文的打扮一点掩盖不了本人的锐气,看上去魅力十足非常优雅。
关华一转身,冷淡的说:“没什么,进来吧。”
师徒俩的位置相邻,同桌的还有当年的同学,大多都还在医疗系统工作,所以都是老相识,很快就找了共同话题,一起话当年问今朝。佟西言一声不响坐着,低着头,等音乐响起,台上司仪讲话了,才抬头观礼。
司仪很有经验,知道怎么活跃气氛,只是到后来或许是因为习惯了程序,居然说:“我们请新人来讲一讲他们浪漫的爱情的经过!”
两位新人有些尴尬的站在中央对视。刑墨雷皱了一下眉头,嘀咕:“这人毛病呢吧。”
佟西言渐渐替关华紧张起来,在座的宾客有些骚动,夹着窃笑。
所幸,新郎终于站到了话筒前面。他紧紧拉着新娘的手,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尾音都颤抖:“各位亲朋好友,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爱情,长跑了二十四年。当年我没能抓紧她,使我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懊悔和失意中,现在,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语塞,竟潸然泪下。
新娘被新郎抱在怀里,额头抵着额头,一样热泪涌眶。
全场静默,刑少驹站了起来,带头鼓掌。顿时大厅内掌声哗哗。
佟西言突然觉得鼻酸,连忙抬头看天花板。
刑墨雷的视线从台上收回,投向身边的人,若有所思。
仪式结束时正好酒菜上齐,于是杯盘交错众乐洋洋。
新人过来敬酒,一桌人全部起立,新郎一直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大家。”
敬到刑墨雷了,他让服务生拿了个大杯子,满满斟了一杯五粮液,冲着新郎说:“跟我说谢,我承受不起,这一杯酒是罚酒,我该喝。”说着要喝,被新郎拦住了。
“你能来,就是给了我们最大的面子。这杯酒,我理当陪你一起喝。”于是也倒了一大杯,举到一样高,碰了碰,仰头喝光。
桌上其他人哪有不明事的,见这阵势,自是起哄打圆场。
关华把身后帮着拿酒瓶的小姑娘拉了出来,说:“来来来,给佟医生倒酒。”
佟西言慌忙把酸奶用手护上,说:“谢谢谢谢,我真不会喝。”
关华硬是夺了他的杯子,说:“这杯你一定要喝!这是大姑娘敬的,不是我。”
佟西言转移视线打量那姑娘,二十五六岁年纪,不胖不瘦,穿了件嫩绿色的连衣裙,衬得脸庞格外娇嫩。此刻她正跟关华撒娇:“阿姨……!”
关华拍拍她的手,又对佟西言说:“西言啊,我把她交给你了哦,你可得给我照顾好了,我就这么一个干女儿。”
佟西言手足无措,比那姑娘脸更红,不知道怎么办好。
刑墨雷直盯着人家姑娘,问:“叫什么名字?”
关华不客气的说:“你看什么啊又不是介绍给你做女朋友!”
一桌人闹哄哄笑。关华一扭腰,带着干女儿转到下一桌去了。
散席以后送客,佟西言没能谢绝关华的好意,把人家姑娘领上了车。
关华说:“既然你说没什么,那就证明给我看看。我这个姑娘人品相貌样样有,介绍给你,那是看在你叫我一声师母的份上,绝不会吃亏了你,你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番好意。”
那还能怎么办,拒绝就等于承认撒谎,承认有奸情。
扶着车门正要上车,瞟到刑墨雷在几十米外定定看着这边,他直起了背,停车场的灯光昏暗,看不清楚刑墨雷的脸,只觉得他转身进车内的背影有几分落寞。
佟西言看着捷豹离开停车场,自嘲的笑了笑,也坐进了车内。刑主任会自己找乐子,他从来就不是一个甘于寂寞的人。
那姑娘坐在副驾驶座,侧面宁静安好,美人就是赏心悦目。佟西言怕她不自在,便说:“想去哪里转转吗?”
姑娘点了点头,说:“去江边好吗?”
佟西言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停车场,突然想到还没问对方姓名,便不好意思的说:“你看我这人糊涂的。你贵姓?”
“田,田蓉,佟医生您可以叫我蓉蓉。”
“别别别,别用‘您’,就直接叫我名字吧。”
姑娘突然噗哧一下,说:“那我可不敢,你大我八岁呢。”
佟西言不好意思的笑,一时找不到什么话题,默默无语开车。
“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啊?哦,佟勿忧,小名叫早早。”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呵,她大爸爸给她取的,大概是让她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吧。”
田蓉有了兴趣,侧过身看着佟西言,说:“礼拜天带她一起出来好吗?”
佟西言完全接不上话,啊啊了两声,又哦了一声,慢慢靠江滨公园外墙停了车,两个人沿着宽阔的江堤散步,迎面来的微风带了水气,很是凉爽。
佟西言打了腹稿才敢开口:“蓉蓉,你干妈是说笑的,你没有必要应酬我,其实我很无趣,不会是个好伙伴。”
田蓉眨眨眼睛,说:“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听人家说,佟医生是个很温柔的人。况且你误会了,不是干妈要介绍我跟你认识,是我自己想认识你。”
“为什么?我结过婚,还有一个孩子……”
“我不介意。”田蓉有些着急的打断了他的话,但下面的话又说不上来了,脸上通红。
佟西言张口讶异的看着她,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两个人坐了半天,直到一个溜冰的小男孩摔倒在邱蓉蓉脚边,两个人才像解了|茓似的连忙一起去扶。
等小男孩滑远了,佟西言才说:“我送你回家。”
邱蓉蓉跟在后面,问:“你有心上人?”
