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的夏天,秦昭昭从长机子弟学校小学毕业了。
她是长机子校最后一届毕业生中的一员,次年长机子校就关闭了。关闭的原因主要有二,一则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开始渐见成效,人口出生率的降低造成学生生源的逐渐减少,在长机子校就读的小学生一年少过一年;二来长机子校很多老师都不是师范毕业生,只有普通高中或初中的学历,教学能力比较薄弱;综合两方面的原因,市教育局决定关闭这所厂矿子弟小学。在校的小学生们都被分流去了附近几所公立小学。
长机子校的两排校舍从此闲置,学校正门和相连的长台阶随后不久还被推平了,成为一处厂职工集资建房的宅基地。建房时的打桩声、机器轰鸣声,取代了昔日童音朗朗的读书声。
童年的日子,就这样从时光的指缝里悄悄溜走了。
【第二卷 情窦初开】
在长机子弟学校毕业后,秦昭昭终于也要去市里念中学了。
原本是可以不去市里念的,因为东郊这一块属于市丹阳区,区里有中学。按市里几所中学的名次排下来是第八中学,简称八中,方便郊区一带居民的孩子们入学。八中就在长机厂附近,厂职工的孩子大都是读完长机子校后直接进八中,上学很近很方便。
但是秦昭昭的小学毕业考试考得很好,分数线上了市二中的录取分数线。市里一中二中这些名次靠前的学校都是众所周知的好学校。在长机子校这种厂办学校,因为执教人员多数没有师范学历,教学能力不高,教学成绩也就相应的不高,每年小学毕业的学生中没几个能考上市一中二中。秦昭昭的成绩既然能进二中,父母没理由不送她去。
左邻右舍听说了也都夸秦昭昭是个会读书的小孩,能考上二中这样的好学校。好好把书读下去,将来也去北京上大学。
在长机地区会读书的孩子很少。一来厂矿学校软硬件方面的条件不好;二来小孩们从小都是放羊似的野生野长,玩野了心对学习就不感兴趣;三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普通职工的家长们多半对孩子们没抱什么很高的期望。
在孩子的学习方面,他们大都采用随波逐流的态度:你会读书呢我就替你缴学费,你不会读书就算了,和父母一样早点进厂当工人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工人们能靠的自然就是工厂这棵大树。长城机械厂年年都会内部招工,解决一批又一批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对于在工厂干了一辈子没什么远见的工人们来说,孩子如果不会读书考不上大学,那么进厂当个工人这辈子也算端上了铁饭碗,也就差不多可以了。老百姓过日子,有口太太平平的安乐茶饭吃着就心满意足。
秦昭昭小学毕业这一年,小丹姐姐正好从厂技校毕业,被分在五车间当学徒工。至此,她们一家五口人,父母和三个孩子全都是厂里的职工了。长机厂很多职工家庭都是如此,有些是三代人都先后在厂里工作过,可谓是工人阶级的“上阵不离父子兵”。虽然这两年厂子的效益明显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但无论如何厂还是国营大厂,职工们还是想方设法把自家够年龄参加工作的孩子弄进厂里当工人。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公家单位的稳定可靠。
小丹姐姐两年前好不容易考到厂技校三十个招生名额中的一个时,周家开心地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周伯伯喜气洋洋:“好了,总算最后一个孩子的工作问题也解决了,这一份操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厂家属区的孩子们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都知道自己将来如果不会读书也有机会进厂当国家工人,对前途没有太大的担心,学习方面自然就不会用心。只有极少数的孩子会对学习有兴趣,静得下心攻读课本。前几年邻居李伯伯的儿子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之类名校,却也轰动了整个厂家属区。因为之前厂里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都没有考到北京的,作为第一个能去首都北京上大学的大学生,他着实为他家带来了一抹荣耀的光彩。
秦昭昭既然表现得这么会读书,秦妈妈希望自己的女儿会是下一个考去北京上大学的人,于是拿定主意舍近求远,送她去二中报到了。
秦昭昭在市二中上初中后,每天自己骑着家里那辆二八式旧单车去上学。乔穆从市实验小学直接升了市实验中学,也是每天自己骑车去上学。两个人上学是同路的,因为从近郊的长机厂进城只有一条公路。骑上十分钟进城后,再南北分开各有各的方向。上学放学的路上,秦昭昭经常能遇见乔穆,他骑着锃亮崭新的单车,幼鲨破浪般灵活地飞驰在柏油路面上。白衬衫在阳光下湛白无比,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干净清爽。
莫名地,秦昭昭每天开始期待在马路上与乔穆的偶遇。每次只要一见到他,就会下意识地保持车速,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走。车轮在铺满阳光的马路上滚动着,心在胸腔里跳动着,扑通、扑通、扑通……
在十二岁的年龄,由童年迈向少年,懵懵懂懂的秦昭昭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到乔穆就会心跳如鼓。她只模糊地知道,她很喜欢在马路上遇见乔穆。只要看到了他,这一整天的心情都会特别的好,特别的愉快欢畅。
虽然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甚至,也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
上初中后,秦昭昭有段时间看了很多童话故事书,《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等。小女孩子都是喜欢童话的,她也不例外。十分向往故事中那个纯净美好的虚幻世界,尤其向往那个世界里英俊高贵的王子。而让她心目中虚拟想像的王子形象、得以丰满立体呈现的——是乔穆。
当然是乔穆,只能是乔穆。在秦昭昭有限的生活圈子里,乔穆是生活得最高贵的同龄人,他就是她眼中当之无愧的王子。
乔穆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个小上海人,完全不像长机地区的孩子。如玩沙子、打泥巴仗、跑去小河里游泳,爬到树上掏鸟窝等男孩子们乐此不疲的玩耍游戏中,从来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练琴,偶尔会跟着父母出来散步,在那条环厂家属区的大马路上走一走。
乔副厂长一家三口出来散步,朝他们打招呼的人很多。乔厂长也会很客气地让儿子叫人,乔穆用非常标准流利的普通话,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地挨个叫,这在厂家属区中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候普及普通话的概念很淡,尤其是在这个小城近郊的国营机械厂里,职工们大都是当地人,都说一口当地方言,连带孩子们也全是满口乡音土话。甚至以前长机子校上语文课,老师点名让学生朗诵课文时,都有人竟用方言来念,让老师哭笑不得。普通话除了在电视广播里听到外,现实生活中就只是在某些重要场合,由领导们不甚标准地用来宣布某些决策或是做报告,所以当地人把说普通话戏称为“打官腔”。
乔穆的普通话是他妈妈教的,穆兰从小教他说普通话,他的发音非常纯正,不带丝毫当地方言的口音。他说得一口如此标准纯正的普通话,让一路遇到的人都夸赞不已。异口同声说这个娃娃的官腔打得好哇,将来一定也是要做官的。
夸他的人当中,也有秦昭昭的妈妈。秦昭昭那时就跟在妈妈身边,听到乔穆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说着那么好听的普通话,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方言口音难听死了。她妈妈叫她叫乔厂长伯伯时,她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张嘴,只是涨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虽然低着头谁也不看,秦昭昭却无比清晰分明地感觉到,乔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蜻蜓在莲瓣上地轻轻一点,很快就转开了,是疏疏落落毫不挂心的一眼。但是她回到家,直到夜里入睡,心还依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怎么睡都睡不着,她干脆开了灯,拿出语文课本来默读。她决心要像乔穆一样,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语。
第二天,秦昭昭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吃过早点,早早地骑着单车去上学。
近郊的田野是一带青青碧色,初升的朝阳撒下和熙温暖的光芒。云很淡,风很轻,蓝天里有晨起的鸟儿轻盈拍翅飞过。秦昭昭在不远处的一个丁字路口停住车,翘首回望来时的方向。直到远远地,看见乔穆骑车而来的身影,才又重新骑上车,骑得很慢很慢。
乔穆很快就从她后面追上来了。单车的声音靠近时,秦昭昭心跳得像急促的鼓点声声。她等了他一个早晨,想见他,想借故和他说说话,用她昨晚练到深夜的普通话。可好不容易等到他后,她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更没有勇气跟他说话,嗓子里像堵着东西,哪怕一个字都说不出。
一迟疑间,乔穆已经骑着车从她身边擦过去,目不斜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完全无视地走过。
露珠未干的清晨,秦昭昭悄悄哭了,泪珠闪闪地挂在长睫上。
哭过之后,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灰姑娘。灰姑娘是多么幸运呀!有好心的仙女帮忙,赐她南瓜车和水晶鞋,让她变成舞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令王子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怀着天真的心愿,秦昭昭也学着童话书中的人物,无比幼稚却无比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也会派好心的仙女来帮助她。可惜现实生活中没有上帝和仙女,她的境况没有变好,反而更糟。
秦昭昭念初二那年,曾经红火一时的长城机械厂不行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国策下,计划经济全面朝着市场经济转轨。这个过程中,许多国有企业纷纷破产倒闭,大批的职工失业下岗。“下岗工人”——成为这种情况下一个应时而生的专有名词。
大趋势的影响下,江西这座工业小城中,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厂矿企业都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下岗,也就成了这些企业的职工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个令人无比痛心的问题。
作为国营大厂,长城机械厂没有一下子就垮了,但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厂里的工人们一批又一批地陆续下岗,不但车间人员精减,附属的厂办医院、托儿所、商店等也逐渐一一解散,邮局和银行的分所也先后撤回了市里。秦昭昭的妈妈先下了岗,几个月后她爸爸的车间也宣告停产。
下岗对于很多工人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噩耗。尤其是那些在厂里干了一二十年的中年职工们。他们这个年龄下岗是最尴尬不过的事。年纪大一点的老工人可以提前特办退休手续;年轻的学徒工也可以另谋生计,到底还年轻,重新开始相对容易些;唯独中年工人两头不靠,既不够资格提前退休,也很难再另谋出路重新开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纪再去找工作谈何容易?
