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年的夏天,秦昭昭从长机子弟学校小学毕业了。
她是长机子校最后一届毕业生中的一员,次年长机子校就关闭了。关闭的原因主要有二,一则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开始渐见成效,人口出生率的降低造成学生生源的逐渐减少,在长机子校就读的小学生一年少过一年;二来长机子校很多老师都不是师范毕业生,只有普通高中或初中的学历,教学能力比较薄弱;综合两方面的原因,市教育局决定关闭这所厂矿子弟小学。在校的小学生们都被分流去了附近几所公立小学。
长机子校的两排校舍从此闲置,学校正门和相连的长台阶随后不久还被推平了,成为一处厂职工集资建房的宅基地。建房时的打桩声、机器轰鸣声,取代了昔日童音朗朗的读书声。
童年的日子,就这样从时光的指缝里悄悄溜走了。
【第二卷 情窦初开】
在长机子弟学校毕业后,秦昭昭终于也要去市里念中学了。
原本是可以不去市里念的,因为东郊这一块属于市丹阳区,区里有中学。按市里几所中学的名次排下来是第八中学,简称八中,方便郊区一带居民的孩子们入学。八中就在长机厂附近,厂职工的孩子大都是读完长机子校后直接进八中,上学很近很方便。
但是秦昭昭的小学毕业考试考得很好,分数线上了市二中的录取分数线。市里一中二中这些名次靠前的学校都是众所周知的好学校。在长机子校这种厂办学校,因为执教人员多数没有师范学历,教学能力不高,教学成绩也就相应的不高,每年小学毕业的学生中没几个能考上市一中二中。秦昭昭的成绩既然能进二中,父母没理由不送她去。
左邻右舍听说了也都夸秦昭昭是个会读书的小孩,能考上二中这样的好学校。好好把书读下去,将来也去北京上大学。
在长机地区会读书的孩子很少。一来厂矿学校软硬件方面的条件不好;二来小孩们从小都是放羊似的野生野长,玩野了心对学习就不感兴趣;三来,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普通职工的家长们多半对孩子们没抱什么很高的期望。
在孩子的学习方面,他们大都采用随波逐流的态度:你会读书呢我就替你缴学费,你不会读书就算了,和父母一样早点进厂当工人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工人们能靠的自然就是工厂这棵大树。长城机械厂年年都会内部招工,解决一批又一批职工子女的就业问题。对于在工厂干了一辈子没什么远见的工人们来说,孩子如果不会读书考不上大学,那么进厂当个工人这辈子也算端上了铁饭碗,也就差不多可以了。老百姓过日子,有口太太平平的安乐茶饭吃着就心满意足。
秦昭昭小学毕业这一年,小丹姐姐正好从厂技校毕业,被分在五车间当学徒工。至此,她们一家五口人,父母和三个孩子全都是厂里的职工了。长机厂很多职工家庭都是如此,有些是三代人都先后在厂里工作过,可谓是工人阶级的“上阵不离父子兵”。虽然这两年厂子的效益明显不如以前那么好了,但无论如何厂还是国营大厂,职工们还是想方设法把自家够年龄参加工作的孩子弄进厂里当工人。不图别的,就图一个公家单位的稳定可靠。
小丹姐姐两年前好不容易考到厂技校三十个招生名额中的一个时,周家开心地摆了几桌酒席请亲朋好友来吃饭,周伯伯喜气洋洋:“好了,总算最后一个孩子的工作问题也解决了,这一份操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厂家属区的孩子们自幼在这样的环境下耳濡目染,都知道自己将来如果不会读书也有机会进厂当国家工人,对前途没有太大的担心,学习方面自然就不会用心。只有极少数的孩子会对学习有兴趣,静得下心攻读课本。前几年邻居李伯伯的儿子高考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之类名校,却也轰动了整个厂家属区。因为之前厂里几个考上大学的孩子都没有考到北京的,作为第一个能去首都北京上大学的大学生,他着实为他家带来了一抹荣耀的光彩。
秦昭昭既然表现得这么会读书,秦妈妈希望自己的女儿会是下一个考去北京上大学的人,于是拿定主意舍近求远,送她去二中报到了。
秦昭昭在市二中上初中后,每天自己骑着家里那辆二八式旧单车去上学。乔穆从市实验小学直接升了市实验中学,也是每天自己骑车去上学。两个人上学是同路的,因为从近郊的长机厂进城只有一条公路。骑上十分钟进城后,再南北分开各有各的方向。上学放学的路上,秦昭昭经常能遇见乔穆,他骑着锃亮崭新的单车,幼鲨破浪般灵活地飞驰在柏油路面上。白衬衫在阳光下湛白无比,他看起来永远是那么干净清爽。
莫名地,秦昭昭每天开始期待在马路上与乔穆的偶遇。每次只要一见到他,就会下意识地保持车速,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走。车轮在铺满阳光的马路上滚动着,心在胸腔里跳动着,扑通、扑通、扑通……
在十二岁的年龄,由童年迈向少年,懵懵懂懂的秦昭昭还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看到乔穆就会心跳如鼓。她只模糊地知道,她很喜欢在马路上遇见乔穆。只要看到了他,这一整天的心情都会特别的好,特别的愉快欢畅。
虽然他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甚至,也从来没有看过她一眼。
上初中后,秦昭昭有段时间看了很多童话故事书,《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等等。小女孩子都是喜欢童话的,她也不例外。十分向往故事中那个纯净美好的虚幻世界,尤其向往那个世界里英俊高贵的王子。而让她心目中虚拟想像的王子形象、得以丰满立体呈现的——是乔穆。