“没有!”佟西言否认的声音连自己也觉得大了。看着等待答案的邱蓉蓉,略一思索,说:“只是,我还没有考虑过这事。很抱歉。”
邱蓉蓉大度的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愉快,三两步跑到前面去了。
31
七月底的一天早晨,梁悦等护士们做完了晨间护理,盘腿坐在床尾,用热毛巾捂软梁宰平的脚趾甲,然后一点一点小心的剪。做这些的时候他完全不熟练,不过他很有耐性,边剪边看梁宰平的面部表情,如果不舒服,他会皱眉呻吟。
已经十一天了,拔管也有七天了,梁宰平的状况,似乎一直就是这样。手术后的第二天,医院联系了外院的专家,最后的结论,说来说去,只有一句话:“梁院长非常的顽强,并不是绝对没有希望。”这话是什么意思,梁悦不想去细想,父亲确实渐渐有好转,昨天晚上他跟他报告省厅质控小组的检查结果,父亲还握了握他放在他手心的手,他听得见。
他剪得那么认真,口罩下面,上嘴唇都微微撅了起来。做父亲的只会一味纵容,梁悦到念小学一年级了,书包里还揣着奶嘴,没事就塞嘴里吧唧吧唧吮,导致的结果就是,他现在只要一专心做事,嘴唇就会翘起,跟衔了奶嘴似的。
剪完了,正小心磨平棱角,护士进来记生命体征,一抬头,啊的一声惊叫。
梁悦唰的扭头看梁宰平。他正睁着眼睛看他们。
梁悦一动不动盯着他,大气也不敢出,慢慢爬到床头,用食指拨弄梁宰平的睫毛。会眨眼,但是眼珠没有看他,只是茫然的转动。
“爸爸?”他叫了一声,梁宰平没有反应。
梁悦的眼泪喷涌而出。
“实际上,我说,你们可别把话传到小太子那儿去,院长现在的状态,通俗来讲就是植物人,即使是那幸运的千万分之一,他醒了,他的智力,也只相当于一个八岁的幼童。”
刑墨雷一把捏扁了手里的纸杯咆哮:“你说什么?!”
神经外科主任吓一跳,责怪道:“做什么老刑!魂灵被你吓走一半!”
这是在科主任会议上,主持会议的是孙副院长。
“那就麻烦了。”他离座,忍着烦躁走来走去,说:“他一直维持这种状态,医院就一天不能交给梁悦,这这这,就要晋级了,这怎么做事?!”
心内科主任祁放突然说:“如果张主任有明确诊断,梁院长已经是植物人,那么梁悦可以向法庭提出申请,要求财产转移,他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不成问题。”
一阵沉默,孙副忍不住拍桌子:“你们倒是说话呀!这又不是我的医院!”
刑墨雷的芝宝响声清脆,啪嗒一下,点了根烟。顺道给边上的一位递了一根。
孙副把矛头对准了他:“墨雷,你别抽了行不行?!在座就数你资格最老,跟着梁院长的时间最长,你倒是说句话么!”
刑墨雷弹了弹烟灰,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梁宰平当年做院长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他做得,梁悦也一样做得。”
其他人各想心事半晌没说话。
刑墨雷是前任大外科主任,在整个外科系统说话是掷地有声的,再加上其人做事一向嚣张霸气,中层干部中间还没有几个人能反驳他。
孙副敲了敲桌面,思索了一会儿,说:“那么,老张你就辛苦一下,去跟梁悦说说,注意点捡不刺激他的词儿。”
张主任又吓一跳,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不行!我哪儿行啊,我怎么跟他说啊,哦,说你爸醒不了啦,醒了也是傻子,你该干嘛干嘛去?那他能受得了啊?”
刑墨雷一瞪眼,说:“你是主治,非你不可,你平时怎么跟家属谈话的,再委婉点儿不就得了。”嘴上虽然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也清楚,这个现实,不管用什么方式使得梁悦得知,他恐怕都不会接受。
孙副指了指ICU主任,说:“再加你,这事儿就交你们俩了。”
梁悦一整天心情都很好。虽然没有笑在脸上,但说话时轻松的语态,已经一扫这几日的阴郁。佟西言整理了会议记录,想让他过目,进门就见他低着头趴在梁宰平办公桌上一边喝粥一边写东西。他敲了敲门板。
梁悦抬头看是他,又低下头去,手上没停。
“这是肿瘤外科和放射科的会议记录,以及他们科室内部讨论记录。”
“放着吧。”
“今晚是泌尿外科,这是科室近两年来的各类报表以及今年的医疗质量情况,还有你特别要的几起纠纷的资料。”
“知道了。六点半在小会议室等我。”
佟西言问:“为什么不开一次全体职工大会?你的负担会轻一些。”
梁悦抬头看他,笑着摇头,说:“每个科室分开来,比职工大会要更管用,我都恨不能一个一个的叫来谈,只是时间不够了。”全体职工大会,那是爸爸的事。
佟西言突然伸手刮梁悦的鼻子:“院长今天还好吗?”