至于像小丹姐姐她们家那样全家人都在厂里工作的家庭,就更加难以接受,因为一下子就全家人都失业了。想当初好不容易进了厂,满心欢喜,只当是一个再稳定可靠不过的国营单位,可以安安稳稳干上一辈子,可是谁想到偌大的国营工厂也会有垮的一天?这一垮,覆巢之下无完卵。
下岗潮在长机厂不可避免地出现后,下岗工人们个个挂着一张愁云密布的脸,眼神都很迷茫,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干了半辈子的工厂不行了,秦氏夫妇都下了岗,除了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块的下岗费,家里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秦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秦爸爸正式下岗那天,呆呆地坐在家里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整个房间烟雾缭绕。秦妈妈则在床上不声不响地躺了一整天。
秦昭昭知道父母这段时间的心情都很糟糕。放学回来,一个人不声不响钻进小厨房,在里面折腾了好半天后满头大汗跑进里屋说:“爸,妈,出来吃饭了。”
这是秦昭昭第一次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一顿饭,在此之前,她只在妈妈的指点下炒过蛋炒饭。她做的这顿饭菜自然不会好吃。饭烧糊了;小白菜炒得过了头,颜色发黄;豆腐烧得太咸;西红柿蛋汤却忘了放盐,但是秦氏夫妇却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吃得一点不剩。
这天晚上,等秦昭昭睡下后,秦爸爸无比慎重地对秦妈妈说:“日子不好过了,但为了昭昭,咱们总要想办法继续过下去,你说是吧?”
秦妈妈含着泪点头:“嗯,我们一定要挺过这一关,为了孩子我们也要挺过去。”
车间停产后,秦爸爸叫上几个一同下岗的老工友到外面去打散工。这里要组装机器去干十天半个月,那里要来件加工又去干三五天,活干完了现结工钱。秦妈妈则托熟人帮忙介绍去了地下商场一家睡衣店帮人看店。
有时碰上一连好几天都没活干,大家坐吃山空就难免心慌慌,秦爸爸就带着人马跑去城南的建材市场一条街干搬运工,替人家卸货。货物大都是一箱一箱沉重的瓷砖,扛起来特别吃力,工钱却特别便宜,五块钱卸一吨。因为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所以廉价无比。
一般店铺进货都是用火车皮拉上几十吨,再用汽车一车车运到城南,然后找几个搬运工一起往仓库卸,卸完后赚得几百块钱大家平分。有次接到一桩大活,要卸六十吨的地板砖,秦爸爸他们只有六个人,本来这样的活最少要八个,但是为了多分点钱,他们宁可不再叫外人,自己人辛苦多干一点。那天他们卸货卸了差不多一天,最后一人分了五十块钱。回家后秦妈妈发现丈夫两个肩膀全都肿了,却一脸兴奋之色:“你看,我今天一天就赚了五十块。”
秦妈妈是知道行情的,一看这五十块钱,就知道丈夫今天一天卸了多少货。马上惊呼:“老秦,你今天卸了十吨货吗?”
十吨!里屋正在做作业的秦昭昭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数学课上教过了,一吨等于一千公斤,十吨等于一万公斤,也就是两万斤。她爸爸今天一天卸了两万斤的货。这个数目对她而言实在太庞大了,她想像不出爸爸是怎么卸完的这两万斤的货?
却听到外面爸爸一派故作轻松的语气:“这有什么,一箱地板砖五十公斤重,我不就是扛了两百箱嘛。”
卸两百箱的地板砖挣五十块钱,平均卸一箱的工钱一毛多一点。秦昭昭把总工作量和总工钱相除得出每箱瓷砖卸货的单价后,不由眼眶一红,觉得爸爸真是太辛苦太辛苦了。
秦妈妈没有说话,两滴泪珠掉在她用来替丈夫肩膀热敷的毛巾上,眨眼之间便被无声无息地吸干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秦昭昭的家境每况愈下时,乔穆家的条件还是那么好。虽然机械厂的情况只能用苛延残喘来形容,但几个厂领导的位子依然很稳定,乔副厂长据说年内还要调去市机械局任职。
而乔穆,他上初中后已经开始学弹钢琴了。乔家不惜重金为他买回一架钢琴,价格上万元,主要由他上海的外公外婆出资赞助。穆家下乡Сhā队的一双儿女只有儿子得以返回上海,二老牵挂异乡的女儿,也格外疼爱外孙,舍得为他花钱。长机很多人对此啧啧称叹:“资本家到底是有资本的啊!”
钢琴买回来的那天,厂家属区里好多人去围观。长机很多人都还只是在电视上看过钢琴这昂贵的洋玩意儿,真家伙还没瞅过呢,不能不去看看新鲜。秦昭昭也去了,那架钢琴好大,乐器行来了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它抬上三楼。没多久,楼上就传来悠扬的琴声,特别悦耳动听。
每天下午,秦昭昭放学回到家,淘米洗菜做饭时,附近三楼的优美琴声不绝于耳。两个同龄的孩子,乔穆的手在黑白琴键上灵活舞动时,她的手在同锅碗瓢盆打交通。因为父母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干得多是一些力气活,她要做好饭菜,让他们一进门就有一口热乎的吃食。
做饭前,秦昭昭要先换灶里的煤球。换煤球,就是把灶最底下那个已经烧成灰黄的煤球夹出来,丢到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再换上一个新的乌黑煤球在最上面。她用火钳夹着要扔的煤球往门外走时,火钳没夹稳,煤球咚的一下闷响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大大小小的煤碴,同时有灰尘腾起,在小小的厨房里烟一般迅速游走。
秦昭昭对着一地煤碴一室煤尘呆了半天。她想,她是灰姑娘,如假包换的灰姑娘,却——没有生活在童话世界中。
在二中念初中的日子里,秦昭昭和同桌的女生谭晓燕渐渐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
开学第一天,她们互相介绍自己。谭晓燕很喜欢秦昭昭的名字:“真好听,又特别,不像我的名字那么普通。”
秦昭昭的名字是她爸爸特意翻字典替她取的,秦爸爸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替独生女儿取名字时却一定要取一个有文化气息的名字。俗气的艳啊玲啊珍啊琴啊一律不用。最初看中了一个“曦”字,秦妈妈说太难写了不要;然后又看中了一个“彧”字,秦妈妈估计这个字没几个人会认识,到时名字都让人叫不出来也不要。最后秦爸爸无意中翻到“昭昭”这个词,琅琅上口,简单好写,又有明亮光明的好寓意。给秦妈妈看了也说好,就这样意见一致地把女儿名字定下来了。
和秦昭昭一样,谭晓燕也是双职工家庭的孩子。她父母工作的工厂叫红旗柴油机厂,简称红机厂,厂址和家属区在西郊一带,也是一个城乡结合部。因为两个人的家庭背景生长环境都差不多,所以在一起相处得格外融洽投机。所谓“龙交龙凤交凤,老鼠交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是有道理的,出身背景环境相似的人,更容易成为朋友。
她们班上家庭条件最好的是一位名叫钟娜的女生。她父母都是市中医院的医生,三房一厅的新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一家三口住得舒舒服服。钟娜热情好客,常带班上的女生去她家玩。秦昭昭去过一次,一进门眼睛都直了。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大这么漂亮的房子,宽敞干净明亮,洁白的地板砖一尘不染。客厅里的大彩电旁还摆着一台当时很稀罕的录像机,钟娜放录相带给她们看,茶几上两盘堆得满满的糖果点心由着她们吃。
钟娜虽然如此热情,但是去过她家一次后的女生几乎都不愿意再去第二次。因为当时大多数学生家庭的条件都很一般,她家偏偏那么好,两厢一比较,让人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去过钟娜家后,秦昭昭再看自家住的房子更觉狭窄阴暗了。虽然这时她家的住房条件已经有所改善。
紧挨着她家隔壁的邻居前两年搬离了长机,邻家同样格局大小的家属房被秦爸爸近水楼台先得月地占了,家里的住房面积因为扩大了一倍。秦爸爸把邻家那套总面积十七平方米的两间屋子打通成为一个大间,他和妻子搬进去住。而原本他们住的那个十平方米里间就腾出来给了秦昭昭住,外面那个七平方米的小屋则成了客厅兼餐厅,算是住得宽敞多了。可是房子实在太老太旧,这排平房据说是建厂那几年盖的,现在都快三十年了。不但墙脚根处滋生着一层厚厚的青苔,屋顶盖着的青瓦隙中居然也有长出的青草,让人由衷感慨草籽的顽强生命力,瓦缝里都会发芽生长。三十年的房子已经老了,一下大雨经常不是这里就是那里漏雨,得拿盆或桶接着。若赶上没有人在家,漏湿了床单或被子,就只能烧开水灌上一把暖壶焐干淋湿的地方。
谭晓燕家里的居住条件也不好,她家住着红机厂的一幢筒子楼,每层楼长长的楼道两旁分别住着十几户人家,过道上摆满了各家的零碎杂物。楼梯口那个位置最宽敞处,俨然摆着某户人家为老母亲准备好的一口寿材。谭晓燕小时候压根就不敢一个人走楼梯,看到那口棺材她就害怕。有那么一阵她甚至天天盼着邻居家的老奶奶快点死,好让棺材陪着她入土为安,不要再留在楼梯口吓唬她了。结果后来却实施火葬规定,老奶奶去世后送去火葬场烧成一撮灰,棺材算是白预备了,还没处处理,依然搁在大楼的通道里。
去过钟娜家后,谭晓燕特别郁闷:“钟娜她们家怎么住得这么好呀!我要是能跟她换一下就好了。就不用每天进进出出都看到那口棺材了。”
秦昭昭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羡慕,像小时候羡慕乔穆的爸爸是厂长、左志兵的爸爸是供销科的干部那样,又羡慕起钟娜的父母是医生,可以让她生活得那么好。真的呢,如果可以跟她换一下该多好哇。
可是再怎么羡慕也没有用,人家的是人家的,永远不可能跟她们换。
红机厂这一年也同样不行了,谭晓燕的妈妈先下了岗。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再想找份工作不容易,连番碰壁后,干脆改装一辆三轮车在二中校门口旁边的小巷里摆摊卖麻辣烫。既有各种麻辣串小食,也能煮汤粉面之类的,方便女儿中午过来吃午饭。她的主顾也大都是中午从二中学校溜出来吃午饭的学生们,一天下来虽然赚不到什么大钱,但至少每个月除去开支外还是小有盈利。
谭妈妈在学校附近摆麻辣摊,谭晓燕起初嫌丢人,生怕同学知道了会看不起她。嘴里嘟嘟囔囔念着让母亲上别的地方去摆摊。
谭妈妈劈头盖脸把女儿训了一顿,嗓门大得像打雷:“丢啥人了你丢啥人了?你妈是偷了还是抢了让你这么抬不起头来?我自食其力靠劳动赚钱怎么就丢人了?你要嫌丢人的话行啊,这摊我不摆了。一个月一百二十块钱下岗费买成米天天煮粥吃一家人也饿不死,不过你就别再今天想吃这个明天想买那个了啊!”