当然是乔穆,只能是乔穆。在秦昭昭有限的生活圈子里,乔穆是生活得最高贵的同龄人,他就是她眼中当之无愧的王子。
乔穆是那样的与众不同。这个小上海人,完全不像长机地区的孩子。如玩沙子、打泥巴仗、跑去小河里游泳,爬到树上掏鸟窝等男孩子们乐此不疲的玩耍游戏中,从来看不到他的身影。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练琴,偶尔会跟着父母出来散步,在那条环厂家属区的大马路上走一走。
乔副厂长一家三口出来散步,朝他们打招呼的人很多。乔厂长也会很客气地让儿子叫人,乔穆用非常标准流利的普通话,爷爷奶奶叔叔伯伯阿姨地挨个叫,这在厂家属区中是独一无二的。
那时候普及普通话的概念很淡,尤其是在这个小城近郊的国营机械厂里,职工们大都是当地人,都说一口当地方言,连带孩子们也全是满口乡音土话。甚至以前长机子校上语文课,老师点名让学生朗诵课文时,都有人竟用方言来念,让老师哭笑不得。普通话除了在电视广播里听到外,现实生活中就只是在某些重要场合,由领导们不甚标准地用来宣布某些决策或是做报告,所以当地人把说普通话戏称为“打官腔”。
乔穆的普通话是他妈妈教的,穆兰从小教他说普通话,他的发音非常纯正,不带丝毫当地方言的口音。他说得一口如此标准纯正的普通话,让一路遇到的人都夸赞不已。异口同声说这个娃娃的官腔打得好哇,将来一定也是要做官的。
夸他的人当中,也有秦昭昭的妈妈。秦昭昭那时就跟在妈妈身边,听到乔穆用那么好听的声音说着那么好听的普通话,她一下子觉得自己的方言口音难听死了。她妈妈叫她叫乔厂长伯伯时,她咬紧牙关怎么都不肯张嘴,只是涨红着脸低着头一言不发。
虽然低着头谁也不看,秦昭昭却无比清晰分明地感觉到,乔穆好奇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像蜻蜓在莲瓣上地轻轻一点,很快就转开了,是疏疏落落毫不挂心的一眼。但是她回到家,直到夜里入睡,心还依然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怎么睡都睡不着,她干脆开了灯,拿出语文课本来默读。她决心要像乔穆一样,说一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语。
第二天,秦昭昭早早地起了床,早早地吃过早点,早早地骑着单车去上学。
近郊的田野是一带青青碧色,初升的朝阳撒下和熙温暖的光芒。云很淡,风很轻,蓝天里有晨起的鸟儿轻盈拍翅飞过。秦昭昭在不远处的一个丁字路口停住车,翘首回望来时的方向。直到远远地,看见乔穆骑车而来的身影,才又重新骑上车,骑得很慢很慢。
乔穆很快就从她后面追上来了。单车的声音靠近时,秦昭昭心跳得像急促的鼓点声声。她等了他一个早晨,想见他,想借故和他说说话,用她昨晚练到深夜的普通话。可好不容易等到他后,她却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更没有勇气跟他说话,嗓子里像堵着东西,哪怕一个字都说不出。
一迟疑间,乔穆已经骑着车从她身边擦过去,目不斜视。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她,完全无视地走过。
露珠未干的清晨,秦昭昭悄悄哭了,泪珠闪闪地挂在长睫上。
哭过之后,她多么希望自己是童话故事里的那个灰姑娘。灰姑娘是多么幸运呀!有好心的仙女帮忙,赐她南瓜车和水晶鞋,让她变成舞会上最引人注目的漂亮女孩,令王子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怀着天真的心愿,秦昭昭也学着童话书中的人物,无比幼稚却无比虔诚地向上帝祈祷,希望上帝也会派好心的仙女来帮助她。可惜现实生活中没有上帝和仙女,她的境况没有变好,反而更糟。
秦昭昭念初二那年,曾经红火一时的长城机械厂不行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国策下,计划经济全面朝着市场经济转轨。这个过程中,许多国有企业纷纷破产倒闭,大批的职工失业下岗。“下岗工人”——成为这种情况下一个应时而生的专有名词。
大趋势的影响下,江西这座工业小城中,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厂矿企业都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下岗,也就成了这些企业的职工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个令人无比痛心的问题。
作为国营大厂,长城机械厂没有一下子就垮了,但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厂里的工人们一批又一批地陆续下岗,不但车间人员精减,附属的厂办医院、托儿所、商店等也逐渐一一解散,邮局和银行的分所也先后撤回了市里。秦昭昭的妈妈先下了岗,几个月后她爸爸的车间也宣告停产。
下岗对于很多工人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噩耗。尤其是那些在厂里干了一二十年的中年职工们。他们这个年龄下岗是最尴尬不过的事。年纪大一点的老工人可以提前特办退休手续;年轻的学徒工也可以另谋生计,到底还年轻,重新开始相对容易些;唯独中年工人两头不靠,既不够资格提前退休,也很难再另谋出路重新开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纪再去找工作谈何容易?