梁悦一愣,看到他手指上沾的一点粥,才明白过来,笑着说:“非常的好。他看得到我了。”
“院长醒了?”佟西言惊喜。
梁悦没回答,说:“把科室会议开完,如果他的康复情况允许的话,我得尽快办出院。监护室里太危险了,用点抗生素都提心吊胆的,怕他院内感染。”
“怎么会呢,单独的监护室。”
“怎么不会,一天到晚就是紫外线啊戊二醛啊,连个窗都不开,是人都待不住……啊呀你别跟我这儿站着,我做事要分神,出去帮我把门带上。”
佟西言无声笑,觉得轻松很多,为了梁宰平的苏醒,也为了小太子难得恢复的活力。
出门转身去自己办公室,刚一进门手机响,是母亲打来的,没多想就接起来了。
佟母在电话里哭,佟西言努力捕捉母亲凌乱的语言:早早在家里受伤了,现在在急诊室。
佟西言赶到急诊小手术室,急匆匆撞开了门。
刑墨雷没穿白大褂,着便装,一手持针器一手血管钳,正弯着腰给佟早早缝额头,佟母两手抱着她的头不让动。
佟早早睁开一只眼睛瞄他,惨兮兮叫:“爸爸……”
“嘘。”刑墨雷温柔的安慰:“不能动啊早早,动了会留疤哦。”
佟西言上前两步看伤口,问母亲:“怎么回事?!”
佟母又气又泪,的说:“今天早上我跟你爸爸去参加学校的退休教师活动,让你丈母娘带着早早,结果她把早早捆在椅子上,开煤气自杀!早早吓得直哭,椅子倒了,额头磕在水池边上,这么大个口子,幸好邻居发现,打了110,要不,我可怜的早早,呜呜……”
刑墨雷缝完了最后一针,把器械随意扔在弯盘里,摘了手套掏手绢,把早早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擦脸上的血迹:“疼不疼?”
佟早早点点头,眼眶擒着满满的眼泪。
佟西言怔怔看着,懊悔极了。
“针就不打了,省得受罪。开点消炎药吧。”刑墨雷对佟母说着,抱着早早到外面办公室找处方笺。对佟西言熟视无睹。
开了药,让护士去领。刑墨雷抱着佟早早,哄她说话。小姑娘受了惊吓,已经哭不太出来了,窝在刑墨雷怀里,怯怯望着父亲。
佟西言想抱她,刑墨雷看了他一眼,让他伸出去的手僵在空气中,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好像那不是他的孩子一样。
佟母抱怨:“你要把人带家里来,我跟你爸爸不反对,但你至少要看看人是不是健康的,是不是安全的,你差点害死自己女儿。”
佟西言没说话。
佟母叹了口气,擦了擦眼泪,说:“造得什么孽……来,早早,我们回家。”
佟早早一脸惊恐,扑在刑墨雷怀里,死死搂着刑墨雷的脖子:“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三个大人都一愣。刑墨雷连忙轻拍她的背:“好好好,不怕不怕,我们不回家。”
刑墨雷站起来,亲亲佟早早的小脸,对佟母说:“要不今天就放我这儿吧,反正我也没什么事。”
佟母简直要千恩万谢,眼角狠狠瞪呆若木鸡的亲生儿子。佟西言有苦说不出,医院现在群龙无首,梁悦要经手的事非常多,两个人的劳动量很大,完全无暇顾及其它。
佟西言看着刑墨雷,想说谢,哽在喉咙里。两个人现在的状态,他连“谢谢您”这样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佟母一步三回头的回家去,等她出了办公室,佟西言才想起来,连忙追了出去:“妈,妈!”
佟母在急诊大厅站住了,回头看他。
佟西言很难开口,但他还是说了:“她人呢?”
“在派出所呢,你爸也在。”
佟西言拉住母亲的手哀求:“妈,明天我去趟派出所,把人带来医院看看心理医生,我去联系养老院,不让她在家里了。妈,您别恨她,再怎么她也是早早的外婆,她已经没了丈夫,没了女儿,咱不能看着她死……”
佟母看了儿子半天,长叹:“唉……”
32
刑墨雷抱着早早在急诊护士站倒了杯水,喂小姑娘喝了一点,把剩下的水连一次性杯子扔在垃圾桶里,转身差点撞到站在后面的佟西言。
他直直越过他,打算回住院大楼,心里想着带小姑娘去哪里好,宝丽金?
佟西言跟了上去,硬着头皮开口:“我来带吧。”
早早乖顺的把头支在刑墨雷宽宽的肩头,昏昏欲睡。刑墨雷说:“你有时间管孩子?”
“我……”
刑墨雷嘲讽:“你准备带她去哪儿?关在办公室?你还是回院办去当你的保姆,带好梁家的孩子吧!””
佟西言哑口无言,只能眼睁睁看他把早早带走。
下班之前他回到科室找刑墨雷,小护士说主任早走了。又很委屈的问佟西言什么时候回来,说是他不在,主任每天都像是吃了炸药一样,前两天跟病人家属谈话,把人家属吓昏了。
佟西言听说过这事,还以为是杜撰的。看起来刑主任的脾气只见长不见消啊。
打他电话,倒是很快接了,佟西言问:“您在哪儿呢?”