谭晓燕头一回看妈妈这么生气,顿时就哑了。
“你妈我以前好歹也是光荣的工人阶级,你以为我现在愿意摆摊做小贩吗?这不没办法嘛,总要想办法赚钱活下去吧?你还在上学,将来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当妈的为了你为了这个家都抹得下脸面做小贩,你倒还嫌我给你丢人了,你真是要气死我啊你!”
谭妈妈狠狠训过一顿后,谭晓燕的那点虚荣心被惭愧彻底击败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地不在同学们面前提妈妈的麻辣烫摊子,反而经常跟班上同学说,校门附近的小巷里有一家麻辣烫摊子是她妈妈摆的,请他们去尝尝,如果觉得好吃的话请多多光顾。
谭妈妈摆了麻辣摊后,谭晓燕中午经常拉着秦昭昭一块去吃麻辣砂锅粉当午餐,免费,不收钱。一次两次还罢了,次数多了她就不好意思。谭妈妈倒是一个很爽利的性格,笑吟吟地对她说:“昭昭,你以后中午就和晓燕一起来我这里吃午饭好了,学校食堂又贵又不好吃,回家吃又太远不方便。听我们家晓燕说,你学习成绩很好,平时没少指点她的功课。每天来阿姨这里吃碗粉,就算是阿姨替晓燕交补习费了啊。”
谭晓燕的学习成绩在班上很一般,其实她是个聪明学生,但严重偏科。作文写得很好,总是被语文老师当成范文念,数理化却糟糕得一塌糊涂。一起做作业时,秦昭昭经常替她讲解那些数理化难题。她那么聪明伶俐的一个人,却对那些方程式平方根等稀里糊涂的。末了干脆把课本一推:“不做了不做了,我们聊天吧。”
聊天的内容,往往跟男生有关。秦昭昭会说起乔穆,而谭晓燕会说起一个名叫郑毅的男生。
郑毅是谭晓燕小学五年级的同学,也是当时班上数学老师的儿子。那是一个白净俊秀的小男生,六岁时因为身体条件好,被选去市体校学体操。学了几年后又因为实在太辛苦了,小孩子委屈大人也心痛,于是又转到普通学校上学。作为曾经的体校生,他在体育课上随随便便做几个动作就镇得全班学生都一愣一愣的。
谭晓燕一直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体育课郑毅在学校操场上表演的单手翻跟斗,连续向前翻了七八个跟斗后以笔直标准的一字腿结束,那一连串灵活优美的肢体动作让她看呆了。幼小的心灵里,就这样记忆深刻地烙下了一个小男生的矫健身影。
郑毅只在她们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就又转学走了,他父亲想办法调回了老家南昌,他跟着父亲去了南昌。他走的时候,班上很多同学按当时的风气买一本崭新的笔记本准备送给他,谭晓燕也格外精心地挑了一本。因为他已经不来学校了,笔记本就由班长收齐后送到数学老师那儿,她却很客气地退回给学生:“郑毅已经走了,这些笔记本你们自己留着用吧。”
那本没有送出去的笔记本,谭晓燕舍不得用,一直爱惜地收藏在抽屉深处。这就是她仅有的,唯一与郑毅有关的东西。
谭晓燕之所以对郑毅的印象深刻,是因为在此之前她所见过的同龄人中,没有谁像郑毅这样特别。体校转来的小男生全然不同于身边的同学们,带给了她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
郑毅之于谭晓燕,就如同乔穆之于秦昭昭,在她们单调平淡如黑白默片的生活中,他们的存在是一道独特的七彩风景,风景那边独好。教她们不得不喜爱,不得不向往。
班上的女生们在一起会谈论男生,男生们在一起也会议论女生。他们热衷于将全班的女生排名次,选出所谓的“四大美女”。钟娜是公认的班花,她除了长相好以外,还因为家境好的缘故是班上最时髦的女生,有很多漂亮衣服。班上的女生们谁也抢不走她的风头。谭晓燕在“四大美女”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她的五官单独看没什么特色,浅淡的眉,细长的眼,单眼皮,薄嘴唇,镶在一张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瓜子脸上却显得很秀气。尤其她的皮肤特别好,白里透红吹弹可破,小城人谓之水色好。
秦昭昭就没有“好水色”,她的皮肤偏黑,虽然浓眉毛大眼睛长得也不难看,但第一眼总是引不起人的注意。再加上她平时衣着朴素,又性格偏静不太爱说话,在班上女生中一直处于隐形人位置,属于多她一个少她一个都察觉不出来的那种。
谭晓燕就不同了,她是那种很打眼的女生,长得好看性格又活泼,初二时就有男生给她递纸条了。有本班的男生,也有外班的男生,稚气而认真的字迹写着一些稚气而认真的话语。每次收到的纸条她都会给秦昭昭看,每每看得她心生羡慕。
彼时,十三四岁的女生已经懂得了何谓“窃窕淑女,君子好逑”——文静秀丽的好姑娘,是我心中想要追求的对象。所以,秦昭昭能够明白为什么她收不到来自男生的纸条,很显然,她不是男生眼中的“窈窕淑女”。换而言之,她不漂亮。
秦昭昭感到伤心,自己为什么就不够漂亮呢?连班上的男生们都注意不到她,那乔穆,自然更加不会注意到她了。
秦昭昭不甘心自己的不漂亮。经常趁父母都不在家的时候,一个人躲在屋里对着镜子打扮自己。所谓的打扮也就是把衣柜里不多的衣服来回搭配,然后换着花样梳头。梳各式各样的发型,高马尾,低马尾,偏马尾,或是单辫,双辫,看哪一个发型最适合自己。无数次对镜梳头后,她觉得自己梳两根麻花辫时是最好看的。
于是,秦昭昭开始经常梳着两根麻花辫去上学。但在班上,还是没有男生给她递纸条。上学路上,乔穆也还是每每视若无睹地从她身旁擦过去。她的存在,仿佛空气般的透明无痕。
秦昭昭很灰心,很灰心。
初二下学期,一个初春的黄昏,发生了一件让秦昭昭终生铭记的事情。
那天下午放学后,秦昭昭从学校骑车出来。骑到出城的那个十字路口时,如往常一样,她习惯性地扭头朝着马路左边的方向望上一眼。乔穆放学回家总要走这条路过来。十次有九次,这一眼是望空的。可是那天,她却一扭头就看到他正骑着车过来,雪白衬衫的下摆在风中翩翩飞扬,像一幅流动的画。
心跳顿时加快,一时间,秦昭昭连自己正在过马路口都忘了。突然耳中听得轰的一声响,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意识渐渐恢复时,她觉得眼前有许多面孔在晃来晃去,耳旁有许多声音在叽叽喳喳。离她最近的那张面孔正俯看着她问:“你怎么样?还好吗?”