至于像小丹姐姐她们家那样全家人都在厂里工作的家庭,就更加难以接受,因为一下子就全家人都失业了。想当初好不容易进了厂,满心欢喜,只当是一个再稳定可靠不过的国营单位,可以安安稳稳干上一辈子,可是谁想到偌大的国营工厂也会有垮的一天?这一垮,覆巢之下无完卵。
下岗潮在长机厂不可避免地出现后,下岗工人们个个挂着一张愁云密布的脸,眼神都很迷茫,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干了半辈子的工厂不行了,秦氏夫妇都下了岗,除了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块的下岗费,家里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秦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秦爸爸正式下岗那天,呆呆地坐在家里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整个房间烟雾缭绕。秦妈妈则在床上不声不响地躺了一整天。
秦昭昭知道父母这段时间的心情都很糟糕。放学回来,一个人不声不响钻进小厨房,在里面折腾了好半天后满头大汗跑进里屋说:“爸,妈,出来吃饭了。”
这是秦昭昭第一次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一顿饭,在此之前,她只在妈妈的指点下炒过蛋炒饭。她做的这顿饭菜自然不会好吃。饭烧糊了;小白菜炒得过了头,颜色发黄;豆腐烧得太咸;西红柿蛋汤却忘了放盐,但是秦氏夫妇却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吃得一点不剩。
这天晚上,等秦昭昭睡下后,秦爸爸无比慎重地对秦妈妈说:“日子不好过了,但为了昭昭,咱们总要想办法继续过下去,你说是吧?”
秦妈妈含着泪点头:“嗯,我们一定要挺过这一关,为了孩子我们也要挺过去。”
车间停产后,秦爸爸叫上几个一同下岗的老工友到外面去打散工。这里要组装机器去干十天半个月,那里要来件加工又去干三五天,活干完了现结工钱。秦妈妈则托熟人帮忙介绍去了地下商场一家睡衣店帮人看店。
有时碰上一连好几天都没活干,大家坐吃山空就难免心慌慌,秦爸爸就带着人马跑去城南的建材市场一条街干搬运工,替人家卸货。货物大都是一箱一箱沉重的瓷砖,扛起来特别吃力,工钱却特别便宜,五块钱卸一吨。因为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所以廉价无比。
一般店铺进货都是用火车皮拉上几十吨,再用汽车一车车运到城南,然后找几个搬运工一起往仓库卸,卸完后赚得几百块钱大家平分。有次接到一桩大活,要卸六十吨的地板砖,秦爸爸他们只有六个人,本来这样的活最少要八个,但是为了多分点钱,他们宁可不再叫外人,自己人辛苦多干一点。那天他们卸货卸了差不多一天,最后一人分了五十块钱。回家后秦妈妈发现丈夫两个肩膀全都肿了,却一脸兴奋之色:“你看,我今天一天就赚了五十块。”
秦妈妈是知道行情的,一看这五十块钱,就知道丈夫今天一天卸了多少货。马上惊呼:“老秦,你今天卸了十吨货吗?”
十吨!里屋正在做作业的秦昭昭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数学课上教过了,一吨等于一千公斤,十吨等于一万公斤,也就是两万斤。她爸爸今天一天卸了两万斤的货。这个数目对她而言实在太庞大了,她想像不出爸爸是怎么卸完的这两万斤的货?
却听到外面爸爸一派故作轻松的语气:“这有什么,一箱地板砖五十公斤重,我不就是扛了两百箱嘛。”
卸两百箱的地板砖挣五十块钱,平均卸一箱的工钱一毛多一点。秦昭昭把总工作量和总工钱相除得出每箱瓷砖卸货的单价后,不由眼眶一红,觉得爸爸真是太辛苦太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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