“玩具城。”刑墨雷那头有点吵闹,似乎很多孩子。
佟西言说:“我过来。”
刑墨雷没说话。
佟西言又给梁悦打电话请假,保证六点半之前能赶回来。梁悦在监护室跟梁宰平说话,心情不错,同意了,准许他晚上会议可以不出席。
佟西言匆匆赶到玩具城,看到刑墨雷那辆招风的车还在,才松了口气,进去慢慢找人。
佟早早安安静静的在绒毛玩具柜旁边抱来抱去挑礼物,刑墨雷蹲在她身后护着她,偶尔摸摸她的头发。小姑娘长得像她父亲,他爱看。
佟西言走近了,看女儿专注的样子,不敢打扰。外面虽然是炎热的三伏天,玩具城里因为有空调,倒还凉快,女儿待了应该很久,看她专注的把一只鹅黄的绒布大狗放在脸边蹭啊蹭的,一点不觉得热。
刑墨雷看了他一眼,示意他过来陪着。自己站起来,踢了踢腿,出去接电话。
佟西言轻声叫女儿:“早早?”
佟早早扭头看看他,一边额头包了纱布,肿老高。佟西言看得好心疼,把女儿抱在怀里不肯放。
“爸爸,早早不疼。”佟早早安慰父亲。
佟西言一听,更难受了。用力亲了亲女儿的小脸,再抱回怀里,说:“早早,不要恨外婆,知不知道?”
佟早早隔了很长时间才嗯了一声,似乎是照顾父亲的面子。
刑墨雷进来问:“宝贝,还有没有想要的?”
佟早早仰头看看高高的玻璃柜架,摇头。
刑墨雷对佟西言说了句:“去吃饭。”转身到外面结帐。柜台边的推车上已经放了六七个大大小小的玩偶,佟早早抱了个最大的,连路都不能走了,刑墨雷拿她当玩具之一,抱在臂弯里。
佟西言跟在后面,走到车前才看到,捷豹的副驾驶座,坐着柳青。他一愣,连忙空出手来拉刑墨雷:“早早坐我那边吧。”
“早早跟谁坐呀?”刑墨雷问小姑娘,打开车门,把玩偶一个个塞进去。
柳青文静的歪着头冲佟西言笑:“佟医生。”
佟西言这会儿要是笑得出来,一定比哭更难看,他只能点了个头,迅速的把视线避开,去刑墨雷怀里抱女儿,不小心脚下一磕,整个人都扑了过去,好在刑墨雷动作快,一把搂住了。“多大的人了,站着也能摔倒。”刑墨雷语音轻柔,听不出情绪。
佟西言没让自己沉醉在那熟悉的味道里,站稳了,把女儿抱了过来,头也不回的快步跑回车上。多奇怪,明明有过比这更亲密的接触,可这样的意外,居然还能让他脸红。他坐在驾驶座扶着方向盘,花了一点时间调整心绪,才侧身帮女儿扎安全带。
“爸爸。”佟早早突然叫他。
佟西言嗯了一声,看着女儿。
“大爸爸是妈妈,你是爸爸。”
佟西言听得出来这是女儿变相的控诉,忍不住喷笑,猜想那个嚣张的男人听了这话该是什么反应,但笑容马上就没了,没必要让他知道了,不是吗。
吃饭的地方是应该柳青挑的,因为他没有跟他来过,这家叫做子衿阁的私房菜馆。
要了一个小包厢,环境优雅的像是茶馆,仿古的小方桌四个位置,早早够不着桌面,佟西言便把她放在自己大腿上。
服务生在旁侯着,刑墨雷把菜单递过来,佟西言没有接,说:“您看着点吧。”
一顿饭吃的那叫一个累。三个大人各怀心事。
佟早早最忙,嘴没停过,两个爹不知道斗得什么气,自己不吃,可劲喂她。剥虾子挑鱼刺,刑墨雷那是连自己亲生的都没享受过的待遇全给了这小丫头片儿了。
到最后佟早早实在是什么都吃不下了,谁给的也不吃了,任父亲那一筷子菜抵着嘴巴,就是不肯张嘴。
刑墨雷皱眉,湿巾擦着油腻的手指,说:“她不爱吃,你别逼她吃。”
佟西言放了筷子,心说,我的女儿你干嘛这么亲啊。
柳青一直低着头,只偶尔悄悄的瞄一眼佟家父女,细嚼慢咽,文静可人。
总算是把时间熬过去了。
佟西言没等刑墨雷阻拦就抱着女儿上了车。
刑墨雷手挡在车窗上,问:“你要带她去哪儿?”