那是在她心底回旋过千百回的声音,说着标准动听的普通话。
秦昭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竭力睁大眼睛把眼前的人看了又看。再三端详后,才一颗心颤颤地确定,是乔穆,真的是乔穆。他就蹲在她身边,俯身朝她看,右手拿一块手帕紧紧捂在她的额头上。
那样清秀的眉和眼,就在她眼前。她看得见他眉尖一粒小小黑痣,看得清他嘴唇上面一层微浓汗毛。第一次,他离她这么这么的近。
眼睛顿时就潮湿得无以复加。这一刻,秦昭昭没有丝毫害怕,反倒觉得出车祸对她而言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因为乔穆因此蹲在她身边,对她说着话,安慰着她。
秦昭昭是被一辆摩托车撞倒在地的。那摩托车司机看到撞伤了人马上一溜烟地加速跑了。正好骑过来的乔穆目睹了这辆交通意外,他依稀认得躺在马路中间的那个女生也是长机厂家属区的孩子,就停下车跑过去看她。看到她从车上摔下来时头在坚硬的水泥地面磕出一道口子,血正汩汩地流出来。他忙掏出手帕按住那道流血的伤口,然后扶她起来:“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那时还没有随传随到的120急救车,不过好在附近就是市二医院。乔穆把他的单车和秦昭昭被撞坏的自行车都锁在路旁,然后陪着她一起去医院。因为他们身上都没带钱,医生不肯马上替秦昭昭处理伤口,让他们先把家长找来再说。
乔穆问了秦昭昭的名字后,借医院的电话打到长机厂找他爸爸。让他爸爸派人通知秦昭昭的父母赶紧来医院。可是秦氏夫妇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家里根本找不到人。
大人没有赶到医院交钱,医生就拖延着不肯处理伤势。额头上那道口子虽然被乔穆一直用手帕紧紧按住,没有再继续流血了。但是秦昭昭却觉得越来越疼。疼得她忍不住央求医生:“叔叔,你先帮我治伤好不好?我爸爸妈妈马上就会来交钱的。”
天色已暮,医院又偏巧停了电,诊室里很阴暗,医生便以此为借口:“没电,看不到,等来电了再说吧。”
医生不肯通融,乔穆只能一再安慰秦昭昭:“很疼吗?再忍一忍吧,你爸爸妈妈一定就快到了。”
等了又等,终于有人匆匆赶来医院。不是秦昭昭的爸妈,而是乔伟雄副厂长,实在找不到秦氏夫妇,他只好让厂里的司机开车把他送来医院一趟,谁让他的儿子在这里呢。
看到有大人来替受伤的孩子交医药费,纵然还是没电,医生也打着手电筒帮秦昭昭处理起了伤口。乔厂长对此十分恼火:“有没搞错,我不来你们就不给孩子处理伤口,你们这还是不是救死扶伤的地方?”
到底是做厂长的人,平时就不怒自威,发起脾气来更是气势压人。医生小声辩解:“医院的制度就是这样……”
话没说完,就被乔厂长一声暴喝打断了:“少跟我来这套。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这种情况救人要紧,你们就不能灵活变通一下吗?一个受伤的孩子身上没钱,已经打电话叫家长赶来了,让你们先处理一下伤口有什么不可以?你们还怕做父母的会赖帐吗?”
医院方面的人自知理亏,不敢再跟他强词夺理了。手脚麻利地处理包扎好了秦昭昭的伤口,只求他们快快离去。
乔厂长用他的专车,把受伤的秦昭昭和她那辆撞坏的自行车一起送回家。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坐小汽车,印象深刻地记住了这种小汽车的名字叫桑塔纳。下车时,她十分感激地向这对父子道谢:“谢谢乔伯伯,谢谢乔穆。”
乔穆的名字,之前在她心中已经反复默念过无数次。却是第一次看着他说出口。嘴里吐出这两个字时,脸颊情不自禁地泛红。
秦氏夫妇回家后,得知女儿出了车祸又惊又怕,看到伤势不严重又深觉庆幸。听女儿说了整件事的经过后,他们非常感激乔厂长和乔穆。秦爸爸咬咬牙,特意买上几斤自己平时从没舍得买来吃过的好水果拎到乔家去登门道谢。乔厂长怎么都不肯要,说他们家的水果都吃不完,让拿回去给秦昭昭吃。推来推去,秦爸爸还是坚持留下了那袋水果,还有乔厂长垫付的医药费。
秦昭昭的额头缝了七针,在家里休息了两天后才去上学。
这场车祸撞坏了她的自行车。那辆车早已老旧,没有维修的必要了,干脆就当废品卖掉了。家里没再给她买新车,一则经济方面不宽裕;二则刚刚骑车出过事,父母也不放心再让她骑车。
不骑车的话,去上学就只有坐公交车了。那时候,近郊进城只有一条公交线,公交站就是一块简单的路牌竖在马路旁。如果坐车,要先走出偌大厂区才有公交站。坐一趟车要五毛钱车票,一天两趟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扣去休息天不算也要二十多块钱。秦昭昭想起爸爸要卸一万斤的瓷砖才能赚到二十五块,就这样花在公交车上她很心疼,于是跟爸妈说她想以后走路去上学。
秦妈妈说:“走那么远,你每天要起很早才行。会很辛苦的。”
“不会,走路好,锻炼身体怎么会辛苦。”秦昭昭想,无论如何她走路都不会比爸爸扛瓷砖辛苦。似乎知道女儿的心思,秦妈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从家里走到学校,一路上大概要走半个多小时。秦昭昭额头上还贴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白纱布,这让十四岁的少女觉得自己很难看。上学放学的路上总是用手捂着额头走。不愿被人看见,尤其不愿被乔穆看见。
这时她开始懊恼,那天为什么是乔穆送她去的医院。那么多年同住一个厂家属区,他从没留意过她。为什么偏偏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让他看到她满脸血污地倒在马路上?敏感而自尊的少女为此感到伤心难过。她偷偷地在日记本里抒发心情,将相同的两句话写了整整一页纸:为何上天让你遇见我,不是在我最美的时候?
写着写着,却又想起受伤时,乔穆守在她身旁的情形。咫尺之遥,他的眉眼在眼前那样清晰分明,她甚至还能隐隐感到他身上散发的温热气息。而他的手,自始至终按在她的额头。虽然掌心握着一块手帕,但指尖拂在她的发。指尖轻触的那一点微温,让她铭刻在心。
一时觉得被乔穆撞见自己出车祸并施以援手,是天下最幸福的事情;一时又觉得被乔穆看到自己受伤后的血污模样,是天下最懊恼的事情。那一颗情愫初萌的少女芳心啊!
走路上学以后,因为每天都要早早出门,秦昭昭很难再在路上遇见乔穆了。只有乔家的琴声,还是可以天天飘到她的耳中来。乔穆也会偶尔在阳台上出现。虽然只是一个遥遥的侧影,时常一闪就进了屋。却足以让秦昭昭在夜深人静时分,独自躺在床上反复念起,久久回想……
乔穆完完全全地住进了秦昭昭的心,哪怕轻轻抿口水,心底都会荡出他的影。
秦昭昭的心事,谭晓燕是全世界最清楚的人。十几岁的青涩年华里,少男少女们有什么心事都不愿对父母诉说,只对自己身边亲密的同龄人讲。因为孩子们之间才能完全沟通,大人们根本不可能理解他们那种朦朦胧胧的情愫。
谭晓燕很理解秦昭昭:“看来你喜欢上那个乔穆了,就像我喜欢郑毅一样。我给郑毅写了一封信,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回信。”
谭晓燕是前段时间参加小学同学聚会时,无意中得知一个男生有郑毅在南昌的通信地址。她要到地址后,鼓足勇气给他写了一封信。写得一手好作文的她,在写这封信时却反反复复改了又改,最后终于写了几段简单的话寄出去。信中只是普通的问候,试探着问他是否还记得她这位小学同学,可否保持通信联系延续小学时代的友谊等等。信已经寄出去一星期了,她这几天天天都在盼回信。
然而,寄去南昌的信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谭晓燕完全失望后,再没有勇气写第二封信了。
“看来他已经不记得我了,算了吧。”
谭晓燕可以对远在南昌经年未见的郑毅算了,但秦昭昭却没办法对近在咫尺的乔穆算了。虽然没办法天天见到他,但琴音声声不绝于耳,每一声都如透明情丝,将她一颗情窦初开的芳心层层缠绕。她在琴声中想念他,朝朝心上,暮暮眉头。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父母都出去干活了,秦昭昭独自在家写作业。写着写着,外面突然狂风暴雨。她赶紧出去收衣服,无意中扭头一看,围墙那边乔家阳台上晒的衣服没人收,已经快被狂风吹落了。
秦昭昭冒雨跑过去喊他们收衣服,可是怎么喊都没人应,显然家里没有人。她知道乔穆星期天是不会在家的,他要去学琴。看来乔厂长夫妇也出去了。而那几件衣服已经在狂风的肆虐下,挣脱了衣架,风雨中飘飘地落到楼下去了。
冒着大雨,绕着围墙跑上一大圈,秦昭昭跑进“中南海”把飘落在地的衣服全部先拣回家。衣服已经脏了,她重新把它们一一洗净。乔穆的那件白衬衫,虽然只是落在地上沾了些泥水,她却反复洗了三遍,洗得整件衣服雪白雪白。然后,她拿着衣服躲进房里。红着脸、跳着心、偷偷地把整件衬衫从领到襟、从袖到摆都全部吻遍了……
秦昭昭后来一直觉得这就是她的初吻。因为生平第一次,她用唇来表达自己的爱恋之情。虽然她献出双唇的对象只是一件衬衫,却是她所偷偷爱慕的少年要贴身穿着的衣裳。她留在雪白棉布上的无形吻印,终会印在他的肌肤上。他却永远不会知道,她曾这样间接地吻过他。
这个间接的吻,让十四岁少女秦昭昭觉得幸福无比的同时,又感得罪孽无比。这个年龄的女孩已经懵懂地明白了自己在爱,却又清楚地明白自己还不能爱。从老师家长的言行中,她知道小小年纪就谈恋爱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可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只能在幸福和罪孽的矛盾感觉中煎熬着。像所有怀春心思的少女一样,心境总是忽明又忽暗,乍悲还乍喜。
捧着洗净的衣服去敲乔家的门时,秦昭昭的心慌得随时想扭头跑掉。而门一开,乔穆立在她面前时,她一瞬连呼吸都停住了。
乔穆一脸明显的惊讶:“秦昭昭,你有事吗?”
