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号码的消失
陈启文
老袁是哪天走的,我已忘了。那也是我竭力想要忘掉的日子。隐约记得,是一个春日的上午,电话响了,但我没接。一般上午我都极少接电话,许多熟识的朋友也大多知道而且原谅了我这个坏习惯。这些年我一直在与文坛隔绝的状态下孤独地写作,而上午正是我心最静的时刻。电话继续响,固执而顽强,在我寂静的书房里听起来特别刺耳。我的脖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去看那个号码,一个熟悉的号码,老袁。
刚一拿起电话,就听见汹涌而来的一阵哭声。不是老袁,是老袁的夫人董老师。过了好一阵,她才哽咽着告诉我,老袁要和她分手了。我心里一惊,还以为老袁有了外遇闹着要和夫人离婚,可一想又觉得不对头,老袁不是这种人,我曾开玩笑说,老袁是21世纪最后一个古典男人,而董老师则是东方式富有教养而且聪慧贤淑的女性典型,两人的关系自不待言,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怎么会呢?我蒙了好一阵子,终于明白了董老师的意思,老袁是真的要和董老师分手了,要和这个世界分手了。老袁快不行了。
我沉默着。又过了好长时间,董老师已经把电话挂了,电话里只有像脉脉流动的血一样的电频声,我还一声不吭地把电话抱在怀里。我这样抱了好久,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风很大。去医院时,早春的黄昏暮色沉沉,我浑身直打哆嗦,连衣服的扣子都扣不进去,手无论触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冷。
老袁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熟了,显得奇异的安详平和,又带着几分神秘。老袁喝酒睡着后,也是这神情。一个多星期前,我和老袁还在一家小酒店里喝酒,喝那种廉价的口感很好又不上头的沱牌小曲。喝至微醺时,我们便不再喝,他端了一把破藤椅,靠着墙根儿晒太阳,很快就睡了,也是这样安详平和地闭着眼,满脸红晕陶醉在酒的余兴中。
我突然希望奇迹出现,老袁可能不会走吧,可能只是在这人生路上风尘仆仆,走得太累了停下来打个盹吧。我脑子里这念头一动,老袁的手脚就开始动弹了,仿佛有了某种心灵感应。董老师又急切地呼唤起来,老袁哪,你莫急着走啊,你莫撇下我和孩子不管啊!
那声音太凄怆,我赶紧转过身去,动作有点慌张。我强忍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怕惹这可怜的女人过分伤心。
50岁的老袁,知天命的老袁,是把生死看得很超脱的。他不怕死,但也不想死。他常常劝那些想不开的人,虽说人总有一死,但也没必要急急忙忙去死呀。除了好点儿酒,老袁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嗜好,不像我,又抽烟,又喝酒,没事还爱嚼个槟榔。他热爱生活,珍惜生命,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与生命受到任何污染。为了买到真正的土猪肉、土鸡和没吃过饲料的鱼,老袁常常骑上摩托,带上董老师,去偏僻闭塞的小村小寨搜寻。“礼失之求诸野”,每次他满载而归时,我就这样笑他,其实也真的是这样,最好的文明形态、生活方式,原本就保存在那些封闭的自然村落里。
老袁也确实向往自然,向往那种质朴的、家常的、充满野趣的生活。可惜,城里找不到烧柴,也没有土灶,他就只好用火炭来炖土鸡给我们打牙祭。味道就是不一样吧?他得意洋洋地问我们。一说起自然之美、养身之道,他随时随地都会滔滔不绝,又对这个狂热的早已超出自然生长规律的世界忧心忡忡,一切都在疯长啊,人类正在犯罪啊!
他的叹息声,时常使我喘不过气来。
终于,在一个秋天,在老袁的安排下我们有了一次走进大自然的机会,去君山团湖赏荷花、摘莲蓬,吃湖乡地道的美味:柴火煮米饭,河水煮河鱼,瓦罐煨土鸡,百草熏腊肉。那的确是吃过一回就一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入夜,我们露宿在湖心岛上的清风亭,虽是秋老虎过畈的炎热季节,七八个汉子挤在两床乡下厚厚的老棉被里,第二天早晨还有人冻凉了,清鼻涕直流。
柳叶船在荷丛中穿行,头上是碧绿的天空。荷叶太绿了,看久了,人眼里便满含了绿意,看什么都是绿的。被太阳晒得滚烫的莲蓬,尽可以摘,尽肚子装,但人的欲望总是难以满足的,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可惜少了个美人。我们都没有吭声,老袁看看那人,小心地问,莲花不美吗?
这句话让满船的人怦然心动。
或许,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真实地走进大自然的。有的人即使置身于大自然之间,心却不在这里,仍旧沉浸在那种与自然无关的声色犬马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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