佟西言想不到地方,灵机一动说:“我陪她睡值班室。”然后一踩油门,飞似的跑了。
从观后镜里可以看到柳青站在他身边,真是郎才女貌,这才叫般配。佟西言收回视线,忍住一阵阵涌上来的窒息感,心里惦记着,一定要跟那老家伙说,拜托这次请认真吧,如果你不想真的孤老终生的话。
小宝来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行驶。佟早早吃撑了,精神萎靡,窝在座位里睡着了,佟西言想了很久想不到一个合适的地方,正要去开宾馆,手碰到了钥匙,想起来,梁悦把市中心那套房子的租退给他了。
实在没有别的地方选,他在一家便利店门口停了车,买了些洗漱用品,打算临时去住一夜,看女儿的情况,要是明天还不想回那边去,就让母亲过来看她。
妻子去世以后,只有母亲隔几个月来打扫照看一下房子,自己是真的有很久没有来这个“家”了,久到他根本算不清时间。
刑少驹刚往头上浇了洗发水,正搓得满头泡泡,突然发现浴巾洗了放客厅沙发没拿进来,于是就赤条条的走出浴室。刚拿起浴巾,就听见门外有响动,听得门锁一声咔,有人进来了。
佟西言怀疑自己幻觉了,怎么客厅里站了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
刑少驹看清来人,手忙脚乱拿浴巾围上腰,却哧溜一脚踩在地板一坨洗发水泡沫上,砰的一声,摔了个四仰八叉。
33
佟早早被声音吵醒,佟西言连忙一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压低了声问挣扎要爬起来的刑少驹:“你怎么会在这儿?!”
刑少驹眼睛被泡沫糊了,没好气的问:“你又怎么会在这儿?!”
佟西言说:“这是我家……哦,跟梁悦合租的人原来是你啊!”
刑少驹恍然大悟:“你是房东?”
佟早早使劲掰父亲的大手,要看究竟:“是什么?!早早要看!”
佟西言连忙说:“还不快进去!”少儿不宜啊。
刑少驹狼狈的逃回浴室了。
“那是谁?”佟早早四处看没人。
佟西言把她放下来,说:“你小哥。”
“哪个小哥?”
“少驹哥哥。”
“他在哪儿?”
佟西言朝浴室努努嘴,自己开了主卧的门,打开窗户通风,掀掉遮灰尘的棉布,环顾一周,恍惚想起那夜新婚,空气中都是芳香的脂粉味,同事们哄笑着闹洞房,想尽了法子折腾他们。那夜他一直很晕,因为喜宴上喝了点酒。刑墨雷似乎很早就告辞了。后来科室小护士告诉他,那晚刑主任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抽烟到天亮,差点没把火灾报警器抽响了。
他把书柜上阁放的两本婚纱照拿了下来,到客厅去找女儿。
佟早早耳朵帖着浴室门跟刑少驹聊天,见佟西言招手,奔过去抱父亲大腿。
佟西言把她抱到沙发上,把婚纱照摊开来:“早早,这是妈妈。”
佟早早吃力的翻着大相册,问:“大爸爸呢?”
佟西言说:“这是爸爸跟妈妈的照片,没有大爸爸。”
“大爸爸迟到了吗?”
“……没有。”佟西言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说清楚三个人的关系,正好刑少驹洗完出来了。
佟早早很高兴的叫:“小哥!”
刑少驹走过去抱她,回避佟西言的注视,因为刚才的尴尬。
佟西言自顾自坐着,翻那些照片,当年事俱一一浮现脑海,内心感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刑少驹清了清喉咙:“您怎么没跟我爸在一块儿?”
佟西言说:“我一定得跟他在一块儿吗?——怎么不回龙泽园?”
“离我现在见习的单位太远了,不方便。”
“别干坐着了,去睡吧。”佟西言打发他。
刑少驹没动坐了一会儿,他想说点什么,但总也想不到合适的话,太亲近了,恐怕以后失了地位,太疏远,又怕人觉得冷淡,打了一半天腹稿,才开口说:“其实,我爸这人吧,别扭的很,一辈子也没谈过什么恋爱,我觉得,您跟我爸挺合适的,都到这份上了,我是不会再反对你们……”
余下的话被佟西言一个眼神杀了回去。佟西言坐直了,森冷说:“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跟你爸说?你觉得合适,我们可没觉得合适!”
刑少驹给镇的说不上话,佟早早手上的毛巾胡乱在他头上擦着,奶声奶气:“擦头发,擦干干……”
发现自己说话重了,佟西言软下语气补了句:“你爸爸正在学习怎么谈恋爱,你还是早些做迎接后妈的准备吧。”抱过女儿要去睡,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着烟灰缸里的一堆烟ρi股头,说:“在我的房子里,不能抽烟。你记住了。”
医院的心理医生最初是为了医院员工准备的,梁宰平在某次职工大会上说:允许发泄,允许抱怨,为此医院还特意为大家聘请了一名心理医生,目的只有一个,希望大家能把最好的状态留给病人,留给工作。
但实际上这名叫做成向东的心理学硕士,更多的时间,是在为病人服务。
佟西言是在丈人出事以后才想到他的,老年病人的心理问题一直就是隐患,只是现在的医疗服务没有细致到这一层,倘若自己可以早一步发现丈人的异样,并且请成医生过来谈一谈,也许不会弄成这样。但那段时间,光顾着梁家父子了。
他问了熟人,说这种情况,人恐怕不能带来医院看病,无奈之下,只好请成向东出诊。那人倒是好说话,一口答应了。
等待了很久,紧闭的那扇门才被打开。成向东出来,里头穿制服的警官随即带上了门。
“怎么样?”佟西言问丈母娘的情况。
成向东坐下埋头开方,说:“我都跟他们说清楚了,老太太有很严重的自杀倾向,是老人年常见的抑郁症,应该是一直都不开朗,老爷子跳楼那事一刺激,症状就加重了。”
佟西言认真听着,问:“那你看……”
“这里头我正好有旧识,先把人弄出来,我开的药,你要盯着她吃,然后还是要来我这里做一个疗程的心理治疗,6周左右,但是最要紧的是家人能够给予心理上的支持和安慰,多关心她,引导她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有爱好,有同龄人相处,哦,还有很要紧的一点就是关注她的睡眠情况。”
“这个……”
“没时间是不是?”