“没……没事,这是……你们家阳台上的衣服。下雨……风刮掉的,我替你们捡了……还你。”
秦昭昭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完的话。乔穆却半分没有觉察出她的异样,接过衣服礼貌地道谢:“是吗?谢谢你了。”
寒门素户中早熟的少女已然情窦初开,家境良好的青稚少年犹是未谙人事。
乔穆接过衣服时,指尖无意中触上秦昭昭的指尖。她本来就红的脸更是红得热烈,慌乱地一转身,头也不回跑掉了。
这天晚上,秦昭昭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用圆规在床头的墙壁上刻了一个“穆”字。想了想,她又在这个“穆”字旁贴了一张白羊座黄金圣斗士穆的不干胶画纸,以作掩饰。临睡前,她摸了摸墙壁上刻着的那个“穆”字,眼睛里有一层潋滟的波纹在悄悄荡漾。
初三下学期刚刚开学没多久,乔穆一家从长机地区搬走了。
乔家住的那套两室一厅,建于八十年代初期。虽然当时是厂家属区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可随着时间推移,到九十年代中期已经不算什么了。厂里已经先后两次集资建房,修建的新楼全是户型面积更大的三室一厅。好几位厂领导都搬了新居,但是乔副厂长家却始终“按兵不动”,因为乔穆的妈妈穆兰计划要搬进城去。终于在这一年,乔副厂长正式调去市机械局不久后,一家三口就搬去了城北新城区,旧房子留给了女儿乔叶。
乔家搬走的那天,秦昭昭在学校上课。那一天,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语文课上,老师习惯性地叫她朗诵课文时,她却站了半天还一脸茫然。这让老师很惊讶:“秦昭昭,你今天怎么了?”
秦昭昭在班里一向是好学生,上课专心听讲,作业认真完成。语文课上她的课文朗诵,每每读得标准流利又声情并茂,让语文老师特别喜欢她。对于这个得意门生今天一反常态的精神不集中,甚至萎靡不振,老师疑惑极了。
对老师充满疑惑的问话,秦昭昭低垂着头,不言也不语。谭晓燕赶紧站起来说:“老师,秦昭昭今天不舒服,我来朗诵课文吧。”
以身体不适为由,秦昭昭提前放学了。一个人慢慢地走回家,走到以前她停下自行车等待乔穆来时的那个路口,顿住脚步。遥遥望去,马路那端过来的人形形□,却再也不会走来那个她偷偷喜欢的少年。他已经搬走了,也许她永远再看不到他了。一念至此,泪水不知不觉地涨满眼睛。
泪眼朦胧中,有辆桑塔纳小轿车从眼前开过去。秦昭昭浑身一颤,因为看见乔穆的侧脸在窗边一闪。突然间,她满心都是澎湃如潮的冲动,想追上去;想拦住车;想告诉那个同龄的少年,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偷偷爱慕……
太多太多的想,却都没有付诸于行动。十四岁的少女最终只是泪流满面地看着汽车飞快驶远,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遥遥的车影悄声呜咽:“乔穆,我喜欢你。”
汽车无知无觉地越开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乔穆家搬走以后,秦昭昭成了一个爱逛街的人。她每个星期天都进城逛街,逛的地点永远只有一个——城北新城区,她希望能够在新城区的马路上遇见乔穆。可是偌大的新城区走上几天都走不完,四通八达的马路上人潮汹涌,哪里那么容易见到想见的人呢?
她在家时经常望着围墙那端三楼的阳台发呆。那里虽然还住着乔家人,但不会再飘来悠扬动听的琴声了。偶尔响起也是断断续续不成调,呕哑嘲哳难为听,那是乔叶六岁的小女儿圆圆拿着小舅舅留给她的电子琴乱弹一气。每每听得她更加心烦意乱。
秦昭昭的学习成绩突然大幅度下降,从班上的前几名落到二十几名。她的心思都被乔穆带走了,她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班主任找她去谈话,批评她最近的学习退步,对此深表失望:“秦昭昭,你一直是好学生,我还希望你今年中考能考一个好成绩。去年我带的初三班有一个学生考出全市总分第二的高分,连实验中学都来挖他。今年班上几个好学生中我本来很看好你的,可你现在这样子很让我担心啊。”
实验中学——秦昭昭多日无神的眼睛突然一亮。对呀,她怎么没有想到,乔穆在实验中学的初中部,以他的成绩一定会直升本校高中部。如果她能考进这所全市最好的学校念高中,就能够再见到乔穆了。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和他同班。
美好的设想让秦昭昭激动地霍然立起,她对班主任说,更是对自己说:“老师您放心,我会好好学习的。”
秦昭昭开始拼命学习,已经落后的成绩又突飞猛进。期中考试时,她又重回尖子生行列,考了全班第三。把原本对她有些失望的班主任乐得眉开眼笑,觉得自己到底没有看错这个学生。
秦昭昭考得这么好,她的父母也非常高兴。秦爸爸说:“好好学习,闺女,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你爸爸我就是吃亏没文化,所以干了这么几十年还是一个普通工人。那时候和我一起进厂的,有初中文凭的都早就提拔上去了,可我只勉强读完了小学,想提都提不了。”
秦爸爸是山里孩子苦出身,全靠当兵退伍分配工作才进城当了城里人。只是他这个城里人也当得不容易,因为文化程度低,一开始被分配在厂食堂当伙夫,完全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农村出来的小伙子,工种也不好,找个对象很难找,一直蹉跎到二十九岁才总算和秦昭昭的妈妈结婚了。秦爸爸深知在厂矿单位工作没有技术是不行的,业余便自学钻研,后来才被调到车间去干起了技术工种。有位郑工程师特别欣赏他,夸他聪明,学什么精什么,可惜就是书读得太少,否则也可以做工程师了。这个评语多年来一直让秦爸爸对自己的学历深以为憾,他寄望于女儿一圆他的学历梦。
秦妈妈问起女儿高中准备考哪间学校,秦昭昭不假思索地回答:“妈,我想考实验中学。”
秦爸爸双手大力一拍掌:“好,我女儿有志气,要考全市最好的重点中学。”
“不过,爸,实验中学的学费可比一般中学要贵呢。”
重点学校,因为有最好的教学环境和最好的师资力量,所以学费上基本都不会便宜。秦昭昭决定要报考实验高中后,对父母深感歉疚,他们又要为她的学费而操心了。
秦爸爸却哈哈一笑:“学费贵一点怕什么,昭昭,只要你考得上,爸就一定会供你读。”
提到钱的问题,秦爸爸没有再如以前那般双眉紧蹙闷头吸烟,秦妈妈不由眼睛一亮:“老秦,是不是那个工程活有希望了?”
秦爸爸用力一点头:“对,那个工程活我和几个老工友应该可以把它承包下来。干完这单活,咱们就把这套旧房子改造装修一下,住得舒服一点。”
厂家属区里,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大都买市里的商品房搬进城去了,经济条件不那么好的就参加厂里的集资建房,也能住上新楼房。而一些买不起楼房、或是住惯平房不爱住楼房的人,就花笔钱把旧房简单地改造装修一下。比如铺下地板砖刮个仿瓷墙,再加盖一个卫生间,也能住得挺舒服。
秦氏夫妇从没有买房的打算。作为普通的双职工,他们除了工资奖金外基本没有其他收入。辛苦半生,可以说全是从牙缝里省才存下了两万块钱。如果拿去买房手里就全空了,而女儿将来读大学还要用钱呢。再者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将来总是要嫁出去的,于是觉得没必要买房子。长机厂很多只有女儿的家庭都是如此想法,有儿子的人家才非要想方设法买套新房不可,否则没有房子将来怎么替儿子娶媳妇呢?彼时的老百姓想事情总是很简单,买房子只为自住,如果不需要房子住就不买了,钱捏在手里感觉更心安。像“置业投资”这种词他们听都不曾听过,更遑论去想去做。结果后来再提起买房的事秦氏夫妇都后悔莫及。想当年城北新城区刚开发时,三四万块钱就能买到一套百来平方米的房子。十年后这批房的房价都涨到十几二十万一套,而当年的三四万块钱时过境迁后已经不够付首付了。
秦昭昭一听要装修房子,大喜过望:“真的吗?爸,咱们家也可以自己建个卫生间吗?”
“当然,等爸赚到钱,马上就翻修屋子加盖一个卫生间。上个厕所还要跑几十米远,实在麻烦透了。”
房子的狭小阴暗都可以克服,可是随着年龄渐长,少女秦昭昭越来越希望家里能有一个卫生间。她讨厌公共厕所,不仅因为其永远是腌脏的,臭气薰天的。更因为那样开放式的蹲位前,每每有人来人往。公厕嘛,当然是人来人往的。纵然,排泄是人类最隐私的行为。秦昭昭每次都会选择蹲在最后的位置。
冬日里的公共浴室就更不用提了,水汽袅袅中到处是□祼的肉身,有高有矮有胖有瘦。那些阿姨婶婶婆婆们,坦然地在水笼头下冲洗身体,秦昭昭却总是躲躲闪闪地缩在角落里。却也免不了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哟,小姑娘发育得真早呀,胸脯就开始突突的了。”
秦昭昭无端端就觉得羞耻,转过身匆匆洗两下后逃一般地离去。
家里穷,房子小,这些秦昭昭都可以克服,可是她做梦都希望自家能有一个卫生间。
秦昭昭开始向中考发起最后冲刺时,谭晓燕却基本放弃中考了。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学习成绩考不上高中,因为数理化实在太拖后腿了。她期中考试的数学成绩只考了六分,气得她妈妈直骂:“你天天在学校学什么呀?数学才考了一个六分回来,你是去混日子的吧?”
