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声点儿,别吓着它们。”皇帝将两只船儿都揽到自己心窝里,“咱们正在讲化田的事情。”
风里刀爬过去:“鬼才信你。”
“真的!”皇帝把船儿凑到风里刀耳边,“不信你自己听,听见海浪的声音了么?”
风里刀半信半疑,抻着脖子杵了许久,却只听到车外达达的马蹄和呼呼的风声,偶尔还有一两下猫头鹰的嚎叫。他自余光里看见皇帝满脸的期盼,不忍拂他的兴致,只得道:“它说的是船语,我可听不懂。”
“这不要紧,朕马上翻译给你听!”皇帝叽里咕噜叨咕一阵,念咒似的,“它们说化田已经到了个叫占城的地方,那里四季如春,佛寺众多,人们上街不骑马,也不赶车,而是坐在大象背上……”他说的有鼻子有眼儿,风里刀也不禁入了迷。
“大象那么高,怎么上的去?”
“你真蠢,鼻子一卷不就上去了?”
“唔,有理……”
“这个地方有一条大河,两岸都是良田,田里面种满了水稻,它们说化田就从这稻花边上经过,他骑着高头大马,好不威风,到处都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迎面走来个戴金冠的,是占城王。化田就说,我是大明皇上的使臣,尔等蛮夷,还不跪下听封。那占城王噗通就跪下了,他的臣民们也跪下了,趴在地上喊皇上万岁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帝说着说着,突然就大声哭号起来,边哭边骂:“什么万岁,都是骗人的,你们各个都不是好东西!”咔嚓一声,他掀开车帘,将宝船扔出老远,但没走出多少地,他又挂着两行眼泪跳下车,撅着ρi股把那两艘宝船从灌木丛里捡回来,珍而重之地抱在怀里。
风里刀叹道:“你说你当什么皇帝不好,风流皇帝,荒唐皇帝,甚至糊涂皇帝都好,怎么就成了个疯子皇帝?”
第二天一早,前面驿站飞马传书,送来一封信,普通的薛笺,盖了雨化田的私印。皇帝当着风里刀的面展信一读,原来雨化田真的到了占城,信中景致,竟与皇帝昨夜所说一模一样,他还花心思附了一张大象的画像,说此等笔墨,不及皇上万一,乐得皇帝手舞足蹈,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这才是他们的西洋,风里刀倚着马车想,即使相隔千山万水,他们也从来不曾真正分离。
皇帝回京之后得众人细心调理,伤势却一天重似一天,太医们束手无策,说这是东洋奇毒,他们也只听过,没见过,遑论一个解字。皇帝自己倒看得开,成日喝酒看戏一样没落下,然后念念雨化田时不时寄来的信,像是忘了身上还有个洞,眼看就要烂穿他的肚肠。
就这样硬是捱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药石皆废。皇帝坐在含凉院内赏一出《梧桐雨》,同千里之外的雨化田共一场明月。正唱道“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皇帝突然拍案而起,他此时身体极弱,一个趔趄,风里刀连忙过来扶住了。
“你们知道这句唱的是谁?”
满庭优伶不知皇帝为何发怒,一个个吓得心惊肉跳,半晌,才有个胆大点的哆哆嗦嗦道:“回皇上,唱的是牛郎和织女。”
“既然是牛郎织女,为何要唱得悲悲切切,凄凄惨惨?”
伶人们面面相觑,这牛郎织女分隔两地,不得团圆,不唱得悲悲切切,难道要唱得欢欢喜喜么?还是那个胆大的,冒着杀头的厉害问:“那皇上的意思……”
“木头,一群木头!”皇帝骂道,“过去牛郎织女怎么唱的朕不管,但是咱大明朝的牛郎织女,人即使分开了,心还是永永远远在一起的,所以得欢欢喜喜地唱!”他卯足了气力,亲自下场做了个示范。
“把天上姻缘重,将人间恩爱轻。各办着真诚,天心必应,量他每何足称!”此时正是月白风清,含凉院中谢了海棠,开了桂花,皇帝突然转头问风里刀:“你说,现在化田在做什么?”
风里刀老老实实道:“每年中秋,义父都和皇上进宫来过,并不同我们在一处。”
皇帝笑着说:“这倒是,想必今年他也会来。”两天前雨化田才有书信送到,说他们刚过三佛齐,帮助那里的土王平定叛乱,还捎回凝神安眠的香料,让他每天都能睡个好觉。
皇帝已经很久没睡过觉了。
巧的是雨化田的信末也续了一句《梧桐雨》的戏词:“我为君王犹妄想。”不知是不是算好了时辰,刚抵在中秋前夕送达。风里刀单晓得没有雨化田,皇帝要发急心痛,却不晓得没有小皇帝,他义父该怎么过这个中秋。只听皇帝接着那句唱道:“我为君王犹妄想,你
做皇后尚嫌轻。可知道斗牛星畔客,回首问前程……”他一个人又是正旦,又是正末,像是要把雨化田落下的戏份也统统补上。
伶人们都伏在地上不敢动弹,只有皇帝平时宠爱的一个琴师还在自顾自地拉着弦子,他是个盲人,眼睛看不见,心里最干净。“朕与卿尽今生偕老;百年以后,世世永为,永为……”他唱不出那个词,他们本就不是那种关系。
这段曲子风里刀常听雨化田唱,听久也会了:“谁是盟证?”
皇帝一怔,呆呆望着他道:“这不是你的戏词。”
风里刀低头:“我知道,比义父差远了。”即使差远了,他还是想也找一个人,与他尽今生偕老,聚也欢喜,散也欢喜。
皇帝连连摇脑袋:“你是你,他是他,你何苦要跟他比呢?你也是木头,一个大木头。你问我谁是盟证?月澄澄银汉无声,说尽千秋万古情。咱各办着志诚,你道谁为显证……呸,谁敢为咱们的显证!咱们俩,又……又又又何须皇天相证后土应承!”最后一句被他改得乱七八糟,索性连皇天后土都不要了,听得满地伶人纷纷暗中低颂祖师爷名号,都是这个疯子胡言乱语,可不干我等的事。
天上月凉如水,这含凉院中曾经也是有水的,一条弯弯曲曲的沟渠穿墙而过,有时的皇帝和雨化田就把造好的小木船放如渠中,看它们从东飘到西,从南流到北。雨化田心思聪明,每次都使计冲到前面,但皇帝的手巧,他造的木船精密结实,总能在终点前反败为胜。这个游戏他们每年中秋都玩,现在小渠变成了大洋,皇帝不知道自己还追不追的上。
这时,皇帝突然指着天上道:“船,朕看见船了!”
“哪里有船?”风里刀举头望去,只见云色四合,阴晴变幻,层层叠叠的云彩里,竟真有一朵被晚风吹成个宝船的形状,船上楼阁惟妙惟肖,自夜空中缓缓驶来。“是化田来接朕了!”皇帝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双脚一蹬,腾起数丈,三两下跳上了楼顶。
“皇上,小心!”风里刀在下面喊,但他什么也听不见。他要乘上这艘船,他要亲自告诉站在船头上的人,咱们的缘分还没有尽,戏还没唱完。小时候说过的话,过十年,二十年,一样要作数——你要是不肯来,就换我去找你吧!
风里刀眼睁睁看着皇帝自十丈高楼上纵身一跃,投入茫茫苍穹,而那云做的船上仿佛也有人向他张开双手,温柔迎接他的到来,他怀抱着浩荡长风,就像是抱着一个永不破灭的理想,永不醒来的美梦,自在,逍遥,无忧无虑。
“化田,我追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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