佟西言惭愧的笑。
成向东说:“这样吧,我知道本市有一家疗养中心,是针对老年人的。那边有专业的神经内科医生和看护,我有熟识的人,不如你带老太太过去看看,要是可以,就办一下手续,只是收费比较贵。”
佟西言连忙说:“那不要紧的!贵点就贵点,人能照顾好就行。成医生,真是,不知道怎么谢你才好。”
成向东笑说:“谢我做什么,每介绍一个客户,我收他们三分之一回扣的。你可别告诉太子爷我给人当医托啊。”
佟西言刚要着急澄清,见成向东含笑拿手机开始联系,才知道他是开玩笑的。
把人安顿好,看时间也过饭点了,佟西言匆匆赶回医院,他跟梁悦说好下午陪他出去一趟。
回到院办,梁悦正吃饭,见他满头汗跑进来,招呼:“正好,一起吃。”
佟西言说:“我先喝杯水。”
梁悦问:“这回都妥了?”
“嗯。”
“呵,成向东倒还有点本事。”
“谢谢你让孙副把这笔钱直接给了老太太。”
“本来就是医院的人道补偿。快吃吧。”
佟西言接了筷子,坐办公桌边角旁一起吃小灶。梁家的保姆手艺很不错,难怪伺候得了太子。
“下午去哪儿?”
“弥陀寺。”
佟西言含着一口饭:“唔?”
梁悦说:“去求个签。”
“求签?”
梁悦挑了一下眉,埋头扒饭,没再说话。
车子弯进深山老林里,路面坡度越来越陡,最后在一块稍宽敞的转角梁悦示意下车走,也让佟西言趁机调车头。
幸亏是阴天,山间野风吹来,浓浓的仲夏芳草香扑面。山路宽约两三米,路面平整,两边杂草除的干净,倒像是常有人走动的。两个人没有带什么箱包,上山路上倒走得还轻便。老远听见蝉鸣声中夹杂的隐约风吹铜铃声,已经看得到青瓦房顶。
佟西言问:“怎么知道这里的?”比这出名的寺庙多了去。
梁悦说:“每年暑假我爸都会带我来避暑住一段时间,住持师父是个奇人。”
佟西言正琢磨这奇人怎么个奇法,转眼就到了人家门前了。三格石阶,两扇大红木门,匾额陈旧,上书弥陀寺三字,看上去与一般寺庙并无两样。
很安静,似乎没有人。
梁悦自是十分熟悉地形的,领着佟西言走边上回廊,在偏殿里找到一个翻经书的老师父,才合掌恭敬弯腰:“明净师父。”
“梁施主为何而来?”明净没有抬头。
屏风后面出来一个小和尚,端了清茶两杯,像是恭候已久。
“家父卧病在床,特来求个平安签。”梁悦仿佛改了性子,教养好得像是出自书香门第。
明净很久都没有回答。屋内没有电扇,片刻便汗流浃背,梁悦不急,佟西言自然是坐在一边不敢造次。
足足等了差不多个把钟头,明净才合拢经书起身,拿过桌面上的蒲扇往外走。
梁悦与佟西言连忙跟上。沿着回廊一直到大殿,从侧门入,明净递上来一束香,梁悦接了,找个遮风的角落点着,Сhā到殿外大香炉里,然后返回来恭敬跪在蒲团,双手合掌默念:菩萨,如果你听的见,请体察我为人子一片苦心,只要他能醒过来,从前的一切我都愿意按他的意愿去尝试,尽量不再忤逆他,叫他爸爸,我保证。请赐我一根上上签,保佑他醒过来。
念完了,难过极了,顿了一会儿,确定眼泪不会掉下来,才敢俯身三拜。
明净递了签筒过去。梁悦摇了半天,见有冒尖的,连忙又摇下去,犹犹豫豫,到底还是掉了一根下来。
赶紧抓起来看,第九十五签,曹丕称帝,中吉。佟西言把梁悦拉起来,把签交给明净,忐忑等他解签。
34
明净把签簿翻到页,推到两人面前,四句话:志气功业在朝朝,今将酒色不胜饶,若见金鸡报君语,钱财福禄与君招。
梁悦似懂非懂,说:“请师父明示。”
明净说:“从签上看,令尊的病,近日难愈,非但难愈,恐有加剧之势。”
梁悦脸一白,说:“但是,这是中吉,有个吉字啊!”
明净颔首,说:“吉是吉家业财运,并非疾病。”
梁悦呆呆说不出来话。佟西言连忙恳求:“请您给个破解法,医院里千把号人可都盼着梁院长醒呢!”