谭晓燕不服气:“我的语文学得好哇,语文成绩有九十分呢。”
“这有什么用啊,中考又不是只考一门语文,你也太偏科了你。”
谭晓燕就是这样严重偏科,这样的成绩她是肯定考不上高中的。她爸爸妈妈一合计,打算让她初中毕业后去上中专,学个会计专业将来也好就业。
谭晓燕却不愿意学会计,她原本就对数字不敏感,学这么一个整天跟数字打交道的专业她实在提不起兴趣。她对秦昭昭诉苦:“我爸妈一定要我学会计,说是女孩子学会计好,将来找工作容易,坐办公室也轻松。可是我真的很不喜欢和数字打交道的专业呀!”
“那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我想学服装设计,设计和制作很多漂亮的衣服,你说是不是很好?”
秦昭昭点点头,服装设计这个词在九十年代的小城听起来蛮新潮的。小城以前没这么一个词,都叫裁缝或缝纫,服装设计则显得洋派多了。
“你也觉得好,那我就决定学服装设计了。告诉你,这个专业很热门呢,学校承诺毕业时会负责替我们安排工作,送我们去广东那些大城市的服装公司就业。我希望可以去深圳,听说那个特区城市建设得特别好。”
说这话时,谭晓燕的眼睛里充满着希望与向往。
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十五岁的秦昭昭和谭晓燕分别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第一次郑重其事的规划。她们都为自己树立了一个目标,朝着各自不同的目标努力前进。
中考前最后半个月最紧张的复习时间里,秦昭昭做了“大人”。
小城习俗,将少女的初次月经来潮称之为“做大人”——生理方面的成熟,意味着少女的正式长大成|人。
从初一开始,班上女生们就有人陆续“做大人”了,到初二时是一个比较集中的高峰期。几乎每堂体育课都有女生请假,不用说任何理由,只需对体育老师说一句“我今天不能上体育课”就行了,老师不会多问一个字就点头允可。
秦昭昭是班上来潮最迟的一个女生,别的女生一个个都可以理直气壮地不上体育课时,她却每堂课照上不误。
初二的生理卫生课后,少女的青春期生理发育特征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公开秘密。秦昭昭眼看着班上其他女生都陆续“长大成|人”,唯独自己却没有丝毫动静时,心里不由有几分着急:人人都来了怎么自己就偏偏不来呢?那个什么,你倒是快点来呀!
谭晓燕安慰她不要着急,说迟点来其实也挺好。因为“那个”真得很麻烦,动不动就弄脏裤子,她都快烦死了。
班上的女生们提起“那个”时都异口同声地说麻烦,真麻烦,好麻烦。但是秦昭昭却盼着这个“麻烦”。无它,人人都有,唯她没有,感觉自己似乎特别不对劲。
现在她终于“对劲”了,姗姗来迟的初潮总算是来了。晚上睡觉时还好好的,早晨起来一掀被子,床单上一团醒目的红。
可是这个来得未免太不是时候了。中考逼在眉睫,复习特别紧张,它却偏偏跑来凑热闹,而且还一来就不走了,一个多星期过去了,还陆陆续续没完没了。少女初潮往往是无规律的,有的人可能只见了一下红就完了,有的人却可能断断续续地来上十天半个月。谭晓燕是前者,秦昭昭则不幸是后者。天天都要带着卫生巾,而且还有腰酸肚子痛的不良反应,眼看要上考场了,还这个样子如何是好?
最后是秦妈妈打听到一位老中医,跑去开了几帖药给她吃,一吃“麻烦”果然鸣金收兵。可这一收它又半年都不再露面,当然那是后话了。
秦昭昭中考前的摸底考试都名列全班前三甲,正式中考时更是超常发挥考进了全校前五的行列。本校高中部希望她留下来就读重点班,市里另外两所高中也有意挖她,以减免学费的条件游说她去就读。市里的高中都是这样抢好学生的,因为好学生是考大学的好苗子。要是一旦有哪个学生考上了清华北大复旦等名校,那就是给学校添光加彩了,所以中考时成绩优秀的学生每每是各个高中的抢手货。
秦昭昭哪里都不去,就是一门心思想去实验中学。
实验中学是全市最好的学校,如果中考成绩考不上而又想去上实验中学就读的学生,需一次□纳三万元赞助费。而即使是考上的学生,除非考分排名在前两百名内,否则也要额外交钱。排名在两百名后的学生们按分数高低分为AB两档,A档要交一千块,B档交两千块。
秦昭昭的中考成绩排进了实验中学前两百名录取名单中,不需要交纳任何额外费用,只要每学期交六百五十块钱的学杂费就行了。左邻右舍都再一次啧啧夸奖她会读书,还说她考上实验中学等同是为家里赚了三万块钱。
女儿的中考考得这么好,有学校以减免学费的条件让她去就读,秦爸爸不由就另有打算了。他在心里算了一笔帐,如果在实验中学读高中,一个学期要六百五十块钱的学费,三年下来就是三千九百块。如果去别的学校读,这近四千块钱的学费不就可以省下来嘛。
秦爸爸说服女儿:“其实别的学校也一样读,只要自己发愤学习,在哪所学校读书都能考得上大学,未必一定非要上重点学校不可。”
秦妈妈帮腔:“是呀是呀,昭昭你在二中读书不是也照样学习成绩很好嘛。实验中学只是名头响亮,你去了还未必会适应呢。要不就就别去了,上别的学校念高中好了。”
秦昭昭一听父母的口风变了,眼眶顿时就红了:“你们答应过我,只要我考得上实验中学你们就会供我读,现在……你们说话不算数。”
跑回自己的房间,秦昭昭关起门来大哭一场,伤心和失望只能通过哭声来渲泻。床头的那个“穆”字,让她的眼泪流得更急。那么努力那么努力,她终于考进了他所在的实验中学,可是父母却为了省钱改变主意不愿让她去了。再一次,她像儿时那样羡慕别人的父母是厂长、是干部、是上海人,而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却只是一对出身农村无权无势的普通下岗工人呢?不公平,这个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有的人生下来就应有尽有,有的人却一无所有。
秦妈妈推门进屋,未语先叹气:“昭昭,你要懂事一点啊!只要你自己会努力读书,在哪所学校读不是读哇!何必非要把钱扔到实验中学去呢?三年的学费能省下几千块,咱们家赚几千块钱不容易呀!你爸上次想揽的那个工程最后还是没有揽到,原本还打算干了那个工程赚到钱来改造装修一下老房子呢。你将来上大学也需要钱,家里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现在能省一点是一点,你说对不对?”
道理秦昭昭不是不明白,但就是很难接受。一连好几天,她都闷闷地不说话,为自己实现不了的愿望和全世界赌气。
长机厂家属区的熟人们听说秦昭昭考上了实验中学但父母因为想节省学费而打算让她去四中读书时,议论纷纷。
有的人表示认同:“嗯,会读书的孩子在哪都一样会读书,四中既然能省几千块钱学费那为什么不去呢?”
也有人非常遗憾:“重点高中有重点高中的好处,学习氛围和师资力量这些是普通学校比不上的。孩子既然考上了,只为省学费不让她去未免有些太可惜。别人家的孩子交三万块钱赞助费都要想方设法挤进去呢,四千块学费却还想要省下来会不会太目光短浅了一点。”
秦氏夫妇被这些议论搞得左右为难,一时不知到底该如何是好了。最后秦爸爸专程去请教了一下他尊敬的郑工程师。郑工说:“孩子努力考上了,你们之前也答应了,那就还是应该让她去。如果不尊重她的意愿勉强她去四中读书,万一她将来因为种种原因没考上大学,那她一定会怨你们当父母的一辈子。这个责任就很重大了,千万不要因为四千块学费因小失大。”
从郑工家里回来后,拿定主意的秦爸爸把女儿叫到跟前说:“昭昭,开学爸就送你去实验中学报到,要好好读书啊!”