明净似是叹息,说:“凡是俱要顺其自然,守常乃大吉。”
说完了,抬起眼皮看他,眼神让佟西言不安起来。
“施主,你有难将近。”
佟西言啊的一声,说:“师父,我这一难刚化解,前面还有什么难?”
明净说:“流年不利,命犯小人,年内难得太平。”
佟西言看看失魂落魄的梁悦,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说:“请师父指点!”
明净似乎不愿多说,只言:“自有贵人相助。”
临走时,梁悦让佟西言把带来的一刀纸包放功德箱上,明净送到门口,宽慰他:“签上虽求不得疾病安康,倒也显示家宅平安,令尊与佛有缘,又是吉人福相,无须多扰,定能化险为夷。”
梁悦点了个头。
山边乌云滚滚,风起落叶飞,似有雷雨来。下山的路有些滑,佟西言想着和尚的话,心不在焉,差点滑跤。梁悦倒是走得稳,而且越走越快,几步跑回车内,乒的一下摔上了车门。
佟西言跟着进去, 看他沉默不语,与来时面色很大不同,恐怕他失了信心,便说:“这种东西就是迷信的,别当真了。”
梁悦不说话。佟西言摇头,开车离开。
车子弯进市区,佟西言收到一条短消息,是田蓉发过来的,问有没有空,一起吃顿饭。他接口夜班回绝了,不确定是否有爱人的能力,还是不要随便给人假信号。
送梁悦到医院以后,刑墨雷的车正好驶出医院,两辆车交错而过,刑墨雷叼着烟扭头看他,他的车里还是一样坐着柳青。那一瞬间佟西言有一种骂人的冲动,他很想去撞刑墨雷的车,问他,你得瑟什么劲?!
但他最终没有这么做,靠路边停了很久,自嘲地笑了笑,掏电话准备打给刑少驹。早上女儿不肯跟他回母亲那里,时间又来不及,正好刑少驹说他今天休息,他想带早早出去玩,佟西言再怎么不同意,可女儿吊在人身上不肯下地呢,只好允了。
在麦当劳与他们汇合,佟早早一脸番茄酱在儿童乐园里钻来钻去,很快就统领了一干小不点,很得意的冲刑少驹挤眼睛。刑少驹托着腮帮子痴笑着看她,连佟西言走到跟前了都没发现。
佟西言顺着他的眼神看女儿,用手指敲桌面,引得刑少驹看他:“佟叔。”
“她才五岁。”佟西言满面冰霜。
刑少驹一下没明白过来佟西言的意思,好几秒钟,才喷笑。
佟早早欢快的跑过来抱父亲大腿:“爸爸!”
佟西言擦掉她脸上的污物,不理会疯笑的刑少驹,带女儿去洗手间洗手。
刑少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突然嘎的一下硬生生止住,门口进来的那两个人,女的优雅秀美,男的挺拔英武,看起来很养眼。刑少驹使劲眨眼睛看,没错,那是他的父亲大人。
不会吧,外面下雪了吗?他五十岁的父亲带着这个看起来不超过二十五岁的小姑娘来吃麦当劳?!
没有太多时间震惊,眼角瞟到佟西言拉着女儿走过来,刑少驹连忙换了个位置,让佟西言背对着他们。
“怎么了?”佟西言看他脸色不对。
刑少驹头摇得像打寒战,见早早左顾右盼,连忙蘸了两根薯条塞她嘴里。
佟西言皱眉看了他一眼,拿起汉堡塞嘴里嚼。
柳青像个孩子一样拉着刑墨雷的手臂,在窗边的位置坐下了,笑得很满足,她没有看到他们。但刑墨雷看到了。父子俩的眼神撞了个正着,然后都慌忙躲开了,两个人都有点狼狈。
刑墨雷再看儿子对面那对父女,有点坐不住了,怎么会这样巧,早知道就不该走神让柳青钻了空子,他可从来没想到这种地方来吃晚饭过。
刑少驹一看父亲的神色跟偷情被逮着似的,大概有数是怎么回事了,心里叹,老爸,虽然你动不动就毒打我,不过好歹我们父子一场,我就看在老妈的面上,帮你一次吧。
“佟叔,别吃这垃圾食品了,我突然想起来,我有张‘秀色’的现金券快要过期了,咱过去吧,我留着也是浪费。”他热情的说。
佟西言缓缓擦着手,抬头看他,说:“我吃完了你才说?”
“啊呀,不要紧的,去那边吃甜品嘛!那边的冰激凌很有名的,早早吃不吃冰激凌?”
佟早早大幅度点头:“吃!”
刑少驹忙不迭抱起她,催促佟西言:“佟叔,快点,过了八点人就不让用券了!”