秦昭昭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一下就阳光灿烂了。
秦昭昭上实验中学读高中的事尘埃落定。而谭晓燕跟父母几番较劲后也终于争取到了自己的事自己做主。没去学会计,而是报读了某中专的服装设计专业。初中三年的同窗时光结束,她们要各奔前程了。
秦昭昭考上了实验中学,在世人眼中是踏上了大好前程的第一步。谭晓燕笑吟吟地打趣她:“昭昭,你考上了重点高中,相当于准大学生身份,以后千万别不认识我这个中专生了啊。”
“这话应该我说吧,晓燕你以后要是成了著名服装设计师,可千万别不认识我这个老同学了。”
1997年的夏天,阳光明媚的照耀下,两个十五岁的少女真诚地彼此约定,虽然不再朝夕相处于同一间教室,但日后她们依然还是好朋友——很好很好、亲密无间的好朋友。
【第三卷 最是年少青涩时】
九月开学的日子,秦昭昭如愿以偿走进了市实验中学的大门。
她被分在高一(2)班,当她在(2)班学生名单中看到乔穆的名字时,心中的又惊又喜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生平第一次,她感觉到了神明的存在,是它们听到了她心底一直以来的祈愿吗?竟然让她心想事成了。
走进高一(2)班的教室,她一眼就在满堂学生中发现了乔穆。他正站在窗边和几个男生女生随意聊着,干净的白衬衫,简洁的短发,眉目清秀的脸庞在一窗阳光的映照下,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感觉。
乔穆像他的妈妈穆兰,容貌谈不上多么的漂亮,但站在人群中却总能轻易地被一眼挑出来。在他们身上仿佛有那么一种与众不同的特殊光彩,超过了寻常所谓的美貌与漂亮。这种特殊光彩,一般人称之为“有味道”,若换成书面语,就是有气质。
只一眼,秦昭昭的心就扑通扑通直跳。她随便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视线尽量不着痕迹地瞥向窗边的乔穆。他和那几位男女同学聊着天,丝毫没有注意到她。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听出他们都是实验中学初中部的学生,一起直升高中部的。
上谭铃响了,学生们各自落座。班主任老师走进来,第一堂课先轮流点名认识新学生。每点一个人的名字,他或是她就站起来应一声‘到’,然后做自我介绍。
秦昭昭被老师点到名站起来时,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自然而然落在她身上。她看到乔穆也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到她时他微微一怔,尔后似乎想起了她是谁,朝着她微一点头,浅浅一笑。
她突然就紧张极了:“我……我叫……叫秦昭昭,我……我……”
底下的话就再说不出来了,涨红着脸,咬着嘴唇,窘迫万分地僵立着。有些同学开始吃吃低笑了,笑声中她听到一句声音不大不小的话:“咦,她是不是结巴呀?”
语气用词,不算是恶意的嘲弄,但奚落之意是免不了的。秦昭昭怔了怔,下意识地循声望去,看见一个很漂亮很洋气的女生,她刚才和乔穆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开学第一天就被人奚落了,而且当着乔穆的面。秦昭昭觉得自己好丢脸,默默地低下头,牙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眼眶忍不住泛红。
班主任一看情况不妙,第一堂课就要把一个女学生弄哭了。马上让她坐下去,接着点下一个学生的名字。一个又一个学生站起来,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轮到刚才小声说话的那个女生时,秦昭昭格外用心地记住了她的名字,她叫凌明敏。
秦昭昭以为考进实验中学,会离乔穆更近。结果却无比沮丧地发现,她和乔穆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是一样的遥远——咫尺之间是天涯。
在高一(2)班,秦昭昭的同学们很多家庭条件都挺不错。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干部,都就职于效益良好的事业单位。怪不得小城的普遍百姓们提到实验中学时都说那是干部子弟学校。虽然是同龄人,可是他们吃的穿的用的,秦昭昭几乎都闻所未闻。
就拿凌明敏来说吧,她的爸爸是工商局的,妈妈是保险公司的。外公外婆是老革命,在部队一直干到离休,如今在市干休所安享晚年。大舅小舅从部队转业后,一个分配在检察院,一个安排在地税局,都是好单位。凌明敏的家庭背景,让秦昭昭真正明白何谓一荣俱荣。
高中的女生虽然不用化妆品,但护肤品是会用的。课余时女生们在一起讨论哪个牌子好时,凌明敏说:“我夏天用夏士莲,冬天用玉兰油,这两个牌子我用着都感觉挺好。”
班主任重新安排过座位了,秦昭昭就坐凌明敏右边那组同一排的位置。凌明敏的话不用刻意听就能非常清楚地飘进耳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夏士莲和玉兰油,平时她不搽面霜,只有寒冷的冬天为免皮肤起皴才会搽一点郁美净,只要几毛钱一袋。后来有一次她在百货商场看到了玉兰油,小小一瓶要卖几十块。她对着柜台发怔,售货员过来问她想看什么时,她赶紧扭头走开了。
早点经常有同学带到教室里来吃,凌明敏也不例外。一般同学都是带面包或蛋糕,这在秦昭昭看来已经吃得相当好了。她自己吃早点要不就把头天的剩饭剩菜炒在一块吃,要不就在早点铺买两个馒头。买面包蛋糕的钱如果用来吃馒头,可以吃上好几天,秦昭昭不舍得那样奢侈地把几天的早点钱一次用光。
而凌明敏如果在学校吃早点的话,总会带一盒包装得非常漂亮的点心和一盒牛奶,都是从超市里买来的。她说:“我妈妈不让我吃小摊的东西,说那些东西不卫生。”
那时候,超市还是刚刚进入小城的新鲜事物。要买东西可以不必隔着柜台让售货员拿,而是开放式的任君选购,让人觉得特别方便。可是这种超市卖的东西基本上都是零食和日用品,价格都不便宜,一般平头百姓进去看看热闹也就出来了,要买东西还是宁愿去城西的批发市场买,不会真在这里多花冤枉钱。直到几年后,大型“一站式”超级购物广场开始东一家西一家地开张,海鲜、水果、服装、家电与传统百货业态相结合的经营方式,不但给消费者带来了巨大的方便,而且还打出天天平价的口号,促销活动一浪接一浪,超市才真正成为便宜利民的百姓购物去处。
所以,彼时凌明敏吃早点居然去超市买,秦昭昭闻所未闻。而她带的点心也果然够卫生,纸盒里还分六个小包装袋,一袋一块圆圆的蛋糕似的点心。她总是转过身去叫坐在她身后的乔穆和她一起吃。
乔穆和班上的同学交往不多,因为他的性格斯文安静,既掺合不到喜欢打打闹闹的男生堆中,也不会和女生们在一起说说笑笑。当然,凌明敏例外。或许因为初中时就认识吧,他和她显得比一般同学更亲密些。班上二十几个女生,迎面遇上时他会对每一个礼貌地点头微笑,但却只会和凌明敏经常一块聊天,也只会吃凌明敏带的东西。而他若是也带了什么好吃的,一样会分给凌明敏吃。他们俩要好,是班上公开的秘密。
一天放学后,秦昭昭负责打扫卫生。倒垃圾时看到垃圾篓里凌明敏扔掉的点心盒,她好奇地捡起来看了一下。漂亮的包装盒上印着好丽友蛋黄派的字样,还有超市的价码条,单价九块八一盒。点心盒下面是牛奶纸盒,盒上的标价是两块五。一顿早点要吃十几块钱,秦昭昭想想自己的炒饭和两毛钱的馒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重重地把包装盒掼回地上后,她咬着嘴唇还用力跺了它两脚。
每天上学,同学们都会自已带水去学校喝,尤其是有体育课的日子。秦昭昭一直用爸爸当兵时发的绿色军用水壶,又大又沉,但是非常结实耐用。十几年了,除去绿色漆皮掉得斑斑驳驳外,整个水壶还是好好的。在二中读初中时,她这个水壶不算什么,那时班上大部分学生的家境普通,像钟娜家条件那样好的很少,有个别同学还用过洗净的输液玻璃瓶带水喝。可是在实验中学,她发现班上的同学基本上都不带水壶,他们大都是直接握一瓶矿泉水就来了。
秦昭昭最早见到矿泉水这个东西,是在二中上初一时,钟娜带过矿泉水上体育课。按她以往的认识,装在这种瓶子里的液体多半都是汽水。她跟着父母参加他们同事们或朋友们的喜宴寿宴时,桌上往往会有一瓶酒和一大瓶汽水,每个人可以倒上一杯。她很喜欢喝汽水,颜色和桔子一样黄澄澄的,味道也和桔子一样又酸又甜,非常好喝。秦妈妈总是会把自己那杯省下来给她喝。可是这个瓶子里装的液体却是透明的,和水一模一样。这让秦昭昭很费解,它是汽水吗?为什么跟水一个颜色呢?那它的味道还会又酸又甜吗?
这个疑问,在钟娜大方地给她喝上一口矿泉水后才得以解惑。
喝第一口时,秦昭昭有些不相信自己的味蕾,又大大地灌了一口,还是什么味道都没有,跟妈妈灌在军用水壶里的凉白开没有任何区别。她才明白过来,不是商店里所有装瓶出售的水都是汽水,矿泉水就只是水,和烧开后的自来水一样淡而无味。但是自来水才一毛多钱一吨,它却最少卖一块五一瓶,因为号称天然无污染。在长机地区,她所熟悉的人家中没谁会这样花一块五去买瓶水喝,交水费可以交好几吨了。在街上逛街时渴了喝杯凉茶也才一毛钱而已。
多年以后,秦昭昭听了非著名相声演员郭德纲的一个相声段子。他说到一个穷人有钱后去买矿泉水喝:“我倒要尝尝这矿泉水是什么味道。”举手为瓶假装喝一口后作喷吐状:“呸,兑水了。”
观众的轰笑声一浪浪此起彼伏,秦昭昭听了也跟着笑,可是笑容背后,有几分心酸淡淡地浮上来。
这种心酸,如坐标,注释着她曾于拮据中渡过的青葱岁月。
夏士莲和玉兰油,好丽友蛋黄派和牛奶,还有一天一瓶的矿泉水……有一个这样的凌明敏在乔穆身边,秦昭昭根本不敢靠近他,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如果说秦昭昭是一个灰姑娘,凌明敏就是一个公主。同是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孩子,同为国家计划生育政策下的第一代独生子女,凌明敏和秦昭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生长环境。凌明敏的生长环境要比秦昭昭优越太多,套用现在的话来说吧,凌明敏赢在起跑线上。良好的家庭条件对一个孩子的成长帮助很大,尤其是培养成材方面。培养一个孩子是离不开钱的,天才交不起学费也是枉然。
凌明敏和乔穆一样,从小就被家里安排学习艺术类课程。她学的是芭蕾舞,女孩子学舞蹈永远是首选,既然可以优美形体又可以陶冶情操。这种号称最高雅的舞蹈艺术将她薰陶得颇有气质。一个班的女生中,凌明敏显得格外出挑,她是高一(2)班公认的班花,像一只开屏的孔雀般美丽且骄傲着。
相对凌明敏,秦昭昭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灰姑娘。她平时除了学习就是帮妈妈做家务,她知道鸡蛋多少钱一斤;买菜要什么时候去最便宜;煤球要如何用最耐烧;衣服上的油渍要怎么样才能洗干净……却不知道任何一个时髦的玩意,也没有任何一门特长。
而班上有那么多同学都有特长。乔穆会弹钢琴;凌明敏会跳芭蕾舞;龚心洁会吹长笛;宋海旭会写一笔好书法;王雯琳会画国画……很多同学都多才多艺。在这个人材济济的班级里,秦昭昭觉得自己就是一只丑小鸭。她原本最引以为豪的学习成绩,在这个好学生多如过江之鲫的重点学校也不过只是中上水平,不算什么。她渐渐变得前所未有的沉默,是班里最沉默的女生,沉默得让同学们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如果说之前,秦昭昭还想鼓起勇气告诉乔穆她喜欢他的话,现在是半丝勇气都无。乔穆和凌明敏就坐在她旁边,他们经常在一起聊天。说得最多的是他练琴和她练舞的事情,夹杂了一些音乐和舞蹈方面的专业术语。她大都听得似懂非懂,有些则完全不了解不明白。
秦昭昭越来越觉得童话是何其美好的幻想。灰姑娘在厨房里呆了十几年,就算有仙女把她打扮得美若天仙地去参加王子的舞会,可是她能跟王子聊些什么呢?她只会洗衣做饭,连学都没有上过一天,她要如何与教养良好的王子沟通?两个人应该是完全没有共同语言的。可是童话中的结局,却是灰姑娘从此和王子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何其虚幻的结局,美好却不真实。
每次走进教室,秦昭昭的眼睛从不会刻意看向乔穆的座位,但她眼角的余光永远留意在那个方向。如果看到他在,一颗心就格外安定。如果看不到他,就会放下书包走到外面的走廊上去。假装趴在阳台上看风景,其实在教学楼前的路上搜索她想见的那个身影。看到他出现那刻,心情总是分外雀跃欢喜。
远远地看,是最安全的距离。秦昭昭隐秘的关注,乔穆始终无知无觉,他从不知道有个女生的目光一直在温柔地将他眷恋。
无法靠近啊,无法靠近,却因此而更加痴迷。用一颗年轻单纯的心,秦昭昭着魔般地偷偷喜欢着乔穆。他的一个微笑、抑或一个眼神,都可以让她回味良久;他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总会被她暗暗藏进心底,夜深人静时分,独自在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回想;他的模样,更是深深篆刻在她心上。
喜欢而不可言说的少女心事,酸涩又甜蜜,喜悦又忧伤,明明知道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却就是无法停止对他的迷恋。
因为喜欢,秦昭昭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对乔穆好。
十五六岁的少女,要如何对心爱的少年好呢?秦昭昭对乔穆的好很简单很纯朴——对他好,就是给他她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有一天,秦妈妈从睡衣店下班回来,带回一只非常漂亮的苹果给女儿。果皮是玫瑰花瓣般深湛的红,红得那么均匀又鲜亮,和她以往吃过的那些半青半红的小苹果完全不同。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苹果。
“这是什么美国进口的苹果,有人送了老板娘一袋,她顺手给了我一个。昭昭你拿去吃吧。”
老板娘慷慨给予的苹果,秦妈妈舍不得吃,特地留着回来给女儿吃。秦昭昭也舍不得吃,夜里把苹果放在枕边闻着它的香气睡了一觉。第二天起了个绝早,苹果往书包里一塞跑到学校去。趁着同学们都还没有来,她悄悄地把这个漂洋过海来自美国的漂亮苹果放在乔穆的课桌抽屉里。然后走出教室在校园里兜了一大圈,快上课了才回来。
乔穆已经在座位上了。他显然是刚到,一边往课桌抽屉里放书包,一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苹果,满脸意外地端详着。她突然就红了脸,头一低,竭力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把乔穆罩着,耳朵也坚得高高的,听着旁边的动静。
只见乔穆轻轻一拍坐在他前面的凌明敏,悄声问:“这是你给我的吗?”
凌明敏回头一顾,先是一愣,尔后一笑:“哪来的?”
听这口气,乔穆就知道不是她了:“我放书包时看到它在我的抽屉里面,也不知谁放的。”
凌明敏又抿唇一笑:“乔穆,真不错,有人偷偷送苹果给你吃。哟,还是美国进口的蛇果呢。该不会是……”
她没有说下去,而是拿过乔穆的作业本在反面写了一个名字给他看。一旁的秦昭昭突然全身紧张起来,他们会不会猜出是她?
可是乔穆看了凌明敏写的名字后,眼神却看向教室另一处的一张课桌。那张课桌旁坐着班里一个名叫许丽媛的女生。她爱吃水果,天天都会带水果到学校来吃。因为她的家境十分殷实,吃的大都是价格不菲的好水果,寻常的苹果梨子她都不爱吃的。
凌明敏自然而然地猜到许丽媛头上去了。她会这样猜想也很自然,只有经常吃好水果的人才会有好水果送。她怎么都想不到,送出这个进口蛇果的人,其实是一个从没吃过蛇果的人。
凌明敏没有猜到送草果的人是秦昭昭,让她既庆幸又失落。
乔穆看了许丽媛一眼后,默不作声地把苹果塞回课桌里。两节课之后是课间操时间,大家都到操场上去做操。再回到教室时,许丽媛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呀的一声:“谁给我的苹果?”
教室里的学生纷纷朝着她看去,都看到她课桌上摆着一个鲜艳亮丽的苹果。有调皮捣蛋的男生便拍着桌子起哄:“欧欧欧,有人喜欢许丽媛。欧欧欧,有人喜欢许丽媛。”
许丽媛爱吃水果全班都知道,而她的课桌上突然放着一只苹果,自然会让人觉得是喜欢她的男生投其所好偷偷放的。最是年少青涩时,喜欢却赧于直言相告,每每有人这样隐秘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在男生的起哄声中,许丽媛的脸一下就红透了。她显然也相信这是某个暗中喜欢她的男生放的苹果。秦昭昭却知道,那是乔穆放的。他故意放在课桌上,是想明显地告诉许丽媛,他不要她“送的苹果”,请她以后不要再“送”。
乔穆不知道,他拒绝的并不是许丽媛,而是秦昭昭。秦昭昭看到那个苹果跑到许丽媛的课桌上时,心里非常非常地难过。她舍不得吃的东西,当成宝贝一样留下送来给他,可是他却不要,并误还给了另一个女生。
许丽媛抓起那个苹果跑出去了,再进教室时两手空空,人人都猜她是把那个苹果扔掉了。可是秦昭昭却觉得她绝不会扔掉那个苹果。刚才她的双颊绯红双眸闪亮,只有羞色没有怒色,她应该很享受这个对她而言“代表暗恋”的苹果。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误会。
多年以后的一次同学聚会,秦昭昭情不自禁地问起过许丽媛那个苹果的往事。高中时代的许丽媛就已经是个胖乎乎的女孩子,嫁为人妇生过孩子后更是胖得一塌糊涂,看上去已经是十足十的妇女了。可是提起年少时的红苹果,她脸颊上还漾起少女般的甜甜笑容。
“我当然不会扔了那个苹果,只是当时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在笑,我不好意思。就拿着它出去找块松软的草坪挖个洞先把它藏起来。放学后我就马上又把它挖出来,带回家一直舍不得吃。看着它猜了好久是班上哪个男生送的,可是猜来猜去都猜不到。后来放到实在不能再放了才把它吃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个苹果。从此以后,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苹果了。”
秦昭昭看着许丽媛的笑容,决定缄口不说那个苹果的真相。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时,永远有一只鲜艳漂亮的红苹果在记忆深处甘甜着。
苹果事件以后,秦昭昭更沉默了。她在班里是成绩中上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班,总是特别优秀的学生或特别落后的学生最惹眼。比如乔穆凌明敏龚心洁这样的优秀生;又比如林森崔远志那样的落后生。
崔远志是高一(2)班成绩最差的学生,林森则是班里最捣蛋的学生。他们来念高中不过是混一纸毕业证书。像林森的爸爸早就计划好了,儿子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安排他去当兵。在部队服役几年后,城市户口的退伍军人可以分配工作。届时以林爸爸的门路,自有办法把儿子弄进一个好单位。
林森的爸爸是有门路有关系的,他其实没什么实权,只是在市政府给某位市委领导开车。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也能升天。林家在城东门处有处老宅,刚刚翻新成一幢崭新的两层小洋楼,每层都是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据说林爸爸已经计划好了,二楼将来给儿子结婚成家,老两口到时住楼下,既算是同住,也算是各立门户互不干扰。
林爸爸实在是想得周到看得长远啊!林森学习成绩不好怕什么,将来的人生路,有能耐的父亲已经都替他基本铺平,只管顺着平坦大道走就是了。
有父如此,林森在学习上自然就不会上心。成绩一塌糊涂,上课总是睡觉,上了运动场则活跃万分,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样样都喜欢。他在班上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外号“木木”。刚开学时,他的同桌崔远志看到他的名字,呀了一声:“木木木木木,五个木,你小子五行缺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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