佟西言总觉得有地方不对劲,但女儿的催促声让他没有多想,拎包走人。
刑墨雷看着三个人离开位置朝门口走,才松了一口气。可没等他这口气透完,柳青突然站了起来,去大门边的架子上拿吸管。跟三个人撞了个正着。
“佟医生。”柳青打招呼,巧笑倩兮。
佟西言一愣,说:“好……”转而扫视全场,果不其然,与刑墨雷眼神相对。
刑少驹默默哀叹,完了。
佟早早还在嚷嚷要吃冰激凌。柳青邀请说:“一起过去坐会儿吧?给早早买个冰激凌。”
佟西言笑了笑,说:“不了,还有事,再见。”
“那,再见。”柳青怪可爱的招了招手,回位置去。
佟西言淡淡扫了一眼刑少驹,什么都明白了,说:“做什么?忘了我跟你说的话?你爸爸在学习怎么谈恋爱,这位就是你的预备后妈。”
刑少驹再一次看向那年轻的身影,下巴差点掉了。
35
仍然没有人告诉他真相,第二次院周会上孙副看梁悦的样子就知道了。只字不提扶正的事,连下周省里的质控检查,也说自己不便迎接那些领导,要孙副代劳。
散会后梁悦先回了办公室。孙副直接找上两位担大任的主任,质问为什么没有跟梁悦谈,结果两位主任干脆抵死不肯接这重任,推了。
佟西言正整理资料,不解问:“谈什么?”
孙副一转身,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说:“小佟,只有你了!”
佟西言莫名其妙,问:“什么事?”
“跟梁悦说,他要收拾好自己的情绪,让律师来一趟,办些手续。”
佟西言呆呆问:“什么手续?”
“医院要过渡啊!这么一大家子人没个首脑要怎么做事!”
“但,但是,梁院长不是渐渐有好转,我看他的反应——”
“会眨眼并不表示他看得见,损伤太严重了,即使他能醒过来,智力也不会超过一个8岁的孩子,何况目前还是植物人的状态。”神外主任沉重的叹息。
佟西言坐在椅子上,半晌没了想法,梁悦这段时间那么乐观有动力,他对自己说的那些关于梁宰平的话,全是好的,以至于自己早上去看,都没有分辨出来。
“小佟啊,梁悦很信任你,由你来说最合适了!”孙副恨不能逼着佟西言立马就点头。
刑墨雷在边上突然哼了一声,说:“他不是主治,更不是首诊,他有什么资格去跟病人家属谈话!”
祁放Сhā了一句:“看得出来梁悦对佟医生是很信任的,那天在餐厅,我就这么觉得了,所以,为了医院,佟医生真的要为民请命,劳驾这一次了。”
佟西言回绝的话说的很困难。想必梁悦听到这些话,一定是五雷轰顶。又或者,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是那么优秀的麻醉医生,不会看不出来病人的神志状态,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在自欺欺人,任何人说任何话都没有用。
刑墨雷突然怒喝:“行了!肥差怎么没见你们推来推去?!这点事情就难住了,还都是医院的干部领导,中流砥柱!你们不敢跟他说,我去说!”
于是众目睽睽下,拂袖往院长办公室去。
佟西言愣了愣,一扔文件夹就跑出去,在走廊上把人拦住了:“等等!你现在不能去!”
几个主任跟了出来。文印室的小文员正好经过,狐疑的看着这一堆大小领导。
孙副站在门口压低了声说:“你们要不要直接嚷嚷给他听?!”
一行人才又回到小会议室,刚坐下,ICU主任就接起了电话,听了没几秒,啪一下合拢手机:“去ICU,院长刚才心跳暂停了!”
气管导管重新被Сhā了回去,自主呼吸微弱间断,氧饱和度在八十五徘徊,心率不稳,间歇房颤,情况相当糟糕。
上班的副主任磕磕绊绊像是吓坏了,说:“刚才突然就没心跳了,按了好半天,强心药也给用了,不明原因的,现在刚稳下来一点,才有空给您打电话。”
这种情况,是不祥之兆。出现反跳的病人中,死亡率是很高的。神外的主任跟ICU主任交换了一记眼神,隔着口罩也看得出对方面色凝重。
梁悦出奇的镇定,走到监护仪前,调前面的数据看。
只有佟西言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平静,明净大师那根签,他是相信的。
抢救记录放在病床尾部的案上,清楚记录着梁宰平的病情变化,时间,措施,短短十来分钟,却是散发着黑色气息的十来分钟。
梁悦清了清喉咙,在站满了人却鸦雀无声的监护室里开口说:“神外张主任留下,其他人回去上班吧,别跟这儿杵着。”
刑墨雷出去前狠抓了一把张主任的肩膀,一个眼神刮过去,那意思是,就现在说!正合适!
张主任一下子紧张起来,定了定神,看了梁宰平的两侧瞳孔,疼痛反应,目前是深昏迷的。生命体征倒是渐渐平稳下来了。
梁悦说:“你跟我说个实话,就现在这样子,到底有几成苏醒的把握,不要顾虑,我心里有些数的。”
张主任口干舌燥,这是他行医几十年遇到的最困难的一次病情交待谈话。
“并不是说一点希望都没有……”
“你据实说,不用跟我扯那套谈话技巧。”梁悦直率的打断。
张主任咬咬牙,得了,干脆点说了吧,瞒不了他一世的。
“院长的情况非常糟糕,如果不再出现意外,他苏醒的可能性,我是指意识清楚的可能,等于零。”
梁悦坐了下来,摘了口罩,平静的问:“苏醒的可能性等于零,那么死亡的可能性呢?”
“……还要继续观察,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梁悦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说:“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那天下午梁悦在监护室一直没出来,窗帘拉上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谁也没有去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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